第十三章 何去何从

新秀  作者:珞珈

赛玲娜掐了振动的手机,在微信上点开“加入黑名单”。她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出来,只是将程鸣设置为“消息不打扰”。

这才早上六点,感觉噩梦才刚刚开始。

她翻了个身,看着身边的王晓菁。看到王晓菁皱着眉的额头,在透过窗帘的光线中那么明显。昨天王晓菁回来就有点闷闷不乐。一晚上睡得也不踏实,翻来覆去的,直到早上才睡着。

那天晚上,关于如何判断爱上一个人的谈话,她们产生过一点小小的争论。

“我不相信。”王晓菁说,“我才不信什么爱情能改变人的容貌。我甚至怀疑爱情对人的改变能有多大?”

“我只是说这是其中的一种方法。每个人的方法不一样。”

“那你的方法呢?”

“只要想一个念头——如果我爱的人死了我会是什么感受。如果一直想、一直想,会有一种持续的、电流刺激一样的心痛,那就说明我爱他。”

王晓菁翻了翻眼睛,片刻之后说:“是种管用的方法。”

“晓菁,你是爱上什么人了吗?”

王晓菁没有回答,笑得有点勉强。她说:“我可能连什么是爱情都不知道。人啊,究竟为什么会恋爱呢?”

“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我自己的一个理论,”赛玲娜说,“要么两人极其相似,都在对方身上寻找自己的影子。要么两人极端不同,一个是另一个想成为又无法成为的自己。”

“简而言之,前者自恋,后者自卑。”

“又或者兼而有之。这就是爱情,在自恋和自卑中徘徊。”

在王晓菁醒来之前,赛玲娜起来了。她戴上了隐形眼镜,想了想,还是把程鸣拉进了黑名单。


迟早要面对的问题,迟早要与之解释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一个难题。但是难题不在外而在内,在于我们自己是否有勇气去面对选择。

王晓菁不能再等了。她急切地要与陈浩然做个了结。她急切,因为她已经等了七年了。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她急切地希望把罗锐恒的嫌疑解除掉。

王晓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和谦咨询的办公室。前台小姐前去通报,她在门口等了好一会,才等来前台让她去楼下咖啡厅等着。她在咖啡厅里又坐了一会,茶水都温了,吊在门廊下的铃铛也响过好几次,可是陈浩然还没有出现。

王晓菁想,难道他已经认出自己了?她正准备起身,铃铛响了,陈浩然进来了。

他今天好像特别亢奋。一进来就迈着大步跨过来,也不坐下,站在桌边。一边热情地招呼王晓菁,一边熟络地和服务员点单。他点了一杯咖啡、一壶茶水,两块蛋糕,还有一个硕大的果盘,两个人都吃不掉。

王晓菁想,他可能真没认出自己。

陈浩然又在手机上一阵忙碌。等到彻底无事可忙时,他才一副关切的样子说:“你们罗总怎样了?”

“问题不大,很快就能回来工作了。”

陈浩然点头,又高声招呼服务员过来添水。服务员是个小姑娘,他还殷勤地调戏了一下她。王晓菁耐心地等陈浩然彻底安稳下来。

陈浩然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要是来打听竞标的事,我可不便多说哦。”

王晓菁看着他点来的一大桌吃的,心想他倒像更关心竞标的事。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当然记得。”陈浩然哈哈大笑说,“你是罗申的王晓菁小姐,我对美女可是过目不忘。”

“你还记得你和罗总一起做的项目吗?”

陈浩然依旧笑着,说:“哪一个?我可没少被罗总折磨。”

“被折磨的最狠的那一个。”

“最狠的那个?”陈浩然翻着眼睛数着,“你是说每周飞六个城市、每周工作120小时的医疗项目?还是把全组一大半人都做得住院的电信项目?要不就是你可能听说过的开会逼我逼到口吐白沫的能源项目?还有……”

王晓菁打断陈浩然越来越激动的陈述,说出了嘉华项目的名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浩然。正如她第一次向罗锐恒提及嘉华时,她也同样在仔细观察陈浩然的反应。

陈浩然喝了几大口咖啡,眼神总是飘忽到窗外。一只苍蝇在窗户上乱撞,却找不到出路。他的目光追寻着那只精疲力尽的苍蝇,等它无力地落在窗户角落时,他说:“我没做过。”

王晓菁把手机放在他面前,是《罗申月刊》上嘉华电子文章的截图,陈浩然和罗锐恒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陈浩然紧紧盯着截图,咬牙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王晓菁倾身向前,确保陈浩然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说:“我再问你一遍,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

我叫陈浩然,我是罗申公司的。

罗申?是做什么的?

我们是一家很有名的管理咨询公司。

你来找我爸吗?

是的,他在吗?我和他约好的。

他还没下班。

我能进来等他吗?

七年前的夏天,陈浩然和王晓菁之间只隔了一道纱窗门。王晓菁那时是短发,穿着黄色校服,透过薄薄的淡绿色纱窗,打量着这位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她从小被教育不要给陌生人开门,但这位像个善良的书呆子,她还是开了门。

夏天的宁海把所有人都溺在了蒸笼里。陈浩然还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拎着一个尼龙布黑包。王晓菁注意到包上有个“ThinkPad”带小红点的标志。她不知道多年后,自己也会拎上这个包。

王晓菁的家在一条巷子里,左右都是差不多高的平房。越过对面灰色的屋顶,就能看到“嘉华电子” 的红色招牌。射灯从下方打上去,照得傍晚的天空红彤彤的。

王晓菁拖来一把椅子,让陈浩然坐下。她倒了杯冰水给他,自己又坐回到写字台前写写画画起来。

蝉鸣和一种奇怪的轰鸣声在外,屋里就显得安静了。陈浩然喝着冰水,观察着四周。屋里陈设还像90年代,唯一与时俱进的就是墙上的各色奖状。从1995年到现在,每一年的“先进工作者”奖状都没漏掉。而从2002年开始,每一年的“三好学生”奖状也都没漏掉。

他走到王晓菁身后,王晓菁一惊,马上用物理书遮住了桌面。

“原来‘三好学生’也会开小差啊。”陈浩然笑说,“我都看到了,画得挺好的。”

“你没看到。”王晓菁转过身来说,“别告诉我爸!”

“你爸不让你画?”

“不关你的事!”

“好,不说。”陈浩然看看表,问:“他还要多久下班?”

“你为什么不去单位找他?”

陈浩然笑笑没说话,脱了西装坐下来,又一口接一口地喝水,水已经不冰了。

他是个很会聊天的人。过了一会,王晓菁发现他了解了她很多,连自己想报美术班、想考艺术学院都知道了,而自己却对他却一无所知。她问:“什么叫管理咨询?”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我们就是企业的‘医生’。企业就跟病人一样,出了问题才会想起找管理咨询公司。我们的职责是‘望闻问切’,调查清楚问题,找到病因,再对症下药。这一切不都跟医生一样吗?医生救死扶伤,咨询顾问则是拯救企业,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高尚的职业。”

王晓菁似懂非懂。但她记下了这段话,并在她初次参加罗申培训时用上了。她尤其记得,他,以及她未来从事的工作,是一个高尚的职业。

屋里没那么热了。屋外的轰鸣声一下停了,蝉鸣也停了,仿佛城市突然屏住了呼吸。王晓菁和陈浩然同时望了出去,嘉华招牌下的射灯不亮了,天空黯淡了下来。

夏蝉仿佛愣了愣,又嘶鸣了起来。没一会,巷子里嘈杂起来。自行车塞满了巷子,工人们拎着饭盒、揪着满头大汗的孩子回家。

王河山用膝盖撞开了纱窗门进来。腋下夹着一捆图纸,手里提着厂里食堂打的烤鸭。宁海烤鸭不似北京烤鸭干涩,而是带着黑红的卤汁,屋里顷刻间充满了八角桂皮的香味。他把图纸放进里屋,又钻进厨房捣鼓了一会,对屋里多了一个大活人视而不见。

“爸,”王晓菁喊道,“有人找你。”

王河山从厨房出来,腰上已经系着围裙,不像要谈话的样子。他看了陈浩然一眼,又看了王晓菁一眼说:“谁让你放陌生人进来的?”

陈浩然尴尬地迎上去说:“王主任,我……”

“不是说了不接受访谈吗?谁告诉你我家地址的?”王河山不客气地用铲勺指着门说,“出去!”

任凭陈浩然再怎么解释,王河山把厨房门一关,他也只能吃闭门羹。王晓菁同情地看着陈浩然,把他送到门外,说:“没办法,我爸就是挺固执的。”

陈浩然无可奈何地说:“我已经找过他三次了。就没办法让你爸开口?”

“我倒是知道怎样让他闭嘴。但要指望他答应你什么事,你要是找到了办法,也告诉我一下。”

“我有点同情你了。”

“他的观点很重要吗?”

“很重要。”

“哦……你到底要问他什么问题?”


咖啡馆里没几个客人,服务员都躲到了吧台后。但是陈浩然看上去浑身不舒服,像是担心别人偷听,每说句话之前都瞟下四周。

“汪小姐,”他说,“你到底什么目的?罗锐恒让你来的吗?”

王晓菁坐了回去,靠在沙发背上,说:“我真觉得奇怪,难道时间对一个人的外貌改变那么大吗?我们才几年没见?七年?你真不记得了?”

“你别兜圈子,直接说好吧?”

桌子被王晓菁狠狠砸了一拳。咖啡杯、茶杯都颠了一下。服务员从吧台后探出头来,喊道:“做什么?”

王晓菁没理会,说:“陈浩然,我在等你说!我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我爸爸王河山的话,被你们完全利用了?那不是他的原话,是你们编的!”

陈浩然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你”字。他眼神涣散了起来,摇摇晃晃起身,又摇摇晃晃往外走。王晓菁当然不会放走他。她抓住他的胳膊,但是被狠狠甩开了。

“滚开!”陈浩然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浩然,你仔细看看我。我是王晓菁,王河山是我爸爸。我等了七年,就是想要你们给我一个解释!”

“你们?你们是谁?”陈浩然突然回头道,“那上面有两个名字。你为什么不去问另一个?”

见王晓菁不说话,陈浩然昂起头说:“你问过他对吧?罗锐恒怎么说的?他是不是把责任都推到了我头上?”

“罗锐恒没有问题,是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你凭什么相信他,不相信我?”

“就凭你是一个用下三滥手段拦截别人标书的人!”

陈浩然眼中泄露了惧怕,不再争辩,拔腿就走。王晓菁不再去拦他,只在他背后冷冷地说:“我爸死了。”

陈浩然的脚步没有半点犹豫就跨出了门外。


菲利普给陈浩然打了一天电话都没人接。他心神不宁,以为东窗事发,陈浩然被请进了公安局。直到晚上陈浩然才回了电话,声音迷迷糊糊。菲利普叫他出来见面。

两人在停车场见面,就在和谦楼下。菲利普看陈浩然萎靡地走来,不知他是加班太晚准备回去,还是刚来公司上班。

菲利普的奔驰车旁有垃圾。虽然离得很远,但强迫症的他非要踢到视线以外。关上车门他对陈浩然抱怨道:“物业也不好好打扫一下。你看这脏的。”

“物业费就一块五,你还能指望什么?两块五能给你扫干净,五块钱连你的皮鞋都可以舔干净。”

“五块钱是罗申的办公室。咱们这一单要是干好了,就搬去环球商业中心。做不好,就得搬天桥下去办公了。妈的,这项目还是得做。整个一年没什么项目,就指着振华这个了!”

陈浩然不说话,缩了缩脖子,眯着眼睛看着前方。

菲利普捣了捣他说:“放个屁呀!”

“王主任那可是说了,罗锐恒怀疑有人搞他。万一他找警察查出来,我可不敢保证查不到你这。”

“那我绝对不会承认的呀,又没直接证据。你看警察现在还没有找你麻烦,就说明没事。罗锐恒他还不知道是谁对吧?”

陈浩然斜眼看了菲利普一眼,说:“他是不知道。但我活该当替死鬼啊?”

“话说那么难听。唉,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菲利普长吁短叹道,“听说伤到了脑子,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干咨询这行了。”

“他没事。”

“你怎么知道的?”

“王主任说的,罗锐恒还要继续做这个项目。”

菲利普怔了半晌,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罗锐恒到底有个怎样的童年啊?”

“怎么问这个?”

“有句话你听过吗?‘你如果了解过去的我,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你需要原谅他吗?”

“不,我只是想更多地了解他,这样才能忍住不扇他耳光的冲动!”

菲利普又咒骂了一句,好像是佛经里的什么话。但是罗锐恒又回到战场上,激起了他一争高下的斗志,要求陈浩然无论如何得继续竞标。他说:“你不是很讨厌他吗?那就去商场上跟他硬碰硬地干一仗,看看谁的蛋更硬!当年你都病成那样了,他把你赶出罗申,这仇你得报!”

陈浩然明知菲利普在用激将法,但心里还是一痛。嘉华项目他做得不是不好,而是非常好,好到超出预期,拿了一个五分,成为他们那届的传奇。嘉华项目也成为了他在罗申的顶峰。

但从那之后都是下坡。他跟着罗锐恒又做了两个项目,分别拿了4分和3+分。第三个项目是能源项目,他负责模型,要预测中国未来三十年的化石燃料的需求量。这几乎等同于预估中国未来各个行业的经济增长情况。可想而知难度多大。当时没人敢接这个模型。但罗锐恒问他时,他答应了。谁叫他把嘉华的模型做得那么漂亮,成功证明了股权改革的必要性。他想复制5分的运气,却跳进了火坑。

嘉华厂出事就在同一时间。

那时候新闻都报道了出来。工人没拿到补偿金,去厂子门口抗议,发生了群体性事件,一死一伤。虽然很快消息被压了下来,连罗申月刊都撤了讲嘉华项目的那一期,但是陈浩然却不能视而不见。他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能源项目做得恍恍惚惚、漏洞百出。

会上,他被罗锐恒反复质问、羞辱,直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不记得是先做砸了才得了病,还是得了病后才做砸的。总之,他得了2分。在没有利用价值后,至少他是怎么想的,HR陈雨思来找他谈话了。

“你可以选择病假三个月,这三个月工资照发。”陈雨思说。

陈浩然等着她说“但是”。

“但是,”陈雨思果然说了,“你这病经不起压力,你要不要考虑换个岗位?我们可以把你调到行政去。只是工资要少一些。”

陈浩然哪个都没选。他去找罗锐恒,想要继续工作,但罗锐恒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挺有意思,陈浩然不适合这份工作。希望他能调整一段时间后再回到咨询岗位上。

“我不适合?”陈浩然反问道,“五分是您给的啊!”

“两分也是我给的。”罗锐恒说,“你要想想,我为什么给你两分。难道就是因为你生病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陈浩然已经成为了人们的笑柄。他习惯了不平凡,无法接受平凡。什么病假,什么调换岗位,这都是侮辱!罗锐恒在逼他走!他感到一阵恶心,说不出的厌恶。此刻,他看透了咨询的本质,忽悠他人也忽悠自己。忽悠的时间长了,就会生出一种精英的优越感,虚伪又做作,无情而冷漠。

他是被逼离开罗申的。在这之后,他尝试了很多新工作,做过银行柜台,也做过公司财务,甚至一度尝试过做房产中介,可都失败了。最讽刺的是,他发现最厌恶的工作恰恰是他唯一擅长的。他敲开了和谦的门,一家三流咨询公司,一干就是三年。


停车场内,灯关掉了一半。车里热得不行,陈浩然下车抽烟,菲利普也跟了下来。

“我不需要在商场上跟他硬碰硬。他出了车祸,受了伤,我们俩已经扯平了。我现在只想离他远一点。”陈浩然在保险杠上敲了敲烟灰,苦笑道,“可能我们八字不合,碰到一起不是他倒霉就是我倒霉。”

菲利普急了,道:“那可是八百万的大单啊!”

“你缺这点钱吗?堂堂罗申的合伙人你缺这点钱吗?你干嘛非跟罗锐恒过不去呢?”

“不是,这不光是钱的问题。是他非要跟我较劲!他这个人,讨厌得很,自以为是、自命不凡。振华本来是我的客户,他给抢去了。我拿回我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菲利普喋喋不休地诉起苦来,说完发现陈浩然还是一脸木然,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叹了口气说:“那就没办法了。我请教你个法律问题啊,知情不报算什么罪?”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一个小小的问题而已。”菲利普咧嘴笑着。

“菲利普,你疯了!你这是砍了自己的头,提着头往鬼门关上送!罗锐恒早就知道是我拦了他的标,他肯定会查到你的!你威胁我?大不了我们俩一起死!”

“你等等,你不是说他不知道吗?你说清楚!”

陈浩然一个劲地猛抽烟。菲利普狂扇掉扑面而来的烟味,说:“你他妈的说话啊!他不是不知道吗?”

陈浩然扔掉了烟头,在地上狠狠碾了碾说:“你就不怕吗?”

“我怕什么?是你怕了!哥们,八百万啊!放着好好的大钱不赚,你到底在怕什么啊?”

陈浩然面上挣扎。在菲利普半威胁半怂恿下,他才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王晓菁。”


秋风渐凉,赛玲娜从公司出来时就感到自己穿少了。她赶着去赴大学同学聚会,在路边等车。搓着胳膊时,一件风衣披到了身上。

她身上一暖,转头却吓了一跳,赶忙挣脱了风衣。程鸣笑眯眯地看着她说:“真巧啊!”

赛玲娜怀疑这不是巧合。程鸣说来陆家嘴面试一家高科技公司,但高科技企业一般不会把租金浪费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

赛玲娜说自己赶着去吃饭,就装作忙着发信息。可程鸣没有离开,在知道是大学同学聚会后,他说:“你忘了我也是北大的?正好晚上我没什么事,和你一起去吧。”

“可他们不认识你啊!”

“去了不就认识了?”

赛玲娜无奈推脱,说她要问问组局的人还能不能加人了。程鸣依旧克制而耐心,晃了晃手机说:“是在鹭鹭酒家吧?”

“你怎么会……”

车来了。程鸣把赛玲娜塞进车里,自己自顾自坐到一旁。赛玲娜心中别扭,全程无话。到了饭馆,一众同学早就等着了,大家一看他们俩一起来的,起哄了起来。组局的女孩是赛玲娜并不熟悉的朋友,尖叫着说原来程鸣托她攒的局就是来撒狗粮的!

赛玲娜看着程鸣熟稔地和每个人打招呼,表现得体又亲切。她坐在众人中,被羡慕的言语夸赞着。每个人都说他们这一对这么多年了,异地都没能分开,真叫人羡慕。有人还问程鸣什么时候结婚,程鸣看了一眼赛玲娜,幸福地笑着说:“快了。”

赛玲娜坐在众人中,如陷进了泥潭。头顶是觥筹交错的吆喝和欢笑。她想起在来的车上,程鸣没有埋怨她把自己拉黑,只是说他这次回国就不打算走了。想到这,她意识到她是真掉进泥潭了。


王晓菁这几日都在刻意回避着罗锐恒。罗锐恒也没找过她。关于标书的邮件往来中规中矩,她甚至有两天难得清闲的时候。可是今天他们得一起出发去北京,碰面是难免的了。

高铁从虹桥站驶出时,王晓菁和罗瑞恒坐在不同车厢里,一个在商务座,一个在一等座。

窗外,村镇、稻田、公路飞速而过。王晓菁从洗手间出来,走到了车厢交接处。她看风景变成了嶙峋高山,就知道进入鲁原省地界了。也巧,振华在北京,罗申在上海,江海船舶就在两者之间。山上几座风车缓慢地转动着,让她想起先前江海船舶的视频。

车厢的自动门开了。有人走了出来。

“在看什么?”

王晓菁一转身,罗锐恒就在她身后。她又转了回去,背对着他,点了点窗户说,江海船舶也有风车,是海上风车。

“……看视频的时候觉得既壮观又浪漫。”王晓菁说,“ 为了这个厂他们投入太多了,如果破产实在太可惜了。”

“他们是为了省电费自己弄的风车发电。”罗锐恒说,“这就是个生意,没你想的那么浪漫。”

窗外的风景还在变。在呼啸而过的一扇车窗上,王晓菁依然背对着罗锐恒。他们的关系似乎又恢复成了严谨的上下级。在另一扇车窗上,陈浩然起身,向前方车厢走去。两个小时后,他们都将抵达北京。


罗锐恒照例有应酬。王晓菁独自出了酒店觅食,刚走过一个胡同口,就被人一把拽了进去。她背抵着墙,撞得生疼。

“又跟踪我们啊?”王晓菁嘲讽道,“这次想撞死我吗?”

陈浩然翻下了兜帽,说:“你想听实话吗?跟我走!”说着他就放开了王晓菁,走出了胡同。

王晓菁犹疑了一下。陈浩然回头望了她一眼,她从他被兜帽遮住的黑洞洞的面孔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她迅速在手机上摆弄了两下。如果遇到危险,紧急求助功能会把她的位置发给紧急联系人——罗锐恒。

设置好这些,王晓菁跟上了陈浩然的步伐。到了如家门口,陈浩然给了她一张门卡让她先上去。房间在三层,王晓菁打开窗户,往下看了一眼,楼不高。她心中安稳了一点。

陈浩然进来了。他和王晓菁各自站在对角线的一头。气氛有点僵持,王晓菁问能不能倒点热水。捧着水杯,两人才面对面坐到了一起。

陈浩然说:“我回去想了很久,我决定说实话。王晓菁,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你知道吗?我这几年没睡过一天好觉,嘉华项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死了人,我也知道你爸被打了,但我绝对不知道他去世了。”

王晓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事件。当她和何多、张小美飞快奔向工厂大门时,大人们已经动起手来了。第一个倒下的是王河山。王晓菁看到何全在护着王河山,还看到何多的母亲齐金华在拉架。可是齐金华拉架时不知被谁推了一把,脑袋磕到了停车桩上,当时就过去了。后来新闻上说嘉华改革死了人,指的就是齐金华。她的新闻难以找到了,她的死也就无人记得了。

陈浩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你爸?咨询公司对信源需要保密的,你看报告上只说了是‘资深员工’提供的数据,我们绝不可能泄露他的身份。”

王晓菁有一种有火发不出的憋屈感。

在曲折悠长的记忆尽头,是一晚王河山与老友对酌的情景。几杯“洋河”下肚,对厂里的不满和牢骚也喝出来了。王河山说老厂长走后,人心就散了。老友说厂都快成别人的了。王河山说没人在乎技术和质量了。老友说现在国产手机只能拼价格战,跟洋品牌不能比。王河山说良品率不行,那也是钱啊。老友说也就你关心这个。王河山说嘉华最值钱的就是品牌,这要丢了怎么对得起老厂长。老友跺了一脚地,说现在最值钱的是这个。

“晓菁,去倒点水来。”王河山叫起正在一旁做英语听力的王晓菁。

王晓菁去厨房提了一壶热水过来。给王河山的大茶缸满上,又给他的老友满上。

“何叔叔,您喝茶。”王晓菁把茶杯往何全面前推了推。

陈浩然说的是对的。她没法把泄露王河山身份的罪怪到罗申头上。齐金华死在工人们暴打王河山的群殴中,是为王河山拉架死的。这些年日子艰难,又都是何全不吭不响地照应着两家。至少在王晓菁的记忆里,何全从未和她们承认过是他把王河山说的话吹了出去。传言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谁会想到落得一命抵一命的结果。冤啊恨的,情和歉的,都说不清楚理不清楚。真要用劲想想,心里就会堵得难受。谁好像都有错,谁又好像都很冤。只有接受这笔糊涂账,两家的日子才能都过下去。

“就算你们没有泄露我爸的身份,但项目是你们做的,结论也是你们给的。我想知道真相,那一万的员工是不是应该被裁掉?嘉华是不是应该被卖掉?”王晓菁逼问道,“如果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战略,你们根本没有必要修改我爸的访谈。我只知道你们做了手脚,到底是为什么?”

陈浩然马上说道:“你想要真相,真相就是你爸的访谈记录被改了,是我改的。我知道他没有说过良品率60%那个话,数字是我加的,为了让我们的结论更convincing(可信的)一点。这也是模型里一个关键假设。这么低的良品率只会导致一个结果——持续的亏损,最后破产清算。我们要让工人相信,最好的结果就是他们接受员工持股被收回、下岗,然后拿一笔补偿走人。否则真要破产清算,可能连那3.5亿的补偿都没有。”

“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你们怎么能这么做?这一个数字毁了多少人的人生,你知道吗?”王晓菁出离愤怒。她已经很努力在克制,克制住不动手、不砸东西。但怒气拉扯着她的喉咙,嗓音都撕裂了,口中冒出了血腥味。

“我知道,对不起……我真的非常抱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想要什么?如果是要钱,我没有钱,你也看到了。除了钱以外你还想要什么?”

“陈浩然,我想要你去死! 如果法律允许杀人,我真会杀了你。我爸死了,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被工人们打残,像块破布瘫在床上两年。中间好几次自残、自杀。最后,他病得什么都做不了,连想再自杀都没力气了,慢慢就死了。我爸死了,但他死得毫无意义。你问我要什么?你做什么都没法弥补我爸的死!”

她歇斯底里地喊完这些,陈浩然一句话都没法回应。她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冷冷地说:“我就要一个公平。我要你公开道歉,公开澄清嘉华项目是一个错误的战略!”

“我做不到。”

陈浩然跪下了,蜷在地上,抱着头。王晓菁痛斥他不要以为下跪可以解决问题,他的胸口里冒出了两声痛苦的呃呃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手脚突然僵硬地向外翻起,整个人翻了个身倒在地上,抽搐着,嘴里汩汩地冒着白沫。

王晓菁被惊吓定在了原地,有一两秒钟任由这恐怖的情形发生着。她跪到陈浩然身边,试图把他翻成侧身躺。又用手拼命擦着他口角的白沫,白沫甚至溅到了她眼睛里。她不敢去看他翻的只剩眼白的眼睛,一边惊慌失措地喊“药在哪里”,一边在他疯狂颤抖的身体上乱翻着。

可等王晓菁找到一瓶“苯妥英钠”时,陈浩然也安静了下来。她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推开了她。

陈浩然在地上躺了一会。王晓菁呆坐在地上看着他。然后她扯下被子,裹在了陈浩然身上。

陈浩然爬了起来,裹着被子靠着床边坐着。像是被人看到了裸着的他,露出一种自嘲又无力的笑容。他说:“病是在那之后得的。我还有很多病,肺癌、肝硬化……都说出来也许能让你高兴一点。这算是报应了吧?如你所愿,我活不了太久了。所以你该相信我的话。”

王晓菁愣住了,她以为谈话的结束,其实才是开始。


罗锐恒应酬完,又是齐佳药业的万慧给送回酒店的。这好像已经形成了一个定律,但凡罗锐恒来北京,万慧就会把天元基金的廖总叫上,说他们三人聊得来、投缘。罗锐恒开玩笑说,如果有人要给他的公司投十个亿,他当然觉得投缘。

事实是,罗锐恒是给万慧撑场面。齐佳药业的互联网战略最后落地很成功,既证明了万慧的执行力,也证明了罗锐恒方向的正确。行走江湖,声誉比及时落袋的钱更重要。齐佳的成功,就是万慧给罗锐恒的场面。他们俩是互相成就。

只是今晚有点意外,他在饭局上遇到了一个“熟人”——张小美。回来路上,他思忖着要不要告诉王晓菁。

然而王晓菁一晚上都没动静。没微信、没邮件,电话打过去也没有人接。罗锐恒去她房间敲了门,半晌才有人来开门。

王晓菁看上去很疲惫,低着头,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怎么了?”罗锐恒问。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生病了?”

王晓菁摇摇头。罗锐恒的目光从她头顶上越过去。屋里昏暗,行李箱都没打开。

两人变得更陌生了。罗锐恒不是强求的人。他说了句“早点休息”,一转身,就听到门在身后锁上了。

王晓菁背贴门,在昏暗中站了一会。又打开门,伸头看了看楼道。毫无悬念地,罗锐恒已经走了。

她爬回床上,浑身冰冷到要裹两层被子。


陈浩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到了早上,杨凡打电话来叫醒。电话里,杨凡听出了他的不对劲,安慰道:“又没睡好?是压力太大了吧?你别把什么事都扛自己身上,项目争取不到也没关系。”

“罗锐恒要完了。”陈浩然喃喃道。

“你说什么?”

“罗锐恒要完了。那个项目的受害者来找他算账了。”

“什么?他不是出车祸了吗?是有人害他?”

“哈哈,是我在害他!他把我害得这么惨,一报还一报!”陈浩然突然顿住了,“等等,你怎么知道车祸的事?”

杨凡一阵沉默。陈浩然吼了她一句,她才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一件傻事啊?罗总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这些年来是他一直在资助你的医药费啊!”

“怎么可能?”陈浩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杨凡说陈浩然查出肺癌时,家里钱实在不够用了。她背着他求了一圈人,最后求到罗锐恒那。只有罗锐恒给了钱,而且一给就是好几年。

“罗总还说,那时候他想安排你去行政岗位做一段时间,是希望你修整过后还能再回去做咨询。他说等你恢复得差不多了,你随时可以回到罗申。我们都希望你赶快好起来啊……”

陈浩然颓然地放下了手机。杨凡仍在电话里焦急地为罗锐恒辩白。

他去洗了一把脸。镜子里的他,形容枯槁。是病?是药?还是心力交瘁?

陈浩然匆匆拿上手机和衣服就往门外走去。时间不过八点,一切都还来得及!


去振华粮油的路上,王晓菁一直看着窗外。罗锐恒就坐她旁边,她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他一眼。罗锐恒问昨晚有没有睡好,她嗯了一下。他问标书打印了几份,她还是嗯了一下。

罗锐恒再傻,也知道王晓菁不是情绪问题,而是对他有了隔阂。他不再说话,沉下了脸。

一下车,王晓菁率先从车上跳下去,闷头就往大楼里走。罗锐恒赶在她走进电梯前拉住了她,说:“王晓菁,不要带着情绪来工作。我明白你的意思。”

王晓菁把脸撇向一边,眼神漠然,说了个“好”字。

上楼,王力勤已经在等了。一见面客气极了,握着罗锐恒的手不肯放。虽是笑着,眼里却是提防。

王晓菁看着罗锐恒表现客气,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想,一个人演戏演得久了,究竟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她自己能知道吗?

四家咨询公司都已经到了。就差第五家和谦的人还没来。王力勤看看钟,说不等了。罗锐恒第一个进了竞标陈述的会议室。王晓菁也要跟着进去,却被王力勤拦住了,说每个公司只能派一个代表。她和罗锐恒连对视都没有,转身就退回去了。

她已经不关心竞标的结果了。陈浩然还没来,他信守了昨天的承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昨晚说的都是真话。

“如果接下来的话你不相信,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是为了搅乱明天的竞标。我可以承诺,明天的竞标我不会参加,自动放弃这个项目。”陈浩然靠着床,凭借着最后一点气力说,“你真正该算账的人,是罗锐恒。数据是他让我改的,谎也是他让我撒的。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你一定要找一个人为你爸的死负责,你应该去找罗锐恒!”

王晓菁只觉得轰地一下,头脑炸裂了开来。她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房间里飘散着一股腥酸味让她反胃,只能靠双掌撑在地上。目光混乱地在磨得起球的地毯上搜寻着,想找一个支点,却最终黯然垂落了下来。

“你不相信是吧?”陈浩然点点头,“果然。”

“什么果然?”

“果然对付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爱情。你喜欢他对吧?”

王晓菁不说话。

“他一贯如此,这是他的把戏。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就说明他的把戏得逞了。”陈浩然当然不会提及在火车上看到了王晓菁和罗锐恒。他们俩自己可能不觉得,但是外人看来,只有亲密关系的人才会站得那么近。

“你以为他真喜欢你吗?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以自己判断。”

陈浩然讲述起来。在嘉华厂发生群体性事件后,他和罗锐恒发生过一次争吵。他认为罗申做错了,罗锐恒却始终坚持他们给出的战略建议没错。

陈浩然说那段时间他在能源项目上表现不好,就是因为嘉华的情况困扰着他。可罗锐恒却认为是借口。

陈浩然苦笑道:“我还能说什么呢?老板永远不会相信员工的理由。尤其是罗锐恒。什么心理问题、生病,在他看来都是弱者的借口。我到后来也懒得和他说了。你爸在住院的时候,我去看过。是不是有一盒红富士苹果?那是我送的。”

红富士苹果被王河山弄翻了,哗啦一下,在王晓菁的记忆里满地滚落。她死命想着,想着那筐果篮是从谁的手里接过来的,想着那一张张来看望王河山的陌生面孔。那时候太过悲伤,她没有注意。现在他这么说,她想起来了。

那时候她陪在王河山床边。周红梅拎了一篮子苹果进来放在床头柜上。王晓菁侧头望去,病房的门半开着。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低头离开,是陈浩然。

陈浩然又说:“我没必要骗你。回来时我跟罗锐恒说你爸很惨,后半辈子恐怕要在轮椅上过了。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王晓菁已经猜到罗锐恒会怎么说了。她甚至都能猜到他说话的表情。

“他不屑一顾地说,人各有命。”

这像罗锐恒会说的话,这就是他会说的话。王晓菁心中的希望又减灭了一点。

“王晓菁,”陈浩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其实罗锐恒知道你。”

王晓菁不敢置信,问:“你说什么?”

“罗锐恒知道你。他知道你的名字,我告诉他的。我说王河山有一个女儿在照顾。‘很普通的名字,叫王晓菁。’我就这么说的。他记性那么好,他应该记得你。”

 “这不可能……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认识我!他如果认识我,他为什么还要把我招进罗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怎么可能认得出我?你不也一开始没认出我来吗?”

“我认出你了,从第一次见面我就认出你了!我只不过不想认、不敢认。我祈祷那不是你。罗锐恒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忘了你?你以为他不害怕嘉华的人来报复吗?他做的那些事,他心里不怕吗?”

“他做了哪些事?”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啊!为什么要改数?为什么要撒谎?都是因为他拿了钱啊!”

“不可能,不可能……他不是那种人!”

“醒醒吧姑娘!罗锐恒就是个混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你一个小丫头,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让你喜欢上他,为的就是让你不要报复他。你被他骗了!”

王晓菁想起每一次罗锐恒在她提及嘉华项目时的反应,想起刻意考验她的模型,还有他从始至终的否认。面对气若游丝的陈浩然,她找不出他说谎的理由。他看上去愧疚、悔恨,这是她从未在罗锐恒身上看到过的。

王晓菁动摇了。她说:“我没有喜欢他。”仿佛是为了说服陈浩然,也是为了说服自己。她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喜欢他!”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需要一个客观的脑袋去重新衡量罗锐恒,以及和罗锐恒的关系。她做出了选择,她的选择就是残忍地把对罗锐恒的信任和感情割舍下来。

王晓菁坐在外面的会议室,继续衡量着。这时,陈浩然打来了电话。她赶忙走出去。电话接起来,另一头是嘈杂的街头声。

“陈浩然,你没来竞标。我决定相信你说的。”

“王晓菁,你听我说……是罗锐恒……”

信号不好,王晓菁听得断断续续。她继续往外走,只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尖锐的车喇叭声。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她紧张地喂了几声,电话变成了忙音。拨回去了好几遍都没有人接。等到第八遍时,终于被接了起来。

依然是街头嘈杂的声音。王晓菁问:“陈浩然,你没事吧?”


竞标会议室的门打开了,罗锐恒走了出来。王力勤就在罗锐恒身后,焦躁地拨着电话,却似乎是在面对一个无人接听的手机。

罗锐恒向王晓菁走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竞标很成功,也就振华的总经理侯志成问了一些难题,都被他化解了。看来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工作。

王晓菁放下电话,面色惨白。她希望空气是固体,可以支撑住她。她希望窗外的树叶簌簌,能替她说话。动摇的念头不再动摇,顷刻倒向相反的极端。她向罗锐恒走了过去。

她走过的道路,脚下像踩着碎玻璃,痛在心里,面上如常。她又扯起了伪装的表情,无人观察到她内心的苦痛,正在尖叫地撕破一切,就连罗锐恒都没有察觉到。


几秒钟前。

人们尖叫、车喇叭嘶鸣。陈浩然摇摇晃晃地跪了下去,白沫滴在了地上。马路硌得膝盖生疼,可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街景翻转了九十度。眨了眨眼睛,发现灰蒙蒙的天空逐渐清朗,露出了蓝色。阳光穿透礼堂的花窗直射进他的视线里。一个年轻人在掌声中走上了领奖台。

年轻人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他感受到了咨询的魅力,也找到了未来人生的方向。

在陈浩然倒下去时,他看到了蔚蓝的天空。长久以来他都不曾注视过天空。可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么美好,让人留恋。他的心中坦然,让他想沉沉睡去。这恐怕是多年来第一个好觉,长而踏实。想到这个,他笑了。

有人拾起陈浩然摔出去的手机,接起了王晓菁的电话说:“这……这个人死了。”

同一时刻,菲利普坐在八十层的罗申办公室里,得意地笑着。他盘算着,很快就该接到陈浩然的报喜电话了。他们一起为罗锐恒设计好了下场。不用脏了他的手,王晓菁成了他对付罗锐恒的一步好棋。

而赛玲娜打开HR发来的邮件,忧心忡忡。公司秋季面试开始,HR请她做第一轮面试,发给了她十几个候选人的简历。她不用打开就看到其中一个简历的名字是:程鸣-哥伦比亚大学。

连海市里,刘达岩走到海滩上,接到了一个电话。得知和谦丢了振华的标,他不太高兴,但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他默然地望着远处。远处是大片的海上风车。洁白纤细的扇片在海风中徐徐转动着,宛若上百只鸟翅翩跹。任凭世事变幻,它们仿佛从来就没有停歇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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