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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  作者:谷崎润一郎

雪子在涩谷的姐姐家住到了三月底,本来可以一直待到结婚那天,不过她毕竟不想在那里住太久。更主要的是,她很想和芦屋的亲人们从容地告别,所以一到四月她就迫不及待地回芦屋来了;并且转述国岛的话说,决定在二十九号的天长节[天长节:庆祝日本天皇诞辰的节日。]那天举行婚礼,宴席设在帝国饭店。御牧方面,因为子爵年事已高不能出席,由嗣子正广夫妇代理。御牧家希望,虽然应该避免奢华,但是要操办得与他家的地位相称,所以决定按照这个宗旨发请帖。因此,当天御牧方面在东京的亲戚朋友自不必说,估计关西方面也会有相当多的人参加。这样一来,莳冈方面以大阪的亲戚为首,名古屋辰雄的老家种田家里的亲戚,甚至那位大垣的管野遗孀也会邀请参加。可以预料这是近来最盛大的婚宴。

正好在这个时候,甲子园的房子也腾出来了。有一天,御牧西下到芦屋来拜访,邀幸子和雪子去看那栋房子。房子位于阪神电车道北几百米之处,是比较新的平房,夫妇俩雇用一个女佣住在这里大小正合适,特别是有一个近四百平方米的院子。御牧和幸子姐妹商量房间的装饰和怎样放置衣橱、梳妆台。随后,他顺便说了新婚旅行计划:新婚之夜住在帝国饭店,第二天早晨前往京都,在京都只向父亲请安,当日即赴奈良,在奈良停留两三天,游览大和古都奈良的春光。不过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如果雪子小姐不稀罕去奈良,就改去箱根、热海[箱根、热海:箱根在日本本州中南部,属神奈川县,境内有箱根火山、芦湖,多温泉。热海在日本本州伊豆半岛,多温泉。均为旅游疗养胜地。]也行。幸子没有征求雪子意见就说:“关东那方面就免了,请您带她上奈良去吧。我们虽然离奈良近,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对大和的名胜古迹并不熟悉,妹妹们连法隆寺的壁画也没看过。”御牧提出在奈良要住日本式的旅馆,即使御牧不说,幸子因为曾在西式的奈良旅馆吃过臭虫的苦头,所以向他推荐了月日亭旅馆。

御牧还说,经国岛先生介绍,他已经决定去尼崎市郊的东亚飞机制造工厂工作。因为他在美国的大学里学过航空专业,有那里的毕业证书才找到这个职位。而实际上,御牧毕业后并没有从事这方面的工作,对制造飞机已无异于外行,因而他对厂方将分配他什么工作感到不安。而且对方看在国岛先生的面子上可能会给予较高的工薪,因此他更觉不安。不过为了熬过这种时局,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抓住这个职位。新婚旅行回来后,他就立即开始过工薪族的生活了。不过,他也打算在工作之余,研究关西地方的古建筑,准备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御牧问:“小妹怎么的了?”幸子大吃一惊,装着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她今天没来,但是她很健康。”御牧不知是否知道了妙子的事情,后来没有再提她,待了半天就回去了。

妙子这时候因快到预产期了,已带着阿春从有马秘密回到神户,住进了船越医院一间单独的病房。不过,幸子怕被人们发现,她和雪子都没有去医院,连问候的电话也没打一个。妙子入院后的第二天深夜,阿春悄悄地回来了,报告说妙子胎位不正。据院长说,去年去有马之前检查时,胎位确实是正常的;多半是后来因为坐车翻山越岭而使胎位倒过来了,如果早点发现还能使胎位恢复正常,只是现在已临近分娩期,胎儿已下到骨盆,无论如何也为难了。不过,院长保证一定设法让妙子平安分娩,不必担心。阿春说:“既然院长这样说了,看来不用担心。”说完就回去了。可是到了四月上旬,预产期过了,还是毫无动静。也许因为是初产妇,不免有些产期推后。

不知不觉间,樱花也要凋谢了。贞之助夫妇想到半个月以后雪子就要出嫁了,对一天天匆匆流逝的春天深感怅惜,本想为雪子举行纪念性的娱乐活动,可是今年的事情比去年更难办了。甚至连雪子新婚之夜穿的便服,也因为受“七·七禁令”[七·七禁令:指1940年7月7日日本政府公布的《奢侈品等制造贩卖限制条令》。]牵连而不能定制新品,只得委托小槌屋收购二手货。从这个月开始连大米都实行凭证供应制了。另外,今年菊五郎也不来了。至于赏花,去年尚且怕被别人看见,今年就更应该避忌了。不过,他们认为这只是每年的例行活动,便尽量打扮得朴素些,在十三号星期天到京都去作一日游。他们没有去瓢亭等景点,只是从平安神宫到嵯峨走马观花地走了一趟。加之今年妙子又缺席,四个人在大泽池畔的花下拘谨地打开便当,往漆器杯里倒上冷酒,静静地传递着酒杯喝着闷酒,好像不知道看了些什么就回来了。

贞之助他们赏花后的第二天,那只早就大腹便便的铃铃生小猫了。这只母猫已经十三岁了,去年怀胎后也不能自然分娩,靠打催产针才好不容易生下来,今年又是从头一天晚上就出现了临产征兆,可就是生不下来,她们在楼下的六铺席间的壁橱里给它做了个窝,请兽医来给它打催产针,它才勉强把猫仔儿分娩到产门附近,幸子和雪子轮流拉扯猫仔儿。两姐妹不言不语中,都有为妙子祈求好兆头的心愿,尽力想方设法要让铃铃平安生产。悦子也装作上厕所不时跑下楼来想从走廊往里偷看,幸子喝道:“你到一边去!这不是小孩子看的!”直到凌晨四点,才终于帮它把三只小猫顺利地生下来了。两个人用酒精把血腥的手消了毒,脱下沾上气味的衣服,换上睡衣,正要钻进被子时,突然电话铃响起来了,幸子大吃一惊,急忙抢下话筒,果然是阿春的声音。

“怎么样了?已经生了吗?”

“没有,还没生呢,好像很难产的样子,小妹二十个小时以前就开始阵痛了。”阿春说,“院长先生说,因为子宫收缩微弱,给她注射了催产剂,但是德国的好药已经缺货了,用的是国产药,没什么效果。小妹一直哼个不停,痛得身子直扭,从昨天起就没吃一点东西,尽吐一些奇怪的黑黑绿绿的东西。她说:‘这么痛苦无论如何也没命了,这次死定了!’正在哭着呢。院长先生说是不要紧,可是护士说了心脏可能受不了。以我这个外行看来,也觉得相当危险,尽管您吩咐过不要打电话,现在我也只好打了。”

幸子想,只听阿春的报告情况还是不清楚,但如果是因没有及时注射德国产的催产剂而使产妇衰弱的话,总会有办法把药弄到手。估计一般的妇产科医院,都会为了特殊的患者珍藏一些好药,所以自己去跑一趟,苦苦哀求院长,也许能让他拿出好药来。雪子也在旁边不断劝她去看望妙子,她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哪里还顾得上社会上的看法?”不久,贞之助也起来了,他说:“我赞成雪子的意见。我跟三好说好了,小妹的健康和腹中的胎儿都由我们负责。现在既然听说这件事了,就不能置之不理。”他不仅催促幸子急速赶往医院,还通知了三好要他立刻去医院。

神户船越医院的院长是位很有口碑的德高望重的妇产科专家,所以去年幸子才向妙子推荐了这家医院,然而幸子自己并不认识这位院长。为了以防万一,临行时幸子带了一些自家珍藏的、现已身价百倍的药物,如:可拉明、百浪多息、维生素B等的注射液。

幸子来到病房时,三好已先到了。去年秋天以来已经半年没见面的妙子一见她就说,“二姐,你可来了……”说着泪水就涌上来,“我这一次可不行了。”说完又哭起来了。就这一阵子妙子也痛得手脚乱扭,呕吐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全是黏糊糊的脏兮兮的团块。三好听护士说是胎毒从口中排出来了,幸子看来很像胎儿分娩后排泄的胎粪。

幸子立即跑进院长室,递上贞之助的名片,把带来的注射液全都掏出来说:“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么点药,无论如何也搞不到德国的催产剂……无论多贵也不要紧,请您替我在整个神户找找……看看什么地方有这种药……”她故意高声喊叫,像是半疯狂似的。终于,她的苦苦哀求使得这位好心肠的院长动了恻隐之心,他说:“实话说,医院里还备有一支,真的只有这一支了。”说着好不容易才拿出药来。

而且,令人惊奇的是,注射这支药五分钟后,妙子突然阵痛开始了,让幸子她们当场看到了德国货远比国产货优秀。接着,妙子被送进产房,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守候着。刚听到妙子呻吟两声,只见院长从产房里提着婴儿猛冲出来,飞身跑进手术室。以后的半个来小时,只听到不厌其烦地反复用手掌拍打的啪嗒啪嗒的响声,可是,最终也没有听到婴儿的啼哭。

妙子又被推回原来的病房,幸子等三人也围在妙子的病床前屏声静息地听着,过了好久也只听到啪嗒啪嗒的拍打声传来,可以想象院长还在徒劳无功地抢救的情景。过了一会,护士走来说:“真对不起,直到临出生的时候婴儿还是活的,但是,在分娩的时候死了,我们想方设法抢救,采取了一切措施,连府上带来的可拉明也用上了,遗憾的是她终于没有活过来。详细情况院长马上就会来跟你们说明。我想至少得给婴儿穿上她妈妈为她准备的衣服。”说完她接过妙子在有马缝制的小衣服便出去了。不久,院长抱着死婴走进来了,汗流浃背地说:

“实在对不起,我大大地失败了,因为胎儿是臀位,所以我助产的时候用手往外拉,可是我拉的时候手滑了,导致婴儿窒息而死了,这种情况是很少有的。我说过保证不要紧的,可是,竟出现了这么大的失误,真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才好。”

幸子见院长坦率地承认失败,照说不道歉也不会责怪他,他却诚惶诚恐地道歉,不禁对他诚恳的态度产生了好感。院长两手捧着婴儿给她们看:“生了一位小姐,请看看这美丽的脸蛋,我决不是说奉承话,我接生过很多婴儿,从没见过这样可爱、漂亮的。如果能活下来该是一位多么美丽的姑娘!一想到这里,我就更感到遗憾不已。”说着又向她们道歉。

婴儿穿着护士刚才拿去的小衣服,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又浓又黑,肤色雪白,脸颊红润,无论谁看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声。三个人依次抱着婴儿看,突然,妙子号啕大哭起来,顿时,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

“真像个市松偶人[市松偶人:腹中装有口笛的陶土偶人,以京都产者最为有名,一说是按照孝子市松的模样造型,另一说是以江户的中村座的演员佐野川市松为模型。]啊……”幸子凝视那透明如蜡的美丽得近于妖艳的小脸蛋儿,觉得婴儿像是被板仓或奥畑的怨恨附缠了似的,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一周后,妙子出院了。贞之助说,只要他们不过于抛头露面就无妨,妙子听从了他的意见,被接到三好那儿去了。他们在兵库租借了一套楼上的房间,从此开始了夫妇生活。

四月二十五号晚上,妙子为了向贞之助夫妇和雪子告别,也顺便拿一些随身用的衣物,悄悄地来到芦屋。她走进以前住的二楼那间六铺席间,只见屋里琳琅满目,尽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的亲戚和其他方面送来的礼品堆积如山。妙子虽然比雪子先成了家,但是谁也不知道这回事。她独自一人从存放在这里的行李中,悄悄地收拾了一些眼下要用的,用一个蔓草花纹的包袱皮拢在一起,和大家聊了半小时左右就回兵库的自家去了。

妙子一出院,阿春也回到了芦屋,她对幸子说,这事儿也没有对外人说,尼崎的父母叫她回去相亲,等雪子小姐办完喜事以后请两三天假。

幸子想到,这些人就这样突然决定了命运,过不了几天这个家就会变得冷清寂寞了,动不动就沉浸在百般感慨之中,觉得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不就是这样的心情吗?

自从决定了由贞之助夫妇陪送,乘坐二十六号夜车去东京以后,雪子也为时光的一天天流逝而感到悲伤。不知什么原因,几天前她就开始拉肚子,一天拉五六次,虽然吃了盐酸黄连素片和阿鲁希林药片,仍然不怎么见效,腹泻还没停止,二十六号就来临了。

这天上午,在大阪冈米定做的假发也做好了,雪子试了一下就放在壁龛里。悦子从学校回后,一下子就发现了,她一边嚷着“二姨的脑袋真小”一边故意戴着跑到厨房里给大家看,逗得女佣们都笑了。

委托小槌屋准备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这天送来了。雪子看到这些东西不禁想嘟哝:“这要不是婚礼的衣裳该多好!”她不由得回忆起了昔日幸子要嫁给贞之助时,也是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妹妹们问起她来,她说道“没什么可高兴的”,并且写下一首和歌给她们看:

不待晚风催,

忽忽今挑新嫁衣,

不觉暗生悲。

这一天,雪子腹泻始终没有好,上火车以后还在继续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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