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四月七日

喧哗与躁动  作者:威廉·福克纳

我穿过那堵篱笆,越过花枝缠绕之处,看到他们正在球场里打球,他们冲着球场上一面小旗子走了过去,我也沿着篱笆一直往前走。拉斯特发现了一棵花团锦簇的大树,他在树旁边的草坪里找东西。他们把插在草地里的小旗子拔了出来,打了几球。然后他们又把小旗子插回去了,来到高尔夫球场的发球台上,这个人挥杆打出一球,另外那个人也挥了一次杆。他们继续向前走去,我也随着他们的方向,沿着篱笆往前走。拉斯特转身离开那棵繁花盛开的大树,我们沿着篱笆一起走着,他们停下脚步,我们也站住不走,拉斯特又低头在草坪上找来找去了,我扭头透过篱笆的缝隙往球场看。

“科弟[“科弟”,即是Caddie,原意为“球童”,但因此词在原文中与班吉姐姐“凯蒂”(Caddy)同音,所以班吉一听到这个词,就会想起他最喜欢的姐姐,于是就开始哼哼唧唧了。],过来捡球。”那个人挥杆打出了一球。接着,他们横穿草地,越走越远。我全身都紧紧地贴在篱笆上,目送着他们走远。

“你嘀嘀咕咕的,又说什么呢。”拉斯特说,“你要我怎么说你好呢,都三十三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亏我还特意跑大老远去城里给你买了生日蛋糕呢。别无病呻吟了。你赶快帮我找到那个两毛五的硬币,我今晚就指望拿这点钱去看演出呢。”

他们几乎不怎么打球,过了很久很久,才挥动一次球杆,小球顺着草场急速飞了出去。我顺着篱笆慢慢走着,回到他们之前插小旗子的地方。在生机勃勃的绿草坪和青翠挺拔的小树林之间,那面小旗子正在随风飘荡着。

“别找了,赶紧过来吧。”拉斯特说,“那一片地方我们刚刚找过了。他们现在肯定不会再过来了。我们下去小河谷那边找一找,一定要赶在那帮黑崽子之前找到那个东西。”

红彤彤的小旗子在草地上呼啦啦地飘着。一只小鸟俯冲下来,停在了小旗子顶上。拉斯特猛地扔了一个土块过去。小旗子在生机勃勃的绿草坪和青翠挺拔的小树林之间随风飘扬。我依然紧紧抓着篱笆不肯放手。

“快别叽叽咕咕了。”拉斯特说,“他们不肯到这边来,我也没办法呀,你说对不对?你要是还不肯闭嘴,奶奶[即是拉斯特的外婆,康普生家里的黑人女佣迪尔希。]就不给你办生日派对了。你要是还不肯闭嘴,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信不信我把你的生日蛋糕全都吃掉?连蜡烛也不放过。把三十三根全都吞进肚子里。好啦,走吧,我们下去小河谷里找找看。我非得找到那个硬币不可。说不定还能找到掉在那里的高尔夫球呢。咦。他们居然在那儿呢。离我们好远啊。你看见了吗?”他走到栅栏边,伸长了胳膊指着远方说。“看见了没有。他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走吧。”

我们沿着篱笆继续走到了花园的栅栏边上,我们的身影落在栅栏上,我的影子比拉斯特的更高更长。我们走到一个栅栏缺口处,想从那里钻过去。

“别动,等一下。”拉斯特说,“你又把衣服挂在钉子上弄破了。你怎么每次都这样,你就不能小心一点,别再把衣服挂在钉子上了吗?”

凯蒂替我解了围,她帮我把衣服解下来,我们钻过了栅栏。凯蒂说,莫里舅舅特地交代了,别让别人瞧见咱们,所以我们还是佝偻着腰往前走吧。佝偻着腰,班吉。就像我这样,你明白了吗?我们全部佝偻着腰,穿过花园,大片大片的花朵拂过我们的身体,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脚下的土地踩上去硬硬的。我们爬上栅栏,翻了过去,几只猪在那四周嗅着闻着,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哼唧声。凯蒂说,我猜它们肯定都很伤心,因为它们刚失去了一个伙伴。刚被翻掘过的土地踩上去那么硬邦邦的,大块大块的土疙瘩硌得脚生疼。把你的两只手都放在口袋里,凯蒂说。不然你的手指又要被冻坏了。圣诞节就快来了,你要是把手冻伤了,可怎么过节呢,你说对吧。

“外面冷得要命啊。”维尔施[与上文是同一天稍早时候,地点在康普生大宅子里。维尔施是迪尔希的大儿子,康普生家里的黑佣。按照时间先后来看,一共有三个黑佣服侍过班吉。1905年以前:维尔施;1905年以后:T.P.(迪尔希的小儿子);1928年(文中的“当前”)是拉斯特(迪尔希的外孙)。作者用不同的黑佣来表示不同的时期。]说,“你肯定不会想出门的。”

“你们现在又怎么了。”母亲说。

“他想出门呢。”维尔施说。

“那就让他出去吧。”莫里舅舅说。

“今天冷得太刺骨了。”母亲说,“他还是待在家里吧。班吉明。行了,别发牢骚了。”

“没事,他不会冻伤的。”莫里舅舅说。

“班吉明,你听我说。”母亲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要把你关进厨房里去了。”

“妈妈说了,他今天不能进厨房啊。”维尔施说,“妈咪说她要把那些过节吃的美味食物都赶着做出来。”

“让他出去吧,卡洛琳。”莫里舅舅说,“你别太过为他担心了,小心先把自己给累病了。”

“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母亲说,“我真想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上帝给我的惩罚呢。”

“我懂,我懂。”莫里舅舅说,“可你还是要先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我给你倒一杯棕榈酒吧。”

“没用,喝酒简直就是愁上浇愁。”母亲说,“愁更愁啊,你难道不明白吗?”

“喝一点儿吧,你会放松下来,好受很多的。”莫里舅舅说,“给他裹得严实点些,小厮,带他出去吧,记得早点儿回来。”

莫里舅舅出去倒酒了。维尔施也打开门走出去了。

“你别闹了,行不行。”母亲说,“其实我们巴不得你赶快出去呢,我只是怕把你冻病了。”

维尔施给我穿上了套鞋和大衣,拿上我的帽子,接着我们就出门了。莫里舅舅在餐厅里,正要把酒瓶从酒柜里拿出来。

“小厮,只准他在外面待半个小时。”莫里舅舅说,“就在院子里玩一会儿,不许出大门。”

“是的,遵命。”维尔施说,“我们从来不让他出大门跑到外面街上去的。”

我们走出门口。阳光冷冷地洒下来,耀眼的光芒刺着我的双眼。

“你往哪儿走呢?”维尔施说,“我们不能出大门呢,你不会真的想去城里吧,是不是啊?”脚下一地树上落下的叶子,我们踩上去,发出沙沙好听的声音。院子的大铁门摸起来冰冷刺骨。“你还是把手放在口袋里吧。”维尔施说,“你的手老摸着门,手指会冻坏的,对不对。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待在家里等他们呢。”他把我的手塞进我口袋里去。我能听见他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我能闻到空气里寒冷清冽的味道[班吉是个智障者,但他对周围事物的反应很灵敏,可以体验到各种感觉。]。院子的大铁门摸起来是那么地冰冷刺骨。

“太好了。这里有几个山核桃。咦,你看,还有一只松鼠,跳到那棵树上去了,你快看呀,班吉。”

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铁门的寒意了,但我还是能闻到空气里寒冷清冽的气味。“你最好还是把手放回到口袋里去吧。”

凯蒂往这边走过来了。她跑着过来了,她背着一个书包,一蹦一跳的,书包在她身后甩来甩去。

“嘿,班吉。”凯蒂打了个招呼。她打开大铁门走了进来,她弯下腰来。凯蒂身上散发着一股闻起来像雨后树叶般的清香。“你是特意出来接我的吗?”她说,“你是来等凯蒂的对吧。维尔施,你怎么能让他把手冻得这么冰冷呢。”“我喊了他好多次把手放进口袋里啊。”维尔施说,“可他就是喜欢摸着铁门。”

“你是来接凯蒂的吧。”她说着,一边揉搓着我冻僵了的双手。“什么事。你想告诉凯蒂什么事呀。”凯蒂散发着一股雨后树叶的清香,当她说我们困得就要睡着的时候,她也散发着这种香味。

你又一个人哼哼唧唧些什么呀,拉斯特问[这一段回到“当前”。]。等我们走到小河那儿,你不就又能看见他们了嘛。来,这株曼陀罗送给你。他递给我一朵鲜花。我们一起走过了栅栏,眼前是一片空地。

“你在想什么呢?”凯蒂说[紧接之前的回忆,回到了1900年12月23日。],“你到底想告诉凯蒂什么事情呀。他们肯让他出来吗,维尔施?”

“没办法,不能把他关在家里啊。”维尔施说,“他一门心思就想着要出来,他们好不容易同意了,他就直奔这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门。”

“你在想什么呢?”凯蒂说,“你是不是想着我一从学校回家,圣诞节就到了呀。这是不是就是你的小心思呀。圣诞节是后天呢。圣诞老人,班吉,圣诞老人。来吧,咱们一起跑回家,跑暖和起来吧。”她牵起我的手,我俩一起奔跑,穿过闪耀着明媚光芒,沙沙作响的树叶。我们沿着楼梯跑上去,跑出了那一片明亮的寒冷,跑进了这一片黑暗的寒冷。莫里舅舅正在把酒瓶放回到餐柜上去。他喊住了凯蒂。

“维尔施,把他带去壁炉边取暖吧。去吧,跟着维尔施。”凯蒂说,“我马上就来。”

我们走向壁炉,坐了下来。妈妈说:“他着凉了没有啊,维尔施?”

“没有。”维尔施说。

“把他的外套和套鞋都脱下来吧。”妈妈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再让他穿着套鞋就进屋了。”

“好的,太太。”维尔施说,“现在先别动。”他把我的套鞋脱了下来,又帮我把外套的扣子解开。凯蒂说:

“等等,维尔施。妈妈,他今天还能再出一次门吗。我想带他一起出去。”

“你最好别带他出去。”莫里舅舅说,“他今天已经出去得够久了。”

“我觉得,你们两个最好都别再出去了。”妈妈说,“迪尔希说天气要变得越来越冷了。”

“啊,妈妈。”凯蒂说。

“真是胡说八道呢。”莫里舅舅说,“她在学校待了一整天了。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去吧,凯蒂斯[凯蒂斯是凯蒂的大名。]。”

“妈妈,让他也一起出去吧。”凯蒂说,“求您了。不然他又得哭叫了,您也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还在他的面前提这个事啊。”妈妈说,“你为什么跑回家里来呢。这下好了,又给找到了他出去的借口了,他又要来闹腾我了,我又得担惊受怕了。你今天在外面玩得已经够久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坐在家里,陪他一起玩吧。”

“卡洛琳,就让他们出去玩吧。”莫里舅舅说,“这一点点寒气不能把他们怎么样的。记住,你自己也得振作起来,可别担心过度又累病了。”

“我知道。”妈妈说,“真是没人能懂我内心有多害怕过圣诞节。真没人知道。我不是那种能吃苦耐劳独当一面的女人。看在杰生[康普生先生的二儿子沿用了他的姓名“杰生”。此处指康普生先生。]和孩子们的份儿上,我真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健康强壮一些。”

“你已经竭尽所能不让他们为你担心了。”莫里舅舅说,“你俩出去吧。但是今天别在外面待太久了。你们的母亲会担心。”

“遵命,先生。”凯蒂说,“来吧,班吉。我们又要出门啦。”她帮我把衣服扣好,我们俩就往大门走去了。

“你怎么不帮他把套鞋穿上呢,你是不是想让我的小宝贝就这么出门。”妈妈说,“你是不是想让他生病呢,你看看这快过节的节骨眼上,家里可闹哄哄全都是人哪。”

“我忘了。”凯蒂说,“我还以为他正穿着套鞋呢。”

我们俩又走回来。“你可得多想想,细心点啊。”妈妈说。

现在别动啊,维尔施说。他帮我把套鞋穿上。“等哪一天我归西了,你们可就得多为他操心啊。”妈妈说。现在跺一跺脚,维尔施说。“班吉明,过来亲亲你的母亲吧。”

凯蒂把我带到妈妈的椅子旁边,妈妈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然后她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可怜的心肝宝贝啊。”她说。她放开了我。“小甜心,你和维尔施可得好好照顾他啊。”

“好的,没问题,”凯蒂说。我们出去了。凯蒂说,

“维尔施,你不用跟我们一起出去啊。现在他归我管啦。”

“好吧。”维尔施说,“这冰天雪地的,我出去也没什么好玩的。”他走开了,我们在过道里停下了脚步,凯蒂双腿跪了下来,两只胳膊环抱着我,她的冰凉明媚的脸蛋贴着我的脸。她的气息像森林里的大树。

“你才不是可怜的小宝贝呢。是不是呀。是不是呀。你有凯蒂陪着你呢。你是不是有你的凯蒂姐姐陪着你呀。”

你能不能闭嘴,别再叽叽歪歪了啊,拉斯特说。[回到“当前”。]你难道不为你自己感到羞耻吗,这么闹腾了大半天。我们路过了马车房,马车正停在里面。这辆马车装了一个新轮子。

“你先上马车坐着吧,乖乖地等你妈妈出来。”迪尔希说。[以下的一大段文字,写的是班吉看到车房的旧马车时所引发的回忆。事情发生在康普生先生已经去世的1912年。这天,康普生太太戴了黑色面纱和花去上坟。康普生太太与迪尔希提到的昆汀是凯蒂的私生女,她与班吉的大哥同名,他已于1910年自杀。罗斯科斯是迪尔希的丈夫。]她胡乱地把我塞进了马车里。T.P.拽着缰绳。“老实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杰生就是不肯再买一辆轻便些的新马车。”迪尔希说,“这辆破车迟早有一天会跑着跑着就突然散架了。你看看这些车轮都快报废了。”

妈妈出来了,她把脸上的面纱往下拉了拉。她手里握着几枝鲜花。

“罗斯科斯在哪里呢?”妈妈问。

“罗斯科斯的胳膊今天酸疼得太厉害,根本抬不起来了。”迪尔希说,“您放心,T.P.的驾驶技术也是一流的。”

“我还是不太放心啊。”妈妈说,“我本来觉得,一个礼拜才麻烦你们一次给我准备一个马车夫。苍天可鉴,这实在不算什么很难办到的要求吧。”

“卡洛琳小姐[源自美国南方的习惯,黑人女佣对自己一手带大的主人家的孩子依然沿用婚前的称呼。],您也知道,罗斯科斯患上了很严重的风湿病,一旦犯病,他就没办法干驾马车这个活了。”迪尔希说,“您现在还是先上车吧。T.P.的驾驶技术和罗斯科斯一样好呢,保证能把您安全送到目的地。”

“我还是觉得心里没底。”妈妈说,“车上还带着个小孩子。”迪尔希走上台阶。“您还觉得他是个小孩子呀。”她一边说着。她一边扶着妈妈的胳膊。“他都是和T.P.一样高大的小伙子了。您不是要出门吗,那现在就赶紧出发吧。”

“我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害怕。”他们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迪尔希扶着妈妈坐进了马车。

“要是走到一半,马车翻了,那就皆大欢喜了。”妈妈说。

“哎呀,您这么说,难道不觉得羞愧嘛。”迪尔希说,“难道您不知道吗,光有一个十八岁的黑人小伙子,这可没办法让‘皇后号’飞奔起来。‘皇后号’的岁数比T.P.和班吉的年龄加起来还大些。T.P.你可得把皮绷紧点,好好伺候‘皇后号’。要是你没能把卡洛琳小姐伺候得心满意足,我回头就让罗斯科斯暴揍你一顿,你知道我说得出就做得到。他虽然有风湿痛,可揍扁你还是绰绰有余。”

“好的,遵命。”T.P.说。

“我总有预感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妈妈说,“班吉明,别再嘟嘟囔囔了。”

“给他一枝鲜花拿在手上吧。”迪尔希说,“他正想要一枝呢。”她说着就把手伸了过来想抽一枝鲜花。

“不行,不行。”妈妈说,“你会把它们全都拆散架了,揉得一团糟。”

“您把它们抓紧点。”迪尔希说,“我就只抽一枝给他。”她递给我一枝鲜花,然后她的手就离我远去了。

“现在就出发吧。不然待会儿小昆汀看到了你们,她也吵着要跟你们一起出去了呢。”迪尔希说道。

“她现在在哪里啊?”妈妈问。

“她正在房子里和拉斯特一起玩得开心呢。”迪尔希说,“出发吧,T.P.。就像罗斯科斯教你的那样驾着这辆马车,出发吧。”

“是的,遵命。”T.P.说道,“驾!出发吧,皇后号!”

“别让小昆汀出来啊。”妈妈说?

“放心啦,我肯定不会让她出来。”迪尔希说。

马车在颠簸中摇摇晃晃前进着。“我还是不去了吧,我不放心把小昆汀留在家里。”妈妈说,“T.P.,我不想出去了。”这时我们已经驶出了大门,地面不再颠簸不平,T.P.抽了“皇后号”一鞭子。

“T.P.,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妈妈说。

“可还是得让它继续跑着呢,”T.P.说道,“我们不能让它睡过去了,不然咱们怎么回马房呢。”

“你就在这里掉头往回走吧。”妈妈说,“我实在不放心把昆汀留在家里。”

“这里真的没办法掉头呢。”T.P.说。很快马车就行驶到了更宽阔的路面上。

“在这里总能往回掉头了吧。”妈妈说。

“好吧。”T.P.说。马车开始掉头往回跑。

“T.P.,你能不能稳当一点啊。”妈妈说着,一边赶快抱紧了我。

“我总得想办法掉头回去呀。”T.P.说,“皇后号,吁!”我们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全部掀翻呀。”妈妈说。

“那不然您要我怎么办呢。”T.P.说。

“你给马车掉头让我心惊胆战。”妈妈说。

“‘皇后号’,打起精神来。”T.P.说。我们继续前进。

“我就知道,迪尔希肯定会趁我不在家,让小昆汀弄出点什么乱子来。”妈妈说,“我们得快点赶回去。”

“驾!跑起来吧。”T.P.说。他抽了“皇后号”一鞭子。

“哎呀,T.P.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妈妈一边说,一边紧紧搂住我。我能听见“皇后号”的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大片大片明亮晃眼的各种形状流畅平缓地掠过马车两侧,它们的影子流淌在皇后号身后。它们就像车轮顶端那一小块明晃晃的区域,一直不停地往前移动着。然后,有一边的形状停住不动了,这是个有士兵站岗的白色岗亭。但另一侧依然流畅平缓地往前移动着,渐渐地也慢了下来。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杰生问。他双手插袋,他耳朵后面夹着一支铅笔。

“我们正要赶去墓地呢。”妈妈说。

“很好啊。”杰生说,“你们去吧,我可没拦着你们啊,是不是。你们特意来这里跟我说这个对吧。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知道,你也不想去。”妈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去,要是你肯的话,我就觉得稳妥多了。”

“你在害怕些什么呢?”杰生说,“反正父亲和昆汀又不会再伤害你了。”

妈妈把手帕伸进面纱下面。“妈妈,您快别这样了。”杰生说,“你想让这个大白痴在这广场中央疯疯癫癫地大喊大叫吗?T.P.,赶快起驾吧。”

“驾!‘皇后号’。”T.P.说。

“这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呀。”妈妈说,“不过我很快就离开这人世间了,就再也不用这么烦恼了。”

“好了好了。”杰生说。

“吁。”T.P.说。

杰生又说:“莫里舅舅用你的名义开了五十块钱的支票。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妈妈说,“我没有任何话要说。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别麻烦你和迪尔希。我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接下来背负重担的人就该轮到你了。”

“快点吧,T.P.。”杰生说。

“吁。”T.P.说。各种各样的形状继续流动着。马车另一侧的光影又开始变幻了,明媚耀眼,快速疾驰,平稳流畅,这一切都很像是凯蒂对我说,我们就快要睡着了的那个时刻。

大傻子,你就尽情地哭吧,拉斯特说。难道你自己不觉得害臊吗?我们穿过了牲口棚。棚里的所有小隔间都敞开大门。现在可没有斑点小马给你骑了咧,拉斯特说。地板脏脏的,积满了灰尘。天花板眼看着就快掉下来了。那些东倒西歪的窗户里全是昏黄的蜘蛛网。你怎么会想到走那条路呢。你是不是很希望他们的球飞过来把你的脑袋削掉?

“把你的手放在口袋里。”凯蒂说,“不然你的手指又会被冻坏的。圣诞节就快来了,你要是把手冻伤了,可怎么过节呢,你说对吧?”[班吉看到了马厩,就想起了圣诞节前夕和凯蒂一起去送信时,经过马厩的情景。]

我们在牲口棚外四处走动。大奶牛和小奶牛都站在棚子门口,我们还能听见“小王子”和“皇后号”,还有小欢欢在牲口棚里顿蹄子的声音。“要是天气不这么冷就好了,我们就可以骑上小欢欢出去玩啦。”凯蒂说,“可是今天太冷了,没办法在马背上待那么久。”然后,我们看见了小河沟,那里正在冒着炊烟。“那是他们杀猪的地方。”凯蒂说,“我们回去的时候可以走那边,然后就能看到他们了。”我们慢慢从山上走下来。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拿着这封信吗。”凯蒂说,“那你就拿着吧。”她把那封信从她衣服口袋里拿出来,放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一个圣诞礼物。”凯蒂说,“莫里舅舅想把这个礼物送给派特森太太,给她一个惊喜。我们要把这个礼物送给她,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嗯,你现在把双手放在口袋里,这很好。”我们走到了小河沟。“这里已经结冻了。”凯蒂说,“你看。”她敲下了河面上的一小块冰,把这块冰贴在我脸上。“冰块。这就说明天气真的非常冷了。”她小心翼翼地带我穿过小河沟,然后我们爬上了山。“我们甚至不能把这事告诉母亲和父亲。你知道我是怎么寻思的吗。我觉得这会让派特森先生,还有母亲和父亲都喜出望外,派特森先生不是给过你糖果吃吗。派特森先生去年夏天送了好多糖果给你,还记得吗?”

我们眼前出现了一条栅栏。上面的藤蔓已经枯萎,风拂过栅栏,猎猎作响。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莫里舅舅不让维尔施来送信呢?”凯蒂说,“维尔施的口风很紧啊,他会保守秘密的。”派特森太太正在窗户上张望着。“你在这里等着我。”凯蒂说,“现在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把信给我吧。”她把那封信从我口袋里拿出来。“记得要把双手放在口袋里呀。”她手里抓着信,爬上了栅栏,穿过那一丛枯萎的,沙沙作响的花朵。派特森太太来到大门口,打开了门,站在那里。

派特森先生在绿油油的花丛中砍伐枯枝。[这一段写的是另外一次班吉独自一个人给派特森太太送信时,被派特森先生发现的情景。当时是1908年的春夏之间,花园里已经有了“绿油油的花丛”。班吉分不清花和草。]他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派特森太太一路飞奔着穿过花园。我看到她的双眼,我开始哭泣。你这个笨蛋。派特森太太说,我早就跟他[这里指的是派特森太太的情夫莫里舅舅。]说了,别让你一个人跑来送信了。赶快把这信给我吧。派特森先生飞快地跑了过来,手里还握着他的锄头。派特森太太斜身靠在栅栏上,伸出手来想拿信。她还想试着翻过栅栏。把信给我吧,她说,赶快给我吧。派特森先生爬过栅栏。他拿到了那封信。派特森太太的裙子挂在栅栏上。我又看见了她的双眼,然后我跑着下山了。

“那边远处除了房子,什么也没有。”[回到“当前”。]拉斯特说,“我们走下到小河沟那里去吧。”他们在小河沟里洗衣服。其中有一个人正在唱歌。我能闻到衣服飘荡在空气中散发出来的味道,一缕缕青烟飘过小河沟往我们这里飘来了。

“你待在这里别走。”拉斯特说。“你跑去那边也没什么可做的。他们那些小子肯定会揍你的,一定会。”

“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拉斯特说。“他觉得自己可能想去他们打球的那块场地玩。你就坐在这里吧,无聊的话,就跟你的曼陀罗玩玩。如果你想看点什么的话,就看那些在小河沟里的孩子们玩耍吧。你怎么就不能跟普通孩子那样举止正常点儿呢。”我在河堤上坐下来,人们正在这里洗衣服,阵阵青烟缓缓升起,飘进空气中消散不见了。

“你们大家有没有在这附近捡到一个两毛五的硬币呢?”拉斯特说。

“什么硬币?”

“今天早上就在这个地方,那硬币还在我身上呢。”拉斯特说,“我不知道它掉在什么地方了。它就是从我口袋的这个窟窿里掉出去的。要是我找不到这个硬币,我今晚就没办法去看演出了。”

“小伙子,你的硬币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趁那些白人们一不留神,就从他们的口袋里拿走的?”

“这硬币从它该来的地方来的。”拉斯特说,“那个地方多得是硬币呢。但我还是想找到我自己的那一枚。你们有没有谁捡到了?”

“我对什么硬币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呢。”

“过来这里呗。”拉斯特说,“帮我找找看。”

“就算他看到了,他也不认识什么硬币吧,是不是。”

“他也能帮着找一找的。”拉斯特说,“你们今晚全都打算去看演出吧?”

“别跟我说什么演出了。等我把这一大盆衣服洗完,我会累得连胳膊都举不起来了。”

“我敢打赌,你一定会去。”拉斯特说,“我还打赌,你昨晚也去看了。我敢说那个帐篷还没开门,你们全都在那儿等着了。”

“就算我没去,那儿也有足够多的黑人小伙了。昨晚不就是这样嘛。”

“黑人的钱就不是钱吗?我觉得黑人的钱和白人的钱都一样啊,对吧。”

“白人肯把钱给黑人,那是因为他们早早地就知道有个白人乐队会来,很快就会把这些钱全都收回去,如此这般,黑人们为了多赚点钱,又得努力干活了。”

“也没有人强迫你非要去看演出啊。”

“目前是还没有。我估计是他们还没想起这事吧。”

“为什么你非要跟白人小子们闹别扭呢?”

“我没找他们的碴儿啊。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一点也不想去看演出。”

“剧团里有个人,他能用锯子演奏出旋律来,像在拉一把班卓琴似的。”

“你昨晚去看了吧?”拉斯特说,“我今晚也要去看,如果我能找到在什么地方掉了那个硬币就能去看了。”

“依我看,你得带上他一起去看演出了。”

“我?”拉斯特说,“你以为我无时无刻都得伺候他吗?他一吼起来,我就得安慰他吗?”

“那他发起狂来,你怎么办?”

“我直接拿鞭子抽他啊。”拉斯特说。他坐了下来,挽起了工装裤的裤管。黑人少年们都在小河沟里玩耍。

“你们大家有没有谁捡到高尔夫球啊。”拉斯特说。

“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趾高气扬。你最好别让你奶奶听到你用这么大的口气讲话。”

拉斯特也下到小河沟里,他们都在那一带玩耍。他沿着河堤,在水里寻找着。

“今天早上我们下到这里来时,那个硬币还在我身上呢。”拉斯特说。

“你是在哪一段河沟弄丢硬币的呢?”

“它就是从我口袋的这个窟窿里掉出去的。”拉斯特说。他们在小河沟里摸索寻找着。然后他们全都突然站了起来,没有继续寻找,接着他们你争我抢起来,小河沟里四处水花四溅。拉斯特抢到了手,他们全都猫在水里,透过灌木丛朝山上望去。

“他们在哪里啊。”拉斯特说。

“目前还杳无踪影啊。”

拉斯特把找到的那个玩意儿放进口袋里。他们从山上走下来。

“有没有看见一只球落在这附近?”

“球可能落进水里了吧。你们这些小孩有谁看见或是听见了一只球落在这里吗?”

“根本没听见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啊。”拉斯特说。“不过倒是听见有什么击中了远处的那棵树。然后就不知道它滚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在小河沟里四处寻找。

“该死。赶快沿着小河沟好好找一找。我看见它明明就是朝这边飞过来了。”

他们沿着小河沟到处搜寻。然后他们就回到山上去了。

“你有没有捡到那个球?”那个男孩说。

“我要那个球干什么?”拉斯特说,“我根本没看到什么球。”

那个男孩走进水沟里。他继续往前走。他回头再看了拉斯特一眼。他继续沿着河沟往下走。

那个男人在山上喊了句“科弟”。男孩从水沟里爬上河岸,爬上了山岗上。

“你自己听听,又叽叽歪歪了。”拉斯特说,“就不能安静一点吗。”

“他这次又是为什么嘟嘟囔囔啊。”

“天知道。”拉斯特说,“他经常莫名其妙就这样嘀嘀咕咕的。他整个上午都叨叨没完呢。我估计大概是因为今天他过生日吧。”

“他多少岁了呢。”

“他三十三岁了。”拉斯特说,“到今天上午为止,他整整三十三周岁了。”

“你的意思是,他像这样只有三岁智商的样子已经过了三十年吗。”

“反正我奶奶是这么说的。”拉斯特说,“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们要在蛋糕上插上三十三根蜡烛呢。蛋糕太小了。都快要插不下那么多蜡烛了。嘘,安静一点好吗。赶快回这里来。”他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你这个老痴呆,”他说,“你是不是又想我拿鞭子抽你了?”

“我打赌你不敢抽他。”

“我又不是没抽过他。嘘,现在安静一点。”拉斯特说,“我没告诉过你,不准上那里去吗?他们打飞一个球,就能把你脑袋敲下来。过来这里。”他把我拉回去了。“坐下。”我坐了下来,他脱掉我的鞋子,把我的裤管卷起来。“现在去水里玩一会儿吧,看你还眼馋不,还嘀嘀咕咕不。”

我闭嘴,安静下来了,然后走进水里。[以上叙述的是“当前”,而当班吉一跨入水中,他立刻想起了小时候和凯蒂一起在小河沟里玩水的情景,当时是1898年,班吉三岁,哥哥昆汀八岁。]这时候,罗斯科斯来了,他说我们去吃晚饭吧,然而凯蒂说,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啊,我不想去。

她全身都湿透了。[讲诉的是1898年同一天稍早一点的情形。班吉的祖母在这一天去世了。]我们在小河沟里玩耍,凯蒂就这么蹲了下来,结果她的衣服都弄湿了,维尔施说,“你全身衣服都弄湿了,你妈咪肯定会抽你一顿。”

“她才不会干这种事呢。”凯蒂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昆汀说。

“我就是知道她不会呀。”凯蒂说,“那你怎么知道她会呢?”

“她都说了她会抽你的。”昆汀说,“再说了。我比你大呢。”

“我都已经七岁了。”凯蒂说,“我觉得我应该知道了。”

“我早就不止七岁了。”昆汀说,“我都已经上学了,对吧,维尔施?”

“我明年也要上学了。”凯蒂说,“到了那时候我就可以上学了。我说得对不对啊,维尔施?”

“你明明知道要是把衣服弄湿了,她就会抽你的。”维尔施说。

“没有弄湿啊。”凯蒂说。她在河水中站了起来,瞧了瞧她的衣服。“我把衣服脱下来。”她说,“然后它很快就干了。”

“我打赌你肯定不敢脱。”昆汀说。

“我肯定敢脱。”凯蒂说。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脱。”昆汀说。

凯蒂走到维尔施和我面前,转身背对着我们。

“维尔施,解开我的扣子。”她说。

“维尔施,别帮她解扣子。”昆汀说。

“这又不是我的衣服。”维尔施说。

“维尔施,快帮我解开扣子。”凯蒂说,“否则我就告诉迪尔希你昨天干了什么坏事。”于是维尔施就真的帮她解开了扣子。

“你还真把衣服给脱了啊。”昆汀说,凯蒂把她的衣服脱了下来,丢在河堤上。然后她身上除了紧身胸衣和内裤,就啥也没穿了,紧接着,昆汀打了她一记耳光,她脚下一滑,摔在水里。她一站起来,就开始往昆汀身上猛泼水,昆汀也不甘示弱,也直往凯蒂身上泼水。水花还溅到了维尔施和我身上,维尔施把我抱起来,放在河堤上。他说回去之后要告发凯蒂和昆汀,结果昆汀和凯蒂就开始往维尔施身上泼水了。他赶快躲在灌木丛后面。

“我要跟你们妈妈告状去,你们一个个的都跑不了。”维尔施说。

昆汀爬上河堤,他想抓住维尔施,可是维尔施跑走了,抓不住他。昆汀只好往回走,维尔施停下了脚步,他大声嚷嚷说要去告状。凯蒂对他说,只要他不告状,他们就让他回来。于是维尔施就说他不告状了,他们让他回来了。

“现在我猜你终于心满意足了吧。”昆汀说,“现在我们俩都要被抽一顿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啊。”凯蒂说,“到时候我就跑得远远的。”

“哼,你要逃跑。”昆汀说。

“我到时候会跑得非常远,而且再也不回来了。”我开始哭了起来。凯蒂扭过头来说:“嘘,别哭。”于是我就不哭了。然后他们在小河沟里玩耍。杰生也在那里玩。他独自一个人在更远的地方玩耍。维尔施绕过灌木丛,又把我抱进了水沟里。凯蒂全身湿漉漉的,背上还全是泥巴,我开始哭了起来,她走过来了,蹲在水里。

“嘘,别哭了。”她说,“我不会跑走啦。”于是我就不哭了。凯蒂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好似大雨滂沱中的树叶。

你又怎么了啊,拉斯特说。[回到“当前”。]你就不能别再嘀嘀咕咕了,像别的正常孩子一样,去小河沟里玩耍吗。

你干吗要把他从家里带出来啊。他们难道没告诉过你,不能把他带出大院子吗。

他还以为这一大块牧场是他家的地盘呢,拉斯特说。反正从大房子那儿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这里。

可是我们看到了啊。谁也不想看到这个弱智啊。这太不吉利了。

罗斯科斯来了,他说去吃晚餐吧,凯蒂说现在还没到晚餐的点啊。[回到1898年祖母去世的那一天。]

“不啊,已经到时候了。”罗斯科斯说,“迪尔希让你们全都快回大房子去。维尔施,你带他们回去吧。”他爬上山头,一头奶牛在山坡上哞哞叫个不停。

“也许等我们到了大房子,身上的衣服就全干透了呢。”昆汀说。

“这全都是你的错。”凯蒂说,“真希望我们全都挨一顿抽。”她穿上裙子,维尔施帮她把扣子全都扣好。

“他们不会发现你们弄湿了衣服。”维尔施说,“只要我和杰生不告发你们,他们一点都看不出来。”

“杰生,你会告发我们吗?”凯蒂说。

“告发谁啊?”杰生说。

“他会守口如瓶的。”昆汀说,“杰生,是不是?”

“我肯定他会告发我们的。”凯蒂说,“他一定会告诉咱奶奶的。”

“他不可能会告诉咱奶奶的。”昆汀说,“她病怏怏的。如果我们慢慢走回去,等到家的时候,天色都全黑了,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才不管他们能不能看出来。”凯蒂说,“我还是自己跟他们说去吧。维尔施,你把他背上山去吧。”

“杰生真的什么也不会说的。”昆汀说,“杰生,我给你做了一副弓箭,你还记得吗?”

“那副弓箭现在已经断了。”杰生说。

“就让他说去吧。”凯蒂说,“我不会咒骂他的。维尔施,你把莫里[“莫里”是班吉小时候的名字。康普生太太发现了小儿子是白痴之后,就在1900年把他的名字“莫里”(沿袭她弟弟的名字)改为了“班吉明”。]先背上山去吧。”维尔施蹲了下来,我爬到他背上去了。

咱们大伙今晚看演出时见,拉斯特说。来这里吧。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个硬币。[回到“当前”。拉斯特带着班吉离开了小河沟。]

“我们慢慢走,到家就天黑了。”昆汀说。[又回到1898年那一天。]

“我才不要慢慢走呢。”凯蒂说,我们爬上山坡,但昆汀还没跟上来。我们一路往上走,都能闻到猪圈的气味了,他还在下面的小河沟里。它们在角落里呼噜噜地叫唤着,还在食槽里拱着鼻子,喷着热气。杰生双手插袋,走在我们后面。罗斯科斯正在牲口棚门口挤牛奶。

一群奶牛从牲口棚里跳着奔出来。[回到“当前。”当他们走到牲口棚时,班吉想起了凯蒂结婚那天,也就是1910年4月25日,T.P.和班吉偷酒喝的场景。下面描述的是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

“又来了。”T.P说,“叽里呱啦个没完没了。我也想吼几嗓子。哇呀呀。”昆汀又踢了T.P.一脚。他把T.P.踹进了猪猡们的饭碗——食槽里,T.P.顺势躺在食槽里。“乖乖隆地隆。”T.P.说,“他那时候就这么一直欺负我。刚才你们都看见这个白人踹我了吧。哎哟喂。”

我没哭,也没停下脚步,踉踉跄跄往前走着。我没哭,可是地面开始不稳了,我还是哭了出来。[班吉也摔倒了,接下来是描写他失去了方向感之后的状态。]地面开始不断地向上倾斜,奶牛群全都撒腿往山上跑。T.P.竭力想站起来。他又摔倒了,奶牛群又撒腿往山脚下跑。昆汀拽着我的胳膊,我俩往牲口棚走去。可是牲口棚居然不见了,我们只好站着等它走回来。可等了半天,它也没回来。过了一会儿,它突然在我们后面出现了,昆汀把我放着躺在奶牛们吃食的木槽里。我紧紧抓着木槽边缘。木槽也想跑走,我赶快紧紧地抓住它。奶牛群又穿过门,往山下狂奔了。我停不下脚步。昆汀和T.P.这俩人互相拳打脚踢着对方,一边往山上爬。T.P.差点儿掉下山,昆汀把他拽回了山上。昆汀给了T.P.一记重拳。我停不下脚步。

“站起来。”昆汀说,“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要走开。”

“我和班吉还要回去继续参加婚礼呢。”T.P.说,“哇哈哈。”

昆汀又给了T.P.一拳。然后他把T.P.按在墙壁上猛揍他,T.P.狂笑不已。

每次昆汀把T.P.按在墙上揍他的时候,他都想叫一句“哎哟,好疼”,可他现在大笑着叫不出口了。我不再哭了,但我的脚步还高高低低往前走着。T.P.摔倒在我身上,牲口棚的大门突然跑走了。大门跑到山脚下去了,T.P.在跟自己拳打脚踢,自己又把自己绊倒了。他还在哈哈大笑,我停不下脚步,我很想站起来,可又跌倒了,我没办法让自己停下脚步。维尔施说:

“你们都闹够了没。你们再闹下去,我就真要发火了。都给我闭嘴,别叫唤了。”

T.P.还是大笑个没完。他轰然倒在地板上,疯狂大笑着。“哇哈哈。”他说,“我和班吉还要回到婚礼上去呢。我要喝沙士汽水[应该指的是结婚当天喝的香槟。]呀。”

“嘘,别闹了。”维尔施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啊。”

“地下酒窖啊。”T.P.说,“哇呀呀。”

“嘘,别张扬出去了。”维尔施说,“在酒窖的哪一块啊。”

“到处都是啊。”T.P.说。他笑得更癫狂了。“还有一百多瓶呢。还有一百多万瓶呢。黑小伙,你当心点儿啊。我可要开始吼叫啦。”

昆汀说:“把他扶起来。”

维尔施把我扶起来了。

“班吉,把这个喝了。”昆汀说。那一杯子饮料好烫啊。[可能是醒酒用的热茶或热咖啡。]“嘘,别闹了。把这个喝了吧。”

“沙士汽水。”T.P.说,“昆汀少爷,让我把这杯干了吧。”

“你给我把嘴巴闭上。”维尔施说,“当心昆汀少爷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维尔施,稳住他。”昆汀说。

他们死死摁住我。那一杯滚烫的热饮料不小心倒在我下巴和衬衣上了。“喝下去。”昆汀说。他们按住我的脑袋。这饮料喝进肚子里,热乎乎的,我又开始号啕大哭。我依然在哭泣,肚子里咕噜噜的很不舒服,我哭得更响亮了,直到我肚子里不再闹腾了,他们才松手。我安静下来。四周依然旋转不停,紧接着几个身影闪现了。“维尔施,把饲料槽的门打开。”那几个身影走得很慢。把几个空麻袋铺在地上。那些身影越走越快,快得已经没办法更快了。“现在把他的双脚抬起来。”他们继续前进,四周柔软流畅而且明亮。我听到T.P.在大笑。他们带着我一起爬上了明晃晃的山岗。[其实班吉是在麻袋上渐渐昏睡过去了,他感觉自己是在上山。这样的幻觉让他回想起了1898年那一天。]

到了山顶时,维尔施放下了我。“昆汀,赶快来这里。”他朝山下望去,大声呼喊着。昆汀还是站在小河沟附近。他正朝着被阴影笼罩的小河沟里扔石子。

“就让那个大傻子待在那里吧。”凯蒂说。她牵起我的手,我俩一起走过牲口棚,穿过大门。砖块小路上蹲着一只青蛙。凯蒂一脚从这只青蛙上跨过去,然后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莫里,快点啊。”凯蒂说。青蛙还是蹲在那里,杰生用脚趾捅了捅它。

“你小心点啊,它会让你长一个大瘤子哟。”维尔施说。青蛙跳走了。

“莫里,来呀。”凯蒂说。

“他们今晚在家里请客。”维尔施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家里所有灯都亮着啊。”维尔施说,“每一扇窗户都透着灯光。”

“我觉得啊,只要我们自己高兴,即使没请客,也可以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啊。”凯蒂说。

“我敢打赌肯定是在请客。”维尔施说,“你们最好从后门进去,然后偷偷地溜上楼去。”

“我才不怕呢。”凯蒂说,“我就大大方方从他们坐着的客厅进去。”

“要是你这么做的话,你爸爸肯定会痛揍你一顿。”维尔施说。

“我才不怕呢。”凯蒂说,“我就自自然然地走进客厅里去。我再自然潇洒地走进餐厅吃晚餐去。”

“没你的座位啊,你要坐哪里?”维尔施说。

“我就大大方方坐在咱奶奶的座位上。”凯蒂说,“她现在吃饭都不下床了。”

“我饿了。”杰生说。他越过我们,在砖块小路上撒腿就跑。他双手插袋,被自己绊倒在地。维尔施赶快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

“你跑步的时候,别把双手插在口袋里,那样就不会摔跤了。”维尔施说,“你这么胖乎乎的,快摔倒的时候才伸出手来撑地就来不及了。”

父亲站在厨房的台阶旁边。

“昆汀在哪里?”他说。

“他正沿着小路往这里来呢。”维尔施说。昆汀慢腾腾地走上来了。他的衬衣上是一大块白色污渍。

“嗯。”父亲说。灯光顺着台阶倾泻下来,洒在他身上。

“凯蒂和昆汀今天打水战了。”杰生说。

我们屏息等待。

“哦,真的吗?”父亲说。昆汀走进门,“今晚你们在厨房吃晚餐。”他弯腰抱起了我,灯光顺着台阶也倾泻照到我身上,我的目光俯视着凯蒂、杰生、昆汀和维尔施。父亲扭头朝台阶上走去。“但是,你们都得给我安静点。”他说。

“父亲,为什么我们非得安静呢。”凯蒂说,“家里今天是不是有客人?”

“是的。”父亲说。

“我早就告诉你了,今晚家里请客。”维尔施说。

“你才没说呢。”凯蒂说,“明明是我说的今晚家里在请客。我说了我早就知道这事儿。”

“嘘,别闹了。”父亲说。他们都噤声了,父亲打开门,我们穿过后门走廊,进到了厨房。

迪尔希已经在厨房里候着了,父亲把我放在椅子上,给我系上围嘴,把椅子推到准备开餐的桌子边。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

“你们现在都归迪尔希管了。”父亲说,“迪尔希,别让他们不由自主瞎嚷嚷了。”

“遵命,老爷。”迪尔希说。父亲准备离开厨房。

“都给我记清楚,今晚你们都归迪尔希管。”父亲在我们身后补了一句。我把脸往桌子上的食物凑过去。热腾腾的蒸汽迎面扑来。

“父亲,今晚让我管管他们吧。”凯蒂说。

“我才不要呢。”杰生说,“我要听迪尔希的。”

“要是父亲开口了,那你就得听我的。”凯蒂说,“父亲,就让他们听我的吧。”

“别吵了。”父亲说,“那你们就听凯蒂的吧。迪尔希,等他们全都吃完了,就带他们从后面楼梯上楼去吧。”

“遵命,老爷。”迪尔希说。

“你瞧瞧。”凯蒂说,“现在你们可都得听我指挥啦。”

“你们都别嚷嚷了。”迪尔希说,“今晚你们都给我安静点儿。”

“为什么咱们今晚非得那么安静啊?”凯蒂悄悄地说。

“别多问了。”迪尔希说,“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她端出了我的饭碗。碗里热气腾腾的,让我觉得很满足愉悦。“维尔施,过来。”迪尔希说。

“迪尔希,该知道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凯蒂说。

“就是礼拜天。”昆汀说,“你真是一无所知啊。”

“嘘……”迪尔希说,“杰生先生难道不是让你们都安安静静的吗?你们赶快吃晚餐吧。维尔施,把他的汤匙拿过来。”维尔施拿来了汤匙,放在碗里。汤匙又伸进了我嘴里。热腾腾的香味钻进我嘴里,我很心满意足。然后,我们停下来,不再用餐了,彼此互相看着对方,大家都很安静,而后我们又听见了那个动静,我开始哭起来了。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凯蒂问。她把手覆在我的手上。

“那是母亲的声音。”昆汀说。汤匙又递到我嘴边,我吃了一口。然后我又哭了。

“嘘,别说话。”凯蒂说。但是我没办法静下来,她走过来,用两只胳膊抱着我。迪尔希走过去把两扇门都关上了,然后我们就听不到那动静了。

“都别出声了。”凯蒂说。我安静下来了,继续吃晚餐。昆汀没吃东西,但杰生一直在吃个不停。

“那是母亲的声音。”昆汀说。他站了起来。

“你还是坐下吧。”迪尔希说,“他们正在宴请客人呢,你这一身泥泞,脏兮兮的。凯蒂,你也给我坐下吧,赶快吃完晚餐吧。”

“她刚才在哭。”昆汀说。

“那是谁在唱歌吧。”凯蒂说,“迪尔希,你说呢?”

“你们现在全都给我吃晚餐,按照杰生先生吩咐的那样。”迪尔希说,“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们自然就知道了。”凯蒂回到她自己的椅子上。

“我早告诉你了那里在开派对。”她说。

维尔施说:“他全吃光了。”

“把他的碗拿过来。”迪尔希说。那个碗就不见了。

“迪尔希,”凯蒂说,“昆汀没吃晚饭。他不是得听我的话吗?”

“昆汀,赶快吃饭吧。”迪尔希说,“你们全都给我赶紧吃完,别老待在厨房里,这可是我的地盘。”

“我一点也吃不下晚饭了。”昆汀说。

“我让你吃,你就得吃完。”凯蒂说,“迪尔希,对吧?”饭碗里的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维尔施把汤匙插进碗里,香味钻进我嘴里,我心满意足了。

“我再也吃不下了。”昆汀说,“奶奶都病重成那样了,这种时候他们怎么还能开舞会呢?”

“他们这不是在楼下开嘛。”凯蒂说。“她可以走到楼梯口子上看一看。待会儿等我换上睡袍,我也要偷看他们开舞会。”

“刚才是母亲在哭。”昆汀说,“迪尔希,她刚才确实哭了,对不对?”

“孩子,你就不能别为难我吗?”迪尔希说,“等你们几个小孩子吃完了,我还得给他们那些人做晚餐呢。”

过了一会儿,连杰生也吃完了,接着他开始哭起来了。

“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迪尔希说。

“自从咱奶奶病了之后,没法带着他一起睡了,他就每晚都哭几嗓子。”凯蒂说,“爱哭鬼。”

“我要去告状,说你欺负我。”杰生说。

他还在哭哭啼啼。“你不是已经告状了吗?”凯蒂说,“现在你都已经告无可告了。”

“你们全都给我去睡觉。”迪尔希说。她走上前来,她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拿一块热毛巾给我擦脸蛋和双手。“维尔施,你能悄悄地带他们从后楼梯上楼吗。杰生,你闭嘴,别哭了。”

“现在睡觉未免也太早了吧。”凯蒂说,“我们可从来没这么早上床睡觉的习惯。”

“你们今晚必须早睡。”迪尔希说,“你们的爸爸嘱咐过了,一吃完饭,就让你们上楼睡觉去。你们自己也听到了啊。”

“但他说了大家都得听我的安排。”凯蒂说。

“我可没打算想听你的。”杰生说。

“你必须听我的。”凯蒂说,“好啦,都别闹。你们都必须乖乖听我的话。”

“维尔施,让他们别那么闹哄哄的。”迪尔希说,“你们都会静悄悄的,对吧。”

“为什么我们今晚非得那么静悄悄呢?”凯蒂说。

“你妈妈今晚身体不太舒服。”迪尔希说,“现在你们就跟着维尔施上楼去吧。”

“我早说了,妈妈刚才就是在哭。”昆汀说。维尔施抱起我,打开了通往后走廊的大门。我们走出厨房,维尔施关上了门,四周一片漆黑。在黑暗中,我能清晰地闻到维尔施身上的气味,也能触摸到他的身体。“你们现在都静下来听我说。我们现在不上楼去了。虽然杰生先生说了让你们上楼去。但他也说了你们都得听我的指挥。我本来也不想指挥你们。可是他已经说了让我管着你们。昆汀,他是不是这么说的?”我能触摸到维尔施的脑袋。我能听见大家呼吸的声音。“昆汀,他是不是这么说的?没错,就是那样说的。那么我提议大家都去外面玩一会儿,来吧。”维尔施打开了门,我们走了出去。

我们走下了台阶。

“我说,咱们大家一起去维尔施的小屋子[康普生家的佣人房。]里玩吧,大屋里的人们就听不到咱们闹腾了。”凯蒂说。维尔施把我放下来,凯蒂牵起我的手,我们一群人沿着砖石小路一直往下走着。

“快来看。”凯蒂说,“那只青蛙不见了。这会儿它肯定是跳到花园另一头去了。也许咱们还能看见另外一只呢。”罗斯科斯双手提着牛奶桶过来了。他又继续往前走。昆汀没跟着我们一起来。他依然坐在厨房外面的台阶上。我们沿路走到维尔施的小屋子门口。我很喜欢闻维尔施小屋子散发的气味。[上面描写的是奶奶去世那天的事情。然后班吉从维尔施的小屋联想到了1910年6月昆汀自杀的消息传到家里之后,他自己住在佣人房的情景。]房子里生着火炉,T.P.蹲在炉火前,衬衣的后摆拖在地上,他正把木块丢进火炉里。

接着我起床了,T.P.帮我把衣服穿好,我们一同去厨房用餐。迪尔希在唱歌,我张嘴哭了,她就没再继续唱了。

“现在就别让他进大屋里嘛。”迪尔希说。

“我们可不能往那边走。”T.P.说。

我们在小河沟里玩耍。

“我们不能绕到那边去。”T.P.说,“你难道不知道妈妈说了不准我们去那边吗?”

迪尔希在厨房里唱歌,[其实是迪尔希知道昆汀自杀的消息之后,她在哭泣。]我张嘴哭了。

“嘘,别哭。”T.P.说,“来吧。我们去牲口棚玩。”罗斯科斯正在牲口棚里挤牛奶。他一边用一只手挤牛奶,一边在嘟嘟囔囔发着牢骚。几只小鸟停留在牲口棚的门栏上,看着他挤牛奶。其中一只小鸟飞进牲口棚的食槽里和奶牛群一起吃饲料。我看到罗斯科斯在挤牛奶,T.P.正在给“小王子”和“皇后号”喂食。小牛犊关在猪栏里。它拿鼻子蹭着猪栏上的铁网,一边哞哞叫唤着。

“T.P.。”罗斯科斯说。T.P.在牲口棚里回应了一声“在”。小欢欢把脑袋从棚里探出来,因为T.P.还没给她喂食。“你先喂完她。”罗斯科斯说。“接着你就来帮忙挤牛奶吧。我这右手没法再干活了。”

T.P.走过来,然后开始挤牛奶。

“您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T.P.说。

“医生也治不好啊。”罗斯科斯说,“至少在咱们这儿,医生没什么作用。”

“咱们这儿怎么了?”T.P.说。

“这个地方很不吉利。”罗斯科斯说,“你要是挤完了奶,就把那头小牛犊牵进来吧。”

这个地方很不吉利,罗斯科斯说。[这里是前一晚在佣人房里的情景。]火苗在他和维尔施的身后蹿起又落下,火光拂过他和维尔施的脸庞。迪尔希把我放在床上安置好。床上有一股闻起来像T.P.的味道,而我是如此喜欢那个味道。

“你知道了些什么,”迪尔希说,“莫非你又神志不清了?”

“我的脑子再清楚不过了。”罗斯科斯说,“那个凶兆现在不就躺在床上吗。这十五年来,大家不都已经把这个凶兆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就算是这么回事吧。”迪尔希说,“可这对你们全家人也没什么坏处啊,对不对?维尔施已经长大成人了,都能干粗活了,还把方罗妮[方罗妮是罗斯科斯和迪尔希的女儿,拉斯特的母亲。]抚养长大,好好嫁人了,等T.P.也长大了,他就能顶替你的工作了,那时候你就轻松了,说不定风湿病都好起来了。”

“现在都已经死了两个了。”[指的是奶奶病死和昆汀自杀身亡。]罗斯科斯说,“这以后还得死一个。我已经看见凶兆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吗?”

“那天晚上,我听见一只猫头鹰在叫唤。”T.P.说,“阿丹[狗名。]甚至都不来吃晚饭了。它守在牲口棚里,哪儿都不敢去。天色一旦暗淡下来,它就吼叫个不停。维尔施都听到了。”

“要再出事,哪止再死一个啊。”迪尔希说,“你告诉我有谁能长生不老,永生不死,感谢耶稣。”

“光是死几个人,这还不算最糟糕。”罗斯科斯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迪尔希说,“要是把那个名字说出来,他们就真要倒霉了,除非他一哭,你也跟着坐起来。”[黑人的迷信,认为这样可以免灾。]

“这就是他们的不祥之地。”罗斯科斯说,“我早看出端倪了,他们一给他改名字,我就立刻了然于心了。”

“管好你自己的嘴,可不能乱说。”迪尔希说。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气味闻起来像T.P.身上的味道。“你们都别瞎吵吵了,安静点儿,先让他睡着吧。”

“我看见预兆了。”罗斯科斯说。

“还能有啥预兆,预兆就是T.P.要顶替你了,你的活儿都归他干了。”迪尔希说。[班吉回忆至此,又联想到了1912年迪尔希在康普生先生去世那天所讲的类似的话。]T.P.,把他和昆汀带去后面的小房子里,他们可以和拉斯特一起玩,方罗妮可以照看他们,你赶快帮你爹干活去。

我们用餐结束了。T.P.抱起昆汀,我们一起上T.P.的小房子里玩去了。拉斯特在泥巴堆里玩得不亦乐乎。T.P.把小昆汀放下来,她也在泥巴堆里玩耍起来了。拉斯特的玩具是几个线轴,昆汀和他打了起来,小昆汀抢到了他的玩具。拉斯特号啕大哭,方罗妮走过来,她给了拉斯特一个小铁皮罐头当玩具,然后我把小昆汀的线轴拿走了,他打了我,我咧嘴大哭起来。“嘘,别哭了。”方罗妮说,“你自己难道不害臊吗?抢小孩子的玩具。”她把那些线轴从我手上拿走,还给了小昆汀。

“嘘,别闹了。”方罗妮说,“别哭了,听见没。”

“安静点儿。”方罗妮说,“你们都欠抽啊,是不是。”她把拉斯特和小昆汀抱起来。“到这里来。”她说。我们都去了牲口棚。T.P.正在挤奶。罗斯科斯坐在箱子上休息。

“他又哪里不对劲了。”罗斯科斯说。

“你们得让他待在这里。”方罗妮说,“他又和小宝宝们打架了。还抢人家的玩具。你现在就在这儿,和T.P.待在一块,看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你好好把奶牛的乳头清理干净。”罗斯科斯说,“你去年冬天给那头小奶牛挤过奶,她现在都不出奶了,要这头奶牛也挤不出奶了,他们可就没牛奶喝了。”

迪尔希在唱着什么歌。[班吉总把迪尔希的哭泣认为是在唱歌。]

“别凑过那边去。”T.P.说,“难道你不记得妈妈说过的,你不能去那边吗?”他们在吟诵着什么。

“来吧。”T.P.说,“我们去找小昆汀和拉斯特一起玩吧。走啦。”

小昆汀和拉斯特正在T.P.的小房子前面玩泥巴。房子里生了一个火炉,火苗蹿起又落下,罗斯科斯背对着火炉坐着,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就是三个了啊,我的老天爷。”罗斯科斯说,“我两年前就跟你说过了。这个地方很不吉利呀。”

“那你为什么不赶快逃离这里呢?”迪尔希说。她给我脱下衣服。“你这一套不吉利的说辞都把维尔施吓得跑去孟菲斯[美国田纳西州西南部的大城市,离本书故事发生地点的密西西比州北部距离很近。]了。这下你可算满意了吧。”

“如果维尔施就只有那么一点坏运气,那我可就真满意了哟。”罗斯科斯说。

方罗妮走进来了。

“你们都干完活儿了吧。”迪尔希说。

“T.P.马上就干完活儿了。”方罗妮说,“卡洛琳小姐希望你能服侍小昆汀上床睡觉。”

“我一做完这些事,就尽快赶过去,也只能这样了。”迪尔希说,“事到如今,她也应该知道其实我没长翅膀吧。”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嘛。”罗斯科斯说,“他们连自己家孩子的名字都不准提起,[凯蒂被丈夫抛弃之后生下了私生女。康普生太太觉得非常耻辱,不允许凯蒂回家,在家里也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你说这样的地方是不是凶多吉少呢。”

“嘘,快别说了。”迪尔希说,“你要是把他吵醒了,他又要闹个没完了。”

“抚养了一个根本不知道自己妈妈叫什么名字的孩子,这事太荒谬了。”罗斯科斯说。

“别再费神为她瞎操心了。”迪尔希说,“我带大了家里所有的孩子们,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关系。行了,别唠叨了。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你就直接说出那个名字吧。”方罗妮说,“反正无论谁的名字,他都听不懂。”

“你试一试说说看啊,看他到底懂不懂。”迪尔希说,“他睡觉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我敢打赌。”

“大家都觉得他是个白痴,啥也不懂,但其实他懂得还真不少。”罗斯科斯说,“他就像短毛大猎狗似的,嗅觉精准,能知道家里每个人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要是他能开口说话,肯定能说出他自己的日子啥时候到头,还有你们的,或者我的。”

“妈妈,您能把拉斯特从床上抱起来吗?”方罗妮说,“那个孩子会给他施魔咒的。”

“闭上你的嘴,别瞎说。”迪尔希说,“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想吗。怎么能听信罗斯科斯的胡言乱语呢,班吉,赶快上床睡觉吧。”

迪尔希推搡了我一把,我赶快爬上床,拉斯特已经躺在上面了。他睡得很香。迪尔希拿出一根很长的木头板子,横在拉斯特和我中间。“你乖乖待在自己那边。”迪尔希说,“拉斯特还是小孩子,你别挤坏了他。”

你还不能去那里,T.P.说。再等等。[班吉联想到了第二天他父亲的灵柩运往墓地的情景。]

我们在房子的拐角处张望,一辆辆马车依次驶过去了。

“赶快。”T.P.说。他一把抱起小昆汀,我们一起跑到篱笆的拐角处,目送他们远去。“他就这么走了。”T.P.说,“你们看见那辆有窗户的马车了吗?好好看看那辆。他就躺在那辆马车里。跟他好好告别吧。”

赶快走吧。拉斯特说,[回到“当前”。]我要把这个球带回家去,那样保证丢不了。啊,不行的,少爷,这不能给你。要是让那些人看见你有这个球,他们会说这是你偷来的呢。嘘,快别抱怨了。这真不能给你。再说即使给你玩,你也不会玩啊。

方罗妮和T.P.在门口的泥巴堆里玩耍。[班吉又想到了奶奶去世那天晚上,凯蒂建议大家一起去维尔施的小屋里玩耍的情景。]T.P.有一个装满了萤火虫的瓶子。

“你们怎么全都出来了?”方罗妮说。

“家里来了客人。”凯蒂说,“父亲说今晚家里全部的小孩子都听我指挥。我想你和T.P.也得听我的吧。”

“我可不会听你瞎指挥。”杰生说,“方罗妮和T.P.也不会听你的。”

“只要我开口,他们就得听我的。”凯蒂说,“不过我可能还懒得开口呢。”

“谁也管不了T.P.。”方罗妮说,“葬礼开始了吗?”

“葬礼是什么啊。”杰生说。

“难道妈妈没说过不准你告诉他们这事吗?”维尔施说。

“葬礼就是大家一起悲叹哀悼。”方罗妮说,“比尤拉·克莱大姐去世的时候,大家足足悲悼了两天呢。”

他们聚集在维尔施的房子里悲痛哀悼。[班吉想到了罗斯科斯去世的情景。]迪尔希在哭泣。迪尔希一边哭着,拉斯特一边说,嘘,别出声,我们大家就屏息静气,而后我又放声大哭起来,打破了四周安静的氛围,布鲁也跟着在厨房台阶下面哀号。迪尔希终于不哭了,我们也安静了下来。

“哦。”凯蒂说,[奶奶去世那天。]“那是黑人们的规矩。白种人是没有葬礼的。”

“方罗妮,妈妈说了,这事儿可不能告诉他们。”维尔施说。

“什么事儿不能告诉他们啊?”凯蒂问。

迪尔希在悲悼,她的哭声传到这儿,我也跟着哭了,布鲁听见了,它在台阶下狂吠。[罗斯科斯去世那天。]拉斯特,方罗妮透过窗户说。把他们全带去牲口棚。这吵吵闹闹的我可怎么做饭呀。还有那条小猎犬,统统都带走。

我不想去哟,拉斯特说。昨晚我在那里看到爷爷了,他就站在牲口棚里冲我挥手。说不定今晚又能看到他。

“我倒很想知道为什么白人就不能举行葬礼呢。”方罗妮说,[奶奶去世那天。]“白人不也一样会死去吗。你奶奶不也就像黑人一样死去了吗。”

“狗才会死。”凯蒂说,“那次南希掉进地沟里,罗斯科斯一枪就崩了它,飞来了一大群秃鹫把它给撕碎了。”

白骨散落在地沟四周,阴森可怕的地沟里遍布着黑漆漆的藤蔓,藤蔓暴露在月色下,像一动不动躺着的尸体。而后他们全都安静下来,没动静了,四周一片漆黑,我昏昏睡去,醒来之后睁开眼睛,我听见了妈妈在说话,还听到了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我闻到了那股奇怪的气味。[班吉联想到1912年他父亲去世那晚他醒过来闻到了“死亡”的气味。]而后那间房子的轮廓出现了,但我却紧闭双眼。我并没有睡着。我能闻到那股气味。T.P.把被单上的别针都解开了。

“别说话。”他说,“嘘……”

但是我能闻出那股气味。T.P.一把拉起我,飞速给我穿好衣服。

“班吉,别出声。”他说,“我们一起去我的小房子里。你们不是都喜欢去我家吗,方罗妮在家呢。别说话,嘘……”

他帮我系上鞋带,戴好帽子,我们就出发了。门厅亮着灯。我们听见了母亲在门厅那头正在说话。

“班吉,嘘……”T.P.说,“我们马上就出去了。”一扇门缓缓打开了,那股奇怪的味道又来了,甚至更浓烈了,一颗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这不可能是父亲。他生病了,躺在床上呢。

“你能把他带出去,别待在屋里吗。”

“我们正要出去呢。”T.P.说。迪尔希从楼梯走上来了。

“别说话。”她说,“都安静点儿,T.P.,把他带去我们家吧。方罗妮会给他铺好床。你们要照顾好他啊。班吉,别出声。跟T.P.一起去吧。”

她朝着母亲正在说话的门厅那头走去了。

“最好还是把他放在那里。”这不是父亲的声音。他关上了门,但是我依然能闻到那股奇怪的气味。

我们走下楼梯。楼梯的尽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T.P.拉着我往前走,我们走出了大门口,走进了门外的那一片黑暗中。阿丹坐在后院的空地上,吠叫个不停。

“它闻到了那个气味。”T.P.说,“你是不是也是这样闻出来的。”

我们拾阶而下,身后的影子也一步一步落下台阶。

“我忘记拿你的外套了。”T.P.说,“你本该穿着外套出来的。但是我又实在不想回去拿了。”

阿丹还在一直吠叫着。

“你给我消停点吧。”T.P.说。我们的影子一直在移动变化,可是阿丹的影子却一动不动,不过它一开口吠叫,地上的影子就跟着动起来了。

“我完全没办法把你带回家啊,你这么闹腾。”T.P.说,“你以前就很惹人厌恶了,现在叫起来的声音还像只牛蛙,真是的。赶快走吧。”

我们在砖石小路上踯躅而行,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猪圈里散发出猪猡特有的那种味道。一头奶牛站在棚里,面对着我们,正在嚼草。阿丹又嚎叫起来了。

“你这是要把全镇的人都吵醒啊。”T.P.说,“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我们看到了阿欢,它正在小河谷边吃草。我们走到小河谷边,月亮静静地照在水面上。

“少爷,别啊。”T.P.说。“这里离家太近了。我们可不能就待在这儿。走吧。哎呀,你看看你自己。整条腿都给弄湿透了。来吧,到这儿来。”阿丹还在吠叫。

拨开窸窸窣窣的草丛,那条地沟又出现了。阴森森的白骨就散落在黑漆漆的藤蔓四周。

“就是现在。”T.P.说,“你要是想大吼大叫,那就尽情吼出来吧。在你面前是二十英亩的牧场和无尽的黑夜,你想怎么吼就怎么吼。”

T.P.在小河沟里找了个地方躺下来,我也跟着坐下去,看着四周散落的白骨,秃鹫们就是在这里把南希撕碎,吞得一干二净的,那些黝黑阴郁的大鸟吃饱之后,扑腾着它们沉甸甸的大翅膀,缓缓飞出了小河沟。

我之前来这里的时候,那个硬币还在我身上呢,拉斯特说。[回到“当前”,拉斯特依然在找他的硬币。]我还掏出来给你们看了呢。你们是不是看到了呀。我就站在这个地方,把硬币从兜里掏出来给你们看的。

“你以为秃鹫会把咱奶奶也撕成碎片吗?”凯蒂说,[又回到奶奶去世的那一晚。]“你可真是太疯癫了。”

“你是个大坏蛋。”杰生说。他开始哭了起来。

“你才是个大浑球呢。”凯蒂说。杰生还是在哭。他的双手插在裤袋里。

“杰生长大之后肯定富得流油。”维尔施说,“他随时随刻都紧紧攥着自己的钱,绝不松手。”

杰生依旧在哭。

“你看你又惹他哭得没完没了。”凯蒂说,“杰生,快别哭了。秃鹫们怎么可能飞得进去咱奶奶的房间里呢。父亲不会让它们飞进去的。你会让秃鹫活生生把你撕碎吗?好啦,别哭了。”

杰生不哭了。“方罗妮说那是一个葬礼。”他说。

“才不是呢。”凯蒂说,“那是一个舞会。方罗妮根本就一无所知啦。T.P.,他眼馋你的萤火虫了。给他玩一会儿吧。”

T.P.递给我那瓶萤火虫。

“我敢说,要是我们现在绕道去客厅窗户底下,肯定能有点什么重大发现。”凯蒂说,“然后你们就会相信我的话了。”

“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方罗妮说,“我不用过去也知道。”

“方罗妮,你最好赶快闭嘴。”维尔施说,“妈妈又要抽你了。”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凯蒂说。

“反正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方罗妮说。

“走吧。”凯蒂说,“我们绕到房子前面去吧。”

我们又起身出发了。

“T.P.想要回他的萤火虫瓶子了。”方罗妮说。

“T.P.,就让他多玩一会儿呗。”凯蒂说,“我们肯定会还给你的。”

“你们自己就从来都不去逮萤火虫。”方罗妮说。

“如果我说,你和T.P.也可以来的话,你会让他多玩一会儿这瓶萤火虫吗?”凯蒂说。

“又没人说我和T.P.非得听你指挥呀。”方罗妮说。

“要是我说你们不用听我的,你们能让他多玩一会儿嘛。”凯蒂说。

“好吧。”方罗妮说,“T.P.,就让他玩吧。维尔施,我们去看他们是怎么哀悼的。”

“他们才不是在哀悼呢。”凯蒂说,“我早就说啦,他们是在开舞会。维尔施,你说那是哭哭啼啼的葬礼吗?”

“我们老站在这里不动,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他们到底在干吗啊。”维尔施说。

“动身吧。”凯蒂说,“方罗妮和T.P.可以不用听我指挥。但其他人还是得听我的啊。维尔施,你还是抱起他来吧。天色眼看就要暗下来了。”

维尔施一把抱起我来,然后我们一起绕过了厨房。

我们在屋子拐角附近东张西望,马车上的灯光沿着车道一路照射过来。[又回到了1910年凯蒂婚礼那晚,在T.P.与班吉喝醉之前。]T.P.走回到地窖门口,打开了门。

你知道地窖里面有什么吗。T.P.说。有苏打水呢。我亲眼见过杰生少爷抱着满满一大堆从里面走出来。你稍等一下。

T.P.走了过去,在厨房门口四处张望着。迪尔希说,你在那里偷偷摸摸地看什么呢?班吉呢,在哪里?

他不就在那里嘛。T.P.说。

过去看着他吧,迪尔希说。但现在别让他进大房子里去。

好的,遵命,T.P.说。他们开始举行婚礼了吗。

你赶快去看管好那个孩子,别让大家看见了他,迪尔希说。我这儿已经手忙脚乱快顾不过来了。

一条蛇从房子地下钻了出来。[奶奶去世的那一晚。]杰生说他一点都不害怕蛇,凯蒂说他肯定怕蛇,而她自己倒不害怕,威尔施说其实这两个人都怕蛇,凯蒂对他说,你给我闭嘴,她说话的语气极像父亲。

你不会是要开始歇斯底里大喊大叫了吧。T.P.说。[凯蒂结婚的那一晚。]来喝一点沙士汽水啦。

汽水的味道直冲我的鼻子,泛上眼睛。

要是你不想喝,那就给我喝吧。T.P.说。好咧,拿到了。我们赶快再拿一瓶吧,趁现在没人发现咱们。你千万别说出去啊。

门厅窗户下有一棵树,我们走到树底下,停住了脚步。[奶奶去世的那一晚。]维尔施把我放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天气阴冷刺骨。每一扇窗户都透着灯光。

“咱奶奶就躺在那一间屋子里。”凯蒂说,“她现在每天病怏怏的。等她身体好起来了,我们就能去郊外野餐了。”

“反正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方罗妮说。

风吹过来,树叶在沙沙作响,地上的小草也沙沙作响。

“再往前走过去,我们在那间屋子出过麻疹啊。”凯蒂说,“方罗妮,你和T.P.是在什么地方出的麻疹呢?”

“还不就在我们平时住的地方嘛。”方罗妮说。

“他们还没开始呢。”凯蒂说。

他们正准备要开始了,T.P.说。[凯蒂结婚的那一晚。]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把那个大箱子搬过来,我们站上去,就能从窗户看到房子里了。喂,咱们赶快把这杯沙士汽水给干了吧。这玩意儿喝起来就像嗓子眼里塞了一只猫头鹰。

我们喝完了手里的沙士汽水,T.P.把那几个空瓶子塞回地窖里的储酒格子里,然后他就走开了。我听见了他们在门厅里聊天说话,我举起双手攀上墙壁,想扒上窗台。T.P.拖来了一个大箱子。他一不留神,摔倒在地,开始咧嘴大笑起来。他躺在那里,侧着脸,对着草地狂笑不已。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把大箱子拖到窗台下,使劲憋住不笑。

“我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嚷出声来。”T.P.说,“你站到箱子上去,看看他们到底开始了没。”

“乐队还没来,他们还没开始吧。”凯蒂说。[从“开始”回想到另外一个“开始。”依然是奶奶去世那晚的情景。]

“他们才不需要什么乐队呢。”方罗妮说。

“你怎么知道呢?”凯蒂说。

“反正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方罗妮说。

“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凯蒂说,她走到大树下。“维尔施,推我一把。”

“可是你爸爸交代过,你不能爬那棵树。”维尔施说。

“那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儿了。”凯蒂说,“我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再说了,他吩咐过了,今晚我是总指挥。他是不是说了大家都得听我的指挥呀。”

“我才懒得理你。”杰生说,“方罗妮和T.P.也不会听你指挥的。”

“维尔施,推我上去。”凯蒂说。

“好吧。”维尔施说,“以后要是追究起来,挨抽的人可是你,跟我没关系啊。”他走过去了,把凯蒂推上了那棵大树最底下的枝丫上。我们全部都齐刷刷地盯着她内裤上的那块沾满泥巴的臀部。然而一转眼,她就不见了。但我们能听到树梢上传来的树枝摇晃声。

“杰生少爷说了,要是你把树枝折断了,他就抽你。”维尔施说。

“我也要去告她的状。”杰生说。

那棵树突然不晃动了。我们集体抬头往树上看去,树枝静悄悄的。

“你看到什么了啊?”方罗妮轻声问。

我看见他们了。[凯蒂婚礼那天。]然后我又看到了凯蒂,她头上戴着美丽的花朵,头顶披着一条长尾白纱,轻柔得像一阵华丽闪亮的微风。

“嘘,别出声。”T.P.说,“他们会发现你的。赶快下来吧。”他把我拽了下来。凯蒂。我举着双手攀在窗台上,凯蒂。T.P.一把拉下我来了。“嘘,别说话。”他说,“安静。赶快到我这里来。”他拉着我往前走。“班吉,千万别说话。你难道希望他们听见你的声音吗。走吧,我们再去地窖里喝沙士汽水,但是你要安静一点儿,喝完了我们再回来看情况如何。我们俩最好再各喝一瓶,否则随时会崩溃大喊大叫。我们就说是阿丹喝了。昆汀老爷总说这条狗非常聪明,那我们就顺水推舟,说这是条很爱喝沙士汽水的聪明狗狗。”

月光洒落在通往地窖的台阶上。我们又喝掉了更多的沙士汽水。

“你知道我希望现在发生什么事情吗。”T.P.说,“我就希望此刻有一头熊从地窖门口走过来。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会直接冲它走过去,深深地蔑视它。赶快把那瓶递给我,把我嘴巴给堵上,不然我真会号叫出来了。”

T.P.喝得仰面倒下去了。他开始大笑不止,地窖的门和月光仿佛也喝醉了,在一起跳舞,越跳越远,不知道有个什么东西打了我一下。

“别出声了。”T.P.说,他竭力不笑。“天哪,他们肯定全都听见咱们的声音了。赶快起来。班吉,起来,赶快。”他笑个不停,全身筛糠似的抖得厉害,我竭力想站起来。月色笼罩中,酒窖的台阶仿佛自己长腿了,跑到山岗上去了,T.P.就倒在这山岗上,倒进了这月色迷茫中,与此同时,我一头扎进了篱笆里,T.P.跟在我身后跑,一边说“小声点,小声点啊”。然后,他又跌倒在花丛中,狂笑不止,我想往前跑,却和那个大箱子撞了个正着。我趴在地上,寻思着要爬上那个大箱子,可这箱子竟然自己长腿了,跳开了,还猛击了我的后脑勺一下,痛得我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声号叫。我的嗓子好像不属于我了,它自己又发出了一声号叫,我放弃挣扎,继续趴在地上,嗓子眼又号叫了一声,我害怕了,我哭了起来。T.P.走过来,他想把我拉起来,可我嗓子眼里不断冒出各种各样的号叫声。它不停地号叫着,我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哭泣,T.P.没把我拉起来,他反而倒下来,坐在我身上,我的嗓子眼里依然冒出各种古怪的号叫声,他发狂似的大笑着,昆汀踢了踢T.P.,凯蒂过来了,她伸手抱住我,她那轻柔得像闪亮微风般的白纱缠绕着我,可我再也闻不到她身上那雨后森林的气息了,我开始哭泣。

班吉,凯蒂说,班吉。[班吉因为闻不到树叶的清香味,联想到凯蒂十四岁第一次穿大人的衣服,还喷了香水的情景。]她又伸出一双手臂想抱着我,可是我躲开了。“班吉,你怎么了。”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顶帽子啊。”她摘下头上的帽子,又过来了想抱我,而我躲开了。

“班吉。”她说。“到底怎么回事呢,班吉。是不是凯蒂做错了什么呀?”

“他不喜欢你这身神经兮兮的衣服。”杰生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呀。你是不是觉得谁也不如你了呀。神经病。”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凯蒂说,“班吉,你这个小坏蹄子。”

“就因为你今年十四岁了,你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对吧?”杰生说,“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对吧?”

“班吉,别哭了。”凯蒂说,“你就快把妈妈吵醒了。别哭哭啼啼了。”

但是我哭得正起劲,停不下来,她走开了去,我跟着她,她走到楼梯口处,停下脚步来等我,我也停住了脚步。

“班吉,到底怎么回事呢。”凯蒂说,“告诉凯蒂吧,好不好。她一定可以办到的。来,试试看。”

“凯蒂斯。”母亲叫着。

“我在啊。”凯蒂说。

“你们为什么要戏弄他呀。”母亲说,“把他带来这里。”

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里,她正病怏怏地躺在床上,额头上覆盖着一块布。

“又怎么了啊,”母亲说,“班吉明。”

“班吉……”凯蒂说。她又起劲了,但我赶快躲开了她。

“你肯定是什么地方惹着他了。”母亲说,“你就不能让他一个人好好待着嘛,我也能清静一会儿。把那个盒子给他吧,然后你忙你的去,让他自己玩儿。”

凯蒂把盒子拿来,放在地板上,打开了盖子。盒子里装满了星星。我静着不动,星星们也静悄悄的不动。我晃了晃脑袋,星星们就一眨一眨,闪闪发亮。我不哭了。

紧接着,我听到了凯蒂走路的声音,我又开始哭泣了。

“班吉明。”母亲说,“过来我这里。”我走到了屋子的门口。“班吉明,我叫你呢。”母亲说。

“这是怎么回事啊,”父亲说,“你要去哪里呢?”

“杰生,带他到楼下去玩,找个人看管他。”母亲说,“你明明知道我现在生病了,还来惹我生气呢。”

父亲带着我走出屋子,把门从身后关上了。

“T.P.。”他说。

“是的,老爷。”T.P.在楼下应声道。

“班吉要去楼下玩。”父亲说,“你跟着T.P.去吧。”

我走到洗澡间门口。我听见了里面传来的流水声。

“班吉。”T.P.在楼下喊我。

我能听见流水声。我屏声静气地听着。

我听不到流水声了,这时候,凯蒂打开了洗澡间的门。

“哎呀,班吉。”她说。她看着我,我走上前去,她伸出双手搂住了我。

“你是不是又找回了凯蒂呀。”她说,“你是不是以为凯蒂跑走了呀。”凯蒂又散发着雨后树叶般的清香了。

我们一起走回凯蒂的房间里。她坐在镜子面前梳妆。她停了下来,看着我。

“哎呀,班吉,到底怎么了呢?”她说,“你可不准哭啊。凯蒂不会跑走的。来,看看这是什么。”她拿起一个瓶子,拔开瓶塞,把瓶子凑在我鼻子底下。“很甜吧。闻一闻,好香的。”

我扭头避开了,我没有哭,她手里拿着那个瓶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噢。”她说。她放下手里的瓶子,走过来,双臂环绕着我。“原来是为了那个呀。你是不是本来打算告诉凯蒂,但你又没能告诉她呀。你想要,但你又说不出来,对不对啊。当然啦,凯蒂不再需要了啊。你先等我把衣服穿好啊。”

凯蒂穿好了衣服,又拿起那个瓶子,我们一起下楼,走到厨房里。

“迪尔希。”凯蒂说,“班吉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她弯下腰来,把那个瓶子放在我手掌上。“现在去把这个送给迪尔希。”凯蒂握着我的手,伸了出去,迪尔希接过了那个瓶子。

“哎呀,真难以置信。”迪尔希说,“我的小宝贝竟然送了一瓶香水给迪尔希。罗斯科斯,快来看看呀。”

凯蒂身上散发着雨后树叶的清香。“我们平时不太爱用香水。”凯蒂说。

她身上散发着雨后树叶的清香。

“好啦,过来吧。”迪尔希说。[回到1908年班吉独自一人帮莫里舅舅送情书的那晚。]“你长大了,不能再跟别人睡一块儿了。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都十三岁了呢。你应该可以一个人去莫里舅舅房间里睡觉了吧。”

莫里舅舅生病了。他的眼睛看起来病怏怏的,嘴巴也病怏怏的。[送情书当晚。派特森先生夺过班吉手里的信,发现了莫里舅舅和自己妻子私通之情,揍了莫里。这里说的“病怏怏”是指“肿起来了”。]迪尔希捧着托盘把晚餐送到了他的房间里。

“莫里说他迟早要开枪打死那个恶棍。”父亲说,“我告诉他,在动手之前,最好别在派特森先生面前流露出这个意思。”父亲正在喝酒。

“杰生。”母亲说道。

“父亲,要开枪打死谁啊?”昆汀说,“莫里舅舅为什么要开枪打他啊。”

“就只是一句玩笑话啊,他都受不了。”父亲说。

“杰生。”母亲说,“你怎么能那样无情呢?你就坐在那里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莫里遭埋伏还中枪倒地了,你居然还能嘲笑他。”

“那是莫里自己把自己给陷害到了遭埋伏还中枪的地步呀。”父亲说。

“父亲,开枪打了谁啊?”昆汀问,“莫里舅舅想开枪打谁啊?”

“没有谁。”父亲说,“我可是一把手枪都没有啊。”母亲开始哭泣起来了。“如果你怨恨莫里,不想再养着他这个吃白食的。你为什么不拿出点男子汉气概来,当面跟他说清楚呢。你何苦这样在他背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来奚落他呢。”

“我一点也没怨恨他。”父亲说,“其实我很喜欢莫里。他无限地满足了我的种族优越感。即使有人拿一对好马来跟我换他,我也不乐意呢。昆汀,你知道为什么吗?”

“父亲,我不知道。”昆汀说。

“Et ego in arcadia[本句拉丁文的原意为:我即使到了阿卡狄亚。阿卡狄亚是古希腊某地,后被喻为田园诗般淳朴之地。康普生这句话的意思为:如果他有一对好马,到了阿卡狄亚还是要找干草来喂马;而他有了莫里,就不用费劲喂了。],我忘记了‘干草’这个词在拉丁语里怎么说。”父亲说,“好啦,好啦。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他喝完了酒,把玻璃酒杯放下,走了过去,轻轻地把手放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谁跟你开玩笑呢。”母亲说,“我娘家人和你家人一样出身高贵,很有教养。只不过莫里的健康状况比较堪忧。”

“那肯定是显而易见的。”父亲说,“健康状况欠佳是所有人生活的致命原因。在苦痛中诞生,在堕落中成长,在腐烂中死去。维尔施。”

“是的,老爷。”维尔施应声道,他站在我椅子后面。

“这个玻璃瓶拿去,斟满酒。”

“再把迪尔希喊过来,让她带班吉明睡觉去。”母亲说。

“你现在已经是个大男孩了。”迪尔希说,[当晚后来发生的事情。]“凯蒂已经不乐意和你睡一起了。现在别闹了好吗,赶快去睡觉吧。”那间屋子突然消失不见了,但我没有哭,紧接着房子又出现了,迪尔希走过来,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要不要当个乖孩子呀,安安静静的。”迪尔希说,“你不肯呀,是不是。那你等我一会儿。”说完她就走开了。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凯蒂从门里走了出来。

“好啦,别闹了。”凯蒂说,“我这不是来了嘛。”

我不哭了,迪尔希把床单铺好,凯蒂钻进毛毯里去了。她没有脱下身上裹着的浴袍。

“你看。”凯蒂说,“我在这里呀。”迪尔希又拿来了一条毛毯,盖在凯蒂身上,还替她掖了掖被角。

“他过一会儿就会睡着了。”迪尔希说,“你房间的灯我给你留着吧。”

“好呢。”凯蒂说。她和我一起头挨着头挤在一个枕头上。“晚安,迪尔希。”

“晚安,小宝贝。”迪尔希说。房间的光线暗了。凯蒂身上散发着雨后树叶般的清香。

我们一起抬头往树上看,她正在树上。[奶奶去世那一晚。]

“维尔施,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呢?”方罗妮压低声音问。

“嘘……”凯蒂在树上说。迪尔希发话了,她说,“你们赶快过来这儿呀。”她的身影从屋子拐角闪了出来。“你们为什么要背着我偷偷溜出来呢。为啥不听你们爸爸的话,乖乖上楼睡觉去呢。凯蒂和昆汀去了哪里?”

“我一早就告诫过她了,别爬那棵树。”杰生说,“我这就去告她的状。”

“谁在那棵树上呀。”迪尔希说。她凑近过来,抬头往树上张望。“凯蒂。”迪尔希喊了一句。树上的枝丫又开始摇来晃去了。

“是你这个小恶魔在树上啊。”迪尔希说,“赶紧给我从树上下来。”

“嘘……”凯蒂轻声说,“你难道不知道父亲说了要安静吗?”她的一双腿出现在我们视野里,迪尔希伸手接住她,把她从树上抱下来,放在地上。

“你竟然让他们跑到这里来玩,难道你就没有半点更好的办法了吗。”迪尔希说。

“对她,我可真是无能为力了。”维尔施说。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事儿呀。”迪尔希说,“谁批准你们跑到房子前头这一块来玩耍的呀。”

“她带头的。”方罗妮说,“她带我们来这里的。”

“谁说了你们非得听她指挥呀。”迪尔希说,“现在都赶紧给我回家去。”方罗妮和T.P.抬腿就走。他们走得飞快,刚走了没几步,我们就看不见他们了。

“深更半夜跑去那里玩。”迪尔希说。她一把抱起我来,朝厨房走去。

“还背着我偷偷摸摸溜出去玩。”迪尔希说,“你们明明知道都已经过了睡觉的点了。”

“嘘……迪尔希,小声点儿。”凯蒂说,“说话的嗓门别这么粗犷啦。我们得安静一点儿。”

“你自己先闭嘴,安静一会儿吧。”迪尔希说,“昆汀去了哪里?”

“昆汀气得快发狂啦,因为今晚大家都得听我指挥,包括他。”凯蒂说,“他手里还抓着T.P.的萤火虫瓶子呢。”

“我敢说,T.P.即使没有那个萤火虫瓶子,他也不在乎。”迪尔希说,“维尔施,你去找找昆汀。罗斯科斯说看见他往牲口棚那个方向走去了。”维尔施走开了。很快我们就看不见他了。

“他们在屋子里面无所事事,什么也没干。”凯蒂说,“全都坐在椅子上,互相望着。”

“他们操办这种事,哪会让你们这些小孩子来帮忙呢。”迪尔希说。我们一起绕过了厨房。

你们现在又要去哪里,拉斯特说。[回到“当前”。]你是不是又想回去看他们打球啊。那边我们不是已经找过了吗。啊,稍等片刻。你就在这儿等着好吗,等我去把那个球拿过来。我想到办法了。

厨房里一片漆黑。[班吉联想到1906年的某个晚上,他一个人走出宅子去的情景。]半空中的那些树浸透在黑暗中。阿丹摇摇摆摆地从台阶下面走上来了,舔了舔我的脚脖子。我绕到厨房后面,那儿有朦胧的月色。阿丹拖着四只蹄子慢慢跟过来了,也浸入了月色中。

“班吉。”T.P在房子里叫道。

在客厅窗户外的那株开满花的树并不是黑漆漆的,真正黑暗难辨的是那些浓密茂盛的大树。我的身影在草地上轻轻掠过,所到之处的青草在月色笼罩中发出沙沙声。

“班吉,喊你呢。”T.P.在房子里叫道,“你藏在哪里?你从屋子里溜出去了。我一早就知道了。”

拉斯特回来了。[“当前”]等一等,他说。到这里来。别上那边去了。昆汀小姐和她的情郎在那边荡秋千呢。你从这边过来。班吉,回来呀。

树底下一片漆黑。[1906年的那个晚上。]阿丹不乐意过来。它沐浴在月光中。接着我看到了那个秋千,我开始哭泣。

班吉,离开那里,赶快过来这里,拉斯特说。[“当前”]昆汀小姐要是知道了,她一准要发怒了。

当初秋千上有两个人,现在只有一个人了。[1906年的那个晚上。]凯蒂疾步走来,在一片漆黑中,她是白茫茫的一片。

“班吉。”她说,“你是怎么溜出来的?维尔施呢,在哪里?”

她伸出手臂,环抱着我,我没再哭了,我拽住她的衣服,竭力想把她从我身上扯开。

“哎呀,班吉。”她说,“你这是怎么啦。T.P.。”她喊了一嗓子。坐在秋千上的那个人站起来了,走了过来,我吓哭了,使劲地抓着凯蒂的裙子不松手。

“班吉。”凯蒂说。“这不过是查理呀。难道你不认识查理吗?”

“负责看管他的那个黑小伙呢?”查理说,“为什么他们让他这么不受约束地到处乱跑呢。”

“班吉,别哭了。”凯蒂说。“查理,你走吧。他不喜欢你。”查理离开了,我就不哭了。我用力拉着凯蒂的裙子。

“班吉,怎么了呀。”凯蒂说,“你就是不想我待在这里跟查理聊几句呀。”

“去把那个黑小子叫过来啊。”查理说。他又回来了。我哭得更大声了,紧紧地拉着凯蒂的裙子。

“查理,你走开啦。”凯蒂说,查理走了过来,他把双手放在凯蒂身上,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哭得越来越大声。

“不行,别这样。”凯蒂说,“不行啊,别这样啦。”

“他又不会说话。”查理说,“凯蒂。”

“你疯了吗。”凯蒂说。她呼吸得越来越急促。“他看得见啊。别呀,别这样啦。”凯蒂挣扎着。他们两个人的呼吸都越来越急促了。“求求你,求你了。”凯蒂轻声呢喃。

“把他支开。”查理说。

“好,我会的。”凯蒂说,“你先放开我啊。”

“你会把他支走吗?”查理说。

“我会的。”凯蒂说,“你放开我。”查理走开了。“嘘,别哭了。”凯蒂说,“他已经走了。”我就真没哭了。我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还能感觉到她的胸脯在上下起伏不定。

“我得先把他送回房子里去。”她说。她牵起我的手。“我马上就回来。”她轻声细语地说。

“等等。”查理说,“还是把那个黑小子喊过来吧。”

“不要。”凯蒂说,“我马上就回来了。班吉,走吧。”

“凯蒂。”查理轻声说,大口喘着粗气。我们继续往前走着。“你还是回来吧。你到底回不回来啊。”凯蒂拉着我一起跑起来了。“凯蒂。”查理叫道。我们不停跑着,跑进了月色中,一直朝厨房跑去。

“凯蒂。”查理说。

凯蒂和我一路跑着。我们跑上了厨房的台阶,跑进了客厅里,凯蒂在一片黑暗中跪了下来,抱住了我。我能听见她的呼吸,能感觉到她的胸脯在上下起伏。“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她说,“班吉,我永远也不会这样了,班吉。”紧接着,她哭了起来,我也哭了,我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嘘……别哭了。”她说,“别哭了好吗。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于是我不哭了,凯蒂站了起来,我们一同走进厨房,打开了灯,凯蒂拿起厨房的肥皂,在水池边很用力地洗着她的嘴唇。凯蒂散发着雨后树叶的清香。

我不是一直告诫你要离那边远远的吗?拉斯特说。[回到“当前”,这里的昆汀是指小昆汀。]他们急匆匆地从秋千上坐了起来。昆汀腾出双手来整理头发。那个男人系着一条红色领带。

你这个老疯子,昆汀说。我要告诉迪尔希,你让他紧紧地跟踪我。我要让她好好地抽打你一顿。

“我又管不住他。”拉斯特说,“班吉,到这里来。”

“不呀,你明明管得住他。”昆汀说,“你就是懒得管。你们两个人都鬼鬼祟祟地在我四周打转。是奶奶让你们全都来监视我,对吧。”她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如果你不立刻把他带走,让他离这里远远的,我真会让杰生来狠狠抽你一顿。”

“我对他真的无能为力啊。”拉斯特说,“你要觉得你管得住,你尽管试试看。”

“你给我闭嘴。”昆汀说,“你到底把不把他带走?”

“啊,那还是让他留下来吧。”他说。他系着一条红领带。阳光照射在领带上,发出明晃晃的光线。“嘿,小子,看这里。”他划着了一根火柴,然后放进他自己的嘴里。然后他又把火柴从嘴里拿出来。火柴还在燃烧着。“想来试试吗。”他说。我凑上前去。“张开你的嘴。”我张大了嘴。昆汀一扬手,把火柴打飞了。

“你这该死的家伙。”昆汀说,“你是不是想把他惹哭。难道你不知道他一哭就一整天,没完没了吗。我要去迪尔希那里告你的状。”她转身跑走了。

“喂,小孩。”他说,“嘿。赶快回来。我保证再也不戏弄他就是了。”

昆汀一路跑到了房子那里。她已经绕过了厨房。

“你是在瞎胡闹,对吧,小子。”他说,“是不是啊。”

“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拉斯特说,“他又聋又哑。”

“是吗。”他说,“他这副德行多长时间了啊。”

“到今天为止,正好三十三年整了。”拉斯特说,“天生就是个疯子。你是他们戏班子里的人吗?”

“干吗这么问?”他说。

“我不记得以前在这一带见过你。”拉斯特说。

“唔,没见过又怎样呢?”他说。

“没什么。”拉斯特说,“今晚我要去看演出了。”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

“你不会就是那个能用一把锯子演奏出曲子的人吧,是不是你啊。”拉斯特说。

“你花两毛五买张门票,就能知道答案了。”他看着说,“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把他锁起来呢。你带他来这周围转悠什么呢。”

“这种话你可别对着我说啊。”拉斯特说,“我对他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只是过来这里找一个我不小心掉了的硬币,找到了今晚我就能去看演出了。可现在看样子我是没办法去看这个演出了。”拉斯特在地上瞄来瞄去。“你身上还有多余的硬币吗,还有吗?”拉斯特说。

“没有了。”他说,“我真没有。”

“那好吧,看来我只有想办法上哪儿再弄一个硬币了。”拉斯特说。他双手都插进口袋里。“你也不想买一个高尔夫球,对吧?”

“什么球?”他问。

“高尔夫球。”拉斯特说,“只要两毛五分,就给你了。”

“买来干吗?”他说,“我买这个来干吗呢?”

“我也觉得你不需要这玩意儿。”拉斯特说,“驴脑子,过来这里。咱们走吧,去这边看他们打球去。喂。这个玩意儿给你,你拿这个跟曼陀罗一起玩去吧。”拉斯特捡起了一个东西,把它递给了我。这个东西闪闪发亮。

“你从哪里捡来的?”他说。他的领带在阳光下面看起来红得耀眼,正一步一步朝我们靠近。

“就在这里,灌木丛下面发现的。”拉斯特说,“当时一晃眼,我还以为是我丢失了的那个硬币呢。”

他走过来,把那个东西拿过去了。

“嘘,别闹。”拉斯特说,“他看完了马上就还给你。”

“艾格尼丝·玛贝尔·贝基。[美国20世纪20年代通用的避孕工具的牌子。拉斯特在地上捡到了装避孕工具的盒子,给班吉玩。那个系着红领带的人看到后就知道了小昆汀还有别的情郎。]”他说。他若有所思地朝大房子那个方向望去。

“别嚷嚷。”拉斯特说,“他铁定会把那个还给你。”

他把那个玩意儿还给了我,于是我就住嘴了。

“昨天晚上谁来找过她了?”他说。

“我不知道呢。”拉斯特说,“每个晚上都有人来来去去,她能从那棵大树上爬下来。我又没监视他们,我哪能知道呢。”

“他们当中有人不小心留下了痕迹。”他说。他望了望大房子。然后他走开了,在秋千上躺了下来。

“走开啦。”他说,“别来烦我。”

“赶快走吧。”拉斯特说,“你现在又捣乱了。昆汀小姐已经去告过你的状了。”

我们走到篱笆那里,透过卷曲缠绕的花枝间隙望过去。拉斯特在草地上扒拉着找东西。

“之前就在这里,那硬币还在我身上放着呢。”他说。我看见小旗子在风中飘荡着,太阳光线斜斜地照下来,洒在广袤的草地上。

“他们[打高尔夫球的人们。]很快就会过来了。”拉斯特说,“曾经有几个在这里,但他们又走了。你们都赶快过来帮忙找找啊。”

我们顺着篱笆往前走。

“闭嘴,别闹了。”拉斯特说,“他们不肯来,难道我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过来吗。等等,他们有几个马上就要过来了。看那边。他们过来了。”

我顺着篱笆一直走,直至走到了大门口,经常有姑娘们背着她们的书包从这里经过。“嘿,班吉,我叫你呢。”拉斯特说,“回来这里啊。”

你傻傻站在大门口望穿秋水也没用啊,T.P.说。[班吉从打高尔夫球的联想到了铁门外经过的女学生们,于是一走到那个地方就想起来了1910年5月在铁门的情景。]凯蒂小姐早都已经不知道在离这儿多远的地方了。她都嫁人了,离开你了。你这样抓着大铁门号啕大哭,真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啊。她压根儿也听不见你的心声啊。

他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呀。T.P.。妈妈说。你就不能陪着他玩一玩,别让他这么闹腾嘛。

他想走到那边去,守着大铁门往外看,T.P.说。

啊,那可不行哟,母亲说。外面正下大雨呢。最多只能让你陪他玩一玩,让他安静一点儿。班吉明,你可得听话。

无论怎么折腾,我都没法让他安静下来呢,T.P.说。他以为只要他走到大铁门那儿守着,凯蒂小姐就会回来了。

简直太荒谬了。母亲说。

我能听见他们在不停地说话。我从房门走出去,我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我一直走到大铁门那里,姑娘们背着她们的书包从这里经过。她们看到了我,她们把头一扭,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了。我很努力想对她们说点什么,但是她们头也不回就走了,我也沿着篱笆跟着她们往前走,我非常想说话,她们越走越快。然后她们还跑了起来,我跟到篱笆拐角处,再也没办法往前走了,我死死地抓着篱笆,远远地看着她们消失的方向,我很想说话。

“班吉,你啊,”T.P.说,“你偷偷摸摸溜出来,你想干吗呀?难道你不知道迪尔希会因此狠狠地抽你一顿吗?”

“你这样折腾半天,一点好处也没有,透过篱笆墙,你流着哈喇子,对着她们哼哼唧唧的。”T.P.说,“你把她们都吓坏了。你瞧瞧看,她们都不敢走咱们这边了,都跑去马路对面了。”

他是怎么跑出去的,父亲说。[1910年6月2号之后的某天,班吉冲出大门去追逐女学生。下面写的是此事发生之后康普生与杰生的对话。杰克逊是密西西比州的首府,设有州立精神病院。伯吉斯太太是这个女学生的母亲。]杰生,是不是你进来的时候忘了把门闩上呢。

当然不是啊,怎么可能呢,杰生说。我的反应能那么迟钝嘛。你以为我乐意类似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嘛。噢,上帝知道,这个家庭的声誉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一直以来我都应该早点儿告诉您的。就目前这状况来说,我觉得您还是早点儿把他送去杰克逊那儿吧。要不然伯吉斯太太真会开枪打死他。

好了,别说了。父亲说。

一直以来我都应该早点儿告诉您呀,杰生说。

暮色四合,我摸了摸大铁门,它没闩上,我紧紧抓住铁门[这是倒叙,他在回想追逐女学生的情景,此处描写先于上一段文字。]我没哭喊,我竭力屏住哭喊的冲动,我看着姑娘们在昏黄的光线中走过来了。我没有大喊大叫。

“他在那里。”

她们停下了脚步,不敢往前走了。

“他出不来的。不管怎样,他是人畜无害啦。走吧。”

“我好害怕啊。我不敢走这边了。我要走马路对面那一边。”

我很镇定,我没有大喊大叫。

“别比猫咪还胆小好吗。走啦。”

她们在昏黄的光线中走过来了。我没有大喊大叫,我只是紧紧地抓住大铁门。

她们缓缓地往前走着。

“我好害怕呀。”

“他不会伤害你啦。我每天都从这里经过的。他就只会傻傻地跟着篱笆跑。”

她们走过来了。我打开了大铁门,她们停住了脚步,扭头想转身跑走。我张开嘴想说点什么,我一把抓住她,很想对她说话,但她尖叫起来,我只想对她说话,想得口干舌燥[然后班吉被女学生的父亲伯吉斯先生用篱笆桩子打昏之后,送去医院做了去势手术。下一段描写就是班吉在手术台上的感受。],突然明晃晃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竭力想挣脱出去。我很想把那黏糊糊的东西从眼前拂开,但那些模糊不清的身影又出现了。他们朝山上走去,朝着山上的下坡路走过去,我竭力想哭喊出来。但是我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没法呼出这一口气了,我想哭喊但却发不出声音,我竭尽全力不让自己从山上滚落下去,结果却真的滚落下山了,我掉进了明晃晃的,飞速旋转得让人头晕眼花的旋涡里去了。

喂,疯子,拉斯特说。[回到“当前”。]来了几个人了。你赶紧闭嘴啊,别再叽叽歪歪,神神叨叨的了。

他们走到插小旗子的地方。他把小旗子拔了出来,他们打了几球,然后他又把小旗子插回去了。

“先生。”拉斯特说。

他扭头看了看。“什么事?”他说。

“您想买高尔夫球吗?”拉斯特说。

“让我看看。”他说。他走到篱笆跟前,拉斯特伸长了手,穿过篱笆,把球递给了他。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个玩意儿?”他说。

“我自己捡来的。”拉斯特说。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从哪里捡来的,是从别人的高尔夫球袋里拿来的吧?”

“我就是在草地的那头捡到这个球的。”拉斯特说,“给我两毛五,这球就归你了。”

“你凭什么说这球是你的。”他说。

“这明明是我捡来的啊。”拉斯特说。

“那你再去给自己捡一个来吧。”他说。他把那个球放进自己的球袋里,然后就走了。

“我今晚能不能看到演出就全指望它了啊。”拉斯特说。

“哦,真的吗?”他说。他走上球台。“科弟,让开。[又让班吉想到了姐姐凯蒂。]”他挥杆打了一球。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拉斯特说,“你没见着他们,你就瞎抱怨,你现在见着他们了,你又大惊小怪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静静的呢。你不知道大家早就受够了成天听你吵吵闹闹吗。拿去。你的曼陀罗掉地上了。”

他捡起那枝曼陀罗,递回给我。“我再去给你摘一枝吧。你手上这枝都快给你弄蔫巴了。”我们站在篱笆前面,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那个白人真是不好对付啊。”拉斯特说,“你都看见了吧,他硬是抢走了我的球。”他们往前走了。我们也沿着篱笆,跟着走去。我们走到了花园里,再也没法往前走了。我紧紧抓住篱笆,透过花枝缠绕的空隙望过去。他们走远了,消失不见了。

“现在好了,你再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吧。”拉斯特说,“快闭嘴别嘟囔了。我才是那个该伤心难过的人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来,拿去。你还不赶快紧紧抓住这株曼陀罗。待会儿要是弄丢了,你又该大哭大闹了。”他递给我一株曼陀罗。“你又赶着去哪里。”

我们的身影映在草地上。这些影子比我们更早碰到大树。我的影子第一个到大树下。而后我们俩走到大树下,那些影子又跑走了。瓶子里面有一枝花。我又插了另外一枝花进瓶子里去。

“你现在是不是还没长大啊。”拉斯特说,“跟瓶子里的两枝花都能玩得这么起劲啊。等卡洛琳小姐一死,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你吧。他们会把你送到杰克逊那里去,杰生先生早说了,那里就是你的归宿。等到了那里,你身边全都是些疯子和白痴,你成天都能抱着铁栅栏了,爱怎么哼哼唧唧都可以。你觉得如何。”

拉斯特一扬手,把花瓶里的花全都打翻了。“你到了杰克逊的地盘,只要一开始哼哼,他们就这么对你。”

我努力想把地上散落的花朵捡起来。拉斯特手疾眼快,先把那些花都捡起来了,还把它们全丢掉了。我开始号啕大哭。

“哭呀。”拉斯特说,“再哭响一点。你是不是在想到底要哭什么好呢。行了,我就给你一个想头吧。凯蒂。凯蒂,你就想着凯蒂吧。哭响一点呀。”

“拉斯特。”迪尔希在厨房里大喊着。

那些花朵又回来了。

“嘘,别哭。”拉斯特说,“它们不是在这儿嘛。瞧瞧,就跟之前一模一样还在瓶子里呀。喂,别哭了啊。”

“拉斯特,正喊你哪。”迪尔希说。

“是,我在。”拉斯特说,“我们这就来啦。你这个捣蛋鬼。赶快起来。”他猛地一拉我胳膊,我站了起来。我们离开了那棵大树。我们的影子消失了。

“小声点儿。”拉斯特说,“你瞧瞧,大家全都在望着你呢。快别哭了。”

“你把他带过这里来。”迪尔希说。她从台阶上走下来了。

“你这回又对他干了些什么呀?”她说。

“我什么也没干呀。”拉斯特说,“他就莫名其妙开始大哭大闹了。”

“你肯定什么地方惹着他了。”迪尔希说,“你肯定是又欺负他了。你们刚才在哪里?”

“就在那边的那片香柏树下呗。”拉斯特说。

“你还连带着把小昆汀也惹恼了。”迪尔希说,“为什么你就不能帮帮忙,别让他离她太近呢。难道你又忘记了吗,她很讨厌班吉在她附近转悠。”

“我已经在他身上花了太多时间了。”拉斯特说,“他又不是我舅舅。”

“你这个黑人小伙,竟敢顶撞我。”迪尔希说。

“我真的一点也没招惹他呀。”拉斯特说,“他本来好好在那里玩着,突然之间就放开嗓门开始又哭又号了。”

“你是不是把他的‘墓地’[班吉在后院树丛下摆了一只瓶子,插了两根草。]怎么了。”迪尔希说。

“我连碰也没碰他的‘墓地’啊。”拉斯特说。

“小子,别对我说谎。”迪尔希说。我们走上台阶,走进了厨房。迪尔希打开炉门,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摆在炉子前面,我坐了上去。我不哭了。

你们是不是又想惹恼她[回想到1900年11月康普生太太把小儿子的名字从莫里改为班吉明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她指康普生太太。]啊,迪尔希说。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让他远离这里呢。

他只不过傻乎乎坐在那里瞪着炉火呀,凯蒂说。母亲正在告诉他,他的新名字叫什么呢。我们一点也不想惹她生气啊。

我知道你们没故意捣乱,迪尔希说。他在房子的这一头,而她在房子那一头。你们现在千万别碰我的东西。在我回来之前,别碰我的任何东西,知道吗?

“难道你不为自己感到羞愧吗?”迪尔希说,[回到当前。]“这么戏弄他。”她把那个蛋糕摆在了桌子上。

“我才没有戏弄他呢。”拉斯特说,“他自个儿在那里玩那个装满了狗尾巴草的瓶子,本来好端端,突然之间他就开始又哭又号了。您也听到了的。”

“你没对他的花花草草做什么手脚吗?”迪尔希问。

“我连碰也没碰他的‘墓地’啊。”拉斯特说,“我干吗碰他的那堆玩意儿。我只是想找到自己的那个硬币。”

“你弄丢了那个硬币,对吧。”迪尔希说。她把蛋糕上插着的蜡烛点亮了。有几根是小蜡烛。有几根是大蜡烛切成的一小段一小段。“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好好收着那个硬币。现在可好,你是不是又希望我再去找方罗妮要一个给你呀。”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那个演出,带着班吉也好,不带他也行。”拉斯特说,“我可再也不想没日没夜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伺候他了。”

“我告诉你,黑小子,无论他想干什么,你都得跟着。”迪尔希说,“听见我说的话没。”

“我一直就这么做的呀。”拉斯特说,“无论他想我干什么,我都乐颠颠去干了呀。班吉,是不是呀。”

“那你就这么坚持下去。”迪尔希说,“但他这么又哭又闹,你为啥把他带进房子里来呢,还把小昆汀也给惹恼了。现在趁着杰生还没来,你们赶快把这个蛋糕吃了吧。我可不希望他看到这个蛋糕又暴跳如雷,对我大叫大骂——这蛋糕还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呢。我要是在这厨房里烤个蛋糕,厨房里的每一只鸡蛋他都要清点数目呢。你要是今晚还想去看演出,就好好留心点儿,别又把他惹得不耐烦了。”

迪尔希说完就走开了。

“你不知道怎么吹蜡烛啊。”拉斯特说,“来看着我是怎么吹熄它们的。”他弯下腰,用力吸气,鼓起双颊。蜡烛全都被吹熄了。我开始哭起来。“嘘,别哭。”拉斯特说,“过来。我去切蛋糕,你看这炉火多好看呀。”

我能听见钟摆的声音,我还听见凯蒂就站在我身后,我甚至能听见雨点落在屋顶上的声音。[班吉改名的当天。]还在下雨呢,凯蒂说。我讨厌下雨。我讨厌所有这一切。说着说着,她就把脑袋搁在我膝盖上,她搂着我,哭了起来,惹得我也哭了。接着我又怔怔地望着炉火,那些明晃晃的、柔软光滑的形状又消失了。我能听见钟摆的嘀嗒声,屋顶上的雨声和凯蒂的呼吸声。

我吃了几口蛋糕。[“当前”]拉斯特伸手过来,又拿走了一块蛋糕。我能听见他的咀嚼声。我只是望着炉火出神。

一根长长的铁丝从我肩头滑过。它径直伸到炉门,然后炉火熄灭了。我开始哭泣起来。

“现在你又在哀号什么啊。”拉斯特说,“看那里。”炉火又点亮了。我立刻住嘴,不哭了。

“你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听外婆的话,安安静静地看面前的炉火呢。”拉斯特说,“你真该为自己感到害臊啊。来。再给你一大块蛋糕。”

“你又招惹他什么了啊?”迪尔希说,“怎么你从来都做不到不惹他哭呢。”

“我刚正琢磨着怎么能让他不闹,免得打扰卡洛琳小姐睡觉呢。”拉斯特说,“不知道什么东西又让他爆发了。”

“而我还真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名字呢。”迪尔希说,“等维尔施回家,我要让他好好抽你一顿。你这是在引火烧身。今天一整天你都皮痒痒。你是不是把他带去小河谷那里了。”

“绝对没有。”拉斯特说,“就按照您的嘱咐,这一天我们都在院子里玩着呢。”

他的手又伸过来了,想再拿一块蛋糕。迪尔希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你再伸手过来试试,我就用这把屠刀把你的手剁掉。”迪尔希说,“我敢说,他肯定一块蛋糕都没吃着。”

“才不是,他明明吃了。”拉斯特说,“他足足吃了我的两倍还多呢。不信你问问他自己到底吃了多少。”

“你伸一次爪子,我就打一次。”迪尔希说,“你再伸爪试试看。”

这下好了。迪尔希说。下一个该哭的人就是我了吧。我估计莫里也很希望我为他哭上一会儿吧。

现在他的名字叫做班吉。凯蒂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迪尔希说。他出生时候取的名字也没叫坏啊,对吧。

班吉明是《圣经》里的名字[根据《圣经·创世记》,班吉明是雅各的小儿子。西方风俗通常把最宠爱的小儿子取名为班吉明。],凯蒂说。对于他来说,这个名字比之前叫莫里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迪尔希说。

反正母亲是这么解释的,凯蒂说。

嘿,迪尔希说。名字可帮不上他太多忙呢。但也不会伤害他。大家一碰到什么倒霉事,就想着改名字来转转运。打我记事之前起,我的名字就叫迪尔希,即使他们早都忘了我这个人,我还是叫迪尔希。

要是他们都忘了你这个人了,那怎么还能记得你叫迪尔希呢。凯蒂说。

宝贝儿,这都在那本书上写着呢,迪尔希说。写得明明白白的。

你能读懂那本书吗?凯蒂问。

我不需要读懂呀,迪尔希说,他们会读给我听。我就只需要指给他们看,我的名字写在书上的什么地方就行了。

一根长长的铁丝从我肩头滑过,然后炉火熄灭了。[“当前”]我开始哭泣了。

迪尔希和拉斯特扭打在一起。

“这回我可逮着你了。”迪尔希说,“哟呵,我可算逮了个正着。”她把拉斯特从屋角里拖了出来。“你不是说根本没逗弄他啊,是不是啊。你在这乖乖等你爹回来治你。我要是像以前那么年轻,我早就毫不犹豫地把你给治得服服帖帖。我想了个好办法,就把你锁进那个地窖里,不让你去看今晚的演出,就这么定了。”

“啊,外婆。”拉斯特说,“哎哟,外婆。”

我伸出手,一直伸到刚才炉火升腾的地方去。

“拉住他。”迪尔希说,“赶快把他拉回来。”

我的手猛地弹了回来,我把手放进嘴里,迪尔希赶快抱住我。在自己的尖叫声中,我依然能听见钟摆发出的声音。迪尔希回头,伸手打了拉斯特的脑袋一下。我的尖叫一声比一声更响。

“去拿点碱面来。”迪尔希说。她把我的手从嘴里拿了出来。然而我的尖叫更响了,我想把手放回嘴巴里,但是迪尔希不让。我又号叫得更响亮了。她在我手上撒了一点碱面。

“赶快去储存室,从挂在钉子上的抹布上撕下一条来。”她说,“好了,别哭了。你不想让你妈妈又气得生病吧,对不对。来,你看看那个炉火,多漂亮。迪尔希能让你的手立刻就不疼了。乖乖看炉火啊。”她打开了火炉门。我望着炉火,但我的手还是好疼啊,我哭得停不下来。我总想把手伸回嘴巴里,但迪尔希就是不让。

她在我手上缠上了布条。

母亲说:“这又是怎么回事呀。我连生病了都不能得到一刻安宁。家里摆着两个成年黑人照顾他,我这还得爬起来下楼来守着他吗?”

“他现在没事儿了。”迪尔希说,“他马上就不哭了。刚才他是不小心烫了一下手。”

“杵着两个高高大大的黑人也不顶事,非要把他带进房子里,还非要把他惹哭。”母亲说。

“明知道我卧病在床,你们就故意让他又哭又号。”她走了过来,站在我旁边。“别闹了。”她说,“立刻闭嘴,不许哭。是你给他吃这个蛋糕吗。”

“这个蛋糕是我买来的。”迪尔希说,“这可绝对不是从杰生的伙食费里拿的钱。我准备给他过生日吃的。”

“你是不是想用小店里买来的便宜货毒死他呀。”母亲说,“这就是你处心积虑要干的事吧?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分钟的安宁呢。”

“您还是上楼去躺着吧。”迪尔希说,“这马上就能给他止痛了,他就不会哭了。好啦,您上楼去吧。”

“我要是把他留在这里,你们指不定又要对他下什么毒手了。”母亲说。“他在楼下大吼大叫,这可让我怎么能安心躺在床上呢。班吉明,你不准哭了。”

“现在也没什么地方好带他去玩了。”迪尔希说,“我们又不像以前,有那么多屋子。他也不能老待在院子里,一哭起来,全部邻居都来围观了。”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说,“这都是我的错。反正我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你们和杰生终于能过上舒坦日子了。”她也开始哭了。

“您快别那么说了。”迪尔希说,“您这下又要把自己弄病倒了。赶快上楼躺着去吧。拉斯特马上就带他去书房里玩,我好腾出手来给他做晚餐。”

迪尔希扶着母亲出去了。

“闭嘴。”拉斯特说,“你给我闭嘴!你要我把你另外一只手也烫一下吗。我看你就是没痛够。快闭嘴。”

“来,拿着这个。”迪尔希说,“现在可别哭了啊。”她给我那只拖鞋,[凯蒂穿过的旧拖鞋,能带给班吉莫大的安慰。]我就不哭了。“把他带去书房吧。”她说,“要是再让我听到他号,我就亲自把你的皮给撕了。”

我们进了书房。拉斯特把灯点亮了。四周的几扇窗户都黑了下来,墙壁上高高地映出一个黑色轮廓,我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这个轮廓看起来像一扇门,但它又不是门。

炉火在我身后点燃了,我走近炉火,坐在地板上,手里抓着那只拖鞋。火苗腾得更高了。映亮了母亲椅子上的坐垫。

“还号个啥呢。”拉斯特说,“你能不能哪怕就安静一小会儿啊。我在这里辛辛苦苦给你点着了炉火,你连瞧都不瞧一眼。”

你的名字叫班吉。[回到改名那天]凯蒂说。班吉,你听到了吗,班吉。

别这样喊他,[康普生太太不喜欢别人用班吉来称呼他。]母亲说。把他带来这里。

凯蒂抱起我。

起来吧,莫——我是说,班吉,她说。

别老抱着他,母亲说。你带着他走过来不行吗。这种事对你来说都太难了吗。

我抱得起他呀,凯蒂说。“迪尔希,让我抱他上楼吧。”[回到奶奶去世那一晚]

“小不点,你走开啦。”迪尔希说,“你自己才多大一点,连只跳蚤都搬不动呢,你自己上楼去,好好待着吧,听杰生先生[指康普生先生]的话。”

楼梯顶上透出一丝灯光。父亲就在那里,穿了件衬衣。他的表情告诉我们,“安静,别出声”。

凯蒂悄声问:“是不是母亲生病了?”

凯蒂把我放下,我们一同走进了母亲的卧室。[改名那一天]屋子里生了一堆炉火。火苗忽高忽低,投射在墙上。镜子里面还有一堆炉火,我能闻到生病的气息。这是放在母亲额头上的那沓布散发出来的气息。她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火苗挨不到它,但火苗照亮了她的双手,戒指正一闪一闪地发着光芒。

“过来跟母亲说句晚安吧。”凯蒂说。我们走到床边。火苗从镜子里跑出来了。父亲从床上起来了,把我抱了过去,母亲把手按在我头上。

“现在几点了。”母亲说。她的眼睛一直没睁开。

“七点差十分。”父亲说。

“现在还太早了,他不能这么早睡觉。”母亲说,“不然的话,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我实在是没法再忍受这样过一天了。”

“好啦,好啦。”父亲说。他摸了摸母亲的脸颊。

“我知道对你来说,我纯粹是个包袱。”母亲说,“但我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然后你就再也不用操心我了。”

“快别说了。”父亲说,“我把他带到楼下去转一会儿。”他抱起我。“走吧,老兄。我们去楼下玩吧。不过咱们动作得轻一点,昆汀正在学习呢。”

凯蒂来了,她把头靠在床沿上,母亲的手伸进火光中。她的几个戒指在凯蒂的背上一闪一闪亮晃晃的。

妈妈生病了呢,父亲说。[奶奶去世那一晚]迪尔希会抱你上床睡觉。昆汀在哪里?

维尔施去找他了,迪尔希说。

父亲站在面前,看着我们挨个走过去。[改名的那一天]我们能听到母亲在她卧室里发出的声音。凯蒂说,“安静点”。杰生还在往楼上爬去。他一双手都插在口袋里。

“今晚你们全部都必须乖一点儿。”父亲说,“而且要安静,别打扰妈妈休息了。”

“我们一定会听话。”凯蒂说,“你今晚可真得安静点啊,杰生。”我们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着。

我们都能听见了屋顶上的声音。我还能看见镜子中的火光。凯蒂又把我抱起来了。

“好啦,来吧。”她说。“你很快就能再回到火炉旁边啦。别闹了,好吗。”

“凯蒂斯。”母亲说。

“班吉,快别哭了。”凯蒂说,“母亲要你去陪她一会儿呢。班吉,你乖乖地去啊。马上就可以回来了。”

凯蒂把我放了下来,我没哭了。

“母亲,就让他待在这里吧。等他不想看火了。您再告诉他好了。”

“凯蒂斯。”母亲说。凯蒂弯下腰,把我抱了起来。她抱得有点吃力,摇晃不定的。“凯蒂斯。”

“嘘,别闹。”凯蒂说,“你还是能看着炉火呀,别哭了好吗。”

“把他带来这里。”母亲说,“他现在个子太大,你抱不起了。你不准再抱他了。这样会弄伤你的脊椎。我们这样出身高贵家庭的女子一向都以挺拔的仪态为荣。你不会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洗衣女工吧。”

“他还不算太重呀。”凯蒂说,“我能抱得起他啦。”

“哎呀,可我不希望他总被抱着。”母亲说,“都是五岁的孩子了。不,不是。别把他放在我膝盖上。让他自己站直了。”

“你只要抱住他,他就不哭了。”凯蒂说,“嘘,别哭。你马上就能回去了。拿着。这是你的垫子。看见了吗。”

“凯蒂斯,别这样。”母亲说。

“就让他看着那个垫子,他就不闹了。”凯蒂说,“您稍微站起来一点,我好把这个垫子抽出来。这儿呢,班吉,来瞧瞧这是啥呀。”

我望着垫子,不哭了。

“你太宠他了。”母亲说,“你和你父亲都一个样。你们都不明白,到头来还是我吃苦头呀。奶奶把杰生溺爱成那样,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把他那些坏习惯改过来,我现在身体这么差,真没有精力再教导班吉明了。”

“您不必为他烦心呀。”凯蒂说,“我很喜欢照顾他。班吉,是不是呀。”

“凯蒂斯。”母亲说,“我告诫过你了,别那样喊他。你父亲非要坚持喊你的小名,这已经很粗俗了,我坚决不允许别人再喊他的小名了。叫小名的都非常鄙俗不堪。班吉明,只有平民才用小名。”

“你看着我。”母亲说。

“班吉明。”她说。她用双手把我的脸扳过去,正对着她的脸。

“班吉明。”她说,“凯蒂,把这个垫子拿走。”

“他会哭啦。”凯蒂说。

“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把那个垫子拿走。”母亲说,“他必须学会专心听话。”

那个垫子不见了。

“嘘,班吉,别哭啊。”凯蒂说。

“你过去那边坐下来。”母亲说,“班吉明。”她把我的脸扳过去对着她的脸。

“别这样。”她说,“别这样啊。”

但是我没有停下哭声,母亲伸出双手抱住我,她哭了起来,于是我也哭了。接着那个垫子又出现了,凯蒂举着垫子在母亲的脑袋上方晃着。她把母亲扶着坐回椅子上去,母亲倚着那块红黄相间的垫子,哭个不停。

“母亲,您别哭了。”凯蒂说,“您上楼去躺着吧,好好养病。我去把迪尔希叫过来。”她把我牵到炉火边坐下,我望着那些明晃晃、光溜溜的形体。我能听见火苗和屋顶的声音。

父亲把我抱起来。[当天后来的情景]他身上散发着雨水的味道。

“嘿,班吉。”他说,“你今天有没有乖乖地听话呀。”

在镜子里面,我看见凯蒂和杰生扭打在一起。

“凯蒂,我喊你呢。”父亲说。

他们继续扭打着。杰生开始哭了。

“凯蒂。”父亲说。杰生哭个不停。他已经住手不打了,但我们从镜子里看见,凯蒂依然在打杰生,父亲把我放下来,走到镜子里,他也动手打了。他抱起了凯蒂。她还是不肯住手。杰生躺在地板上,哭得很惨。他手里拿着一把剪刀。父亲稳住了凯蒂。

“他把班吉的娃娃全都给剪烂了。”凯蒂说,“我要把他的肚子给撕了。”

“凯蒂斯。”父亲说。

“放开我。”凯蒂说,“我要撕了他。”她拼命挣扎。父亲按住她。她乱踢杰生。他滚到屋角里去,从镜子里消失了。父亲把凯蒂带到炉火边。他们都从镜子里消失了。只有炉火还在那里面。仿佛炉火在一扇门里闪烁似的。

“你快住手。”父亲说,“你是不是想把母亲气得在她房里卧床不起?”

凯蒂不挣扎了。“他把莫——班吉和我一起做的娃娃全都剪烂了。”凯蒂说,“他就是存心捣乱,卑鄙无耻。”

“我才没有呢。”杰生说。他坐了起来,还在哭着。“我不知道那是他的娃娃呀。我以为就是些废纸片呢。”

“你不可能不知道。”凯蒂说,“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别哭了。”父亲说,“杰生。我明天再给你做一些好了。”凯蒂说。“我们会再做许许多多玩具的。来吧,你也可以先看着这个垫子嘛。”

杰生走进来了。[回到“当前”。班吉的二哥杰生下班回家,走进书房里。]

我不是一直叫你别吵吵了,拉斯特说。

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杰生说。

“他就在瞎捣乱。”拉斯特说。“今天他一整天都这个德行。”

“你别管他不就行了嘛。”杰生说。“要是你没办法让他消停,你就把他带到厨房外面去。我们这些人可不想学母亲那样,成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

“外婆说了,她做好晚饭之后,才能让他进厨房里去。”拉斯特说。

“那就先陪他玩耍吧,别让他闹腾了。”杰生说,“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天,回家还要对着一屋子疯疯癫癫的人吗?”他打开报纸开始阅读。

你可以望着炉火和镜子,还有垫子来解闷呀,凯蒂说。[改名的当天]你不用等到晚饭的时候再望着垫子啦。我们可以一起听屋顶上的声音啊。我们还可以听杰生在墙外号啕大哭啊。

迪尔希说:“杰生,你过来。你今天没招惹他吧,是不是?”[“当前”]

“没有。”拉斯特说。

“昆汀在哪里呢。”迪尔希说,“晚餐马上就做好了。”

“我不知道啊。”拉斯特说,“我没看见她。”

迪尔希走开了。“昆汀。”她在前厅里喊,“昆汀。晚餐准备好啦。”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昆汀身上也散发着雨水的气味。[改名当天。这里的昆汀是指班吉的大哥]

杰生之前干什么了,他说。

他把班吉的那些娃娃全都剪烂了,凯蒂说。

母亲说了,别再喊他班吉了,昆汀说。他在地毯上挨着我们坐了下来。我希望今天没下雨,一下雨就什么事儿也没法干了。

你之前打架了,凯蒂说。对不对。

没怎么打啊,昆汀说。

你这太明显了,凯蒂说。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才不怕呢,昆汀说。我就希望老天爷别再下雨了。

昆汀说:“迪尔希是不是刚说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是啊。”拉斯特说。杰生看了昆汀一眼。然后他又打开报纸开始看。

昆汀走进来。“她说马上就能吃饭了。”拉斯特说。昆汀重重地跌坐在母亲的椅子里。拉斯特说:“杰生先生。”

“怎么了?”杰生说。

“请您给我两毛五分钱吧。”拉斯特说。

“你要钱干吗呢?”杰生问。

“我想去看今晚的演出啊。”拉斯特说。

“我以为迪尔希已经帮你问方罗妮要了一个硬币来呢。”杰生说。

“她是给我了。”拉斯特说,“可我给弄丢了。我和班吉为了找那个硬币,到处搜寻了一整天。您不信就问问他。”

“那就问他借一个硬币。”杰生说,“我挣来的都是血汗钱,得为自己打算。”他继续读报纸。昆汀望着炉火。火光映在她的眼珠和她的嘴唇上,跳跃着,闪烁着。她的嘴唇猩红猩红的。

“我一直留神不让他去那块地方。”拉斯特说。

“你给我闭嘴。”昆汀说。杰生看着她。

“我之前是怎么告诫你的,要是我再看见你和那个唱戏的厮混在一起,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他说。

昆汀望着炉火。“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杰生说。

“我听见了。”昆汀说,“那么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杰生说。

“我一点也不担心啊。”昆汀说。杰生又读他的报纸去了。

我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父亲俯下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昆汀。[改名当天。这个是大昆汀]

嘿,他说。谁赢了啊。

“没人赢。”昆汀说,“他们把我们给拉开了。就老师们。”

“对方是哪个人呢。”父亲说,“你会告诉我吗?”

“就那么回事。”昆汀说,“他的个子跟我差不多大。”

“那就好。”父亲说,“你能告诉为什么打架吗?”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昆汀说,“他说他要放一只青蛙在她书桌里,而且算准了她不敢抽他。”

“噢。”父亲说,“她。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爸爸。”昆汀说,“然后我就稍微打了他一下。”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火苗发出的噼啪声,还有门外的带浓重鼻音说话的声音。

“这可是十一月的大冷天啊,他从哪里搞来的青蛙啊?”父亲说。

“父亲,这我可不知道。”昆汀说。

我们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杰生。”父亲说。我们能听见杰生在说话。

“杰生。”父亲说,“快过来,别再闹腾了。”

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和火苗的噼啪声,还有杰生的说话声。

“快别那样了。”父亲说,“你是不是又想挨我一顿抽啊。”父亲抱起杰生放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杰生在抽抽搭搭地啜泣。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和火苗的噼啪声。杰生抽泣得更大声了。

“我再告诫你一次。”父亲说。我们能听见屋顶上的声音和火苗的噼啪声。

迪尔希说,好啦。你们都赶快来吃晚餐吧。[“当前”]

维尔施散发着一股雨水的气味。[改名那天]他身上闻起来又像一只狗。我们能听见火苗的噼啪声和屋顶上的声音。

我们能听见凯蒂急匆匆走路的声音。[1909年夏末,凯蒂与男友约会,第一次委身与人之后回到家中的情景]父亲和母亲都望着大门口。凯蒂经过大门,走得飞快。她没有抬头看我们。她走得飞快。

“凯蒂斯。”母亲说。凯蒂停下了脚步。

“是的,母亲。”她说。

“卡洛琳,别说了。”父亲说。

“你过来。”母亲说。

“卡洛琳,算了别说了。”父亲说,“让她一个人静静吧。”

凯蒂走到大门口,站在那里,望着父亲和母亲。她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又移开了视线。我开始哭泣。我哭得越来越大声,我站了起来。凯蒂走进来,背靠墙站着,她的双眼望着我。我朝她走过去,边哭边走,然而她往墙上缩了缩,我望着她的双眸,我哭得更大声了,我紧紧地拉住她的裙子。她伸出双手,但我死死抓住她的裙子。她的双眼开始流泪了。

维尔施说,现在你的名字叫班吉明了。[改名那天]你知道为什么要把你的名字改成班吉明吗。他们想把你变成一个长着蓝色牙龈的黑小伙。妈妈说在旧时候,你爷爷就是专门给黑小子们改名字的,后来他成为了一个牧师,结果人家仔细一看,原来他的牙龈也变成了蓝色。在那之前,他的牙龈可不是蓝色的呢。而且啊,如果孕妇在月圆之夜,与他面对面见着了,那她们生出来的孩子也肯定是蓝色牙龈。后来啊,在一个夜晚,十多个蓝色牙龈的小孩子绕着他家那个地方跑来跑去,于是他就再也没有回家了。当捕负鼠的猎人在树林里找到他的尸体时,他已经被啃得只剩下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子了。那么你知道是谁把他给吃了吗?就是那群蓝色牙龈的小孩子们呢。[南方黑人民间传说,蓝色牙龈的人会蛊惑人的魔法,能让人无缘无故死去。黑人常用这个传说来吓唬小孩]

我们全都在大厅里。凯蒂仍然盯着我看。[1909年夏末]她用手捂住嘴巴,我看到她的眼神,我哭了。我们一起上楼。她又停下了脚步,靠着墙壁,眼蒙蒙地望着我,我还是在哭着,她继续往前走,我也跟着走,边哭边走,她往墙上缩了缩,定睛望着我。她打开了她房间的门,但我死死拽着她的裙子,我们来到了洗澡房,她还是靠墙站着,看了看我。然后她举起手臂掩住脸蛋,我推了推她,依然哭着。[班吉敏锐地感觉到心爱的姐姐有异样,他要她去洗澡,像之前洗掉香水味那样,洗掉她的不贞洁。]

你又对他干了什么烦心事啊,杰生说。[“当前”]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待着,不招惹他啊。

我连碰也没碰他呀,拉斯特说。他这一整天都这么别别扭扭的。他真是欠抽呢。

他就该被送去杰克逊那儿,昆汀说。无论是谁,也没法在这样闹心的家里待下去呀。

年轻的女士,如果你不喜欢这样,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嘛,杰生说。

我本来就想走了,昆汀说。不劳您费心。

维尔施说:“你往后挪一挪,我好把我的腿烤干点。”[改名那天]他把我往后推了推。“你不会又要开始连哭带闹了吧。你不就是想呆呆地望着炉火嘛,你还是能看见它的呀。你真好命,不用像我似的,大雨天还要往外跑。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他在炉火面前一仰头,放松地躺了下去。

“你现在知道为啥你要改名叫班吉明了吧?”维尔施说,“我妈说,那是因为你妈太要面子了,她老觉得你丢了她的脸呢。”

“你乖乖在旁边待着,让我先把腿烤干了。”维尔施说,“不然你知道我要怎么弄你。我会把屁股上的皮扒下来。”

我们能听见火苗的噼啪声,屋顶上的声音,还有维尔施大喘粗气的声音。

突然维尔施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还猛地把腿收了回来。父亲说:“维尔施,没事。”

“今晚让我给他喂饭。”凯蒂说,“有时候维尔施给他喂饭,他不乐意,老哭呢。”

“那你把这个盘子拿上楼去吧。”迪尔希说,“然后赶快下来给班吉喂饭。”

“难道你不想凯蒂喂饭给你吃吗?”凯蒂说。

他非得把那只又脏又破的拖鞋拿到餐桌上来吗,昆汀说。[“当前”]为什么你不干脆就在厨房里喂他吃饭呢。跟他坐一起用餐,就像跟头猪猡一起吃饭。

要是你不喜欢我们的用餐方式,你大可以不上桌吃饭,杰生说。

罗斯科斯浑身腾着热气。[改名当天]他正对着火炉坐着。烤箱门开着,罗斯科斯把双脚伸进去了。饭碗冒着热气。凯蒂从容悠闲地把饭勺送进我嘴里。饭碗里面有一个黑东西。

好了,好了,迪尔希说。他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当前”。“他”是班吉]

那个黑东西翻了上来,在饭碗上面。[改名当天]然后饭碗空了。饭碗不见了。“今晚他很肚饿啊。”凯蒂说。那个饭碗又回来了。我没再看见那个黑东西了。接着我又看见它了。“他今晚肯定饿坏了。看看他吃了多少东西。”

没错,他肯定会的,昆汀说。[“当前”]你们全都派他来监视我。我恨透了这个家。我一定要逃出去。

罗斯科斯说:“今天整晚都会下雨。”[改名那天]

你不是早就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了吗,就差没在外面吃一日三餐了,杰生说。[“当前”]

等着瞧吧,看我逃不逃,昆汀说。

“那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迪尔希说,[改名当天]“整个晚上我都在楼梯上跑上跑下。腿关节都快痛死了,我现在都痛得没办法动弹了。”

噢,我一点儿也不惊讶,杰生说。无论你干了什么事,都吓不着我。[“当前”]

昆汀生气地把她的餐巾往桌上一摔。

杰生,快别说了,迪尔希说。她赶快走过去,伸出胳膊抱着昆汀。宝贝儿,先坐下来,他把全部的错事一股脑都归在你身上,他应当感到羞愧。

“她又在憋气了,是不是?”罗斯科斯说。[改名当天。她是指康普生太太]

“你给我闭嘴,别啰唆。”迪尔希说。

昆汀把迪尔希一把推开。[“当前”]她死死盯着杰生。她的嘴唇猩红猩红的。她伸手拿起她那个装满水的玻璃杯,猛地把胳膊收回,双眼怒视着杰生。迪尔希赶快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们打起来了。那个玻璃杯摔在餐桌上,水花四溅,桌上全湿了。昆汀跑走了。

“母亲又病倒了。”凯蒂说。[改名当天]

“一点也不奇怪。”迪尔希说,“天气这么糟糕,谁遇上都会生病的。臭小子,你啥时候才能把这几口饭扒完呀。”

你这该死的,昆汀说。[“当前”]你这挨千刀的。我们能听见她在楼上奔来奔去。我们走进了书房。

凯蒂把那个垫子递给我,于是我可以同时看垫子、镜子和炉火了。[改名当天]

“昆汀在做功课呢,我们都得安静点儿。”父亲说,“杰生,你在干吗呢?”

“啥也没干啊。”杰生说。

“那你就过来这边玩吧。”父亲说。

杰生从角落里挪了出来。

“你嘴巴里在咀嚼啥呢。”父亲说。

“啥也没嚼啊。”杰生说。

“他又在嚼那些纸片了。”凯蒂说。

“杰生,过来。”父亲说。

杰生把嘴里的东西吐进了火炉里。那东西在火里咝咝呢作响,散了开来,烧成了黑炭色。然后它就变成灰白色了。再然后,它就消失了。凯蒂、父亲和杰生都坐在母亲的椅子里。杰生鼓鼓的双眼紧闭,他的嘴唇在蠕动,像在品尝什么东西。凯蒂的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她的头发似火一般红艳艳,双眸里有小团的火星在跳跃,我走过去,父亲也把我抱上了椅子,然后凯蒂抱着我。她身上散发着雨后树叶的清香。

她散发着雨后树叶的清香。在角落里,天色渐暗,但我能看见窗户。[“当前”,在书房里]我蹲在那里,手里抓着那只拖鞋。我看不见这只拖鞋,但我的双手能看见它,而且我能听见天色一点一点入夜的声音,我的双手看见了拖鞋,但我看不见我自己,但我双手能看见拖鞋,我蹲着那里,聆听着天色一点一点变暗的声音。

原来你在这里,拉斯特说。来瞧瞧我手里有什么。他把手伸出给我看。你知道我从哪儿弄来的吗。昆汀小姐给我的呢。我就知道他们不能把我拒之门外。你在这里窝着干吗呢。我还以为你偷偷摸摸溜出门去了呢。你叽叽歪歪、嘟嘟囔囔了一整天了,还没闹够吗,还得躲在这个空房间里咕哝个没完没了呀。你赶快上床睡觉去吧,好戏开场前我得赶到那里呢。今晚我真没工夫陪你装疯卖傻了。他们只要一吹响那些大喇叭,我就要乐开花了。

我们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奶奶去世那晚]

“这是我们出麻疹的地方呀。”凯蒂说,“为什么今晚咱们非得睡在这里啊。”

“让你睡哪儿就哪儿,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迪尔希说。她关上了房门,坐了下来,开始给我们脱衣服。杰生哭了起来。“嘘,别闹。”

“我想跟我奶奶睡一起。”杰生说。

“她生病啦。”凯蒂说,“等她身体好了,你就能跟她睡一起了。迪尔希,是不是呀。”

“别闹了。”迪尔希说。于是杰生闭嘴了。

“我们的睡衣在这里,啊,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凯蒂说,“真像是要搬过来住了。”

“那就赶快穿上睡衣吧。”迪尔希说,“你来帮杰生脱衣服。”

凯蒂帮杰生把扣子解开。他开始哭了。

“你真想挨削呀。”迪尔希说。杰生于是又不哭了。

昆汀,母亲在大厅里喊着。[“当前”。康普生太太唯恐小昆汀出去鬼混,所以每天晚上都要锁上她的房门]

干吗呀,昆汀隔着墙应声。我们听见母亲锁上了门。她探头进我们房间看了看,然后走进来,在床边探过身来,亲了亲我的前额。

等你把他安顿睡下了,就去问问迪尔希,看她同不同意我用热水袋,母亲说。告诉她,要是她不同意,我也能凑合着睡觉。跟她说,我只是想问问她的意见。

好的,拉斯特说。过来吧。把你的裤子脱了。

昆汀和维尔施进来了。[奶奶去世当晚]昆汀把脸扭开了。“你在哭什么呀。”凯蒂说。

“别哭了呀。”迪尔希说,“你们都脱衣服睡觉吧。维尔施,你也可以回家了。”

我脱掉了衣服,我看了看自己,我开始哭泣。[“当前”,班吉看见了自己被阉割的下半身]别哭了,拉斯特说。你还找它们干吗呢,一点好处也没有啊。它们早就没有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们以后可不给你办生日了啊。他帮我把睡袍穿上。我不哭了,然后拉斯特停下手,他转头看着窗户。接着他走到窗户边,朝窗外望去。他回来了,拉着我的胳膊。她来了,他说。千万要安静。我们走到窗户边,朝外看。一条黑影从昆汀的窗户里蹿出来,爬到了树上。我们看到那棵大树在摇晃。摇晃的地方渐渐往下落,接着那条黑影跳下了树,我们目送她穿过草地。然后她就消失了,我们再也看不见了。来吧,拉斯特说。哎呀。你听见他们在吹大喇叭了吗?你赶快上床吧,我要撒开脚丫子跑过去了。

屋子里有两张床。[奶奶去世的那晚]昆汀爬上了另外一张床。他把脸扭过去,对着墙壁。迪尔希把杰生抱到他床上去了。凯蒂脱下了衣服。

“你看看你的短裤。”迪尔希说,“你真该庆幸你妈妈没看见。”

“我已经告她的状了。”杰生说。

“我就知道你会告状。”迪尔希说。

“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凯蒂说,“这么爱搬弄是非,嚼舌根。”

“是呀,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哟。”杰生说。

“怎么你还不把睡袍给穿上呢。”迪尔希说。她过来帮凯蒂脱掉了胸衣和短裤。“你看看你自己。”她把短裤揉成团,用力擦了擦凯蒂的屁股。“你里里外外全都湿透了啊。”她说,“可今晚你们都没办法洗澡了哟。来,穿上。”她给凯蒂穿上睡袍,凯蒂爬上床,迪尔希走到门口,手放在灯的开关上。“你们今晚全都给我乖乖睡觉,听见了没。”她说。

“听见了。”凯蒂说,“妈妈今晚不会来了。所以你们大家还是得全听我指挥。”

“没问题。”迪尔希说,“现在赶快睡觉。”

“妈妈生病了。”凯蒂说,“她和奶奶都卧病在床呢。”

“嘘,别说话。”迪尔希说,“都快睡吧。”

房间一下子变黑了,除了门口。接着门口也变成了漆黑一片。凯蒂说:“莫里,别出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摸了摸我。于是我就安静下来了。我们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我们能听见黑夜的声音。

黑夜散去了,父亲来看我们了。他看了看昆汀和杰生,然后他过来亲了亲凯蒂,再把手掌放在我脑袋上。

“妈妈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凯蒂问。

“不是。”父亲说,“你会好好照顾莫里吗?”

“当然了。”凯蒂说。

父亲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我们。接着黑夜又来了,他站在门口,变成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然后门口又被黑暗笼罩了。凯蒂抱着我,我能听见大家的呼吸声,还有黑夜的声音,还有我鼻头闻到的气味的声音。再接着,我能看见窗户的轮廓了,窗外的大树在沙沙作响。然后正如每天晚上一样,黑暗像一团团光滑,明亮的形状那样游散着,就在这时候,凯蒂说我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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