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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镇  作者: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小时候,当感到难过时,玛雅总是会到床上去。对于使她心烦意乱的事情,她总会用睡眠来驱除。当她十八个月大时,妈妈在多伦多市中心开着一辆租来的车,而她坐在后座上。当时,车子在全城交通量最大的其中一处路口抛锚了。公交车的喇叭狂鸣,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蜜拉则在电话中狂骂租车公司一名倒霉的接线生。在此同时,这小婴孩看起来非常沉静,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睡着了。直到她们六小时后回到酒店,她还在睡。

现在,蜜拉正站在家里的玄关处,眼神穿过门口,看着床上的女儿。即使她已经十五岁了,在感到痛苦时,她仍以睡眠来应对。安娜躺在她身旁。当你埋葬过一个子女以后,感觉也许会有些不一样;又或许,所有家长都有这种感觉,但蜜拉唯一希望、奢求的,就是子女能够健康、安全、交一个好朋友。

那样的话,你几乎就能撑过所有事情了。

戴维将会永远记得这场比赛。整夜,他将会对女朋友谈到这场比赛的最后数分钟,拍拍她的腹部,小声道:“别睡着噢!我还没讲到最好玩的部分!”他将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讲到这个故事:亚马扑身救球,用自己的头盔挡下对手多次射门,以至于裁判最后强迫他到场下,检查头盔是否已经裂开。利特的上场时数冠绝全场,他不在冰球场上时,宛如板凳席上的巨人:他拍拍队友们的后背,喊着更多激励人心的话,给更多疲惫不堪的队友鼓舞士气。当几乎累瘫的波博走下门槛、离开冰面、扑倒在地时,是利特抓住他,取来他的水瓶。同时菲利普就像个经验丰富的资深球员,完全没犯错。班杰呢?班杰全场飞奔。戴维看见他用自己的冰球鞋侧面挡下一次力道猛烈的射门,以至于助理教练班特在板凳席上抓着自己的脚,痛得直叫:“连我都觉得痛啊!”

班杰带着伤痛继续奋战,全队撞上了墙壁,用额头捣烂了那堵墙,继续奋战下去。每个人的发挥都超出了平常的水平。每个人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他们尽力而为了,没有任何教练能要求他们做得更多。他们已经拿出自己最好,绝对是最好的表现。

然而,那并不够。

当敌队在终场前一分钟追成三比三平手时,一支球队瘫倒在冰上,两打的家长在观众席上崩溃,一座位于森林里的小镇也随之崩溃。在加时赛前的暂停时间里,三名球员吐了出来。另外两名球员的肌肉痉挛着,非常勉强地回到冰球场上。他们的球衣被汗水浸湿,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被榨干了。但敌队仍然多花了超过十五分钟,才最终打倒他们。他们一再地兜圈子、兜圈子、兜圈子。到最后,班杰没能及时回防,菲利普第一次漏人,利特的球杆太短,而亚马差一点儿就能挡下那次射门。

整支熊镇冰球队瘫倒在冰面上,对手们在他们周围手舞足蹈,他们的亲友冲进场内庆祝。直到得胜者的吼叫与高歌声转移到敌队的更衣室时,菲利普、波博、利特和亚马才开始伤心欲绝地走向自己的更衣室。成年男性与女性仍然坐在观众席上,双手掩面。两名幼童伤心欲绝地在母亲的臂弯里哭了起来。

在地球上,人们还没有见过比输球后的那队球员的心还要沉默的事物。戴维步入更衣室,看到自己的球员鼻青脸肿、疲惫不堪地躺在地板上和板凳上,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甚至累到没力气卸下装备。班特站在一旁,等着总教练说些什么,但戴维只是转身离开了。

“他要去哪里?”一名家长问。

“我们就是输不起,因为输得起的人会输个不停。”班特喃喃自语。

最后,敌队的队长终于伸出手来。他已经冲过澡、换过装、神清气爽,但球衣上满是香槟酒的污渍。熊镇冰球队的16号球员仍然仰面朝天躺在冰上,仍穿着冰球鞋。看台已几乎人去楼空。

“兄弟,打得好。要是你考虑过转会,欢迎加入我们的行列。”那名队长说。

“如果你想转会,欢迎你来和我并肩作战。”班杰回答道。

队长笑了起来,协助他起身,看到班杰痛苦难当的表情,不禁问道:“你还好吧?”

班杰冷漠地点点头,但仍让自己的对手搀扶着他,一路来到走廊上。

“抱歉,我……你知道的……”班杰边说边对天花板上那几盏坏掉的灯比了个手势。

队长高声大笑道:“真的啊?我倒是希望,我们曾经想到过这样对付你们。你是个强硬的小杂种。你需要精心的治疗,但你可是个强硬的小杂种。”

两人坚定地握了握手,向彼此道别。班杰龟缩着进入更衣室,躺在地板上,甚至没有作势脱掉冰球鞋。

佳比和两个孩子通过走道,穿过所有其他穿戴着绘有小熊图案、绿色球衣和围巾的成年人,向某些人点头致意,忽略其他人。她听到一名父亲说裁判是“智障”;另一个人喃喃说着“那狗杂种真该放下他的手提袋”。她直接带着孩子们来到车前,而没有等班杰,她不想让孩子们听到这种话,而她也知道,要是她对此抗议,众人会怎么称呼她。

就在她们通过门口时,她那还不太会发“子”音的小女儿问道:“妈咪,‘婊之’是什么意思?”

佳比试图一笑置之,但孩子坚持着,指向走道说:“刚刚有个男的这么说,‘裁判是个小婊之’!”

又过了一刻钟,戴维才带着满满一塑料袋的橡皮圆盘回来。他在更衣室里来回走动,发给每名球员一枚橡皮圆盘。他手下的男孩们则读着写在上面的六个字母。其中有些人露出微笑,有些人则哭了起来。波博清了清喉咙,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教练,说道:“不好意思,教头……可是,我想问问……”

戴维扬了扬眉毛,波博朝橡皮圆盘点点头。

“你可没有……你知道的……你不是男同性恋吧?你不是吧?”

笑声是能解放人心的。震耳欲聋的笑声能使一群人团结起来。疗愈伤口,杀死沉默。更衣室里的哈哈笑声震耳欲聋,直到戴维脸上绽放出一朵好大的笑容,点点头,回答道:“明天你们回家以后,要额外在森林里练习越野跑。这是波博的功劳。”

而面对用胶条所揉成的、冰雹般飞来的小球,波博不得不低身闪躲。

班杰是倒数第二个领到橡皮圆盘的人,班特则是最后一个领到圆盘的人。戴维拍了拍助理教练的肩膀,说道:“班特,我得坐夜间火车回去。酒店已经为你们安排好了。我相信你会好好照料这些小伙子的。”

班特点点头,看着那枚橡皮圆盘。他读着,泪水不住地落在自己的连身训练装夹克上。“谢谢。”

波博敲着佳比车窗的玻璃时,她跳将起来。孩子们已经在后座睡着了,而她几乎也快睡着了。

“抱歉……你是班杰的姐姐,对吧?”波博说。

“对!我们在等他,他说过他想跟我们回家,而不想在酒店过夜。他改变主意了吗?”

波博摇摇头,说:“他还在更衣室里。我们弄不下来他的冰球鞋。他让我来找你。”

看到班杰时,佳比首先告诉他,她是多么爱他。然后,她说:“你今天可真是走狗屎运,妈妈上班,不能来这里看球。因为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拖着一条断腿几乎打完整个第三节,以及加时赛的十五分钟,溜冰的距离甚至还超过其他人,她肯定会宰了他。”

停车场里的巴士外,菲利普站在母亲身旁许久。她擦干他的脸颊。他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错。那最后一球。是我防守失误。对不起。”

即使他已经高壮到能以一只手将她抓起,她还是抱着他,仿佛他又变成了小孩子。

“噢,小心肝,你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呢?你从来就不必道歉的啊!”

她拍拍他的脸颊,她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跟她站在长距离滑雪竞赛坡道尽头、情绪崩溃、汗滴化为冰柱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她深知体育能带来些什么,以及它会索取些什么。她儿子所克服的所有困难从她的眼前飘过——所有没选中他的精英球会,所有从没考虑选他的国家队,所有他得在看台上作壁上观的锦标赛。他的妈妈,抱着自己十六岁、为了这场比赛在人生中每一天艰苦训练的儿子。明天,他将会醒来、下床、再度启动。

在一栋屋里的一个房间的地板上,安娜正坐在最要好朋友的床边,身子蜷成一团,膝上摆着一台电脑。她不时不安地看看床沿,以确保玛雅没有醒来。然后,她便回到那些她知道学校里每个人在知道发生什么事以后会上的所有网站,她“咔咔”点击鼠标,扫过一串沉默且尚未更新的状态列,几张关于猫咪和思慕雪的单独照片,另外还有一份难过不已、针对青少年代表队输掉决赛的说明。但是,没有其他东西了。现在还没有。安娜重新载入所有页面。她从出生就一直住在这里,她知道信息传播速度有多快,某人的熟人有个弟弟是警察,或有个朋友在地方报社工作,或者妈妈是医院的助理护士。有人会对别人说些什么。那时,地狱之门即将开启。她重新输入所有页面,一次,一次,再一次。用力、更用力地敲着键盘。

砰。砰。砰。砰。砰。

班特告诉全队,酒店住宿已经安排妥当,赞助商们已经付费,这群小男生将可以任意使用客房服务,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回家。球员们问起戴维在哪里,班特说,教练已先回家,只为在警方释放凯文时在场。

“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想回家呢?”利特问。

“那我们会处理的,你们可以选择。”班特说。

没有一个球员想留下来。他们可是一支球队,他们要和队长会合。那天晚上,当这则新闻最后终于在他们的手机上引爆时,他们正在回家的半路上。凯文为什么被警方拘留,他被指控做了什么事情,以及举报他的人又是谁。首先,一个球员说:“他们在讲什么?我在派对上看见了他们!明明就是她对他起了色心!”随后,另一人说:“天杀的屁话!我看见他们上楼,她走在前面!”之后,第三个人又指证道:“说得好像她不想要似的!你们有没有看见她的衣着,嗯?”

每个年轻男子都把打舌音r发得非常标准。当中第一个人说出“那个小婊子”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在一栋屋子里,在一个墙上悬挂着冰球杆、橡皮圆盘、比赛用球衣的房间里,某人的弟弟被他姐姐最要好的朋友在近旁房间里全力将一台电脑砸在墙壁上的声音所惊醒。她仿佛希望在那里面打过字的人们都能同时被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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