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何去何从

新秀  作者:珞珈

万百胜坐在落地窗前。昨夜雪大,一大片草坪被厚雪严实地覆盖着。早上阴天,院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几只黑鸦在雪地里踱步,翻找着吃食。他想起前年秋天大寿,一大家子人聚在这里,热热闹闹的,不过一年半的光景就只剩下这几只鸟了。

在他做出那个决定后,就意味着曲终人散了。

万慧在房间里收拾衣物。以往家务活都有阿姨做,但是今天她无论如何要亲自动手。她把一年四季的衣物各挑了几件,整整齐齐地叠进旅行箱里。箱子关上,她呆坐了一会。窗外惊起几只黑鸟,她看到万百胜步履蹒跚地走进了雪地里。

万百胜只穿着毛衣,一步一个脚印地陷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脚印。

“爸!”

万慧从别墅里跑出来,抱着一件她刚才收拾起来的袄子。万百胜摇了摇手,示意她回去。她摔了一跤,跪在了雪地里。万百胜大喊一声“回去”,但她还是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你踩着我的脚印啊!别再摔了!”万百胜喊道。

万慧听话地踩着雪地里的那串脚印,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为他穿上了袄子。

“爸,回去吧,穿这么少出来当心着凉。”

“我得试试,以后日子不一定那么舒服了,得提前习惯一下。你先回去吧,你穿太少了。”

“我不一样,我还年轻。”万慧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裂开了,伏在父亲肩头哭了起来,“爸,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还是让我去吧!毕竟我还年轻啊!”

万百胜推开万慧,为她擦掉了眼泪:“我怎么教育你的?不要哭,哭是懦弱的表现。尤其不能在那帮老家伙面前哭,我走了就得你管着他们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齐佳可以没有我,但不能没有你!”

“但您年纪大了,我怕您身体……”

 “正因为我年纪大了,又是自首,才不会呆多久,以后保外就医都好说。你就不一样了,你这一辈子不能毁在‘行贿’这样的罪名上。我知道你是为了齐佳,但爸只有你这一个女儿,齐佳倒了可以再建,你不能没有啊!只要人在就怎么都好说。”

从来不会认错的万慧,只在万百胜面前不停地说着“我错了”。他们父女俩互相搀扶着,从雪地里走了回去。走到别墅前,万吉出来了,和万慧一起把万百胜扶了进去。

和万吉一道来的还有万百胜的几个老部下,都是来给万百胜送行的。万百胜交代了几句,老部下们频频点头、老泪纵横,他倒是放松。万慧扶着行李箱过来,交给万百胜时握着扶手迟迟不肯松手。万百胜掰开了她的手,谁都不让扶,执意要自己把行李搬上车。

他扶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实。大家看着他把行李举起来放进后备箱,又坐到了后座上。万慧站在车前,失魂落魄,只说了一个“爸”字便再也说不下去。万百胜已经七十二岁了,再见不知道是何时,此时说再见听上去都像是父女永别。

万百胜挥挥手,笑着说:“都散了吧、散了吧,又不是不回来,你们记得去看看我就好。万慧、万吉,”看着兄妹俩拥到车前,他说,“齐佳就交给你们了,别再打架了,为我守好它。”

他猝不及防地关上车门,不忍再看兄妹俩,叫司机赶紧开走。大家这才往回走,唯独万慧还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车离开的方向。万吉拉了她一下说:“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商量呢。”

“哥,”万慧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喊万吉哥,“替我照顾好爸,好好帮他……”

万慧跑去车库,万吉也追了过去,嘴里喊着“得和爸商量啊”,但万慧还是开车走了。她很快就追上了万百胜的车,在和万百胜抱头痛哭后,毅然决然地开车走了,留下万百胜站在开始化雪的路边,怅然而苍老。

路上,万慧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是给放她出来的监委,第二个是给天元基金。第三个电话她犹豫了一下才拨了出去,她说:“我按你的要求给天元基金打过电话了,你说的没错,他们很愿意,我一会把联系方式发给你……我在开车……老爷子很好……好的,再见……等等,对不起,锐恒,对不起……没事,我没事,我要回家了……”

车子越开越快,像迫不及待地奔向自由一般,在雪后干净的道路上飞驰着。


像中国的很多城市一样,上海的版图在过去四十年里不断扩大。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最有可能扩充的就是向北、向东,通过填海和围垦的方式,问东海与长江口要土地。浦东国际机场就是建在长江口的围垦之上。

路其会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在刚加入高信时,就是在机场附近的一座三层小楼里上班。每天会看到很多飞机起起落落,飞机腹部近乎贴着楼顶飞过,就像白色的史前巨鸟,连爪子都能看清。他就在轰鸣嘈杂的环境里为高信开发出了第一款自研手机游戏。后来这款游戏不仅在国内大火,还畅销海外,到现在都是高信的摇钱树。

可是路其厌倦了开发没什么创意的产品,捣鼓出了云镜短视频的雏形。他兴冲冲地拿给刘威看,却被刘威大骂了一顿,说得一文不值。两人大吵一通之后,路其还是给刘威演示了一番云镜。而对于这个和公司主营业务没什么关系的玩意,刘威的评价是:这简直是坨屎。不过好在路其的脸皮比较厚,开玩笑说:是坨好屎。

这个故事在江湖上流传许久,传说是路其出走高信的最后一根“稻草”。早年的一次内部会议上,路其谈论希望把高信做成一家技术驱动的公司。刘威说为什么要成为一家技术驱动的公司?中国成功的公司好像都不是技术驱动的公司,商业模式成功就成功了。路其当时一分钟没说上话来。后来他有很多次、很多分钟没说上话,在刘威面前越来越沉默,看着其他高管的话越来越多,他意识到是该走了。

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回到这座三层小楼。小楼包上了现代化的装饰,仍然是高信的资产。白手起家的人都对发家的地方有种迷信,要供起来。但是相比高信更豪华阔气的张江园区,这里就像被寄存在养老院的老人,只是极偶尔有人想了解企业历史时才会来拜访一下,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作为企业文化馆存在着。

路其与刘威都没想到罗锐恒会挑这个地方安排会面。在三楼会议室里,当路其到达时,刘威正撑在窗边看着一架飞机俯身落下。

在来的路上,高信的股价止跌回升,隐隐暗示着会有利好。刘威喜不自禁,连掐了几个助理打来的电话,就是为了专心听罗锐恒说他是怎么说动路其的。罗锐恒说其实也不难,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压力大得绷不住了,总会妥协的。他只是刚好在那个寸劲上去说服了路其。这话说到了刘威的心坎上,让他以为他的英明策略仍是对的。

刘威如此亢奋,这让路其有点意外,还问他犯得着这么高兴吗?

刘威说:“那当然!罗总说明日的发布会已经安排好了,等我们俩见完面,敲定了,就可以向外界公布了。”

路其点点头说:“是这样的,一会公告就该出来了吧。”

“一会?一会出不来,还是等明天签了字再说吧。”

“怎么出不来?今天肯定得出来了,这不是证监会要求的嘛?”

他们俩脸上同时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刘威问:“你是答应了云镜和高信合并吧?”

“我是答应了啊。”

“那就好!那就好!”

“你是答应了辞掉董事长的位子吧?”

“什么?你说什么?”

“怎么?你还不知道?”路其看了看手机,又推到了刘威面前,“喏,你自己看吧。”

是一封下属在今日收盘后写给路其的邮件,总结了若干账户的港股交易记录,显示购买的都是高信的股份。原来云镜趁高信股价被打压到最低位时,在二级市场上低吸了大量筹码,买到了股本的5.07%,按信息披露的要求,在得知有人买到了超过5%的股份后,交易所应该通知高信,也就是俗称的“举牌”。同时按规定,高信作为上市公司也应该发布相应公告。

刘威的眼神就像要把手机吞了。他躲到角落里,打了几个电话,冲电话里吼“你他妈的怎么不早告诉我”,然后把手机狠狠掼到了地上。他冲了过来,揪住路其的领子问:“你他妈的想干嘛?”

门被推开了。罗锐恒走了进来,拉开了刘威。路其整了整衣服,坐到了会议桌对面。罗锐恒站在长桌的一头,左右看看。刘威问:“罗锐恒,你他妈的在看什么?你到底站在哪边?”

“高信,我的客户是高信,我当然站在高信这边。”

“那你还不过来?”

罗锐恒站到了路其旁边。

“你们疯了!疯了!罗锐恒我可以告你的!”

“告我什么?没有履行服务高信的合约吗?谁请罗申做的项目?不是高信吧?是那家叫NPL的公司付的钱吧?NPL又是谁呢?是当年搞垮嘉华的公司吧?若查起来,NPL干了多少事,你都想昭告天下吗?刘总,我不过是跟您学的。”

“哈哈哈,好!你可以,你真行啊!我早该知道,一个好的军师,迟早也会变成最厉害的对手!但是你忘了,我有15.2%的股份,仍然是第一大股东,你们最多也就是第三大。公司还是我说了算!”

这时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人。领头的那个颇有领导做派,黑夹克、背头,器宇轩昂。见到罗锐恒便亲切地打着招呼,见到刘威则威而不怒。刘威见他眼熟,听罗锐恒称呼他为侯总,才想起来他是谁。

“你好刘总,”他向刘威伸出手说,“我是振华粮油的总经理侯志成。这几位就让他们自己介绍吧,大家可能也都熟悉。”

来者一个个自我介绍,每一个背后都是重量级的公司。侯志成爽朗地笑道:“刘总,凑齐大家时间挺不容易的,也只有高信和刘总才有这么大的魅力啊!啊哈哈哈!”

侯志成问刘威交易所通知了没有。刘威才知道高信还有一条举牌要做信批,这次是以振华粮油为代表的财团也超过了5%的举牌线,达到了5.03%!

刘威问:“侯总,你们做粮油和港口的,怎么也来掺和一脚?”

“这不是做大做强,要向新经济转型嘛!高信是民族的骄傲,我们不能眼看着高信被打趴下了见死不救。该出手时就要出手!我们也就少量地投一点点,也不多。而且我们也不寻求控股,让懂行的人去决策就好了。”

这让刘威多少松了口气。但侯志成却掏出一纸协议放到了刘威面前,是云镜与振华财团的一致行动人协议。原来侯志成说的“懂行的人”是指路其,也就是说,路其掌握了高信10.1%的股份,成为仅次于刘威的第二大股东!

刘威把协议撕碎了,团成一团扔出了窗外。他捶着胸口说:“高信是我的!我的!高信离了我什么都不是!你们别想夺走它!”

路其说:“高信是谁的,得由董事会说了算。我们现在有10.1%的份额了,可以召集董事会了吧?”

“就算召集了董事会,我还是第一大股股东!高信还是我说了算!”刘威说。

“可你忘了第三大股东是谁了。”罗锐恒说着看向门口。

刘威也看了过去,门外空无一人。他走到走廊上,走廊上也没人。但是楼下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男人从楼梯口露出了头。

“我天,累死我了!这电梯居然坏了!” 天元基金的副总陈奂生扶着把手,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一进会议室先和侯志成打了招呼。刘威想不明白他们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了。

陈奂生说:“刘威啊,你这次搞得太大了。虽然天元基金最近不是很稳当,但是你也不能趁火打劫啊。都是拿了天元的钱,视艺也就算了,你和云镜好歹算兄弟公司。不过现在也好,现在真要成一家人了!”

陈奂生宣布了天元基金的决定,他强调了一下,这也是新上任的天元基金总经理的意思——天元决定成为云镜、振华的一致行动人!

在高信现有的股东列表上,前十大股东里天元基金以6.3%的份额赫然在列。也就是说路其已经可以代表三大股东,占据高信16.4%的股份,从而成为最大股东。

路其对刘威说:“我来就是来告诉你,我要求明天召开董事会,重新提名董事会成员。接下来的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要云镜吗?可以,云镜会给高信的,不过是在我改组董事会之后。”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上空,一架飞机正在昂首远去,盖住了路其这条振聋发聩的宣布。刘威看路其的嘴一张一合,他的一切,他为止付出心血、为之努力、为之疯狂的一切,就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灰飞烟灭。

第二日站在红毯旁,看着喜庆的发布会舞台和台下耸动的人群时,刘威依然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就是个带着笑话的噩梦。他返身而回,推开了身边所有高信的人,往后台走去。他关上了VIP室的门,在角落里给吴迪打了一个电话。他下了半天决心,说道:“给我接通Supero的电话。”

“我要是你,不会打这个电话。”不知何时王晓菁出现在了VIP室里。她和刘威,一人站在对角线的一头。

王晓菁走过去挂断了刘威的电话,说:“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你跟最大的竞争对手妥协能换来什么?让Supero救高信吗?”

“至少我还能保住董事长的位子。”

“宁可要外资的钱,也不要国资的钱吗?和Supero合并,你想研发的操作系统就得放弃,那高信只能沦为Supero的附属,永远是家二流公司,永远是别人的手下败将。做手下败将的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吧。功成名就地隐退不是更好吗?”王晓菁顿了顿说,“也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你如果真为了高信着想,放弃吧。”

“我要是说不呢?”

“那饶不了你的人可不止我一个。”王晓菁掏出罗锐恒给她的录音笔,说,“如果那晚的对话都公布于众会怎样?到时候不光你,高信也不会有第二次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你对得起三万多的员工吗?”

“你去啊!去公布啊!我可以说录音是伪造的!”刘威夺过录音笔,扔到地上狂踩。

王晓菁看着他踩碎了录音笔也不阻拦,说:“好,那还等什么呢?”她发了个微信,VIP室的喇叭里很快传出了电流的杂音,就听到刘威大言不惭地承认吞并嘉华的土地资产和打压视艺及云镜的勾当。

刘威目瞪口呆,没想到王晓菁竟然选择这时公告天下,这打了个他措手不及。外面都是媒体记者,公关部动作再快也摁不住实时新闻。今天的头条大概都要被他包揽了!

他晃动着王晓菁的肩膀,愤怒地要她关掉广播。录音仍在播放,他冲了出去,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王晓菁在他身后喊道:“你别无选择了!”他推开走廊尽头的大门,无数的闪光灯明灭,把眼前的世界照成一片令人炫目的白昼。一拥而上的记者们在用今生他遇到过的最难的问题为难他。他就像被人扒下了底裤,赤裸裸地被丢到全世界面前。

刘威关上了门,把白光关在了门外,背抵着门大口喘息着。门外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他幻想的、以为会面临的万劫不复都没发生。会场上的人们仍在耐心等待他的出现,没人表现出抓到了头条的亢奋。

他一把推开VIP室的门,王晓菁等着他,同样在等他的还有罗锐恒。

刘威说:“你刚才是在吓我?你没有广播出去!” 原来会场里的广播根本没响过,响的只是VIP室里的。他这才知道被耍了!

王晓菁说:“是的,我本可以这么做,但是我没有。”

“为什么?”刘威问。

罗锐恒说:“因为我们跟你一样,也想保住高信。”

王晓菁说:“我想清楚了,我不会让高信的员工面临和嘉华员工一样的结果。我希望你也能想清楚,你的去留对高信意味着什么。”

“我不会认错的!在我这个位子上,是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刘威说。

王晓菁说:“可以,你可以不用认错,只要你的选择对就行了。”

罗锐恒说:“刘总,想想吧,如果你真的那么在乎高信。想想看现在到底是你需要高信,还是高信需要你?”

刘威瘫坐在沙发上,手指深深地插进了头发里,说道:“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我更在乎高信,它是我的全部心血、全部理想。我为它死过很多次了,为它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不能做的。我还有很多很多想法没有实现,还有很多啊!高信离开我,还会是高信吗?”

罗锐恒说:“高信会有更多的人来帮它,会有更多的人帮你实现你的想法。高信不会倒,我们不会让它倒下的。你仍然可以作为高信董事会的顾问存在,他们也不会剥夺你的股份的。你现在的决定事关高信的生死存亡,你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刘威抬起头望向王晓菁,虽然他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王晓菁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悔过。她对刘威说:“你决定吧。”

刘威推开门,这次白昼般的闪光灯是真的了。他走在通往舞台的通道上,记者们一拥而上,问题如雨点般砸向他。他听到有人问:“高信要放弃操作系统了,是真的吗?”又有人问:“有谣言说高信才是打压云镜的幕后黑手,请刘总解释一下!”还有人问:“云镜与高信合并是您的意思吗?”

助手们为他挡开了记者。他走到话筒前,台下安静了。他看到路其就在台下正中央的位置,抱着怀,等着他开口,带着踌躇满志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路其时看到的。他们谈论游戏的梦想,交流对科技趋势的看法,喝酒、拥抱、高唱,一夜一夜,日子虽然艰苦,但是多么开心。

昨天路其临走时对他说:“刘威你变了,所以你得离开了”。刘威说:“我十几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我,可能成熟一点,但人没变。”路其说:“也是,你确实没有变,但是高信变了,你没有跟上高信发展的步伐。”

这样的对话内涵丰富。以往刘威不会多想第二回,但是从刚才开始,这段对话一直在他脑子盘旋,挥之不去。

他凑到话筒前,对着网上台下万千瞩目的目光说:“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不管传言怎样,这句话还是由我来说吧。由于个人健康原因,我宣布辞去高信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一职。董事会将会选举出一位新董事长。我希望……”刘威看着路其说,“我希望这位新董事长能将高信……将高信带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早上八点不到,外滩上已经游人如织。乔伊坐在餐桌前,一边切下块奶酪叉上蜜饯,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酒店窗外的各色游人。凯瑟琳端着餐盘回来了。他看了看自己满满当当的盘子,再看看她的,说:“你们女人的一日三餐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搞不懂你就吃三块蜜瓜、一块饼干,要怎么熬过整个上午?”

凯瑟琳优雅地抖开餐布说:“靠被你们男人气饱了呗。明天就要出结果了,你觉得我们今天能有个安静的一天吗?”

“一大早就不怎么安静了。”

乔伊把一个信封放到了凯瑟琳面前,没说是谁给的。凯瑟琳抽出一看,是一张照片。她仔细看了又看说:“这能说明什么?”

“女人的眼睛比较毒。你看呢?”

凯瑟琳封好信封,怼回到了乔伊胸口上说:“但是男人的心胸更宽阔。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手段,我不意外。我意外的是证据竟然给了你。”

“凯瑟琳,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理呢?”

“在这个时候,他们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公司里的每一个流言应该都会计入他们的分数。这个,”凯瑟琳捏起信封说,“这个也包括在内。”

“我非常同意。那你的分数有没有因为什么发生小小的变化?”

凯瑟琳想,要不要告诉乔伊她和罗锐恒昨晚在酒吧的见面呢?不光昨晚,在过去三年里罗锐恒其实和她走得挺近。上一次见面是一年前在巴黎,平时也没少电话。她有意扶持罗锐恒,罗锐恒也懂得她要的投桃报李。几年之后罗申全球主席的位置,凯瑟琳在争夺的时候需要各大区的一把手的支持。

有野心没能力是一种悲哀,有能力没野心则是一种浪费。罗锐恒是难得的两者兼有,最开始找到她的也是罗锐恒。昨晚她对罗锐恒说,同样有野心的两个人不会觉得对方身上的气质很突兀。在他们这样的人看来,野心等同于事业心,等同于职场最基本的素养。

“姿绮呢?她也很有野心对吧。”罗锐恒问。

“她有,但她的是后天的,你的是天生的。你不要怪我同时帮你们俩,我需要赢面大一点。说实话,我他妈不在乎上去的是谁,只要是个中国人就好。”

“那你也可以帮菲利普啊。”

凯瑟琳嗤笑了一下:“是个好笑话。锐恒,今年中国区的收入已经是全球第二大,仅次于总部。如果你成为一把手,我相信很快总部都不在话下。到时候,罗申甚至应该把总部搬到中国来。我们都知道世界不一样了,未来是中国的。你能忍受全球委员会都是一帮老外吗?我是不能。所以,我希望看到越来越多的中国面孔进入委员会。罗申中国一把手,这仅仅是你的第一步而已。”

罗锐恒没说什么,只是举起酒杯敬了她一下。凯瑟琳让他把剩下半瓶好酒留住,等明天一把手的结果出来再来庆祝。

凯瑟琳望着乔伊,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没有,我这边很安静。热闹总是围着说了算的人转的。”


高信项目结束的这一天是个周四,和往常任何一个工作日没什么区别。这一天,王晓菁坐在办公室里,把收尾的工作整理好。她把最终报告又浏览了一遍,挑出了几个错别字,把看不顺眼的图表颜色调了调,又把一些关键数据来回比对了一下。在总结里,她看到这么一段话:“……云镜与高信的合并不仅会为高信带来一个年收入接近百亿人民币的新业务,也意味着高信在战略层面上的新变化。高信将以更开放的姿态构建、扶持、培养一个多元体系的高科技生态圈,不寻求在各个垂直领域的绝对领导地位,而是寻求推动整个中国高科技产业链的升级革新,为创造一个繁荣健康的商业环境做出一份贡献……”

王晓菁想了想,把这一页的标题“总结和预期”改为了“愿景和价值观”。她把整理好的文件发给了全项目组。文件太大,发件箱的进度条在一点点推进。她感到像把前半段的人生都一起打包发送了出去。这个总结和交代结束得那么普通平静,她甚至不会想到“报仇”这样的字眼。她只是在完成她的工作,而且是以勤勤恳恳、尽心尽力的方式完成的。她想,这是一个成功的项目,她对得起高信,也为身为这个项目组的一员而自豪。

罗锐恒叫她去办公室,说是又有任务要交代给她。他要她和左安平一起写一个项目经验的总结报告,《罗申月刊》已经安排了三个月后的版面刊登。

“题目可以叫做《高信再起航》之类的。”罗锐恒说。

王晓菁嗤之以鼻:“听上去像欢迎领导视察的宣传稿。”

“那叫《高信重生》怎样?有理有据,有始有终。”

王晓菁心里一动,知道他说的是《嘉华重生》那篇文章,这是她进入罗申的“始”,九年一个轮回。她说:“名字是不错,但不算‘终’吧?”

“今晚来我家吃饭吧,就当是庆祝了。”他强调了一下,“庆祝项目终了。”

虽然已经去过罗锐恒家好几次,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王晓菁也重视了起来,重视到有点不自然的地步。罗锐恒开门看到她时也愣了一下。他把她的大衣挂起来问这是不是新衣服,没见她穿过。说完还盯着她的毛衣看,说这件也没见过。

王晓菁心虚道:“怎么可能没见过?你那么忙,难道还天天注意我穿什么啊?”其实她一下班就去商场逛了半天,又在家的镜子前捣鼓了半天。最后作罢,只是换了新衣服,没怎么化妆。

“是啊,我是天天注意的。只是每天你穿得都差不多,冬天就是白衬衣加灰色的圆领毛衣,夏天就是白衬衣加黑色西装外套。所以换件新衣服就很明显,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得出来。”他挑了一下她的毛衣袖子。王晓菁今天穿了件宝蓝色毛衣,虽然内里还是件白衬衣,但是一蓝一白格外清新。

王晓菁打量着罗锐恒,想在他身上也挑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是没有,罗锐恒还是穿着一件蓝色衬衣,袖子像往常那样卷到了胳膊肘,就像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样,但又说不出哪里有点变化。

不过她发现家里有点变化。餐桌上放着两个银质烛台,她拿起来哈哈大笑道,罗锐恒该不会要搞烛光晚餐吧。罗锐恒收走了烛台,说是他收拾家里发现的,准备扔掉。

“扔掉?这可是纯银的啊!看着像刚买的,你看标签都还贴在底座上呢。你真要扔啊?倒垃圾的地方在哪?我去帮你扔。”

“行了行了,过来端盘子!”罗锐恒把烛台随手关进了橱柜里。他一打开烤箱就香气四溢,是烤羊排。王晓菁一闻就快速说出了他的配料,有迷迭香、黑胡椒、红酒和橄榄油。还有一丝丝果香的甜味,她却没猜出来。等到菜上桌了,她吃了第一口,仍然没猜出来。

“腌的时候抹了点蓝莓酱。”罗锐恒说,“你不是说放点甜的提味么。”

“是不错吧,挺好吃的!”王晓菁突然知道罗锐恒的变化在哪了。是眼神,是气质,虽然语气还那么刻薄,但是整个人已经比她第一次见到时更像个人了,有喜有怒,有感情有温度了。她只是悄悄地欣喜着,没把这个发现告诉他,暗自希望他能保持下去。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问我一个问题,”王晓菁戳着羊排说,“我是不是真的想去申请MBA。”

“没有,我没想过问。你最好去,钱不用担心,公司会付的。见见世界,开阔一下眼界,长远来讲对职业发展也好。”罗锐恒大概说了十分钟读MBA的好处,都有点苦口婆心了。话锋一转他又叫她抓紧春节放假这几天好好准备GMAT考试。这段时间状况频出,想必他给她的材料都没怎么看,再不考试就赶不上今年的申请了。

王晓菁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这不是她的本意。她只好说:“是没怎么看,也就来得及把材料都看了一遍而已。不过……”她把手机放在了他面前,上面显示着已经考过的GMAT分数[GMAT满分800分,申请哈佛商学院的GMAT平均分在730分左右。]:780分。

她明知故问:“申哈佛商学院够了吗?”

罗锐恒嗯了一下。她又问:“你当年考多少?”

“又不是光一个分数就够了!那就趁春节好好写essay(申请论文),你现在素材应该够多了。”

现在回想起来,王晓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过去这一个多月动荡不安,她时刻担心着,时刻在齐义明、菲利普的眼皮底下步步为营,还有繁重的工作要应对。她又自虐般地给自己加上了考GMAT这一项。她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要去读MBA,那意味着将要出国两年,以及一百多万的学费和生活费,但她隐约觉得应该去。她隐约觉得,她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

她想在罗锐恒归来时用分数给他一个惊喜,想念哈佛商学院,和他成为校友。她想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上,一样的智慧,一样的强悍,一样的被赞赏或被痛恨。过去的九年,她的人生充满了仇恨和悔恨。她的人生不是在为自己而活,而是只有找寻真相这一个目标。她没有想过这个目标完成了以后呢?就像小说和电视剧里那样,以后就会是幸福的人生了吗?

不会的,她刚刚问他的问题,其实只是想得到一个建议。去读书要两年,她其实有点……舍不得他,而他真的希望她走吗?

罗锐恒说:“我也一直在等你问一个问题,在北京我们打的那通电话……”

自从罗锐恒回来后,他们没有谈论过他被关的日子里发生的事。王晓菁没有说过她是怎么让张小美答应去做了污点证人;她也没说过是张小美出来后先给她打了电话,她才知道罗锐恒快出来了;她没说过她求过万慧、求过林姿绮;也没有说过她抱着他送的生日礼物躲在洗手间里哭个不停。这些记忆在他回来后她几乎都忘了,她以为她不想想起,她也以为他不想谈,直到他刚刚提醒了她。

她正要回答,四周霎时陷入黑暗,中央空调的涡轮也停止了转动,安静了下来。罗锐恒出去了一下,回来说不是跳闸,是整个小区都停电了。王晓菁说哈哈哈,好多年都没经历过停电了,原来这种高档小区也会停电。

“我们家第一次停电,你们家没停过电吗?”罗锐恒没好气道。

“没有,我们家是绝对不可能停电的。我们那片好多人家都是偷偷接路灯的电,或者公用厕所的电。你知道公用电和民用电是分开的吧?公用电几乎不停电的。”她说这是平民老百姓的智慧,总有五花八门的办法可以过下去。还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梅雨季节发大水时,她家在地下室是怎么防水的,诸如把值钱的东西早早搬到楼梯上,用雨篷布封住窗口,还有用塑料薄膜把家具都缠好。下雨时何家村的孩子会把塑料盆当船玩,用拖鞋当船桨在淹水的路上划来划去。有一年她还看到水里有红金鱼,不知道是哪家的鱼缸被泡了。

“真是好多年都没见过停电了。对了,你家有蜡烛吗?”王晓菁问。

罗锐恒还真拿出了两根白色蜡烛,把刚刚收起来的烛台也拿了过来。

“还是这种老式的白蜡烛。你家常备蜡烛啊?”

“嗯,防止停电。”

“不是第一次停电么?”

罗锐恒点上火后,真有点烛光晚宴的感觉,又像是每个人小时候的回忆。王晓菁的手指在火焰里穿来穿去,火烧到的地方只是有点温热。这也是小时候每个人都爱玩的把戏。

坐在烛光下,火光只照到部分的脸和部分的身体,其余的都掩藏在阴影里。平日里没有勇气说的话,无论是秘密还是情感,似乎都可以在此时得到宽恕,有了偶尔放纵的权力。

王晓菁回答罗锐恒在停电前问的问题:“不是真心话,对吧?只是权宜之计,为了让我去找张小美。真是个很聪明的办法,我敢打赌没有任何人能听得出来。”

王晓菁告诉罗锐恒,张小美出来后决定去杭州开个网店了。前两天还来电话问如果要准备自学考试,应该报什么专业。张小美说她后来才认识到,原来短时间内看似是捷径,恰恰是长时间内最远的路。

“是吗?”罗锐恒笑笑,喝光了杯中酒,“那在车站的拥抱呢?也是权宜之计吗?”

“那是……好不容易恢复自由的人,就算是一棵树在你面前,你也会去拥抱的吧?那是拥抱自由!” 

“你觉得我把你当成树了是吗?”

王晓菁不知道为什么能编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哦,大概因为她在心里已经预演过了无数遍。她连他们会身处什么样的场合,会如何提起话头都想过了。最早会发生在他们在火车站刚见面时,之后也许在回来的车上,或者第二天的午饭……她也想过会发生在他家里,但她想的是他们坐在沙发上,而不是在点着蜡烛的桌前。这个场景比她想象的还要浪漫一点,浪漫得让人畏惧。

她看着烛光,心里有千百个回答,但其实只对应了三条路径——坦白、拒绝或者装糊涂。但是罗锐恒目光如炬,让她说不出装糊涂的话来了。坦白或者拒绝,他为何一定要在今夜有个答案?明天过后再问不好吗?明天,他们都知道那是个什么日子——将决定他的未来。他现在是不是应该更关心一下他的未来?

“好看吗?”罗锐恒问,“我是说烛光。”

“好看。”

“好看你为什么看上去不太高兴?”

王晓菁目光躲闪了一下,退回到了烛光后的阴影里,问:“您不担心吗?”

“首先,别再称呼我‘您’了。我每次听你说‘您’,都有一种被逼要当道德模范的感觉。”

“也是,对你这个既不道德也不模范的人来说,要求是太高了。”

“你这蹬鼻子上脸的速度够快的。”罗锐恒笑了,“你说说,我,或者我们有什么要担心的?”

王晓菁头往罗申的方向一撇道:“那里,你不担心吗?公司规定……”

“我知道,‘同一个项目的上下级不可以有恋爱关系’,这规定还是我写的。但是,道德帮我们制定规则,却无法帮我们应用规则。所以,”罗锐恒沉吟了一下道,“去他妈的规定!去他妈的罗申!”

罗锐恒拉住了王晓菁的手,把她的手按在了桌子上,握在了自己的手下。王晓菁知道不能再装作小孩子的无知,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罗锐恒说:“王晓菁,我没有把你当成一棵树,也没有把你当成我的下属,我当你是一个聪慧、善良、可爱的女人。我喜欢你,这比任何规则都重要。”

罗锐恒像王晓菁刚才做的,把手指放在了烛火上,按灭了烛火。就在霎时间,他消失在了黑暗里。王晓菁面对黑暗,如同俯身面对她的思想、她的心。她要回答的不光是他,还有她自己。


王晓菁一进家门,赛玲娜就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她,欲言又止。她问怎么了。赛玲娜犹豫地递上了手机,是公司的八卦微信群。王晓菁虽然在里面,但因为每天信息太多了,她很早就关掉了提醒。没想到今日她却成了八卦小组里的焦点。

她翻着聊天记录,越看脸色越差。长长的十几面她很快就翻完了,翻到头是一张照片。这一次赛玲娜没有问她“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这一次赛玲娜问的是“你跟罗锐恒是真的吗”。

王晓菁预备过有人会问她这个问题,比如八卦的苏琪,也想好了各种借口。她唯一没想好的就是如果赛玲娜问她,她该怎么回答。她们曾经探讨过爱情很多次。上一次赛玲娜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是在罗锐恒车祸住院期间。赛玲娜拐弯抹角地问她,她也拐弯抹角地回答。现在她意识到,如果再谈论爱情这个话题,赛玲娜仍然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合适与之谈论的对象。

而且就算要谈论,也不应该在今晚。


罗锐恒则是在第二天上午看到照片的。委员会的成员们坐成一排,他单独坐在对面,像个被审讯的犯人。乔伊把照片放在他面前,强调委员会只是想弄清楚情况,确保大家公平竞争。不光乔伊收到了照片,委员会的每个成员都收到了。

“我知道,”罗锐恒拿过照片看了一眼,“除了我以外,公司里的每个员工也都收到了。”

照片上是初雪那个夜晚,罗锐恒把喝醉的王晓菁抱下车的场景。可是照片拍得不清楚,虽然能看出罗锐恒,但他抱着的人最多只能看出是女的,却看不清是谁。可公司的流言说得比照片更清楚、更恶劣,说他和王晓菁工作时是上下级,回到家还是“上下级”。

凯瑟琳说:“锐恒,我们希望你能澄清一下,也告诉我们谁最可能散布照片和流言。”

“这张照片拍的是我,但是这个女孩不是王晓菁。我想我也不需要对我的私生活解释太多。”

“这时候恐怕你不得不解释一下,”一个美国区的委员说,“毕竟关系到选举结果。”

“如果我解释了,那么委员会能否保证对谁跟踪我、偷拍我,还到处散布流言也做出调查?”

乔伊说:“我们已经去查了,但是照片和邮件都是匿名的,可能还要花一点时间。”

“也就是说,在今天投票结果出来之前,各位只会对我是否违反公司规定有所怀疑。那位散布流言的人躲在暗处,即使会被发现,恐怕也要到投票之后了。”

没人回答得了,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就在这时,林姿绮进来了,交给乔伊一个信封。她进来匆匆,去也匆匆,只是和罗锐恒对视了一眼,看不出是要落井下石还是雪中送炭。

乔伊拆开信封,是一张手写的信。他看了罗锐恒一眼说:“是王晓菁的信。”


王晓菁把旅行袋放在行李箱上,在人流里艰难地拖行着。在刚来罗申时,朱莉教育过她,出差时只带一个便携的登机箱就行,方便快进快出。这一次不是出差,这一次她把整个家当都打包了,不会再回来了。

又是虹桥站。上一次她站在这里是在等罗锐恒。昨晚,赛玲娜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罗锐恒。她看着赛玲娜,她当然可以否认,可是她不想。因为这不是流言,这是事实。

她说:“罗锐恒啊,就像大海。大多数时候是狂风暴雨下的海,黑暗又暴躁。难得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是一片蔚蓝的海洋。你如果见过那片蔚蓝的海洋,就不会再惧怕狂风暴雨下的海。会惦记着,怀念着,并且相信阳光还会出来,你还会看到那片蔚蓝的大海。你问我和他是不是真的。是的,我是真的喜欢他。”

赛玲娜抿了抿嘴,鼻翼抽动着,眼看着眼圈也红了。王晓菁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很难接受……”

赛玲娜张开手臂,抱住了王晓菁。她又哭又笑道:“我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要失去你了,我最好的朋友!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你一个人,你总是那么坚强,但看上去又那么孤独。我总是在想,有谁能照顾好我的晓菁呢?如果是罗锐恒我就放心了!”

王晓菁没想到赛玲娜会是这个反应。赛玲娜还开玩笑说,只有王晓菁能应付得了罗锐恒,也只有罗锐恒能罩得住她,他们俩简直天生一对!

“为什么啊?我比他还是要可爱一点的吧?”

“你没觉得你们就是对方的翻版吗?作为外人,我还是看得更清楚一点的。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喜欢他了!”

“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啊?”

赛玲娜指着王晓菁的床头,那里贴着一些便利签,是王晓菁记录的每日事项。还有一张A4纸,是各级分析师的要求列表。她说:“从你把罗锐恒要求你每天看十遍的A2的要求贴床头时,我就看出来了!他说什么你都答应,而且都能做到,没有爱的话,谁能坚持得下来?”

王晓菁红了脸,说好吧。

“所以你赶快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是怎么和你表白的?你又怎么和他说的?”

“我们没有在一起。赛玲娜,我只是在说我的感受,但是我不打算告诉他,我也不会承认的。”

“为什么?”

在烛光熄灭的时候,罗锐恒也问过她为什么。黑暗中,当王晓菁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时,她一遍遍想的不是她自己,而是第二天的投票结果。她想,再忍一忍吧,不要让他破坏规定,不要让他们的关系成为他竞选的瑕疵。有一天,总有一天他们也许会在一起,也许不会。但那都是未来的事,她只关心现在能不能帮助他实现梦想。

她拒绝了罗锐恒。在黑暗里,她感觉到罗锐恒的手僵直了一下,慢慢从她手上抽离开去。来电了,他们默默地吃完饭。他默默地送她到楼下,在要送她回家时又被拒绝了一次。

王晓菁看到了照片,心想幸好没有答应他。这令这张照片成了真正的谣言,他们可以问心无愧。不光问心无愧,她想再帮罗锐恒一个忙。


乔伊用平直的语气念着王晓菁的信:“……在高信项目上,菲利普逼迫我采用不正当的手段伪造证据。我坚信这与罗申强调的宗旨‘true value(真正价值)’不符,便没有去做。在高信出事后,菲利普竟然还逼迫我承担下莫须有的罪名,而且还得到了亚当斯的首肯。不光如此,眼下有一个关于我和罗总的谣言,就更令我震惊和愤怒了。罗总正直磊落,不光工作成果有目共睹,对待团队和员工也公正严格,一直是我尊敬的领导和导师。这样的脏水泼在罗总身上,令我不光对造谣的目的表示怀疑,也对容忍谣言传播的公司很失望。近日发生的种种,令我对罗申宣称的企业价值观产生了怀疑。罗申已经不再是我曾经梦想加入的那个百年老店了。我想通过辞职表明我的态度……”

乔伊收起信,对委员会说:“各位,看上去事实已经很清楚了,我想也没必要再继续质询锐恒了。锐恒,麻烦你回避一下,接下来我们要投票了。”

罗锐恒出来时径直走入亚当斯的办公室,连秘书都没有拦住他。亚当斯没有去刘威宣布辞职的发布会,项目的收尾工作也只是和罗锐恒交换了几封邮件。眼下他应该不怎么忙,可他还是盯着电脑屏幕,吝啬地瞄了一眼罗锐恒说:“锐恒,能不能请你把百叶窗放下来?”

罗锐恒照做了,但是做完他说:“其实没有必要。”

没必要什么呢?是没必要放下百叶窗,还是没必要散布流言来害他?

亚当斯说:“你知道我特别喜欢你一点什么吗?说话总是那么有艺术,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用一语双关,什么时候又在表达字面的意思。我发现从很久之前我就已经猜不透你了。”

“为什么要猜呢?其实根本不用猜,因为你是我的导师,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我已经教不了你了。”

“是这样的。有一天当我发现你已经教不了什么,更发现你教的很多东西也未必对,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很害怕,因为前面的路我只能自己走了,没人再指引我了。我更害怕的是,你成为了这条路上的阻碍。亚当斯,这一次你做过了,伤害到不该伤害的人,你真的做过了。”

“我很遗憾。最后我们需要这样的一段对话,听上去像是告别。锐恒啊,我一直很欣赏你,有时候我都分不清到底是把你当下属,还是一个令我骄傲的孩子。你知道父亲对孩子总是有过多期望,总是希望孩子理解自己、爱自己。这和我希望得到你的忠诚是一样的。”

“忠诚?上升到这个词就变味了。那些说看中忠诚的老板,只是希望你对他忠诚,而不是他对你忠诚,忠诚是他们把你困在原地的说辞。亚当斯,你也被自己困住了。”

这时有人在拍门和玻璃窗,亚当斯打开百叶窗,看到全公司的员工都涌到了窗前。罗锐恒等待了几年的结果只花了不到两分钟就出来了。他望了亚当斯一眼,亚当斯打开门,慢慢地鼓起掌来,大家都跟着一起欢呼鼓掌了起来,把罗锐恒簇拥地拉了出去。

罗锐恒向委员会和全体员工发表了一通当选感言后,陈雨思把公文包递给他,悄声说:“已经查到了。”他从祝贺的人群中挤出去,说还有一个重要的客户会议非去不可,庆祝还是留到明天吧。

罗锐恒直奔电梯。他奔跑着,像当初王晓菁追着他一样,他也跑到了虹桥站。陈雨思告诉他王晓菁回宁海去了。他推测着时间,王晓菁坐的应该是前一趟慢车。车开走十分钟了,他已经赶不上了,而且买到的车票还是三趟之后的。

他在检票口求检票员放他过去,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有个父亲带着儿子推着大行李箱过来,也求检票员放他们过去。他们买的是下一趟车票,可是要赶到另一个城市坐飞机已经晚了。检票员板着脸仍是不允许。这时有换乘的人上来了,闸机被打开了一道缝,那位父亲趁机拿行李箱一顶,反倒让罗锐恒钻了个空子。他越过行李箱就跑了下去。

他从手扶电梯跑下去时,听到身后有人吹哨子,还有人喊着“不许跑”。他几乎是从高高的电梯一跃而下,在列车即将关门时赶上了。他在洗手间里待了一会,等车开了才出来。一出来就给王晓菁打去了电话。

“你在哪?”

“我……我在火车上。”

“我知道,到哪一站了?”

“你该不会也在火车上吧?”

“哪一站?”罗锐恒近乎吼道问。

“……苏州园区站。”

罗锐恒算了下时间,他所坐的快车不停苏州园区站,但会比王晓菁的车早几分钟到无锡,再之后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宁海站了。他可以在无锡站见她,但是有错过的风险——只有几分钟时间,他不确定是否来得及换站台。他也可以等上五十分钟,在宁海站等她。

还有一个电话他必须要打。他只在电话里说了四个字:我答应你。

王晓菁从罗锐恒二话不说就挂掉电话,听出他很生气。她捏着手机,在电话和微信间犹豫着,但她最终既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微信。她查看着列车时刻表,在罗锐恒刚刚的电话里,她听到背景音的报站,是从上海刚刚开出的列车。她也发现了他俩的交集只有两处——无锡和宁海。在列车愈发接近无锡站时,她愈发紧张了,干脆走到了衔接处。一个等着下车的老婆婆看她焦虑的样子,问她是不是在等男朋友来接。她怔了一下,嗯了一声,突然想到还是得告诉罗锐恒她在第几节车厢。可就在她信息编写到一半时,居然没电了!列车也进站了。

罗锐恒顺着人流下车。幸运的是,王晓菁的车应该会停在对面站台。可他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十六节车厢不知道她在哪节。再打电话过去,却是关机。他更生气了,不仅不辞而别,连见都不想见了?

此时对面的列车进站了。罗锐恒在站台上奔跑着,一节节地查看过去。涌下来的人流不停打断他的视线。每一节车厢他从头开始抱着的希望,在走到尾部时就变成了失望。又是吹哨的声音,他只来得及查看十节车厢。车门关上了,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发生惊喜。

他撑着双腿,汗从额头上滴下,看着列车远去。他眺望着车尾在远处消失殆尽。昨晚王晓菁对他说的话犹在耳畔:你可以不顾规则,可我不行,我还没有强大到那一步。

罗锐恒转过身,开始查下一班到宁海的车。他走着走着,走不动了。站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扶着行李站在那里看着他。

王晓菁向他走了过去。他们同时向对方走了过去,几乎是跑了起来。

还没跑到跟前,王晓菁就问:“你赢了吗?”

“赢了。”

罗锐恒一步上前抱住了王晓菁,把她冰凉的脸贴向了自己。这个拥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紧、更踏实、更温暖,而且没有时间限制。在见惯了离别和重逢的站台上,这个拥抱比任何一个拥抱都更长久。

还有一个比任何吻都更长久的吻发生了。王晓菁的颈间有一片柔软的凹陷。在她跑向罗锐恒的时候,周红梅给她的那枚玉观音从领子里掉了出来,坠在这片凹陷处。玉观音变得温润了,也没有那么粗糙了,显露出了慈眉善目的样子。罗锐恒拖起这枚玉坠,塞回了她的领子里,他的手指便陷在那里不再离去。像珍视又怕她随时消失般,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下颚。车站里的人群一波波来,一波波去。在这个平常的一天,世界上发生了那么多平常或不平常的事。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在此一刻,在这片空无一人的站台上,有一场惊心动魄的事正在发生着。

过去种种人和事,在此一刻烟消云散。不用担心、无所顾虑的吻是多么美好。王晓菁闭上了眼睛,他们像陌生人,他们又像熟识多年,这亲密的感觉一点点被熟悉了起来。在巴黎的楼顶上,在江海船舶的厂房里,在星空下的海滩和篝火旁,在残破长城的夕阳下,在她守在他的病床旁,在他提着粥去陪她打吊水,在她醉倒他家里,在他们每一次心有灵犀地望向对方时,这个吻仿佛都存在过。它早该发生,也早该发生许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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