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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海上风车新秀 作者:珞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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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殡仪馆到警察局的一路上,杨凡一直在试图重建陈浩然临死前的场景。他穿着什么衣服?是在哪里倒下的?那一刻他是高兴还是悲伤?下一刻他本想去做什么……这些她都想知道,甚至比他的死因更想知道。 警察很惊讶她会提出一个请求:她想看看事发时的监控录像。警察问她一定要看吗?不害怕吗?她说想见他最后一面。 录像还算清楚。在快进的画面里,车辆和行人杂乱无章地交替出现着。在播放了一段时间后,熟悉的身影进入了画面。杨凡放慢了画面,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边缘上,陈浩然正在打电话,走走停停,仿佛连跨过十字路口的力气都没了。红灯亮了,他还没走过去,软软地跪了下去。他没有马上倒下,摇摇晃晃的,还用手撑了一下地。有人远远地交头接耳,有人犹豫地走了过去。车流停顿下来,三个人跑过来把他抬到路边,第四个人把他摔出去的手机捡了起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挡住了他。救护车出现时,他躺在担架上已经一动不动了。 画面越来越模糊了,杨凡擦了擦眼泪。警察很同情地问她还想看什么,她指着陈浩然打手机的画面,说她还想知道这最后的一通电话是打给谁的。 警察指着门口等候区说已经把你要找的人请来了。 杨凡很惊讶,问他们早就料到自己会提这个请求吗?警察说不是,那女孩是来协助调查另一起案子的,是寻衅滋事。请你来的主要原因是……发现你前夫可能和那起案子有关。 在见到杨凡之前,王晓菁没想过陈浩然还有家人。她的意思是,陈浩然当然会有家人,但她从未考虑过他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一个会有所爱之人的人,而不是她一直怪罪的、可恨的罪人。 等她见到杨凡,听到杨凡说了几句话后,她一瞬间想起来了。原来她们早就见过,而且是两次。一次是在和谦楼下,一次是在罗锐恒的电话里。可是杨凡似乎没有认出她来,一见面就问她是谁,为什么陈浩然会打给她。 王晓菁承认陈浩然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自己的。可是当时信号太差,她没听清。她也想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王晓菁说:“我只听清‘罗锐恒’三个字。” 她们试图一起拼凑出陈浩然的遗言,可是警察没有给她们时间。警察说王晓菁一个月前报的案有了线索。面包车和寻衅的人找到了,有人雇了他们向罗锐恒和王晓菁找茬,供词说这个人就是陈浩然。现在需要王晓菁来确认一下嫌疑犯。 “怎么可能?”还没等王晓菁反应,杨凡激烈地分辩起来,“浩然不会做这种事的!” 王晓菁不置可否地看了杨凡一眼,就被警察带去指认了。她边走边想杨凡哀求的眼神和挺着的大肚子。 玻璃窗后站着几个地痞,就是他们。王晓菁想起罗锐恒为了救她被车撞的情形,地痞们满不在乎的笑让她愤怒地微微发抖。 没多久王晓菁就出来了,杨凡还在门口等着。送王晓菁出来的警察有些懊恼,不停追问她是不是真的确定。她说了好几次“确定”,警察悻悻离去,走之前说不管怎样那些地痞也会因为套牌和偷车被判个几年。 杨凡依然追着王晓菁问:“不是浩然干的,对不对?” “是他干的。” 杨凡倒吸了一口气,片刻之后像是接受了事实,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警察?” “他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得上这样的惩罚?” 王晓菁不想说她也是可怜杨凡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她问:“警察说陈浩然倒数第二通电话是打给你的?也许你比我更清楚他想说什么。” 北京最好的季节就是秋天,可是她们无暇享受秋景。在警察局旁的咖啡馆里,她们坐在一起开始讲述各自的故事。暖阳照进窗户,故事却很萧瑟。杨凡终于知道了王晓菁和罗锐恒以及陈浩然的关系,而王晓菁也知道了罗锐恒资助陈浩然看病的事。 王晓菁问:“你不恨罗锐恒吗?难道不是他把陈浩然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我认识罗总很久了,我相信他的为人。浩然以前说过他很多好话,也感激过他的知遇之恩。人是很难变的,我相信他。我告诉浩然是罗总资助他的,他的反应也很激烈,可他还是选择相信了罗总。他走得很安详,我想一定是因为最后他澄清了很多,心里轻松了。我猜他想告诉你的也是这些——‘罗锐恒’,也许他想说的就是‘罗锐恒是个好人’。” 王晓菁仍然犹豫不定,甚至烦躁。她烦躁的是自己对人的判断很少失误,却总在罗锐恒这里摇摆不定。陈浩然死了,可他的爱人居然还能那么信任罗锐恒。她真的要试着再信任一次罗锐恒吗? 又到了十一月的面试季,罗申上下忙碌了起来。前台大白瓷盘里的玫瑰花瓣换了一茬新的,严严密密的,诱惑着今年来面试的候选人。等候室里坐满了人,安静又紧张。突然前台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男生冲进来反锁了门,把追过来的前台锁在了外面。 “同学你不能进去!你没拿到面试邀请,不可以参加的!”前台在门外喊。 等候室里的人依然镇定,视而不见。这种霸王面的情况太常见了。 前台叫来了陈雨思。王晓菁刚好结束一个面试出来。她让陈雨思把这个人交给自己面,又低声交代陈雨思,问一下林姿绮或罗锐恒,能不能录音。 陈雨思马上就去找了罗锐恒。罗锐恒说:“这又不是第一次发生。去年有过,大前年也有过,叫保安就完事了,这点小事还来问我?” 陈雨思解释道:“今天这个有点特殊,非说前台刚才骂他了,他头疼,如果不让他面,就要精神损失赔偿。可是明明他把前台姑娘的胳膊都掐紫了……” “他头疼?头疼就回家睡觉啊!他叫什么名字?” “李赫。他现在正在……” 这几天罗锐恒莫名火气很大,不停在打断陈雨思,说:“给他安排一个面试,但是别让他过。另外面试增加一个环节,让所有面试官都录音,记得要跟候选人在一开始就说清楚。如果他胆敢再闹事,上黑名单,罗申全球的任何职位都不允许他申请!对了,让王晓菁面他。” 陈雨思愣了一下,罗锐恒和王晓菁的默契,这两个当事人自己知道吗? 罗申的规矩,每一个全职员工都要参与校园招聘。参加校园宣讲会、筛简历或是面试,曾经被虐得死去活来的步骤又要经历一遍,只不过现在是他们虐别人了。 “为什么想选咨询?” “咨询挺有意思的,可以接触不同的行业。而且压力大,我喜欢有压力充满挑战的环境,成长会更迅速。” “投行压力也很大啊。为什么不去高盛之类的,而是选择罗申?” “投行做的事太无聊了。刚进去的新人,成天对着excel。不像咨询,至少还多了一个PowerPoint。”候选人可能觉得自己讲了一个不错的笑话,得意地笑了起来,“至于为什么会申请罗申,因为别无他选,罗申就像我的梦中情人。” 赛玲娜移开了目光,候选人直勾勾的目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这话里有话的表述也让她很不自然,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电脑上正在开着的录音软件。 她不再问行为问题,开始了案例分析。面试规定一个小时,最少不能少于四十分钟,这四十分钟对她来说如坐针毡。候选人面完走了,她又在会议室里坐了十分钟,才叫下一个人进来。 另一间会议室里,王晓菁打开电脑开始录音,对面坐着刚刚硬闯进来的李赫。李赫说罗申是他梦寐以求的公司。他从三年前的实习开始申请,一直到现在的全职申请,已经申请过六次了,每次都栽在简历关上。他觉得一定是因为他的大学普通罗申才忽略他的。但是简历并不能证明一个人的能力,这不公平,所以他要亲自来证明。 王晓菁挑起他的简历说:“如果简历不能证明一个人的能力,那你告诉我,我们要怎么才能从每年五千多份的申请里筛出最后不到十个员工来?简历五千份,进入笔试只有4%的两百人,进入一面、二面、终面的比例各是1/2,offer只发给不到一半的人。在每一个百分比上罗申都是严格公正地衡量着。每一轮环节都是全方位的实力比拼,学业、实习、英语、数学、临场应变……在全国优秀的申请人里,必须做到前0.25%才能进罗申。你有这个自信吗?” “当然有!我认为我今天来这里的勇气就值得一个面试机会。” 王晓菁把李赫的简历放在桌上,又从一叠简历里挑出一张来并排放在他眼前,说:“这个人和你同一所大学。除了勇气我们没办法考察他,其他每个维度都远超过你。” 李赫拿过别人的简历一看,王晓菁没有夸大其词。但他还是说:“如果你不打算面我,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就一定要面上!不但要面,而且要面够一个小时!” “你想面一个小时,可以。想面两个小时也没问题,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说罗申不公平,那就请表现出你的实力来。如果每个人都能对自己负责,不去指望别人来解决他的麻烦,那这个世界就会公平很多了。” 李赫满意了一些,开始用英语自我介绍,说得一般。到了行为面试中,王晓菁的英文明显更流利。在她的步步紧逼下,李赫的气焰逐渐衰弱。到了案例分析时,听到王晓菁的问题后,他惊讶地问:“这算什么案例?你再说一遍?” “如何找出世界上最贵的液体?” 四十分钟后,李赫垂头丧气地走出会议室,王晓菁送他到了门口,说:“虽然过了应届招聘这批,但如果你真的想进罗申,也可以等工作一年后或者读完MBA再来申请,趁这两年好好打造一下简历背景吧!” “不想了,我是彻底死心了,心服口服。” “其实我也是成大毕业的,当初也花了很大功夫才进了罗申,希望总是有的嘛。” “啊?原来你就是传说中进了罗申的学姐啊!我记得有两个人。” “对,还有一位师兄,没准你会成为第三个。”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面试了。王晓菁跟陈雨思交代了一下面试的结果。陈雨思看了下表说:“比规定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他不是说要面满一个小时吗?” “他自己要走的。” “谢谢你,真替我解决了一个麻烦!你怎么搞定他的?” “嗯……罗总的指示是不许让他过,但又要人心服口服。所以我想如果是罗总会怎么做呢?他会耍无赖吧。于是我就面了罗总那个案例。” 陈雨思眨了眨眼睛。背后说人坏话的时候总是比较寸,罗锐恒不知从哪钻出来了,就站在王晓菁身后。王晓菁明明看到了陈雨思的眨眼,可还故意大声说:“我就面了那个‘世界上最贵的液体’,当年差点就栽在这题上。后来我知道了,要不想让人过,就用这题好了,一道绝佳的耍无赖的题……” “那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胡说八道?”罗锐恒在她背后说。 王晓菁歪头看了罗锐恒一眼,又同陈雨思说了句我走了,就真的走了。陈雨思问罗锐恒听到了多少。罗锐恒说:“从第一个‘无赖’开始……到底是我无赖还是她无赖啊?” 王晓菁快回到位子上时,看到有个人在等他。双手插兜、笑眯眯的,脚后跟一颠一颠地像个不倒翁——还是个秃顶不倒翁。她眼神一飘忽,装作没看到就想跑。 这不光是一个面试的季节,也是王晓菁这级开始带新人的季节。在罗申被折磨了一年,总算媳妇熬成婆,手下有个人可以折磨了。一想到自己一半的活,甚至更多,都能被分摊出去,大家翘首以盼,都希望公司能给自己分配个得力干将。 赛玲娜就分到个北大信科毕业的男生,叫韩启彬。刚进来时,看着腼腼腆腆的,不怎么说话,放在这个人人争先恐后的环境里泯然众人。赛玲娜在高信的竞标项目上带着他,第一天还有点担心,但是第二天她就跟王晓菁说:“一般来说你给新人派活,他不还给你两倍的工作量就不错了。结果这个韩启彬啊,真干起活来,我发现简直是捡到宝了!脑子灵光不说,从不多废话,就是干活。本来预计半天做完的工作,一个多小时就搞定了,还不出错!听说智商有150还是160的,果真属实呀!” “喂喂,炫耀得太过了!160和150的能有多大差别?反正都是普通人看不出来的差别。”王晓菁玩笑道,“还是个酷酷的男生,长得有点像易烊千玺。哎,你可千万别看上人家!” “哈,怎么可能?我担心的是他别看上我。” “我发现你脸皮越来越厚了。” “说真的,我对小男生一点兴趣都没有。”赛玲娜打着划叉的手势说,“这个年龄段男生都晚熟,唯一能忍受他们的女人就是亲妈了。” 王晓菁也想要韩启彬这样的手下,年龄相貌无所谓,只要脑袋快得像电脑一样就行。 江海船舶项目启动了。配置是罗锐恒、王鸣飞、朱莉、王晓菁,再加一个咨询顾问和两个新人。项目启动会上,王鸣飞介绍了新来的分析师雪丽和咨询顾问孙明经。雪丽是复旦新闻系毕业的本科生。孙明经则从美国西北大学MBA刚毕业,之前有过很长的工作经历。 雪丽应该是朱莉要带的新人,开会前就拉着朱莉聊了好久,语气嗲得咧,让朱莉无动于衷。朱莉对她的第一个教训就是好好说话,不要把小女生的那一套带进公司,尤其不要在客户面前发嗲。要不然让人以为罗申不是做咨询的,而是开夜场的。 王晓菁则满怀希望地问王鸣飞她要带的新人在哪?王鸣飞指着孙明经说:“他就是啊。” “搞……搞错了吧?” 这个年龄比罗锐恒还大的大叔穿着格子衬衫,揣着兜,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哪里是新人?明明是个老人家啊! 会后,王晓菁找王鸣飞理论,王鸣飞说没搞错,咨询顾问是他,新人也是他,这是罗总的安排。孙明经在读MBA之前是做IT工程师,没有咨询经验,也算新人,只不过是年纪大一点的新人罢了。 王晓菁问:“罗总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配置怎么可能发生?” “罗总的项目,什么都可能发生。你到底担心什么呢?” 王晓菁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担心年纪大的人受不了累,也担心他学习能力退化没法很快上手。最最担心的是,她怕她一个小丫头驾驭不了比自己年长了十岁有余的大叔。 “他怎么可能会听我的呢?这工作没法做呀!我难受他也难受!” 王鸣飞表示难受不是项目配置人要考虑的主要因素,主要因素是孙明经是北京办公室的,他来上海出差做项目,每天可以给项目上多带来540块饭钱的报销额度。 王晓菁说:“鸣飞,这真不好笑……” “好吧我开玩笑的。但项目已经开始了,再换人也来不及了。你只能难受着了,我爱莫能助啊。要不你去问问罗总,他当初是怎么做出这个英明的决定的?” 王晓菁不想再去和罗锐恒理论。她不用问都知道罗锐恒会怎么回答她,她甚至怀疑罗锐恒是故意的。摊上谁搭档有点像轮盘赌,愿赌服输,她做好所有工作都要自己扛的准备了。 果不其然,王晓菁和孙明经的第一次谈话就以不欢而散告终。不知是不是过分敏感了,她对他总是插着兜、一副不打算自己出力、把所有脏活累活都扔给她的样子很反感。 他们俩见面的第一句话,孙明经就说我们先来个自我介绍吧,派头看上去他更像老板(从面相上看的确也是)。于是他足足讲了半个小时,从每份工作到每个学校,连小学都说了(史家胡同小学,并且他十分引以为傲)。而王晓菁只说了三分钟。 王晓菁一说完,孙明经就安慰道:“我能理解相比我的经历,你是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全球IT业前三大公司我都工作过。你不用太有压力,罗申也算不错的公司了,对于你们刚毕业的学生来讲是个好工作。你能进罗申,说明你已经很优秀了。” 王晓菁差点说了个谢谢。她赶紧拉回正题说了下他们要做的模型工作。她在白板上写写画画,他仍然揣着兜看着。 王晓菁问:“你不用记笔记吗?或者至少拍个照片?” 孙明经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都在这里了,我的脑袋就跟电脑一样。” 王晓菁不知道他的脑袋是不是真跟电脑一样,但她现在很想敲他的脑袋。 他们约定好模型框架一天交稿,因为第二天王鸣飞就要过目,第三天就要和罗锐恒开会讨论。王晓菁花了半个小时让孙明经明白为什么不是直接给罗锐恒,而是要先经过王鸣飞这关——在大老板面前的曝光率不是时时刻刻都需要的,尤其在风险很高的时候。他第一次做模型,至少需要两道把关的,是为了他好。 王晓菁在这次会后的半日之内又找过孙明经两次,但是每次都被他挡回来了,说最好不要干扰他的思路。要相信作为一个优秀的IT工程师,Excel这种工具简单得就像三岁小孩的七巧板。王晓菁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她多给了孙明经,哦不,是自己半日平心静气的时间。晚饭前,她又去找他,问能不能好歹看一眼他的模型,就一眼。 可孙明经居然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还在这里。” “还在你的‘电脑’里?可明天就要给鸣飞看了啊!你现在什么都没做,我不放心啊!” “说明你对我还不是很了解。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对我的工作100%地放心。我在IBM可是连续5年的最佳员工。” “那为什么他们没留住你?”王晓菁心里呐喊着,为什么你还要到罗申来祸害我? 这下轮到孙明经大惊失色了,说:“我觉得你问问题的水平要提高啊!这不是明摆着吗?IT行业对我来讲已经没什么新鲜事了,该会的我都会了。我希望能去探索一下商业世界,进一步提升职业发展的空间,所以我就去读了个MBA。没想到我第一次申请就拿到了西北大学凯洛格商学院的offer(录取)。其实哈佛大学也给我了,但是他们晚了一点,我已经答应西北大学了。你要说不纠结,其实也有点纠结,毕竟是哈佛嘛。但是人不能言而无信对吧,这是我的人生价值观……” 价值观是一个很“中年”的词汇。但凡有一定阅历的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男人,都喜欢给别人灌输价值观。这种爽感就像站在喜马拉雅山顶上向全世界撒尿一样,他们是无法抑制的。保温杯和价值观,简直就是他们存活在世的两大支柱——王晓菁看了一眼孙明经的手边,果然有个保温杯。她想,如果价值观可以立法,一定要把“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向他人灌输价值观”列进去,而且要放在第一条! 眼看孙明经又滔滔不绝起他的人生经历和价值观了,王晓菁放弃了争辩。她觉得她就像一个试图说服老父亲不要去买三无保健产品的女儿,最后不仅会放弃,还想自己也吃上三盒,只要对方能闭嘴。 于是王晓菁决定,模型还是自己来做吧。本来就做好了自己扛的准备,也不意外,就是会想凭什么?她晚饭就喝了一瓶酸奶,花了三个小时做好,再去忙自己那部分的工作。结果晚上她都准备要走了,孙明经来找她了,说:“晓菁,我想了很久,这个模型的逻辑我基本上想清楚了。” “哦!好厉害哦!”王晓菁扬着脸,一脸期盼,还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然后,我觉得现在可以动手做了。” 王晓菁感到血气从心脏往肺里涌。她努力抑制住发火的冲动,说:“那好啊,不要熬太晚哦,我先走了。” “别介啊,你难道不应该陪我一起加班吗?” “看得出来你对你的模型很有信心,我可以发挥的价值也不大。”王晓菁敲了敲脑袋说,“再说你的想法都还在你的‘电脑’里,透过你心灵的Windows[窗口,也作微软电脑操作系统产品“视窗”。]我可看不到它们。” “晓菁,我觉得你的沟通方式有问题。” “呵,怎么又有问题了?” “你看你总是用反问句,这是一个攻击性很强的语法方式。我一直对你说话很客气,如果是在以前的公司,你这个年龄的员工都不会见到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要避免阳光直射吗?王晓菁虚伪地笑着直摇头。 “因为我级别很高啊!所以你应该对我有一些尊重,当然不是因为我比你年长,况且看上去我们俩也差不了几岁,而是因为我们是一个team(团队),对于一个team的工作伙伴,平等和尊重是必须的。罗申是一个国际化的大公司,这是最基本的价值观。你不光应该尊重我,也应该尊重这个公司的价值观。” “抱歉,对于任何一个公司来讲,按时完成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价值观!”王晓菁拿起包说,“我尊重你可以,也请尊重我的休息时间。已经十一点了,我要下班了!” 孙明经脸上的肌肉横一块竖一块地鼓动着。王晓菁看得出他也在忍住不发火,没准又是他的哪条价值观起作用了。她走出去两步,又抛回一个笑脸说:“记得要准时发给鸣飞哦。你还有足够的时间,deadline(截止日期)是明早九点呢。” 王晓菁经过朱莉座位时看到她还没走,正在训斥雪丽:“你花了半天就画了一张图,还是错的?同样的错误你犯过几次了?这是今天第三次了吧?” 雪丽委屈巴巴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没理解您的意思。” “比起因为不理解而做错十次,不如说十次‘我没明白’。这都十一点了,我们俩分工一下,尽快画完。”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您别生气了,生气对皮肤特别不好……” 雪丽蹦蹦跳跳地走了。王晓菁和朱莉对视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轮盘赌赌输了,都摊上了不靠谱的手下。朱莉和雪丽这组负责并购方案。罗锐恒让她们先把振华和江海的组织架构以及高管团队都研究一下。雪丽发给朱莉一封邮件汇报后就跑了。朱莉发现她整理的资料是过时的,眼看明早就要和罗锐恒汇报了,朱莉只能把她叫了回来。 王晓菁问朱莉需不需要她帮忙。朱莉幽幽地说:“我自己来吧。呵呵,上次画这种组织架构图还是四年前了,对了,‘平均分布’功能在哪?” 王晓菁在电脑上很快操作了一下。朱莉问:“孙明经怎么样?” “肯定不如你的雪丽可爱啊。”王晓菁心想,为什么有的人犯了错看上去还是那么无辜和可爱?不像那个孙明经。 “可爱不当饭吃,更不能抵活。有什么用?” 王晓菁差点想说要不她们俩交换一下吧。她相信雪丽调教一下还是可以的,孙明经不要说调教了,他不反过来教育她就不错了。 第二天早上8:50,王晓菁看孙明经还没把模型发给她和王鸣飞,只能把自己做的那个先发给了王鸣飞。早上九点差一分,她走进会议室,同时收到了邮件提醒,孙明经的模型发出来了。九点整,孙明经也出现在了会议室。 “两位,你们的模型我到底看哪个的?”王鸣飞一进来就问。 “我的!”两人异口同声说。 会开完出来,王晓菁主动和孙明经说找个地方谈谈。孙明经说正好他也想找她聊聊, 但是谈之前他要先去拿点吃的。他们约在图书室,王晓菁看到满架子厚重的书,心想不知道能不能克制住拿书砸他的冲动。 孙明经抱来了酸奶和苏打饼干。王晓菁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浪费资源吗?重复劳动!” 孙明经拆了一袋苏打饼干说:“我也觉得是啊!你干嘛要自己做一份呢?” “因为你一直没交功课呀!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做出来?万一要不能准时交,鸣飞不会找你,他只会骂我!” “我不是交了吗?说9点就9点,少一分浪费,多一分犯罪。准时和守信,这是我的人生价值观。你看你晓菁,你还是不够信任我。这个我要跟你好好谈谈,你为什么就不信任我呢?”孙明经说着就拿苏打饼干蘸酸奶吃了起来。 王晓菁不知道该对他拿苏打饼干就酸奶吃表示震惊,还是对他要谈的竟然是信任问题表示震惊,或者两者都有? 孙明经边吃边说:“你看我是不是交差了?” “是。” “是不是九点交的?” “是。” “鸣飞是不是认可了我的模型?” “算是吧……你跳了不少步骤,这是需要改进的地方。” “跳步骤那个一会再说,那个我有不同意见。嗯,所以我的工作基本上是OK的咯?作为第一次做模型的人来说,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对吧?”孙明经舔了舔手上的饼干渣说,“这可是鸣飞的评价,你听到的。” 王晓菁无可奈何道:“是,但是……” “但是,这就是我要跟你谈谈的地方了,一个简洁的模型才是一个漂亮的模型。我那不叫跳步骤,我那叫结构优美。计算简单才能体现这个模型背后的脑袋是一颗聪明的脑袋。”他敲了敲脑袋说。 “这我可不同意。你可能当程序员当久了,做模型不是编程,不是步骤最少就最优化。模型的灵活性要优先于简洁性。否则回头哪个关键假设一改,或者methodology(方法论)一改,你调都来不及调。” 王晓菁想起自己刚开始在罗锐恒面前修改模型的恐惧。那时候如果他提一个修改意见,而你需要花费一分钟以上的时间才能改好,就会被他连人带电脑扔出去。她不禁幻想了一下,如果孙明经也经历一下这个场景,没准可以治好他自恋的毛病? “你竟然敢这么说我?”孙明经终于发火了。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怼在桌上。可即使发火,他依然一板一眼地用京腔说话,让人想起朝鲜国家电视台的主持人。 王晓菁仔细想了一下,不至于吧?没觉得哪里冒犯了。 “你怎么能说我是个程序员呢?我是Honored Engineer(荣誉工程师) ,是工程师!这是一个受人尊敬的职业,不是什么程序员当久了都可以当honored 工程师的!” 王晓菁一直以为工程师和程序员是一回事。她想IT业难道是有什么类似共济会的神秘组织吗?这些头衔在外人看来有什么区别啊? 她刚想说从今往后还是各干各的吧。孙明经就说他要去找锐恒总理论,说他觉得王晓菁已经不适合和他在一个团队了。他脚一颠,噔噔噔跑到罗锐恒的办公室,关了门,拉上窗帘,一看就是要打小报告。 王晓菁怒了。等孙明经一出来,她连个照面也没给,也进去了。没等罗锐恒开口,她就已经数落了一番孙明经的不是,语速快得连罗锐恒都没能插进话来。 “他肯定没说我好话吧?好啊,反正我来也不是为了给他说好话的!我看我们俩还是各干各的吧。我伺候不起他这样的大神!这样下去这个项目别做了!” “王晓菁!”罗锐恒吼道,“你说完没有?” 王晓菁介乎在考虑回答“说完了”还是保持沉默之间选择。罗锐恒却像个快要爆炸的高压锅,他已经很久没有对王晓菁或是任何一个员工发火了。 “你在这摆什么脸色给人看啊?谁给你的自信啊?当我的眼睛是染缸吗,能装得下你的各种脸色吗?我告诉你,只要你头顶上还有老板,你永远没有资格挑剔!公司不缺你一个,你爱干不干!” “认不清自己的问题,还长着一张喜欢怼别人的嘴!也不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眼睛翻得只剩眼白了!你有什么资本骄傲?王晓菁,是不是我太惯着你了?我的项目让你觉得太舒服了是吗?你这副样子有多蠢知道吗?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招进来的!” “孙明经刚才进来说了什么你问都不问就开骂!你以为他来打小报告的啊?他妈的是来跟我理论模型计算步骤的!你们觉得我很闲是不是?我先不骂他,他来找我,我要骂的是你!你别跟我瞪眼,我说的不对吗?我让你带他,他有问题直接来找我,是因为他更喜欢我还是因为你没带好他啊?” “你去好好看看A2[Analyst Level 2 ,第二级分析师。]的要求,抄下来、贴在床头、每天看十遍!仔细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一条教你‘培养沟通能力’?你真的认识孙明经,真的了解他吗?公司有可能招个白痴进来吗?你都不知道人家强在哪里,自以为摸了一年罗申的门把手就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告诉你,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些暴怒的炸弹像是在罗锐恒脸上炸开了一样。他一定注意到了从头到尾王晓菁表情的变化,可是他没给她一点说话的缝隙。最后这句话狠狠刺痛了王晓菁。换做以往,她会继续争辩继续反驳。她忍了又忍,选择了示弱转身就走。 可是走到门口,她再也忍不住了,回过头恨恨说道:“你是故意的对吧?故意为难我,让我带他!” “是的,我是故意的!”罗锐恒大言不惭,连解释也不解释。 到此为止了,王晓菁再做一个摔门而去的姿势,她和罗锐恒的这场“沟通”就可以结束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罗锐恒在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之后,居然还能说出一句更伤人的话。 他说:“王晓菁,罗申的大门仍然是向你敞开的,你随时可以走出去。”说完,他就低下头去忙了起来,把王晓菁当透明人晾在原地。 王晓菁不知道怎么走出办公室的,罗锐恒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脑中循环播放。她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傍晚独自出去吃饭,走到楼下才发现下雨了。高大的屋檐下垂着宽大的雨帘,困住了许多没带伞的人。 她正要回去拿伞,一转身看到罗锐恒站在屋檐下抽烟。他漠然地注视着前方,前方只有大雨和惨不忍睹的交通。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雨水溅在大衣上都不管,雨水溅在皱起的眉间也没眨下眼睛。 王晓菁从来没见过罗锐恒抽烟。她一直站在远处看他抽着烟,心中酸楚。他们被大雨困在了小小一隅,可仍然身处两个世界。 罗锐恒走到垃圾桶旁扔掉了烟蒂,一撇头好像看到了一眼王晓菁,又好像没看到。他心事重重,面色黯然,连伞都没打,拎着公文包只身走进大雨中,消失在雨雾和伞群中。 在罗锐恒说过那样的狠话后,让王晓菁还怎么面对他?要不是今日面试遇见了,她恐怕连他的面都见不到。罗锐恒是要赶她走吗?好啊,等他们把新仇旧账都算完,她会走的! 但王晓菁还是主动找孙明经沟通了一下。在知道孙明经并没有去打小报告,她为错怪他道了歉,但是也仅限于此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孙明经是跳步骤偷了懒,但是是聪明人偷的那种懒。在发现有人比她更擅长模型后,她心里酸酸的。这让她有一种当惯了第一名的好学生失宠的感觉。 可孙明经误解了她的道歉,以为是自己日常的价值观教育起了作用,天天拉着王晓菁吃饭。她今天面试完回来看到他就又想逃。 王晓菁一边在床头贴着一张A4纸,一边和赛玲娜抱怨:“孙明经真是一个很烦的人哎!我就是礼节性地问候了他一声‘你好’,他居然真的滔滔不绝地回答我,连早饭吃了两碗粥都要说。还教育我不要喝冰水,要多喝枸杞泡水……” 赛玲娜发着呆没接话。王晓菁这才注意到赛玲娜情绪不对,问她怎么了。 “我遇到一个人。” “听上去不像好人?” “是前男友。” 王晓菁愣了一下:“哪一个?” “北大那个,程鸣。” 赛玲娜说了一下面试时别扭的过程。王晓菁呃了一声,想问的还没问出口,赛玲娜就说没让程鸣过。她说面试完就收到了程鸣的信息,说她今天很漂亮,裙子很显身材。 不要说赛玲娜了,连王晓菁听着都有点毛骨悚然。前男友的问候再怎么亲切,听上去都像是威胁。王晓菁问她打算怎么办,这个阴魂不散的前男友最好离他远一点吧? “我就是在这么做的。”见王晓菁表示怀疑,赛玲娜又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的。” 第二轮面试那天,赛玲娜被陈雨思叫到了HR办公室,说又来了一个霸王面的学生,这次得要她出马了。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程鸣就坐在陈雨思的桌前。见她进来,程鸣起身,颇为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赛玲娜惴惴不安地问:“这是干嘛?” 陈雨思说:“这个同学对面试结果有些异议。” “我的理由都写在面试评估表上了,没什么好多说的。”赛玲娜说,“况且,公司什么时候规定需要向候选人解释面试结果了?” 程鸣说:“你的理由可能没有完全写上去吧?比如,我是你前男友,写了吗?” 赛玲娜不吱声了。陈雨思见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只得把程鸣留在会议室,拉着赛玲娜去找罗锐恒定夺。罗锐恒听完,脸色不太好,陈雨思的也不太好。他们都问程鸣说的是真的吗? 赛玲娜局促地说:“是真的,但是这谁都没想到啊。” “没想到?面试开始前,每个人的简历都发到面试官手上了。你怎么没看一眼?”罗锐恒问,“就算面试前没看到,面试时见到了不知道避嫌吗?” 赛玲娜眼神闪闪烁烁。她有点尴尬,也怕让罗锐恒看出她的私心。 罗锐恒给林姿绮打了个电话,说了下这事。看上去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大公司都对“阴沟里翻船”的小事特别谨慎。这已经触及到公司规范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法律纠纷,还是请林姿绮出面吧。 赛玲娜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让罗锐恒和程鸣这两个“前男友”见上面,她就谢天谢地了。 程鸣在林姿绮面前又发挥了巧舌如簧的本事,就差泪眼汪汪地说他是个受害者了。林姿绮认真地听着,但没发表任何意见。最后,程鸣请求再给他一次公平的机会,让他再面一次,林姿绮不置可否。 程鸣有些不满道:“我敢保证我那天面得很好。不管怎样都应该避嫌吧,我只是要求重面一次而已。” 赛玲娜在旁边一直沉默着,甚至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直到这里她才突然开口道:“你有证据吗?” 程鸣愣了一下:“什么证据?” 赛玲娜说:“你有证据你那天面得很好吗?” 林姿绮也抱起了手肘,审视地看着程鸣。 “我当然有啊!我自己就是啊!你们看我这学历、这些实习经历,都是证据啊!”程鸣急了。 赛玲娜问林姿绮:“那个我可以用吗?” 林姿绮点点头。 没想到罗锐恒的指令在这派上了用场。赛玲娜放完当天面试的录音,程鸣说不出话来了。事实胜于雄辩,他面试表现得很糟糕。好像太过紧张,连他最自豪的英语都说得无可救药得烂。 程鸣垂死挣扎道:“你们居然还录音?这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啊!这是侵犯个人隐私!堂堂罗申……” “在录音之前我就问过你能不能录音,你说可以我才开始的。”赛玲娜平静地说。当然,问能不能录音是在录音开始前,这句话肯定没有被录上。 “那是因为我面对的是你!我怎么会想到居然是前女友来面我,这肯定会影响发挥的啊!罗申这么大一个公司,对面试一定有规定的吧?不能让熟人面是起码的吧!”程鸣说。 “你让我们考虑一下行吗?”林姿绮和颜悦色道,“明天给你答复。” 陈雨思送走(赶走)程鸣后,赛玲娜向林姿绮道了谢。她说:“其实……我没有征求过他的同意就录音了,对不起。” 林姿绮看了她一眼说:“该说‘不’的时候,只要说一个‘不’字就够了。你不需要道歉或者解释。我能理解。” “但是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还要给他机会?他明明面得是不好啊。” “我不是给他机会,我是给我们时间。你们分开有一段时间了吧?给你一天时间,重新‘熟悉’一下他吧。” 赛玲娜出来后,有点焦头烂额,连工作的心思都没了。韩启彬来找她汇报工作。他已经开始画PPT了,对于刚工作才两个月的新人来说,这进步简直就是从小学直接跳到高中般神速。赛玲娜很快检查完他的工作,只是提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修改意见。这时韩启彬该再去修改一轮,可是他站着没走,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我好像见过他。” “他是来面试的。有可能,他也是北大的。” “哦……那他过了吗?” 赛玲娜说不知道,转而问:“这个PPT什么时候能改好发给我?” “十五分钟内。” “这么快?那……” “那个市场规模的数据我已经算好发你邮箱了。还有,我整理了一份最近五年高信对外投资的表格,虽然不是你要求做的,但是感觉之后会用到。另外,明天会议要和亚当斯汇报的内容要不要找个时间排练一遍?我已经把要点都列出来了……” “启彬,谢谢你。”赛玲娜突然说道。见韩启彬有些意外,她又说了一遍:“总之,就是谢谢你。” 第二天陈雨思通知程鸣来罗申,由林姿绮亲自面试。程鸣在做完自我介绍后,林姿绮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在北大未名BBS的 ID是什么?” 程鸣以为是什么面试的新花头,不假思索就说叫“Wildfox(野狐狸)”。 “嗯,是够野的。”林姿绮把几张纸放到了他面前,是一个署名“Wildfox”的人发的帖子,炫耀自己拿到了罗申的终面。帖子下面不少人发言崇拜,他还一一回复了,在某条回复里居然泄露了今年的面试题。 林姿绮说:“既然你对罗申的面试规矩很熟悉,你应该知道不能泄露面试题也是规矩之一。顺便说一下,不让熟人面没有写在罗申官网上,但是不能泄露面试题这条倒有。你还想继续面吗?” 程鸣张口结舌。在灰溜溜地离开前,他说:“请您告诉赛玲娜,我很抱歉。” 一场秋雨后,墓园里黄叶满地。陈浩然的墓碑前落了几片叶子,杨凡刚要弯腰去捡,就有人说:“你别动,还是我来吧。” 罗锐恒捡起了叶子,问杨凡还有几个月要生了。 “三个月。”杨凡说,“就差三个月......” 她在说还差三个月陈浩然就要做爸爸了。也许本来还差三个月,陈浩然就会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罗锐恒突然后悔问她还有几个月,突然才发现这会成为一个沉重的话题。在这个时候,他自然会想,这一切是不是他造成的?像以往一样,他只好岔开话题。可他对生孩子真是一窍不通,只能想到问“名字取好了吗”之类的。杨凡说孩子会随父姓,叫“陈思浩”。 罗锐恒说:“以后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尤其是这孩子……” “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养大的,你不用担心。我只希望他做一个普通人,一个快乐健康的普通人就好了。” 杨凡抚摸着肚子说,“罗总,你已经很帮忙了,连墓地的钱都是你出的,谢谢。” “唉,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宁可没有这墓地,也没有这葬礼。” 罗锐恒蹲下来,看着陈浩然的黑白照片。还是他年轻时的样子,严肃、认真,带着初出茅庐的质朴。 罗锐恒凝望着他,目光满是歉疚,轻声道:“对不起……我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是晚了。”杨凡说,“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想不明白。你们俩为什么不好好谈谈呢?为什么都不说出来呢?你连资助他看病都不让我说。罗总,虽然浩然总在我面前说你的不是,可我有自己的判断,你是个好人。你也不认为浩然是个坏人对吧?虽然他一直说自己做过很多坏事,尤其在嘉华项目上,骗过、偷过,但你也不会认为他本质就是坏的对吧?否则就不会资助他了。既然本质上都不是坏的人,那有什么过节是解不开的呢?我真想不通。” 罗锐恒苦笑了一下。笑都没法掩饰他在人情问题上的无能为力。 “虽然你一直不让我说,但最后我还是告诉他是你一直在资助他看病。他说他要去找你。那时候他的语气……是感谢和感动的语气。”杨凡叹了口气道,“幸好说了,幸好他的心结算是打开了。他走的时候应该没有纠结和遗憾了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只要他走的时候不是在怨我,或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只要他是平静地走掉就好。” “哦对了,你知道他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谁的吗?” “谁?” “王晓菁。她是罗申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杨凡迟疑了一下。她想起那次和王晓菁的见面,王晓菁叮嘱她不要告诉罗锐恒。她只好说:“我听警察说的。” “浩然和她说了什么?” “她说电话太吵了,什么都没听清楚。我本以为浩然冲出去时,第一个要找的是你呢。” “她父亲是嘉华厂的老员工。” 杨凡不说话了,有些担忧地看着罗锐恒。罗锐恒知道她想问什么,她会问“没关系吗”。可他没法回答杨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他想知道,可是又不敢知道。或者说即使不知道,也能大概猜出个所以然。不管是哪种答案,都不是一个能让人睡得着觉的答案。 杨凡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原因。事故已然发生了,不管怎样,大家只能向前看,好好过下去。”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这么想也许对对方不公平,我们不能替他人做决定。当初我留下她,未必是个正确的决定。” “她要对你做什么吗?”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我是说留在罗申对她未必是件好事。她应该有个正常的工作,不带怨恨的工作,可以真正带给她成就感和自豪感的事业。而不是像现在,被困在罗申,天天面对一个她痛恨的老板。” “那你应该让她知道你的想法啊!不要像对待浩然一样对待她了。好意的隐瞒看似为了对方,可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敢面对对方,也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想法罢了!” 罗锐恒琢磨了一下杨凡的话,说:“你说的没错,是为了私心,也是因为自己太懦弱了。”他又凝望着陈浩然的遗像,像在问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程鸣在发给赛玲娜一条信息后,就再也没和她联系过了,仿佛彻底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赛玲娜想,如果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程鸣,那一定是“得体”。他是一个得体到近乎完美的人,挑不出毛病,尤其为人处世圆润周到,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夸赞他。赛玲娜已经算得上一个乖乖女了,可是站在程鸣身边仍然会逊色。阴影会遮盖住人,耀眼的阳光也会。从高中到大学,整整七年她都被程鸣的阳光遮盖着。 “很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共事了。我知道你不是出于私心,能见你一面也不错了。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希望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面。” 她琢磨着程鸣的信息,没有一丝不正常的语气,可这才是最不正常的。他明知道自己有私心、不希望他进罗申。正常的人不说怨恨,多少也会抱怨两句,可他没有。她想着程鸣从罗申离开时留给她的笑容。他笑得越阳光,她就越恐惧。 要是晓菁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和她说说。现在,赛玲娜只是把程鸣的信息删了了事,并祈祷他们真能相忘于江湖。 她戴上眼镜,开始研究起高信的业务。现在亚当斯带着一众人在准备给高信的标书。高信是罗申最大的本土客户,也是最知名的高科技巨头。若干年前从做山寨手机起家,到成为领先的手机厂商,再到进军游戏、视频、云计算、人工智能……甚至连操作系统都开始研发了。高科技上上下下的产业链高信几乎都有涉足,每一个国人的生活里也都有高信的影子,但这也意味着高信四面树敌。这次项目主题就是帮助高信应对其在视频领域的竞争对手。 赛玲娜对高信熟悉也算熟悉,毕竟他家的产品每天都在用。但陌生也陌生,比如在技术层面上她可就一窍不通了。她在公司打印了不少资料,带到咖啡馆来看。周末还打算去宁海参加一个高科技行业峰会,据说会有不少顶尖专家出席。就在她做笔记时,完全没注意有人从她包里抽走了电脑。 小偷抱着电脑从咖啡馆排队的人群穿过,自以为就要成功溜掉,却被一个穿着兜帽衫的人撞了一下。“兜帽衫”顺手拿回了电脑,跟小偷指了指不远处巡逻的协警,什么都不用说,小偷就忿忿地走了。 赛玲娜翻过一页资料,想要上网查点东西,一转头,却发现整个包不见了。再一转身,却看到包被人放在了靠窗内侧的座位上。 韩启彬在她对面坐下,摘下兜帽说:“为什么包是敞口的呢?明摆着等人来偷吧?” 赛玲娜无语,和直男怎么解释时尚的问题?她捂着心口说:“吓了我一跳,以为被偷了呢。要喝杯咖啡吗?” 韩启彬嫌弃地撇了撇嘴说:“我不碰会上瘾的东西。” 赛玲娜心想,这孩子智商是高,情商还有待提高啊! 虹桥机场里人来人往。顾超逸最后扫视了一眼大厅,来送行的只有苏琪一人,他想见的人还是没有来。他接到一个电话,顺手把登机牌给了苏琪,两人一起往安检口走去。 “苏琪!顾超逸!你们等等!” 苏琪叹了口气,转身向声音的来源走去,立定在侯捷面前:“你怎么跑来了?” “我……我来送行。”侯捷喘着气说。 “从什么时候起你跟顾超逸的关系这么好了?就最近几天吗?” 侯捷看着苏琪手上的登机牌说:“我……我是来给你送行的。” 这时顾超逸打完了电话,冲苏琪招了招手。苏琪站在两人之间,看看顾超逸,又看看侯捷,然后对侯捷说:“我先过去了。” “等一下,你真的要走吗?” 苏琪好像没听到,头也不回地朝顾超逸走去。侯捷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跑岔了气会这样,心痛也会这样。他看着喜欢的女孩向另一个人走去,看到她和那个人一起走到安检口,有说有笑;看到她帮那个人整了整包带;又看到她和那个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侯捷没法再往下看了。但他没有离开,还是杵在那里,把离别的画面看完。这也许会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可以让他断了念头、彻底死心。然而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奇迹!顾超逸一个人走进了安检,而苏琪转回身在向他走来! 侯捷的嘴一直是张着的,直到苏琪走到他面前,抬着他的下巴,狠狠地合上去了。苏琪没好气地问:“你听谁说我要走的?” “公司都在传啊!” “脑子呢?你脑子里装的是个水龙头吗?为什么不来问我?哦,我知道了,就想搞这种机场送别的苦情戏对嘛?指望这个来感动我吗?” “不感动吗?” “……” “真不感动吗?” 苏琪突然揪住侯捷的耳朵狠狠拧了一下。吵吵闹闹中,两个人开始一起往外走。不知不觉中,苏琪也挎上了侯捷的胳膊。 顾超逸在星巴克里买了一份大杯美式咖啡。他从来不喝含咖啡因的饮料,喝了一口,发现果然像中药一样难喝。不知道为什么王晓菁总是抱着这东西不撒手。他回想了一下,事实上他不明白她的地方太多了。她为什么能忍受苦,能忍受罗锐恒,她明明会游泳却非要装作不会。还有最重要的,为什么对他视而不见?他真想撬开她的脑子好好研究一番。但是研究了、了解了,他还会喜欢她吗?也许他喜欢的就是现在这个让他无法理解的王晓菁。 登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终于打来了。 “我以为你会来送我。”顾超逸已经把埋怨的语气降到最低了。 “呃,抱歉,我刚才有会……你知道罗总的。” “拜托,今天是周末哎!我都看过你的日历了,明明是空的。” “真的有会,临时的电话会议。不过还是觉得这样的方式告别最好。” “为什么?如果能见到你,我想我会很高兴的。” “不会的。你可能只会高兴一时,但是之后不会的。超然,朋友的告别就是这样。这样以后我们才能没有负担地再见面,如果你还希望做朋友的话。” “我刚喝了一杯咖啡。” “什么?” “美式咖啡,你喜欢的那种。但是太他妈难喝了,我以后不会再碰这玩意儿了。” 王晓菁大笑起来,说他爱喝不喝。顾超逸也笑了,劝她少喝咖啡,对身体不好。她也不再说“要你管”,而是答应了。顾超逸问她在做什么,周围那么吵。她说她刚从公司加班出来,去购物中心楼下找点饭吃。他们终于像朋友一样聊了起来,说了很多祝福和很多废话,直到飞机起飞。 购物中心里,许嘉峰拎着一大堆购物袋走在叶婵身边,殷勤地讨好着,一会说现在有大把时间可以陪她逛街了,一会又说会不会让她父亲觉得自己太闲了,不会重用他? 叶蝉反问道:“有什么比照顾我和我肚里的孩子更重要的呢?不是已经让你当上副总了吗?还不算重用啊?” “虽说是副总,但是是负责安全生产监督的,平时也没什么大事。当然,不出事自然是好,我也不是说这个不重要。只是你看我学的专业,还有我原来在罗申的工作经历,可以有更合适的岗位嘛。” “哎呀,知道了,不就是想做投资那块嘛!我爸的意思是让你先熟悉一下集团的业务。投资毕竟是核心板块,都是我那些叔叔们在管,现在就把你插进去也不是那么好插的呀。你先慢慢干着,平时要是有好的投资项目也可以给公司介绍一下,不就能显示出你的实力了吗?急什么呀?先吃饭!” “我倒是不急,但其实我是为你着想。核心业务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对吧?你看我们都快结婚了,孩子马上也要生了,总得开始为长远打算了。” “嗯……需要想那么远吗?长远来讲,信源集团不都是我的吗?哎呀,我们先把我们的小日子打算好吧!” 许嘉峰不说话了。叶婵总是懒懒散散、俏皮可爱的语气。一开始他以为未婚妻就是个富家女天真可爱好糊弄,可相处久了才发现自己实际得到的并不多。尤其还有一个该死的婚前协议,他开始怀疑究竟谁更天真一些。 他们走到楼下的餐馆,叶婵还没走到餐桌边,许嘉峰就为她拉开了椅子,又把购物袋塞进了邻桌的椅子里。他专注地向叶婵灌输一个叫昭阳光伏的公司有多赚钱,信源要是不考虑收购那简直就是错失几个亿, “对不起,这位子有人了,我同事一会就来。”徐芳琳从电脑旁抬起头,愣住了。 许嘉峰也愣住了。还没等他说话,叶婵对徐芳琳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真有同事要来啊。” 徐芳琳看着许嘉峰,隐隐要发作。许嘉峰马上拎起袋子对叶婵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吧。” “为什么要换?我可是孕妇哎!”叶婵挺了挺肚子说。 徐芳琳看着叶婵隆起的肚子,又看看许嘉峰,端起手边一杯茶站了起来。许嘉峰大惊失色,赶忙护到了叶婵前。徐芳琳一杯水就泼到了他脸上,还有两片茶叶沾在了他的眼镜上。 几滴茶水溅到了叶蝉身上,她尖叫了起来,破口大骂。许嘉峰尴尬地解释这是他的前女友,叶婵骂得更凶了,引来餐厅里的人频频侧目。 “前女友?明明是前未婚妻!”徐芳琳看到了叶婵手上的订婚戒指,和自己曾经戴过的一模一样。她跟许嘉峰分手时把这个钻戒砸到了他脸上,没想到又在这里看到了。她眼圈一下就红了,冷笑道,“靠怀孕上位的男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叶蝉推开许嘉峰喊道:“你发什么神经啊?居然赶泼我未婚夫?”她拎起一茶壶的水就要泼出去,却被人从手里夺走了。 王晓菁把茶壶放到了叶婵够不到的地方,站到了徐芳琳身边。 许嘉峰说:“晓菁,你就别来添乱了,已经够乱的了。” 王晓菁止住了许嘉峰,根本就没用正眼瞧他,而是对徐芳琳大骂道:“哭什么哭?为这种男人值得哭吗?你应该高兴才是!幸好没有嫁给他,否则作为他老婆要是知道他脚踏十条船,不知道还有没有胃口吃饭。我记得他微信上不是有什么标签吗?有一个叫 ‘茶叶’的,都是各种女孩的微信,什么龙井茶、普洱茶……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哦,要是顺便查一下淘宝账户,应该会在购买记录和收件人地址里发现不少有意思的内容吧?这样的男人如果有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教好。难道要告诉孩子自己和你妈结婚,是为了一心向上爬,看重的是你的钱吗?” 王晓菁拉走了惊愕的徐芳琳。就听叶婵在她们身后尖叫道:“许嘉峰!把你的手机给我!” 她们走到商场外的街心花园坐下。徐芳琳已经不哭了,自嘲地笑道:“我其实也不是伤心,就是觉得自己太傻了,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个人付出那么多?” “及时止损就好。” “晓菁,我很羡慕你,总是那么理智,男人不敢欺负你这样的。你也不用像我这样,为自己的愚蠢难过。” 王晓菁一时无法回应。徐芳琳说对了一半,她是很理智。但她会不会为感情难过?她不知道,因为她好像已经经历过了。 王晓菁安慰她道:“你那不是愚蠢,而是被爱情蒙蔽了,这不是你的错。我明天要出差,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聚一聚。” 如果不是因为做项目,王晓菁可能永远不会有机会踏上连海市的土地。从地理位置上来讲,这里靠近辽宁,有着北方城市的苍凉辽阔,同时又因为靠着海,隔着渤海湾与大连遥遥相对,又多了些海滨城市的浪漫。 从机场出来后,罗申团队沿着海滨大道开了很长一段距离。海景逐渐变得平淡无奇。毫无征兆的,一大片海上风车赫然出现。 风车就架设在近海海域里。远看如翩飞的白鸟、走进了却如堂吉诃德眼中的巨人。高大的白色立柱上衔接着三头叶片,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缓慢地旋转着。 车从风车下开过,旋转的叶片贴着车窗划过。王晓菁扒在窗边,看一排叶片从天空的顶端直落下来,在逼近她时仿佛带来了呼呼风声,又在远离她时被再次抛向天空顶端。车窗密闭,没什么声音,可她耳中贯彻了声音——叶片搅动空气发出了巨响,宛如大海的低鸣或天空的叹息。 她起了敬畏之情。这种感觉就像看到了几千米海拔上连绵不断的高山,令人感叹人的渺小。他们每一个人都微不足道,不过是这片涌动的钢铁洪流中的一滴水,或是这片呼啸海风中的一缕风。这些海上风车是工业的产物,看到那些离此不远的钢铁厂、造船厂、港口,想到风车是为了给它们发电而建的,就会赞叹人类虽然渺小,却仍能创造出比自己高大宏伟数万倍的奇迹来。 “听说船厂比这个还壮观。”罗锐恒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王晓菁微偏了下头,她可以认为这句话是在对她说的。她记得他们曾在火车上讨论过风车,似乎他也记得。 但是罗锐恒下一句就和王鸣飞、孙明经讨论起去江海船舶参观的安排。王晓菁觉得自己想多了。他们还在为上次大吵一架心有隔阂,至少她还有。罗锐恒这句话大概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商务车开过一座长桥,远处并行的渤海湾大桥正在修建中。罗申团队来的时候没赶上好天气,阴云低低地压在尚未合拢的大桥上,几乎从两段间的缝隙里流淌过去。走完这段长桥,他们也看到了“江海船舶”的铜牌子,像一块上了岁月的功勋章失了光泽。 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站在铜牌下等着。罗锐恒亲自下去请他上车,原来是江海船舶的胡副总。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经过了厂里的生活区。王晓菁恍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了小时候生活里的场景。居民楼盖得很紧凑,一条条长长的阳台走道通到底,一扇扇门紧挨着,大约对应着每间不大的房间。阳台上放着许多花盆,种的是太阳花这种好养活的。有的地方用竹竿支起了衣架,还有的图省事直接就把被套晒在了栏杆上。花盆、衣架、被套……恰好平均划分了每家阳台面积。 二层阳台下是沿街的商铺,从满足生活需求来讲一应俱全,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的繁荣。只是现在几乎全关门了。路上除了他们这辆车,连行人都不见。那些长条的阳台上也都户门紧闭。偶尔有门打开,有人探出头来看看,都是些老人和妇女。 再往前开,路被一道栏杆拦住了。胡副总和看守路障的保安说他们是代表潜在收购方来调研的,保安没有马上放行,说要打个电话。 没两分钟一辆卡车开过来了。一伙穿着颜色不一的保安服的人跳下车来,堵在商务车前。他们手上拿着钢条和铁链子,敲得铮铮作响,“爽滚”的骂声不绝于耳。 胡副总尴尬地对罗申的人说:“恐怕来的不是时候。” 王鸣飞问:“他们难道不听您的吗?” “厂子就是个空壳子了,俺这副总经理就是个虚职,谁爱当谁当吧!你看到那个膈应的憨熊没?那个是保安队长老胖,他才是当家的!”胡副总指着一个把钢条在保险杠上敲得最狠的胖子说。 罗锐恒他们可能没见过这场景,王晓菁可是见识过,一点都不害怕,觉得又好笑又亲切。当年在嘉华厂门口,大家拿不到赔偿款找厂里讨说法也是这副样子,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 王晓菁仔细看过去,呵了一声便捂住了脸,想把自己藏起来。没想到冤家路窄,到哪都能碰到他——何多居然就在保安队伍里,耍把戏一样耍着一根铁链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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