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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无论前来吊唁的人们投去多么忧伤的目光,遗照里的规士都保持着笑容。

照片来自贵代美的手机。上高中后给他照过几张相,但笑着的并不多。他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父母给照相时不会再笑着摆剪刀手。

也正因为这样,要找出笑容最为舒展的那一张无须过多犹豫。

那是去参加高中入学典礼前,在家门口照的一张。

升高中了,规士心里当然也有着相应的喜悦,但或许害羞的情绪占了上风,跟贵代美等人站一起合照时他总是一副不情不愿、勉强配合的模样。

贵代美心想,至少要照一张带有笑脸的,就从家里牵出曲奇塞到他怀里说:“给,它说它也想照。”

“怎么连曲奇都……哎呀,毛都粘到校服上啦!”规士不乐意地抱怨着,无奈手中的曲奇一个劲跟他亲近,不一会儿他终于认输,被逗得笑了出来。

计划顺利,贵代美用手机拍下了那一瞬间的表情。

那时候当然想不到,才半年,照片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

那一瞬间已成了永恒。

他再也不能展露出新的笑容。

吊唁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去,遗照里的规士仍旧带着笑容。

规士的时间停止了。

贵代美觉得自己的时间也同样停止了。不过那只是错觉。只是凝望规士的遗像,眼泪就静静流淌,就像空气破洞而出。泪水好不容易在脸上风干,很快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的笑容再一次模糊。

贵代美自己的时间就这样流动着。

之所以感觉时间停止了,是因为规士在贵代美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贵代美的心,就是规士长眠的棺木,就是容纳了遗照里笑脸的相框。

“妈妈,稍微休息下吧?”吊唁的人们离去过后,雅对着呆呆地坐在家属席上的贵代美说道。扶美子和聪美先一步去家属休息室休息了。

“谢谢。”嘴上答应了,身体却没有立刻动弹。她已经很累了,累到就连思考自己究竟累不累,都得花上许多时间。

迟迟赶来吊唁的人们也都离去了。

休息吧。贵代美终于有了这个想法,将提包拿到手上。就在那个时候,她顺着包的开口看见手机上显示有电话打进来。

是自由记者内藤重彦。

“我可以去上炷香吗?”

他在电话里表示了对贵代美的关切,然后提出了这个要求。他说自己就在附近。

贵代美昨天就和内藤通过电话。想到身为被害人家属,今后恐怕有许多问题需要处理,她拜托内藤,如果认识好的律师希望可以介绍给自己。

内藤介绍的律师今天就迅速接手了应对媒体的工作。一登只简短跟媒体谈了当下的心情,其余都交给了律师,一家人这才得以避开疯狂的采访攻势,守夜也得以安静地进行。

或许内藤来并非纯粹为了吊唁,不过,贵代美已经答应过他,等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就接受他的采访。贵代美表示了许可。

内藤走进已然冷清的灵堂,静静点了炷香,双手合十。

随后二人一起来到大厅。一登正在接待处,贵代美简单介绍了内藤。内藤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一登则感谢他介绍律师。

一来一回后,贵代美就和内藤在大厅找了一张长椅,并排坐下。

“不好意思,在您这样劳累的时候……”

“没事。”

在规士究竟是被害人还是凶手尚无法确定的那段时间里,内藤态度冷静,那时候他刻意保持距离,在旁观望,如今这种态度已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语气温顺,透露出一种犹豫——尽管是他自己提出要过来,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贵代美。

“之前我说,作为向您提供各种消息的条件,希望您接受我采访,”内藤望着从大厅门口就能看到的祭坛开口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合适了。”

“我以为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呢。”贵代美道。

内藤轻轻点了头:“老实说,我当初也想过,如果规士是凶手就好了。我看出来了,您也希望是这样,虽然我表示说不好祝您心愿成真……”

他说得没错。贵代美没做任何反应。

如果规士成为凶手才意味着规士的存活,那只有接受这一前提。这将招致多少外界的责难?又将使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当然,这些事情她也是越想越觉得恐怖。不过她仍然选择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凶恶的杀人犯这一可能性,甚至祈求事实就是如此。

“只要我还是我自己,这样的现实无论重来多少次,我的选择应该都一样。”

“我曾经想,如果事情真是那样,我就可以没有顾虑地提问了。可能是出于廉价的正义感吧。不过我倒是认为,支撑着这个世界的正是这些东西。我也带着这种观点参与了好多案子的报道。”内藤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自我肯定,随后又继续道,“所以这一次我就想先问清楚——规士妈妈,对于凶手,您是否感到愤怒和怨恨?”

他的语气仿佛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大愿意问,也仿佛他已大致猜到了贵代美的回答。

“没有,”这本是个在贵代美心中纠结了无数次的问题,她轻声回答道,“一点都没有。”

“是因为您打算原谅那些凶手?”

“我没有那个打算。”

“那是因为您不愿意憎恨别人?”

“不是……我没有那么高尚的思想,到了这个地步还劝自己原谅或者不去憎恨。”

“您想不想让他们把规士还给自己?”

内藤不断地提出问题,试图勾起贵代美内心的愤怒。

“如果说了就真能还给我,那我当然想说。但现在无论做什么,规士都不可能回来了。”贵代美答道,短促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管我怎么在心里呼唤,就是没有愤怒或者怨恨的情绪出来回应……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哪里。”内藤惶恐地闭上了嘴,随后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仿佛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都得问出来,“那是不是……因为您曾经希望规士也是凶手,所以受到了这个想法的影响?”

“不知道,”贵代美说,“就像你说的,我只希望规士能活下来,哪怕他是这起案件的凶手都行。至于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对那些加害者没有愤怒……又或者我只是单纯地还没反应过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您的意思是,也可能是因为现在您的一切心思,都只够用来面对规士的去世?”

“嗯。”贵代美附和着,思考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我感觉就算过段时间,我还是不会有那样的情绪。”

“唉……”内藤略带哀伤地叹息附和。

“规士要是知道了才生气呢,”贵代美略带自嘲地说道,“那孩子本就不可能是罪犯。事实也正是这样,所以那孩子可能也希望我们相信他,可能我也应该那样去相信。但是,我没能做到。”

虽然规士被强横地逼至了两难的境地,他也仍然选择坚持做自己,同时试图帮助朋友。这正是当初贵代美对他的期待——虽然看起来有些死板,但心地善良的规士,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男人。

他是那样一个人,自己却没能相信他,甚至对于一登等选择相信规士的人都冷漠相待。

如果被规士质问起为什么不选择相信,自己也无言以对。贵代美满心悔恨,凝望着大厅最深处规士的遗像。

从长椅这里看,那张脸仍是一片模糊。

她感觉无论如何发挥想象力,规士也只是在她面前保持微笑。

“真是挺艰难的……我无法置身您现在的处境,也不好说什么,”内藤反复思考后说道,“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对他人的憎恨,有的只是自责,这实在太不幸了。我见过许多案子的被害人,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可以说,我还是希望您多少有一些愤怒的情绪。”

不幸——这个字眼坚决而悄然地融进了贵代美心里。

“我不知道自己和其他类似案件的被害人家属有什么不同,”贵代美说,“但有谁遇上了这种事情还能摆脱不幸?不光是被害人这边,我觉得,包括加害者和他们的亲人,所有人都要面对可怕的不幸。这一点我倒是清楚。这就是犯罪。”

内藤以沉默回应。

“我曾经坚信规士是凶手之一,那时候其实很痛苦。感觉就像在一片漆黑的水里,只能凭空去想象河岸的方向,不停地游。真的太痛苦了……或许只有当规士真的成为凶手,当我得知他还活着的那个瞬间,我才会感到安慰。当然我也知道,痛苦的每一天将随之而来,我恐怕也将因此而崩溃。”

贵代美静静注视着残留在心底的那一份痛苦。慢慢地,她感觉规士就站在自己身边,正跟自己一起看。

他明白。她想。

遗像里的他笑容依旧。

他明白,所以他才没有责怪贵代美。

贵代美轻咬着不住颤抖的嘴唇,继续说道:“我……是规士帮了我。”

这样的想法,是否也算不幸?

贵代美不知道。

内藤不再说话了。

沉默在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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