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视察的日子。

由于从大城市到这里来要花很多时间，视察团队会在今天傍晚到达，先跟羽田老师碰面，听她讲解研究内容。明天则安排了参观我们这些实验对象的体能测试。

人们都说只要像平时那样就好，然而那有点难。

现在还没找到杀死动物的凶手，研究所的气氛越来越糟糕了。大人们的视线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孩子们表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其实都很愤怒。因为这样，大人对我们的警惕心更强了——恶性循环。

除此之外，我还担心别的事情。

公太。

让治并没有把公太跟不木老师私下见面的事情告诉羽田老师。

羽田老师虽然说过有什么事都能找她，可是在孩子们遭到冷遇的状况下，他怎么都狠不下心告发公太。

于是，我和让治一直监视着公太的行动。

如果公太有什么可疑举动，立即报告给医生。

讽刺的是，我们开始监视后，杀动物的行为突然销声匿迹了。

莫非凶手碰巧在此时停手了？还是做得更掩人耳目，没有被人发现？总之我们一边为公太并不反常的举动感到放心，一边眼看着阴沉的乌云逼近，却无能为力。

再过不久，就是我们在所长办公室偷听到的“预言”的日子。

我下定了决心，要跟公太当面说清楚。

那天上课，我第一次装睡了。下课后，我又一次提出跟公太自习，谁也没有怀疑。

抄笔记时，我一直窥视着公太的表情。他还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可我总觉得公太今天不怎么说话，难道只是想多了？

一旦说错话，我们的关系就会破裂。尽管如此，我还是鼓励自己抓住仅有的机会，壮着胆子开口了。

“上次你溜出宿舍去了什么地方？”

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公太猛地一颤。看到他的反应，我就知道让治没有瞎说。

“……你说什么呢？”

“我们在焚化炉发现猴子脑袋的前一天晚上，我看见公太离开宿舍了。”

我隐瞒了让治的名字追问刚才的问题，公太回答的声音似乎比平时低沉了一些。

“你在怀疑我吗？”

“我只是担心你。最近一直被大人盯着，我会担心也很正常啊。而且听说猴子博士在做奇怪的实验，还四处拉拢孩子。”

听到我的话，公太瞪大了眼睛。

“圭也被找过吗？”

“也？”

公太露出了大事不妙的表情。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我那天晚上看见的果然是公太啊。”

“我只是被他拉住说话，没干坏事。”

这下子，好几件事都能解释得通了。

体形变大、不砍掉脑袋就死不了的猴子怪物，想方设法获得成绩的不木老师，还有晚上溜出宿舍的公太。

“那些动物也是公太杀的吗？”

“我不知道。”

他嘴上在应付我，飘忽的目光却说明了一切。

“你为什么帮他啊？那有什么用？”

“什么没有用……”

一直很冷静的公太突然激动起来。

“你们根本不懂真正的弱者是什么心情！你知道看着大家都很开心，只有自己拖后腿是什么感觉吗？我想变强，我想爱自己，不准说没有用！”

我第一次听到公太这样怒吼，吓得愣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虽然很遗憾自己的运动能力并不强，但从来没讨厌过自己。我也从来不认为公太不如让治有用。我甚至很羡慕公太的学习很好。

可是公太似乎认为，别人发现他在力量之外有别的优点，也是在否定他。

我尚未反应过来，公太已经源源不断地倾倒出了真心话。

“你看看现在的大人就知道了。不过是发现了一些动物的尸体，他们就开始害怕我们。因为他们意识到，下一个沦落到那种下场的有可能是他们自己。他们发现，只要我们愿意，他们就制止不了我们。今后无论走到哪儿都一样。力量强大的人和力量弱小的人都无法理解我。你也一样。难道你还不懂吗？！”

我很想捂住耳朵逃离这里。

我只是普普通通地活在赋予我的立足之地而已。我只是觉得，人活着就应该有意义而已。为了让我有了立足之地的羽田老师，为了研究所的所有人，为了这个我还没怎么见识过的世界。

大人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我们只是回应了那个希望，为什么要被当作叛徒？

我竟然跟境遇相同的公太都无法互相理解，这让我太痛苦了。

对方比自己强，或者比自己弱，就无法互相理解——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为什么因为无法互相理解，就要大失所望呢？

在我快要哭出来的时候，脑中响起了让治和羽田老师的声音。

……即便如此，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他们的话没有逻辑，但成了我的救赎。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公太可以多跟我倾诉呀。如果不好好了解公太，我一定会后悔。我没有神仙一样的力量，如果你不说，我就不明白呀。只要你愿意跟我倾诉，我保证绝不会讨厌公太。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跟你在一起。”

不知何时，我脸上已经满是泪水。我用力闭起眼睛，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世界变得一片黑暗，只能听见公太吸气的声音。

我有多久没在别人面前哭泣了？记得八岁那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跑不过别人，曾在羽田老师面前哭过。

我抬起手臂使劲擦着眼泪，公太则飞快地收拾起教科书走了。

晚饭时，我碰到了让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担心地问：

“出什么事了？”

也许他看出来我哭过了。

“我跟公太吵了一架，没什么。”

“喂，你……”

我按住慌了手脚的让治，告诉他公太什么都没说。

“明天就是视察的日子了。如果公太真的跟不木老师有联系，今晚可能会行动。”

他可能会协助不木老师的研究，也可能会再次杀死动物破坏视察。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一直监视着他，直到明天视察结束。

公太似乎没听见我们的对话，独自坐在长桌的角落默默吃饭。

“这样吧，我跟他一个寝室，今天晚上不睡觉监视他，让他没法出去。明天白天就换你来监视。因为你跟公太在一起更不会引来怀疑。”

我同意了他的办法。

“要是公太有奇怪的举动怎么办？一个搞不好，可能会影响视察。”

“我们不能让他破坏羽田老师表现的机会。要在别人知道之前告诉医生，请她来处理。”

订好计划后，我们各自回了寝室。

虽然决定今晚由让治监视公太，可是过了熄灯时间，我还是睡不着。明明平时上课都能睡着啊。

零点过后，四人寝室里只剩下其他孩子的鼻息声，还有偶尔吹过的山风声。我躺在床上祈祷今晚平安无事，同时觉得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世界仿佛中了静止的魔法。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心中的焦虑不断扩散。

为了转换心情，我想起床上一趟厕所，于是轻手轻脚地爬了下去，穿上室内鞋走出寝室。走廊没有灯，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大人们可能还是会觉得光线昏暗，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时，我好像看见中庭另一头的研究大楼有一扇门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滑了进去。

不会吧，让治不是在监视吗？

他怎么溜出来的？难道是强行甩掉了让治？

我有点担心让治，但决心先去追踪那个人影，便在走廊上加快了脚步。

经过出口时，我看了一眼鞋柜。出门要把室内鞋换成外出鞋。右上角上数第二层，公太的格子里赫然放着换下的室内鞋。

刚才那个影子果然是公太。

我快步穿过中庭，正要走进研究大楼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研究大楼晚上应该上了锁才对。

公太是怎么开门的？难道楼里有人接应？

接应的人——只能是不木老师。

研究大楼里非常安静，但跟宿舍楼不一样，走廊顶上亮着几盏灯。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公太要避人耳目去的地方，肯定是不木老师的研究室。我想起之前在办公室大吼大叫的不木老师。他把猴子变成那样的怪物，是不是因为急着想在明天的视察中表现自己？让公太去那种地方太危险了。我再次加快脚步。

来到研究室所在的二楼时，前方十米靠近走廊中段的门猛然打开，一个人跑了出来。我慌忙躲在了转角处。那个往相反方向跑走的矮小背影穿着白袍，无疑是不木老师。

他跑出的房间门上挂着第二实验室的牌子。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门，一阵恶臭扑鼻而来，伴随着可怕的噪声。我连忙跑进去关上了门。

墙边摆着三排陈列柜，每个柜子都塞满了铁笼、铁笼、铁笼。

让我惊讶的是，许多铁笼都在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掉出来。

我定睛一看，笼子里都关着形似猿猴的动物。

我说形似，是因为它们的一部分或全部身体要么异常膨大，要么毛都掉光了，跟我知道的猴子毫不相像。

那些猴子怪物纷纷发出难以分辨是愤怒还是苦闷的吼声，在笼子里拼命冲撞，仿佛正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

这就是不木老师的实验结果吗？

我愣愣地看着，突然想起了本来的目的。

公太在哪里？

房间深处传来痛苦的呻吟，混在一片猴子的嘶吼声中。我穿过陈列柜中间的通道，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那里摆着运送病人用的担架床。

上面没有人。

担架床前的地上，有个黑色的人影在痛苦挣扎。

我正要跑过去，却吓得停住了脚步。

“……让治？”

他怎么在这里？

“啊啊啊啊，呜呜……”

我听见闷哼，慌忙跪在他身旁。

“让治，振作点啊！”

我叫了好几声，他还是闭着眼睛痛苦呻吟，对我没有反应。

他的身体热得惊人，还在细细地痉挛。不仅如此，他的脖子和双臂还膨起了树根一样粗的血管，几乎要撑爆皮肤。那副痛苦的样子，跟笼子里的猿猴有些相似。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反复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出现了惊人的变化。

“……圭？”

一直在呻吟的让治叫了我的名字。

他还是闭着眼，可能听见了我的声音。

“是我啊，你知道吗？让治，振作一点。”

“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在说胡话。

“焚化炉里的脑袋……是我干的。我只想吓唬吓唬你们……真的对不起。还有，我一直……在说谎。”

“啊？”

“这几年来，我一直没报过真正的体测成绩……其实我的成绩比你还差。吊车尾的人是我啊。”

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让治似乎只有嘴能动，还在继续说话。

“一开始我很不好意思，因为输给圭这个女孩子太丢人了……后来我渐渐没有了退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所以我对公太也很生气。我不想认可他，觉得做不出成绩的人没有价值，所以我才撒谎说看见他了。”

“这些等会儿再说，你撑住啊！”

让治的身体正在不断发生变化。肉体迅速膨大，转眼就快把衣服撑破了，现在乍一看已经认不出他来。

“要是做不出成绩，今后就不能跟圭在一起了，所以我很想变强。因为我、因为我……啊，啊啊！”

“别说话了！没关系，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啊。我绝对会救你的！”

我紧紧抱着不断变化的让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拼命呼唤他的名字。

由于过度慌乱，我丝毫没有发现——

那个悄声从背后靠近的人影。

直到后脑勺传来炸裂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