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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绝人之路新秀 作者:珞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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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在拿到对账单的时候。你呢? 在发现齐义明在高信的时候……还有,听说大公司才有钱控评的时候。那时候我在想,嘉华算不算大公司呢?网上那些关于嘉华项目的新闻早就没有了,难道当年嘉华控评了吗?可嘉华当时濒临破产,哪来的钱去控评?除非背后有别人提供弹药。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发现了?不相信我? 不是的,是想靠我自己的力量。从头到尾都是我们家的事,报复也好,惩罚也好,一定要由自己来做,才能解恨,才能彻底放下。 现在放下了吗? 没有。 解恨吗? 解恨!那是真够解恨的!亏你想得出来! 王晓菁把酒杯放在了阳台上,转过身来,向罗锐恒伸出了手:“对账单可以给我了吧?” 罗锐恒从书房拿来了一张银行对账单:“有个条件,后面你做什么得让我知道。我怕你冲动。” “谁比谁冲动还不知道呢!看你今天那样子!” 罗锐恒递给她的文件又收了回去,王晓菁只好说:“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罗锐恒会想到让财务去查对账单,是被齐东军启发的。王晓菁告诉他,齐东军提到过高信项目不是以高信的名义付的钱。王晓菁拿到对账单,又仔细看了两眼。只见对账单上的收款方是罗申中国,而汇款方是一家外资公司,英文名很特别,叫做:Nephalem Partner Limited。三个词每个词的首写字母连在一起是NPL,单看Nephalem的缩写也是NPL! “Nephalem……”王晓菁说,“你知道Nephalem是什么吗?” 这还真就难倒了罗锐恒。作为一个只知道工作,不知道玩乐的人,他从来都没有碰过游戏。更不会知道Nephalem就是奈非天,著名的游戏《暗黑破坏神》中的一个名词,代表恶魔与神的后裔,也是游戏里终极挑战的秘境。 “你还记得路其是怎么认识刘威的吗?” “不是说路其黑了高信的游戏吗?” “其实比那个还要早。据说两人都喜欢玩《暗黑破坏神》,就是在奈非天秘境里遇到的,刘威打不过路其,把他叫到高信的一款游戏里对战。刘威作弊赢了,路其一气之下黑了高信的服务器,刘威亮明身份后才招揽到了路其。所以……”王晓菁的目光黯淡了下来,“这就是真相了吗?高信才是背后真正的主使。利用罗申的项目让嘉华裁员,压低估值,通过NPL和齐亦明串通起来进行管理层收购。实际根本不是为了嘉华的技术,而是为了低价拿到嘉华的地。然后对主管官员行贿,做了土地变性,从工业用地变为商业用地,一倒手卖给正阳地产,大赚一笔,这才是高信起死回生的真正原因。” “你想怎么做?” 王晓菁举着手里的对账单说:“现在我有所有的证据,对账单、录音、人证,都有。你知道这些证据的法律效应,足以让刘威身败名裂,甚至都有可能进监狱!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公布真相!” “高信正处在低谷,如果当年嘉华案的真相公布出来,就是雪上加霜,破产,倒闭,或者被Supero收购,裁员……高信可能会落得和视艺一样的下场。这些都是你想看到的,是吗?” “是和嘉华一样的下场。一报还一报,这就是我想看到的,我觉得这是再公平不过的结果了。” “晓菁,你知道高信有多少员工吗?”罗锐恒说,“3万2千人。嘉华有多少员工?1万2千人。这不是一报还一报,你多报了2万人。更不用说高信如今在科技界的地位,以及它所掌握的核心技术,已经大而不倒。它现在还在研发操作系统,会打破Supero在全球的垄断,这意味着最核心的技术中国以后可以不用依赖外国公司了。高信的意义不仅仅只是一家公司那么简单。” “是啊,大而不倒。高信大而不倒的前提是,有无数家小公司被它踩在脚下,倒下了。高信是科技界的老大,但是没有做老大的担当。刘威天天挂在嘴边的理想,也只是经过包装的理想。嘉华就是被这样一个‘嘴上谈着主义、心里想着生意’的混蛋毁了的!我爸就是因为他,还有他们这一群人死的!” “晓菁,我知道你很气愤,也理解你想报仇……” “不,你不会理解的,人和人没那么容易感同身受,我也不能要求你理解。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只知道,做错了事要负责,知道了真相就应该公布出来。你说得对,高信现在在低谷,公布出来也许会让它倒闭,也许它又跟以前一样起死回生。我都不管了,让老天决定它的命运吧!” “我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要想一想,谁才是你真正的敌人,是高信,还是刘威?做错事的是刘威和齐亦明,你的目标应该是他们对吧?” 王晓菁想了想说:“是的。” “高信的员工,就和嘉华或者江海船舶的员工一样,他们没有错,不用他们陪葬吧?而且,就算你要公布真相,你去哪公布?不还是到网上吗?且不说会不会暴露你和罗申,还有做高信项目的所有人,就以高信控评的本事,你觉得真相能被传播开来吗?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还有菲利普,他也听到齐亦明的话了,他知道陈浩然,知道嘉华项目,你觉得他会坐以待毙?他现在可能早就捅给刘威去邀功了,刘威能没有准备吗?以他的性格,他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晓菁被问倒了,她太愤怒,只想着要报仇,根本没管那么多。逻辑上,罗锐恒的话让她无法反驳,但是情绪上,她顾虑甚至害怕罗锐恒会阻止她的行动,毕竟他知道全部真相。 她说:“我不在乎!我就是要高信垮台!” “你不可能不在乎,别骗自己了!王晓菁,别做和他们一样的事,别成为他们!给我一点时间,我有更好的办法,我只需要一点时间。” 这时来了一个电话。罗锐恒当着王晓菁的面接了起来。 “锐恒,忙吗?” “忙。” “一点时间也不肯给我呀?不过我也没什么事,访谈打分的结果还在统计中,但大体上出来了,猜猜谁最高?” “你打电话过来肯定不是为了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呵呵,虽然不是最终结果,但也大差不差了。后天公司见!” “好的。谢谢你,凯瑟琳。” 凯瑟琳?王晓菁想起是那位长得很像林姿绮的华裔委员。她问道:“是民调的结果吗?” “还没最后出来。” “昨天委员会也访谈过我了。不知道这个评分机制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是去掉一个最高分和去掉一个最低分的那种?要是那样的话,我的回答会不会没有用?” “怎么?说我的好话说得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最低分呢?” 罗锐恒不屑地回屋去了,似乎有点生气。明明才八点,可他已经不耐烦地说时间不早了,撵她赶紧回家。王晓菁也生着气,为了他替高信的那一番辩白。她在门口换鞋时把拖鞋摔在了地上。罗锐恒走过来,她以为又要教训她两句,可是他却伸出了手说:“东西放我这。” 罗锐恒拿走了对账单,理由是这是盖了公章的原件,他要复印一份再给她。王晓菁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很不舒服,他这多此一举的举动无法不让人多想。 回家时王晓菁没有坐车,而是走回去的。她沿着人烟稀少的滨江大道一直走下去,想在清冷的冬夜里理清思绪。走着走着,她感觉到身后有辆车不紧不慢地跟着。回头一看,是一辆黑色奔驰。她有耐心,奔驰车也有耐心,跟她保持着并行的速度前行着,直到她快到家。 她停下脚步,奔驰缓缓超过了她,司机下来了。 “黄师傅?”王晓菁认出是罗锐恒的司机。她看了一眼车,看不清是否还有人。 罗锐恒打了几个电话,看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他拿了两个酒杯放在吧台上,倒上了两杯酒。 有人敲门。他打开门说:“你迟到了。” 万慧摘下了墨镜走了进来。她把包丢到了沙发上,把手机丢在了吧台上,坐在了吧台前,裙摆的分叉劈到了大腿根。她举起酒杯说:“我们是要先为你庆祝一下吗?” 罗锐恒按住了她的杯子说:“先不着急,有的是时间庆祝。” “哦,我懂了,是要我先和你道歉吗?你知道我的,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我不要道歉,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你。万慧,我要的是补偿。” 万慧勾起手指从他的脸框上划过,说:“你一个电话,我就千里迢迢地从北京来见你,这点诚意应该多少弥补了一点吧?” “还不够。” “那好,罗锐恒,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的手一路向下,握住了罗锐恒的手,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罗锐恒低头看了一眼,帮她把裙子遮好。他绕到吧台另一头,说:“我要你帮一个忙。” 万慧听完了他的要求说:“罗锐恒,你野心太大了!” “当然,小忙就不劳你动手了。” “让我猜猜,你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值得这么铤而走险地赌一把吗?” 罗锐恒喝了一口威士忌,浓烈的酒味飘散在屋里。他说:“值不值,要看我能赢得什么。这个忙你可以不帮,我可以找别人。但是我想你帮了,会对你更好一点。” 万慧若有所思道:“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有问过一句我的事怎样了。” “我想你能那么容易就来上海,应该说已经解决了吧?” 万慧苦笑了一下,没有提及在她来之前所做的一系列安排。她点点头说:“是的,用我们自己的方法解决了。不管怎样,你问到我了,多少还能听出点往日的情谊来。”她拿起包,在罗锐恒的胸口上拍了两下说,“至于帮你对我是不是更好,我已经不在乎了。” 罗锐恒当万慧是答应了他的要求,这多少让他轻松了一点。他坐在沙发上,正对面是那幅长城的星轨摄影。他端着酒杯慢慢走过去,目光从星空的顶点一路逡巡下来,停在了长城的烽火台上。如果那里有一簇火光就更好了,跳动的、橙色的火光,会成为点睛之笔,会给这幅黑白摄影带来一点温度。 他想起王晓菁刚才在换鞋时问他,为什么所有照片都是黑白的,就没有尝试过彩色的吗? “肯定是尝试过彩色的才选了黑白的。艺术大多数时候都在宣泄感情,我想要的是本质,近乎哲学的冷静。” “那画根线就好了。或者像那些极简主义一样,一片白色也行。不要那么鄙视感情,宣泄感情也不代表愚蠢。会不会是……有些人天生迟钝,无法正确地表达感情,只能随便找个借口罢了。” “哦对了,我忘了有些人会画画。只是从来没见她画过,不知道水平如何,艺术理论倒是一套一套的。” 王晓菁却认真地说:“比起黑白,彩色更难画好,因为要画得不落俗套很难。黑白和彩色,你只是选择了更容易的那条路。” 更容易的那条路……这触动了他,让他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回答,只好说:“你呢?干脆都放弃了?为什么不再画画了?” 王晓菁低下头忙着系鞋带。大概意识到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罗锐恒没再追问下去。但他一直在想着,好奇着。那张银行对账单还在茶几上,他拿到书房,准备锁进书桌最下方的抽屉里。抽屉里还有一枚U盘,是杨凡给他的陈浩然的全部资料,包括嘉华项目的。 他从没花时间看过每一个文件,他知道王晓菁做过了,这就足够了。但是今晚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多看一眼。也许是因为资料里不仅包括嘉华的真相,也因为那里包含着王晓菁的少年时期,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长大的地方,她讨厌什么、喜欢什么,他都想去了解。 罗锐恒打开了U盘,把文件挨个打开看了一下。文件有几百个,excel模型和PPT居多,唯独有一个是音频文件,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打开文件,开头有点噪音,似乎是在烧开水。而后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声音离得有点远。他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同时音频里似乎也有人调节了一下录音机的位置,说话声清楚了很多。 他听到两个男人在谈论嘉华厂。一个声音高点的人不停在发牢骚,说的都是泄气话。另一个低沉的声音显得郁闷很多,但听得出来是真为嘉华担心。他听到这个低沉的声音说:人心散了,产品就做不好了……还提到了良品率不行,意识到原来这就是王晓菁的父亲王河山。 王河山没有提到任何数据。罗锐恒理解王晓菁的愤怒,换做是他,他可能都忍不了九年。罗申是造假了,虽然不是他下的命令,但是与有耻焉。他不忍再听下去,暂停了录音。 鼠标晃过去的一下,音频文件显示出暂停的地方之后还有十秒钟。罗锐恒关掉了录音文件,到客厅里又续上了一杯酒。每当他心事沉重时,酒总是最好的陪伴。他端着酒杯,思忖着,又走回了书房。 他又打开录音文件,把进度条直接拖到了倒数十秒的位置听了下去。在两个男人唉声叹气完之后,他听到王河山说:“晓菁,去倒点水来。” 罗锐恒马上暂停了,屏幕上倒映着他怔怔的面孔。进度条上显示还剩下两秒钟。他敲了一下回车键,录音继续播放了起来。 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很响,在安静的屋子里像有人在他耳边故意弄出响动。他听出是翻书的声音,而这声音明显离录音源很近。他还听到椅子拖开的声音,塑料脚在木板地上划出了刺耳的一声,应该是什么人站起来了。咔嗒一声,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罗锐恒坐在书房的吊灯下,灯光有点灼热,加上地暖的温度,令他后背冒汗。他坐了一会,鼠标仍然停留在录音文件上。他选中了文件,键盘上有很多按键可供选择,他按住了“Shift”和“Del”键[彻底删除文件的快捷键。]…… 罗锐恒关了电脑,关了书房的灯,还关上了门。他给王晓菁打去了一个电话,却被她掐断了。他有点奇怪,又给她发去了一条微信,还是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再打又被掐断了。他想起他们之间仍然保留着手机定位的方式,打开一看,却发现那颗代表王晓菁的蓝色光斑处在出城的高速上。 罗锐恒马上给亚当斯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晚上还要会面吗?亚当斯在电话那头的环境显得很安静,说他临时有事,过不来了。就在这时,罗锐恒听到骤然响起的嘈杂声,像是有人打开了车窗,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亚当斯挂了电话,对坐在一旁的王晓菁说:“晓菁,能不能请你关上窗户?我年纪大了,还真比不过你们年轻人能吹风。” 王晓菁关上了窗户说:“太闷了,我就是想透透气。”她一只手揣在大衣兜里,那里装着手机,已经设为了静音,但是透过薄弱的大衣料子,隐约能看到有电话和微信进来。亚当斯叫她上车时,用的理由是和她谈谈心。她想,这天迟早都会来的。她现在不惧怕亚当斯,哪怕刘威站在她面前她也不会怕,因为她知道她掌握着什么。 她问:“怎么会那么巧,恰好就碰到了?” “不是巧,我知道你在罗总那。” 王晓菁坐在那里,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亚当斯说:“我也知道你要和他谈什么。晓菁,我很喜欢你,聪明、有干劲,而且知进退,这在年轻人身上可是难得的品质。” “是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你面前展现过这些品质。毕竟几乎没有直接跟你做过项目,你是大老板……” “你们对‘大老板’是不是有点误解?真正的大老板对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很了解。知道谁喜欢穿香奈儿,知道谁喜欢摄影,也知道谁不喜欢吃三文鱼,谁又家里养了吃素的猫……办公室就是一个金字塔,你站在最顶端,自然能看到每一个人。而你,年轻人,我觉得你前途无量,以后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来,以后你也会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看到所有人。所以在年轻的时候,一定不要太冲动,要多考虑考虑后果,往后的路才能走得又顺又长。” “……什么后果?你又知道我要和罗总谈什么?” “不就是……嘉华项目吗?” 王晓菁僵直不动,听亚当斯在她旁边喋喋地说着嘉华项目的细节,声音里有种对往昔的怀念和自得。黄师傅就在前方开车,亚当斯也没有避讳,还问王晓菁认不认识黄师傅,说起黄师傅不仅是罗锐恒的司机,也是他的司机。她在想亚当斯为什么要提黄师傅,为了提醒她别忘了罗锐恒认识他的时间远远比认识她长?还为了提醒她,在工作中、在利益上,他能带给罗锐恒的好处才更多? “晓菁,难为你了,连我都觉得可叹可惜。九年了啊,谁想到已经过去九年了。”亚当斯唏嘘道。 王晓菁口中干涩,她舔了舔嘴唇问:“你承认了?是你把高信引荐给齐亦明的对不对?你承认你错了?” “我不会把那个叫做错,最多算作一点小小的瑕疵。没有嘉华,就没有今日的高信。嘉华那个底子,能在九年后成长为一个互联网巨头,能成为罗申中国最大的客户吗?我想你我都知道不可能,但是高信能。我为罗申赢得了一个大客户,这叫错吗?我在罗申那么多年,尽心尽力把中国区一手做大,我做得对的地方,又有几个人看到?唉,没有啊……” “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不代表你明知故犯做一件错事就是应该的。” “说得好!晓菁,让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你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吗?” 王晓菁语塞。亚当斯依然和颜悦色,没有为她的不恭生气。她发现路两旁开始出现绕城公路的指示牌,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有一个人我想你应该见见。我猜应该是你想见的人。” 车开了很久到了一处门禁森严的庄园。他们被人护送着,穿过曲折的花园路径,拾级而上到了一座玻璃亭子。屋里很闷,王晓菁想推开窗户却推不开,才发现亭子外围被铁索锁住了。远处有凄惨的哀鸣声传来,她问那是什么在叫。 “有意思,锐恒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亚当斯说,“那是刘总养的熊。” 王晓菁这才知道即将要见的人就是刘威。她问:“罗总也来过这?” “嗯,常来。”亚当斯又补充道,“现在是我的客户,将来会是他的客户。感情要慢慢培养嘛。” 王晓菁慢慢坐了下来。不知道刘威为什么会建这么一座奇怪的亭子。亭子里挂着明晃晃的宫灯,是这片庄园里为数不多的光源之一。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外面,但四周黑黝黝的,只能看到枝丫如野兽般张牙舞爪。远处依稀有灯光,也被枝丫挡住了。她就像在一叶危舟上,沉浮于暴风雨的海面上,或是在深不可测的洞底,被铺天盖地的黑暗侵袭,危机四伏、孤立无援。 她听到一些人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个男人在大笑,这笑声在下方停留了一会。然后是告别的声音,和关车门的声音。她透过窗户看到一些汽车的尾灯在远去。不知道这座庄园有多少个出入口,从方向上来看不是她刚刚进来的那个。 与此同时,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进来了,是刘威的助理吴迪。他说刘总马上就到,还给他们拿来几瓶矿泉水。水递到王晓菁手中时,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这让王晓菁对他没有那么提防,可他下一句却是:“小姐,麻烦你把手机交出来,我们要防止拍照和录音。” “刘总……”王晓菁听到谦卑的招呼声从台阶下传来,不止一声,猜测不止一人守候在外面。门一下敞开了,寒风裹挟着枯碎的叶子刮了进来。风又变小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挡住了风口,走了进来。 亚当斯马上站了起来,王晓菁迟疑了一下,也站了起来。刘威一进来就连打了几个喷嚏,亚当斯说了声“bless you(上帝保佑你)”。刘威大笑道:“你的神对我可不管用。”顿了下他又说,“信这信那信了不少,现在不也屁用没有嘛!” 刘威一直没有看王晓菁,王晓菁却在观察着他。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似乎离他越近,看得越清楚,就没有那么恐惧了。他是一个壮实的男人,比她想象中更高大。但也比她想象中更焦虑,更憔悴。即使他在笑,可是笑容掩盖不了他被高信的危机困扰得睡不着觉。眼下挂着两片松弛的眼袋,眼中充满血丝,看着有些神经质。身上有股浓烈的酒味,门牙上沾着一片菜叶子,王晓菁真想提醒他一下。 事实上她可以提醒他,她有什么要害怕的呢?王晓菁就对刘威说:“你牙齿上有东西。” 刘威闭嘴舔了一下,啐了一口痰。他问亚当斯:“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王晓菁。”亚当斯说。 “哦,对,王晓菁。小姑娘,你胆子不小啊。” “你指哪方面?”王晓菁说。 “听说你是嘉华厂的?还是家里人是嘉华的?” 王晓菁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水说:“我不是来接受审问的。”但她心里明白,刘威果然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就像罗锐恒猜测的,要么是菲利普、要么是亚当斯告诉了他。 “小姑娘,轻松一点啦,谁说这是审问?”刘威拍了拍王晓菁的肩膀,被她躲开了。他掏出雪茄盒,扔给亚当斯一根雪茄,自己也抽了起来。雪茄捏在他粗黑的手指间像蛋卷,轻轻一撇就可以碾碎。他说:“可能有些误会,咱们今天来是解开误会的。听说你在罗申表现很优秀,为高信项目也贡献了不少。我跟亚当斯商量着,这么优秀的姑娘,得来高信工作不是?” “常听说刘总对招聘很上心,总是亲力亲为,但是今天这个场合似乎不适合招聘。”王晓菁看着窗外。刘威的人守在外面,她已经身陷囹圄了。 “怎么不适合了?” “如果我答应,那就叫收买。如果我不答应,恐怕就会变成威胁了。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我直说吧,我既不会去高信工作,恐怕也不会留在罗申了。” “怎么?这两家公司不够优秀,吸引不了优秀的你?” “是这两家公司还能存在多久我都不确定。” “哦,这样。那你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让这两家公司不存在呢?不对,我们换个问题。你就那么自信,能让这两家公司说倒就倒吗?一个是百年咨询业的巨头,一个是几千亿市值的上市公司,小姑娘,连我都不敢这么说啊。但要是有人说让你不存在,办法倒是很多呢。” “嗯,这点我相信。”王晓菁打量了一下亭子,说,“选在这里见面可能就是第一步。亚当斯刚刚说你养熊,拿我喂熊都可能吧。” “哈哈,开玩笑的,不至于,真不至于!我从来不欺负女孩。”刘威笑着低头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雪茄,抬起脸时却已换了副面孔,“我和亚当斯都很忙,就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来谈谈生意吧。高信现在面临的情况你也知道,跟罗申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刘威说这话的时候,亚当斯不自然地换了个坐姿。王晓菁揶揄道:“亚当斯可能不这么想,毕竟罗申从来没有错过。” “他怎么想不重要,你怎么想也不重要。我今天叫你们来,不是为了听你们怎么想的,而是要你们听我说!”刘威有点不耐烦道,“齐东军那个蠢货,有一件事还算聪明,他说那些违规的视频内容是你伪造上传的,说责任可以让你担。这可有意思了,我原来以为是视艺那帮不成器的家伙放任用户呢。你说说,你打算怎么承担这个责任呢?” 亚当斯也说了几句,把形势说得很严峻,虽然造成今天这个局面完全是他和菲利普的责任,他却只字不提。他批评了王晓菁,要她检讨自己的错误。 “我懂了。”王晓菁点着头向门口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刘威叫住了她。 “我要回去。都到了这时候了,我就算再傻,也看出来你们想的不是弥补过错,而是要找一个替罪羊。抱歉,这只羊没那么软弱,它可是有不少武器。”王晓菁回过头来,向他和亚当斯宣布了一个早就想说的决定,“刘威,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不是我有自信能让高信和罗申倒下,能让这两家公司倒下的恰恰是你们自己。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试一试。在我走出这扇门后,外界会知道你们的所作所为。到时候我们再看高信和罗申还会不会存在下去。” 可是她一拉开门,门外却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罗锐恒望着她,半边脸在黑暗中,露出的半边上目光闪烁不定。他轻轻推了一下她,她站着没动。他用力了一点,把她推回了屋里。 罗锐恒从她身边走过,坐到了亚当斯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亚当斯点了点头。 跟着进来的还有吴迪,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酒杯,装着黑红的液体,就像酱油和辣椒油拌在了一起。刘威眯着眼睛一口喝尽,叫人也端给亚当斯和罗锐恒。 亚当斯硬着头皮勉强喝了一口,刘威还叫他不要浪费。转而问王晓菁:“这个就不给你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王晓菁已经猜到了是什么,她只觉得毛骨悚然,低声道:“熊胆?” “对,这姑娘果然聪明。亚当斯,是不是你告诉她的啊?” 亚当斯还在旁边恶心着,抿着嘴直摇头。刘威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取熊胆的过程,什么插了银针,一头可以取二十年,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细节。话头一转,他说:“二十年啊,你说这熊是愿意马上就死,把整个胆都贡献给人类,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被折磨上二十年呢?” 王晓菁浑身发抖,如果刘威是要威胁她,没有用,但如果是要激怒她,他做到了。她想到了被病痛折磨死去的父亲,还有这九年来被贫穷折磨的母亲。而她自己,她一直在被悔恨折磨着,被仇恨折磨着。 刘威见罗锐恒没碰杯子,硬推到了他面前说:“这东西可好了,清肝明目,我‘三高’都靠它给降下来的。”他托了把裆下,对罗锐恒笑着说,“一夜三次,特‘管用’!” 王晓菁看着罗锐恒盯着杯子,心里在喊,别喝,千万别喝!你都知道那是什么了!你是罗锐恒啊,没必要为了迎合刘威这个混蛋而委屈自己啊! 然而罗锐恒竟然无视她乞求的目光,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把杯子一摆道:“刘总,咱们说说正事吧。” “别,先别。先让我把这个小姑娘的事处理完,要不然我放心不下。王晓菁,你也不希望我因为你睡不着觉吧?”刘威说,“你先前不是答应了菲利普吗,愿意担下责任。” “是的,我是答应了。”王晓菁说,“但是……” “答应了就好啊!那我们继续吧,这事也没那么难,就说你为了完成工作,制造了假证据,现在认识到错误了。公众会原谅你的,你看,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犯了点错,掉几滴眼泪,纠正了就好,人生还有大把的好日子。你看看我,要是说我犯了错,那他们可高兴坏了,巴不得呢!长篇累牍的,几十年后都会拿出来说事。最重要的,高信可不能阴沟里翻船,因为这点小事就落人把柄!丢人!” 王晓菁就像在等着刘威这样的反应。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本来是准备说给菲利普和齐亦明的,但是没用上,现在用来打击刘威也正合适:“但是,请让我把刚刚的话说完。我是做战略的,战略的关键就是预判。如果当初我不答应菲利普,怎么会有齐东军落马的那一幕呢?又怎么会见到你刘总呢?菲利普是说过要我去造假,伪造不合规的视频上传到视艺、云境的平台上,亚当斯也认为我是这么做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可事实是我根本没有伪造,那些不合规的视频本来就存在,我只不过是找到了他们。”她看着罗锐恒说,“罗总也知情。” 刘威问罗锐恒:“你知道这事?” “我觉得现在没必要讨论这个。”罗锐恒说。 刘威一拍大腿道:“对啊!还是罗总说得有理!现在讨论这个没必要了。这姑娘,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我喜欢,有胆识有策略,是个人才!这么能干就不要在罗申干了,到高信来吧!你要去读什么NBA,哈佛还是斯坦福,推荐信我给你写就是了!三百万的学费生活费,这钱我也出了!” “我已经说过了,你收买我没用!我是不会背这个锅的!” “怎么还没听懂?我是惜才!锅也不用你背了,随便安排一个人去背就行了。”刘威说,“亚当斯,你们团队上不是还有其他小孩吗?找个人就完事了。但是王晓菁你得来,你来给我工作吧!部门随便挑,从总裁办开始也行,战略部也行……算了,可能还是总裁办好一点。” 王晓菁以为听到了一个有史以来最荒谬的笑话。她看看亚当斯,亚当斯躲避着她的目光。她看看罗锐恒,罗锐恒虽然看着她,可是沉默不语。只有刘威热忱地望着她,以为这事真就如他所愿可以这么解决。在他的逻辑和经验里,这可能就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了。但这已经突破她良知的底线了,她问:“如果我不答应,你就要硬要栽赃给什么人吗?” “别说那么难听,我不都说了是生意嘛。高信付的咨询费可是包括了承担责任这一项。就这么办,明天我就安排公关部说明!亚当斯,你可能也要罗申准备一下,应对下媒体。”刘威说。 亚当斯诧异道:“我以为不会提及罗申?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能伤害到罗申的名誉!” “我只是叫你以防万一,那帮媒体你也知道的,挖门盗洞就想找出点高信的黑料来。”刘威说。 王晓菁说:“刘威,你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吗?作为高信这么大一家公司的董事长,你有担当、有价值观吗?别人的荣誉、职业生涯在你眼里就不当回事吗?” “他妈的,还教训起我来了?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担当!高信创造了三万多个就业岗位,这他妈的就叫做担当!高信每年纳税三百多亿,这他妈的就叫做担当!高信的产品和服务遍布全世界,敢于打破Supero对操作系统的垄断,让外国人不敢小瞧中国的高科技,这他妈的就叫做担当!嘉华能做到这些吗?对,我是为了嘉华那块地,但是他们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啊!要不是我给了他们管理层一笔钱,他们能保得住最后那点技术?哈,就连那点技术也是过时的!” “但这样一个企业的董事长,只会威胁、利用、恐吓别人,为了替他承担过失。一个连过失都不能承担的企业,又能有多少担当呢?你说的没错,但你说的是高信的担当。刘威,不要把高信的担当扯作你的功劳。高信没有你不会有问题,甚至可能会更好!” “够了!”亚当斯一拍桌子道,“王晓菁,不许你对客户无礼!刘总,我们再想想办法吧,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决的。” “其实用不着这样。”罗锐恒说,“虽然大多数时候错误只能通过认错来弥补,但是用一个更大的成功来解决不是更好吗?” 这句话吸引了其余三人的注意。刘威说:“你有好主意怎么不早说呢?” 亚当斯说:“今晚罗总来就是要说这事的,我们都研究半天了。” 罗锐恒说:“刘总,我有办法帮高信得到云镜。只要云镜同意并入高信,在资本市场上对高信会是巨大利好,还能打退Supero。到时候没人会在意这些违规视频是不是假的了,这能解决当下所有麻烦。” “那好啊!怎么做?你告诉我!”刘威激动地说。 “您得见一见路其。” “那臭小子我见过他好几次啦!说不通啊!” “这次一定能。我已经铺垫好了,您见了就知道了。” 王晓菁近乎绝望道:“罗锐恒,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这是助纣为虐!你不能帮高信,不能再去害了一家公司,就像他们当初害了嘉华一样!” “王晓菁,你错了,当初刘总没有错。如果我是刘总,在那时候为了保住自己的公司,我也会那么做的。你不是做企业的,不了解企业家的心态,公司是他们的命,是他们的心血。他们可以豁出命来,你能吗?”罗锐恒说。 “是啊,晓菁。聪明人的固执是坚持,笨蛋的固执是冥顽不化。”亚当斯说,“你是要做聪明人,还是笨蛋呢?” 刘威也说:“小姑娘,过去的就过去吧。知道嘉华事的人那么多,你看着谁伤得了高信和我一根汗毛?你觉得你能吗?五百万,我给你五百万,不要再提这事了。再到我这来工作,比罗申发展的空间更大!你不是觉得高信有问题嘛?不是觉得我不够格吗?那你来帮我啊!你那些所谓的证据,根本算不了什么。对账单都在罗总手上吧?” 罗锐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刘威。 刘威扇了扇对账单说:“你看,这么重要的一张纸都不在你手上,你还能怎样呢?况且嘉华那事本来就牵扯了一大帮人。你挨个数过来,要怪罪的人可不少,你惩罚得过来吗。我,齐亦明,亚当斯,当时那个帮着土地变性的副市长叫什么来着?哎呀,我忘了。总之还有很多很多人。哦,我听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证据,就是你爸那个录音文件。你有的吧?那个是哪来的?你比我们都清楚吧?” 刘威在王晓菁的肩膀上拍了拍,这次她没有躲闪,身子像被抽了线的木偶,瘫坐在了椅子上。她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在慢慢褪色,在三个男人步步紧逼的注视下像被火烧了一样化为灰烬,软弱和悔恨浮现了出来。 罗锐恒说:“晓菁,听他们的吧,五百万不算少了,对你们家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交代了。” 王晓菁抬起眼,眼中噙满泪水,让人看了心疼。罗锐恒想握住她的手,可她抽了出来,擦了擦眼泪对刘威说:“我要一千万。” 回程的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王晓菁都没有说话。罗锐恒开着车,打开了音响。音响里传来的歌曲唱道:“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哦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大概是“谎言”二字刺痛了王晓菁,她关掉了音响,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她以为是很长的时间,其实只过去了十五分钟,剩下的路要开一个多小时。汽车在夜色中行进着,如快舟划开了平静的水面。这水面下掩藏着的秘密蠢蠢欲动,行进在上面的人才能感受到暗流波动。 车子行径到一个岔路口。一个指示牌通往上海,一个指示牌通往太湖大道。罗锐恒开上了通往太湖的路。 “这不是回上海的路?”王晓菁问。 “这好歹让你愿意说话了。” 罗锐恒打了一个大转,车子沿着螺旋形的环路绕着圈,花了一点时间才开到笔直的路上。他说:“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听。” 王晓菁一下捂住了面孔,话语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说出:“我没有……我没有想害我爸。”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擅长点什么。然而天赋的发现是容易的,天赋的发挥却很难。王晓菁在幼儿园时就爱画画。长大一点,就不是喜爱这么简单,但凡看过她画的人都说她有天赋。唯独王河山不认可,不光不认可,还打压。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否认她的出发点其实也是为她好,因为他从来不认为画家是个正经职业。对于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来说,只有能成为律师、医生或者公务员的天赋才叫天赋。 因此王晓菁对画画的坚持一半来源于热爱,一半却来源于对父亲的反抗。这反抗在她上高一时、在陈浩然来访谈王河山之前达到了高峰。她想参加一个暑期的艺考培训班,要交一千块。可是王河山早就断了她的零花钱,也不许周红梅给她交钱。陈浩然来找王河山的时候,她刚和王河山大吵过一架,就是为了这个报名费。 “让我猜猜,陈浩然给了你一千块,让你偷偷录音是吗?”罗锐恒问。 “……是的。”说出这两个字很艰难。在这九年里,她第一次向外人袒露压在心上的秘密。这个秘密就像秤砣一样,成为她身体的重心。在人生道路上她没法走得轻快,总是拖着一个沉重的身子步履蹒跚。有时忘了这个秤砣的存在,她会像其他年轻人一样轻盈。因此,有两个她存在:一个沉重的她,一个轻盈的她。这常常让她看上去很奇怪,时而容易亲近,时而冷若冰霜。 “这是实话吗?我是说,这是全部的实话吗?” “这是实话。我不会再骗你了,也没有必要。虽然我说过很多假话,但是我对你一直说的都是真话,这让我觉得我还不算坏。” “你不坏,从来都不坏。其实你没有把录音给陈浩然吧?” 王晓菁惊讶半晌:“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猜的。我觉得你没那么傻,不会不知道利弊轻重。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就这么简单的四个字让王晓菁差点又没忍住哭。车子颠簸了一下,窗外开始出现山峦的景象。冬夜里,山的轮廓特别清晰,和缓而流畅地在他们的前方延伸出去。 罗锐恒问:“怎么不说话?” 王晓菁抽了抽鼻子:“你现在一定觉得我特别可笑吧,口口声声地说要报仇,其实犯了最大错误的人……是我自己。” “是很可笑。”罗锐恒专注地看着夜路,前方的视野逐渐变得空旷,黑夜如海水一般漫至眼前。他打开车窗,湿冷的空气倾面而来,隐约能听到浪潮拍岸的声音。他说:“王晓菁,我一直以为你很聪明,分得清轻重。但你竟然为了悔恨而悔恨,为了自我惩罚而惩罚,就为了一个不算错误的‘错误’?他们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比你的错严重?你父亲的死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而是一连串的巧合和悲剧。到现在真的能分得清谁的错更大,谁最应该负责吗?你背负了这么大压力,责怪自己、怨恨自己,除了能让你的人生看上去更悲惨一点、更有深度一点,能带来任何好处吗?你觉得这是你爸想看到的吗?”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你可拉倒吧!你所做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理上好过一点罢了。而且我怀疑,哪怕你让自己下地狱,悔恨真的就能终止吗?你还不明白吗?悔恨本身就是地狱。你已经无法做得更多了!你爸不需要你做这些,你做了他也活不过来。你爸只希望你过得好。” “你不是我爸,你连女儿都没有……” “我没女儿我就不配懂吗?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你跟你爸不一样,你们好歹是正常的父女,他不会打你,也不会不让你上学,他无非就是严厉了一点、古板了一点,但归根结底他是爱他女儿的。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会怎样吗?算了,我看你也不知道。”罗锐恒停下了车说,“爱一个人的时候,会忘了他自己的存在,不会计较谁对谁错,也不会希望你一辈子为了他惩罚自己。他只会希望你过得好,过得比他更好!” 罗锐恒下了车,王晓菁还在位子上坐着,被安全带勒得陷进了座椅里。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也从未和母亲周红梅交流过。周红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王河山在病重的两年里也从未和妻子谈起过。她更不敢告诉母亲,真相一定会让她再失去一个母亲。 每一次的回想都是一次惩罚,每一次的惩罚都加重了悔恨的疼痛。回忆构建了一个螺旋形的黑洞,她沿着走下去,越走越深,即使在真相大白的今天,她也无法找到门、走出来。 罗锐恒打开车门说:“你准备忏悔多久?下车!” 王晓菁跟在罗锐恒身后,慢慢走到视线的边缘上,太湖逐渐露出了全貌。他们身处苏州东山的观景平台上。太湖大道如一条金黄的钻石项链横陈,圈出了一方蜿蜒水天。一轮圆月高悬,银辉落在水波上,绰绰浮浮。 王晓菁深吸了一口气,在处于近乎窒息状态的今晚,这一口新鲜的空气让她终于能呼吸了。她问:“为什么来这?” “清醒一点了吗?” “我本来就很清醒。戏不是演得很好吗?” “呵,能怼人了,看来是清醒了。你要是早点清醒该多好。” 王晓菁清醒的时间在今晚八点,她从罗锐恒家出去时,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罗锐恒的那句话“不要成为他们”。她也许和恶龙搏斗了太久,也许凝视了深渊太久,连成为深渊里的恶龙都不自知。好在这一刻,她清醒了过来。 罗锐恒见她折返回来也没意外。他晃了晃手机,说她一走亚当斯就来电话,质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王晓菁的身份。应该是菲利普把下午他们对付齐亦明的情况都说了。 “你要不然避避风头,休个假去吧。明天就走。”罗锐恒说,“亚当斯会不会和刘威说也不知道。他们本来就想抓你当替罪羊,亚当斯就在我家楼下,你等会再走,现在别送上门去了。” “人的第一反应都会躲对吧?不如直接送上门去好了。我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的目标应该是刘威而不是高信,是亚当斯而不是罗申。现在手中的证据还不够,最好能让他们亲口承认。我们来演一出戏吧!” 罗锐恒想了想,问:“你这都是跟谁学的招数?” “还能跟谁?您不是我的导师吗?” “我可没教过你这个。好的不学!” “我认为这招该学,兵不厌诈嘛。” 于是他们联手在亚当斯和刘威面前上演了一出苦肉计。虽然暂时让刘威对王晓菁放下了戒心,但是要扳倒他没那么容易。亚当斯也是,以他多疑的性格,对罗锐恒必然仍会提防。今天这出戏能瞒住他们多久难说,但是好歹为罗锐恒真正要做的计划争取了一点时间。 罗锐恒说:“听着王晓菁,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带你来这,你可以痛痛快快地喊一通、哭一通,但是不要再忏悔,也不要再自我折磨下去了。” “人不需要为做错的事永远忏悔吗?” “需要,但不需要为你没犯的错误忏悔。我再说一遍,我相信你没有把录音交给陈浩然。” “你为什么……你不了解情况,为什么会相信我?” “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相信!凭我对你的了解,凭我的直觉。” 王晓菁走上前来,伸出双手抱住了罗锐恒。她把脸埋在他大衣的缝隙里,终于放声大哭道:“我没有做……没有给他录音……” 她说她最后关头反悔了。她虽然录了音,也在陈浩然来家后放给他听了。但当陈浩然告诉她他会怎么用这段录音,以及王河山的话可能会有怎样的影响时,她害怕了、反悔了。她把陈浩然推出了家门,把录音用的英语复读机收进了抽屉里。她不知道陈浩然是怎么搞到录音的,但她毕竟做错了事,她不能否认她没做。就算只动过这个念头,她都会后悔一辈子。她不想推卸责任,她也不能用“年少无知”作为借口。她不是不想对罗锐恒说出全部的实话,但是这实话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她应得的惩罚分量没那么重了。 她哭得太伤心、太彻底了,哭到最后她口中一遍遍念着“爸爸”,一遍遍念着“对不起”。罗锐恒抬起手,犹豫地不知道该放哪。一阵风吹过,他解开大衣,把她裹在了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大哭变成了抽泣,又变成了默默流泪,到最后已经没有哭的动静了。罗锐恒低头在她耳边说道:“让过去的都过去吧,和以前的世界说再见,不要再去想它了,它也不会再来找你了。今夜之后,你要去一个新的世界,从此就不要再回头看了。” 罗锐恒没有告诉王晓菁的是,他其实验证过录音的问题。今天在第一次听到时,他总觉得这个录音说不出来哪不对。在听了好几遍之后他意识到,录音不是原始版本,而是翻录的。在这段录音最后结束的位置,有两秒钟很难被人察觉的、被王晓菁拖椅子的声音掩盖住的声音——是一个自行车骑过来按铃的声音,一个年轻男人轻轻说了一声“Shit”。如果他没猜错,是陈浩然在翻录的时候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了,而且他应该是在户外翻录的。 他想起杨凡曾经说过一些奇怪的话,马上给她打了电话。杨凡回想了半天,才告诉他录音是陈浩然偷来的。这就是陈浩然一直在自责的地方,总说他在嘉华项目上骗了人、偷了东西。 罗锐恒坐在书房里想了一会,他明白了王晓菁为什么不再画画,他明白了她一直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她所隐瞒的、所忍耐的、拼尽全力进入罗申,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赎罪。爱是宽恕,信任是爱。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无条件地相信她,让她不要再去凝视过去的深渊,而是望向他所指的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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