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太阳遥远

新秀  作者:珞珈

何多在母亲齐金华的遗像前上完了香,便背起大包,与何全一起锁了门出来。周红梅等着他们,把父子俩送到了何家村的巷口。

何多找了份新工作,要去北方当保安。何全接了张小美父亲张景山的饭碗,要南下去打工。他起初还不乐意离开宁海,但是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让他出去避避风头。谁知道那帮讨债的什么时候还会上门,下一次就没人能拿得出来两万块替他还债了。

父子俩在村口站着。周红梅叫他们抱一下,父子俩抱是抱了,手都不知道放哪。

“北方冷,你表冻着了。”何全说。

“又不是去东北,再说还有海鲜吃。” 何多说。他红了眼圈,又喊了一句“爸啊”,便再也说不下去。

何全摆了摆手,笑了笑,倒是比儿子轻松。他又向周红梅鞠了一躬说:“就劳烦你看家了。”

他们一起回头望去。路的尽头是何全那栋违建的两层小楼,看上去歪歪斜斜,快要倒了的样子。何全感叹了一句,人啊,各奔东西,家啊,也就散了。


王力勤摘下眼镜,放进了衬衫口袋里。他把几份标书装在了文件袋里,锁进了铁皮柜。他踱到门口说:“王小姐,我要下班了。”

王晓菁怀里抱着厚厚一摞纸,堵在门口。她脸上还有擦伤,头发因为静电像硬刺一样翘着。

“你堵在这里算什么呢?时间早就过了,你们没有准时出现,我不可能再给你们机会了,这对其他公司不公平。”王力勤说。

“王主任,让我至少把标书陈述完吧。”

“你讲了也没用。谁来做这个项目呢?罗总不都住院了吗?而且这不符合流程。你知道我们公司的,流程不对是要问责的。”

“王主任,我保证我们一定能找到人做这个项目的。求求您了!罗总他还躺在医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求您看在罗总为这个项目……牺牲这么大,您就给罗申一个机会吧!”

“不是,我不明白,你这么说让我很为难啊!撞他的又不是我。我也很抱歉,他出了车祸,但愿没事。要不这样,你去找我们董事长。如果董事长同意,你就再做一次陈述。”

“好!我这就去找钱总。他办公室在哪?”

王力勤嗤笑了一下说:“还真去啊?董事长去国外考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别的领导能见的吗?总经理行不行?”

“候总?候总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啊?”王力勤把王晓菁推了出去,准备锁门了。

“您好!我是罗申公司的王晓菁,代表罗申来参加这次振华粮油收购江海船舶的可行性研究的咨询项目竞标……”王晓菁挺直了身板,大声说了起来。

下班路过的人很多,都往这看。王力勤怎说都不行,只好叫来了保安。保安把王晓菁拖到门口时,她还在大声说着,声音已经颤抖,但毫无哭腔。她记得罗锐恒说过的话,语速要慢,才能显得自信和有条理。现在她体会到了,语速慢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仍能保持理性。

在出租车撞向她时,是罗锐恒冲过来撞开了她,自己却被车撞了。那一刹那太长了,让她眼睁睁地看清楚了罗锐恒奋不顾身冲向她时的表情,绝望、悲哀,还有不甘心的奋力一拼。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和她说。

而王晓菁只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舍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

她多想从他嘴里听到答案,任何答案都行。她多想再听到他说一些话,哪怕是训斥也没关系。她多想看到他睁开眼睛,眼神依旧犀利,依旧是让她不服气瞪回去的眼神。

但是罗锐恒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笔挺的西装被划了几道口子,衬衣乱出了褶子,身上有泥土和血迹,脸色灰白。生命流逝,斗志昂扬的精力在一点点散去。他那么一个整洁干净的人,要是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一定会骂的吧。

医院急救室的门关上了。王晓菁坐在外面,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一遍。她在想,如果是反过来,现在坐在外面的人是罗锐恒的话,他会怎么做?

于是有了现在,她被保安丢出了振华粮油的大楼。


菲利普陪着儿子在逗猫玩。他耷拉着耳朵,听妻子袁静教训说不许再让这只猫吃素了。电话铃响了,他终于有理由逃到书房去了。果然是他期待的电话,可是没说两句,他就脸色煞白地挂断了电话。

他马上登录了公司的通讯软件,输了“罗锐恒”三字。罗锐恒那个几乎二十四小时亮着的头像果然是灰色的。再看王晓菁的,显示的也是不在线。

他懊恼地合上了电脑。


王晓菁坐在病床边,看着罗锐恒。一旁的心电监控上平缓地走着折线。他仿佛只是睡着了,右胳膊上打着绷带,头上也缠了几道,手耷拉在被子外。王晓菁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她在想,北京办公室的合伙人、陈雨思、王鸣飞、还有罗锐恒家的阿姨,陆陆续续很快就该到了,那时候他就不缺人照顾了。她把手伸进了被子下,握住了他的手。

护士进来查房,王晓菁一下抽出了手,站了起来。护士问:“小姑娘,今晚你要陪床吗?”

王晓菁脸红了,说:“我要先回去收拾点东西。我把他的东西拿过来。”

“他有你这个女朋友真幸运。”

“我不是。他是我老板。”

护士诧异了一下:“哦……那他就更幸运了。”

王晓菁回到酒店收拾罗锐恒的行李。他的衣服、洗漱用品、公文包……还有一张从本子上撕下来的纸,就放在书桌上。她拿起来一看,是他画的那张星巴克的海妖。

在罗锐恒画这个头像前,王晓菁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星巴克的标志。她一直以为那个头像是美杜莎缠满蛇的脑袋。现在再看,原来是普通的长发,只是罗锐恒画的和原来的标志还是有点区别。标志上应该是波浪长发,却被他画得乱糟糟。

这是一个不太注意形象的海妖,王晓菁心想。

她把画夹在了本子里,把本子放进行李箱里,开始整理行李。她蹲在地上,手上动着动着就停了下来,力气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连手都抬不起来。她捂住了嘴,在这个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了起来。她不敢哭得大声,即使这里不会有人听到。

她在一片荒原里迷失,举目四望、无所适从。这时候他出现了,引导着她、带领着她。她一开始不愿意也不相信,后来却不得不依赖他。到最后她相信他会把她带出这片荒原。他在前面领路,她跟在后面,已经习惯了。然而现在他却突然消失了,她毫无防备地被丢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中。现在谁能指引她走出去呢?

在他被车撞时,在保安把她赶出去时,在她握住了他的手时,她都没有想到要哭。但当她看到了那幅画,看到剃须刀、签字笔、记事本等等琐碎的东西,想到它们的主人万一不会再用到了……

“他万一有事……他不能有事……”王晓菁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对着一箱子东西断断续续地哭道,“他是因为我……他还不知道我是谁……我还有话要对他说……”

上一次哭得撕心裂肺是什么时候?不是在手术室外等待医生宣布王河山的伤情有多严重时,也不是看到心电监控仪缓慢地走成一字时,亦不是出殡送葬、在灵堂前听到讥讽她父亲活该的话语而被周红梅拉住不让她拼命时……

那些时刻她都没哭得那么惨。而是——

在一个冬夜,她从肯德基打完工回学校,在小卖部买了一个菜包子。她饿死了,来不及走回宿舍,就坐到长椅上吃了起来。

这里是一片柿子林。现在叶子掉光了,干枝条在夜幕上勾勒出张牙舞爪的姿态。如果是好时节,这里的长椅都不够抢的,到处是情侣在柿子树下卿卿我我。

王晓菁从未享受过这里的安逸。只有在寒冷刺骨的冬夜里,她才会因疲惫坐下来。今天恰好是她的生日。她咬了一口包子,皮是冷的,馅是温的。她嚼着,心想比她妈做的差远了。

一个小女孩在柿子树下摔倒了。一个男人紧随而来扶起了她。小女孩没有哭啼啼。在她的父亲为她整好衣服、绕上围巾时,她笑嘻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王晓菁看着父女俩离开。剩下半口包子索然无味,咽下去像石头般堵。没有人会为她这样做了。如果小时候她跌倒时,王河山没有让她自己站起来,而是扶起她来,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把几年的眼泪都哭掉了。


如果不去想那场车祸,今天应该算是完美的一天。陈浩然从振华出来,王力勤的电话就来了,拿下项目已是板上钉钉。

如果不去想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他的人生也应该是完美的。然而没有如果,他听到了王晓菁的名字,就知道“天道轮回”是真理。他怕“真理”找上门,也怕“真理”不来。但凡能更混蛋一点,他也就不会过成现在这副操蛋样了。

他去沙县小吃吃饭,没有胃口,却磨蹭了半天。回到如家两百块一晚的房间里呆坐一会,胃不舒服,出去走走,就走到了威斯汀大酒店。

期间菲利普来电话,说了说竞标的情况。菲利普大赞,连猫依旧吃荤也不怪罪了。但陈浩然只字未提车祸,只说罗申团队没有出现,便遮掩过去。他想着能拖则拖,今晚不想和菲利普吵架,只想早点解脱。

浑浑噩噩地走进酒店大门,又浑浑噩噩地走到前台。报了“罗锐恒”,前台查果然有此人,但房间不接电话。再报“王晓菁”,果然也有,也是不接电话,但两人都未退房。

陈浩然心中一沉,这时候不在酒店,怕是只能在医院了,或是公安局。他像浮幽灵一样往门口飘去,要去哪里不知道。腿发软,只能去大堂一侧的沙发坐下。坐下没两分钟,就看到王晓菁推了个行李箱去前台,肩上还背着大包,像整个家当都打包了出来。

陈浩然想逃,但脚下挪不动步子。他一再心话,如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另一厢又说,去看看吧,那都是自己造的孽。

他眼珠子跟着王晓菁的身影转动着,最后向上翻去,看她走到跟前。

“汪小青,怎么没来竞标?”陈浩然明知故问。

王晓菁不语,打量着他,似也有满腹话要说。

陈浩然堆满笑意,又问她老板在哪。

“在医院,出了车祸。”王晓菁掂了掂手里箱子,说要去医院陪着了。

大惊小怪也要力气来装。陈浩然问是否严重时,王晓菁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

陈浩然口中发干,越发张口结舌,不知道哪句话该先问。是问罗锐恒还能不能活着?还是问王晓菁为什么进罗申?最后一秒,就差那么一点点,逃脱的勇气又占了上风。

陈浩然胡乱说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的借口,拔腿就走。王晓菁在他身后大喊“陈浩然”,引得路人侧目,搞得他像逃犯。他几乎是跑回如家的,门一关,把“陈浩然”“陈浩然”的喊声关在外面。他贴地而坐,汗涔涔得背后湿了一片。

“王晓菁,不要告诉你爸爸我来过好吗……”

“罗总,这个数据太难了,我办不到……”

“求您帮帮我!”

陈浩然口中泛起了腥味,爬到公文包前翻出塑料药盒。盒子隔了六格,放了各色药丸。他倒了几粒在手中,怔怔地看着。

药盒砸到了窗户上,洒了一地药丸。


晚上八点,护士来查房,王晓菁回来时刚好赶上。白炽灯下的那张脸依旧毫无血色。

她问护士状况,护士说明早八点去问管床医生。她枯坐在床前,困,但睡不着,满脑子乱如麻。今天罗锐恒手术出来,医生说脑中还有血块,醒来要靠造化。电视剧般的情节都叫他们碰上了。想来这一路走来,哪天过得不像电视剧?她捏着脖子上的玉观音,祈求太平一点吧,先让罗锐恒过了鬼门关就好。想着念着,她趴在床边睡着了。

耳边嗡嗡地有人说话。王晓菁趴着醒来,看到陈雨思来了,叉着腰在和北京办公室的两个合伙人说话。她恍惚了一下,以为是办公室的场景。思路清晰一点,想起来自己把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了,罗申派了人来善后。

两个合伙人看到王晓菁醒了,表达了一会痛心疾首的感情,留了一句“有什么事找他们”就走了。陈雨思阴着脸,去交齐了费用回来。王晓菁都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真的没法查吗?”陈雨思问。

王晓菁摇摇头。出事地方是监控死角,面包车倒是查到了,是套牌。暂时只能知道这么多,派出所录完笔录就让回来等消息了。

等待太让人难受了。她好像一直在等,等罗锐恒醒来,等公安局通知,等坏人被抓到,等好人沉冤昭雪。总是在奋力搏命,又总是落得等待的结果。今天她在陈浩然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效应。他也在等待什么,等待得太久了,磨去了性子。

陈雨思沉默地看了一会罗锐恒,叹气道:“他是个好人,不该有这样的结果。”


北京的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早上,赛玲娜就在群里看到罗锐恒出事的消息了。

大家议论纷纷,唯独王晓菁没发声。赛玲娜发消息给她,很久都没有回复。到了中午赛玲娜才知道,原来把罗锐恒送去医院的是王晓菁。

“她不是休假去了吗?”午饭时苏琪问,然后开始不怀好意地笑。

这样问会推导出什么结论,大家心知肚明。侯捷坏笑,顾超逸黯然,赛玲娜忧心忡忡。

“晓菁其实不是休假。”赛玲娜说。

“也可能公私兼顾了呢。”苏琪说。

“就是为了公事。”赛玲娜说,“她在罗总的竞标项目上。”

“那怎么没听说?公司的项目表上没有啊。”侯捷说。

赛玲娜语塞。这时顾超逸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晓菁有没有受伤。”

“你问问她吧。”赛玲娜鼓励他道。


“你为什么不早说?如果不是秘书告诉我,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放屁……受伤有多严重?要死的那种吗?”菲利普连下了几层消防通道,端着电话说,“我要你不惜代价,没让你去杀人啊!意外?那就是过失杀人了?那一样要判刑吧?罗锐恒知道是你干的吗?”

陈浩然被菲利普这一连串问逼得冷汗直冒、舌头打结。罗锐恒被撞倒的画面这几天如噩梦一样,总在眼前闪烁。

菲利普最后一句问到点子上了。车开过去时,窗户摇下了半截,露出了陈浩然的半边脸。他只看到罗锐恒的眼睛,惊愕地看着自己。但这也可能是极端内疚后逼出的幻想。他喝酒太多,恐慌太多,在那一刻想象出罗锐恒看到了自己完全有可能。

“不知道吧……”陈浩然拖长声音道。

“到底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可能看到我了,可能认出来了,也可能没认出来。隔得太远了,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陈浩然你可真行啊!难怪罗锐恒要把你踢出去,你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我真是服了……你事后清理有什么用啊?警察找上门来呢?算了算了,不在电话里讨论这些了……王主任知道吗……当然不能说啊……你就正常过日子吧……我他妈的没空,你别找我,你别找我!这事跟我没关系!我要去开会了!”

菲利普坐在楼梯上。一会皱眉,一会苦思。一会之后,他看了眼公司群,眼睛直了,长嘘一口气道:“谢天谢地!”


王晓菁看着手机,顾超逸的问话她只简短回了两个字:没事。顾超逸又问他们是不是在急诊病房,她回:是的。

她放下手机又趴在了床边。罗锐恒还没醒,“造化”这味药还没起作用。

他苍白而安静。罗申最能干的合伙人,为员工们最能挡事的老板,也是最耐心、最细心的导师……无所不能的罗锐恒,现在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王晓菁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脆弱,这脆弱令人心碎。

她的目光在他的面孔上逡巡过了无数轮,所及之处都是回忆。想起面试时他的不耐烦,想起他说罗申的大门随时欢迎她出去,想起他的十条戒律,想起他怕猫,想起他自罚为她揽下所有责任,想起巴黎一夜他带她走出黑暗,想起他做饭……想起北京秋夜,他和她在城墙边的对话。那一晚他差点握住了她的手,这个片段她想了一遍又一遍。

帘子隔开了隔壁病床,圈出了这一隅的静谧。窗外的秋日光影、心电监控上的波浪线、管子里悄然滴下的氯化钠……都在阳光里有了缓慢的位移。

王晓菁慢慢接近了罗锐恒。听到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他的嘴唇干涸,微微张着,似在诉求什么。

她用纱布沾了点水,在他唇上蹭了蹭。在水渍没有干掉之前,她吻了他。

蜻蜓点水的一吻,她心中毫无思绪。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吻他,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在那一刻,周边的物体都进入缓慢安静的节奏里,她的头脑也不听使唤,任由一种奇异的感觉牵引着,穿越了理智的屏障,触摸到了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等到坐回到椅子上时,她开始产生一种类似醉酒的感觉。像是把身体抛进海里般忐忑,或是指尖上长出花来般不可思议。吻代替了嘴,说出了一个沉重的秘密。

“罗锐恒,为什么偏偏是你做了嘉华项目?我不想对不起我爸……我不能、我不能……”王晓菁喃喃道。

陈雨思回来了,垂头丧气地说三甲医院的床位太难安排了,不要说VIP病房,连普通病房都进不去。

正说着,门口挤进一帮人。管床医生说VIP病房空了个单间,让现在就搬过去。王晓菁手机响了,只见顾超逸写道:VIP病房安排好了吗?

她起身帮忙收拾,刚向前走一步就定住了。低头一看,衣服被勾住了。

勾住她的是罗锐恒的手指。


一系列的检查,又是换房间。等人都走光,房间里只剩下了王晓菁和罗锐恒。

罗锐恒看着王晓菁,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在看到她脸颊边的创可贴时目光紧了一下,低头看到她的手背,看到擦伤时又紧了一下。

“你没事吗?”他问。

王晓菁摇了摇头,眼中的哭和笑都无法掩藏。她埋头于罗锐恒身边,揪着他的被褥,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动着。

头发被拢住,被顺着,被轻轻拍着。温热的手掌贴在她的脖梗,再到后背。那里像雪地上唯一被阳光照着的地方。她的人生里曾经只有寒冷,没有也不需要温暖。可当被照射到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不仅需要,而且渴求。

王晓菁抬起头,她和罗锐恒都看到了被褥上一块泪迹。

罗锐恒抬起手,王晓菁也不躲,不再像上次散步手腕逃开。任凭他的手越来越近,擦掉了她颊上的泪,又在她腮上轻轻掐了下。

“晓菁……”

听到这沙哑又缓慢的嗓音,她确定他又回来了。她再也忍不住,扑在了罗锐恒身上,搂紧了他,说:“我总是给你惹麻烦……”

“还有活要让你干,不会轻易挂的。”罗锐恒的声音依旧缓慢,带着微微笑意。

王晓菁刚要坐起来,就被罗锐恒拍着后背说:“别动,就这样待一会,就一会。”

罗锐恒的臂弯成了她的护卫港。王晓菁趴在那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都清空了,终于不用去想“如果”或“将来”会怎样。

“下次你要去撞车,能不能提前告诉我?”

“下次你要拿电脑砸人脑袋,能不能也提前告诉我?”

“为什么要救我?”

“我也在想为什么。”

“因为是我老板吗?”

“如果是这个理由,我的下属那么多,我得有多少条命?”

“那为什么?”

“一定要有个理由吗?”

“也不一定。”

“换作是你呢?”

“大概也会吧。我只有你这个老板,一条命就够了。”

罗锐恒笑了。王晓菁贴着他的胸膛,能感觉到笑意带起的两下颤动,听到他说:“那你还问我理由?”

当人们询问理由时,想听到的一定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的理由。王晓菁想,如果罗锐恒问她为什么待在这里,名正言顺的理由是感谢他救了她,但这也不是她心底的理由。她的理由,在刚才的一吻里已经解释了,但是她不会让他知道。

“我欠你太多了。”王晓菁嘟囔地说。

“不,我们扯平了。”

王晓菁坐立起来,不解其意。

罗锐恒说:“你知道我醒过来的一瞬间在想什么吗?”

王晓菁当然知道。她看着他,陷入了两难。害怕他说出口,也害怕自己说出口。

那时,当她转过身、低下头,发现罗锐恒的手指勾住了自己的衣服,她听到罗锐恒微弱的声音说:“晓菁呢?”

此时,看到王晓菁不回答,罗锐恒说:“我在想……”

他张了张干涸的嘴唇,不知道那里曾经被一个吻湿润过。那里吐露的话语向来斩钉截铁,却在今日格外犹豫。

“我在想,这个标不能丢。”罗锐恒说。

就像一出好戏的幕布轰然落下,王晓菁怅然若失。惦念的回忆霎时远去,却又不得不为此称赞。她笑了,说好的,说她会把标书重新捡起来修改。


菲利普说不让来,陈浩然还是登门了。老婆孩子都在家,菲利普把陈浩然撵出院子,说罗锐恒已经没事了。他说:“虽然我希望他永远不要醒来,但他醒过来也有好处,这事就算了结了。你别再来找我了!”

“你想把这事推得一干二净吗?那我怎么办?”陈浩然问。

“本来就跟我没关系啊。人是你找的!出了事当然是你负责!”

陈浩然瞪着他,脸上都发毛了起来。

菲利普可能自觉不要把人逼上绝路,补充道:“况且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事。警察这么长时间都没找你,就说明没查出什么。你就照常生活,照常工作,该做的项目照样去做。钱也照样赚,不是挺好吗?你总是想太多,想太坏。你看你这身体,就是想多了。”

“钱照赚,项目照做?”陈浩然苦笑起来,“你想的就是这些吗?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钱吗?”

“哦哟,你不要钱啊?你不要钱,最后来求我?当初如果不是我收留了你,你还不知道烂死在哪条阴沟里了呢!陈浩然,做人要知感恩!我没叫你害人,就算我叫你去害罗锐恒,你害死了他,这锅你也得替我背着,你要懂得感恩!”

“你收留我?是我在和谦工作了一年才发现你居然是背后的股东!这些年我给你卖了多少苦力,赚了多少钱?我们做个模型来算个账?”

陈浩然越说越激动,音量提高,逼近了菲利普。菲利普看着他目眶眦裂,连连后退,气势也弱了下去。穷鬼和老实人的拼命最叫人害怕。陈浩然恰恰两者都占。

“好好,我们不说这个了。还当真算账啊?你宽心,回家休息两天,事情就过去啦!马上项目就开始了,你也好好准备吧!”菲利普软了口气。

陈浩然颓然坐地,半晌才说:“马上开始不了。振华来电话说上次竞标作废,要二次竞标!”


王晓菁有点看不懂罗锐恒的操作。他对前来问讯的警察说责任方在自己,转头却给振华的王力勤电话,说怀疑是竞标对手截的车,要求重新竞标。

这些话都当着王晓菁的面,毫不避讳。王晓菁问他真的是竞标对手做的吗?既然怀疑,为什么不让警察继续调查呢?

“电话你也听到了。王主任最后说的话你还记得吗?”罗锐恒问。

“他问您有没有报警。”

“这就是拿捏他们的把柄。如果知趣的话,对方现在就应该退让一步。但如果真让警察去查,里应外合的两边都逃不掉。振华内部乱起来,不知道会牵连什么人,又给钱总添乱,搞不好项目还黄了。”

难怪王力勤半句废话都没有,马上就答应重新竞标。王晓菁恍然大悟,上下打量起罗锐恒。

“怎么了?”

“看来智商没受影响。”

罗锐恒在王晓菁头上弹了个“毛栗子”。她揉着脑袋,把剩下半句话咽了下去:罗锐恒穿着条纹病号服,看上去像囚犯。不让他工作,也不让他喝酒,他就跟坐牢一样。

“但是,”罗锐恒话锋一转,“如果他们伤到的是你,我不会考虑这些,一定会让警察查个究竟。不过既然伤落在我身上,总不能白白受伤,得好好利用一下才是吧。”

“就是哪个竞标对手干的对吧?知道我们住哪,也清楚我们出发的时间,只能是竞标对手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几乎只有唯一一个怀疑目标,就是陈浩然。

“有可能。”

“会是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个人吗?”

罗锐恒马上说:“不会是他,他是个好人。”

“您不是不认识他吗?”

“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王晓菁有点后悔刚才的问话。陈雨思来了,她是没什么理由待在这里了,还有重要的事要办。但是……

“回去吧。”罗锐恒轻声说。

如果她想陪着他,为什么不说留下来?如果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问她,为什么不要她留下来?可能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工作,想起了罗申的规定。工作就像画了个安全区域,在区域内他们俩的关系是安全的、合理的。可一旦踏出去,便不是理智可以约束的范围。不可知且不可预见,尤其令这两个理智的人无所适从。

王晓菁嗯了一声。她花了最长的时间收拾东西。罗锐恒一直看着,没说一句话。陈雨思送她下楼。罗锐恒和王晓菁在第三人面前的告别就只有“早日康复”和“再见”两字。

陈雨思把王晓菁送到了医院门口。她说她看错了,她要收回先前说过的一句话。

“你对罗总还是挺好的。”陈雨思说。


陈浩然回到家里发起了烧,浑身疼,在床上睡不踏实,来回折腾,最后蜷缩在沙发上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来时,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杨凡。

杨凡说他说梦话了。陈浩然紧张地问说了什么?

“你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谁?”

“罗锐恒。”

“你肯定听错了。”

“你还那么讨厌他?”

陈浩然没回答,爬起来裹着被子满屋子找水喝。杨凡从保温杯里倒了一杯药给他,可陈浩然手一推,热药溅到了杨凡手上。

陈浩然拉着她的手在水龙头下冲了半天,又把她安顿在沙发上,掰着手背吹气。杨凡看着陈浩然跪在面前做着这一切,默默流起了泪。

“这里,”她抚摸着小腹说,“你就不想等他出来了看看?”

陈浩然抬起头,又低下头,重复着给她吹手的动作。

杨凡收回了手,说:“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糟。你不要把一切都自己扛下来啊!”

“杨凡,你害死过人吗?”

杨凡惊愕而哑然。

“我害死过。死的、伤的,不止一个。我撒了谎、骗了人,还偷过东西。如果我是个混蛋,我可以心安理得。但是你告诉我,我是混蛋吗?”

杨凡摇头。

陈浩然说:“但罗锐恒是。”他喝了药,端着杯子站在夜晚的窗边,留给杨凡的只有一片昏暗的剪影。


王晓菁回到上海办公室第一个见到的是顾超逸。她往他那边去,他也往这边走来,两个人在半道碰上了。一见面,双方都有话要说。

“你先说。”顾超逸说。

“我是来感谢你的。”王晓菁是真心的。

“应该的,罗总也是我老板。”顾超逸小心翼翼地看着王晓菁,问,“你有没有受伤?”

王晓菁摇摇头,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我要走了。”

“去哪?”

“离开罗申,去北京。我要去创业了,做一家房地产基金。”

“子承父业吗?”

“是我自己的公司。还是在行业里摸爬滚打一阵再回去吧。不过也不会完全脱离家里,有正阳这个平台干嘛不用?我不是那种拎不清的富二代,非要另起炉灶证明自己。”

“挺好,想得挺清楚的。”

“是最近这半年才想清楚的。多亏了罗申,也多亏了你,让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王晓菁一下释然了很多。她从顾超逸更坦然、更随意的态度看出他的变化。他现在的状态有点他名字的意思了。她和顾超逸握了握手,说了几句老套的祝福。顾超逸开玩笑道,万一创业失败,他还得回罗申抱她的大腿。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玩笑话。就像他们俩的关系,不可能实现的恋人关系。并非因为一个是豪门贵公子,一个是寒门灰姑娘。两条人生轨迹在罗申这里交叉,却又因各自的选择而分开。人人都爱看灰姑娘变公主的故事,却没有人想过也许灰姑娘喜欢自由甚于城堡。


同样面临选择的还有苏琪。听说顾超逸要走,她低落了很久。侯捷看在眼里,也知道原因,但仍然想办法逗她开心。可是苏琪却残忍地拒绝了他。

“你知道苏琪也要走吗?”晚上,王晓菁回到家里,赛玲娜和她闲聊道。

“她不会真要追着顾超逸去北京吧?”

“说的就是呢。哎呀,我现在越来越八卦了。她好像要和顾超逸一起创业。放着好好的咨询不做,非要往创业的火坑里跳!”

“那是真爱了。不过,房地产基金哎,听着更像是金光大道而不是火坑。”

“唉,可惜了侯捷。为什么大家都看不到眼前人,却要追着镜花水月去爱呢?”

换作是以往,王晓菁对爱情没有太多发言权,这种关于真爱的讨论都会草草结束。但是今晚,任何一个关于“爱”的字眼都会触动到她,让她想继续谈论下去。她问:“赛玲娜,你说怎么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真的爱上另一个人呢?”

赛玲娜看着她。王晓菁以为赛玲娜在组织答案。但这答案似乎太长,赛玲娜静静地想了一会才说:“一般会问这个问题,就已经爱上什么人了。晓菁,你有喜欢的人了?”

问题像块石头,绊住了王晓菁的舌头。她突然意识到,如果产生的真是爱情,赛玲娜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不应该与之探讨的人。


隔日的公司例会上,先是公布了一下当月过生日的同事名单,公司照例送上了生日蛋糕和小礼物。之后,顾超逸主动要求发言。大家已经都知道他要离职了。

顾超逸谈了感想,更多是感谢。他看着王晓菁,后者挤在一群人中。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罗申给我最大的感悟就是平等的氛围。在这里,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勤奋、聪慧,就是最优秀的人。在罗申我才认识到了自己的平凡,这是一个新的起点。我要特别感谢一些人,比如......”

王晓菁静静地望着顾超逸。

“......罗总,希望他能早日康复。”顾超逸说。

王晓菁也在心里谢谢了顾超逸,感谢他在罗锐恒住院时伸出的援手。

会后,许多人围着顾超逸,询问他的去处。顾超逸的身份掩盖得很好,没人知道他是正阳地产的大公子。罗申里有不少这样的情况,总统的女儿或是大企业家的儿子,低调地来,又低调地离开。

侯捷一直在旁边等着,其实是等着苏琪。看到苏琪走到顾超逸面前,给了顾超逸一个满含情绪的拥抱后,他走出了会议室。赛玲娜和王晓菁都同情地看着他。他无奈笑笑说:“自古人心最难留。”

赛玲娜摇了摇头对王晓菁说:“还记得我们俩那天的讨论吗?珍惜眼前人,这个道理多明白啊,可是懂的人有几个呢?”

王晓菁不知赛玲娜是在说苏琪,还是在说她。说起眼前人,罗锐恒刚刚给她发了微信。


罗锐恒已经回到家中休养。王晓菁提菜上门时,以为会是阿姨开门,结果他自己来的,家里就他一人。她打量了下他,头上绷带已经拆了,只在额角上贴了块创可贴。

王晓菁关上门,跟在罗锐恒后面,注意到他走路的步伐还算稳健,这才放下心来。她把菜放到了厨房,有鱼有虾,她自己平时都不会吃那么好。

“你确定你要做?”罗锐恒倚着门框打量着她。

王晓菁系上了围裙,说:“不是您说的没饭吃了吗?”

罗锐恒撇了撇嘴,王晓菁赶紧说:“是我要来报恩的。”

她把罗锐恒推出了厨房,这里是她的地盘了。跟罗锐恒一样,她也不喜欢别人围观她做菜。

王晓菁打开冰箱,愣了一下。冰箱里放着几个保鲜盒,装着现成的菜,应该是阿姨留下的。可罗锐恒明明发微信说家里没吃的。

菜很快就做好了,四菜一汤,有鱼有虾。罗锐恒还特地去厨房查看了一下,发现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没开过火一样。他尝了几口,刮目相看道:“可以啊这手艺!”

王晓菁拆了一只虾说:“我也觉得不错。你们家阿姨挺厉害的。”

“嗯?”

“冰箱里不是有菜吗?阿姨做的吧?我就是热了一下。”

“哦,我没注意。我睡了一天,不知道她干嘛了。哎,你不是说你来做饭的吗?”

“我要现在做了,您晚上肯定吃冰箱里的菜。菜放时间久了会吃坏肚子。”

“哦,那我晚饭怎么办?”

“罗总,我带来的菜已经洗干净放冰箱里了。晚上您有阿姨。”

“你这不叫报恩,你这叫借花献佛。”

王晓菁还想反驳,罗锐恒起身说:“我要去倒点酒,你要喝什么?”

王晓菁心想,他这是作死,医生明明说休养期间戒酒。但她说:“给我也倒点吧,就您喝的那种。”

罗锐恒拿着酒瓶走过来说:“你不是不喝酒吗?”

王晓菁拿过酒瓶倒了一大杯说:“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我陪您喝!您也多喝点。”说着她就要往嘴里灌。

罗锐恒抢过酒杯,说:“行了行了,哪有你这样倒的?糟蹋我的酒。”他换成了两杯橙汁。

饭后,王晓菁打开阳台门通风,迎进了秋风和汽笛声。午后阳光正好,回头一看,罗锐恒已经蹬掉了拖鞋,坐在地毯上,喝着橙汁望着她。

她坐到了他面前。

这时来了电话。王晓菁看到了,又是那个神秘的号码。这一次,罗锐恒却接了起来,还开了功放。一个清晰的女人声音传来:“罗总,抱歉又打扰您了。”

“什么事?”

“上次那个化验单能麻烦您再给您朋友看一眼吗?我给您寄到公司去了。”

“好的。不过可能要等几天,这几天我不在公司。”

“您在出差吗?”

“出了点小车祸,在家休养。”

女人一阵惊呼,随即是一连串礼貌的关心。王晓菁从她说的第一句话就听出来了,她和罗锐恒没什么男女之情。但这更奇怪了,一个并不亲密的人可以随时打电话,号码又没被存下来。她想不通会是怎样的关系。

王晓菁喝了一口橙汁,被自己的心不在焉呛了一口,猛烈咳嗽。

“您有客人?”女人问。

“是的。”罗锐恒拍了拍王晓菁的后背说,“一个朋友。”

王晓菁呛得更厉害了。

挂了电话,罗锐恒好笑地看着王晓菁,说:“这个号码你都背下来了吧?”

王晓菁目瞪口呆,刚要分辩,罗锐恒又说:“每次她打来,你都会盯着看。你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好了好了,不用了。我可不想探听您的隐私。”但她心里明明放下了一块石头。

王晓菁很久没有闲下来过,这是她进罗申以来第一次休长假。终于不用再穿西装衬衣了。今天她穿着卫衣、牛仔裤就来了。靠着柔软皮革的意大利沙发,喝着橙汁,如果不是心头还挂着昨天与陈浩然的见面,此刻本该很惬意。

他们闲聊起来。聊天从漫无边际开始,停顿在罗锐恒说到最难的一个项目。不是嘉华项目,而是一个预测中国能源需求量的项目。

“那不就等同预测中国未来各个行业的经济增长率吗?还得是长期预测。”王晓菁惊讶地问。

“是三十年。”罗锐恒说,“基本上我们把国家统计局该做的事做了。你知道难在哪里吗?”

王晓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感觉都是难处。”

“最难的在于,每年国家统计局对各个行业的GDP都有统计。这个项目预测是否准确,只要连续观察几年统计局的实际数据就成。别的战略项目落地不好还可以赖执行。这项目可是一点借口都没有。”

“那你们预测对了吗?”

罗锐恒有点出神。王晓菁又问了一遍,他才说:“的确是个很难的项目。我只能说,现在想想,也许本来可以做得更好。”

“是您要求太高了吧?”

“高吗?王晓菁,你觉得我对你要求高吗?”

怎么又扯到她头上来了?王晓菁放下杯子,她要想一想该如何回答。

“您对我要求很高,除了我爸,没人对我这么严厉过。如果我说没恨过您那是不诚实的。但是,我看到您对自己要求更高。相比而言,可能对我已经算仁慈了。然后我再想一想,您对我要求严格的出发点,以及……”王晓菁斟酌了一下措辞,“严格之外,您对我其他的好,我就别无怨言了,甚至可以说是感激。”

罗锐恒举杯道:“真应该把你的回答裱起来。如果其他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其他人?”

“嗯。”

罗锐恒望着窗外。午后的阳光为他的瞳孔蒙上了琥珀色。那里熠熠生辉,涌动着回忆。王晓菁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橙汁,等待着。

“是有这么一个人……”罗锐恒说,“他叫陈浩然。就是你在竞标上见到的那个人。”

罗锐恒说起和陈浩然的过往,语气很淡,像在回忆一个高中同学。他说陈浩然有做咨询的天赋,聪明、勤奋,是个好苗子,可惜离开了。

“我也有错,可能那时对他要求太高了。”罗锐恒一饮而尽道,“对了,他也是成大的。”

王晓菁惊讶极了。她是听说成大有个传奇师兄进了罗申。但时期久远,从未有交集,没想到就是陈浩然。她问:“那您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他呢?”

“说不上来。他可能也不想见到我吧,毕竟是我把他赶出罗申的。”

“他做错了什么?您说他聪明勤奋,一定不是表现不好,一定是做错了什么?”

“数据造假,撒谎……”

王晓菁瞬间想到了嘉华项目,果然。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罗锐恒一抬手,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杯子滚到了王晓菁的脚边。

两人同时伸手去捡。王晓菁一弯腰握住了杯子,罗锐恒握住了她的手。她一抬头,罗锐恒近在眼前。

近了一点……

更近了一点……

罗锐恒抬起手来,伸向王晓菁。他捏住了她脖颈下掉出来的玉观音,轻轻摩挲着。

不知是谁在拉近这距离,也不知是谁的气息那么明显。他们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在慢慢变大,近乎填充了瞳孔的全部面积。他们感受到心脏被沉重拖下,直至失速,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贴近一个人,和渴望被一个人贴近。头脑的统治权被对方控制,自诩的理智被悄悄搁置。

窗外,秋日白云悠悠。黄浦江水平缓淌过,阳光灿烂地洒向江面。

他们离得太近。额与额间有一道细细的空隙。阳光被压缩进一线之间,成了一个耀眼的光点,遥远的太阳在此降临。太阳从空隙间迸发出了一圈光晕,环绕着他们。

没有呼吸,没有思绪,连时间也停滞。罗锐恒的面孔溶解在光晕中,如同整轮太阳在迫近。现在,王晓菁必须要回答一个她长久以来在回避的问题。

“晓菁,你是不是喜欢上什么了人了?”

那一晚,王晓菁被赛玲娜问到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一笑带过。她没有勇气去面对答案。只有心里知道,她不能、不应该、不可以。

正直善良的品格容易被苛责和挑剔掩盖。她相信自己对为人的判断,她也相信罗锐恒。可是,他们之间毕竟有那么多的“可是”。他们是上下级,是师生,是赛玲娜的前男友和现闺蜜。最最重要的,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嘉华案。

她看人靠感觉,却唯独在罗锐恒这里失了判断。他为她连命都不要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去质疑他?她还能要求他再为她做什么?可为什么如果选择他,却觉得是在背叛所有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何家村的人,还有赛玲娜?

窗外一声汽笛声传来,像七年前嘉华厂门口那长而尖利的救护车声。在那一声之后,王河山被抬上了救护车。王晓菁哭喊着奔上车,以为她永远失去了父亲。

脑中摇摆的天平瞬间倾向另一头。王晓菁骤然清醒。她推开了罗锐恒,在他惊愕的表情没有恢复之前,抓起包就逃离了。

她拼命按着电梯按钮。罗锐恒跨到门边。王晓菁看到他赤着脚,连鞋都没来得及穿。

“晓菁……”罗锐恒喊了一声,望着她,哀而不解。

王晓菁心中求他不要再说话了,再多说一句,她可能就要铸成大错了。

电梯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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