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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无战事  作者: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挨个弄死身上的几百只虱子是件苦差事。没完没了地用指甲掐死这些硬邦邦的小动物,很容易让人感到厌烦。为此,加登在点燃的蜡芯上,用铁丝固定了一个鞋油盒盖。只要把虱子往这个小平底锅上那么一扔——啪嗒,它们就被干掉了。

我们围圈而坐,膝盖上放着衬衫。温暖的微风中,我们光着膀子,手里忙活着。海尔身上的虱子是优良品种:每个头上都长着红十字。他声称:这些虱子是他从托尔豪特野战医院带回来的。它们曾专属一位少校军医。他还想用鞋油盒盖里慢慢熬制的虱子油,擦他的长靴。为了这个笑话,他足足狂笑了半小时。

但今天,他的笑话并不走运。我们正忙着想别的事情。

传闻变成了事实。西摩尔史托斯来了。昨天他一出现,我们就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听说他在老家的练兵场虐待了几个新兵,却不知有个新兵是行政长官的儿子,为此他遭了殃。

这里会让他大开眼界。加登已经琢磨了几小时,该怎么对付他。海尔则沉思着看自己的大手,并朝我使了个眼色。上次的斗殴是他的人生巅峰。他告诉我,那晚的事,他还时常梦到。

***

克罗普和米勒正聊着天。克罗普托人搞到满满一盒豆子,可能是从炊事班。米勒贪婪地瞟着豆子,却克制地问道:“克罗普,现在要是和平了,你打算做什么?”

“不会和平的!”克罗普马上说。

“呐,我是说假如——”米勒坚持道,“你会做什么?”

“离开这儿!”克罗普抱怨着。

“这是自然。然后呢?”

“喝个大醉。”克罗普说。

“别胡说。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说真的。”克罗普说,“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卡特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索要了克罗普的贡物,接过豆子,又考虑良久,说道:“当然可以喝个大醉。但之后你得乘下一趟火车回老家去。老天!和平了,克罗普——”

他在油布皮夹里翻出一张照片,骄傲地给大家传看:“这是我老婆!”之后他又把照片收好,骂道:“这该死的爬满虱子的战争——”

“说得好。”我说,“可是你有老婆孩子。”

“没错。”他点点头,“我还得让他们吃饱。”

我们都笑了:“他们饿不着,卡特。你总能搞到吃的。”

米勒对他们的回答并不满意,仍想追问。他一把推醒正在做着殴斗美梦的海尔·维斯胡斯:“海尔,要是现在和平了,你会做什么?”

“他会狠狠地踹你的屁股,因为你就是打那儿开始的。”我说,“你究竟是怎么想出和平这档子事的?”

“牛屎是怎么上屋顶的?”米勒言简意赅地说,又转向海尔·维斯胡斯。对海尔来说,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他晃着长满雀斑的脑袋:“你的意思是,等战争结束?”

“没错,你都听到了。”

“那时候肯定有女人,不是吗?”海尔舔了舔嘴唇。

“没错。”

“妈的!”海尔说着,笑逐颜开,“到那时候,我就抓着个结实的浪货,一个真正的胖婊子。你知道,就那么一把抓住她那点儿像样的东西,猛地跳到床上!你们想想,床是真正的弹簧床,颤颤巍巍。朋友,八天我都不会穿上裤子。”

一片沉寂。这个画面太动人。我们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最后,还是米勒打起精神:“然后呢?”

无声。“然后,”海尔难为情地解释道,“我要是能当上下士,我就继续待在部队超期服役。”

“海尔,你真是疯了。”我说。

他不急不躁地反问道:“你挖过泥煤吗?去试试看。”

说着他从长筒靴里抽出一把勺子,伸到克罗普的碗里。

“再糟也糟不过在香巴涅[位于法国东北部。]挖战壕吧?”我反驳道。

海尔嚼着豆子,冷笑道:“挖的时间更长。同样跑不出来。”

“可是老天,在家不是更好吗!海尔。”

“有好有坏——”说着,他张着嘴,陷入沉思。

从他的表情能读出他的心思——沼泽地上的破茅屋,从早到晚在荒原的炎热中干重活儿,微薄的收入,肮脏的工作服——

“和平时,待在部队很舒服。”他说,“每天都有吃的,没有的话,你可以闹事。有张床,每八天发一身干净的衣服,穿得像个绅士。只要你老老实实服士官兵役,你还有一套漂亮的制服。而到了晚上,你就可以像个自由人一样去酒馆儿了。”

海尔很得意,他甚至爱上了自己这个主意。“而且你要是服满十二年兵役,还能拿到一笔退役金,之后当个乡警。这样,你就可以整天东游西逛。”

他现在就陶醉在未来的日子里了:“想想吧,你会受到怎样的款待。这儿给你一杯白兰地,那儿给你半升啤酒。谁不愿意跟警察搞好关系?”

“但你当不了士官,海尔。”卡特抛出一句。海尔吃惊地望着他,一声不吭。他大概还想着一个秋天凉爽的夜晚,荒原上的周日,村里的钟声,和女仆们厮混的下午和晚上,荞麦面包配大片熏肉,在小酒馆儿里无忧无虑地大汗淋漓——

海尔无法迅速抛却如此多的幻想。于是他恼怒地嘟囔着:“你们总问些蠢问题。”

他从头上套上衬衫,扣好了军装扣。

“那么,你打算做什么,加登?”克罗普问。

加登只有一桩心事:“注意,千万不能放过西摩尔史托斯。”

他大概最想的就是把他关进笼子,每天早晨用棍子教训他一顿。他热情地对克罗普说:“我要是你,我就要做到中尉。到时候好好收拾他,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呢,德特林?”米勒追问道。他是个天生爱刨根问底的教书匠。

德特林话不多。但就这个问题,他给出了答案。他望向天空,只说了一句话:“我还能赶上收庄稼。”说完,他站起身走了。

他正在发愁。他老婆现在不得不经管庄稼。两匹马又早就送走了。现在,他每天都留意送来的报纸,看看他老家奥尔登堡是否下雨。要是不下雨,他们就不用收干草。

这时西摩尔史托斯出现了。他径直朝我们走来。加登变了脸。他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气愤地闭上了眼睛。

西摩尔史托斯有点不知所措。他先是放慢脚步,接着又大步流星地走向我们。我们中没人有起身的意思,而克罗普则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这时,他站在我们面前,等待着。由于没人吱声,他说了声“呐”作为开场白。

几秒钟过去了,西摩尔史托斯显然不知如何是好。他此刻最想的是让我们跑步,折磨我们。但他毕竟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前线不是练兵场。他再次试着将目光从众人身上移开,去盯着某个人,并希望,这样做能更容易得到回答。克罗普因为离他最近而受到青睐:“呐?你也在这儿。”

但艾伯特不是他的朋友,他回答得很勉强:“比您来得稍早点儿,我想。”

他红色的髭须颤抖起来:“你们是不认识我了,对吗?”

加登这时睁开双眼:“不,我认识你。”

西摩尔史托斯转向他:“这可是加登,不是吗?”

加登抬起头:“那你可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西摩尔史托斯惊了:“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以‘你’相称的?我们并没一起躺过公路边沟吧!”

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对于公开的敌意,他绝对料想不到。但他必须采取防御措施。肯定有什么人跟他说过背后放枪之类的蠢话。

加登在发火之前,就公路边沟的问题,甚至开起了玩笑:“是的,当时边沟里只有你自己。”

这下西摩尔史托斯爆发了。但加登的火气抢了先,他不骂不快:“你想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你是只猪猡。说的就是你!我很早就想告诉你。”数月来终于获得的满足感,在他脱口说出“猪猡”的瞬间,无遗地暴露在他闪烁的猪眼中。

西摩尔史托斯这时大发雷霆:“你这条疯狗。你这个下流的狗娘养的。你想干什么?您起立!长官跟您说话时,您应该立正!”

加登做了个卓越的手势:“您可以稍息了,西摩尔史托斯。解散!”

西摩尔史托斯就是一部会咆哮的军事训练规章,比皇帝还不容冒犯。他吼叫道:“加登!我以长官的身份命令您:起立!”

“还有别的口令吗?”加登问。

“您到底服不服从我的命令?”

加登的冷静答复,竟在不知不觉中引用了著名的经典语句。而与此同时,他还转身放了个响屁。

西摩尔史托斯暴跳如雷:“您一定会上军事法庭的!”

我们看着他逐渐消失在通往文书室的方向。

海尔和加登像挖煤工一样爆出大笑,而海尔竟笑得下巴脱了臼。他突然张着大嘴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艾伯特只好对准他猛打一拳,让他的下腭重新复位。

卡特则忧心忡忡:“要是他汇报给上级,那就糟了。”

“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加登问。

“肯定会。”我说。

“要是罚你,至少是五天禁闭。”卡特说。

这并没吓到加登:“五天禁闭不就是休息五天嘛!”

“要是把你送到要塞上去呢?”细致认真的米勒琢磨道。

“要是那样的话,战争对我来说就算结束了。”

加登天性乐观。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值得担忧。他跟海尔、莱尔一道撤了,以免被告发后,那帮人火气正大时立即找到他。

***

米勒的问题依然没完。他又抓着克罗普问:“艾伯特,要是真能回家,你打算做什么?”

克罗普这会儿吃饱了肚子,随和地说:“我们班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计算着:二十人中死了七个,受伤四个,还有一个进了疯人院。那么,总共最多也就十二人。

“其中三个当了少尉。”米勒说,“你们认为,他们还能忍受康托列克的训斥吗?”

我们不这样认为。就连我们也不愿再忍受别人的训斥。

“你怎么看《威廉·退尔》中的三重主题?”克罗普一边回忆着,一边尖声大笑。

“哥廷根林苑派的主旨是什么?”米勒也突然严肃起来。

“勇士查理有几个孩子?”我平静地反问。

“您这辈子一事无成,博伊默尔。”米勒聒噪道。

“扎马会战发生在哪年?”克罗普想知道。

“您缺乏道德上的严肃。您坐下,减三——”我打了个手势,表示拒绝。

“对来库古来说,哪些是政府最重要的任务?”米勒低声问,假装推了一下夹鼻眼镜。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德国人除了敬畏上帝,不怕尘世间的任何人,还是说我们德国人——”我提出一个问题。

“墨尔本的人口是多少?”米勒叽叽喳喳地反问。

“如果您连这个都不知道,您这一生还想成就什么?”我气愤地问艾伯特。

“内聚性是什么意思?”他打出了一张王牌。

这些冠冕堂皇的事我们大多已忘记。而在学校里,却没人教过我们如何在风雨中点燃香烟,如何用潮湿的木头生火——或如何刺向肚子,而不是刺向肋骨,以免卡住刺刀。

米勒思索着说:“战场上这些经验有什么用?我们总要回到课堂。”

我认为绝不可能:“但说不定会给我们来次特别的考试。”

“那也要准备。就算考试通过了又能怎样?上大学也未必好。要是没钱,还不是要苦读书。”

“会好一些。只不过他们灌输的东西,照旧是些胡说八道。”

克罗普说到了我们的心坎上:“一个上过战场的人,怎么会把那些废话当真。”

“但是你总得有个职业。”米勒反驳道,仿佛他就是康托列克本人。

艾伯特拿出小刀修理起指甲。对于他的讲究,我们有些吃惊。但他不过是在思考罢了。他放下小刀,继续说道:“的确!卡特、德特林和海尔会重拾旧业,因为他们本来就有职业。西摩尔史托斯也一样。但我们从没有过什么职业。经历过这一切,”他朝前线比画着,“我们还能适应什么职业。”

“必须给我们发放年金,那样我就可以一个人住在树林里——”说着,我却马上为我的自大感到羞愧。

“我们回去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呢?”米勒自己也恐慌起来。

克罗普耸耸肩:“我不知道。先得回去才能知道。”

我们都不知所措。“我们到底能做什么?”我问。

“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克罗普厌烦地答道,“总有一天我们会死的。死了还能做什么?我根本不相信我们能活着回去。”

“一想到战后,艾伯特,”过了一会儿,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一听到‘和平’这个词,我就想,以后去做些难以想象的事,或许我真的会这么做。这个念头冲进我的脑袋。你知道,只有能做那样的事,我们才不算白白在这儿受苦。可我根本不知道能做什么。我只想到职业、学业或工资这些事——让人厌恶。这些事一直在,以后又要重来。我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艾伯特。”

我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前途一片黑暗。

克罗普也在思考:“我们都将面临艰难的处境。家里人不是时常也为此操心吗?两年的枪林弹雨——这段记忆,随后怎么可能像脱袜子一样轻易抹去——”

我们一致认为,我们的处境大同小异。不仅是我们几个,战场上的每个同龄人,都或多或少面临着同样的局面。这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命运。

艾伯特脱口而出:“战争把我们的一切都毁了。”

他说得对。我们已不再年少。我们不再想征服世界。我们是逃兵。我们既逃避自己,又逃避生活。我们才十八岁,刚开始热爱世界,热爱生活,却不得不对这一切开炮。第一颗榴弹,第一次袭击射向了我们的心脏。我们与行动、追求和进步断绝了关系。我们再不相信这一切:我们只相信战争。

***

文书室气氛热烈。看来西摩尔史托斯已经向上方告了急。快步走在纵队前列的是肥胖的中士。说来奇怪,几乎所有在编的中士都是胖子。

他后面紧跟着复仇心切的西摩尔史托斯。他的皮靴在阳光下锃光瓦亮。

我们站起身。中士气喘吁吁地说:

“加登在哪里?”

当然,没人知道。西摩尔史托斯气愤地盯着我们:“你们肯定知道,就是不说。赶紧说出来!”

那位中士搜寻地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加登。于是他试图反着来:“加登必须在十分钟内去文书室报到。”说完他走了。西摩尔史托斯也紧跟着走出去。

“我有种感觉,下次去构建工事时,铁丝网会落在西摩尔史托斯的腿上。”克罗普设想着。

“在他身上,我们还能找到很多乐子哪。”米勒笑着说。

这就是我们的抱负:打击这个邮差的想法。

我走进营房,告知了加登发生的一切,好让他躲开。之后,我们换了个地方,又躺下来打牌。这是我们最擅长的事:打牌,骂人,开战。对二十来岁的人来说,这一切并不算多——但又太多了。

半小时后,西摩尔史托斯又来了。没人理他。他找加登。我们耸耸肩。

“你们得去把他找来。”他坚持道。

“谁是‘你’?”克罗普询问道。

“就是你们几个——”

“我想请您,不要对我们以‘你’相称。”克罗普说得像个长官。

西摩尔史托斯就像一脚踩了空:“谁用‘你’称呼你们了?”

“您!”

“我?”

“是的。”

他左思右想,又怀疑地斜睨了一下克罗普,因为他根本没闹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毕竟在这件事上,他有点晕头转向,于是他妥协道:“你们没找到他?”

克罗普躺在草地上,说道:“您以前上过前线吗?”

“这跟您毫不相干。”西摩尔史托斯果断地说,“我在要求你们答复。”

“很好。”克罗普说着站起身,“请您往那边看,空中挂着一簇簇云团,那是高射炮轰炸的。昨天,我们就在那边。死了五个,伤了八个。但这个数不过是小意思。下次您跟我们一起上前线时,全体士兵都会在他们死前先到您面前,立正挺直,利落地请示您:请您允许我们解散!请您允许我们赴死!我们正在恭候一位像您这样的人。”

说完他又坐下,而西摩尔史托斯则像颗彗星般消失了。

“三天禁闭。”卡特猜道。

“下次让我来。”我对艾伯特说。

但结束了。当晚集合时进行了审讯。少尉贝尔廷克坐在文书室,叫我们挨个进去盘问。

我也同样,必须作为证人到场,并解释加登造反的原因。遗尿症的事让人印象深刻。西摩尔史托斯被叫了进来。我又重复了一遍证词。

“是真的吗?”贝尔廷克问西摩尔史托斯。

他支吾着,可当克罗普做出同样的陈述时,他最终承认了。

“为什么当时没人报告这件事?”贝尔廷克问。

我们沉默不语。他心里应该清楚,在兵营里申诉这种小事有何意义。况且在部队里允许士兵们抗议吗?他确实清楚这点,于是首先训诫了西摩尔史托斯,并再次严厉地阐明,前线绝不是练兵场。随后轮到了加登。他受到了狠狠的痛斥,并罚以三天普通禁闭。他又给克罗普使了个眼色,宣布他禁闭一天。

“没别的办法。”他同情地对他说。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普通禁闭还算舒服,地点是从前的鸡舍。两个关禁闭的人被允许接受探望。我们熟悉去鸡舍的路。高级禁闭就像蹲地牢。以前我们还曾被捆在树上,但现在这种做法已经禁用了。有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人的待遇。

加登和克罗普被关在铁栅栏里一小时后,我们出发去看他们。加登鸡鸣般地迎接了我们。后来我们打斯卡特牌直到深夜。当然,赢的是加登,那个愚蠢的可怜人。

***

回去的路上,卡特问:“你觉得烧鹅怎么样?”

“不错。”我说。

我们爬上了一辆弹药运输车。路费是两支香烟。卡特确切地记着地点。那间窝棚归团司令部。我决定去抓鹅,并让他给些指点。窝棚位于一堵墙后,只用一根桩子顶着门。

卡特向我伸出双手,我踩上去,翻过墙。卡特在下面望风。

我站了几分钟,好叫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看见了那个窝棚。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摸到了那根木桩,搬走它,打开了门。

我看见两团白,是两只鹅。这可不好:抓住一只,另一只肯定会大叫。那就干脆抓两只——只要我动作快,就抓得住。

我“嗖”地跳过去,立即抓住一只,不一会儿又抓住另一只。我疯狂地抓着两只鹅头,使劲往墙上摔,想把它们摔晕。但一定是我用力欠猛,两只鹅仍轻声咳叫着,爪子和翅膀拼命扑腾。我奋力搏击着,但是活见鬼,鹅的力气可真大!它们拖扯着我东摇西晃。黑暗中,两团白肉残暴得够呛,我的胳膊像长出了翅膀,我几乎害怕自己会冲向天空,就像手里抓着几个阻塞气球。

接着,叫声变大了。一只鹅偷了口气,像只闹钟一样发出嘎嘎声。还没等我下手,外面就冲进了什么,一下撞到我身上,我跌倒在地,听见愤怒的呼噜声。是一只狗。

我歪头一看,它正扑过来,要咬我的脖子。我马上一动不动,把下巴缩进了衣领。

它是一只猛犬。过了好久,它才缩回头,蹲在我身边。但只要我稍微一动,它就狂吠不止。我思考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抓起我的左轮手枪。在有人出现之前,我必须离开这儿。我一厘米一厘米地伸手摸枪。

时间慢得似乎过了几小时。一个轻轻的动作总是引来危险的狂吠。我只好保持安静,重新尝试。终于,我抓住了枪,手开始颤抖。我把枪按在地上,做好了准备:在它还没扑上来之前,举起手枪,射击,接着赶紧逃走。

我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接着我屏住呼吸,猛地举起枪,“砰”的一声枪响,那只猛犬大叫着跳到一边,我赶紧冲向窝棚的门,却被一只逃跑的鹅绊了个跟头。

我一把抓住它,迅速把它抛到墙外,自己也爬上了墙。还没等我翻墙,那只狗又活络起来,跳起来扑向我。我赶紧跳下了墙。十步之外站着卡特,胳膊下夹着鹅。他一看见我,我们就迅速跑掉了。

我们终于能喘口气。鹅已经死了。卡特迅速解决了它。我们想马上烧烤,以免被人发现。我从营房里取来锅和木头。我们转移到一间能干这类事的狭小废弃库房。那里唯一一扇老虎窗遮得严严实实,里头还有个类似炉灶的东西,几块砖上搁着一块铁板。我们生起了火。

卡特拔了鹅毛,准备烹制。鹅毛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我们准备用它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在炮火中安眠!”

我们的避风港四周,呼啸着前线的炮火。火光跳跃在我们脸上,影子在墙上舞蹈。爆炸的闷响不时传来,震得整个库房都在颤抖。那是空投炸弹。有一次我们还听见了尖叫,肯定是某间营房遭遇了空袭。

飞机嗡嗡作响,机枪的嗒嗒声传来。但我们这儿漆黑一片,没人看得见一丝光亮。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而坐,卡特和我,两个穿着破军装的士兵,半夜时分,烤一只鹅。我们没说什么,但彼此的体贴比我想象的爱侣更为温柔。我们是两个人,两个微弱的生命火星。外面是黑夜和死神的地盘,我们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滴下来,我们的心靠得很近,而这个时刻就像这个空间:温暖的火苗跳动着,感情的光影激荡着。他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他吗?从前我们没有任何思想上的共鸣——但现在,我们坐在一只鹅前,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如此靠近,乃至根本无须多话。

即使鹅又嫩又肥,烤鹅也要花很长时间。因此我们轮流着:一个人往鹅上涂油时,另一人就躺下睡觉。美妙的香味弥漫开来。

外面的嘈杂声汇成交响,潜入梦境,却并未彻底打败印象。半梦半醒间,我看见卡特举起勺子又放下来。我爱他,爱他的肩膀,爱他的粗笨的、佝偻的轮廓——而同时,我又看见他身后的树林和星辰,听见一个慈爱的声音说着抚慰的话。我,一个士兵,穿着军靴,系着腰带,背着行囊,高远天空下的一个小身影,朝着眼前敞开的大路走着,除了难得的忧伤外,很快就忘了一切,只顾在寂寥的夜空下朝前走。

一个小兵和一个慈爱的声音。要是有人想抚摸他,他恐怕无法理解。一个穿着军靴的士兵和一颗迟钝的心。他向前走着,因为他穿着军靴,因为除了前进,他忘了一切。士兵,难道天边的花和美景如此宁静,不叫他落泪吗?难道那不是他从未遗失的景象,因为他从未拥有?令人迷醉,又在他眼前转瞬即逝?难道那不是他二十年的生命吗?

我的脸湿了,而我在哪儿?卡特站在我面前。他魁梧而佝偻的身影像故土般覆盖在我的身上。

随后他说:“鹅烤好了。”

“是,卡特。”

我打了个激灵。屋子中央,一只褐色的烤鹅发着光。我们拿出折叠的刀叉,每人切下一条鹅腿,就着黑面包,蘸着汁。我们慢慢吃着,享受着。

“好吃吗,卡特?”

“好吃!你呢?”

“好吃,卡特。”

我们是兄弟,彼此谦让着最好的鹅肉。之后我抽了根烟,卡特抽了支雪茄。鹅肉还剩下很多。

“卡特,我们给克罗普和加登带去一块怎么样?”

“就这么办。”他说。我们切下了一份,细心地用报纸包好。剩下的本想带回营房,但卡特笑了,只说了句:“加登。”

我明白了。我们把剩下的都带着,我们朝鸡舍走去,去叫醒他们。走之前,我们还包好了鹅毛。

克罗普和加登看见我们,就像看见了海市蜃楼。接着他们嘎吱嘎吱地嚼起来。加登双手拿着一只鹅膀子,就像吹着一支口琴。他喝着锅里的油,吧嗒着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我们走回营房。寥廓的天空中挂着繁星,拂晓将临。我朝前走着。一个穿着军靴、吃得饱饱的士兵。凌晨中的一个小小士兵——而走在我身边的,是佝偻着、棱角分明的卡特,我的战友。

营房的轮廓像个黑色的美梦,在拂晓的光中展现在我们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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