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叶村让）第二天

本以为永无止境的黑夜，被突如其来的对讲机声音打破了。

“这边是玛丽亚，听到请回答。”

在炉膛里坐了一夜的我慌忙拿起按在肚子上的对讲机，凑到耳边。

“太阳出来了。阿波根——这里的女用人说，那个巨人讨厌光亮，一到早上，就会回去睡觉。我现在已经离开房间走到大厅了。平安无事的人请回答。”

现在是早上将近七点。巨人再没有靠近过这里。

真的能出去走动了吗？我正在犹豫，对讲机又发出了别人的声音。

“这边是老大。我还在地下。”

太好了，他也活着。对讲机好像按住按钮就能说话，我试着开了口。

“我是叶村，昨天晚上捡到了对讲机。”

“没事就好。你在哪里？”

“我也在地下，靠近第一次走进首冢时路过的那扇门。”

“我去跟你会合，然后一起上去吧。”

大约一分钟后，走廊出现灯光，接着是老大的脸。我被强光晃到了，但连这种感觉都让我万分高兴。

老大身上溅了不少血，但不像受了重伤。昨晚我亲眼看见他被巨人打飞，不愧是强壮的佣兵。

我跟在老大后面走了几步，很快就看见地上有新鲜血迹。应该是昨晚那场战斗之后出现的。应该是有人流着血跑过了这里，每隔一段距离都能看见一摊血。

“也许是科奇曼的。”

老大说完，向我展示了他在路上捡到的手枪。我不禁想象科奇曼失落了武器，一边流血一边逃离巨人的场景。昨晚的恐惧猛然复苏，我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查理死了，阿里也被杀了。接下来还有多少死亡等待着我们？

我和老大一边寻找别的生还者，一边走向昨天下楼的楼梯。

就在那时，附近传来了模糊的声音。

“喂，有人吗？”

灯光转向楼梯旁边的通道，那里有一扇小门。

打开门一看，躲在里面的是成岛。他躲在工具间里，周围都是布满灰尘的拖把和水桶，身上那件高级外套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老大把他拉了出来。

成岛没有对讲机，听老大说完现在暂时安全的情况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抱怨。

“里井那家伙竟然把我推进这地方，一个人跑了。”

也就是说，里井把这个只能供一个人藏身的地方让给了成岛。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他的行为应该得到赞赏，而不是抱怨。

“成岛先生，我怎么没听说任务目标是那样的怪物？要是早知道，这边也会准备更像样的装备。”

听了老大带着怒气的质问，成岛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抓了抓头发。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还想发牢骚呢。好不容易召集来的战斗力白白浪费了。剑崎小姐也是的，干吗招来这么大的麻烦？”

这番不负责任的言辞让我难以控制轻蔑的情绪。这本来就是你自己计划的。老大似乎也无可奈何，默默地走上了楼梯。

到达大厅后，玛丽亚一脸释然地迎了过来。

“你们还活着，太好了。”

她身后那两个老人应该就是这里的用人，猫头鹰和里井也已经到了。

除了科奇曼、查理和阿里，还有几个人没在这里。

逃走的不木，带路的阮文山，擅自闯入的女人，以及——

“比留子同学呢？”

玛丽亚回答了我的问题。

“不知道，正准备去找。”

成岛走向里井，推了他一把。

“昨晚把我推开，现在又不来接，你可真够无情啊。”

“我也是刚刚才到……”

里井叽叽咕咕地应了一句，成岛已经转移了注意力。

他正凝视着大厅中央，掉落在一片血泊中的科奇曼的手臂。那就是我们昨晚在另一侧通道隔着铁栏看见的东西。血迹一路向着地下延伸，可见科奇曼是在这里遭到巨人袭击，然后逃到地下，穿过首冢后跑到了钟楼，最后被杀害了。

“什么人？”

猫头鹰突然大喊一声，举起了枪。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陌生女人从通往侧门的通道口探出头来。

“等等，我不是敌人。”

那个人穿着深蓝色风衣和修身长裤，蹬着一双轻便运动鞋，背上还有个小背包。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岁左右。她表情僵硬地举着双手，长长的刘海儿下隐约可见一双微微吊起的凤眼，紧紧抿着的嘴唇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

“你就是那个擅闯进来的人吗？”

“我叫刚力京，是自由撰稿人。”

老大让猫头鹰放下手枪，那个人也放下了双手。

“你也见到那个巨人了吧？竟然还能活下来。”

“巨人追着跟我在一起那个人跑开时，我趁机溜走了，后来一直藏在通道另一头。那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力看起来比老大小了两圈，但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一直在调查这个主题公园非法雇用劳工的事情。昨天本来不打算进来，但是在外面拍照时被抓住了。”

“你觉得擅闯别人的私有地叫作调查吗？”

“你想跟我讲正义吗？看看你们手上的枪，我还想问你是何方神圣呢。那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知道了，知道了，你等等。”

老大摆摆手打断刚力机关枪似的质问，转头问其他成员。

“能出去吗？”

猫头鹰依旧用扁平的声音回答：

“不行。没有钥匙，从哪边都开不了侧门。正门就像昨天看到的那样，是以前作为娱乐设施时修建的吊桥。这里的用人都没见过那座吊桥放下来，刚才我也试过了，电机完全不工作。”

“有别的出口吗？”

这回问的是两个用人。

那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五六十岁，但不是夫妻。

“没有。而且我们只有得到老爷的批准才能外出。”

扎着发髻的女用人尖声回答道。她自称阿波根令实，鼻子、嘴巴都很扁平，眼距很宽，眼神飘忽不定。

她旁边那个戴眼镜、一脸胡楂儿的大个子男人也点头道：

“老爷为了不让外人看见‘那孩子’，平时一直很小心。我来这里七年了，从来没听过还有别的出口。”

这个人自称杂贺务，与阿波根截然相反，看起来泰然自若。他平时还负责保养房屋，身材高大，削肩，面色红润，目光柔和，给人圆融的印象。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但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内心疑惑万分。

“对了，昨天放我们进来的阮文山的朋友怎么样？他会不会发现我们没有离开？”

猫头鹰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但里井的回答并不理想。

“那个人只是默许了我们的行动，恐怕指望不了他来救援。毕竟中间隔着阮文山先生，那边并不清楚我们的身份。”

老大看向刚力。

“就是这样。我猜你有很多问题，但为了保证我们能活下去，当务之急是找到其他成员，然后再次抓获不木。”

此时，玛丽亚开口了。

“等等，老大。我还有事要说。”

她接下来说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不木玄助死在自己的房间了。是他杀。”

刚才玛丽亚呼叫我们之前，先让用人带她去了不木的套房。

“这两个人都说，如果不木逃了，一定是回到了自己的套房。为了防止他再做多余的事，我决定先控制住他，然后再召集大家。”

玛丽亚边说边带队走向不木的套房。我们走到连接大厅的T字岔路，向右拐弯，来到走廊尽头时，看见了一扇与老房子极不搭调，并且牢不可破的金属门。那扇门敞开着，仿佛放弃了门的职责。

“我来到这里时，房门就是这个状态。”

金属门表面有几条撞击的痕迹，内侧安装着足有成年人手臂粗的门闩。

众人跟在玛丽亚后面穿过金属门，里面还是走廊。走到尽头，左手边有一扇普通房门，里面应该就是起居空间。两个用人可能已经见过里面的场景，都不太愿意进屋，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

一走进去就能闻到浓烈的麝香，门口胡乱摆放着不木脱下的鞋子。看来他在室内是光脚走路的。

天花板上挂着有点古风的照明，屋里也有窗户，但是拉着窗帘。

“他在那里。”

即使玛丽亚不开口，我们也能一眼看到。

地上掉落着貌似电话机和屏幕的残骸，不木的尸体就瘫在旁边，面朝向天花板。

最引人注目的，是尸体的状态。

“没有脑袋……”

刚力呆滞地说。

老人的尸体上还披着我昨晚见到的那件长袍，看似没有外伤，唯独脑袋不见踪影，也没有掉落在房间里。断面下方有一摊大号蛋糕大小的积血，血污中间还有一道切割的痕迹。我脑中浮现出巨人举起大刀的模样。难道他砍了科奇曼的胳膊，又在这里砍了不木的脑袋吗？

成岛开始咒骂。

“浑蛋，竟然被自己的宠物杀了！我还指望这家伙交代信息呢。”

宠物。真的吗？从昨天的骚动判断，巨人似乎不会区分敌我。也许正因为这样，不木才在客厅和套房入口安装了重重阻碍。可是，不木为什么会放巨人进来呢？

“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似乎只有刚力不能理解眼前的情况，轮番看着我们。

“就是你看到的样子。我们藏起来的时候，巨人到这里来杀了他。既然已经死了，那也没办法。我们不是还得找其他人吗？”

猫头鹰淡淡地说完，老大也重新振作起来，点了点头。

“没错，先从这间屋子开始吧。”

“如果发现研究资料，千万不要动，先向我汇报。”

成岛提醒了一句，显然更关心这个。

我们所在的起居空间还算整齐，只有书桌上散乱地扔着各种文件，还有一根可能连接着屏幕的电缆从背面伸了出来。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看见不木的卧室，里面有扇半开的门，通过门缝可以看出那是个整体卫浴。起居室角落还有一扇矮小的木门，老大叫上阿波根一起进去了。

确认工作只消一两分钟便告结束。

套房里既没有生存者，也没有别的遗体。

我们正要开始查找整座宅邸，成岛趁机开口道：

“我们把这间屋子当作据点吧。老大和……你叫杂贺是吗？你在这里收拾不木的尸体，剩下的成员仔细搜索整座房子。还有刚力小姐，请你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一听就知他并不关心剩下的人，只想知道房间里是否留有班目机构的信息，但那不重要。我无条件接受了搜索整座房子的任务。

“这座房子地上有三层，地下一层，大家肯定藏在什么地方。”

里井为我们打气道。

“不，上面上不去。”

一直在房间门口看成岛他们交谈的杂贺纠正道。

“以前还是迷宫设施时，楼上还能上去，但是老爷住进来后，就用水泥封住了上去的楼梯。”

也就是说，能躲藏的地方只剩下一楼和地下。虽说省了不少事，但那意味着不在场者的生存概率也下降了。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许多。

要是能找到整座宅邸的平面图还好，然而用人都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于是杂贺开始口头说明这里的布局。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本馆，虽然是地上三层、地下一层的建筑，但是刚才也说了，本馆二楼以上无法进入。顺带一提，本馆地下以首冢为界，分为两个区域。各位之前顺着楼梯下去的地方叫主区，占了地下的大部分面积。另一边的楼梯通往副区，现在被铁栏挡住，只能从主区穿过首冢进入。”

这正是不木昨晚带我们走过的路线。

如此说来，听到科奇曼的枪声和钟声时，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副区。后来我躲藏的地方则是主区。

“与本馆相连的是别馆，也就是‘那孩子’——各位口中的巨人生活的地方。听说那里是地上一层、地下一层的结构，并且带有钟楼。只有穿过首冢，才能进入别馆。”

“巨人提着科奇曼的脑袋走出来的地方就是别馆吧？你们说现在这个时间巨人会回去睡觉，他真的不会跑出来吗？”里井问。

“刚才也说了，那孩子很讨厌阳光，确切地说是讨厌紫外线。现在光线很充足，他应该不会走出别馆。”

“为什么会讨厌紫外线？”

两个用人同时摇了摇头。

“我们不太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不过老爷说，那是以前做实验导致的症状。说是什么后天性色素异常，怀疑是免疫系统对紫外线的不良反应……”

杂贺快要说不下去时，阿波根补充道：

“那孩子平时别说阴天了，连下雨天的白天都不会离开别馆。之所以在头上套个口袋，好像也是因为讨厌紫外线。”

“只要没有光照，他完全有可能躲在本馆的某个房间里吧？”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否则谁会待在这里呀？”

我想起来，玛丽亚昨晚说用人特别害怕。现在这两个用人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还能保持冷静，看来巨人是真的回到别馆了。

也就是说，现在无法进入别馆调查。

总之，我们还是开始了行动。

短暂商量过后，猫头鹰、玛丽亚和熟悉内部情况的阿波根负责地下层，我和里井负责在一楼搜索。这座宅邸比普通民房大得多，但只要分头行动，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一定能找到比留子同学。

我和里井一起走向大厅，同时交换彼此掌握的信息。

“里井先生藏在哪里了？”

“一楼厕所。昨晚巨人好像没有到这边来。”

来到大厅，我发现除了昨天用过的控制面板，通往不木套房的走廊墙上也有一个控制面板。为了防止巨人进入，走廊上必须有一个操作空间。至于大厅那个，应该是不木外出时将用人关在房子里用的。

大厅通往正门的走道尽头是充当了墙壁的巨大吊桥，面朝吊桥的右边有个小房间，那是控制吊桥升降的机房。

机房很小，目测面积不到五平方米，一进去就能看见猫头鹰说的电机。我试着按电源，没有反应。看来想把吊桥放下来，只能砍断铁链了。这桥这么大，将它吊起的铁链恐怕强度非常惊人。

回到大厅时，里井发现了什么东西。

“叶村同学，你觉得这是什么？”

他指着我们昨天下楼的方向，楼梯口两侧的墙面有几条十厘米长的白色横线，都在我抬手可及的高度。

“这是什么东西的划痕吧？”

划痕的位置正好在铁栏的内侧，再加上伸手才能摸到的高度——大约是巨人的头部位置。

“难道是身高记录？”

我与里井对视一眼。

墙上有好几条横线——巨人还在长高？

巨人是四十多年前的实验对象，那么年龄肯定不止四十多岁，搞不好已经是足以称为老人的年纪了。但是十四年前搬到这里来，他竟然还在长高。

“……里井先生，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我们带着毛骨悚然的想象，逃也似的离开了大厅。

走到宅邸深处的分岔路，里井选择了通往不木套房的右侧通道，我则走向左侧通道。

通道两旁有好几个房间，但是都没有使用痕迹。

地板的角落堆满灰尘，头顶的照明设备坏掉了好几个，一看就知道平时只做了最低限度的保养。

唯一有生活痕迹的，就是疑似杂贺和阿波根的房间。二人的房间里分别只有一张床和一套小小的桌椅，似乎还保持着玛丽亚他们闯进去时的状态，房门都没有上锁，地上散落着衣服和几本杂志。

通道尽头是里井昨晚躲藏的厕所，旁边还有厨房。两个房间都很简陋，应该是不木住进来后临时改造的。

我呼喊着没有集中到大厅的那几个人的名字，继续寻找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人回应。

回到分岔路口，里井已经站在那里了。

“找到人了吗？”

我迫不及待地询问，里井则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去了地下的那几个人了。

我们回到不木的套房汇报情况，地上的尸体已经被搬走，只剩下那摊血迹。满地的电话机和显示器残骸都被他们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杂贺和刚力没在屋里，成岛和老大正忙着搬出卧室衣柜里的文件逐一检查。看来那些都是不木藏起来的班目机构的研究资料。

我觉得乱翻死者遗物的行为异常丑恶，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成岛听了一楼的搜索报告，只是短促地应了一声，连检查文件的动作都没停下来。反倒是旁边的老大道了声谢。

“辛苦了，那就等地下的汇报吧。”

“杂贺先生和刚力小姐呢？”

“杂贺想用干净床单安置尸体，我就交给他办了。刚力跟我谈过之后，出去参与搜索了。”

“让她自由行动没问题吗？”

里井担心地问了一句。成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用钱封她的口，她很快就答应了。过后别忘了跟她签保密协议。”

说话间，走廊上传来了人声，应该是猫头鹰他们回来了。我走到金属门外，发现猫头鹰和玛丽亚一前一后地抬着包在被单里的东西，走进了隔壁房间。被单上还有血迹。

是遗体。

难道……我突然万分恐惧。

玛丽亚看见我，连忙躲开了视线。

“让，对不起……我们没找到比留子。”

杂贺与刚力回来后，我们再次汇报了搜索结果。

玛丽亚说，她在地下主区发现了阿里的遗体，然后在副区发现了带路人阮文山的遗体。刚才他们抬回来的那个是阮文山。遗体和首级都暂时放在了那个平时被用作仓库的房间。

“两个人都被砍掉了脑袋。那个巨人为什么要把脑袋砍下来扔到首冢去？”

杂贺含混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他总是这样。”

“不木的脑袋在里面吗？”

成岛突然问。

“是的。我本来以为不木的脑袋恐怕很难找到，没想到就被扔在铁桶里。那说不定是特殊待遇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那地方又脏又臭，会不会有老鼠跑进去啃尸体？”

说到这里，阿波根道出了意外的事实。

“不用担心，我在这里从来没见过小动物。”

“真的吗？”猫头鹰皱起眉头。

这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再怎么降低标准，凶人馆也算不上干净的地方，应该很容易闹老鼠。

“这是真的。不知是不是动物有第六感，总之‘那孩子’周围不会有任何生物靠近。多亏了他，食材都用不着怎么管理。”

目前已经丧命的人共五个，分别是科奇曼、查理、阿里、带路人阮文山，还有凶人馆主人不木。沉重的现实让现场气氛格外阴郁。

这一切都因为成岛没有掌握到关于实验对象的情报。我本以为他多少会感到内疚，没想到成岛竟抱着胳膊，狠狠踹了地面一脚。

倒是旁边的里井开口保证，所有牺牲者的报酬都会送到家属手上。

“可是没找到剑崎啊。”老大嘀咕道。

“还没有找过的地方……”

玛丽亚没有把话说完，也许知道后面的话意味着绝望。

我补上了那半句话。

“只剩下巨人所在的别馆了。”

昨晚发生混乱时，比留子同学极有可能趁机逃走了。

可是现在，凶人馆的别馆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我脑中闪过昨晚提着科奇曼脑袋的巨人。科奇曼的脸险些跟比留子同学的脸重叠在一起，我慌忙甩了甩头。

“去别馆搜索吧。”

“开什么玩笑。”猫头鹰冷冷地说，“那可是怪物睡觉的地方。万一她真的跑进了别馆，肯定早就死了。”

“难道找也不找就直接放弃她吗？不是说好了你们负责保卫吗？！”

“你跟委托人说去。我才不要为一个死人冒生命危险。”

我暴跳如雷，朝猫头鹰扑了过去，里井慌忙过来阻拦。

“冷静点。剑崎同学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只要她有一线生机，我们都不会扔下她。叶村同学，请相信我。”

“没错，我们不能让她死了。”

成岛脸上满是担忧。

虽然几乎断绝了关系，但比留子同学毕竟出身于横滨的大家族，听说那个家族还在财政界拥有极大的影响力，足以压住她被卷入的所有案件的报道。若是闹出剑崎家千金失踪的事态，成岛恐怕很难隐瞒自己参与其中的事实。

一阵紧张的沉默中，老大开口了。

“我检查了不木的尸体，从僵硬程度和体温丧失情况判断，死亡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结合尸斑情况，这个时间应该没错。”

看来他有一定的医学基础知识。

也就是说，在我们分别躲藏起来的时候，不木遭到了杀害。

“我能问个问题吗？”

一直沉默不语的刚力开口了。

“刚才听老大说明了情况，那个巨人是不木研究出来的怪物，对吧？不木竟然无法控制他吗？巨人敌我不分？”

杂贺表情微妙地回答道：

“所以老爷才会用客厅的装置封住通道，不让那孩子上一楼。”

昨晚我们看见通往地下的两条通道都被铁栏封住，是为了防止巨人上楼。但不木隐瞒了信息，把我们领到地下，肯定是打算借巨人之手杀人灭口。直到现在才明白不木当初为何如此顺从，我不由得痛恨自己的大意。

成岛恶狠狠地骂道：

“别管他叫‘那孩子’了！明明是个怪物！”

阿波根面无血色地尖叫道：

“不准说他是怪物！老爷会生气的！”

最后是杂贺出来打圆场。

“请你放过她吧。在对待那孩子的问题上，老爷平时都很神经质。他何止不准我们叫他怪物？哪怕我们露出一点害怕的样子，他都会大发雷霆，对我们又是扔东西，又是打骂。阿波根也是，事情都这样了，咱们也得尽量配合呀。”

我反倒无法信任这个积极配合的杂贺。

“我猜测，不木意识到自己无法继续以往的恶行，为了拽几个人下水，故意引导我们遭到巨人袭击，并且试图烧毁研究资料。这里的壁炉有焚烧文件的痕迹，电话机和显示器也被砸碎了。”

听到这里，我看了一眼垃圾桶里的碎片。

“我一直想问，那台显示器是用来干什么的？”

“哦，不木在地下安装了夜视监控摄像头，在这里监视巨人的情况。昨天没怎么注意，今天我发现地下安装着几个摄像头。”

玛丽亚又说，这些都是阿波根在搜索时告诉她的。

接着，老大开始询问两名用人。

“这里没有别的电话机和电子设备了吧？”

“没有了。老爷还吩咐我拆掉了警报装置。”

“我再确定一点，实验对象只有那个巨人，对吧？”

“只有一个，不会有错。”

“那怪物如此凶残，你们平时怎么照顾他？他白天不是一直躲在别馆，没法靠近吗？”

杂贺摇摇头，否定了他的说法。

“根本没有照顾。他不是只有现在才这样，平时也很凶残。倒是还记得曾经是人类时的生活习惯，白天从首冢的小门送饭菜进去，他自己会吃，放衣服进去也会换。而且好像还会使用别馆的水和厕所，有一定的智力。”

“很难想象昨天那个大开杀戒的怪物竟然有生活自理能力啊。”

“那孩子的精神情况跟月相有很大关系，老爷说那是生物节律。接近满月时，他会越来越凶残，经常发疯。据说以前只要过了满月之夜就会好很多，但是自从我来到这里，他每一年的情况都更不稳定，现在满月前后的三天都会一直发疯。”

如果相信杂贺的话，昨天正好进入巨人最凶残的时间段。换言之，我们选了个最糟糕的时机。

“不木每逢满月都会叫一个工作人员过来，让他成为安抚巨人的‘生祭’——给巨人狩猎，对吧？”

听了我的话，所有人都阴沉着脸默不作声，恐怕在想同样的事情。

杂贺平静地承认了。

“正是如此。然而生祭是否有效，那就很难说了。那孩子昨晚杀了好几个人，依旧没有停止发疯。那也许只是老爷诱骗我们协助的借口。”

“你们因为一个借口就连续杀人？”老大问。

“老爷刚搬进来那几年，也曾设置过小规模的研究设施寻找解决办法，但是好像一点成果都没有，所以他每天都很失望，乱发脾气。”

最后，不木再也无法忍耐，亲手砸坏了机器，让杂贺处理掉。

几天后的满月之夜，不木第一次叫来了工作人员。

“老爷分析不出那孩子的生物特性，也无法掌控他，只能提供生祭让那孩子发散‘能力’，并通过监控器观察。这就是老爷最后的研究方法。”

阿波根听了，看叛徒似的盯着他。

“怎么回事？杂贺，你这样说对老爷太过分了！”

“不，阿波根，我就是要说。老爷一直不肯放弃研究者的尊严。他明知道这个研究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还是把那孩子关在这里，像是要独占什么宝藏，甚至让工作人员当生祭，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最近虽然是每三个月叫一个人，但他其实每个月都想叫人来。”

工作人员——

在空无一人的园区，被凶人馆的主人叫去，莫名其妙地被送入地下室，只要踏上那昏暗的楼梯，他的退路就被铁栏阻挡，无论怎么恳求，老人都只是哈哈大笑。工作人员拼了命地逃跑，最后还是被黑暗中伸出的独臂剥夺了性命。只有老人和用人清楚那些噩梦般的杀戮。天亮以后，游客还是会笑容满面地经过凶人馆门前。

“简直要疯了。这根本不是非法劳工的问题。他究竟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刚力震惊过度，紧紧搂着自己，像是在压抑颤抖。

“你们放任他这么做，所以也是帮凶。”

听了成岛那句话，阿波根涨红了脸。

“跟我没有关系！每次有人过来都是老爷自己去接的，我从头到尾待在房间里，什么都不知道。”

“骗人。”

玛丽亚反驳道。

“昨晚老大在地下第一次联系时，你们一直说‘要死了’‘快堵住通道’。这不就证明你们两个都知道那些人去了地下是什么下场吗？”

阿波根无言以对，像金鱼一样，嘴巴一开一合。

一直默不作声的猫头鹰疑惑地问道：

“玛丽亚，你说你来的时候，这里的金属门是敞开的？”

玛丽亚点点头。

“不木在室内被巨人杀了。他特意装了一扇这么牢固的门，却忘记关上，这也太奇怪了吧。”

所有人移动到了金属门边。

老大当着我们的面关上了门。

“大门外侧有很多破坏痕迹。也许是巨人砸门时，门闩恰好滑开了。或者不木试图关门时，被巨人撞进来了……”

“这扇门昨天白天还没有痕迹。”

阿波根惊恐地说。

猫头鹰似乎没被说服。这时刚力插嘴道：

“请容我这个外人插一句嘴。这件事很重要吗？现在不是还有没找到的同伴吗？”

话题意想不到地回到了我希望的方向，于是我铆足了力气。

“有没有办法确认比留子同学是否在别馆呢？”

“刚才也说了，就算我们冒险进去，也会变成跟昨天一样的结局。”

猫头鹰的态度还是很消极。就在这时，我又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帮助。

“倒不能说没有办法……”

杂贺见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顿时不好意思地缩起了脖子。

“不过应该不太行，大家都会死的。”

杂贺带领我们来到不木的套房通往大厅的通道上。

这里有大约三米宽的墙壁被截断，替换成了大块的木板。

“这里面是吊桥的桥板，结构跟正门的吊桥一样，放下来就能通行。”

杂贺扶着墙壁说。

“这是以前留下来的娱乐设施，放下之后直通对面别馆的一楼。”

“哦，原来是这样的机关啊。”

里井说。

发现这条出人意料的密道，我有点按捺不住兴奋。

这吊桥和首冢。如果有两条路能通向别馆，也许能尝试在其中一边牵制巨人，趁机从另一边进去寻找比留子同学。

但是我的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

“机房就在旁边，但是跟正门一样，收放吊桥的电机坏了，不会动。”

“我也猜到了。”

猫头鹰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上闷声说道。但我还没有完全放弃。

“切断固定吊桥的铁链不就可以了吗？”

“可是切断了铁链，这吊桥可就抬不起来了。而且，吊桥位于首冢正上方，桥一旦放下去，相当于给首冢加了盖子。”

杂贺竖起右手掌，做了个缓缓放平的动作。

“这样就会挡住照射首冢的太阳光。也就是说，首冢会陷入一片黑暗，那孩子即使在白天也能到本馆来了。”

我只能闭上嘴巴。

如果为了寻找比留子同学，连我们都要大白天也不得不逃避巨人的追杀，那就没有意义了。

老大开口道：

“先想想除了进入别馆，我们还能做什么吧。要么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要么想办法向外面的人求助。”

如果仅凭我们救不出比留子同学，只能仰仗外力了。

可是，一旦向外部求救，我们十有八九要被警察拘留。最不希望看到那个结局的成岛首先提出了反驳。

“等等，那巨人怎么抓？”

“你没病吧？已经死了这么多人。”玛丽亚瞪了他一眼。

“昨天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才会损失惨重。对方只有一个人，而且智商不高，不过是出现在现代社会的巨猿罢了。”

巨猿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长类，身高可达三米。成岛虽然还很乐观，但老大已经难以掩饰怒容。

“你也看见了，那家伙不仅力气大，都被打成筛子了还毫无反应，根本就是个怪物。”

“照着头打就好了。”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老大提高了音量。

“但是打不中。那家伙的瞬间爆发力比顶级运动员都厉害。”

“那也不至于能躲过子弹吧？”

“不需要躲子弹。他夜间视力很强，没等我们瞄准就能躲开。你忘了查理在首冢是怎么被袭击的吗？”

那一刻，巨人只是纵身跃起，却给人以突然消失的错觉。他仅凭超群的身体能力，就把如此多战斗人员玩弄于股掌之中，显然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再加上一副被子弹打中也毫无影响的强壮身躯，我们不可能打赢。

“捕捉是不可能的，除非有机关枪。”

“好了，冷静点。”

猫头鹰插进来安抚道。

“这是工作，理应尽量满足委托人的要求。而且，一旦向外部求援，我们所有人都要被逮捕。你肯定也不希望这样吧。”

老大听完沉默了。

“如果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就不能使用正门的吊桥。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侧门。然而钥匙还在科奇曼身上，那家伙的尸体在什么地方？”

猫头鹰的发言逻辑清晰，就像引导学生得出答案的老师。

科奇曼发起通信时，我们听到了钟声。巨人走出别馆时，手上提着他的脑袋……

科奇曼应该是在钟楼遇害的。想去钟楼，就只有穿过别馆。

也就是说，不管是寻找比留子同学还是获取钥匙，我们都不能绕过别馆。然而巨人白天一直待在别馆，我们束手无策……

最后，我们不得不放下了这个讨论。

老大、猫头鹰和成岛回到不木的套房，玛丽亚则一脸难以释然的表情往大厅那边去了。两个用人也许觉得尴尬，也都快步离开了，里井叫住刚力，好像要商量事情。看到他们分散行动，我不禁有点焦急。

要让老大他们去找比留子同学，我必须先找到打探别馆情况的方法。

吊桥是不能放下来了，但说不定还有别的密道。

要调查密道，必须先掌握这座复杂宅邸的整体结构，制作平面图后，再寻找通往别馆的道路。

我走进不木的套房，打算拿点纸笔，老大他们三个猛地停止了谈话，直直地看着我。

我心里觉得奇怪，就解释了一句：

“我想借点纸笔。”

但他们还是没有恢复谈话。

我拉开了不木书桌的抽屉。乱翻死者的东西很不好，但也没办法。里面放着看起来很贵的钢笔，但我选择了旁边的铅笔，再拿起一本崭新的笔记本，转身走向大门。这时，老大叫住了我。

“叶村，昨晚你一直躲在地下那个有壁炉的房间里吗？”

他现在问这个做什么？

“我一开始在地下到处乱撞，后来发现壁炉，就一直躲在那里了。”

“没有上过一楼吗？”

我困惑不已，否定了他的提问。

“老大和猫头鹰都藏在哪里了？里井先生说他在一楼。”

“猫头鹰躲在正门吊桥的机房里。我在主区转了一会儿，后来躲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说话时，老大和另外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僵硬。后来就没有人再说话，我愈发觉得这几个人有点奇怪，正好碰到里井回来，我就趁机离开了房间。

我已经基本掌握了一楼的布局，所以决定制作地下室的平面图。但是刚走到与大厅相连的楼梯，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我没有手电筒。由于我不属于战斗力，连最基本的装备都没拿到手。

他们应该回收了死去同伴的装备。我正准备回头去借，又被人叫住了。

“你如果要去地下室，我陪你去吧。而且我刚从地下上来，能派上用场。”

玛丽亚极其自然地朝我抛了个媚眼，拿出手电筒走下了通往主区的楼梯。

“你不用去帮老大他们吗？”

“用不着。真搞不懂他们在这紧要关头究竟怎么想的，人命肯定更重要啊。”

她丝毫没有掩饰心中的不满。

“现在应该尽快找到比留子。而且我接这个活儿不是为了放跑那种怪物，赶紧杀了他才是真正地造福人类。可是老大和猫头鹰光顾着讨成岛的欢心，真没意思。你说对吧？”

玛丽亚一副自说自话的样子，并不关心我的反应，或者说并不怀疑我会做出她意料之外的反应。巨人固然是个威胁，但我觉得她对拯救对象和抹杀对象的定义过于简单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老实接受玛丽亚的帮助。

她带领我走遍了主区。我按照步数边走边起草平面图。

除却几间弃置着资材的储藏室，地下的房间几乎都是空的。

走廊上安装了好几个用于监控巨人的摄像头。

地面布满细碎的白色残片，都是墙壁和天花板剥落的涂料。

“昨晚我审问了杂贺和阿波根。”

走在前面的玛丽亚开口道。

“自从不木搬进来，宅邸的修缮和改造都由杂贺负责。”

“改造？”

“就是按照不木的指示堵塞通道，安装房门，总之挺多的。杂贺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做那些改造，当然他一个人也做不了大规模的工程。”

原来如此，难怪地下室总能看见奇怪的修缮痕迹。有些房门直接安在实心墙壁上，通道不时出现很不自然的死胡同。我本以为这些都是以前留下的迷宫装饰，可是，不木为何要做这些奇怪的改造呢？

“这里也有个奇怪的地方。”

玛丽亚说着，带我走到离楼梯有一段距离，看起来还很新的拉门前停了下来。

“你说，地下室……不对，这种房子里为什么会有拉门？”

“是杂贺先生安上去的吧。你没问他吗？”

玛丽亚摇了摇头。

拉门里面是一段长长的走廊，拐过弯有个小房间。里面没有家具，特别煞风景。

但是这里跟别的房间不一样，正面有一扇嵌着铁栏的小窗。

将手电筒对准窗外，相隔三米远的地方是一堵水泥墙。我伸手出去等了一会儿，感觉不到空气流动，看来并非与外部相连。

“是不是以前留下的娱乐设施啊？”

“我听说这里是监狱主题的娱乐设施，实际都有些什么？”

“里井说这里是监狱主题的鬼屋，背景故事是老化废弃的监狱里有个秘密牢房，不老不死的死刑犯至今仍被关在那里。”

也许这里就是秘密牢房吧。现实中虽然没有不老不死的死刑犯，但是多了个每晚四处游荡的巨人怪物，这种奇妙的呼应让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们从拉门走出来，继续用双脚测量布局，来到走廊尽头时，看见了一片夸张的血迹。

“阿里就是在这里被杀的。”

这里离我昨晚躲藏的房间很近，氧化成黑色的血迹暗示了当时的惨烈。光是想起他最后的哀号，我就浑身发抖。

我朝着疑似倒地的痕迹，合掌默祷了片刻。

“他出来赚钱是为了养活家里的弟弟妹妹，说要把五个弟弟妹妹都送入大学。在家人眼中，他应该是个英雄吧。”

在玛丽亚的带领下，后来的进展都很顺利，就是没找到除首冢以外能够通往别馆，或是窥探那边情况的地方。

我依旧没有寻找比留子同学的办法，心中越来越焦虑。

就在我们打算前往首冢时，玛丽亚的对讲机传出了老大的声音。

“玛丽亚，你在哪里？”

“怎么了？”

“快到不木的套房来，这边需要人帮忙整理资料。”

听到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玛丽亚毫不掩饰脸上的厌烦，回答了一句“明白”。看来她其实不想再跟成岛有什么瓜葛了。见她长叹一声，我安慰道：

“接下来我自己走吧，谢谢你帮忙。”

“不好意思，这手电筒你拿着吧。”

“你没有照明能找到路吗？”

“基本都记得。待会儿见。”

玛丽亚迈着毫不迷茫的步子，消失在漆黑的通道中。

我打开铁门，走进恶臭扑鼻的首冢，一松开手，门就自动关上了。看来是防止门一直敞开的设计。

此刻的首冢跟昨晚截然不同，天光透过磨砂玻璃，把室内照得透亮。刚力也在这里。

她正蹲在地上凝视面前的头盖骨，仿佛想看清嘴巴里的东西。听见动静后，她向我转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我手上的东西。

“你是叶村君吧，在干什么呢？”

“我在画这里的平面图。刚力小姐在这里干什么？”

“没干什么，只是没想到工作人员莫名消失的都市传说背后竟是独臂巨人的大规模凶杀，我现在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呢。”

说完，她站了起来。

“而且我有点奇怪，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抱歉，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会跟成岛一块儿跑到这里来？你是大学生吗？”

“是的。在其他人眼中，我可能还是个小孩子吧。”

“别生气嘛，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啊？”

我一时没忍住，但很快就后悔了。果然，刚力气哼哼地瞪了我一眼。

“别看我这样，其实才二十二岁。怎么，看起来很老吗？”

“不是，我看您落落大方，以为是人生的大前辈。”

老实说，我以为她有三十岁左右。二十二岁不就是大学生的年龄吗？看她这副举止从容的模样，更像是饱经风霜的社会人。

“显老真不好意思啊。你看。”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驾驶执照，的确只比我大三岁。因为是三月出生，已经快二十三了。

“太不好意思了。”

“知道就好。言归正传，那个剑崎同学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该怎么回答呢？

我不想透露比留子同学的体质，也不想提起以前的案子。刚力看起来不像坏人，但很难保证她不会走漏消息。于是我开始琢磨该怎么糊弄过去。

“啊，你想骗我，对不对？”

刚力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我，并直勾勾地看着我说：

“你啊，太好懂了，不适合隐瞒信息。”

“……是因为目光吗？”

“还有表情、手势，等等。”

刚力的表情柔和下来，摊开双手表示没有敌意。

“如果不想说，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但是希望你别说谎。在这种情况下尔虞我诈实在太累了，而且没有意义。”

刚力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我感觉此时应该说出实情，只保留班目机构的信息。

“比留子……剑崎同学虽然是普通市民，但她帮助解决过几个杀人案。有的案子还跟不木那样的特殊研究有关联，成岛看中她的能力，专门把她请过来了。”

“剑崎同学莫非是……”

刚力说起了自己从一个老板那里听来的传闻。剑崎一族有位千金会吸引灾难，她身边总是发生各种怪事和惨剧，那位千金的父亲很忌讳她的体质，把她远远打发到了关西独自居住。

“她就是那位……”

我苦涩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她的……”

“附属品。”

“附属品？那你刚才说的特殊研究是什么？”

“你自己猜吧。”

“好冷淡啊。”

“我不确定自己能说多少，而且这东西也许不能写出来。”

刚力盯着我看了好几秒，然后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没有说谎。也就是说，这里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麻烦。”

我抬眼环视首冢。这里是夹在本馆和别馆之间的长方形空间。

抬头看向上方，有了天光照明，我发现上半部分的形状很奇特，两侧是大约三米高的天花板，中间穿透出去，高高的顶部镶嵌着磨砂玻璃。

通往副区的铁门上方是直立状态的吊桥，全长可能有十五米左右，远比正门的吊桥大得多。根据杂贺的介绍，这座吊桥恐怕真的能完全遮住中间的挑高部分。吊桥正下方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将整个首冢尽收眼底。

刚力也抬头看着玻璃天窗，对我说道：

“我在外面调查过凶人馆。以前还是娱乐设施时，这里是一片中庭。不木搬进来之后，才有了现在的磨砂玻璃。”

不木当时应该已经知道巨人讨厌紫外线，所以才会保持这里的光照，并安装了磨砂玻璃，不让外人看到里面。

目光转向地面，生长着稀疏杂草的土地上随处可见骷髅头。

主区另一侧墙边的铁桶带有烧焦的痕迹，可能是充当焚化炉的东西。铁桶没有出烟口，顶上的盖子可以打开。他们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不木的脑袋吗？我拿起盖子一看，里面倒是挺干净。

刚力很是稀奇地看着我的动作。

“剑崎同学个子那么小，能钻进去吗？”

“她怎么可能在里面……但也许能钻进去。”

我很难适应眼前的情况。发生了如此怪异的事情，刚力这副样子未免太冷静了。对了，成岛刚才吩咐里井跟她交涉保密的事情，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我问了一句，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也有一样的卡片，那是里井的名片。

“我答应他，不把宅邸里发生的事情和不木的研究报道出来，也不拍照。作为交换，他们会支付我一千万日元的封口费，并提供梦幻城非法雇用劳工的证据。里井先生说出去了就跟我签合同。这么做我也能赚得更多。”

“一千万啊？”

“一千万。有钱人是真有钱啊。”

班目机构的事情本来就很棘手，无论查出来多少都会被施加压力，无法公开出去。现在不仅能用它交换一大笔钱，还能得到一开始盯上的情报，对她来说无疑是赚到了。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刚力小姐，你身上有数码相机吗？”

“有啊。”

她从背包里拿出两台相机，一台是很专业的单反，另一台则是能塞进口袋里的小型数码相机，上面挂着橡胶螃蟹挂件。

“你随身带两台相机啊。”

“有时候得掩人耳目地拍照。你要用吗？”

我点点头。画平面图时顺便拍摄一点照片，过后说不定有用。

“我们的手机都被扣下，放在外面的车上了。”

“哦，我也是……反正他们没说别的人不能拍照。”

刚力把有螃蟹挂件的数码相机借给了我。我试着拍了首冢的整体和三扇门，还有头顶的玻璃天窗。相机操作还挺简单。

“那我去调查副区了。”

我把数码相机塞进裤子后袋，离开了首冢。

*地下·首冢（刚力京）

目送叶村君走进副区后，我叹了口气。

他似乎一点都没有怀疑我。尽管很对不起他，但这也是我从工作中学到的本领。如果心中有愧，最好想办法掌握对话的主导权。

而且，这里的人不知道我的秘密更好，因为成岛他们的目标与我并不对立。

我再一次拿起骷髅头时，听见主区大门发出了响动——是里井进来了。

他看见我手上的东西，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后默默行礼。在这种情况下，他都能保持镇静。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已经把刚才商议的内容做成了保密协议，成岛也批准了。虽然只是手写材料……”

“但也比口头约定好一千倍。”

我浏览了一遍里井递过来的两张纸，确定自己提出的条件是否有遗漏。

说实话，以违反法律为前提的协议本身不具备任何效力，就算我违反约定把他们曝光出来，也不会受到法律惩罚。然而，这个说法仅限于法律范畴。离开这里后，成岛杀我灭口的可能性绝不是零。为了自保，我必须持有能够证明双方利害关系的证据。如果是亲笔起草的证据，那就更好了。成岛这种人说的话，不能尽信。

里井应该能猜到我的想法，所以才会听从我的要求起草这份实际上没有意义的协议，缔结相互信任的关系。

为什么他这样的人会跟随成岛，我实在想不通。

“不惜冒这么大的风险独占可疑的研究资料，成岛的处境有这么艰难吗？”

“处境？”

里井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但是不巧，我对经济和企业方面还是比较熟悉的，因为我平时常为一家经济周刊撰写政治家和企业相关的八卦新闻。不木的研究也许很有价值，但是据我所知，成岛集团在不景气的大环境下依旧能稳定成长，就算成岛管理的只是底下一家子公司，也不至于亲自出马参与犯罪。这件事一旦曝光出去，反而会严重破坏企业形象，造成巨大打击。那么，成岛的真正目的是……

“成岛集团以前是家族经营，现在则是择优录用，对不对？成岛陶次明明是会长的二儿子，到现在还只能在乡下子公司当社长，说不定快要被挤出升迁梯队了。我说得没错吧？”

我采访过数不清的经营者。其中自然有很多成绩斐然的人，可是凭着时运和环境抓住片刻荣光的人和扬名立万之后依旧坚持钻研的人，气场可以说截然不同。

根据我的感觉，成岛属于前者。他在竞争继承人的战场上落了下风，企图用这次的行动一举逆转。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事态发展成这样，我也要负很大的责任。”

里井没有否认，但也巧妙地绕开了核心问题。

“封口费你不用担心，成岛能自由支配的钱财完全足够支付。”

“那我就放心了。”

我露出了微笑。其实封口费和非法雇用劳工的问题都不重要。

我只是来找他的。

签好保密协议，把其中一份交给里井后，叶村君也从副区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

“我刚过去就碰到杂贺先生了。跟他提起平面图的事情后，他说可以帮我画副区。”

“杂贺先生在副区干什么？”

“不知道，看他那样子只是在闲逛。”

嗯？怎么感觉他不希望别人在副区四处打探呢？

对于这个杂贺，我也有点想法。

“你们不觉得杂贺先生长得很眼熟吗？”

两人同时惊呼一声。

“我一直觉得他长得好像什么人。”

“是的，但实在想不起来像谁。”

果然如此。我压低了声音。

“我发现杂贺先生很抗拒跟你们对上目光，就注意观察了一会儿。那人会不会是九门俊信啊？你们记不记得那个连续抢劫杀人案的通缉犯，就是杀了演歌歌手名城尤莉的？”

他们似乎不记得九门这个名字，但是对名城尤莉的名字有反应。我之所以记得九门的长相，是因为上周播放的悬案特辑讲到过这个案子，还放出了他的面部照片。

他们也许看过那个节目。里井说道：

“我记得那是八年前的案子吧。以千叶为中心，连续发生了超过五起抢劫杀人案，凶手集团的主犯目前在逃。”

当警方判明其中一名受害者是歌手名城尤莉后，这个案子就连续好几天被各种节目大肆报道。已经逮捕的三名凶犯全部被判处无期徒刑，九门目前在逃，若是抓住了，很可能要判死刑。

“好像是有点像。但他比案发时瘦了很多，我一下没联想到通缉令上的照片。”

叶村君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了。

“他来到凶人馆，是为了躲避警方的追查吗？”

“否则谁会在这种地方一待就是好几年啊？”

这下我明白不木为什么说自己的用人是“那种人”了。如此一来，我们逃脱时有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

“也许我们面临的问题不只是巨人。”

恰好在这时，主区的门开了，阿波根上气不接下气地探头进来。我慌忙闭上了嘴，却无法掩饰现场不自然的沉默。但是阿波根并没有发现，直接开口道：

“叶村同学，你在这里啊？”

“怎么了？”

“找到了！”

叶村君沉默了。阿波根也许意识到他误会了，猛地提高了音量。

“找到剑崎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