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 无情的旁观者,有情的推理

希望之罪  作者:雫井脩介

埼玉县户泽市,汽车后备厢里发现一具少年的尸体。石川一登在当地经营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他得知行踪不明的儿子规士或与此案有关。规士是凶手还是被害人?若他是凶手,全家人都将因此坠入深渊,失去学业、工作、正常的生活;若他是被害人,则意味着失去一个孩子。本书描写了一个摇摆在两种“希望”间的家庭,讲述了一段极端的家人亲情……

不难看出,当一家人被迫在这两种“希望”之间选择其一时,所谓完美的结局就已然不存在了。无论是全家人生活的破碎还是规士一人失去生命,对这个家庭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打击。石川夫妇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身为父亲的一登不愿承认自己的教育失败,而因此前途尽失更是整个家庭和他个人所无法接受的,所以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正义感,儿子不可能杀人;身为母亲的贵代美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可以说孩子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母爱使她寄希望于规士还活着,哪怕前途黑暗,只要儿子还活着就好。

因此本书最大的悬念归结在:规士究竟是凶手还是被害人?

若是追求技巧的推理小说,应该着重描写警方层层解谜、抽丝剥茧的过程,最终谜题解开,真相大白。而本书的最大特点在于,它站在了技巧的对立面,剖析的是人心。谜题的答案并未被刻意追究,反而成为人心的迷雾被拨开后,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本文将尝试在避免涉及小说主线情节的前提下,选取一些事件背景和主要人物做分析,以呈现雫井脩介在情感及人物刻画上的独到之处,以及作品中的现实投影,以增添阅读的乐趣。

围绕着规士的生死及相应利害,书中构建了若干层面的关系,注意到这些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解读和理解这个家庭。

首先是社会层面。儿子若是杀人凶手,父母难辞其咎,丢掉工作已是最轻的后果,甚至还要为此背井离乡,跌入社会底层;妹妹在学校抬不起头,失去朋友甚至可能遭受霸凌。正如小说中所写,当规士成为凶手的可能性逐渐增大,身为父亲的一登首先想到的是事业前景的一片黑暗,十几年来的奋斗成为泡影,而身为母亲的贵代美仿佛听见了“平凡的日子轰然坍塌的声音”,她知道“人生从今天起即将全盘改变了”——眼前的安宁被粉碎,是任何人都不想经历的事。

其次是家庭层面。身为建筑师的一登专注于事业,支撑着经济;母亲贵代美一边在家办公,一边照顾家庭,会在最短时间里备好营养均衡且丰富的饭菜,还会关注所有家庭成员的各种需求,诸如血压高的丈夫要吃什么,孩子上什么学校、跟谁玩儿,给他们多少零花钱,等等。对于一手带大两个孩子的贵代美来说,儿子的死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毁灭性打击,更相当于否定了她过去十几年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同样,自认为在行为和思想上是孩子们的灯塔的一登,一样无法接受教育失败的结局。

另外,在社会层面和家庭层面之间,还暗藏了家族层面,双方共同面对的难题。一方面,家族是更大的家庭,孩子的死无疑会带来情感上的打击;另一方面,家族和家庭之间还存在一种认可和评判的关系——家庭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家族对其接纳与否。如果孩子成了杀人凶手,这无疑是一个家庭最大的失败。一登和贵代美有着共通之处,那就是在新生家庭和原生家庭之间,他们追求前者并为之自豪,他们在潜意识中渴求超越后者。小说对此有隐约的暗示,例如一登对父亲和哥哥死板的行事风格的厌恶,对家乡的否定;贵代美对记忆中幼时的贫穷苦难,以及对姐姐个人生活一定程度上的不认可等。而规士成为杀人凶手的那一刻,就宣告了他们与原生家庭对立的失败。他们将不得不面对家族对自己的否定而无从抵抗。诸如一登的哥哥禁止一登回家扫墓,贵代美不得不接受婚姻失败的姐姐对自己的家庭生活评头论足等。

通过对上述三层关系的分析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无论是出于社会、家庭还是家族层面的考量,面对凶案已然发生且儿子卷入其中的境况,相较于规士成为被害人死去,规士成为凶手活下来似乎更将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家人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大。

雫井脩介的心理描写就像审判,细腻精准,残酷无情。

在不露声色的讲述中,读者已不知不觉摆好心中砝码,天平在种种利弊权衡下倾斜,似乎规士就应该作为一个好人死去,虽令人悲痛,却是最好的结局。这正是旁观者的可怕之处——“旁观者清”是一个对置身事中者并不友好的词,因为很多时候,“清”就意味着摒弃个人情感,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以最纯粹的利弊关系做出衡量。作者正是通过其平淡而冰冷的笔触,成功地让读者代入了“旁观者”的立场,让读者能深刻体会到故事中的矛盾和情感的碰撞。因为这时候,母亲贵代美希望儿子活下来和父亲一登坚信儿子不可能杀人的立场对立,感性和理性的冲突就更加戏剧化了。

那么就让我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家庭里的两层重要关系。

一登和贵代美的对立,是这篇小说着力刻画的核心。表面看来,他们的矛盾源于对规士一事的迥异观点:一登所代表的是道义价值观,即父母相信或者倾向于信任子女,尽可能地维护家庭,不可背离社会;贵代美则更多受感性驱使,哪怕背负凶手的骂名,哪怕是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她只是一个不希望失去孩子的母亲。

同时,作者还隐晦地写出了二人在另一层面的对立——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构造仍为主流的日本社会体系里,丈夫和妻子间的某种微妙关系。小说中的贵代美原是出版社编辑,婚后放弃职业生涯成为专职主妇,同时以个人名义接一些校对稿件的零散工作。生活安详宁静时,这可看作是一种兼顾了职业生涯和家庭生活的良好状态。用贵代美自己的话说,可以在家工作是奢侈的,“既可以恰好地享受生活,又能够继续工作”。

可规士的意外打破了祥和的局面。一个巨大的风险摆在了这个家庭面前,一登为之努力了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毁于一旦。在又一场关于规士究竟是死是活的争吵后,二人的矛盾完全激化,冷战开始,而坚持按时完成手头工作,就是贵代美唯一表示抗议的方式。这也是最有力的方式,因为一登的事业注定毁灭,她已下定决心,“往后自己还必须在经济方面支撑这个家”。一登也理解了贵代美的这种态度,他猜测贵代美已“自顾自地握紧了生活的船舵,打算扬帆起航了”。然而讽刺的是,一登无法接受家庭的这种未来,理由是这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立场。在一登看来,失去了事业就相当于失去了自身价值,而“男人在社会上失去了存在价值,就等同于在家庭里失去了存在价值”。他却没有想过,这正是一直以来妻子所处的境遇。

简简单单几句对话,几个人物内心活动,展开了夫妇间的另一层关系。这是建立在男主外女主内基础之上、藏匿在和睦的家庭关系之下的对立,而这种对立又让规士的生死更为重要——它将直接决定家庭里未来的主导者。同时,这也为双方在儿子生死问题上的对立增添了新的意味。一登坚持认为儿子不可能是凶手,是否纯粹出于道义价值观?贵代美又是否仅仅出于对家庭的呵护?面对这一层关系,旁观者又该如何去“清”,天平又该偏向哪一边?

除了表层之下的夫妻关系,父母和规士间的关系也是值得探讨的一点。谈及此,书中有一处小小的细节,可为观察父母与规士的关系提供线索。规士因为一次比赛而受了重伤,出院后,他不得不退出足球队并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复健训练,桌上也因此多出了一本相关的书籍。规士失踪后,一登和贵代美都曾进入过规士的房间并发现了这本书。二者对于此书的反应也呈现分歧。贵代美认为,这是规士为了尽快重新开始竞技生涯而做出的尝试,并因此而感到心痛;一登则认为,这是规士急于改变现状的表现,或许“这最终导致他走上了歪路”,他由此而感到徒劳和悔恨,因为“自己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最终都是无果的努力”。

规士在整部小说中几乎都处于被观察和被评判的位置。而他本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是妈妈眼中温柔懂事爱照顾人的“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孩子?还是残酷地打断同学的腿,最后因内讧而杀人,出卖伙伴的冷血青年?站在规士本人的层面来说,他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是作为被害人死去,还是作为凶手活下来——包括上述那本书在内,他是如何做出了种种选择,他面临过怎样的矛盾又如何解决,这些都是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的谜底。而作者的巧妙之处在于,经过浓重的情感铺垫,谜底的揭开反而成为前奏,种种死结在那一刻终于解开,情绪的浪潮席卷而来。

通过《希望》这部作品,我对推理小说有了新的认识。有时候需要推理的并非难解的谜题、复杂的凶案,究其根源都是陷入困局时人的情感。感情,最难推理。雫井脩介,一位推理人心的作家。他笔下的人物和情感极具现实意味,仿佛就存在于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和自己的情感。不知不觉,更加使读者牵挂的似乎已不是案件真相如何,而是故事中人物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了。

---代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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