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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我们先去局里。到了之后有件事情想请二位确认一下。”

遗体找到了。

想请一登他们指认。

野田就说了这么多,朝二人颔首示意后,脸又转回了前方。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话题仿佛刚开了个头就草草结束,一登和贵代美却都不去深究。

看起来,他们试图通过沉默促使一登二人做好心理准备。然而此时,一登的心早已揪成了一团,他就像一个因惧怕敌手而放弃了逃亡和抵抗的小动物,接下来的事情只有听天由命。

很快车就开到了户泽警察局。门口聚集了许多媒体。车绕到建筑背面一处停放了许多警车的角落,最终停了下来。

发动机熄火,这次是寺沼转过头来:“据我们调查,认为这次发现的遗体是规士的。所以……我知道这非常痛苦,但还是要请父母来确认身份。”

一登本身早对这一可能性反复思考过千万遍,可一旦这些话语真真切切地摆在了面前,他又觉得这简直太不现实。他觉得,此时不管做出怎样的反应都像是假的,结果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

“今天找到的那个少年呢?”贵代美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她被扼住了喉咙。提问里有着她的决心——就算希望已十分渺茫,她也不能放弃。

“不是规士。”寺沼回答。

那么,任何可能性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不真实的感觉。贵代美也有了同样的想法,又或许她仍未死心。她只发出了轻微呼吸的声音,一动不动。

“遗体的着装跟前两天二位描述的一致。长相在我们看来应该是规士。至于怎么发现的……根据昨天找到的少年提供的消息,我们展开实地搜查,然后发现了遗体。”

也就是说那名少年做出了供述:除仓桥与志彦外,规士也被杀害了。

“请跟我来。”说着寺沼就下了车。一登跟着下车。他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意识,身体就像是被操纵的人偶。

一行人进入建筑背面的小门,走廊昏暗而冰冷。没走一会儿就上了电梯,电梯里同样阴沉死寂。身体、心情,都无法面对这种地方。规士真的就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心中还是毫无真实的感觉。

遗体保管室似乎是在地下。出电梯后又顺着走廊前进。寺沼停在一扇门前让一登二人等候,自己先进去,很快又出来了。

“现在正在验尸,请稍等。”为打发等待的时间,寺沼又继续说话了,“面部相对来说没什么损伤。头部被坚硬的棍棒击打过数次,留下了伤痕。死亡日期初步判断为星期日黎明时分,距今已过去四天,遗体有一定程度的腐烂,有一些臭味。指认时可以只进去一个人,或者如果二位都没有心理准备,还有指纹比对的方法。”

一登看向贵代美。她面色苍白,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她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声“我去”。

寺沼看一登。

一登原打算如果贵代美不愿意,就自己一个人去,现在这样他更不必犹豫。

见一登点头,寺沼也颔首表示他明白了。

他们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野田一直陪在旁边,寺沼进了保管室。

很快寺沼又回来了。

“请。”

听到招呼,一登二人起身。见贵代美贫血似的有些站不稳,他赶紧扶住她的肩膀。

“没事吧?”野田有些担忧地看着贵代美。

贵代美低下头,只是很短的时间。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又抬起头来平静地回答道:“没事。”

“规士妈妈,要不您就在这里等一等?”

野田表示关怀,贵代美仍然摇头。

“让我见一面吧。”

野田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悲壮,再未开口。

“可以走了吗?”一登问道,他一直扶着贵代美的肩膀。

贵代美点了下头,迈步前行。

寺沼打开保管室的门,将二人迎进去。

绕过屏风后,眼前出现了五六名男子的身影,应该是办案人员。他们见一登等人进来,就离开房间正中央的病床,远远站着。

病床旁边有张长桌,上面摆放着十分熟悉的外套、T恤和牛仔裤。

病床上是遗体。

遗体被包在袋子里,应该是为了搬运,只有胸部以上的部位露了出来。

没有了生命,带着伤痕,面目全非。

贵代美忽然加快了脚步,肩膀挣脱了一登的手。

“规士……”

贵代美的一声呼喊,终于让一登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规士死了。

“规士!规士——”

贵代美扑了上去,反复发出悲痛的呼喊。她哀号了出来。她浑身颤抖,仿佛要用尽全部的力量,不住地大声哭泣。

一登那一直停滞在现实之外的感情,此刻也决堤般涌动倾泻。只见他满眼泪水,喉头不停地震颤。

规士早就死了。

在一登等人任性地争执着什么相信还是不信时,规士就已经以这副模样死去了。

相信还是不信,根本毫无关系。

规士拿回了被没收了的刀子,凭自己的意志把它留下了。

然后他死了。

一登他们因自身行为而悔恨,其实根本毫无关系。

一登明白,这具尸骸,是规士不为旁人左右、坚持自我意志的结果。

他只是在静静地、坚定地强调——我就是我自己。

真的……

无可取代的孩子没有了。

“规士!”一登也呜咽着喊出了心爱的儿子的名字。

据说,规士的尸体发现于一家金属加工厂的资材堆放站深处,身上裹着蓝色塑料布。工厂属于今早被捕少年的祖父。

在网上被称作W村的少年是若村,主犯少年姓盐山,这些都是一登后来听贵代美告诉自己的。这些包含敏感问题的信息,警方终究没有共享。关于案情的真实情况,则还以那句“正在调查”来搪塞他们。

不过寺沼承诺,将在记者招待会上公开的信息可以提前透露给他们,在送一登夫妇回家前便说了一些情况。

根据寺沼的话,综合贵代美从规士的朋友和记者那里听来的话,再加上之后报道出来的一些消息,二人分析出了事情的轮廓。

孩子们之间因为钱的事情起了争执。

队内训练赛上堀田让规士负伤,盐山听闻后拉上若村和仓桥计划了复仇行动。这事规士完全不知情。

仓桥和规士关系很好,纯粹因为义愤而加入了复仇。盐山谋划暴力复仇,最终目的却是以此逼迫对方给钱了事,所以复仇计划才没告诉规士。由于需要掌握暑假期间球队的活动日程和训练时间,盐山让仓桥想办法。仓桥则去找规士,说希望规士安排他们俩和规士女朋友三人一起见面,好让饭冢杏奈介绍女孩给自己认识,并以此为理由求规士问饭冢杏奈球队活动的结束时间,以及之后何时有空。结果,规士安排了见面,但后来仓桥临时取消了约会,因为当天三人要袭击堀田。

按原定计划,三人在堀田结束训练回家的路上埋伏,但中间出了差错。盐山本打算拿金属球棒稍微敲打一下堀田,但不使对方受伤,目的是恐吓他拿钱出来,可结果堀田的腿却骨折了。真相如何现在已无从得知,据盐山跟警方交代,虽然盐山和若村使用球棒时有所克制,但仓桥出于愤慨并未收手,直接将堀田的腿打骨折了。

这样一来,事情变得无法收场。再后来,堀田找来了跟自己有来往的当地一个不良团伙来解决,盐山等人一下子陷入困境。不良团伙逼迫盐山,反过来要盐山加倍拿出当初要求的金额来解决此事。具体金额大致推断是五六十万日元。

就这样,盐山选择了仓桥作为替罪羊。他指责仓桥,说都怪他一棒子将堀田打成了骨折,破坏了整个计划,让仓桥凑钱。

盐山命令仓桥,不管是偷是抢,钱一定要拿出来。仓桥没有办法就去找规士商量。规士这才弄清原委,忠告仓桥说不应该听从盐山的命令,也不要再跟他们交往。

这边盐山已被不良团伙逼得坐立难安。他打算将规士也卷进来,让他跟仓桥一起设法凑钱,于是主张事情都是因规士而起。规士当然没有买账,盐山也尝试了武力逼迫,却导致二人更加逆反。这就是暑假结束后不久,规士和仓桥脸上瘀青的由来。

自那事之后,盐山开始感到规士对自己抱有强烈的反抗情绪。他猜想,接下来就算自己诉诸武力,规士恐怕也不会屈服。于是他又改变计划,避开规士,重新盯上了仓桥一人。

仓桥也注意到这一变化,再去找规士商议对策。就在这时盐山约仓桥见面,本没有收到消息的规士也跟着一起去了。那就是案发前一天,星期六的晚上。

不良团伙已经指定了交钱的期限,盐山眼看着走投无路,就在星期六晚上以游玩为借口约仓桥出来,规士也去了。常常在一起玩的七八个人,变换着场地在电子游艺城和餐馆等处游玩,盐山耐心等待着和仓桥谈话的机会。夜深了,伙伴们逐渐各自回家,规士却并不打算离开。盐山设法留下仓桥让规士先走,没有成功。就这样,大半夜里,只剩下了盐山、若村、仓桥、规士四人。

四个人来到若村祖父经营的工厂。工厂建在户泽郊外的丘陵地区,距离盐山等人打算遗弃仓桥尸体而途中肇事的现场很近。那一带有很多杂木林和田地,和市区相比住家不多。由于是长假期间,就算天亮了也没人去厂里。据说,那群孩子周末在外彻夜游玩时,就常去工厂里的仓库。

就在那里,盐山搬出了钱的话题。他退了一步,说自己也会筹些钱出来。站在盐山一边的若村也支持这个方案。二人还提出了短期内筹钱的犯罪计划。这对仓桥来说仍是极大的负担,他并不打算接受这些计划,表态说不愿再牵扯上无谓的犯罪。有规士在旁边陪着,他不再示弱。

仓桥和规士的主张是无视对方的要求。既然堀田恶意让规士负伤并以此向周围人吹嘘,那么他的伤就算是抵债,不管他本人说什么,以此为由驳斥回去就好。

除此之外,敲诈堀田只是盐山一个人的主意,不良团伙找上门来,也是这一企图落下的把柄所致,盐山有责任了结此事。

钱的问题如何解决?责任究竟在谁?这两个话题纠缠在一起,争论持续至天亮,四人也未达成一致。

拖到星期天早上,若村见解决无望便有些不耐烦,也可能是太过疲惫,就跟仓桥起了小冲突。据说,盐山强调,这是案发的导火索。两个人同年级,情绪上来后谁都不让步。仓桥拿出了小刀,场面一下子紧张起来。

盐山说,他起初一直劝众人冷静。但仓桥的刀使他恐惧,他开始胡乱猜忌,害怕规士也准备了刀,认为自己必须先动手才行。

“我当时就是觉得,必须占据优势才行。”据警方公开的信息,盐山是这样供述的。

他拿起附近一根铁管,因为怀疑规士也持有武器,就朝着他的头打了好几下。他说自己并无杀意,可据调查,他在规士倒地后仍未收手。

仓桥见状也害怕了,盐山和若村二人趁机从他手上夺去刀子,用铁管和夺来的刀,以近乎酷刑的方式对他行凶。

二人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商量过后决定将尸体埋进山林并开始做准备。白天的时间里,他们用蓝色塑料布包起尸体,将其转移至工厂最靠里的资材堆放站,还清洗了流到仓库地板上的血迹。弃尸需要用到交通工具,他们就挨个儿打电话给有车可借的熟人问。二人都没有驾驶经验,若村因为兴趣而掌握了一些相关知识,于是主动要求开车。他们认为一次处理两具尸体负担太大,决定挨个儿搬运。

在那个时候,二人似乎还没决定要逃亡。他们做那些就是为了不让事情过快暴露。包括回复贵代美的那条消息,也是他们的隐瞒手段之一。

大费周章制订的计划,因为在搬运仓桥遗体时出了事故而功亏一篑。也不知是二人当中的谁,害怕警察凭借手机的微弱信号获得定位,拔出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SIM卡扔掉了。

之后,二人数次换乘地铁逃进了东京市内。盐山在涩谷附近有熟人,说可以让他避一避,但两个人不行,所以就半路跟若村分开了。若村之后好像一直在闹市区的网吧辗转躲避。

听完整件事情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规士并没有任何过错。毫无疑问,从一开始就应该相信规士的清白。然而直到盐山和若村落网,规士的遗体发现为止,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对真相一无所知。

规士和仓桥脸上的瘀青,以及二人在那事之后从商店买了刀具的事,警方似乎早早就掌握了。但是,办案人员就他们买刀的动机产生了分歧。比如还有人提出,也许是二人约定要来一场决斗,这种可能性也无法排除。

在掌握被捕少年交代的证词等决定性证据和发现规士的尸体之前,警方的调查极为慎重。办案方针等相关信息都没有透露给一登等人。此案属于青少年犯罪,可能这些措施也是迫不得已。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一登这些涉及案件的家属只能和翻涌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搏斗,被周遭的环境肆意摆布。

规士的遗体在被发现的三天后结束了司法解剖,被装在棺材里送回了家。

一登设计这栋房子时,压根儿没考虑过家庭成员化为尸骸的一天。他想过等自己再上些年纪,或许也可以考虑把客厅一角重新装修,铺上榻榻米做个佛坛。如今就连这都没来得及,规士的棺材就摆在了客厅里。

规士的头上缠着绷带,双目安详地合着。遗体的情况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坏,他们打算当晚就守夜并筹备葬礼。这样一来,五个小时之内就得出家门,在这段时间里和尚来念了经。

一登和贵代美已经停止了错愕和哭泣。身为父母,他们只想慈祥地迎接好不容易回家来的规士。

母亲扶美子和姐姐聪美从春日部赶来,眼泪不住地流淌。曲奇也发出了呜咽的悲鸣。

规士的棺材前,哭得最惨的是雅。

“对不起……哥,对不起……”她一直在道歉,哭个不停。

她害怕规士是凶手,万一是那样,自己的将来就完了。规士与其做个罪犯,还不如成为被害人——自事发之后,有段时间雅一直这样想,一登从她不经意吐露的话语里也能听出来。

一登不认为那就是她的真心,不过她当时只考虑自己的想法确实很强烈。而当规士无言地回到家里,她再无法以当初的心态去面对眼前的事实。只有规士作为凶手被捕,才能保证她的想法具备正当性,这有些讽刺。

面对哭泣忏悔的雅,贵代美表现得很温柔。自见到规士的遗体后,某些紧绷在贵代美身上的极具攻击性的东西就都脱落了。扶美子和聪美也在安慰着雅。一登当然也没有任何责备她的话语。

雅的未来获救了。可以说,是规士拯救了她的未来。

一登自身也有同样的想法。守夜的灵堂,高山建筑和花冢涂装的老板都现身了。高山深深地鞠躬,就差要下跪。他为在仓桥与志彦葬礼上的过失请罪,并沉痛地表示了哀悼。至于花冢,则眼含着泪花紧紧握住了一登的手,他对一登说:“你的悲痛我深有体会。”许多有着业务往来的人也前来吊唁,送上缅怀和安慰的话语。岐阜老家的哥哥也赶来了,表情温顺地出席了仪式。

一登的未来获救了。当然,终究还是规士拯救了他。

这更让他感到痛苦。雅的忏悔深深地刺在一登的胸口。

没收他的刀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做法?当初自己本应该更慎重地多花点心思。

他也觉得,如果规士同样带了刀去,和仓桥一起拿出来,可能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

不——他又觉得,如果他们二人一开始就没有去买刀,仓桥便不会想到靠刀去震慑对方,那么也就不会使盐山一方受到不必要的刺激,最终也就不会导致这样悲惨的结果。

这是过于客观的看法。很显然他们察觉到了自身面临危险。就说规士,他面对这场纠纷的态度虽然强势,可同时他也告诫女朋友饭冢杏奈短时间内不要跟自己走得太近。这事也牵涉到他和上一级学生堀田的问题,他必然有着不安和恐惧,也害怕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并不能使对方买账。不考虑这些因素,只单纯地指责他们获取刀具是错误的选择,这不公平。

想来想去,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选择,终究没有正确答案。

就连此刻的思考和纠结,其实都是规士赠予的救赎。如若不然,他现在本该更加痛苦。

规士自行拿回了被没收的刀,通过这一行为断绝了父母与此事的关联,在此基础上他又收起了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爸妈的错,是我不好。”——这是他通过把刀放回自己的抽屉,给一登他们留下的信息。

守夜的时候也来了许多规士的朋友。

几天前向一登说明了规士受伤前因后果的饭冢杏奈一直在哭,几乎要靠她的女同学们搀扶着。

初中时常来家里玩的仲里凉介也在。有段时间没见,他已有了大人模样。他深深地朝规士鞠了躬,紧咬着嘴唇仿佛在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泣。一登听贵代美说了,他一直很替规士担心。听说他对于将规士当作凶手的言论十分愤慨,若是这样的话他的想法应当和一登相近,一样是抱着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规士的死亡。

除规士的朋友外,在守夜的仪式结束后,还有一名青年来到一登面前打了招呼。

“我叫宫崎。”他神情落寞地递过名片。

他说自己在户泽车站附近的一家骨科医院工作,主要负责体育选手伤病痊愈后的复健,服务对象还包括因身体机能障碍而行动不便的患者。规士在球队里伤了膝盖之后,曾经为了复健而去过一段时间骨科医院,这一登也知道。

“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太遗憾,也太意外了。我不久前才和规士见过面,看见他当时那么精神……”

他说,规士自暑假开始后就不怎么去医院,直到案发的前一周又突然出现了。

“他表示复健还要继续,但自己已经放弃了竞技体育这条路。我对他说,只要刻苦坚持做好复健,一定可以重回赛场。他却说,就算完全恢复了,现在的球队也不那么欢迎他回归了……我替他难过,但他本人的心态似乎已经调整好了,有种很轻松的感觉。

“规士还告诉我说,他虽出于一些人际交往的原因而放弃了足球,但当初他在接受医师的复健指导,得到复健医师鼓励的时候,是抱着将来一定要复出的希望的……他说要好好珍惜这段经历,将来想成为一名复健专家,去帮助那些受伤的体育选手,眼下正打算进行相关方面的学习。

“我听他那样讲,就借了几本自己的书给他。虽然他可能很难读懂,但我想,至少能够让他对这个行业有所了解……”

话说到这里,宫崎咬住了嘴唇,沉默了。

“那些书就在规士的桌上,”在一旁一起听着的贵代美开口道,“谢谢您。我会尽快归还。”

宫崎闻言摇头道:“不用,不必了。”

他的脸颊上流淌着泪水。

“我只是觉得,就在不久前,规士还在畅谈自己的理想,现在却……真的太可惜了……”他的嘴唇在颤抖,勉强说出了这句话。

听了他的话,一登哑口无言。

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再努力些——在一登看来,规士的生活毫无目的,明知道他不喜欢,却还反复说过好几次类似意思的话。

“我讲的那些你真当耳旁风是吗?你想想,如果你认真地去思考,去面对,未来也将随之改变。”

那一天就是。对着只顾吃饭不吭声的规士,一登觉得,关于未来他一点想法都没有,还这样教育过他。

“你们如果以为只要长大成人,自然就什么都会了,那是大错特错。现在无所事事,将来也只会变成个一无所成的人。”

一登凭借自身阅历说出这样的话,规士却没什么反应。在一登看来,孩子只觉得自己又挨训了,至于内容则根本没听进去。

没想到他其实听得这样彻底。

没想到他其实如此认真地对待了这些建议。

一登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这是他宝贵的儿子,骨肉相连,一手带大,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是这几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

他听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打算要跟自己并肩迈步走向未来。

规士的善良、活泼、爽朗——直到失去了他,一登才注意到这些。喜悦在此时已经逝去,每一次这样的发现,只会让悲伤更深。

真希望他能活下来……

规士不是罪犯——一登觉得自己选择相信这一点并没有错。

但选择之后却有着无尽的痛苦。

相信?说起来好听。若再逼问自己,是否真的只是纯粹地相信着自己的儿子,这却使他心中有着近似痛苦的感觉。扪心自问,自己的那些想法里,是否像雅那样掺杂着私欲呢?

这无法否定。

因为规士,一登的未来获救了。

然而,这被拯救了的未来,已然不是未来本该有的模样。

因为规士在家庭中的缺席,未来石川家的客厅将不再明亮,裂痕越发突兀,这儿将成为一个不再温暖的地方。

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补救。往后的人生中,他们这些尚在人间的家人,或许再不能由衷地笑。笑得越多,内心的孤寂就喷涌得越多。

曾经的自己是否认为,即便未来变成这样,也要保住它?

是否应该像贵代美那样,未来怎样都无所谓,只愿他能活下来?

有时候,自己嘴上说着愿意相信规士这样的漂亮话,其实心里早已动摇了。说什么信不信,终究也只是这点程度而已。

不想破坏眼前所拥有的,不愿面对毁灭——说白了,这恐怕才是自己心里最强烈的意愿。

现在想来自己还算有点救,全因为一点——当自己也觉得规士可能是凶手时,自己对此的态度是,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便也只能接受。

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一登感觉自己更接近贵代美的心境了。

在抽屉里发现规士拿走的那把刀时,心里其实是一片茫然,并没什么喜悦。当时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臭小子。

规士可能是凶手。

规士可能已经死了。

一登的心一直在这两种可能、这两种无望的“希望”之间动摇。

哪怕真相已然大白,他也没有风平浪静的感觉。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全盘接受眼前的现实。经过了种种思考,他选择如此。

守夜的仪式结束,大部分来吊唁的人安静地离去,有些人选择暂时留下,跟一登等家属打完招呼告别后也逐个走了。

剩下的几乎全是家里亲戚,到了差不多已无话可聊的时刻,一登忽地起身走向设在门口的接待台。

助手梅本负责接待,因为一些吊唁的人来得晚了,他还在那里没走。

“有没有哪家的人来了?”一登问梅本。

“没有。”梅本摇头。

“哦……”

如果,盐山或者若村的父亲或母亲来了——就带他们进灵堂,告诉他们,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坐最后一排的座位。一登事先这样嘱咐过梅本。

他也觉得应该不会来。

只不过他想好了,如果真来了,那就选择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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