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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住院两三天后,眼见得妙子的病情开始好转。说来不可思议,那天那种令人害怕的死相,看来只是一时的。住院的第二天,飘浮在病人脸上的不吉祥的幻影已经倏然消逝。幸子觉得仿佛从一个怪诞的噩梦中醒过来了,不禁想起前几天栉田医生那句强有力的“不要紧,不要紧”,又一次对他诊断的准确由衷钦佩。她想到姐姐看到那信后将会怎样忧虑,便紧接着又寄去第二封信,而姐姐得知妙子病情好转后似乎相当喜悦,不像平日那样慢腾腾的,仅隔一天就寄来如下一封快信:

幸子:

前几日拜读了你那封出乎意外的信后,我真不知怎样办才好,成天为这件事焦虑不已,连回信也没给你写,刚才收到你第二封信后,我才真正放心了。妙子自己好自不必说,对于我们而言也没有更可喜的事了。

现在我可以说了,实际上,我看到你前封信时,我以为小妹多半没救了。至今为止,她做了很多任性的事,让我们操碎了心,我认为这是她的报应。说来固然可怜,但即使死了也无可奈何;但如果她真的死了,究竟由谁去领尸,又从哪里出殡呢?你姐夫恐怕不会愿意出面,要从幸子你那里抬出去更加不合道理,但也不能从蒲原医院抬出去安葬,我想到这些就痛心……我想,小妹这个人到底要给我们添多少麻烦呢?

不过,总算她的病好了,也真是救了我们。这也全靠你和雪子的尽心竭力的照料,但她自己能体会你们的一番苦心吗?如果体会到了,就要借此机会断绝与启少爷的关系,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她会这样做吗?

我深知承蒙蒲原医生和栉田医生照料甚多,无奈不能以姐姐身份公开地向他们致谢,其中苦衷请你谅察。

---鹤子

---四月六日

幸子在收到这封信的当天,为了让雪子看信,特地拿到医院。临走时,趁雪子送她到病房外面的间隙告诉雪子“来了这样一封信”。说着悄悄从手提包里掏出信来说“就在这里看”。雪子站在大门口看完信后,只说了一句“真像个姐姐呀”,就回去了。

也不清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幸子对那封信也没有什么好感。直率地说,姐姐无意中在信里流露出她对妙子已毫无手足之情,不如说,她孜孜以求的就是保护她们一家子不被卷入妙子带来的灾厄中。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但她那么说妙子,妙子就更可怜了。诚然,这次的疾病未尝不可说是“报应”,然而,这位妹妹从少女时代就甘愿过波澜起伏的生活,一度差点儿被洪水吞噬;后来不惜抛弃地位名誉而热恋的对象又死掉了,只有她经历了人生平顺的姐姐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种种劫难,可以说她已经遭受到足够的报应了。幸子想到若是自己和雪子,绝对忍受不了这么多的痛苦。想到这里,她对这位妹妹的冒险生涯不无钦佩。姐姐接到第一封信时的狼狈相,收到第二封信时才松了一口气的神态,仿佛历历在目,幸子又觉得这位姐姐可笑。

妙子住院的第二天上午,奥畑向芦屋挂来电话,幸子详细地给他说了,妙子从今天早晨起很快就好转了,还介绍了栉田医生诊断的情况,告诉他已经看见通向康复的一线曙光。从那以后两三天他也没打电话来。到第四天,幸子从下午守候到三点钟就回去了。傍晚时分,雪子和“水户小姐”坐在病人枕边,阿春在隔壁房间用电炉熬米汤。这时,在这栋别馆看门的老爷子走来传话说:“刚才有位像是府上的人来了,他不说名字,兴许是莳冈老爷吧。”“唉?难道是二姐夫吗?我想不会的……”雪子说着和阿春互相看了一眼。这时,忽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皮鞋声,只见奥畑身穿漂亮的绛紫色双排扣西装,戴一副金边深色墨镜(他并非视力不好,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为了装派头,时不时戴上有色眼镜),掂着那根白蜡木手杖,从胡枝子篱笆那边突然出现了。在医院的大门之外,这栋别馆另开了一个大门,但初来的人不知道,大都是请医院的门房指路。不知奥畑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个门,还找到这里来了,并趁老爷子来传话的当儿,大咧咧地从门口绕到院子里来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奥畑冷不丁地问老爷子:“莳冈妙子的病房在这里吗?”老爷子连问两次他是谁,他只是说:“你就说是我,她就知道了。”至于他是如何探听到这栋别馆是妙子的病房,如何知道从大门绕过院子便能走到病房,最初阿春担了不少嫌疑。但是,看来他不是向谁打听的,而是自己耐着性子摸索出来的。自从发生板仓事件以来,他非常有兴趣侦察妙子的行动。所以,这次妙子住院以来,他也像是经常在医院周围徘徊)。这庭院沿着房屋回廊形成曲尺形,从东往南延伸。奥畑拨开盛开的珍珠绣线菊,走到里面的那间八铺席间的走廊,来到正好能看到病人脸的位置,从外面拉开已稍许打开的玻璃拉门对妙子说:“因为有点事,到这边来了。”说完这句貌似解释的话,便摘下墨镜哧哧地笑起来。

雪子正在一边喝红茶一边看报,为了使看见一个陌生男人闯进来吃了一惊的“水户小姐”放心,她若无其事地走到缘廊上向他打招呼。见他站在脱鞋石板上踌躇不定的样子,她又急忙抱来一个坐垫在缘廊旁摆了个座位,以免他走进房间。她见奥畑好像想要讲什么,便躲进了套间,把阿春熬米汤的砂锅端下来,又坐上了银水壶,等水开后沏上茶,她本想叫阿春送茶给奥畑,但想到待人热情的阿春让他缠住就麻烦了,便说:“春丫头,其他的事我来做,你回去吧。”雪子自己端茶出去后,又立即躲进了套间。

这是赏花季节的一个阴天,天气温暖,房间的拉门打开了。从奥畑出现在院子直到坐在缘廊上,面朝院子躺着的妙子理应看到了他的一举一动,但她的目光依旧像往常那样毫无表情而呆滞。

奥畑见雪子有意避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过不久就掏出烟盒,点上了香烟。不一会,烟灰渐渐长了,他想弹在脚边却又犹豫不决,眼睛扫了房间一遍,问道:

“对不起,有烟灰缸吗?”

“水户小姐”机灵地把手边的红茶茶杯的托盘递给了他。

“听说小妹好多了。”奥畑说着把一条腿搁在拉门的槛上,伸得笔直,用鞋后跟抵着打开的玻璃拉门的门框,好让妙子看清他那崭新的皮鞋似的,说道:

“现在我才敢说,你那几天可危险哪。”

“嗯。这我知道。”妙子用比较有力的声音答道,“离地狱不远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呢?今年赏花怕要泡汤了。”

“我倒是更想看菊五郎。”

“有那股精神的话,就不要紧了。”奥畑说着又冲着“水户小姐”问:“怎么样?这个月内能出去走了吗?”

“这个嘛……”“水户小姐”只应了这么一声,就不再搭理他。

“昨天晚上,我在坂口楼和菊五郎一起吃了饭。”

“是谁请菊五郎的?”

“柴本君请的。”

“听说他喜欢捧第六代。”

“早几天柴本就说要请第六代吃饭,让我作陪,但是,第六代那家伙可不容易请到……”

生性浮躁,注意力不能集中,从来不能专心做一件事的奥畑,充其量也只看看电影,嫌戏剧之类沉闷,偶尔去瞅一瞅。但他却爱好和演员交往,以前手头宽绰的时候,经常邀他们上茶楼下饭馆,所以他和水谷八重子、夏川静江、花柳章太郎等人都混熟了。这些角儿到大阪来时,他也不正儿八经地看戏,老是不忘溜到后台去和他们套近乎。他和第六代这些人交往,也不是出自对艺术的热爱,只是没来由地想结识这些名角儿,所以希望有人给他引见一下。

因为妙子搭腔问这问那,奥畑就得意洋洋地把昨晚坂口楼宴席的情况一一道来,还模仿第六代说话的腔调和诙谐逗趣的样子给她看。恐怕他就是为了在病人面前炫耀此事而来的吧。和雪子一起在套间里候着的阿春,最喜欢听这些玩意儿,雪子两次催她快回去,她只是口里答“是、是”,但还是暗中竖起耳朵听着。“春丫头,已经五点了!”雪子又催促。她这才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她大致是每天下午到医院来,做一阵子炊事活,洗一洗衣服,晚饭之前赶回芦屋。

归途上,阿春边走边想:奥畑少东家要瞎聊到什么时候呢?本来不准他来医院,要是让太太知道了肯定会吃惊的,如果他赖着不走,雪子小姐可怎么办呢?雪子小姐大概不会说这样做违反了原来的约定而叫他回去吧。她想着想着,走到了新国道的柳川车站,打算像往常一样在这里上电车,正好看见从神户方向开来一部空出租车,司机是住在芦屋川的熟人,阿春从大路这边大喊道:“喂,回芦屋川的话,能捎上我吗?”她叫汽车开到自己身边,还让人家特意绕道送到芦屋家门拐角处。

阿春喘着气从后门走进来,经过厨房时看见烙鸡蛋饼的阿秋就问:“太太在哪里?老爷还没回来吧?可不得了啦,奥畑少东家到医院里去了!”她像是发生了大事件似的顺口就嚷出来了,她从走廊朝客厅瞅去,看见幸子独自躺在长椅上。

“太太,刚才少东家到医院里去了!”她小声说着走了进去。

“啊?”幸子蓦地坐了起来,连脸色都变了,与其说是被这事儿,倒不如说是被阿春夸张的声调给吓住了。

“什么时候去的?”

“刚才,太太一走他就来了。”

“还在那里吗?”

“是的,我离开的时候还在那里。”

“他是有什么事?”

“他说‘有点事到这边来了,所以来探望一下’,还没等回话,就突然地从院子里闯进来了……雪子小姐躲进套间里去了,他和小妹在聊天。”

“小妹没生气吗?”

“没有,看样子还聊得很高兴……”

幸子叫阿春暂时留在客厅,走到丈夫书房里,用桌子上的电话把雪子叫了出来(不爱打电话的雪子最初要“水户小姐”代她接话,但是幸子回答说:“对不起!我要雪子接电话。”雪子这才勉勉强强接了电话)。幸子一问,雪子回答道:“启少爷还在这里。一开始,他坐在缘廊上,渐渐天黑下来,也冷起来了,谁也没请他,可他随随便便就走进来了,把玻璃拉门关了,坐在枕旁和小妹说个没完。而且,小妹又不知什么原因,也和颜悦色地陪着他聊。我原来躲在套间里,但也不能老躲着,所以我又走出来,在一旁听他们谈话。我早就想让他回去,所以给他换换茶,天黑了也没打开电灯,我做了种种暗示,但是他假装毫无所知,净扯些无聊的事。”幸子说:“他是那种厚颜无耻的人,要是你不说他,今后他说不定会经常来的。如果他老赖着不走,让我去医院说他一顿!”“不过,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他也知道你给我打来电话,估计他不久就会回去的,你用不着特意跑一趟。”幸子也顾虑到,丈夫马上就要回来了,悦子又会盘问这个时候还出去干什么,于是对雪子说:“那就交给你去办吧,你好好地跟他说,让他回去。”幸子说完后挂断了电话,但是她知道雪子终归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所以她一个晚上都放心不下,不知后来怎么样了,她一直没有打电话的机会,直到夜深。到十一点左右,她正要跟在丈夫后面上二楼寝室时,阿春蹑手蹑脚走过来悄悄说:

“说是那以后,又待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去了。”

“你打电话了?”

“是的,我刚才去打了个公用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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