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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西线无战事 作者: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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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去前线构筑防御工事。天色向晚时,驶来一辆卡车。我们爬上车。那是个温暖的傍晚,夜色宛如幕布般护佑我们,让我们惺惺相惜,甚至连吝啬的加登也递给我一支烟,点上火。 我们并排站着。一个挨一个。没人能坐下,我们也没有坐的习惯。米勒难得心情好,他穿上了新靴子。 马达嗡嗡作响。卡车在嘎吱声中向前行驶。道路损毁严重,四处坑坑洼洼。由于路上不能透光,卡车又不停颠簸,我们好几次险些从车上摔下去。但我们不会为此不安——又能怎样?摔断一条胳膊总比肚子上挨个洞好。有人甚至盼着这种好事,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运送军火的车队从我们身旁呼啸而过。司机急着赶路,不断超过我们。我们对他们大声开着玩笑,他们回答。 一堵墙渐渐映入眼帘。街道旁有幢房子。我突然竖起耳朵,难道我幻听?我又清晰地听见了鹅叫。我瞥了眼卡钦斯基——他也瞥向我。我们心照不宣。 “卡特,我听见那边有个候补,要跳进我们的饭盒——” 他点点头:“会处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一带我熟。” 卡特当然很熟。他熟悉方圆二十公里以内的每条鹅腿。 卡车开进了炮兵阵地。为了不让敌机发现炮位,阵地覆盖着灌木,看上去就像部队在庆祝住棚节[犹太民族和犹太教的节日。每逢节日,除病弱者外,所有犹太人都住进棚里,献上祭品,感谢上帝的恩赐。住棚节也是农民求神降雨的日子。]。假如里面的住户不是大炮,这些住棚真的既有趣又安宁。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雾气重重。闻到这种味儿总是舌头发苦。炮声轰鸣着,我们的卡车像遭遇了地震,排炮的回声在我们身后咆哮,地动山摇。我们的脸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虽然不用去战壕,只是去构筑防御工事,但每张脸上都清晰地写着:这里是前线。我们到了战区。 这并非出于恐惧。我们这些经常开赴前线的人,早已对此无动于衷,唯有新兵们才惶恐不安。卡特指教他们说:“那是30.5厘米口径的。你们听到的是发射——马上爆炸。” 但爆炸的闷响并没有传来。它淹没在前线的嘈杂声中。卡特竖起了耳朵:“今晚的炮火肯定很猛。” 我们听着。前线并不平静。克罗普说:“英国佬开炮了。” 炮声十分清晰,来自英国炮兵连,位于我们区域的右侧。他们提早了一小时,以往他们总是十点整准时开炮。 “他们怎么搞的?”米勒喊道,“一定是钟走快了。” “肯定是恶战。我告诉你们,我骨子里都能感觉得到。”卡特耸耸肩。 三发炮弹在我们附近爆炸。火舌冲进浓雾,炮声轰鸣。我们冷得浑身哆嗦,但心里却有些高兴,因为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回到营地了。 我们的脸色并不比往常更红或更白,也没有更紧张或更松弛,但它确实变了。我们感到血液里的某个触点被接通——这不是说辞,而是事实。是前线,是对前线的意识触发了这个点。此刻,第一批炮弹发出尖锐的轰鸣,爆炸声炸裂了空气,在我们的血管里、手掌间,在我们眼中,突然现出了屈服的等待,暗中守候的强烈觉醒和感官特殊的敏锐。整个身体在声浪中彻底待命。 我时常感到,震荡烧焦的空气无声而颤抖着朝我们扑来,又仿佛前线本身发射的电流,调动了我未知的神经末梢。 每次都是如此:出发时,我们是怏怏不快或兴致勃勃的士兵——接着面对炮兵阵地,于是我们说的每句话都走了调。假如卡特在营房说“有一场恶战”——那不过是他的看法,仅此而已。但在这里,他的这句话就像月夜中的一把尖刀,锋利地刺穿我们的思想。它更密切地以一种模糊的含义,与我们苏醒的潜意识说话:“有一场恶战”——或许这就是我们内在的、秘密的生活,颤抖着奋起抗争的生活。 *** 对我来说,前线是个可怕的漩涡。即便远离漩涡中心站在平静的水中,我仍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正将人吸走:缓慢而难以抗拒,挣扎也是徒然。但从大地中、空气中——主要来自大地——又有一股防御的力量向我们涌来。大地对任何人都不比对士兵意味着更多。当士兵们持久而有力地紧贴大地,当猛烈的炮火令他们极度恐惧,他们将脸和四肢深深地埋进大地时,大地是他们唯一的朋友,是兄弟,是母亲。他们的惊恐和呼喊辗转在大地的沉默和安谧中。大地接纳他们,再释放他们,让他们再奔跑十秒,再活十秒,再逮住他们。时常,他们永恒地回归了大地。 大地——大地——大地! 大地,我们纵身跳入你的褶皱、你的洞孔、你的洼坑,蹲伏下来!大地,在恐惧的痉挛中,在毁灭性的喷射中,在充满垂死哀号的爆炸中,你赐我们重新赢得生命的巨大反击力!疯狂的风暴几乎摧毁我们的生命,而经由双手,我们又从你那里逆流而回,于是我们——这些被拯救的人,埋入你的怀中,度过脱险的瞬间。沉默而侥幸地,我们用嘴唇啃噬你! 第一次听见榴弹爆炸时,我们存在的一部分猛然跃起,回到数千年前。这一部分,是我们身上苏醒的动物本能。它指引我们,保护我们。它并非来自意识。它更快,更迅捷,比意识更安全、更可靠。无法解释。一个人什么也没想,走着路——突然扑倒在坑道里,弹片擦过头顶——但他根本无从记起,是他听见了榴弹飞来,还是他正准备扑倒。要不是任凭本能行事,他早已成了一堆碎肉。正是这一部分,正是我们身上有预见性的嗅觉,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时候推倒我们,挽救我们。从弗兰德[西北欧,比利时、法国和荷兰的交界处。]到弗格森[德国西南部与法国接壤的山脉。],假如没有本能,早已无人生还。 出发时,我们是怏怏不快或兴致勃勃的士兵——我们来到前线的边界地带。我们变成了人形野兽。 *** 我们进入一片稀疏的树林。开过站地炊事班,穿过树林,我们下了车。卡车开了回去,明天天亮前再来接我们。 齐胸的浓雾和硝烟笼罩着草地。月亮高悬的天空下,部队行进在公路上。战士们的钢盔在月光中反射出微光。人头和步枪耸立在白雾中,头影和枪管上下蹿动着。 再往前走,雾散了。人头的轮廓清晰起来。上衣、裤子和皮靴从牛奶池般的雾气中显现出来。队伍行进,一路向前。人形汇成楔子。再也看不清任何一个单独的人了,唯有一簇黑暗的楔子在向前挪动。游出雾池的人头和步枪显得古怪。一个队列——而非人群。 一条横路上驶来轻型大炮和装弹药的马车。马背在月光下十分醒目。马匹步态优美,摆着头,眼睛闪着光。大炮和马车穿梭在月夜朦胧的幕布前。戴钢盔的骑兵们宛如古代骑士。这一幕竟动人心弦。 我们奔向工兵场。部分人扛起又弯又尖的铁桩,部分人则将光滑的铁棍穿进铁网后跟进。沉重的铁器压得人很不舒服。 地面坑洼不平。前方不时传来警告:“注意,左边有深弹坑。”——“小心,有个沟。”—— 我们的眼睛紧盯着地面,脚和拐杖探着路,承受着身体的全部重量。队伍猛地停住,有人的脸撞上了前面一位手中的铁丝网,气愤地大骂起来。 路上有几辆被击毁的卡车。一道新命令:“把烟和烟斗熄灭。”——我们已靠近战壕。 这时,四周一片漆黑。绕过一片小树林后,前线出现在我们眼前。 地平线的一端到另一端,伸展着一抹难以捉摸的亮红。它不停地舞动,不时被炮口喷出的火焰搅乱。火球蹿到它上方,银色和红色的火球炸裂成白色、绿色和红色的流星雨,散落下来。法国的导弹对空射去,一朵蘑菇云在空中缓缓向地面飘下来,将一切照得恍如白昼,直照到我们身上,看得见地上我们清晰的影子。它飘摇了数分钟后,耗尽而灭。但马上,新的火球就再次蹿上天空,又照亮一切,再次变为绿色、红色和蓝色。 “糟糕。”卡特说。 暴风雨般的炮火凝成一声低沉的闷响,又瓦解为成组的爆炸。机枪单调的齐射咯嘎不停。我们头顶的空中布满无形的追逐、嘶叫、怒吼和咆哮。它们是手榴弹——夹杂着管风琴般的迫击炮和煤箱般的大型重炮。汹涌的炮弹碎片划破夜空,落在我们身后的远方。宛如一群发情的牡鹿,碎片在榴弹不间断的号叫之上,发出一道道悠远、高深、尖锐而嘶哑的吼叫。 探照灯开始在黑夜中搜索,活像把巨大的、末端变细的直尺,滑过夜空。一盏探照灯停下来,微微颤抖一下,马上,另一道探照灯又靠近它。它们交叉着,捉住了一只黑色的试图挣脱的昆虫:一架飞机。它开始慌张,眩晕,东倒西歪。 *** 我们将铁桩隔着均匀的距离结实地打入地里。每组中两人抓住一卷铁丝网,其余人将它展开。这些讨厌的铁丝网上布满长刺,刮破了我的手指。我还不习惯做展开铁丝网这个活儿。 几小时后,任务完成,但要等到卡车来接我们,还有些时间。大多数人躺下身,试着睡觉。我也一样。天气渐凉。我们意识到我们在靠近海边的位置。一些人总是刚睡着,就被冻醒。 有一会儿我睡得很熟,又猛然惊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看见星星,看见炮火,有个瞬间我竟觉得自己睡在一座假日花园中,不知是清晨还是夜晚。蒙眬中,我躺在一个苍白的摇篮里,等待着温柔的话语,等待着一定会说给我的温柔可靠的话语——我哭了吗?我捂住眼睛,真奇妙,难道我是个孩子?还有柔软的皮肤。——只持续几秒,我就认出了卡特的轮廓。他安静地坐着。一个抽着烟斗的老兵,当然是个有盖的烟斗。他察觉到我醒了,对我说:“吓着了吧?只是个雷管,掉在了那边的灌木丛。” 我坐起身,感到分外孤独。幸亏卡特在我身边。他沉思着望向前线:“要是不危险的话,炮火还真美。” 一颗炮弹在我们后方爆炸。几个新兵吓得跳将起来。几分钟后又炸了一颗,比刚才更近。卡特磕掉烟斗里的烟灰:“扫射来了。” 扫射来了。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匍匐着散开。有几颗子弹正好落在我们中间。有人大叫。地平线上蹿起一颗绿色的炮弹,炸得泥土高高飞起。弹片嗖嗖掠过我们耳畔。扫射停了很久后,仍能听见啪嚓啪嚓的响声。 我们旁边躺着一个稚气未脱的胆小新兵。他捂着脸,钢盔滚落到一旁。我抓住钢盔,想再戴到他头上。他抬头看了看,一把推开钢盔,像个孩子般爬过来,头埋在我的腋下,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脯。他瘦弱的肩膀抽搐着,抽搐得就像克默里西。 我任凭他贴着我。为了钢盔还能有点用,我将它扣在他的屁股上。这绝非恶作剧,而是考虑到那是他最凸出的部位。尽管那个部位皮肉厚实,但挨上一枪还是疼得要命,又要在野战医院趴上个把月,往后还肯定成了跛子。 有人中弹了。爆炸间,我们听见了号叫声。 终于安静下来。炮火飞过我们头顶,落在最后方的后备队战壕里。我们冒着生命危险瞥了一眼,看见红色的炸弹在空中飘浮。进攻恐怕要来了。 我们的位置仍然平静。我坐起身,摇摇新兵的肩膀。“过去了,小家伙!我们闯过了一关。” 他慌张地四下张望。我对他说:“你会习惯的。” 他摸到自己的钢盔,戴在头上,慢慢回过神来。突然,他满脸通红,看上去狼狈不堪,又小心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屁股,痛苦地望着我。我马上明白:他吓得失禁了。我可不是因此才把钢盔扣在他屁股上的——但我还是安慰道:“这不丢人。很多比你胆大的人第一次经历袭击也拉了一裤子。到灌木丛后面,把你的衬裤扔掉。去吧——” *** 他羞愧地跑开了。一切又安静下来。但号叫声并未停止。“出什么事了,艾伯特?”我问。 “那边的几个纵队挂了彩。” 号叫声依旧继续着。听上去却不是人的声音。人不会号叫得如此恐怖。 卡特说:“是受伤的马。” 我从未听见过马的哀嚎,几乎无法相信。这声音就像悲叹着人间。它来自一个遭受折磨的受造物,来自一种狂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疼痛。它们正在呻吟。我们脸色煞白。德特林腾地站起来:“刽子手,这群刽子手!为什么不给它们一枪!” 他是个农民,跟马有感情。马的叫声让他揪心。说着,就像天意,炮火声竟渐弱下来,马的嚎叫显得更加清晰。尽管如此,我们仍无法分辨,眼下这片寂静的银色风景中,马的声音究竟来自何方。这声音看不见,像幽灵般充斥在天地间,无处不在,又四下蔓延。德特林愤怒地吼道:“给它们一枪,倒是给它们一枪啊!这帮该死的家伙!” “他们肯定得先救人。”卡特说。 我们站起身,想看看马在哪里。要是能看见那群畜生,或许我们会好过点儿。迈耶有个望远镜。我们看见一团黑暗中,护理员们正抬着担架,又看见一团更大的黑暗在向前挪移,那是受伤的马。但并非所有的马都受了伤。它们中有的还向前奔跑着,又跌倒,又继续奔跑。有的马肚子上中了弹,肠子流了一地,绊住了蹄子,跌倒在地上,随后又站了起来。 德特林举起步枪瞄向那匹马。卡特一把将他的步枪推向天空:“你疯了吗?——” 德特林颤抖着把他的枪撂在地上。 我们坐下,用手捂住耳朵。但这恐怖的悲鸣、呻吟和哀叹还是钻进了耳朵。从四面八方钻进我们的耳朵。 我们几乎能忍受所有事情,但此刻却冒出一身冷汗。真想站起身跑掉,无论跑到哪里,只要不再听见这种嚎叫。而它们并不是人,只是马。 一团漆黑的乱象中又抽离出几副担架。接着又爆出几声枪响。那结团的一坨颤动着,又归于安静。终于安静了!但并没结束。人们无法靠近那些受伤的畜生。惊马奔逃。它们因痛苦而大张着嘴。一个人影跪下身,只听一声枪响——一匹马毙倒在地——又一声枪响。而最后一匹马,两条前蹄跪在地上,像个旋转木马般转着圈。它坐在两条高高撑起的前蹄上转圈,可能是它的背部已被打得稀碎。一名士兵跑过来补了一枪,它这才缓慢而温顺地滑倒在地。 我们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哀嚎停止了。空气中唯剩一声冗长的、逐渐止息的叹息。接着又是炸弹、榴弹的歌唱和星辰——这一切简直非同寻常。 德特林边走边骂:“我就想知道,它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之后他又走回来,声音颤抖着,听上去几乎郑重其事:“我告诉你们,让动物上战场,是最卑劣的勾当。” *** 我们往回走。到了上卡车的时间。天光已微亮,正是凌晨三点。风又清又冷。在这凄清的时辰里,我们的脸色愈加灰暗。 我们排成单列摸索着向前行进。穿过壕沟和弹坑,又到了浓雾地带。卡特有些慌张。这不是好兆头。 “你怎么了,卡特?”克罗普问。 “我多想,我们能早点回家。”家——他指的是营房。 “不会太久了,卡特。” 他有些烦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走进交通壕,接着踏上草地。小树林浮现眼前。这里的每寸土地我们都相当熟悉。那边的猎人公墓中矗立着一座座坟茔和一具具黑色的十字架。 就在这一瞬,我们身后响起了嘘声,它膨胀、爆裂、轰鸣。我们俯下腰身——前方一百米处,一团火球正冲向天空。 接下来一分钟的第二次轰炸中,一片森林被炸得缓缓越过山顶,三四棵树在风中飘摇,成了碎片。接着飞来的榴弹,发出锅炉阀门般的咝咝声——猛烈的炮火—— “隐蔽!”有人大声吼道——“隐蔽!”—— 草地太平坦了,树林又远又危险,而除了公墓和坟茔,没有其他地方可以隐蔽。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溜进墓地,个个像被吐沫粘上一样,紧紧地贴在坟茔后。 就在这一刻,黑暗变得疯狂。它汹涌着,怒吼着。比夜更黑的黑暗,弓着巨背,咆哮着朝我们袭来,越过我们头顶。爆炸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墓地。没有任何出路。我在光亮中看了眼草地。草地像惊涛巨浪中的海洋,炮弹喷出的火焰像喷泉般一跃而起。谁也无法穿过这片草地。 树林被夷为平地。它被炸烂,粉碎,摧毁。我们只能待在墓地。 大地在我们面前爆裂。空中落下雨滴般的土块。我感到一阵猛烈的急冲,一块弹片撕碎了我的衣袖。我握紧拳头。不疼。但我心里不踏实,因为受伤后并不会马上让人感到疼痛。我捋了捋胳膊,只擦破了皮,还算完好。这时,我的头又遭到重创,我差点失去知觉。一个念头迅速闪过脑海:不能昏迷!我沉沦在黑暗的泥潭中,又挣扎着爬起来。是一块弹片削到了我的钢盔。它从很远的地方打过来,才没能射穿我的钢盔。我抹去眼中的灰土,模糊地看见我面前炸开了一个大坑。我想躲进这个弹坑,毕竟炮弹几乎不那么容易两次在同一个位置爆炸。我猛地跳向它,像鱼一样平趴在地上。又传来咝咝声,我赶紧爬过去,伸手去抓遮蔽物,感到左手边有一样东西,我紧贴过去,它滚到一边。我呻吟着。天崩地裂。气浪在我耳边轰鸣。我爬到那裂开的东西里,盖住了自己。它是一块木头、一块布,是掩蔽物、掩蔽物,是用来遮蔽横飞弹片的可怜的遮蔽物。 我睁开眼睛。我的手紧紧抓着一只衣袖、一条胳膊。是个伤兵吗?我喊他,没有回答——是个死人。我继续抓着,摸到些木碎——现在我又记起,我们正躺在墓地里。 但炮火的猛烈超越了一切。它毁灭了直觉。我只能更深地躲在棺材里,它保护我,尽管死神就躺在里面。 我的面前是裂开的弹坑。我用目光抓着它,就像用拳头。我纵身一跳,脸上却吃了一拳。有只手抓住了我的肩膀——难道死人活了?那只手摇晃着我。我转过头,在瞬间的火光中惊讶地盯着卡特的脸。他大张着嘴,咆哮着。我什么也听不见。他摇着我,凑近我。炮火消歇的刹那,我听清了他的话:“毒——毒气——毒气!把话传出去!——” 我伸手抓我的防毒面具。离我稍远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我只想到一件事:这个人必须知道“毒气——毒气——”! 我喊着,凑向他,用背包打他,他完全没有察觉——我又打他,打他——他只顾埋着头——一个新兵。我绝望地看着卡特。他已经戴上了面具——我也拿起了我的面具。钢盔歪到一边,碰到了我的脸。我抓住那人。我身旁搁着他的背包。我抓住他的防毒面具,套在他头上。他明白了——我松手一跃——随后,猛地跳进弹坑。 瓦斯弹沉闷的爆破声和炸弹的炸裂声混合在一起。夹杂在爆炸声和金属重击声中的预警向四周发出警告:毒——毒——毒气—— 我身后“砰”地掉下重物。一次,又一次。我擦拭着防毒面具镜片上的哈气。是卡特、克罗普和另一个人。我们四人心情沉重而紧张地躺在坑道里,尽量轻微地呼吸着。 刚戴上防毒面具的几分钟决定着生死:它密闭吗?我见过野战医院里那可怕的场面:中了毒的那些伤兵连续数日哽咽着将被烧伤的肺一块块呕吐出来。 我的嘴卡在瓣膜上,如临深渊般呼吸着。现在,毒气正在地面汹涌地蔓延,弥漫了所有的坑洼。它像一只柔软而巨大的水母,游进了我们的坑道,伸着懒腰躺下身。我碰了碰卡特:爬出去,躲在高处比待在这儿强。这里聚集的毒气太多。可不等我们往高处爬,第二次袭击就爆发了。这次可不是呼号的炮轰,而是大地狂怒的吼声。 有个黑乎乎的东西轰然朝我们冲过来,滚落在我们旁边。是口被掀翻的棺材。 我看见卡特动了动,我朝他爬去。那口棺材正好砸在坑里第四个人的一条伸出的胳膊上。那人正试着用另一只手掀开自己的防毒面具。克罗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猛地把他那只手反扭到背后,死死按住。 卡特和我爬过去,准备拉出他那条受伤的胳膊。棺材盖翘着,已经被炸裂。我们轻易掀开了它,扔出尸体。尸体滑落到坑道下方。接着我们试着松动棺材底部。 幸好他昏迷了,而克罗普又能来搭把手。我们用不着那么当心,而是拼尽全力大干起来。直到棺材在插进土里的铲子的铲掘下,叹息着服软。 天亮了。卡特把一块棺材板放在受伤的胳膊下。我们用尽了所有的绷带。眼下我们也做不了别的。 我的头在防毒面具里嗡嗡作响,简直要炸了。我胸口憋闷,空气始终灼热而稀薄。太阳穴暴着青筋,我快要憋死了—— 一束朦胧的光照在了我们身上。风吹进墓地。我爬出了弹坑。肮脏的曙光中,横在我眼前的是一条被炸断的腿,长靴还完好无损。这一切我看得一清二楚。几米外站起一个人。我擦了擦面具上的镜片,它马上又因为我的激动而模糊了。我从镜片后注视着——发现站着的那个人已经不戴防毒面具了。 我等了几秒——他没倒下。他环顾四周,走了几步。风已吹散了毒气。空气是干净的——我也扯开我的防毒面具,跌倒在地。空气像冰冷的水般涌进我的身体。我的眼睛要炸裂了,气流淹没我,我眼前一片漆黑。 *** 轰炸停了。我转向弹坑,去招呼另外几个人。他们也爬出来,摘下了防毒面具。我们拖着那个伤兵。一个人把着他绷着夹板的胳膊。就这样,我们踉跄着匆忙往前走。 墓地已成废墟。到处是棺材和尸体。他们又被杀死了一次。但每具破碎的尸体都救了我们一条命。 栅栏东倒西歪。工地的路轨被炸出了轨,僵硬而扭曲地立在空中。我们面前躺着一个人。我们停下来,让克罗普扶着伤兵继续往前走。 地上躺着的是个新兵。屁股上满是污血。他已气若游丝,我赶紧抓起我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着朗姆酒和茶。卡特按住我的手,朝他弯下身:“你伤到哪儿了,朋友?” 他动了动眼皮。他没力气回答。 我们小心地撕开了他的裤子。他呻吟着:“轻点,轻点,这样好些——” 如果他腹部受伤,那什么也不能给他喝。他没有呕吐,这算是好事。我们露出了他的臀部。那里是一团碎肉和裂骨。他的关节中了弹。这个年轻人以后再也走不了路了。 我弄湿了手指,擦了他的太阳穴,又给他灌了一大口东西。他的眼珠转动了。我们这时候才看见,他的右胳膊也流着血。 卡特展开两卷绷带,盖住了他的伤口。我想找点东西包扎在绷带上,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撕开他的裤管,想剪下一条他衬裤上的布当绷带。可是他没穿衬裤。我仔细看了他一眼:原来他就是刚才那个淡黄色头发的小伙子。 卡特这时从一个死人的背包里找来一卷绷带。我们小心翼翼地把伤口包扎起来。他忍着痛盯着我们。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去找副担架。” 他张开嘴,呻吟道:“别走——” 卡特说:“我们马上回来,就去给你找副担架。” 我们不知他是否听懂了。他像个孩子般呜咽起来,拉住我们:“别走——” 卡特四下张望着,低声说:“要不干脆给他一枪,结果了他?” 他根本禁不起路上折腾,最多还能坚持几天。迄今的疼痛比起他死前将要遭受的痛苦,根本不值一提。现在他正失去知觉,意识凌乱,而一小时后,他将由于无法承受的剧痛,成为一件尖叫的行李。对他来说,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疯狂的折磨。他活着,又对谁有益处呢? 我点点头。“是,卡特。应该给他一枪。” “把枪给我。”他说着,站着没动。他已下定决心,我看得出来。我们望向四周,发现已不只是我们两人。我们眼前聚集了一群人,从弹坑和战壕里伸出一个个脑袋。我们找来了一副担架。 卡特摇着头。“多年轻的小伙子。”他又重复道,“真年轻啊,一个无辜的小伙子——” *** 我们的损失远远低于预期:五死,八伤。这只是一次短暂的火力袭击。两个死去的士兵,躺在被炸开的墓穴里,我们只消把他们埋葬。 我们往回走。沉默无语地前后排成一列纵队。伤兵被送去了野战医院。这是个阴郁的清晨。卫生员拿着号码和标牌手忙脚乱,伤员们则呻吟呜咽。下雨了。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了卡车,一个个爬上去。现在,卡车比来时宽敞了许多。 雨下大了。我们摊开帐篷布,遮在头上。雨水敲击着帆布,沿着两侧流下来。卡车驶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我们半睡着,颠簸间前后摇晃着身体。 车厢靠前站着的两个人,手拿长长的叉杆。他们注意着横挂在道路上的电话线。线架得很低,恨不能砍断我们的脖子。那两人用叉杆挑高电话线,举过我们的头顶。我们听见他们喊着:“当心——电话线。”在半睡中,我们弯曲一下膝盖,接着再站直。 单调晃动的卡车。单调的喊声。单调地下着雨。雨落在我们头上,也落在死者的头上,落在受伤新兵稚嫩的身体上。对他的屁股来说,他的伤口未免太大。雨也落在克默里西的坟墓上,落在我们心上。 某处传来爆炸声。我们一激灵,紧张地睁开眼,双手又做好随时翻出车挡、跳到路边沟壕里的准备。 什么也没发生。唯有单调的喊声:“当心——电话线!”我们蹲下身,又半睡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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