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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翌日清晨,一登躺在床上,听见外头送报纸的摩托声。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睡没睡着。感觉只不过是大脑停止了思考,挨过了夜间的数个小时,疲惫却仍停留在眼皮背后,跟刚上床时无甚区别。

窗帘泛起微弱的光,一登由此得知外头天已经亮了,他眨眨眼,揉了揉,决定下床。

贵代美在旁边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一登。昨晚他去工作室查网上的消息,回家后也未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开口也不过变成无谓的争执。她似乎对一登的想法很失望,而在一登看来,只能说贵代美还没意识到现实的严峻。

一登在洗漱间搓了把脸,回客厅坐到沙发上。睡在地毯上的曲奇听到动静,睁开眼跑了过来,他于是摸了摸它的头。

多么安静的早晨——他带着感慨和自嘲交织的心情,起身去外面拿报纸。

一登打开玄关的门锁,推开门。他本来还担忧媒体的人会不会这么一大早就已经来了,见外面空无一人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很快他又注意到,脚下的赤陶地砖上好像沾了什么奇怪的污渍,不禁愣在当场。

星星点点的白色物体散落在地面,看来看去才知是鸡蛋壳。他随即意识到,原来地砖上的污渍是蛋黄。

他走至屋外,环视四周,并无人影。

有人朝门口扔了鸡蛋,黏稠的蛋液正顺着门板往下流淌。

自己引以为傲的建筑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玷污,他怒火中烧。

昨晚离开工作室后,一登重回客厅打开电视看新闻节目,发现除户泽案件的报道外,自己回答记者提问的录像也播了出来。旁白解说道,被害少年身边的数名伙伴下落不明,警方认为或与案件有关,正慎重展开调查。紧跟着就是一登在讲话,剪辑播出了“从昨天开始就失去了联系,我们也在担心”那一段。

如那名记者所承诺般,一登的脸并未播出。代替他上镜的是曲奇。回想当时的情形,他正一心摆脱记者追问,所以语气显得很敷衍。这虽属无奈,可在不知前后因果的普通观众看来,他作为一名或与案件有关的孩子的家长,却对事态的严重性毫不自知,竟还悠哉地散步遛狗。

这段视频好像在傍晚时段的新闻里也播了,网上也有相关讨论。还有许多不知真假的闲言碎语,所针对的对象身份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规士。如果有人十分关注这个案子又碰巧生活在附近,根据那些线索找到他家的具体住址并不困难。一登的这些推测忽而化作了心中惊惶。

一登从客厅拿来户泽警察局寺沼警官的名片和无绳电话,坐在玄关的下沉台阶上给警察局打电话。

“这里是户泽警察局。”电话里的声音并非来自寺沼。

“喂,我叫石川,请问寺沼警官或者野田警官在不在?”

“啊,他们还没来呢。”

一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决定先把情况说清楚,哪怕还不知对方姓名。

“我是石川规士的爸爸。刚才正要出门,发现有人朝我家门口扔了生鸡蛋,门附近都脏了。”

“哦……那我把这些转告寺沼可以吗?”

接电话的人自己似乎并不打算处理。可能他想表达的是,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出警?一登强忍住想咂嘴的冲动,答道:“是的,请转告他。”

打完电话,他就边看报边等寺沼回复,这一等就是三十多分钟,全无动静,腿都开始麻了。眼下,他最想做的就是把门口的污渍打扫干净。

当初因为规士的失踪找他们时,他们也没当回事,这次即便找警察报案,恐怕也没法让他们出动调查。一登单方面地下了定论,开始清理。他去工作室拿来相机拍了门口一片狼藉的照片,好歹算是留了个证据。然后他将用来浇花的水管接到院里的水龙头上,冲洗了玄关四周,又拿湿毛巾把门擦干净,最后重新打了一遍蜡,抛光。

看到玄关再次整洁起来,一登起伏的情绪也稍微平静了些。可他手上的动作并未停止。他一直如此,房子的打理养护也好,清洁扫除也好,一旦动起手来,不彻头彻尾做一遍决不罢休。赤陶地砖,除门口那片之外,铺在庭院里的部分也全刷了一遍。铁质门柱和邮筒,先拿水冲一遍再涂蜜蜡,光泽如新。

这座房子不光设计,每一处素材他都精心考究,为的就是哪怕十年、二十年后仍能当作样板房展示。除了一些时间越久越有韵味的部分外,他一直凭借悉心护理维持着建筑的崭新。

他如此珍视这栋房子,绝不允许它被来路不明的人以近乎流氓般的行径玷污。我要让别人知道这房子有多出色,让他们不忍心再朝它扔什么鸡蛋——一登心里这样想,专心致志地擦拭镶在门柱上的门牌。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认真地除去了绿植四周的杂草。他每月打理两次庭院,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太长的杂草,只不过是一些刚冒出头的小苗。他仔细地一一全拔掉了。

每当有人从门前路过,一登都要抬头看一眼,戒备着是否哪个家伙又找上门来搞恶作剧。不多久,一辆面包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自他开始清扫门口,大约已过了一个小时。

车上下来几名男子,其中一个还拎着摄像机,一登见状便开始收拾工具。

“早上好!请问是石川规士的父亲吗?我们是电视一台的,可以问您几个问题吗?”记者喊话的音量大到隔壁邻里都听得见。

“我拒绝。你们这是骚扰。”

记者并不理会一登的回答,自顾自道:“我们不拍脸,您只要回答两三个问题就行。”说着便伸脚迈过院门。

“请不要随意进入私人土地!”一登出言阻止其行动,“就因为你们擅自报道,害得有人找上门来搞恶作剧,很影响我们的生活。”

“您是说昨天的采访吗?那不是我们。如果您有什么想说的,我们听着。”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就想让你们别来烦我。”

“规士还没联系过你们吗?”摄像师已经扛起了机器。

“没有。”

“您担心吗?”

面对这种毫不顾及别人感受的质问,一登不愿再多纠缠,转身便走。

记者的话音紧追而来:“一句话就行,请您说一句。关于去世的仓桥与志彦,请谈一句您的看法。”

一登转身瞪着记者:“你凭什么问我有什么看法?满口拿我儿子当罪犯的语气。现在还什么都没查出来呢,你就认定他是凶手了?”

“不是啊,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记者面不改色,轻描淡写地敷衍了过去,“只不过,就在案发前后那段时间里,您家儿子也失踪了,您作为父亲一定很担心,所以想问问您现在的内心感受和对这个案子的看法。”

“那你就应该注意你问问题的方式。我们家孩子说不定也是被害人,你说话时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那么您这番话具体是指什么呢?”

什么具体指什么——记者这样的说法明显说明他根本就是放弃了思考,唯一的打算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对方开口。一登对此十分厌烦,再次转身背对众人。

“请您谈一谈,为什么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被害人?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是只有身为父亲的您才了解的?”

一登不理会记者的提问,径直回家去了。

早餐只有米饭、味噌汤和咸菜,正吃着,家里的电话响了。

“……哦,早上好!”贵代美接起来后,语气忽然郑重起来,“好的……好的……是的。”她神情顺从地接连答复道。

“星期六晚上走后就一直没回来,昨天警察上家来了,问了我们许多。我们现在对于事情原委也是完全没有头绪……

“嗯,好像是……和初中时候的足球俱乐部的队友一起玩儿的,我也有点感觉,好像是有什么矛盾……

“真是对不起,添麻烦了。是……哦,是吗?知道了。是……非常抱歉。”

一登见她态度越发惶恐,又一直在讲案子的事情,十分好奇电话那一头究竟是谁。待贵代美放下电话他就立刻问道:“谁呀?”

“高中的教务主任,”贵代美答道,“说学校今早接到了警方和媒体的电话,正在开临时紧急会议。”

一登也料到事态迟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是一大早就得面对这些,实在太过压抑。

“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他们也是临时聚到一起,还得打电话问我们呢,当然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登看着贵代美态度冷淡地回应自己,忍不住说了一句:“无所谓,不过,就算他是学校的人,你下次讲话时态度也别太卑微。”

“什么?”

“你那个态度,让人听着觉得我们已经认定了自己有罪似的。保不准学校那边也会乱想。”

对于一登的这番话,贵代美已不想回应,而是收回视线继续吃起饭来。

“是寺沼警官吗?”

“是,我是寺沼。”

吃完早饭后,一登坐回沙发上又打了个电话。这次是寺沼接的。

“我是石川规士的父亲。”

“哦,石川先生……昨天有劳您了。”寺沼简短地打了招呼后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早上,我发现有人朝我们家门口扔生鸡蛋,我给警察局打过一次电话,不知您听说没有?”

“哦,是吗……可能我们这边出了什么岔子。”寺沼答话的语气并没有愧疚,“具体什么情况?”

“我一开门就发现鸡蛋在门口溅得四处都是。看你们也不像要出警的样子,我已经打扫了。”

“是这样啊。既然情况不是很严重,那……只能请您接下来多加小心了。”

情况当然算不上严重,可这种事情叫人怎么小心?对方那样事不关己的语气虽让一登心中不快,但同时他心里又自嘲地认为,为这种事情去找警察本身就是找错了人。他有些迷茫了,不知心中的积愤究竟该向何处发泄。

“规士的事情,之后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一登定了定神,换了话题。

“眼下还没有什么需要跟您那边报告的情况。”

“之前说可以通过手机的微弱信号定位,结果怎么样?还是不知道他在哪里?”

“抱歉,案情的进展情况,我们无法逐一告知。”寺沼漠然答道。

“你这话说的,如果规士被认定为凶手之一,的确应该这样。可是寺沼警官,之前可是你亲口说的,规士和案子是什么关系现在还不清楚。我的确去你们那儿交了失踪人口申请,但我的理由很单纯,就是因为我儿子失踪了,我很担心,而且是你们劝我的。那么我现在问问情况不是很正常吗?”

一登以稍显强硬的语气逼问,听筒里的回应听上去有些不知所措:“您说得没错,可是……”

寺沼沉吟了数秒后继续道:“好吧,但下不为例。微弱信号我们没能监测到。”

“没监测到?”

“是,”寺沼道,“能想象的状况有很多种,可能性最大的,是原来的SIM卡已经从手机里拔出来了。然后换了别的卡插在手机里……在这种情况下,之前的微弱信号自然也就消失了。”

“是规士自己那样干的?”

“我们并没有下定论。只是说有这种可能性。另备一张SIM卡替换掉原来的,是手机防追踪的常用手法。”

“常用手法?那些职业罪犯怎么样我不知道,规士可是个普通的高中生。”

“普通高中生知道这种事情也不奇怪。”

“你是想说,他现在是在耍这种手段躲避警方追踪了?那还不是把他当凶手吗?”一登忍无可忍,语气带着讽刺。

“我话里并没有那个意思,我们的行动需要考虑到所有可能性。”

这就等于是在说,他们已经相当关注规士是凶手这个可能了。他的语气听起来也比昨天冷漠许多。

一登又想到一件事,遂问道:“其他下落不明的孩子的手机是什么情况?”

“这就恕我无可奉告了。”

“也跟我们家一样,监测不到信号?”

寺沼没有回答。

如果几个跑掉的孩子情况相同,那么认为规士同样在逃也说得过去。

不对。一登转念一想道:“仓桥的手机是什么情况呢?”

“无可奉告。”

“他的手机不是也没了信号吗?光看手机有没有信号,并不能确定他是被害人还是罪犯。”

“当然,没错。”寺沼道。

“寺沼警官,我总觉得,规士和仓桥一样,都遇害了。”

“这……我无话可说。”

“有传闻说,和规士一样失踪了的孩子里,有人给朋友打过电话,说他们杀了两个人。这事警方知道吗?”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在网上看到的。”

“哦,是吗……”寺沼自顾自地嘀咕后道,“不好意思,关于您说的情况我实在不好评论什么。”

“车上下来两个人跑掉了,下落不明的却有三人。多出来的那一个,和仓桥一样都是被害人对吧?”

一直坐在餐桌旁听一登讲话的贵代美起身回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一登并不理会,继续道:“另一个被害人一定是规士。为什么从你们警方到媒体,还有社会舆论,几乎都把规士当成凶手一样看待呢?”

“我们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意思,就因为你们的消息不及时公布,外界才听信胡乱编造的谣言,为了泄愤而擅自选择攻击对象。你们再这样不作为,接下来就不是被扔生鸡蛋了,还不知道我们要遭受什么样的损失呢。”

“关于人身安全我希望您能多加注意,可是我们办案期间掌握的消息不能对外公布,这点还请您谅解。还有一点,我们办案时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

“规士不是凶手,请你们早些对外宣布。”

“您作为一名父亲的意见我们先听着。”寺沼应和道,“趁这个机会,我们这边也有一件事情想问您一下,可以吗?”

“什么事?”

“案发之前,您是否见过规士持有小型刀具,或者听说过他通过外界途径得到了刀具?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据说仓桥的遗体有多处刺伤。一登立刻明白,对方问的事情与此有关。

一登没收了规士带回家的刀,所以这个问题他完全可以表示否认。实际上他也打算这样做,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可转念一想,对方是警察,或许他们已经掌握了规士曾从某商店购买过刀具的证据。一登认为,此时最好不要招致误会。

“说实话,大约半个月前吧,曾经见过。我在家里发现他自己有一把工具刀。我问过他用途,但是他没有明确地回答,所以我就替他保管了。就这些。”

“您替他保管了……确定吗?”

“确定。我放在工作室的工具柜里了。”

见一登说得很笃定,寺沼便也以表示认可的语气应了声“是吗”。

“现在想想,可能那孩子当时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人身安全存在威胁。”一登说着,忽然觉得一阵伤感。当时如果能认识到规士正受到威胁,现实或许将是另一种结果——想归想。他心里同时也有疑虑,再怎么慎重考虑,自己真的具备认清真相的能力吗?虽然他曾对规士他们讲,能看清他们的未来,但是很可惜,自己并没有超能力。

“可以理解。”寺沼的回应没有任何情感,仿佛这一切丝毫未曾触及他的心弦。

由高山建筑负责施工的秋田家的房子进展顺利,预定利用今天午休时间举行上梁仪式。

这一庆祝仪式大约在整个工程过半的时候举行,近来常因为客户的要求而省略不办。看秋田夫妇的意思,似乎不大愿意忽视这种仪式性的东西,他们表示可以简略些但还是要办。

今天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不过也算是建筑动土的好日子,工作忙碌的夫妇二人时间上都合适。虽然有过中途更改设计方案之类的事情,不过工地施工方面一直很拼,就是为了赶得上今天这场上梁仪式。现在出了这种事情,其实一登也不是很想去,但这种时候他必须露面。待到快中午时,他就回卧室换了衬衫和工作服。

他撇下还躺在床上的贵代美出了卧室。二人之间没有一句对话。一登明白,她听了自己跟警方的通话后心中不快,但此时他并没有照顾她感受的意思。

一登来到二楼,朝雅的屋里看了看。

“补习班几点开始?”

雅坐在写字桌前,但笔记本并没有打开。她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一登。

“一点……”

“那现在还有点早,不过我还是先送你出门吧。爸爸今天也要在外面吃,你妈那个样子恐怕也做不了饭。我给你点钱你去外面吃。车站前的麦当劳也行,哪儿都行。”

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然后嘀咕了一句:“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你不打算去上课?”

雅没回答。

“既然当初报了名,现在就好好去上。老待在家里也没事做啊。”

听一登这样说,雅爱理不理地点头“嗯”了一声。

一登于是等着雅准备好,二人一同出了家门。

“啊,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又一批和早上不同电视台的人等在了门外,一见到二人就堵了上来。之前门铃响了好几次,但一登都没管。

“我们赶时间,请你们让一让。”

“请问去哪里?”

“跟你们没关系。我说你们这些人,你们总这样等在这儿会打扰到周围邻居的生活,请你们不要再这样。”

“请您回答几个问题,只要两三分钟就行。”

“我没那个时间。”一登以不容分说的语气拒绝了对方,又对立在玄关不知所措的雅说道,“快上车去。”

“关于您儿子下落不明的问题,请您谈一谈,一句就行。”

一登不理会他的喊话,让雅坐到后座,自己坐进驾驶室。

“关于被害人仓桥与志彦……”

一登发动引擎,强行逼开了一众挡在车前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把车开了出去。

“好可怕……”

甩开媒体稍微喘了口气,一登听见了雅在后面小声嘀咕。

“你还好吧?”

雅没有回答一登,反而像征求对方肯定似的问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哥哥是凶手不是吗?”

“当然了。”

“如果我哥真是凶手怎么办?应该会有更多媒体的人找上门来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一登并未开口回应,因为哪怕一句简单的肯定都会加剧她的恐慌。

“还有我的考试怎么办?家里有人干出那样的事情,就算我去考丰岛女院也会被刷下来吧?”

“傻孩子……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私立学校在这方面是很苛刻的。有了这样的污点,再怎么拼命努力也不可能被录取。”

“想太多了。你就是你自己,跟这事没关系。”

“人家可不这么想。”雅有些激动,声音也变大了,“一般来说,家里要是出了杀人犯,那都得搬家呢。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的人也不少。什么家里人没关系,根本说不通。我以后恐怕工作也找不到,连婚都结不成。”

“别胡思乱想了。”

“本来就是……”

“我不愿意相信规士是凶手之一,”一登说,“就算真是那样,责任也在爸爸,我是他父亲。雅,你心里明白这和你没关系就行。”

雅沉默了,不一会儿又突然开口道:“不是凶手倒还好……”

一登透过后视镜看雅。

她的神情冷漠,似是刻意压抑了情感,但眼眶里却含着泪水。

“在妈妈面前我开不了口……我希望,我哥不是凶手。他是凶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规士不是凶手最有可能发生什么样的事——很显然,雅在说这番话之前已经知道了答案。

雅在观点上是和自己站在同一边的,一登想。

那又怎么样呢?这并不会使人更放心一些。女儿嘴里的话语带着无比残酷的气息,甚至让一登恐惧,他无法轻易承认自己也抱有同样想法。

但一登又觉得,像这样无奈吐露心声的女儿很可怜。

一登让雅在车站前下车,然后就朝着新座那边秋田家新房的工地去了。

秋田家二楼的梁柱已经搭好,眼下正要把大梁架到房顶上。

工人们站得很高,相互喊着口号,微调着位置组装梁木。秋田夫妇则带着孩子们在下方仰头观望。

“总算是有点成果啦。”一登站到他们身旁说,夫妇二人满面笑容地收回了仰着的头。

“真是不好意思,提了许多过分的要求。”丈夫将笑容切换至苦笑道。

“没有没有,要真是离谱的要求我就不会接受了。”一登摆摆手回应道,“这次我也认为有戏,才下决心重做,从结果来看我觉得挺好。”

“全托您的福。”妻子说着,行礼道谢。

“哪里,全亏负责施工的师傅们出力。今天讲话的时候,您就替我感谢感谢他们吧。”

“我会的。”丈夫说着,再次仰望不久即将变成自家住处的巨大的木材框架,“光是这框架结构,这样看着它被一点点做出来,都让人觉得有点感动啊。”

“您不觉得,这种木构框架光是构造就美得让人着迷吗?”

“觉得觉得。”夫妇二人点头。

丈夫又继续道:“美,而且看起来特别结实。之前我还担心纯木头的万一碰上地震怎么办,看到这个结构我就放心了。”

“框架结构对房子非常重要,”一登道,“我们盖的房子,一般的小地震根本不成问题,您大可以放心。”

“谢谢。当初和您商议细节时,您说要让房子成为家庭形态的实体,听上去应该是先有家庭再有房子。现在我倒是觉得,等我们住进这个家里后,我们这个家庭成员间的情感维系也会更加牢固可靠呢。”

房子是家庭形态的实体,这是一登的建筑哲学,也是他接活儿时常对客户说的一句话。

但如今面对眼前这对夫妇,他却从秋田先生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讽刺的味道。一登转头,想看他是不是真有那个意思,但对方脸上有的只是纯洁的光辉。关于笼罩在一登的家庭上方的乌云,这对夫妇似乎并不知情。

“供品都没问题吧?”

一登换了个话题,夫妇转头看了一眼摆在一旁的几个纸包。

“是,您说的都带来了。”

“那好,我也帮忙准备一下。”

“那就有劳了。”

一登暂别二人朝高山建筑的老板走去,他正和工地负责人一起监督上梁的施工。

“辛苦辛苦。”

高山老板闻声看向一登,微微点头回了一句:“来啦。”

一登从他的态度里感觉出一丝冷淡,脚步不由得沉重起来。

“一会儿再聊吧。”

一登见对方示意自己不必靠近,便点头回应。高山重新抬头观看施工。

他可能听到了什么关于案情的消息——这个几乎全凭直觉的想法在一登脑海里闪过。

迈向秋田夫妇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大梁安装完毕,一登带秋田先生去二楼搭了祭坛。摆好供品,男人们都上来站好,由施工负责人主持了一场简单的仪式。盐、米、酒撒向四方,众人和着号子将双手用力拍在一起做合掌状,仪式结束。之后大家下楼就着便当吃顿简餐。

“今天上梁仪式顺利举行,全靠高山建筑和工地上各位,还有石川先生尽心尽力。这是我们梦想的家,我们都盼望着它完工的那一天。同时也希望各位在施工时不要出任何意外,千万注意人身安全。接下来还得拜托各位多费心。”

秋田略带紧张地讲完话,众人围坐在简易桌边拍手。

轮到一登讲话了。

“今天这个上梁仪式办得喜气洋洋,从中我也能感觉到秋田家对他们的新居所寄予的热切期望。同时,看着一家人梦想中的新居一点点地成形,也让我再次深刻体会到做这一行的喜悦。就像以前一样,接下来的工程还有一些地方需要各位多操心。可能有人要抱怨了,说,‘这个建筑师怎么搞的,怎么又设计得这么复杂’。往好的方面讲,这些地方也正好让各位大显身手,希望各位顺利完工,当这栋房子完工的那一天,我们再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按当下的心情,讲话其实很难有精神,不过一登仍然像往常一样地讲完了这番话。工人们中途发出轻声的笑,待讲话结束,他们也送上了和刚才差不多的掌声。

一登打量了一下在场所有人,发现只有高山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既不拿正眼瞧自己,也没有拍手鼓掌。

高山也简单讲了几句,不过只是叮嘱谨慎作业,避免事故,声音里也没有了以往的那股干劲。

一番讲话过后,众人欢喜地吃起了便当。在秋田夫妇的邀请下,也有工人喝起了啤酒。一登开车来的自然不能喝,高山也谢绝了。

高山吃完便当就离了席,坐到扁柏木的房屋根脚上抽起了烟。一登时不时地瞟他几眼,很快,高山和一登视线相对,朝他摆了摆手。

一登离开座位走到高山身边。

高山见一登在身旁坐下,起初并未开口说话而是继续吞云吐雾一番。不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我听花冢跟我说,你家儿子,好像跟他外孙那件事情有关系?”

“花冢师傅这样讲的吗?”

高山轻轻点了一下头:“凶手一直抓不到,听说也是未成年人,不过具体情况警察是一点消息也不给。他家一帮亲戚,还有他女儿夫妇以及身边的熟人都气得不行,从外头打听来许多消息,其中就有你家儿子的,而且据说可信度还挺高。”

“是吗?”一登听着他的话,心情很沉重。

“还有,电视上接受了采访的那个,电视上没露脸,那个是你吧?”

一登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儿子从星期六晚上起就下落不明了,这是事实。警察也上门来问过,之后我们还去申报了失踪人口。”

“你知道他跟花冢家外孙两人是朋友吗?”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听说他们初中时在同一支球队里。”

高山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夹杂着烟雾的气:“我真的很为难……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

面对对方近乎指责的抱怨,一登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尽量保持了冷静回答道:“我当然也觉得仓桥遇上这事实在可怜,而且我跟花冢师傅也有交往,心里就更难受了。可是……我儿子跟这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还没定论呢。”

高山狠狠瞪了一登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可是人都没了。永远没法挽回了。你站在人家立场上想想,究竟是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那都无所谓了。”

“不,有所谓,”一登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说的是,我儿子到底是不是跟凶手一伙的,现在都还不知道。”

“什么?”高山皱眉盯着一登。

“说不定,我儿子也遇害了呢……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高山的视线离开了一登,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轻轻摇头道:“你这话恐怕有点牵强吧。如果你儿子也遇害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找不到人?”

“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头疼啊,头疼……”高山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觉得你现在这样说,只不过是利用你儿子仍然下落不明这一点,给自己找一时的借口而已。”

“可是,确实——”

高山打断了一登的辩驳,继续说道:“听来的消息也不知道真假,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如果不对,那不好意思。我听说你儿子——是叫规士来着?——性格很强势,在球队里哪怕对高年级学生也是一点不留情面,指责别人不给他传球。当然,他那个态度也是因为有实力,初中时好像还升上了一队,挺活跃的。相比之下,与志彦总在二队里没有长进,规士对他来说是朋友,但更是个不能反抗的人物。

“不过规士呢,最后不也没能升上俱乐部的高中生队伍吗?听说他虽然踢得好,但总单打独斗,破坏团队配合,所以人家才不要他。我虽偶尔才看看日本国家队的比赛,但是,技术好不代表就能打比赛,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然后他进了高中的球队继续踢球,结果因为伤病也踢不下去了。唉,据说当初他可跟别人说过想去踢J联赛,这一来恐怕就有点堕落了。也就是在那之后,他就自暴自弃,还带着与志彦到处混。那个与志彦也是个老好人,人家叫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结果就越玩越疯,整晚整晚在外头晃荡,开始干坏事取乐,最后一帮人因为要不要散伙的事情起了纠纷,终于造成了最坏的结果——外面就是这样传的。”

高山嘴上道那只是传言,但看向一登的眼神却俨然显示他相信这是真的,要以此试试一登的反应。

“你讲的那些话里有多少是真的,我不知道。”一登垂下眼皮,“规士以前的确一心扑在足球上,可能真的曾梦想过成为一名职业球员,也可能是他的这份执着导致了他言行狂妄。可说到底,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孩子。因为凭自身实力难以在J联赛的赛场上驰骋,就想着找一支成年队老老实实踢几年,然后努努力当个教踢球的——他不会有这种太过现实的想法。说难听点,没晋级进入青年队也好,受伤也好,里面多少也包含了运气的成分,大多数人在成长过程中都要接受这种来自现实的洗礼,正常情况下,人们会在这种时候认清现实,想法也会更为实际。

“要不要把这些事情看作挫折是他本人的自由,但那也不过是成长道路上的一小步而已。我很难相信,我儿子是个连这点困难都无法克服的人。不踢球了,有时间了,跟一帮无所事事的朋友到处去玩了,这些我都能理解。但要说这样就导致了这次的犯案,这中间也太过跳跃了。我不觉得他自暴自弃到了那个程度。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取乐,但你要说我儿子起了纠纷,导致了仓桥的牺牲,那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高山一直仔细听着,只是最后仍做出了有些难以理解的模样:“我知道你不愿接受事实,要我说,想要理解孩子们的事情,根本用不着你那种艰深的大道理。”

“嘴里说出来可能像在讲道理,其实并不是。我讲的是我儿子的性格,是我自己的亲身体验,是从这些东西里面得出的感受。”

“工作上的道理可以讲数据、讲根据,我可以听进去,但你这个就牵强了。你要说谈感受,那我也一样是在谈感受。我脑子不灵光,这世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谁是好人,谁心里难受,这些我还是明白的。我愿意站在那种人身边支持他们,我本性就这样。

“石川先生,我跟你往来快十年了,但我跟花冢可是三十多年的交情。这次的事情,你要问我帮谁,那我只能站在他那边。要不然就是坏了我自己的规矩,在这一行也混不下去。我的一举一动,那些工匠也是看在眼里的。如果让人瞧不起你的为人了,那也就完了。

“所以呢,石川先生的生意,往后我这里可能没法做了。至少花冢涂装那边肯定是不接你的活儿了,愿意继续跟你做事的估计也不太多,你接下来的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这边也相应少做不少活儿,其实我也难受。但是这一次只能这么办。我刚才说头疼就是这个意思。你呀,也不要总觉得难以接受,必须得面对现实。趁我俩现在还能好好聊,这些话我就先放这儿了。”

一登听着高山的话,感觉眼前的一切正一点点地被封入黑暗之中。

当初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事业会受到此事的影响。

最近这五六年,一登负责设计的住房但凡用到木构框架技术的,几乎全都交给了高山建筑。以前他也找过别处,后来渐渐就集中到高山建筑一家了。因为他们的确手艺过硬,能够忠实地再现自己的想法。

一登做的设计里,木构框架结构和钢筋混凝土及其他结构的比例大概是七比三。一登本身也偏爱大量使用纯原木的木构框架工艺,身为建筑师的他将此作为自己的卖点。高山建筑这样断绝往来就相当于拧掉了自己的双手。

家里要是出了杀人犯那全家都得搬走。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的人也不少——之前雅曾这样说过。

接下来的事情,自己能应付得了吗?

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规士还没被当作凶手,他遇害的可能性更大。然而,巨大的不安也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听说与志彦的遗体今天总算可以被他父母领回家里了。算算日子,明天就得办葬礼守夜。他们也太苦了,简直是噩梦。听到这些,我就更不能站在你这边了。你不要怪我。”

真相尚未大白之时就被当作了凶手,一登心里满是抵触。

但自己的证据也只不过是来自期待和推测,想要说服高山这样的人还是太单薄了,这一点他很清楚。

一登已经没什么话好反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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