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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线无战事  作者: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我们赶上件好差事,八个人看守一个村子。因为将遭到猛烈袭击,村里的人已全部撤离。

我们主要照看尚未清空的军粮库。自己的口粮也从库存中取用。干这件事,我们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卡特、艾伯特、米勒、加登、莱尔、德特林。我们全班都去。海尔死了,但我们仍算非常走运。其他班的伤亡比我们惨重得多。

我们选了个水泥加固的地窖当避弹所。外面有台阶通下去,入口处还有堵水泥防护墙。

现在我们要大干特干。这又是个能舒展筋骨、放松精神的机会,我们必须善加利用。我们的处境令人绝望,没工夫多愁善感,日子过得不差时,才有那个可能。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从实际出发。实际到偶尔有个战前的念头闪现,我们会感到害怕。好在这种时候,持续不了多久。

我们必须利用每个机会,尽可能轻松地看待我们的处境,直接、无情、毫无过渡地依傍着愚蠢的恐惧。我们改变不了。我们扑进去。就像现在,我们以火一般的热情投入田园生活的创造中。当然,是大吃大睡的田园生活。

木屋里首先铺上我们从几所房子里拖来的软垫,士兵的屁股也想坐得舒坦点儿。屋子中间留下一块空地。随后我们去弄些豪华柔软的玩意儿:毯子和鸭绒被。村里应有尽有。艾伯特和我找到张易拆卸的桃花心木床,带着一顶蓝绸帐,围着花边。搬运时,我们像只大汗淋漓的猴子,但这种东西绝不能放弃,更别说几天后它会被炸得粉碎。

卡特和我小小巡视了一番这里的房屋。没过多久,我们就搞到了一打鸡蛋和两磅相当新鲜的黄油。这时,客厅里忽然“轰隆”一声,一只铁炉“嗖”地穿进墙,擦身而过,扎进了离我们一米远的另一堵墙。两个窟窿。炉子是从对面的房子飞过来的,那里炸了颗榴弹。“真是交了猪运!”卡特龇牙一笑。我们继续搜寻。走着走着,我们竖起了耳朵,迈开了长腿。一幅销魂的景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小猪圈里,嬉戏着两只活泼的仔猪。我们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瞧了瞧:确实存在。我们捉住它们——毫无疑问,是两只真正的仔猪。

这可是美味佳肴!离避弹所五十步远有幢小房子,曾是军官营地。厨房里有个大炉灶,带两个炉栅,还有平底锅、炖锅、烧水壶。样样不缺。仓房里还垛着一大摞劈好的柴火——真是个地道的安乐窝。

我们中的两个人一早就去了地里,找土豆、胡萝卜和嫩豌豆。我们相当自负,要吃新鲜的,军粮库里的罐头根本瞧不上。两棵花椰菜已经摆在了吃饭间。

卡特动手宰了那两只仔猪。配烤肉,我们想做土豆煎饼,但找不到礤床。这难不倒我们。我们用钉子在罐头盖上砸了很多孔,做成礤床,三人戴着厚厚的手套,以免在礤土豆时伤着手指。另外两个人削土豆皮。动作麻利。

卡特打理仔猪、胡萝卜、豌豆和花椰菜。他甚至在花椰菜里加了白酱汁。我煎土豆饼,一锅煎四个。十分钟后,我就练得一手绝活:平底锅一甩,颠起一面煎好的土豆饼,在空中翻个个,再用平底锅托住。仔猪是整只烤的。大家围着它,就像围着一座祭坛。

这时客人来了。两个报务员接受了慷慨的邀请,前来就餐。他们坐在有架钢琴的客厅里。一个人弹琴,一个人唱起了《威悉河畔》。他唱得动情,尽管带着浓重的萨克森口音,我们站在炉灶边准备晚餐时,还是动了心。

我们逐渐感觉到一场猛烈的袭击正在逼近。侦察气球定位了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我们将遭到炮轰。那是些该死的小型炮弹,洞打得小,爆炸飞散的范围却又低又广。它们越来越近,在我们四周嘶叫,但我们不能丢下美味佳肴。炮弹不管不顾地发射,有几块弹片从上方射进厨房的窗子。仔猪很快烤好,煎土豆饼却有些麻烦。炮火十分密集,弹片不断地射到厨房的墙上,又呼啸着穿过窗户。一听见那东西嗖嗖过来,我就赶紧端着锅和饼蹲下,缩到窗下的墙边,之后再立即起身,继续煎饼。

萨克森人停止了演奏——一块弹片飞进了钢琴。我们做得差不多了,准备组织撤退。第二次轰击过后,两个人端着菜锅跑出去,冲过五十米,到了避弹所。我们看到他们一溜烟不见了。

又是一次轰炸。大家都蜷缩着身体。接着,有两个人小跑出去。他们每人拿着一大壶上等咖啡,在第二次轰炸来袭前,到达了避弹所。

现在,卡特和克罗普端起了那件杰作:大平底锅里的两只烤成棕色的仔猪。一声大吼,一个下蹲,两人一口气冲过了五十米空旷的田野。

我留下来,煎好了最后四块土豆煎饼。有两次我不得不趴在地上,但多煎了四块煎饼也值,这毕竟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随后,我拿稳了摞着高高一摞土豆煎饼的盘子,紧紧贴在门后。咝咝,噼啪——我抱着盘子,捂在胸口,冲了出去。马上要到达避弹所时,有个呼啸声越来越响。我像只逃跑的鹿,绕过水泥墙。弹片打在墙上。我从台阶上滚下去,擦伤了双肘,但土豆饼一块都没掉,甚至连盘子也完好无损。

下午两点左右,我们开始用餐,一直吃到六点。接着我们喝咖啡,喝到七点半——军粮库里军官们喝的咖啡。还抽了军官们抽的雪茄和香烟——同样来自军粮库。七点半整,我们开始吃晚饭。十点左右,我们把仔猪骨头扔到了门口。随后是白兰地、朗姆酒——同样来自上帝赐福的军粮库。接着又是长时间抽雪茄。又长又粗,缠着商标的雪茄。加登宣称,我们只缺一样:军官妓院里的姑娘。

夜里,我们听见喵喵的叫声。一只灰色的小猫正蹲在门口。我们引它进来,喂它吃东西。看着它吃,我们又来了胃口。我们嚼着东西上了床。

然而这是糟糕的一夜。我们吃得太油腻,新鲜的乳猪刺激了胃肠。避弹所里的人一直出来进去,总有那么两三人褪下裤子,蹲在外面,嘴里骂骂咧咧。我自己跑了九趟。将近凌晨四点时,我们创下了纪录:十一人,包括哨兵和客人,全都蹲在外面。

夜里,燃烧的房子像一支支火炬。炮弹轰轰飞来,落在地上爆炸。运弹药的车队疾驰在公路上。公路一侧的军粮库炸了。司机们不顾横飞的弹片,蜂拥着冲进去抢面包。我们不吭声,随他们抢。要是我们多话,准会挨顿毒打,但我们有别的办法。我们说我们是这里的哨兵。由于懂规矩,我们带了些罐头过去,换我们没有的东西。这有什么!——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被夷为平地。我们从库里拿了些巧克力,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卡特说,巧克力治跑肚很有效。

就这样,我们在吃喝闲逛中度过了将近十四天,没人打扰我们。村庄在炮火中渐渐消失。而我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军粮库不被炸光。我们只想一直待下去,直到战争结束。

加登变得体面起来,雪茄只抽到一半。他神气活现地说,他已经习惯了。卡特也异常兴奋。他清晨的第一声呼叫是:“埃米尔,请您把鱼子酱和咖啡端来。”我们个个派头十足,个个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勤务兵,以“您”相称,下达命令。“克罗普,我脚底发痒,请您抓走那只虱子。”莱尔说着,像个女演员般伸出一条腿,而艾伯特却拖着他的腿上了台阶。“加登!”——“什么事?”——“请您稍息,加登。另外,您不该说‘什么事’,而该说‘遵命’——那么:加登!”加登客串起了葛兹·冯·贝利欣根[德意志骑士,写有自传。歌德曾据以写成名剧《铁手骑士葛兹·冯·贝利欣根》。面对敌人逼迫投降时,贝利欣根曾说:“舔我的屁股吧!”],那句名言他张嘴就来。

又过了八天,我们接到了开拔的命令,美妙的日子结束了,两辆卡车来接我们。车上虽然高高堆放着木板,但艾伯特和我,还是把那张带蓝绸顶的床,连同床褥和两条羽绒被,架在了木板上。床头后面放着一袋袋精美的食物,人人有份。我们不时摸摸硬邦邦的瘦肉肠、一盒盒肝肠、罐头和一箱箱雪茄,心里乐开了花。每个人身边还放着满满的一袋。

克罗普和我还抢救了两张红色丝绒扶手椅。我们把它放在床上,而我们坐在上面伸着懒腰,就像坐在剧院包厢里。我们头顶,蓝绸帐被风吹得鼓起来,宛如一顶华盖。每个人嘴里都叼着长长的雪茄。我们坐得高高的,俯瞰着四周的风光。

我们中间放着一个给小猫找来的鹦鹉笼。我们带着小猫。此刻,它正躺在笼里的一盘肉前,喵喵叫着。

卡车缓慢地滚动在公路上。我们唱着歌。榴弹炸得我们身后那座废弃的村庄宛如喷泉。

***

几天后,我们出发去清理一个村庄。路上,我们遇见了被驱逐的逃难村民。他们把家当放在手推车、儿童车里,或扛在肩上。他们佝偻着,满脸忧伤、绝望、慌张和屈从。孩子们拉着母亲的手,有几个被年龄稍大的小姑娘牵着,磕磕绊绊,不时回头,有的孩子还抱着破旧的玩具娃娃。人们沉默着从我们身旁经过。

我们列队前进。法国人不会轰炸一个还有同胞的村庄。但没几分钟,空中就嘶吼起来。大地震颤,喊声一片——一颗榴弹击中了我们的队尾。我们马上解散,卧倒。就在这一刻,我感到自己失去了紧张感,在炮火中下意识帮我正确行动的紧张感。“你完蛋了”的念头,带着令人窒息的可怕恐惧一闪而过——接着,我的左腿受了一击,就像挨了一鞭。我听见了艾伯特的叫声。他就在我身边。

“快跑,起来,艾伯特!”我咆哮着。我们正趴在没遮没拦的田野上。

他蹒跚着起身奔跑。我跟在一旁。我们必须翻过比我们还高的灌木丛。克罗普抓着树枝,我抱住他的一条腿,他大叫了一声,我一发力,他翻了过去。随后,我纵身一跃,落在了篱笆后的池塘里。

我们满脸的浮萍和泥浆,但这倒是很好的掩护,于是我们泡在齐脖的池塘里,呼啸声一来,我们就一头沉入水中。

上上下下十几次后,我有些厌烦。艾伯特也呻吟着说:“咱们还是走吧,否则我会跌倒淹死。”

“你伤到哪儿了?”我问。

“我想,是膝盖。”

“还能跑吗?”

“我想——”

“那就跑吧!”

我们跑到公路边沟,又沿着边沟猫腰继续跑。炮火尾随着我们。这条路通向弹药库。要是弹药库爆炸,我们都是死路一条。于是我们改变线路,在隐蔽处跑过田野。

艾伯特越跑越慢。“你快跑,我跟着你。”说着,他栽倒在地。

我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着他说:“站起来,艾伯特。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走,我扶着你。”

我们终于到了一个小小的避弹所。克罗普一下子瘫倒了。我给他包扎了伤口。他膝盖附近中了弹。接着我看了看自己:裤子上全是血,一条胳膊上也是。艾伯特用他的绷带给我包扎。他那条腿已经动不了了。我们俩都有些惊讶,我们究竟是怎么成功跑过来的。只能是恐惧的催逼。即便被炸掉了双脚,我们仍能过来——拖着我们的残肢奔跑。

我还能爬点路,于是我爬出去,拦住一辆带栅栏的板车,带走我们。车上满是伤员,还有个下士军医。他在我们胸口打了破伤风针。

我们被安排在野战医院两张并排的床上。我们贪婪又轻蔑地喝光了稀汤。虽然过惯了好日子,但这会儿,我们毕竟饿了。

“这下可以回家了,艾伯特。”我说。

“但愿。”他说,“我只想知道,我伤得怎么样。”

疼痛越来越厉害。绷带像着了火。我们喝着水,喝着水,一杯接一杯。

“我的伤离膝盖几厘米?”克罗普问。

“至少十厘米,艾伯特。”我答。事实上或许三厘米。

“我已经想好了。”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他们锯了我的腿,我就不活了。我不想一辈子做个残废。”

我们心事重重地躺着,等待着。

***

晚上,我们要被拉到“屠宰场”。我吓坏了,赶紧考虑该怎么办。谁都知道,野战医院的医生动不动就给人截肢。大批伤员涌入时,截肢比复杂的修补简单得多。我想到克默里西——他们休想用氯仿麻醉我,不然我就打烂他们的脑袋!

还算顺利。医生来回拨弄着我的伤口。我疼得两眼发黑。“您别这样。”他一边数落,一边继续剜。器具像邪恶的野兽,在刺眼的灯下闪着光。疼痛难以忍受。两名男护工牢牢按住我的胳膊,但我还是挣脱出一只,准备揍向医生的眼镜。他察觉了,跳到一边:“给这个家伙上麻药!”他愤怒地吼道。

我冷静下来:“对不起,医生先生。我会保持安静,但您别给我打麻药。”

“那好吧!”他咯咯笑了,又拿起他的工具。他是个金发小伙子,最多三十岁。脸上有几道疤,戴着叫人讨厌的金边儿眼镜。我看他就是想故意折磨我。他在我的伤口上剜来剜去,还不时从眼镜上方瞟我。我双手紧紧攥住把手。我宁可疼死,也不能让他听见我吭一声。

他夹出一片弹片,丢给我。看得出,他对我的表现很满意。接着他细致地给我上好了夹板,说道:“明天你可以回家了。”我打上了石膏。又碰见克罗普后,我对他说,明天很可能有趟伤员专列。

“我们得跟上士军医说说,把我们安排在一起,艾伯特。”

两根裹着商标的雪茄和几句妥帖的话,成功搞定了上士军医。他嗅了嗅雪茄,问道:“这种成色的还有吗?”

“还有一大把。”我说,“我的战友,”我指了指克罗普,“他也有。我们很希望明天能从伤员列车的车窗内递给您。”

他当然心领神会,又嗅了嗅雪茄说:“就这么办。”

我们整夜无法入睡。大病房里死了七个人。有个拙劣的男高音在垂死呼噜前,甚至高唱了一小时的赞美诗。另一个人从床上爬到窗边,躺在窗台上,就像要最后望一眼窗外。

***

我们的担架停在了火车站。我们等火车。下雨了。火车站没有屋顶。被子很薄。我们已经等了两小时。

上士像母亲般照顾着我们,这让我感觉不妙,却并不想改变计划。我递给他一支雪茄作为预付,顺便让他看了眼那包东西,为此上士为我们盖上了一块帐篷布。

“天哪!艾伯特,”我突然想起来,“咱们那张带顶的床,还有那只小猫——”

“还有扶手椅。”他补充道。

是啊!两把红色的丝绒扶手椅。晚上我们曾像君王般坐在上面,还打算以后按小时出租,一小时一根烟。那本是一门生意和多么逍遥的日子!

“艾伯特,”我又想起来,“还有我们那两袋吃的。”

我们变得情绪低落。那东西我们肯定用得着。要是火车晚开一天,兴许卡特会找到我们,把那包东西带来。

该死的命运。我们肚子里装的是米糊和野战医院的清汤寡水,可我们的袋子里却装着猪肉罐头。所幸我们身体虚弱,无力惋惜太久。

列车一早进站时,担架已经湿透了。上士关照我们上了同一节车厢。车厢里有一批红十字会的护士。克罗普在下铺。我被抬着,准备安排在他的上铺。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突然脱口而出。

“怎么了?”护士问。

我又瞅了眼床铺。上面铺着雪白的亚麻床单,干净得不可思议,甚至还有熨烫的痕迹。而我的衣服已经穿了六周,肮脏不堪。

“您自己不能爬上去吗?”护士担忧地问。

“倒是能。”我流着汗说,“您还是先把床单撤掉吧。”

“为什么呢?”

我看上去像头猪。真的躺上去?——“那准会……”我犹豫着说。

“有点儿脏?”她鼓励地问道,“这没关系。我们之后会再洗干净。”

“不,不是——”我有些激动,无法应对文明的冲击。

“您都能躺在前线战壕里了,我们当然也能洗一条床单。”

我看着她。她既年轻又迷人,就像这里的一切,洁净细腻。这一切不光为军官——无法理解,甚至让人毛骨悚然,感到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威胁。

尽管如此,女人仍是出色的拷问者。我必须老实交代:“只是因为——”我顿住。她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只是因为什么?”

“因为虱子!”我终于大吼出来。

她笑了。“虱子也要过几天好日子。”

我释然了,爬上床,钻进被子。

有只手在被上摸索。是上士,他拿走了雪茄。

一小时后,我们意识到火车在向前行驶。

***

夜里我醒了。克罗普也动了动。列车轻声滑过铁轨。一切仍旧难以置信:一张床。一列火车。回家。我轻轻叫着:“艾伯特!”

“怎么——”

“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好像是右边那个门。”

“我想去看看。”车厢内一片漆黑。我摸着床沿儿,本想慢慢滑下去,却一脚踩空,坐了滑梯。绑着石膏的腿不听使唤,我“砰”的一声躺在了地上。

“该死!”我说。

“你撞着了吗?”克罗普问。

“你不是听见了吗!”我嚷嚷着,“我的脑袋——”

车厢后部的门开了。护士拿着灯走进来,看见了我。

“他从床上掉下来了——”

她按了按我的脉搏,摸了摸我的额头:“可是您没有发烧。”

“没有。”我承认。

“您是不是做梦了?”她问。

“大概是。”我打着岔。又要开始刨根问底了。她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她越是洁净美好,我越是不能说出我要做什么——

我又被抬了上去。这样也行。只要她一走,我就可以马上再试着下来。她要是个老太太就简单了,可以直接告诉她。可她那么年轻,最多二十五岁,我怎么好向她开口。

这时艾伯特出手了。他不太害臊,凡事也无所顾忌。他叫住了护士。她转过身。“护士,他要——”就连艾伯特也不知如何得体而完美地表达出来。在前线,我们之间只需说一个字,但在这儿,面对这样一位女士——他突然想起了学校里的情形,流利地说完了他的话:“他要出去一下,护士。”

“原来是这样。”护士说,“为了这,您不必带着石膏从床上滑下来。您究竟要什么?”她转向我。

这个新措辞让我受到致命惊吓。我根本不知如何用术语说出那件事。她来帮我。

“大的还是小的?”

真丢脸!我像只猴子般冒着汗,尴尬地说:“哦,只是小的——”

无论如何,还算走运。

我接过一个瓶子。几小时后,我不再是唯一的一个。到了早上,大家都习惯了,不会再羞于说出自己的需求。

列车行驶缓慢,有时停下来,抬下去几个死人。列车时常停下来。

***

艾伯特在发烧。我不好不坏。伤口很疼,但更糟的是,石膏里可能有虱子,痒得厉害,又不能去挠。

我们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风景静静掠过窗外。第三天夜里,我们到了赫伯斯塔尔。我听护士说,艾伯特因为发烧,要在下一站被抬下去。“火车的终点站是哪儿?”我问。

“科隆。”

“艾伯特,我和你一起去。”我说,“等着瞧!”

护士来巡视时,我憋了口气,让气冲到头上,涨得满脸通红。她站住了:“您很疼吗?”

“是的。”我哼哼着,“突然疼起来。”

她给了我体温计,继续去巡视。要是我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又怎能称得上卡特的弟子。这些军用体温计测不出谁是有经验的老兵。只要让水银柱升上去,它就会待在细管子上,不会掉下来。

我把体温计夹在腋下,向下倾斜,用食指持续地弹它,再拿出来往上甩甩。升到37.9℃,这还不够。我小心地擦着一根火柴,放在它旁边。38.7℃。

护士回来时,我气喘吁吁,呼吸急促,用呆滞的双眼瞪着她,不安地辗转低语:“我实在受不了了——”

她在字条上记录下我的名字。我知道得很清楚,我的石膏绷带不会被无缘无故解开。

艾伯特和我一起被抬下了火车。

***

我们住进了一家天主教医院,在同一间病房。这很幸运,因为天主教医院以医疗好、伙食好闻名。列车上下来的伤员填满了医院,其中许多人是重伤。我们今天没能检查,因为这里的医生太少。走廊里不断推过装有橡胶轮子的平板车。车上躺着直挺挺的人。这真是个该诅咒的姿势——四肢僵直——睡觉时兴许还好。

夜里十分嘈杂。没人睡得着觉。我们凌晨才勉强打了个盹儿。天亮时我醒了,见房门开着,听见走廊有动静。其他人也醒了。有个已经住了几天的人解释说:“护士们每天早上会在这层的走廊祈祷。她们叫它晨祷。她们开着门,是为了你们能分享天主的恩宠。”

这么做是出于好意,但我们正骨头疼、脑袋疼。

“瞎胡闹。这才刚刚睡着。”我说。

“楼上是轻伤员,所以她们才在这儿做。”他说。

艾伯特呻吟起来。我顿时火冒三丈,喊道:“外面安静点!”

一分钟后,来了个护士。她穿着黑白制服,像个漂亮的咖啡壶保温套。“请您把门关上,护士。”有人说。

“因为晨祷才开着门的。”她答道。

“可我们还想睡觉呢——”

“祈祷比睡觉好。”她站在那儿,无辜地笑着,“再说已经七点了。”

艾伯特又呻吟起来。“关门!”我呵斥道。

她惊了,看样子她根本无法理解:“可这也是为您祈祷啊。”

“随便!关门!”

她消失了。门还开着。连祷[神父领祷,信徒按格式回答。]又响起来。我愤怒地喊:“我现在数到三,你们要是不停,我就摔东西。”

“我也是。”另一个人声明。

我数到五。接着抓起我的瓶子,瞄准,扔出门外。走廊里,瓶子碎了一地。祈祷停止了。护士们蜂拥进来,克制地责备着。

“关门!”我们喊道。

她们溜走了。刚才那个矮个子护士走在最后。“异教徒。”她嘁嘁喳喳地关上门。

我们胜利了。

***

中午,野战医院的监察员进来训斥,拿禁闭之类的惩罚威胁我们。可野战医院监察员和军粮库监察员一样,虽然佩着长剑,戴着肩章,却不过是个文职人员。连新兵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所以我们由着他说,看他能拿我们怎样。

“谁扔的瓶子?”他问。

我还没考虑好是否要交代,就有个人说:“我!”

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坐起身。大家急于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承认。

“您?”

“是我。当时我很激动,因为我们被无故吵醒。我失去了理智,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他说得像念书。

“您叫什么名字?”

“增援部队后备兵约瑟夫·哈马赫。”

监察员走了。

我们都很好奇:“你为什么要承认?又不是你干的!”

他嘿嘿一笑:“这没关系。我有‘狩猎许可证’。”

大家当然明白。谁要是有张“狩猎许可证”,那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是的。”他说,“我头部中过枪。他们给我出具了医疗证明。我对自己的行为无责任能力。打那以后,我交了好运。谁也不敢刺激我。我也没遇到过什么麻烦。下面的人肯定很生气。我承认是我干的,是因为扔瓶子让我很开心。她们明早要是再开门,我们还扔。”

我们乐坏了。我们有了约瑟夫·哈马赫,还怕什么冒险。

***

我们病房里住着八个人。伤势最重的是一头黑鬈发的彼得。他肺部中弹,情况复杂。他旁边的弗朗茨·韦希特伤到了胳膊,开始时看似不重,但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叫我们按铃。他感觉自己在大流血。

我拼命按铃。值班护士没来。晚上时我们没少使唤她,大家刚换了绷带,疼得厉害,一个要这样放腿,一个要那样放腿,一个要喝水,一个又要抖枕头——这个胖老太婆最后恶狠狠地嘟囔着,摔门而去。现在她肯定以为又是这些事,不愿意来。

我们等着。不久,弗朗茨又说:“再按一次。”

我按了铃。她一直没有露面。我们这一侧夜里只有一个病区护士。可能她正忙着别的病房。“弗朗茨,你确实在大出血吗?”我问,“否则我们又要挨骂。”

“绷带都湿了。有人能开灯吗?”

谁也办不到。开关在门口。没人站得起来。我按住铃不放,直到拇指发麻。可能护士睡着了,她一整天忙得焦头烂额,已经过度疲劳,再说还要按时祈祷。

“我们要不要扔几个瓶子?”有“狩猎许可证”的约瑟夫·哈马赫问。

“铃声她都听不见,摔瓶子更听不见了。”

门终于开了。老太太噘着嘴进来。一看见弗朗茨,立即变了脸,她着急地大喊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按铃了,没人过来。”

他流了很多血。她给他包扎。早晨,我们看见他的脸变得瘦削蜡黄。那张脸昨晚看上去还几乎是健康的。现在,有名护士会经常过来。

***

有时候也来些红十字会的救援护士。她们心地善良,却往往笨手笨脚。换床单时,她们总是因为弄疼了伤员而受到惊吓,结果她们把人弄得更疼了。

修女们更为可靠。她们懂得怎么照顾伤员。但我们更希望她们能风趣点。当然,有几位修女很幽默。她们非常出色!有谁会不愿为利波缇娜[修女的名字Libertine源自Libertin或Libertiner,意为思想自由者、放荡不羁者或不受宗教思想束缚者。]修女效劳?这位神奇的修女,只要能远远看见她,她的热情就能传遍整个病区的侧翼。这样的修女还有几位。为了她们,我们愿意赴汤蹈火!我们确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在这里,修女们直接拿我们当普通人。相反,一想到卫戍部队医院,就让人感到恐惧。

弗朗茨·韦希特没有康复。有一天,他被拉走,再没回来。约瑟夫·哈马赫知道内情:“我们见不到他了。他们把他送进了‘死人屋’。”

“‘死人屋’是什么?”克罗普问。

“就是临终病房。”

“临终病房又是什么?”

“楼道角落里的一个小房间,谁快不行了,就送进去。里面有两张床。大家都叫它‘临终病房’。”

“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把人送去以后,她们就不用再做什么了。那间房也很方便,靠近去停尸间的电梯。可能这么做,也是不希望他们死在大病房里影响别人。他单独躺着,也更好照看。”

“可他本人愿意吗?”

约瑟夫耸耸肩:“他们通常对此已经没有太多意识了。”

“所有人都知道吗?”

“待得时间长,自然会知道。”

***

下午时,一个人被抬到弗朗茨·韦希特的床上。没过几天,这个人也被拉走了。约瑟夫打了个意味深长的手势。病房里不时有人进来、有人出去。

时常,有些亲属在床边哭哭啼啼,或轻声说着难为情的话。有个老太太根本不想走,又不让她整夜守在这里,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赶来,却还是来得太晚。她走到床边时,床上已经躺着别人。她去了停尸间,手里的苹果送给了我们。

小彼得的情况也越来越差,他的体温记录看上去不妙。终于有一天,一辆平板车停在了他的床边。“去哪儿?”他问。

“去包扎厅。”

他被抬上车。可护士犯了个错误,从衣钩上取下他的军装,放到车上,以免再跑一趟。彼得马上警觉起来,想从车上滚下来:“我不去!”

她按住他。他用他被打穿的肺轻声叫着:“我不想去临终病房。”

“我们是去包扎厅。”

“那你们为什么拿我的军装?”他说不出话了,沙哑而激动地呜咽道,“让我留在这儿!”

她没有回答,推他出去。推到门口时,他还试着坐起来,眼里噙着泪,喊着:“我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

门关上了。我们很难平静,却都沉默不语。终于,约瑟夫说:“有人说只要一进去,就挺不过去了。”

***

我做了手术,呕吐了两天。医生的助手说我的骨头没有愈合。有个人很倒霉,骨头长得不对,只能打断重接。

主任医师来查房时,发现我们新来的人里有两个扁平足。他十分兴奋:“我们把它治好。”他说,“只要做个小手术,您就有一双健康的脚了。护士,您记一下。”

他刚一走,无所不知的约瑟夫就警告说:“你们可千万别做这个手术!这个老头儿是个科学狂人,对他能抓去手术的人一律十分野蛮。他给你们做完手术,你们确实没有扁平足了,可你们换来了畸形足,这辈子都要拄拐杖。”

“那可怎么办?”一个问。

“就说不干!你们是来治枪伤的,不是来治扁平足的!你们在战场上没有扁平足吗?有。你瞧!你们现在还能跑。可要是让那老头儿动了刀,你们就变成了残废。他需要的是能做实验的兔子。对他和所有医生来说,战争简直是他们的辉煌岁月。你们去下面的病区看看,他手术过的十来个人,全都一瘸一拐。有些人1914年、1915年就来了,好几年了。没有一个人比开刀前走得好,反而全都比以前糟。大部分人还绑着石膏腿,每半年再抓他们去打断骨头。每次他都声称手术成功。你们听着:你们要是说不,他就不敢动手。”

“啊,老天!”两人中的一个厌烦地说,“好在是脚不是头。谁知道再上前线会遇上什么?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我能回家,畸形脚总比死了好。”

另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年纪的人表示不同意。第二天早上,老头儿叫人把他们带到楼下。又是劝说,又是呵斥,好说歹说,直到他们默许。有什么办法?——他们只是小卒,而他是个高级动物。他们回来时打过麻药,绑着石膏。

***

艾伯特的情况不太好。他被拉去做了截肢。他们草率地截去了他整条腿。他整日一声不吭。有一次他说,要是再能找回他的左轮手枪,他就开枪自杀。

一辆新的运输车抵达医院。两个盲人被安排在我们病房,其中一个是位年轻的音乐家。护士们给他喂饭时从来不用刀叉。他曾从护士手中夺走过一回,可尽管十分小心,还是出了岔子。吃晚饭时,护士在他的床边被人叫走,盘子里留下一把叉子。他摸到叉子,抓紧它,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戳向自己的心脏。接着他又抓起一只鞋,使劲儿砸向叉柄。我们大声呼救,三个男人齐力才拔下他身上那把叉子。并不锋利的叉子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身体。一整晚,他都在骂我们,闹得人无法入睡。早上,他喊叫着浑身痉挛。

又多出一张空床。日子在疼痛、恐惧、呻吟和垂死的呼噜声中一天天过去。死人屋太小,已起不到作用。有人夜里死在了我们的大病房。人死得太快,护士们根本来不及考虑。

可有一天,门突然开了,一辆平板车被推进来。车上笔挺地坐着苍白消瘦、满头蓬乱黑鬈发的彼得。他凯旋而归。利波缇娜修女容光焕发,推他到原先的床边。我们以为他早死了,可他从临终病房回来了。

他环顾四周:“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连约瑟夫也不得不承认,这种事情,他还是头回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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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人逐渐可以下床了。我也拿了副拐杖,想来回走走。可我很少用它,因为我受不了在房间走动时,克罗普投来的目光。他总是奇怪地盯着我。所以有时我溜到走廊——那里可以自由活动。

我们病房下层住着腹部中弹、脊柱中弹、头部中弹和双臂截肢的伤员。楼道右翼住着颌骨中弹,毒气中毒,鼻子耳朵中弹和脖颈中弹的。左翼住着眼睛中弹,肺部中弹,骨盆中弹,关节中弹,肾脏中弹,睾丸中弹,胃部中弹的。人浑身都能中弹。这一点,只有到了这儿才能知道。

有两个人死于破伤风。皮肤惨白,四肢僵硬。最后活着的——活了很久——只剩下眼睛。有些伤员凌空架着受伤的四肢,伤口下放着盆,脓水滴在盆里,每隔两三小时清空一次。有的人被绑在床上,几个沉重的秤砣吊在床边。我见到肠子部位的伤口里往往塞满粪便。医生的助手给我看X光片,上面是被彻底炸碎的髋骨、膝盖和肩膀。

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残破肢体上的一张张脸,仍旧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而这只是一家野战医院,一个病区——德国有成千上万,法国有成千上万,俄国有成千上万。如果这一切都能发生,那么书写、行为、思考,全是彻底的徒劳!如果几千年的文明根本无法阻止血流成河,阻止痛苦的徒刑,那么一切都是谎言,都无足轻重。唯有野战医院,指明了什么是战争。

我很年轻,才二十岁。我对生命的认识,唯有绝望、死亡、恐惧和联结着痛苦深渊的失控的浅薄。我看见民族间被迫为敌。人民沉默、无知、愚蠢、顺从,无辜地互相杀戮。我看见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在制造武器和言辞,好让这一切更精妙、更持久地延续下去。而在这里、那里,在全世界,我的同龄人都和我一样,看着这一切;我们这一代人都和我一样,经历着这一切。如果有一天我们站起来,走到父辈面前,要求清算,他们该怎么办?如果一个没有战争的年代来临,他们还对我们有什么指望?几年来,我们的工作是杀戮——这是我们人生的第一份职业。我们对生的认识局限于死。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会变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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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病房年龄最大的是莱万多夫斯基。他四十岁,腹部受了重伤,已经在医院里躺了十个月,几星期前才有所好转,能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路。

这几天他十分激动。他妻子从她居住的波兰小镇写信来说,她攒够了路费,要来看他。

她已经在路上,不知哪天就会出现在门口。莱万多夫斯基已经激动得吃不下饭,甚至连红菜配烤肠也吃了几口就送给别人。他经常拿着信,在屋里转来转去。那封信,每个人都读过十几遍。甚至邮戳也不知查验了多少次。信上沾满油污和手印,已经模糊不清。可不该来的也来了:莱万多夫斯基发烧了,又要躺回床上。

他已经两年没见过他妻子了。这期间,她生了个孩子。她会把孩子也带来。可莱万多夫斯基却忙活着别的事。他曾经希望他妻子来时能获准外出。这明摆着:见面固然好,可是跟妻子久别重逢,如果可能,当然还想干点别的。

莱万多夫斯基就这件事和我们长谈了几小时。在部队里,这件事算不得什么秘密。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们中能出去的人告诉他,城里有几个完美的角落,还有草地和公园,没人打扰。有一个人甚至知道一间小屋。

可这有什么用?莱万多夫斯基躺在床上,忧心忡忡。要是他不得已错过这件事,他整个人生都毫无乐趣。我们安慰他,答应设法成全他。

第二天下午,他妻子来了。她是个皱巴巴的娇小女人,长着双怯生生、滴溜溜的鸟眼。她披着件镶边带飘带的黑斗篷,天晓得,她从哪里继承了这件东西。

她嘟囔着什么,害羞地站在门口。她被我们六个大男人吓坏了。

“玛尔雅,”莱万多夫斯基说着,动了动喉结,拼命咽了口口水,“放心进来吧,在这儿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她绕了一圈,跟我们每个人握手,接着给大家看那个孩子。孩子已尿湿了尿布。她从她绣着珠子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尿布,给孩子换上。就这样,她克服了最初的尴尬。两个人开始说起话来。

莱万多夫斯基特别心急,他总是极其沮丧地用他那双滚圆的鱼眼瞟着我们。

时机正好。医生已经查过房,最多会有个护士过来看看。有个人又出去侦察了一番,回来后点了点头:“连个鬼都没有。跟她干吧,约翰,快点。”

两人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几句。女人红了脸,难堪地仰起头。我们善意地咧嘴笑着,做了个轻蔑的手势,表示别有什么顾虑!让乱七八糟的偏见见鬼去吧!偏见是为其他年代制造的。这里躺着木匠约翰·莱万多夫斯基,一个被打残的士兵。那是他妻子,谁知他何时能再见到她。他想和她亲热,他该和她亲热,就这么简单。

两个人站在门口。万一护士来了,他们可以拦住、缠住她。他们愿意守上大约一刻钟。

莱万多夫斯基只能侧卧,因此有人抓起几个枕头垫在他背后。艾伯特抱起了孩子。我们微微转过身。那件黑色的斗篷消失在被窝里。我们高声谈笑,叫嚷着打起了斯卡特牌。

一切顺利。我抓到一手梅花,还有四张杰克。我们差不多打了一圈,几乎忘了莱万多夫斯基。过了一会儿,孩子哭起来,尽管艾伯特绝望地抱着晃来晃去。我们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抬起头,看见孩子已经叼着奶瓶,躺在妈妈怀里。事情已经顺利解决。

我们现在就像个大家庭。女人变得活泼起来,莱万多夫斯基流着汗,容光焕发地躺在床上。

他打开绣花提包,露出几根上好的香肠。莱万多夫斯基拿着一把刀,就像拿着一束鲜花,把香肠切成小块。他做了个漂亮的手势,指向我们——那个皱巴巴的娇小女人就挨个走到我们面前,微笑地看着我们,递给我们香肠。她现在看起来真美!我们叫她妈妈。她很高兴,为我们拍打着枕头。

***

几星期后,我开始每天早上去赞德学院[瑞典医生古斯塔夫·赞德(Gustav Zander,1835—1920)创建的运动医疗机构。]。在那里,我的一条腿被紧紧绑着练习运动。胳膊早就好了。

从前线开来新的运输车。绷带不再是布的,而是一种白色的绉纸。前线的绷带已经极其紧缺。

艾伯特恢复得很好,伤口已基本愈合。几周后,他会去假肢站。他依旧很少说话。比起以前,他严肃了许多。说话时,他时常中断,独自凝神。要不是跟我们在一起,他早就自行了断了。不过现在,他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有时,他也看着我们打斯卡特牌。

我得到了疗养假。

我母亲不希望我离开。她很虚弱,病得更重了。

之后,连队派我开赴前线。

和我的朋友艾伯特·克罗普告别十分艰难。但在部队,日子一天天过去,也就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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