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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森林是个适合玩一种游戏的地方。一个女孩坐在床上,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弹着吉他。一名年轻男子正待在警察局里。一家医院的走道上,一名护士经过一名律师身边;在首都的一座看台上,成年男女站了起来,与赞助商、理事会成员齐声高喊,他们是“来自熊镇的熊”。十年前,这些赞助商和理事会成员曾对一名说过他们有朝一日将会拥有全国最强青少年代表队的体育总监冷嘲热讽;而现在,除了这名体育总监,所有在球会工作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更衣室里,一支球队的成员正手握冰球杆,等着比赛开打。里欧坐在板凳上等着,手机放在膝盖上,等着看他的朋友们发现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后,会在互联网上针对他姐姐写些什么。一家律师事务所接到一位有钱客户的来电,而另一家律师事务所里,一名母亲正在挑起一场战争。那女孩不断地弹着吉他,直到她的朋友入睡。而她的父亲站在门口,心想:小女孩们会挺过这一切的。她们办得到的。而这正是他所害怕的:全世界其他人都会因此而认为,一切都很好。

自从那名背号16号的球员学会溜冰以后,他就得学习该怎么做才能获胜。他知道,比赛是在脑海中、在冰面上赢下来的。他的教练教过他,体育活动是很有音乐性的:每个球队都有他们比赛时喜欢的韵律与节奏。要是你扰乱了他们的韵律,你就扰乱了他们的音乐,因为就连全世界最棒的音乐家也很讨厌被迫以不合节拍的方式演奏。一旦他们开始,就很难停止。一个运动中的物体会想保持相同方向前进;一颗雪球越滚越大时,你越挡住它的路,就越是显得愚蠢。这就是体育界人士所指的“气势”,而学校的体育老师会提到“惰性定律”。过去当戴维和班杰说话时,他总是比较直率:“当一支球队在某件事情上顺心如意,一切都感觉很简单时,它会自动变得更好。然而,如果你能够对他们造成一点麻烦,即使只是一丁点麻烦,你很快就会看见,他们会为自己创造出更多的麻烦。”这事关平衡。一阵最轻微的风就足以改变战局。

一支球队抵达冰球馆,它将和熊镇冰球队比赛,但球队每个人都轻蔑地称他们是“恩达尔冰球队”。在赛前,他们老早就知道自己比那些从森林里来的农夫要强太多了,但现在他们才发现:凯文甚至没来比赛。没了他,熊镇根本不值一提。真是个笑话。就像高速公路旁被碾死的动物一样。这些选手抵达冰球馆时显得自信、沉静,他们知道:赢球之道,就在于打出自己的比赛。平心静气,保持平衡。

他们的教练还在外面,但选手们已经自傲不已,他们想看看对手,因此便在教练之前进入冰球馆。通往更衣室走道上的灯坏了,有人打趣道:“搞不好是那些穷光蛋农夫偷了灯泡。”另一人接口:“为什么?熊镇根本没电!”起先他们认为更衣室外面那纹丝不动的身形只是个阴影,他们的眼睛还没适应昏暗,因此第一个选手便直接走向他。班杰上身直挺,他的眼白轮流转向那二十名球员。要是他们有时间做出反应,他们或许会紧张地笑起来。但现在,他们只是沉默地站在黑暗中,双眼逡巡着。

班杰一动也不动,只管等在门口,强迫他们必须走向他,如此才能进入他们的更衣室。他们本该等他们的教练,他们本该去找裁判来,但他们太过骄傲而没有这样做。当他们情绪失控时,情况就很容易预测了:他已经辨识出了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撞了他一下,另一个则挥拳打了他的肩膀。班杰先是吸收了第一击,再迅速出拳打中第二个人的耳朵,使他哀号一声,倒在地上。班杰再度转向第一个人,揍了他的肋骨两拳,力道不足以打断肋骨,却让他痛得弯下腰来,然后班杰又在他颈后赏了他一肘,使他倒在朋友的身上。第三名球员冲向他的时候,班杰闪开,并推了他的背部一下,让他直接飞进毫无照明的更衣室。第四个人犯了个错误,他用双手抓住班杰的衣服。班杰头捶他的脸颊,使他向后倒下,但没有人接住他。

很显然,他绝对不可能在一个照明良好的房间内单挑一整支球队,但在一条狭窄、黑暗的走道上,每次只有一到两人能攻击他时,他们所有人都不禁自问:谁先上?

答案是:没有人先上。来自一整群人的犹豫,只消一秒钟就已经足够。班杰对他们狞笑,而后在任何人想到该说什么话以前冷静地走开。当他打开己方更衣室的门时,由两打人所发出的“我们是熊!”的疯狂吼声在走道上回荡着,而灯光照明的时间恰好足以让敌队的每个人看到他们的队友突然间变得如此不平衡。

他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教练。毕竟,他们能说什么呢?要说他们让一个小子干掉自己队上最强的四个壮汉,而其他人袖手旁观吗?“那是什么?”有人喃喃说道。“神经病。”另一人说。当他们打开自己更衣室的灯时,他们试图对此一笑置之。他们试图说服彼此:等一下他们就会逮到那个16号的,没关系的,他们实力强大到不需要在乎这种事情。比赛开始时,很明显,他们没能做到这一点。韵律、节奏、平衡。一阵风吹来。

班杰穿上16号球衣。戴维双手放在背后,双眼看着地板,站在自己的球队面前。在此,他整趟旅程中都在想着领导力对他到底有什么意义,得到了单一、闪耀的结论:苏恩曾经是他的导师,而苏恩最大的特长始终在于,他培育出领导者。他的问题是:他始终没有让他们领导。

球员们正屏息凝神,然而当戴维抬头看着他们时,他几乎微笑起来。

“小伙子们,你们听到真相了吗?真相是,没有人相信你们能打到这里来。你们的对手、联盟、国家队教练都不相信,坐在看台上的那些人更不可能相信。这对他们来说是一场梦,这对你们来说是一个目标。没有人替你们做到这一点;所以,这场比赛,这一刻……是属于你们的。不要让任何人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他想再说许多话,但现在,他们已经进决赛了。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因此他转身,走出更衣室。几秒钟以后,迷惑不已的班杰跟在后方。球员们坐在那里,起先只是惊讶地互望着。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来,拍了彼此的头盔两下。他们当中最沉默的人,此时竟率先拉高音量。

“我们从哪里来?”菲利普问道。

“熊镇!”所有人一起应道。

利特爬上一张板凳,吼叫道:“为了凯文!”

“为了凯文!”所有人一起应道。

他们出来时,班杰已经站在冰球场上。那名背号16号的球员站在中场圆圈上,向后看着。最后才从熊镇冰球队更衣室里走出来的,是全队体格最魁梧的球员和年纪最小的球员。波博拍拍亚马的肩膀,问道:“亚马,你从哪里来?”

亚马抬起头来,下颚颤抖着说:“洼地。”

波博点点头,举起他的手套。他在上面用签字笔写了“贫民窟冰球协会”。一个笨拙的男孩做出了一个笨拙的手势。

有时候,它们是最有价值的。

为什么会有人关心体育呢?观众席上的一位女士关心体育,因为那是最后一个给她直接答案的事物。过去她曾是精英水平的越野滑雪选手,她牺牲了整段青春岁月,额前戴着探照灯,一晚接一晚地在长距离坡道上滑雪,她因疲倦和严寒而流下泪来。她永远无法参与其他高中生在课余时间所做的事情,以及所有休闲活动。但是,假如你问她是否对任何事情后悔,她将会摇摇头。要是你问她,假如时光能倒流,她将会怎么做。她将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更努力训练。”她无法说明自己为何关心体育活动,因为她已经认识到:假如你需要问这个问题,那你是根本不会了解的。

她的儿子菲利普担任首发防守球员,但她知道他必须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达到这一步。前额戴着两只探照灯在森林中跑动,以及他花在露台上不断射门的时间,而妈妈则站在球门内。当他是全队最矮小的球员时,他每天早上都会测量自己的身高,只因医生向他保证:最后,他的身高会赶上其他人。为此,她不知流下过多少泪水。现在,他的妈妈无法将门框上那些铅笔划痕粉刷掉。每天,当小男孩意识到自己就跟前一天一样矮、一样轻时,他会崩溃地龟缩在厨房地板上,而她则必须将他扶起来。当他使自己成为全队最强的后卫时,其他任何人或许都不曾注意到。但是,在这条路上,他的妈妈可是每一厘米都紧跟着他。

整段热身过程中,“尾巴”的手机片刻不离手,试图搞清楚凯文出了什么事,但仍然一无所知。他怀疑,当他们知道任何情况时,凯文的父亲会最先通知戴维,但他从这里联络不上教练。

围绕在他周边的赞助商与理事会成员们因为信息不通而大为光火。他们已经在谈论该联络哪个律师,该对哪些新闻记者分享这个故事,以及谁该为此受罚。

“尾巴”并不生气,现在,他的情绪已经达到了另一个水平。他看着看台上的家长们,试图算出他们为这支球队究竟付出了几天几夜的时间。他感受到挂在脖子上的自己所赢得的来自另一个年代的那个银牌的重量。他并不知道是谁从他们手上偷走了获胜的机会,但他已经开始痛恨他们了。

要求戴维和班特让利特取代凯文中场位置的正是班杰。这对利特的意义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

第一次开球之前,班杰在亚马面前停下,说:“你今天带上你那双快腿来了吧?嗯?”

亚马笑着点点头。敌队球员早已在板凳上高声谈论“把那个16号赶出场”,他们并非白痴,已经看穿班杰就是那个暴力的疯子。因此,当裁判抛下橡皮圆盘时,班杰全速滑行、冰球杆指向那名抢到橡皮圆盘的球员。刚刚在那条阴暗走道上见过那个16号球员的任何人显然都察觉到,他将会忽略橡皮圆盘,直接铲断。他的对手双脚站稳、绷紧身体,准备吸收撞击的力道。

那次撞击却未发生。班杰直接冲向橡皮圆盘,将它抛进攻击区,利特在中线区挨了一次铲断,像一条被子弹击中的海豹般跌在冰面上。这名中场的自我牺牲给了线上第三名球员足够的空间。这场比赛中,在他们的对手意识到亚马动作有多快以前,他们有唯一的机会。

他们利用了这个机会。

当亚马耐心等待守门员自乱阵脚、再将橡皮圆盘打入球网上缘时,“尾巴”尖声大叫,直到声嘶力竭,而家长们则冲下看台,仿佛想一路冲破边线的围栏。亚马绕着球门网滑动,双手高举,但没两下就被班杰、利特与菲利普团团围住。下一刻,全队球员在冰面上堆叠在彼此的身上,或围绕在彼此身旁。“尾巴”一把抓住某人的母亲,他不知道那是谁的母亲,尖叫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前一刻,他们全都是无神论者;现在,已经没有人是无神论者了。

第一节打完,他们一比零领先。戴维没有对他们说任何话,甚至没有进入更衣室,只是和班特站在走道上一语不发,听着球员拍彼此头盔的声音。他们的对手先扳成一平,再反超为二比一。但就在第二节与第三节的休息时间,波博取得自己仅有的替补上场机会,而橡皮圆盘在蓝色攻击线前找到了他。他试图传球,但橡皮圆盘却砸到敌队一名球员的冰球鞋上,向波博弹去。如果这小男孩有时间思考,他当然会意识到,这个想法真是愚蠢。但是,从来没有人指责波博太过机智。因此,他就射门了。守门员甚至动也没动,而他背后的网子动了一下时,波博仍然站在原地,震惊地凝视着。他看见灯号亮起,计分板上的数字变成了二比二。他听见熊镇球迷看台区的庆祝声,但他的大脑没能记下事情发生的顺序。冰上,第一个冲到他身旁的人是菲利普。

“赢!”他吼道。

“为了凯文!”波博号叫着,狂暴、骄傲地冲到球场边,以致比赛重新开始时,他竟将自己的球杆忘在中场发球圈上。

菲利普和他的妈妈都很喜爱冰球。而且,她可不像那些兴趣缺缺、对规则一知半解的家长。她对这项运动的一切——刚硬、诚实、绝对、真实、直接的问题、直接的答案,由衷地崇拜。

玛格·利特站在她身旁,她和菲利普的母亲从小就认识了。她们的住处只相隔两间住宅。过去,她们一起滑雪,在同一年结婚,两人的儿子出生时间仅隔了几个月。在十多年前,她们就像在这场比赛里一样,在观众席上跺着脚,试图消除脚趾的麻木感。你想告诉她们,她们这些对冰球入迷的家长太狂热了?她们会让你去看一场青少年越野滑雪锦标赛,听听那里观众的喊声;或是和因为认为自己女儿的障碍滑雪赛坡道设置错误,就冲到滑雪道上破坏一整场锦标赛的父亲谈谈;或是和花样溜冰选手的妈妈谈谈,一名九岁的选手究竟该做多少训练。总会有更糟的人。如果你做过足够多的比较,你会觉得任何事情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

菲利普的妈妈从不尖叫,从不大吼,从不批评教练,从不进更衣室。然而,要是有人批评她朋友的行径,就算到了世界末日,她都会为玛格辩护,替她撑腰。因为她们也是一种团队。菲利普的妈妈学到:你不能要求家长们将他们一辈子都奉献在孩子的体育活动上,陷家庭财务于危机之中,然后还期待热情有时不至于过剩。

因此,当玛格朝裁判尖叫“你眼瞎了吗?”的时候,菲利普的妈妈保持沉默。另一名家长尖叫“老天爷,你小时候是弃婴还是怎样?你在家都是让别人做主吗?”时,她一语不发。然后,有人说:“这算哪门子娘炮传球?”一名坐在看台更上方处的男子伸出双臂,吼道:“现在是在打篮球还是怎么回事?”敌队一名球员在边线角落抱住一名熊镇球员稍微久了点,却没被驱逐出场;那孩子走回板凳区时,一名家长大吼:“你是同性恋还是22号?”

更下方的看台座位上,一名带着两名幼童的妈妈转过身来,说道:“能不能请你讲话小心点?这里有小孩子!”

回答的是玛格,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轻蔑:“好啦,小甜心,如果你那么不放心他们离开舒服的小窝,听一些恐怖的东西,也许你就不应该带他们来看冰球比赛!”

假如你问菲利普的妈妈为什么不抗议,她会说:你可以喜欢某个事物而不用对它全盘接受。你不需要对自己没有感到骄傲觉得不好意思。这一点适用于冰球,也适用于朋友。

那位有着年幼子女的母亲刻意拉着他们的手,走下阶梯,坐到更下方的座位上。冰面上、在她背后,菲利普狂奔大半个冰球场追击一名对手,扑身拦阻对方传球,身体失去平衡。班杰朝他们所在的位置冲来。

一名坐在看台较高处的赞助商转向“尾巴”。他朝那名带着小孩的母亲点点头,咆哮着:“该死的,我们今天带道德警察进来了吗?她在这里干吗?”

第三节才刚刚开始。当16号球员从中场区域抄走橡皮圆盘,用一种没人知道他精通的技术耍弄两名对手,再狠狠将圆盘轰进网内,而守门员根本无力扑救时,他们的对话被群众的吼叫声淹没。

班杰甩开想拥抱他的一众队友,从网内取来橡皮圆盘,直接走向熊镇的家长们。他在离边线护栏一段距离处停下,朝两名狂喜的小朋友挥手,然后把橡皮圆盘丢给他们的母亲。

赞助商转向“尾巴”,问道:“你……你刚才说,那……那是谁?”

“那是班杰的姐姐,佳比。那些孩子的舅舅刚刚帮我们取得三比二领先。”“尾巴”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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