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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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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七点前就该准备好的晚饭,今天拖到了八点过后。 贵代美自己也没有丝毫食欲,总提不起精神去厨房。雅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一登带曲奇散步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呆坐在沙发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唯有曲奇发出了悲惨的叫声,倾诉腹中饥饿,贵代美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为它打开了狗粮罐头。 接着,她又从冰箱里拿出蔬菜切了做炒饭,用开水冲了从外面买的速溶汤倒进各人碗里摆好,仿佛一切只是喂狗后的顺便。 “吃饭喽——”她打算叫雅下楼,意识到并没有自信能让自己的声音传到二楼。于是她上楼拉开了雅的房门。 “吃饭啦。”她往里看,发现雅正坐在写字桌前摆弄智能手机。当初明明约好等她上了高中才给买那东西,可她硬是趁着规士升高中的机会也换了一个。 贵代美意识到原来女儿并没在学习,不过也提不起精神去责备她。她理解,在这个节骨眼上孩子也无法集中精神学习。 雅轻轻答应了一声,随即将手机放到桌上,关上门走出了房间。 “网上有很多关于案情的东西。”雅边下楼梯边对着贵代美的背影说道。 “嗯?” “也有提到我哥的。有些人发帖子时把称呼写成‘I’或者‘I川’[“石川”的日语罗马音拼写为“Ishikawa”。],懂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写我哥。” “都写了些什么?” “各种吧……也不知道真假。” 难道谣言已经在网上传开了吗……贵代美下意识地和已经坐到餐桌边的一登对视了一眼,对方未发一言。 网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不值得一个个去看,更不用当真——站在家长的立场或许应该这样讲。可现实情况是,眼下反而是身为家长的贵代美他们最需要了解情况,哪怕那是谣言。 “明天的补习班该怎么办啊?”雅似乎并没怎么吃东西,开饭之后她更多时间只是拿着饭勺来回搅着炒饭。 “什么怎么办?” “说好一起去唱歌我却临时毁约了,感觉现在跟未央她们关系怪怪的。” “那点小事,道个歉不就解决了?” 面对贵代美的话,雅并未露出赞同的神情。雅嘴上说的理由,本就避开了真正的重点,只见她短暂沉默后,又拌着炒饭继续了话题。 “而且,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那个案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眼下他们还不知道我哥跟案子有关,倒也还好,可网上已经那样了,大家迟早要知道,到时候再有人跟我聊那些,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雅才上初三,想象一下她的交际圈子就很容易理解她的烦恼有多沉重。贵代美一时间也没能想到什么合适的话语对她讲。 “现在一切都还不清楚,”一登忽然开口道,“用不着因为那些提心吊胆的,你就大大方方地去。” 这些话语里的力量似乎过于强烈了,反而不太适用于雅如今的情绪。 “你说得轻松。”雅的表情有些不悦,“我哥铁定跟案子有关,不是吗?” “有关系,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关系,”一登立即订正道,“说什么凶手啊,加害者啊,现在还根本不能确定他是哪一方的。” 贵代美轻轻咬住了嘴唇。她这才明白,一登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 可哪怕他意识到了,贵代美仍不希望他以那样的方式说给雅听。 “那还有什么……”雅的话说一半又停住,她瞪圆了眼睛,向贵代美投去询问的眼神,“嗯?” “爸爸的意思是,只要警方那边还没消息,就没人知道真实情况,也不必在意网上那些谣言。”贵代美打着圆场。 “爸爸说话就是怪怪的。” “什么叫说话怪怪的?”一登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怪不怪的。” “别说了。” 贵代美压低嗓音试图阻止,但一登并未住嘴。 “你也是,嘴上说什么都不知道,规士不可能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那也没必要硬把一些离谱的猜测当成真有那么回事一样。”贵代美的语气更强硬了,她试图结束这段对话,但一登似乎被她的这个态度刺激到了,面目狰狞起来。 “完全有可能。我才不信规士跟实施私刑的罪犯是一伙的,相较之下,我说的那种可能性现实多了。” “那又怎么样?!”贵代美的情绪先爆发了,“你身为父亲,难道说儿子死了才好吗?” 贵代美说话很少这样冲动,这使得一登瞬间就屏息沉默了。不过那看起来又像是在为反驳做准备。 “我不是那个意思,”一登撇嘴道,“我只是说,既然实际也存在这种可能性,那我们就必须考虑到。” “还不了解任何情况就考虑那些,说明你就是希望那样。” “那又怎么样?”一登不再顾忌地反问道,“你难道希望他是凶手?” “如果让我选,我宁愿他那样——”贵代美道,“这还用问吗?” “现在可是有人死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一登笃定地说道,“世上所有人,都会把这次的罪犯们当作杀人凶手看待,规士可是要成杀人犯了!” “就算真是那样,那孩子也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在弄清楚那些之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打从弄出人命的那一刻起,理由什么的就已经无所谓了。事实就是一切。不管有什么理由,在世人看来他也只是一个杀人犯。” 明明在谈论自己的儿子,却毫无顾忌地满嘴“杀人犯,杀人犯”地说着,贵代美完全没想到丈夫会这样,几乎要流出泪来。 “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居然成了杀人犯,这种事你能接受?” “除了接受还有别的选择吗?父母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接受现实,然后从头再来不好吗?” “说得倒简单,”一登摇头叹息,“如果真是规士干的,那就说明他并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孩子。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居然能干出那种事来,真是想也想不到。如果真是他干的,只能说,那样的规士我根本不了解。自他走出这个家门,闯出那种祸之后,他就成了另一个人。事情就是这样。面对一个我们根本不了解的人,别轻易说什么从头再来或者让他重新做人。” “规士就是那个规士。”贵代美的话已经不再讲道理,但却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上这种时候,道不道理的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从头再来的办法,”贵代美情绪激动,终于落下泪来,“可人一旦没了,就全完了。” “这根本讲不通,”一登冷冰冰地不予理会,“对于一个要了别人的命还躲避警方追捕的人,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我更愿意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贵代美捂住了脸,肩膀在颤抖:“你这样讲,跟不顾规士死活有什么区别?为人父母,你怎么能说这样冷漠的话?” “我还要说你呢,为人父母,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 “你那是狡辩!” 同样为人父母,为什么看法居然这样迥异?贵代美心中愤愤不平。为什么他就不能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孩子?她觉得,只要一登愿意这样告诉自己,自己的内心一定可以坚强许多…… 吃剩的炒饭被倒进了摆在洗碗池一角的三角形垃圾网兜里。 炒饭盛在餐盘里还勉强保留了食物的模样,可倒进垃圾袋的瞬间就沾满污秽,堕落成为恶心的垃圾。 这也没有办法,她没有食欲。她甚至不觉得浪费,只感觉整个家庭仿佛一下子崩溃了。 雅的炒饭也倒掉了。她也几乎没吃几口,一声招呼也没打就直接上二楼去了。 只有一登仍留在桌上继续动着勺子,只是手中的动作简直像蠕动般缓慢,炒饭也没少多少。 终于,他也放弃了,放下了勺子。 “不好意思……我吃饱了。” 贵代美心想,这点小事有什么好道歉的,他应该为更重要的事道歉。 夫妇终归无法同心,这个道理她也明白。一登做任何事都喜欢讲道理,她也明白正因为如此,一登干建筑这一行,每一个创意、每一处结构,他都有办法使人信服。 可这并不代表在事关家人生死的时候,他搬出那一套也能赢得赞同。 他已经在心里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他打着信任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旗号,期望着亲生儿子的死。 贵代美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可那样的想法。 是自己错了吗? 规士作为凶手之一至今在逃——这种事的确难以相信。她也不愿相信。 但毕竟是人,万事都不可能说得那么绝对。或许孩子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理由。有时候或许本人并不想那样做,但受到当时的气氛影响或者伙伴间相互刺激,行为逐渐失控,导致无可挽回的结果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现在一切情况都是未知数,或许规士既非加害者也非受害者,或许他与此事完全没有关系,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没有。这在旁人看来或许太过天真,但她心中确实还有着几分期许,希望现实真的如此这般风平浪静。 一登离开餐桌,一声不吭地出了客厅。 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响,他是要去工作室? 有那么一瞬间,贵代美以为他真的这么晚还想着工作,但转念又想起雅提起的网上的言论。可能他想用工作室里的电脑查一查。 贵代美也挺在意,于是从橱柜上方的办公用品那一层取出了平板电脑。 她坐回桌边,打开浏览器。 浏览了几则新闻,关于案件似乎并未报道新的消息。 她以“户泽”为关键字搜索了推特。不过搜出来的都是对媒体报道的转发。 只不过许多人在转发的同时还添加了自己的评论,内容都极为严苛,比如“要对凶手处以重刑”“这些垃圾没资格活着”“如果继续对少年犯从轻量刑,这种人就还会出现”等。是否这些就能代表大众的情绪呢?贵代美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这些言论,不过,严峻的舆论形势再次使她体会到案件的严重程度。 “户泽杀人案,警方疑似正对借车给犯罪团伙的人展开问询。” 贵代美的目光停留在这样一则推特上。推主姓名显示为“内藤重彦”。 是找上家来的那个自由记者。 她赶忙点开内藤的主页。 “户泽杀人案。被害人是一名极平常的少年。问遍所有人也没查出任何负面消息。” “户泽杀人案。疑似团伙内讧。与被害人相关人员中有数人行踪不明。” “户泽杀人案。可能有人协助逃窜。” “户泽杀人案。被害人可能不止一人?” “户泽杀人案。尚未掌握凶手行踪。是否潜伏在东京?” 他每天发两三条推特介绍采访来的消息,不过语句都极为简短,没有什么具体内容。可能细节内容他都要发在杂志上吧。 雅说的那些是从哪里看来的呢?贵代美决定去一些大型网站找一找关于案件的帖子。 网上有许多纯粹凑热闹的帖子。贵代美找到其中一个,说某足球网站的论坛里正热议此事。论坛里有个关于武州户泽FC青年队的帖子,贵代美去看了。她发现里面有人似乎很熟悉规士等人的情况,并且对整个事件经过十分了解,他们写了很多留言。 “前武州户泽少年队问题阵容: “S山(十七岁)后卫。问题选手,因极端野蛮的球风而遭其他球队嫌弃。仗着自己是教练的儿子霸占主力阵容位置。青年队当然是进不去的。 “I川(十六岁)后腰。没晋级青年队,转入了泽高校队,因为狂妄而被某高年级学生下了黑脚。几个月后,那名高年级学生住进了医院,原因不明。 “W村(十六岁)前锋。速度虽快但足球意识为零,也没升上青年队。他那点速度全用在偷球鞋和这次的逃跑上了。” “听说现场跑了两个。” “也有人说W村跑得太快,大妈没看见。” “车是S山跟当地一个大人借的。那人也没想到他借车居然是为了干那种事。不过反正他借车给未成年人就已经有罪了。” “S山就是那个在少年队里踢中后卫的小子吗?我们比赛时对上过。争抢时我肚子也不知挨了他多少拳,哈哈。” “主犯就是S山吧。” “我认识W村,看起来不是太坏。偷球鞋是哪儿来的消息?” “他有晒照片。” “偷了球鞋还拍照炫耀?亏他还真敢发到网上。” “朝I川下黑手的高年级学生被打进医院了?感觉有点怕怕。” “这帮人变得那么凶残,起因就是I川受伤。就是这几个人,加上这次遇害的K,为了报复去打了那个高年级的。K也不值得同情。谁让他跟这帮人混在一起,自作自受。” “总之就是一帮垃圾窝里斗呗。” “身为被害人还不值得同情也太惨了吧。如果是这样,那泽高队里弄伤了I川的那个H田也不是好人,他被人寻仇也没啥好抱怨的。” “跟案子没有直接关系的不要拿出来讲。” “不一定就没有关系。” “说到底,主犯是S山,还是I川?S山好像大一岁吧,主犯应该就是他。” “人都死了,但凡动过手的都是同罪。听说弃尸是S山安排的。” “主犯也可能是I川。W村是那种随大溜的类型。” “开车肇事完全就是W村的风格。他就会在场上疯跑,甩开防守球员跟守门员,再把球射偏,最后自己把球网撞得乱晃。” “电视上那个接受采访的好像是I川他爸?” “说什么了?露脸了吗?” “没露脸。看上去像是在遛狗,拍到狗了。说现在联系不上儿子很着急什么的。” “I川家确实养了狗。” “这种时候还遛狗,挺悠哉啊。” “I川他爸是设计师,家里很时髦。” “看着就不靠谱。所以才养了个不靠谱的儿子。” “感觉他家位置会被人找出来。” “我想看S山的教练接受采访。他可是名声在外,自己儿子动作太大他还在旁边拍手说,‘抢得漂亮’,要是别的队员他照着屁股就是一脚。” “原以为很快就能抓着呢,没想到还挺难找啊。是不是有人窝藏逃犯?” “正疯狂逃窜呢。有人接到过S山的电话,电话里说他们杀了两个人,眼下只能到处跑。” “真的假的?也就是说,那大婶说现场逃了两个是说对了?” “另一个死的是谁?” “真的吗?如果还死了一个,尸体又去哪儿了?” “可能藏在什么地方,也可能已经埋掉了。两个埋在一起不如分开埋,也说得过去。” 贵代美顺着评论一直往下看,越发难以抑制胸中的悸动。每个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谈论着规士和这个家。 她不知道这些网上的留言有多少可信度。一登是搞建筑设计的,跟纯粹的设计师又不大一样。网络言论常常这样不负责任,她也不打算全盘相信。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既然能准确说出规士的身份,证明也不全是胡编乱造。另外两个下落不明的孩子的身份应该也正确。 规士退出球队后,主要还是和以前少年队时的伙伴玩儿在一起。那些孩子也没能升上青年队,估计也都没继续踢球了。所以他们为了打发无聊,才在暑假期间的夜里频繁地出去。 他们所说的S山应该是指盐山。贵代美去观看训练和比赛的次数并不多,但盐山教练的名字她还是知道的。她也听说过,教练的儿子比规士高一个年级。 W村她完全没有印象。这孩子应该和仓桥与志彦一样,从少年队的时候开始就和规士玩得很熟。 另外,规士在队里伤到膝盖的事情,似乎还有着贵代美所不知道的隐情。 贵代美也曾隐约感觉到,规士的受伤是被高年级学生故意针对了。那孩子好像叫堀田?真是个品质恶劣的学长。她询问过规士受伤的细节,从规士的描述里她也明白当时的情况有多危险,而且队里的顾问老师还专程上家里来慰问,也证明了情况有多严重。老师跟贵代美鞠躬赔罪,说“我也有责任,没有看紧他们”。贵代美对他的第一印象是爽朗而诚恳,现在她才明白,在规士看来,他的道歉并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规士似是找那个堀田寻仇了。具体什么时候并不清楚。是不是脸上带伤的那段时间?还是他买刀子的时候?或者是更早一些,暑假的时候? 不过这事究竟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争斗最后没有闹大,要么是因为那只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又或者是因为双方都有错,堀田也不好过度追究。不管是哪种,如果说跟这次案子有关的孩子当初都参与了争斗,那么说明事情本身还是可信的。 网上那些人认为,参与了复仇的孩子们后来发生了内讧。再深入的细节只能凭想象。或许,规士那群人将堀田打进了医院的事众人只是口口相传,谁都没掌握证据。但后来,比如,包括仓桥与志彦在内的某些人打算把事情捅出去,而另一些人则试图堵他们的嘴,于是……不知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 又或许,贵代美设想出如此详细的情节,只不过是因为她平常总接触小说,真相可能更为荒谬。 话说回来,现在是自己的儿子伺机报复仇家,然后又跟共同复仇的伙伴决裂并夺去了人家性命——这种噩梦般的事情要如何按常理去推测它的原因?贵代美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得到。但她只能像这样寻求道理上的落脚点,否则压抑在胸中的不安随时都会喷薄而出。 他们还说,盐山在出事后给某个熟人打过电话,说他们杀了两个人只能四处逃窜。 被害人或许不止一个。自贵代美意识到这件事起,她的内心就一直因此而沉重着。 假设现场弃车逃窜的真是两个人,这也不能说明下落不明的三个人里,就一定有一人被害。也可以认为另一人同样是凶手,只不过当时不在车上而在处理其他事情,哪怕可能性很小。当然,另一人也可能本就和案件无关——一直到刚才为止,她还曾这样想过。 然而,浏览过那些内容后,这一侥幸心理已荡然无存了。 盐山说,他们杀了两个人。这个消息有多少可信度? 一口咬定这种论坛上的留言都是信口胡诌是很简单。可如果说是捏造,她不明白有什么理由非得说那是出自盐山之口。 贵代美冲动地关闭了论坛页面。 她捂住脸,叹息。 这一声叹息,并未能吹散弥漫在她脑海里的灰色云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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