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咔嗒——我感到轻微的晃动，周围的喧嚣猛然聚拢过来，将我拉回现实。

糟糕，我又在课上睡觉了。我慌忙抬起头环视教室，旁边的人好像都发现我睡着了，一个人拍拍我的肩膀，另一个人开玩笑说：“早啊，圭。”然后拿着教科书走出去了。对啊，刚才那是最后一节课。

我好像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一定是因为让治昨晚一直逼我听鬼故事。

以前在附近被杀的落魄武士变成幽灵，每晚四处寻找自己的首级。深夜走进宿舍的女厕所，一抬头看见有个人头盯着自己……

让治怎么可能知道女厕所的情况。我心里虽然清楚，但还是很害怕。他怎么不再被关一天反省室呢？

我努力平复突突直跳的心脏，拿起橡皮擦擦去歪歪扭扭的铅笔痕迹。看来我刚上课没多久就睡着了。

因为我总是打瞌睡，以前每次都来叫醒我的老师现在都视若无睹了。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内疚，只希望老师能通过我每科都及格的成绩感受到我的努力。其他孩子都说，老师之所以不教训我，是因为这可能是羽田老师做研究导致的副作用。

我逆着离开教室的人潮，拿着教科书走向一个人的座位。

那个男生——公太似乎知道我要来，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头。

“不好意思，能教教我刚才的内容吗？”

“四十页，如何用比值求面积。”

他也许想速战速决，说的话都很简洁。我慌忙在旁边坐下，翻开了教科书。

每次上课睡着，我都会找他补课，这已经是我们俩的习惯了。公太在同龄人中最聪明，不仅教得好，他的笔记也很好理解。我之所以能保持每科考试都及格，还是托了他的福。

他开始讲解笔记本上的图形，我一边点头，一边偷看他的表情。

那次害让治被送进反省室的打架已经过去了四天。我听说公太的鼻子被打断了，但是他的伤已经恢复到近看都看不出来。

“干什么？”

公太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慌忙做起教科书上的例题，同时换了个话题。

“今天你也没跟让治说话，对不对？你还在躲着他吗？”

“没有啊。”

公太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声音很容易暴露感情。短促的回答证明他还很在意这件事。其实他不是坏孩子，但是跟坦率的让治不一样，感情比较内敛，所以很容易被其他人误解。

“要是你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吧。也许说出来就会好受很多。”

“真的没什么，你别不懂装懂。”

正如我所料。就照现在这个样子说出来吧。

“我懂啊，因为一直生活在一起。”

“那又如何。”

“我是姐姐。”

“为什么啊？！”

“因为我是巨蟹座，公太是天秤座啊。我比你早出生。”

“哪有姐姐要弟弟教学习的？当然是我当哥哥才对。”

“好啦好啦，我很理解哥哥的心情。我们只要能练习，说不定就能拿到更好的体测成绩，让其他人大吃一惊了。可那样就成了外部因素影响，研究就泡汤啦。”

公太听完，露出了呆滞的表情。

“外部因素？什么意思？”

“你和让治吵架的原因啊。我听到的是这样。”

公太想了想，然后点点头，似乎理解了。

“我确实说了，但让治不是因为这个生气。我说的是：‘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心情。出不了成果的孩子在这里毫无价值。’结果让治就扑过来了。”

我也出不了成果，但是说自己没有价值实在太悲观了，而且不正确。只不过，我怎么想都不明白让治为什么因为这句话冲上去打人。

“他是不是想鼓励你，叫你别说蠢话啊？”

公太听完，无奈地笑了。

“圭，你真的太迟钝了。”

我不明所以，傻傻地“嗯？”了一声。

“让治喜欢你啊。圭虽然没有我那么差劲，但成绩也不算好，对不对？所以他感觉我在说你没价值，一下就生气了。当然，我那时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公太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我几乎没有听见后半部分。

让治，喜欢我？

“你没发现吗？其实一看让治就知道了。”

我想都没想过，因为他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一直在身边的人。

“他肯定不会坦白，所以应该是对你撒谎了……你怎么了？”

我甩了甩滚烫的脸。

“公太想太多了，为什么出不了成果的孩子就没有价值呢？医生不是经常说，跟别的孩子比较没有意义吗？”

“那也只是在这里而已。”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扔下了正在做的题，公太则有点烦躁地用铅笔屁股敲打笔记本。

“机构那边马上就要派人来视察了，你也知道吧？只要顺利，羽田老师的研究成果就能被更多人知道。”

“那当然啊，因为她的研究可以帮到很多人。”

公太叹了口气，似乎想说我一点都不懂。

“圭，你这次跑一百米用了多久？”

“……十一秒八九。但是比上次快了。”

我羞愧地压低了声音，公太也安静地对我说。

“上次我碰巧听见这里的工作人员讲，在外面的世界，你是这个年龄段跑得最快的孩子。”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从来没听过普通孩子的数据。

“他们跑得这么慢吗？”

外面竟然都是跑得比我还慢的人，简直难以想象。

“大人为了减少我们的烦恼，平时不让外面的信息传进来，所以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跟常人不一样。但是你仔细想想，为了阻止我和让治打架，需要四个大人把我们拉开。我被打断了鼻子，但是三天就好了，而当时受了伤的大人现在还贴着膏药呢。所以说，我们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寻常。”

两个十二岁的孩子打架，都要四个“普通的”大人才能拉开。原来这就是我们的实验成果吗？

“你说，我们在外面的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你从来没受过田径训练，就已经能打破同龄人纪录了。他们会觉得我们是同类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落后生。

可是，努力成为日本第一的人，连从来没有努力过的我都胜不过。外面的人看到这样的我们，会觉得“好棒”“好羡慕”吗？

我很清楚。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怪物。

“羽田老师也说，这个研究还要很长时间才能适用于所有人。在此之前，我们恐怕都不会被看作‘普通人’。说到底，最吃亏的就是我这种没什么能力的实验对象。因为我既不是普通人，又拖了实验的后腿。”

公太说完就用力合上教科书，转身走出了教室，似乎并不想听我的想法。

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公太的笔记本。我被他说得脑子一片混乱，刚刚学的东西也忘光了。此刻我深深意识到，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无知。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教室，旁边突然传来了声音。

“怎么这么慢？”

我抬头一看，发现让治一脸不高兴地站在走廊上。他好像在等我。

让治喜欢你啊。

公太刚才说的话闪过脑海，脸上的滚烫似乎又要重演。我慌忙移开目光，举起了公太的笔记本。

“刚才上课睡着了，所以我在自习。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那你也不一定非得让公太教啊。”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一旦有了那个意识，就觉得让治果真在吃醋。难道让治真的对我有那种感情吗？

真没用。别说外面的人，我连近在咫尺的伙伴心里想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啊？”

回宿舍的路上，让治一直跟在我身后。

刚才公太说的话好像对我造成了出乎意料的打击。我知道这种事情问让治也没有意义，但还是为了缓和对未来的不安，忍不住开了口。

“离开这个地方后，我们是不是就无法像现在这样了？”

“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我觉得羽田老师的研究很厉害，可是外面的人看到我们，会觉得很厉害吗？对那些千辛万苦付出努力，一点点获得力量的人来说，我们也许是很讨厌的存在。”

没有人告诉我们何时能离开这里，或是离开后应该怎么生活。有可能是所有人一起搬到别的地方，也有可能被养父母领走。

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无法过上“普通”的生活。去了外面的世界，我们恐怕要面对很多恐惧和忌妒的感情。

等待我们的未来，是永无止境的孤独。

突然要让治回答这种问题，他一定很为难吧？但是他说出了我意想不到的话语。

“就算是那样，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那句话在我沉重的心情中央打穿了一个大洞。

“我们今后会怎么样，医生的研究会给世界带来多大的影响，这些都太难了，我也不懂。可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在一起，对不对？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苦的。”

……是吗？我们都在一起啊。

那应该不用害怕了。

“谢谢你。”

“谢什么谢，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让治害羞地挠了挠鼻子，把头转开了。

家人。我们一起度过了同样的时间，分享了同样的苦与乐，这也许是最合适的称呼吧。我也下定了决心，如果让治和公太，或者羽田老师和其他孩子遇到了困难，一定要去帮助他们，因为我要守护家人。

走出中庭，宿舍那边飘来了晚饭的香味，肯定是炖牛肉。

我突然感到饥饿，便加快了脚步。就在那时，让治突然小声说道：

“哎，那边在烧什么？”

他盯着的是中庭角落的小焚化炉。宿舍里的可燃垃圾平时都在这里处理，但现在不是烧垃圾的时间，焚化炉的烟囱却冒着烟。

我们慢悠悠地朝焚化炉走过去，聚集在研究大楼屋顶的乌鸦同时飞了起来。

走近之后，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扑面而来，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要不要叫人来？”

“还是先看看里面是什么吧。”

让治拿起焚化炉旁边的烧火棍，钩住炉口打开，我则躲在他背后观察。

火烧得不算旺，但是炉里猛地窜出了黑黑的浓烟，把我们俩都呛到了。

黑烟散去之后，我们看见了。

两只浑浊的眼睛对着我们，下面是大张的嘴巴。那个没有身体的球形物体被火苗舔舐着，冒出阵阵黑烟。

“啊啊啊啊——”

我发出了惨叫。

脑袋，是脑袋。

小孩子的脑袋。

好可怕，怎么会这样。

我几乎要瘫倒在地，让治慌忙撑住了我的身体。

然而我的意识还是脱离了身体，在空中回旋，继而是一片黑暗。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我听到背后传来声音，下一个瞬间，意识就断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