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〇年六月二日

喧哗与躁动  作者:威廉·福克纳

时间是七点多不到八点,窗户框的影子映照在窗帘布上,接着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倾听手表走动的嘀嗒声。这个表是祖父传下来的,父亲把它送给我时,他说,这个表是人世间所有希望和渴望的陵墓;你拥有了这个表,轻而易举就能证明那些对你的父辈和祖辈不一定有用的人类经验,对你自己也未必管用,也就是说,你会慢慢懂得,所有的人类经验其实都是谬误,这叫做归谬法。我把这个表送给你,并不是要你能记住时间,而是希望你可以时不时地忘记时间,千万不要把所有的力气用来试图征服时间。他说,因为时间是无法征服的。时间不战而胜,赢得不费吹灰之力。这个战场只不过是向人类展示他们自己的愚笨与绝望,至于战胜时间,则不过只是哲学家与愚人的幻想而已。

那个表靠在衣领盒子里面,我斜倚在床上,侧耳聆听它走动的嘀嗒声。无意识地听着,仅此而已。我想并没有谁会有意识地仔细听钟表的走动声。没必要这样做。你可以长时间地忽略钟表的嘀嗒声,然而在某一秒钟里,那个声音又进入你的脑海里,你会感觉到,虽然一直没察觉到嘀嗒声,但时间却在永恒而从不中断地慢慢衰弱下去。正如父亲所说的,在漫长而孤独的时光中,你或许会看见耶稣在蹒跚前行。至于那位伟大的圣人般的弗兰西斯[弗兰西斯·德·阿西斯(Francis di Assisi,1182-1226),意大利僧侣,著有《咏日》,把“死亡”称为“小妹妹”。],他称呼死亡为他的“小妹妹”,然而其实他并没有小妹妹。

我听到隔壁传来的施里夫[加拿大人,是昆汀在哈佛大学的室友]的弹簧床在吱呀作响,接着听到他踩着拖鞋在地板上走路的声音。我从床上起来了,走到梳妆台前面,伸出手在台上摸索着,摸到了那个表,把它面朝下放着,我又回到床上。可是窗户框的影子依旧映照在窗帘布上,我已经学会了根据影子的位移来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所以我只好转身背朝着窗户,又觉得自己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的动物一般,影子落在我头顶上,挠得我直痒痒。你养成的那些懒散虚度时光的习惯总是会让你悔恨不已。父亲如是说。基督并不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发出的咔嗒咔嗒声折磨致死的。耶稣基督也没有妹妹。

因此只要我一没感觉到影子,我就开始揣测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父亲说,这种无端端始终不停地留意一个人造刻度盘上的几根机械指针的方位,这大概是心智失常的症状。父亲说,这个症状就是类似出汗的一种排泄方式。我嘴上说,是的,这真奇妙。但其实我很怀疑,一直都很怀疑。

如果天气是阴天,那么我就会望着窗户,想一想父亲说过的虚度时光的习性。想着如果天气一直这么好下去,对于新伦敦城[美国康涅狄格州一个海滨小城,哈佛大学与其他大学之间的划船比赛在此进行]的人们来说倒是挺舒服的。天气为什么要变幻呢?这是当新娘子的好月份,那声音响彻在[昆汀联想到妹妹凯蒂婚礼那天的情景]她从镜子里直接走了出来,从层层叠叠的迷香中走了出来。玫瑰。玫瑰。杰生·里士满·康普生夫妇为爱女举办婚礼。[昆汀想起了父亲寄来的凯蒂婚礼的请柬]玫瑰。并不是如山茱萸或马利筋那般贞洁的植物。我说我犯了乱伦罪,[昆汀想到妹妹与推销员达尔顿·艾米斯私通之后,混汀自己去向父亲说犯了“乱伦罪”(但其实并没有)]我说,父亲。玫瑰。狡黠但又沉静。如果你在哈佛大学念书超过一年,但却没有看过划船比赛,你就有权要求退回学费。就让杰生去吧。让杰生去哈佛读一年大学吧。

施里夫站在门口,正在整理他的衣领,他的眼镜上闪烁着玫瑰色的光芒,仿佛是他把红扑扑的脸颊染在了眼镜上。“你今天早上想要旷课吗?”

“已经这么晚了吗?”

他看了看手表。“两分钟之后就要打上课铃了。”

“我真不知道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他还在盯着手表,他的嘴唇张张合合的。“我得赶快了。我不能再旷课了。上礼拜学监就已经告诫我——”他把手表放回口袋里。然后我就没再说什么了。

“你最好马上套好裤子,赶快跑去。”他说。他出去了。

我起床了,在屋里四处走动着,隔着墙壁听他那边的动静。他走进了客厅,走到了大门口。

“你准备好出门了吗?”

“还没呢。你先去啦。我自己赶得上。”

他走出门去了。大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然后,我又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嘀嗒声了。我停了下来,没有再在屋里到处走动,我走到窗口,拉开窗帘,看着人们匆匆忙忙地朝着小教堂奔去,还是那些人们,一边走一边挣扎着把手塞进随风起伏的外套袖管里,总是那些书本和翻飞的衣领冲刷过街道,正如滚滚洪流中的碎片残骸,我看到了司博德[昆汀的同学。昆汀看见他,就想起来有一次与他吵架的事情]。他称呼施里夫是我的丈夫。啊,随他去吧,施里夫说,要是他除了追着那些小骚娘们跑,就没别的事好忙的话,谁理他呢。在南部,大家都觉得要还是个童子身,那可真是挺没面子的。男孩们这么想。男人们更是这样想。只要一说到这事儿,他们就瞎吹牛。父亲说,对女性来说,贞操问题的倒没那么严重。[昆汀回忆起他向父亲“承认”自己有罪,父亲对他说的话]他说,因为童贞这个观念是男人创造出来的,而不是女人。父亲说,这就像是死亡:仅仅是一种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状况,于是我说,可是你相不相信它,这都无所谓吧,接着他就说,那这就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可悲之处:这不仅仅是贞操观念,我又说了,为什么是她失去了贞操,而不是我呢?他接着说,这也正是可悲之处;万事万物并不值得被改变,而施里夫说,[回忆与司博德吵架的情景,施里夫劝昆汀不要为司博德的自吹自擂而生气]除了追着那些小骚娘们跑,就没别的事好忙活了,我就说了,你有妹妹吗?有吗?有妹妹吗?

司博德夹杂在大街上的人流中间,就好像是满大街疾走飞舞的落叶中的一只淡水龟,他的衣领竖到了耳朵旁,他迈着惯常的不徐不疾的脚步。他来自南卡罗来纳州,是四年级学生。他喜欢在俱乐部里自吹自擂,他说首先,他从来不会慌慌张张跑去教堂,其次,他从来没有哪次准时到教堂,但大学四年来,他也从来没有在教堂缺席过,最后,不管是去教堂还是上第一堂课,他身上从来不穿衬衣,脚上也没穿袜子。大约上午十点钟左右,他会去汤普森家的咖啡馆,点两杯咖啡,在等待咖啡凉下来的片刻中,他会坐下来,再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双袜子,脱掉鞋,优哉游哉地穿上袜子。到了午间时分,你就会看见他和别人一样,穿着衬衣,领子竖起。大家都一路小跑着经过他身边,可他从来不会加快步伐。稍过片刻之后,四方大院里一个人也没有,空空如也了。

一只麻雀斜穿过太阳光线,落在窗台上,歪着小脑袋望着我。它的眼睛圆滚滚的很明亮。起先它用一只眼睛看着我,接着突然摇一下小脑袋!换另外一只眼睛看我了,它的脖子一抽一抽的,频率比任何脉搏都快。钟声敲响,准点报时。这只麻雀不再换着眼睛看我了,而是一直用同一只眼睛盯着我,直到钟鸣声结束了,仿佛它刚才也在仔细听似的。然后它咻的一声从窗台上飞起,飞走了。

又等了片刻,钟鸣的最后一声才停了下来。这钟鸣声回绕在空气里,并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用心灵感觉出来的,余音绕梁而三日不绝。正如在落日斜长的余晖中,耶稣基督和圣弗兰西斯在讨论他妹妹时,所有曾经敲响过的而至今仍然萦绕不绝的钟声一般。因为如果这仅仅是下地狱;如果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一切都结束。如果事情仅此而已。在那里没有别人了,只有她和我。如果我们真的干了罪恶滔天的坏事,他们都逃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我犯了乱伦罪啊,我说,父亲,是我犯了乱伦罪,不是达尔顿·艾米斯。当他把手枪放在我手里时,我并没有。我之所以没有那是因为他会下地狱的话,她也会下,我也会下。如果我们曾经干过那么丑陋可怕的事情,父亲说,那真是可悲啊,太多人根本就干不出这么可怕的事情,他们根本就没有干这么可怕事情的能力,即使他们今天干了点貌似很可怕的事儿,可到了明天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了。我说,你可以逃避一切,而他说,啊,你能吗?于是我低头看自己,看着自己这副牢骚满腹的骨骼,深不可测的水流像疾风一般流淌,像是一个风构筑的屋顶,然后在过了无限漫长的时间之后,他们甚至不能够把骨头从那片孤寂荒凉又无瑕的沙漠中剔出来。直到那天,当他说起来,[《圣经·约翰福音》第十一章第四十三节,耶稣曾使人复活。昆汀先想到凯蒂与达尔顿·艾米斯的奸情,又想到他找艾米斯打架,艾米斯把枪递给他让他开枪,他又不敢。然后又想到自己向父亲“认罪”,最后想到了自杀,并幻想自杀后骨头沉入河底的情景]但只有当你明白了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铁熨斗才会浮起来——宗教、自尊心、或任何东西——只有当你意识到你不需要任何帮助。达尔顿·艾米斯。达尔顿·艾米斯。达尔顿·艾米斯。真希望我是他母亲,敞开肚子躺在床上,微笑着抬起身体,用我的手抓住他的父亲,隐忍地看着,观察着他在未变成生命之前便已经死去。一时之间,她站在大门口。[昆汀回忆起凯蒂失身那天站在厨房门口的样子]

我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只表面朝下扣着的表。我把表的玻璃罩子往台角上猛敲了一下,用手掌接住了玻璃渣子,把它们倒在烟灰缸里,把两支表针也拧下来丢在烟灰缸里。[昆汀对时间非常敏感,但又不想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所以把表砸了]这表还在嘀嗒嘀嗒走着。表盘已经空空如也,我把表翻了过来,后面的小齿轮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咔嗒咔嗒走着,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迹象。耶稣基督在加利利海海岸上行走。[见《圣经·马太福音》第十四章第二十五节]华盛顿从来不说谎话。父亲从圣路易斯集市上买了一只表链上的装饰品回来送给杰生:一副小小的观剧镜,你眯着一只眼睛往里看,可以看到一栋摩天大楼,一个非常精致的游戏转轮,还有针尖般大小的尼加拉瓜大瀑布。表盘上有一小摊红色血渍。当我看到自己的拇指时,才开始感觉到刺痛。我放下表,走进施里夫的房间里,找出碘酒抹了抹伤口。我用了条手巾把表盘边缘的玻璃渣子清理干净了。

我取出两套内衣裤,还有袜子、衬衫、硬领子还有领带,全都塞进了我的行李箱里。除了一套新西装、一套旧西装、两双鞋和两顶帽子,还有我的书本之外,我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行李箱里。我把书本抱去客厅里,全都堆在桌上,里面有我从家里带来的书,还有那些父亲说,过去常常根据一个人的藏书来判断他是否是绅士;时至今日,就根据他借了哪些书不肯归还来判断。接着我锁上行李箱,在上面贴了地址。[昆汀准备要自杀了。他把东西装进箱子里,以便他死后,别人能带给他家人]这时候敲响了一刻钟的鸣声。我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直到钟声停止。

我洗了个澡,刮干净了胡子。热水冲到手指上,有些刺痛,于是我又涂了些碘酒。我穿上了那套新西服,戴上了表,把另一套西装和配饰,还有剃须刀、牙刷放进了我的手提包里,我用纸把行李箱的钥匙包好,放进一个信封里,在上面写了我父亲的地址,我写了两张纸条,放进去,封好了信封。

影子还没有完全从门廊前面消失。我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仔细观察着影子的移动。时光以几乎可以察觉到的速度在移动着,匍匐着爬进门里,迫使影子退进门里面。当我听到动静的时候,她已经在狂奔了。[昆汀回忆凯蒂结婚那天,班吉本能地感觉到凯蒂即将离开他,就大吼了起来。挚爱班吉的凯蒂听到后不顾一切朝班吉奔去安慰他]我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在镜子里一路奔跑着。跑得太快了,她的手臂上挽着裙摆,她像一朵云似的从镜子里跑了出去,闪烁着白色光芒的长尾巴面纱在她身后打着旋儿地飘曳,她的鞋跟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发着脆响,她还腾出一只手来护住胸前的新娘礼服,她就这么一路跑出了镜子,那玫瑰的芳香,那响彻在伊甸园上空的声音。然后她穿过门廊,我再也没听见她的鞋跟落在地面的声音,也没见她在月色中跑得像一朵云,那团面色泛起的白光飘过草地,一直朝着咆哮声跑去。她一直奔跑着,婚纱拖在身后,她紧紧护住自己的礼服,径直朝着咆哮声跑去,在那个地方,T.P.全身沾满了露水,他大叫着沙士汽水真好喝,而班吉却在木箱子下面大吼大叫。父亲大汗淋漓地在胸前穿了一副V字形的银质护甲。[意思为:身穿大礼服与白色硬领衬衣的父亲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班吉面前]

施里夫说:[回到“现在”,施里夫从小教堂回来了]“呃,你还没……你这是要去参加婚礼还是要去守灵啊?”

“我刚才来不及出门。”我说。

“你梳洗打扮得这么整齐当然来不及了。你穿成这样是怎么了?你不会以为今天是礼拜天吧?”

“我觉得我偶尔穿这么一次新西服也没事儿,警察不会把我逮起来吧?”我说。

“我是在想那些经常在广场上四处闲晃的学生们。他们肯定会觉得你上了哈佛就开始骄傲自大了。你是不是真的太自满了,都不肯去上课了啊?”

“我还是先吃饱肚子再跟你聊这个。”门廊上的影子消失不见了。我走进阳光底下,又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我走在影子前头,走下了台阶。报半小时的钟声敲响了。然后钟声停了,在空气里消失了。

执事[一名老年黑人,他经常为哈佛学生办杂事。昆汀把衣服留在宿舍准备送给他]也不在邮局里。我在两个信封上贴好邮票,把其中一个寄给我父亲的信封塞进了邮箱里,另一封寄给施里夫装进了我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接着我想起来我最后一次是在哪里见到执事了。那天是阵亡将士纪念日[每年的5月30日为美国的法定假日],他身穿一套G.A.R.[G.A.R.:共和国大军,内战时对北军的称呼]的制服,走在游行队伍中。如果你有足够耐心,在任何一个街角多等一会儿,你总会看见他出现在随便哪个游行队伍里。在这之前的一次是在哥伦布或加里波第或某个人的诞辰日。他走在“清道夫”的队列里,嘴里抽着一根雪茄,头戴一顶烟囱那么大的礼帽,手里拿着一面两英寸长的意大利国旗。但是最后一次游行肯定是他身穿G.A.R.制服的那次,

因为当时施里夫说:

“你瞧瞧那边。你看看你爷爷当初都对那可怜的老黑奴做了些什么?”

“是啊,”我说,“当初要不是多亏了我爷爷,他还得像白人伙计那样天天辛苦干活呢,你看他现在多轻松,一天天地就在街上游行。”

我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他。但是我知道即使是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黑人,你也没法想找他时就能找到他,更别说这个吃公粮却游手好闲的黑人了。一辆车开了过来。我乘车进了城里,[波士顿,哈佛大学在离波士顿三英里的坎布里奇]去了帕克饭点,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我一边吃着,耳边又听到了敲钟声。但是我觉得要过至少一个钟头,人们才会察觉到自己弄不清楚现在是几点,人类进入机械记时的历程比整个人类历史更加漫长。

用完早餐之后,我买了一支雪茄。卖烟的姑娘说五毛钱一支的那种雪茄最好,那么我就买了一根五毛钱的,点燃了抽了起来,我走到大街上。我站在街头,一连吸了好几口烟,接着我把烟夹在手上,朝街角走去。我路过一个钟表匠的铺头橱窗,但我及时地把视线移开了。在街角,两个擦鞋匠缠住了我,一边站一个,一个尖声尖气,一个粗声粗气,像两只乌鸦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把雪茄给了一个鞋匠,给了另一个鞋匠五分钱的镍币。于是他们终于放我走了。拿到雪茄的那个想把雪茄卖给另一个来换那个五分钱的镍币。

天上有一个时钟,高高地挂在太阳那里。而我在思考,不知为何,当你不想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耍把戏,哄骗你不知不觉中就做了。我感觉到后颈上的肌肉在抽动,接着我听到了那块表在我的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又过了一会儿,所有的声音都被我抛在脑后,能听到的只有口袋里那块表走动的嘀嗒声了。我转头往回走,回到了那个钟表店的橱窗。他正坐在橱窗后的桌子上修表。他的头顶几乎全秃了。他一只眼睛上戴着一个放大镜——一个嵌在他眼眶里的金属筒。我走进了店里。

这个地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嘀嗒声,就像在九月份,草地上一片蟋蟀的叫声,我能特别听出来他头顶的墙上挂着的一只大钟的声音。他抬头看我,他的眼睛很大,但灰蒙蒙的,鼓鼓的好像要从镜片后面冲出来。我掏出自己的表,递给他看。

“我把这个表弄坏了。”

他拿着表在手里轻轻翻动着。“看得出来确实弄坏了。你肯定从它上面踩了过去。”

“您说得对,先生。我把它从梳妆台上掉到地上了,一片黑漆漆的,我还踩了它一脚,不过它还在走着呢。”

他动手撬开表后面的小盖子,眯缝着眼睛往里面窥视。“这么看起来貌似还好。但是没给它彻底做个检查,我可不敢打包票。我今天下午来仔细检查它。”

“那我待会儿再拿过来修吧,”我说。“您能否告诉我,这橱窗里这么多钟表,哪只走得准?”

他把我的表放在手掌上,抬起了头,他那只灰蒙蒙的,鼓鼓的好像要从镜片后面冲出来的眼睛盯着我。

“我跟一个哥们儿打了个赌,”我说。“可我今天早上又忘了戴眼镜出门。”

“哦,好吧,”他说。他把表放下,从高脚椅上站了半个身子起来,越过栏杆往橱窗里看。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墙壁。“现在是二十——”

“别告诉我,”我说,“求求您了,先生。只要告诉我那么多钟,是否有哪个走得准。”

他又朝我看了一眼。他重新坐回到高脚椅上,把放大镜推到前额上。他眼圈四周有一个红红的印子,拿开放大镜之后,他整张脸看起来光秃秃的。“今天你们在搞什么庆祝活动吗?”他说,“划船比赛要下个礼拜才举行啊,对不对?”

“不是的,先生。这仅仅是一个私人的庆祝活动。生日宴会。它们有哪块走得准吗?”

“没有。它们都还没校准过呢,也没对过时间。如果你是想买其中一块——”

“不是的,老板。我不需要买表了。我们客厅里已经有一个挂钟了。等我什么时候需要,再拿这块表来修吧。”我伸出了手。

“最好是放在这儿,我能早点儿帮你修好。”

“我还是以后再拿来修吧。”他把表递给了我。我把它放进口袋里。我现在没有办法透过四周这一片纷纷扰扰的声音再听到这只表走动的嘀嗒声了。“很感谢您。希望没有耽误您太多时间。”

“没事儿。你啥时候想好了就带来吧。等咱们赢了这次划船比赛,你们再庆祝,不是更尽兴嘛。”

“是的,老板。我也觉得等赢了再庆祝好。”

我走出门,把那一片嘀嗒声关在了身后。我回头往橱窗里看了看。他也正在栏杆的那头注视着我。橱窗里面摆着十几只表,就各自显示了十几个不同的时间,每一只表都和我兜里那只缺了指针的表一样,笃定只有自己才是准时的,别的表都是乱走一气。每一只表都和其他的表互相矛盾,走得不一样。我能听见我那只表在口袋里发出的嘀嗒声,虽然没有人能看见它,尽管它已经不能说明时间了,但谁又真能说明时间呢?

于是我告诉自己,就按那只表的时间来过吧。因为父亲说过,钟表杀死时间。他说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咔嗒咔嗒地走着,时间就是死的;只有当钟表停下来,时间才会恢复生机。两根指针水平展开,微微地形成一个角度,就像一只在风中斜飞的海鸥。我怀着满腔的难过与遗憾,正如黑人们所说的蓄满了水的新月一般。钟表匠又在工作了,他俯身在工作台上,那个圆筒深深地嵌入他的脸上。他梳了个中分的发型。中分线直通到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就像十二月排干了水的沼泽。

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一家五金铺子。我以前真不知道熨斗是论磅买的。

“大概你是想买一个裁缝熨斗吧,”店员说,“这些是十磅重的。”只是它们比我想象中重多了。所以我买了一对小一些的六磅重的,因为把这对熨斗用纸一包,看起来就像是一双鞋。这一对一起拿着可真够重的,但是我又想起父亲是如何说人类经验的归谬法了,还想起了我仅有那一次申请进哈佛的机会。也许到明年吧;我在想着也许要再在学校里待上两年,我才能学会如何恰当地做那件事。

但是光把他们拎在空中就够重了。一辆车开过来了。我上车了。我没看见车头上的牌子。车厢里坐满了人,貌似大多数都是些富人们正在读报纸。仅有的一个空座位是在一个黑鬼旁边。他头戴一顶常礼帽,皮鞋刷得锃亮,手里夹着一根灭了火的雪茄烟蒂。我过去总以为一个南方人应该对黑鬼的存在总是非常敏感。我想北方人大概也很希望他自己能这样。当我第一次来到东部时,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把他们想成有色人种,而不是黑人,如果不是我凑巧跟他们混得很熟,我得花多少时间和精力才能弄懂,其实对于所有人类,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最好的相处之道就是他们怎么看待自己,我们就怎么看待他们,然后没事别招惹他们。我以前就已经领悟到了,黑鬼并不仅是一个人种,更是一种行为方式;与他周围的白人的观察对照面。可是我起先以为要是没有那么多黑人围着我打转,我肯定会觉得很失落,因为我觉得北方人会认为我是那样想,直到那天早上在弗吉尼亚州,我才确信我真的是很思念罗斯科斯、迪尔希和他们那一群人。那天当我醒来时,火车没有开动,我撩起遮阳布往外面张望着。那节车厢正好卡在一个三岔路口上。两行白色栅栏从山上一直延伸下来,到了这个三岔口,就像个牛角一样岔开了,继续往山下延伸过去,有个黑人骑着一匹骡子,站在硬邦邦的车辙印子里等火车开走。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但是瞧他的模样,头顶裹着一个毯子,叉开腿坐在骡子背上,似乎他和骡子,栅栏和路,都是与生俱来就在这个地方似的,就像这座山,仿佛就是从山上雕刻出来的,更像是有人在半山腰上竖起的一块牌子:欢迎回到家。那匹骡子没鞍,那个黑人的双脚几乎都要垂到地面上了。那匹骡子看起来就像一只兔子。我把窗户推了上去。

“嘿,大叔,”我说,“这儿有没有那个规矩呀?”

“啥呀?”他看着我,然后把毯子解开,从一只耳朵那里拉开了。

“圣诞礼物!”我说。

“哎呀,老板,您来真的呀。这下可让您逮在我前面了,[美国南方的风俗:圣诞节期间,谁先喊“圣诞礼物”,对方就输了,应该给礼物,虽然不一定真给。昆汀回家过圣诞节时经过弗吉尼亚州,觉得回到南方,心情很好就和老黑人开玩笑。这也是他“想念”黑人的一种表现]是不是呀。”

“这次就饶了你。”我把裤子从窄窄的吊床上拽了过来,摸出一枚两毛五的硬币。“但下次你可要小心点儿啊。过完新年后第三天我还要经过这里,你那时候可要当心啦。”我把硬币扔出窗户。“给你自己买点圣诞节礼物吧。”

“好的,先生。”他说。他爬下骡子,捡起了那个硬币,在裤管上擦了擦。“谢谢啦,少爷,谢谢您啦。”然后火车开始挪动了。我伸出上半身,伸进寒冷的空气里,往回望去。他站在那匹骨瘦如柴像兔子的骡子边上,人和骡子都破破烂烂、呆若木鸡,没有一丝不耐烦地等待着。火车拐了个弯,喷发出了几声又短又重的爆裂声,他和骡子就这么平静地离开了我的视线,依旧那么破破烂烂,那么永无止境的耐心,那么死一般的肃穆:他们身上融合了童真而又时刻存在的笨拙,也有可靠稳妥的部分,这两种矛盾的性格成分庇护着他们,照顾着他们,不顾一切地爱着他们,但却又不断地掠夺他们,而且还合理地回避了责任与义务,这样的手法实在太露骨了,简直无法称为诡辩,他们被欺骗和掠夺了,但却对胜利者满怀着由衷坦率的钦佩,一个绅士对于任何在公平公正的比赛中赢了他的人都怀有这样的敬意,除此之外,他们对于白人们异想天开的行径都抱着一种无原则的容忍和耐心,这种溺爱的态度正如爷爷奶奶对于随时可能发脾气的淘气孙子,而我已经渐渐忘记这种感情了。这一整天,火车穿过扑面而来的多个山口,沿着矿脉在山路上曲曲折折地前进着,所能听到只有排气管道和车轮在拼命呻吟,你感觉不到火车在移动,崇山峻岭往远处曲折绵延到天边,融进了阴霾灰暗的天空里,我想念我的家乡,我想那昏暗荒凉的小车站,泥泞小路,广场上那些从容不迫地来来往往的黑人和乡巴佬们,他们背着一袋袋的玩具小猴子、玩具小车子,还有糖果,还有从口袋里伸出来的一支支的烟火,就在这时,我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就像在学校里听到钟鸣时那样。

要等钟敲了三下,我才能开始数数。[昆汀回忆自己小时候等下课时用弯曲手指来计算时间]接着我就开始数数了,数到六十,就弯下一根手指,我一边数着,一边心想还要弯下十四根手指,接着弯下了十三根、十二根,然后是八根、七根,忽然之间我感觉到四周一片寂静,大家全都不敢走神了,我说了句:“老师,怎么了?”“你名叫昆汀,对不对?”劳拉小姐[昆汀在杰弗逊上小学时的老师]说。然后四周陷入了更加深沉的寂静之中,所有人都屏气凝神,不敢走神,气氛紧张得我的手指都要抽筋了。“亨利,你告诉昆汀是谁发现了密西西比河。”“德索托[埃尔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1500-1542),西班牙冒险家]。”然后大家都松弛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我担心自己要落后了,就赶快加快速度数了起来,弯下了一根手指,但又怕速度太快了,于是放慢了一点,接着又担心太慢了,于是再次加快了速度。所以我从来都没办法刚好在鸣钟报时数完,几十只重获自由的脚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残破的地板上挪来挪去。那一天就像一格窗户玻璃被轻轻地但尖锐地敲了一下,我的身体里涌动着一股异样的情绪,我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静静坐着,一动不动,扭来扭去。[昆汀回想起几年前他在老家与一个名为娜塔莉的少女一起玩耍的情景]我的同情心因你而泛滥。她在门口小站了片刻。班吉。大吼大叫着。[又回忆到凯蒂失身的情景]班吉明啊我老来得到的孩子[这是康普生太太在给小儿子换名时所讲的话]呀。凯蒂!凯蒂!

我想拔腿就跑走。[昆汀想起1898年祖母去世那晚的情景。回大房子的时候,班吉哭了,凯蒂安慰他]他哭了起来,她过去抚摸着他。嘘,别哭了。我不会走的。别哭了。他就不哭了。迪尔希。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闻出你想跟他说什么。他不需要听也不用讲话。[回到“当前”]

那他能闻出他们要给他取的新名字吗?他能闻出霉运吗?

他干吗要担心运气是好是坏?反正运气再差也不能让他更命苦了。

如果对他的命运没啥好处,他们干吗还要费事给他改了个名字呢?

车子停了一下,又发动了,接着又停了下来。在窗户下面,我看到街上人头攒动,人们头上戴着崭新的未泛黄的稻草帽子。现在车里也有几个女人了,她们都挽着上街买东西用的篮子,而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已经开始比皮鞋锃亮而且还戴着硬领的男人更多了。

那个黑人碰了碰我的膝。“不好意思,借过。”他说。我把腿往外挪了挪,好让他过去。我们坐的车子正沿着一堵毛坯墙行驶着,车子的咔嗒声弹回到车厢里面,弹到膝上放着篮子的女人和那个在油腻腻的帽带上插着一支烟斗的男人身上。我能闻到水流的气味,接着透过墙壁的缝隙,我瞥见了水光[查尔斯河。该河在入海口隔开了波士顿与坎布里奇。河东南是波士顿,河西北是坎布里奇]和两根桅杆,一只海鸥停留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看起来好似停在桅杆之间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上,接着我举起手,伸进外套里,摸了摸之前写好的那两封信。这时候,车子停了,我跳了下来。

为了让一艘纵帆船行驶过去,吊桥打开了。一条正在冒着烟的拖船拖着它,挨着船舷边紧随其后,虽然纵帆船本身也像在行驶,但完全看不出来动力从何而来。一个光膀子的汉子在前面的甲板上绕着绳子。他的身上给太阳烤成了烟草色。另一个人在掌舵,他头上戴了一顶没顶的草帽。这艘纵帆船没有起帆,而是落帆飘航穿过了大桥,感觉像是青天白日下的一个幽灵,三只海鸥在船尾上空盘旋,像是被一根隐形的线扯住的玩具。

吊桥合拢了,我越过大桥来到河流的彼岸,斜斜地倚靠在船库的栏杆上。浮码头上面空空如也,几个闸也大门紧闭。船员们现在只有到了黄昏时分才来划船,在那之前都在休息。[这里是哈佛大学划船运动员放船的地方]大桥的影子、一根根栏杆的影子、还有我的影子都平平整整地映照在水面上,我轻而易举地混迹其中,水面没办法剔除掉我的影子。我的影子少说也有五十英尺那么长,我很渴望能找到某样东西,能把我的影子吸进水里去,紧紧地吸住它,直至它被淹死,那一包看起来像双皮鞋的东西的影子也平躺在水面上。黑人们传说着一个溺水身亡者的影子会每时每刻都躺在水里寻找和等待着他。影子闪闪发亮,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闪烁着光芒,浮游码头也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一半的碎片残骸泡在水里,海水不断冲刷淹没,碎片残骸被冲进海里,冲进了洞穴和窟窿里。河水的流动正是诸如此类般。就是人类经验的归谬法之类的,那两个六磅重的熨斗放一起,比裁缝用的长柄熨斗还重。迪尔希要是看到了,她肯定会说这太浪费了,真是作孽啊。奶奶去世的时候,班吉其实知道的。[昆汀又回忆1898年祖母去世的情景]他哭了。他闻出了那个气味。他肯定闻到了。

那只拖船顺流而下,划开了河水,水流卷成了一个个圆溜溜拖着长尾巴的旋涡,拖船所经之处,推着波浪拍打到河岸上,浮游码头被波浪晃得四处摇摆,水流的旋涡拍打在码头上,一阵扑通扑通作响,码头上传来一阵拖着尾音的嘈杂声,大门被推开了,有两个扛着一艘赛艇出来了。他们把赛艇放在水上,过了一小会儿,布兰德[吉拉德·布兰德,昆汀的同学,南方人。阔少爷,非常傲慢无礼,他的母亲很势利眼,极力模仿英国贵族]带着两根船桨出来了。他头上戴着一顶僵硬呆板的草帽,身穿一条法兰绒裤,套着一件灰色夹克。他或者他母亲不知在何处看到说,牛津大学的学生都习惯头戴硬草帽身穿法兰绒来划船,所以才三月初,他就戴着硬草帽,穿着法兰绒来河边划船了。那些船夫们威胁说要让警察来管管他,[三月份太冷,河面上很多浮冰,不适合划船]但是布兰德充耳不闻,还是下河划船了。他的母亲租了一辆车开到河边来了,她身上穿着一套厚厚的毛皮大衣,像是要去北极的探险家,她目送他离开岸边,顺着每小时二十五英里的风速,划过一堆堆像脏兮兮的羊群似的浮冰堆。自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坚信上帝不仅是一名绅士,一名运动员;他还是一个肯塔基人。他划着船出去之后,他母亲开车绕了个弯来到河边,在河岸上和他并排前进,车子低速行驶。他们说你简直都不敢确定这两个人之前认识彼此,这个场面就像国王和王后出巡,两个人甚至看都不看彼此一眼,只是在马萨诸塞州并排往前进,仿佛是一对沿着平行轨道移动的行星。

他上了赛艇,开始划动。如今他划船技术很不错了。不过他也应该到这个程度了。他们说本来他母亲让他不要划船,去做那些班上同学没办法做,或是不愿意做的事情,但他这一次倒是很有决心。如果这可以称为决心的话。他坐着不动,一脸高贵冷艳令人生厌的帝王相,一头卷曲的黄色头发,一对紫色的眼珠,一双长长的睫毛,还有一身纽约定做的衣服,他的母亲则在一旁,不停炫耀吉拉德的那些马匹,还有他的黑佣人们,当然少不了他的情妇们。肯塔基州的为人父与为人夫的男人们一定会欣喜若狂,因为她把吉拉德带到肯塔基州来啦。她在城里有一套公寓,吉拉德也有一套,另外他在大学里还有宿舍。她允许吉拉德和我来往,因为我勉强也算是出身高贵,幸运地出生在梅森—迪克森线[南北战争时期,南方与北方的分界线]以南,还有少数几个人的投胎位置也不错,达到了吉拉德的交友标准(最低标准)。勉强认可他们了。至少不跟他们仔细计较了。但是有一次,她半夜一点钟撞见了司博德从小教堂里出来,他说她不可能是个有教养有身份的夫人,因为有教养的夫人绝对不可能在晚上这个时候出门的,从此往后,她再也无法原谅司博德了,因为他的名字是由五个名字组成的一长串,其中有一个是某英国公爵府名。我敢说她肯定是用这个想法来安慰自己:某个曼戈尔特或是莫蒂默家[这两个姓氏在布兰德太太看来都很有贵族气质]族的二世祖与某个守门人的女儿厮混上了。无论这是不是布兰德夫人瞎编乱造出来的,这情况其实真的很有可能发生过。司博德是全世界最喜欢四处乱窜的人,而且百无禁忌,自由散漫。

那艘快艇远远地成了一个黑点,在阳光中那两片船桨是两个分隔开的亮点,好似快艇一路上都在眨着眼睛。你曾经有过姐姐或妹妹吗?[回想到1909年夏末遇到达尔顿的那天。这一句是昆汀说的,下一句是达尔顿说的]没有,但她们全都是骚货。你曾经有过姐姐或妹妹吗?那一瞬间她站在那里。全是骚货。她站在那里的时候还不是。达尔顿·艾米斯。达尔顿·艾米斯。达尔顿牌衬衫[联想到达尔顿牌衬衣]。我一直以为这牌子是卡其布的,军用卡其布的,直到我亲眼所见才知道它们是用中国产的厚丝绸,或是最细腻的法兰绒布做的,因为它们把他的脸[又联想到达尔顿的脸]衬托成那么健康的棕色,又把他的眼睛衬托得那么湛蓝。达尔顿·艾米斯。这失去了高贵的质感,显得很粗俗。像是演戏的配置。这大概是纸浆灌铸出来的道具,你摸摸看。啊,原来是石棉。不是真正的青铜。但是不会在家里见他了。[回到凯蒂失身那天,这一句是凯蒂说的。下面一段先是达尔顿,接着是凯蒂与昆汀的对话]

请你记住,凯蒂也是个女人。她也肯定会像个女人那样来处理事情。

凯蒂,你为什么不把他带到家里来呢?为什么你要像那些黑种女人似的,躲在草地里,沟渠里,灌木丛里,黑糊糊的树林里干那种事呢。

过了一会儿,我听着表在走动的嘀嗒声听了好一会儿,我靠在栏杆上,透过衣服感觉到了那两封信发出了轻微的啪嗒声,我倚在栏杆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我多么巧妙地骗过了它呀。我顺着栏杆往前走,但我的衣服也是深色的,我擦了擦手,看着自己的影子,我多么巧妙地骗过了它啊。我带着影子走进了码头的阴影里。然后我就向着东面走去。

哈佛,我的哈佛男孩,哈佛,哈佛。[这是1910年4月23日,凯蒂结婚前两天,母亲给他介绍凯蒂的未婚夫认识的情景]她在比赛场上遇见了一个身披彩带,但脸上长了青春痘的小男孩。[想起小时候凯蒂与一个男孩邂逅之后接吻的事情,大概在1906年或者1907年]他偷偷摸摸地沿着篱笆凑近了,吹了吹口哨,像使唤小狗似的把她叫出去。因为他们无论怎么甜言蜜语地哄他,也没法把他哄进餐厅,于是他母亲相信他懂某种咒语,只要让他和凯蒂单独在一起,他就能蛊惑她。然而任何一个流氓他躺在窗户下的箱子旁边又号又叫[回想起结婚那天班吉的行为]只要能在胸前纽扣眼里别一朵花,再开一辆豪华轿车来就行了。哈佛。[下文是康普生太太吹嘘自己的女婿多么大方慷慨]昆汀,这位是赫伯特。我的哈佛男孩。赫伯特会是你们称职的大哥,他已经对杰生承诺过了。

像个推销员似的那么殷勤热情,但一看就是拍电影似的虚情假意。龇牙咧嘴笑得都看见牙床了但其实满脸皮笑肉不笑。[这里是些昆汀对赫伯特的印象]我在那边的时候就久仰你的大名了。[赫伯特在哈佛时因打牌作弊被赶出俱乐部,又因考试作弊被开除学籍,在哈佛声名狼藉,昆汀在讽刺他]笑得露齿了但其实皮笑肉不笑。你要来开车吗?[赫伯特为了讨好凯蒂,把自己的车让给她开]

昆汀,上车吧。

你来开车吧。

这是她的车呀,你难道不感到骄傲吗,你的小妹妹拥有全镇第一辆汽车呢,这是赫伯特送的礼物。难道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路易斯每天上午都来给她上驾驶课。[这句是康普生太太讲的。路易斯是康普生家附近的黑人,心灵手巧,打猎能手]谨定于1910年4月25日在密西西比州杰弗逊镇为小女凯蒂斯与悉尼·赫伯特·海德先生举行婚礼,恭请光临。杰生·里奇曼·康普生先生与夫人敬启。[康普生为女儿凯蒂结婚所发的请柬。但昆汀收到后三天没拆开,施里夫感到很奇怪,所以有了以下对话]附:8月1日之后将在寒舍宴请宾客,地址为印第安纳州南湾市某某街某某号。[赫伯特在请柬上的附言,表示蜜月之后将回印第安纳州的老家去]施里夫说,难道你甚至都不愿意拆开吗?三天。三次。杰生·里奇曼·康普生先生与夫人。年轻的洛钦瓦尔[苏格兰作家华尔特·司各特著名叙事诗《马米恩》第五歌中一谣曲中的英雄。他的情人就要跟别人结婚,他带着情人骑马出走]从西部骑马奔出来也未免太性急了点,对不对?[回想起与施里夫的对话。施里夫不断提醒昆汀拆请柬。昆汀从施里夫说自己眼睛不好联想到打架时打掉别人眼镜的事情]

我来自南方。你可真有幽默感,是不是呀。

噢,是的,我知道那是在乡下的某个地方。

你真是幽默,真是的。你应该去马戏团呢。

我去了呀。我想给大象身上的虱子喂水喝呢,结果把自己眼睛给弄坏了。三次你根本没办法摸透那些乡下姑娘们的心思,对吧。不过,拜伦也从来没能得偿所愿呀,感谢上帝。但是别打人家的眼镜呀。你甚至连拆都不拆吗?那封请柬躺在桌上,四个角都分别点上了蜡烛,两朵假花捆在一只污浊的粉色吊袜带上。[昆汀把他妹妹的结婚请柬视为一具灵柩,点燃蜡烛,献上吊带袜做的花圈]别打人家的眼镜呀。

可怜的乡下人[以下是康普生太太坐赫伯特的汽车兜风时说的话]他们大部分一辈子也没见过汽车凯蒂斯按喇叭呀她看都不看我一眼他们会让路的看都不看我一眼要是你们撞伤了他们中的谁你们的父亲会很不高兴的如果你们压伤了谁我想你们父亲也只能去买一辆了我觉得很抱歉你把车子送来了赫伯特当然我坐车兜风非常愉快我家也有一辆马车但是每次我要坐这马车出去康普生先生总让黑人们折腾半天要是我敢多半句嘴那简直要小命不保了他坚持让罗斯科斯专门来伺候我要他随叫随到但是我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人们许下了那么多承诺其实质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安抚自己的良心赫伯特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的宝贝小女儿啊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的对吧赫伯特简直把我们全都宠惯坏了呢昆汀我给你的信里不是说了嘛他打算让杰生读完高中之后就进他的银行工作呢杰生肯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银行家我这么多孩子里面就数他最懂社会想法最实际这还得感谢我因为他继承了我这一脉的性格其他几个孩子就全都是典型的康普生家的德行杰生提供了面粉。他们在走廊上做风筝,卖每只五分钱,他和一个派特森家的男孩一起。杰生管账目。

这辆车上没有黑人,在车窗外,一顶又一顶的尚未退色的草帽奔涌而去。目标是哈佛。[昆汀过桥坐上了一辆车,联想到了家中卖掉了班吉很喜爱的牧场来送他上哈佛的事,接着又想到凯蒂结婚那天班吉大闹的情景]我们已经卖掉了班吉的他躺在窗外的草地上,又吼又叫。我们卖掉了班吉的牧场好让昆汀去哈佛上学你的亲弟弟。你亲生的小弟弟啊。

你们应该弄辆车来汽车会给你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好处昆汀你说是不是呀你看看我立刻就喊他昆汀了凯蒂斯告诉了我很多他的事。[又想到与赫伯特见面的情景。这段话是当时海德说的]

你干吗不能喊他昆汀啊我希望孩子们比朋友更亲密没错凯蒂斯和昆汀就比朋友更亲密父亲啊我犯了错好遗憾啊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姐妹啊没有姐妹压根也没有姐妹不要问昆汀了只要我身体好转了点下楼去吃饭他和康普生先生就觉得有点受到侮辱似的我这次真是鼓足勇气了这个婚事我要付出代价了你又把我的小女儿从我家里带走了我的小妹妹没有了。如果我能说的话母亲啊。母亲。

除非我一时冲动突然向您求婚而不是向凯蒂否则我觉得康普生先生肯定不会来追这辆车。[赫伯特奉承康普生太太所讲的话]

啊赫伯特·凯蒂斯你听到没有她不肯用温柔的目光看我固执地拧过脖子不肯往回看你没必要嫉妒啊他不过是在恭维我这个老太婆而已啦要是他面对的是我那个结了婚的成熟的大女儿后果就不可设想了。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啊您现在看起来依然像个少女似的您比凯蒂斯看起来嫩多了双颊红润饱满像个小姑娘一张脸挂着责备的泪水一股樟脑和眼泪的味道从沉浸在柔和微光中的门缝里若隐若现地传过来金银花的香味[回忆一家人得知凯蒂失身后的反应。康普生太太拿着一条浸透樟脑水的手帕在哭泣。康普生决定让凯蒂前往弗兰区·里克(印第安纳州南部的疗养胜地)换个环境,以摆脱与达尔顿的关系。家人把空箱子从阁楼上搬下来准备行李。空箱子让昆汀联想到棺材。又从里克(lick)联想到盐碱地(salt lick)]也传来了。还有一阵又一阵悲伤的哭泣声把一个又一个的空箱子从阁楼的楼梯上往下搬发出的声音像是抬棺材去弗兰区·里克。盐碱地里没有发现死人

有人戴着还很崭新的草帽,有人没戴草帽。有整整三年时间我都没戴帽子。我无法忍受戴帽子。如果我不在世了,哈佛也消失了,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帽子吗?父亲说,在哈佛,最好的想法都好比是紧紧地依附在破砖残瓦上的老树枯藤。那时候大概就没有哈佛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是没有了。又来了。甚至更忧伤了。又来了。已经悲伤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又来了。

司博德穿上了衬衣;那么现在肯定已经到晌午了。过一会儿等我再次看见自己的影子,要是一个不小心,我又会踩进当初被我耍把戏骗进河水里去的水浸不透的影子上去。但是不行啊妹妹。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的。我绝对不允许别人窥探我的女儿[康普生太太派杰生去监视凯蒂,康普生先生非常生气]我绝对不允许。[凯蒂失身那晚昆汀对凯蒂说的话]

我如何才能管束好他们呢你又总是教他们不要尊重我不要尊重我的意愿我知道你是瞧不上我家的人但怎么能因为这样你就这样教唆我的孩子呢我自己饱受折磨生下来的亲骨肉难道不需要尊重我一点点吗[这是康普生太太与先生吵架所说的话。巴斯康是她娘家的姓]用坚硬的鞋跟践踏着我影子的骨骼直到踏进水泥地里去了然后我听到了钟表走动的嘀嗒声隔着外套我又摸了摸那两封信。

不管你们认为她干了什么坏事我都不希望我的女儿受到你或是昆汀或是任何人的窥探和监视

至少你也同意其实她被这么监视这件事是有原因的

我不想这么做,我坚决不这么做。[昆汀对凯蒂所讲的话]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不希望把话说得那么尖锐可是如果女人之间不互相尊重彼此其实就是不尊重她们自己啊[这一段与下面一些话是凯蒂失身那晚父亲与昆汀的对话]

但是为什么钟声敲响了,我正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但这是报刻的钟声。[电车开到哈佛,昆汀下车寻找执事]在视野范围内完全看不到执事的身影。以为我会,我会

她也不是故意这样的女人做事就这样啦这也是因为她爱凯蒂嘛

街灯顺着山坡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然后又爬上山坡伸展到了镇上我踩在自己肚子的影子上。我把手探到影子外面去了。我感觉到父亲正坐在我后面在那夏季与八月的令人焦躁的黑暗之外那些街灯下父亲和我保护女人们不让他们伤害彼此不让她们伤害我们自己家的女人女人就是如此她们并没有学会和掌握那些我们渴望知道的人类知识她们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对于猜疑的旺盛繁殖力每过一段时间这种繁殖力就会丰收一次而且结果居然还都猜对了她们与邪恶天生就有亲和力邪恶缺什么她们就提供什么她们与生俱来地吸引了邪恶就如在你睡熟了之后往自己身上拉扯被子似的她们还给头脑输送肥料让脑子里的邪恶意识一直渐渐浓厚直到邪恶的力量达成了目的无论邪恶力量本身到底是否存在[这一段是康普生先生所说的议论]执事走过来了,他走在两个一年级学生中间。他还没有从游行的气氛中剥离出来,他朝我敬礼,敬了一个十足的高级军官派头的礼。

“我想借你一点时间来谈谈。”我说,然后停了下来。

“与我谈吗?好的。伙计们,再见了,”他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很乐意与您聊天。”他可真是全身都是执事的派头。聊一聊你身边的那些天生的心理学家吧。他们说,这四十年来,每个学期开学,执事从来没有漏接过任何一班火车,又说了,只要他随便瞄一眼,就能认出哪个是南方人。只要你一说话,他就能判断出你来自哪个州,从来也不会搞错。他还有一套接车时穿的专用制服,全套《汤姆大叔的小屋》里描写的行头,全身都打满了补丁。

“好的,先生。少爷,请往这边走,咱们到啦。”一边说话一边接过你的行李和包裹。“嘿,孩子,来这里,把这些手提袋拿着。”紧随其后就是一座像小山那么高的行李慢慢向前挪着,后面就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白人小孩露出了脑袋,不知怎么回事,执事又在他身上加了一个包裹,押着他朝前走。“好了,你当心点,别掉在地上了。少爷,对了,把您的房号告诉我这个黑老头吧,等您一到房间里,行李早就到了,这一切都尽在我掌握中呢。”

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他彻彻底底把你降服,他随时都在你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无所不在,唠叨个没完没了,但是随着他的服饰不断升级改善,他的气质也越来越像北方人了,等你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敲了你很多竹杠了,还肆无忌惮地直呼你的大名,管你叫昆汀或诸如此类的,等你再次看见他,他就会穿上一套别人淘汰掉的布鲁克斯公司生产的西服,头上还戴着一顶缠着普林斯顿大学俱乐部缎带的帽子,我已经忘了是个啥样的缎带了,那是别人送给他的,他一相情愿地坚信这条缎带是从亚伯·林肯的军用饰带上剪裁下来的。很多年以前,当时他还是刚从家乡来到大学里,有人传言他是从神学院毕业的。等他意识到这个传闻是什么含义时,他简直喜上眉梢了,于是开始自己到处跟人讲这事,说来说去,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无论怎样,他到处跟人说了很多他在大学时代的又臭又长又无聊的琐事,还很亲热地用昵称来喊那些已经逝世的教授们,可那些称呼基本上都用错了。但是对于刚进大学的那些天真又孤单的一年级新生来说,他还算是一位良师益友,而且我觉得虽然他有很多小伎俩,还有些虚伪,但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其实也没有比别人更臭屁。

“这三四天都没看见您了,”他说,双眼望着我,神情依然沉溺在那种军队的光环中。“您这是生病了吗?”

“不是啊。我身体状况不错。还不就一直在忙东忙西的呗。我之前倒是偶尔看见了你呢。”

“是吗?”

“就在前几天的那次游行的队伍里。”

“噢,是的,我当时在做游戏呢。其实我对这种事没多大兴趣的,但您也知道,后辈们都很希望我也去参一脚,老兵嘛。女士们也都希望老兵们能多出来活动活动,您懂的。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有上次意大利人过节那回,”我说,“我估摸着你还得服从基督教妇女禁酒会的指令吧。”

“您说那次呀?那是我为了我女婿才去参加的啦。他的目标是要在市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当清道夫也行。我跟他说,费尽心思进了衙门里,谋到这个闲职,就好比抱着笤帚睡大觉了。您看到我了,对吧?”

“是啊。两回都让我见到你了。”

“我的意思是,我穿着制服的模样,帅不帅气?”

“你看起来好极了。你比他们任何人看起来都精神抖擞。执事,我觉得他们真该让你来当将军。”

他悄悄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是那种残破不堪但又温和的黑人的手。“听着。这事情可不敢在外面张扬。不过这可以告诉您,不管怎么讲,咱们都是自己人嘛。”他朝我侧了侧身子,讲话语速飞快,双眼却又不看着我。“目前我正在放长线钓大鱼呢。明年,等着瞧吧。尽管等着瞧。以后您就知道我会在什么样的游行队伍里出现了。我不需要告诉您我是怎么搞定这件事的;我要说的是,敬请拭目以待吧,我的孩子。”这时候,他终于看了看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边点着头,一边以他的脚跟为支点,把身体从我旁边弹回去了。“是的,先生。三年前我可不是无缘无故就改进民主党的。我女婿可是衙门里的人;我呀——是的啊,先生。要是我改进民主党能够让那个狗娘养的好好干活……至于我么:从前天算起,到明年的那一天,就在那个街角上,您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很希望如此。执事,你值得拥有这一切。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信,“明天你去我宿舍,把这封信交给施里夫。他会给你点东西的。但是请记住,一定要等到明天再给他。”

他接过那封信,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这已经封好了。”

“对的。这里面装着我写的纸条。到明天才能有效。”

“嗯。”他说,他看着信封,嘴巴撅了起来。“您是说,会给我点东西?”

“没错。那是我准备送给你的一个礼物。”

这时候他就正眼瞧我了,在阳光下面,那个信封在他黑黑的手掌里显得特别白。他棕褐色的双眼目光柔和,虹膜看起来模糊不清,忽然之间,在那套浮夸的白人制服后面、在那套官腔和哈佛派头后面,我看到了罗斯科斯,他正在看着我,羞怯的、神秘的、不善言辞而又悲伤的罗斯科斯。“你这不是在拿一个黑人老头开玩笑呢嘛,是不是啊?”

“你知道我没开玩笑。是不是有南方人曾经跟你开过这类玩笑呢?”

“您可说对了。南方人都是上等人呢。可是你跟他们在一起,就没法生活下去了。”

“你曾经试过吗?”我说。但是这时候,罗斯科斯消失了。执事又拿出了他那副惯常的腔调,正如他一直以来训练自己在大家面前摆出的姿态。

“我的孩子,我会让您达成所愿的。”

“千万记住,到了明天才能送去。”

“那肯定,”他说,“我明白了,我的孩子。呃——”

“我希望——”我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目光既仁慈又宽厚。突然,我伸出了手,我们握了握手,他看起来很严肃,站在他那个梦想中的衙门和军队的华而不实的高度。“执事,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随时随地都在帮助那些年轻人。”

“我从来都是正确地对待所有人,”他说,“我没有阶级观念,我不会把人划为三六九等。对我来说,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我不会理会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希望你永远都能像现在这样拥有那么多朋友。”

“那些年轻人。我和他们相处很愉快啊。他们也不会忘记我的,”他说,挥了挥那个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里,扣上了台套。“没错,先生,”他说,“我确实有很多好朋友。”

钟声又敲响了,这是报半点。我站在我肚子的影子上,侧耳倾听钟声顺着阳光,透过稀疏斑驳、宁静平和的树叶传过来,一声接着一声,静谧而且祥和,就算是在适合女人当新娘的好月份里,钟声也透着一股秋天的味道。躺在窗户下面的地上又吼又叫[凯蒂结婚那天班吉的表现]他看了她一眼就明白了。[凯蒂失身那晚的情景,“他”指的是班吉]从婴儿们的口中。那些街灯[凯蒂失身那晚父子谈话时所见。“那些街灯”这个回忆被“当前”钟声的停止而打断,接着昆汀继续回忆]钟声不响了。我又走回到邮局,我的影子依然留在人行道上。下了山坡,接着又上了山坡,一直朝镇子延伸过去,就正如墙壁上挂着很多灯笼似的,一盏高过一盏。父亲说因为她爱凯蒂,那么这么说来,她是通过人家的缺点来爱人家的。莫里舅舅劈开双腿,稳稳地站在壁炉面前,他不得不把一只手从炉火前移开,来举杯祝圣诞快乐[昆汀又回忆起圣诞节的情景以及杰生小时候的事情]。杰生正跑得起劲,突然摔跤了,他双手插袋,看起来就像是被捆着一对翅膀的家禽似的倒在地上,他就这么躺着,直到维尔施跑过来抱起他。你为什么不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呢这样你跑起来就不容易摔跤了还在摇篮里躺着的时候脑袋就滚来滚去的后脑勺都滚得扁平了。凯蒂告诉杰生这就是维尔施口中说到的莫里舅舅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在摇篮里滚动太多了后脑勺都扁了所以他没法干活。

施里夫从人行道上朝这里走来,步履蹒跚的,肥肠满肚的,看起来还挺正儿八经的,树叶上折射的光不停闪动着,他的眼镜在树影下面反着光,看起来像两个小水池子。

“我写了一张纸条给执事,让他来拿点东西。今天下午我可能不回去了,所以请你一定要等到明天再把东西给他,好不好?”

“没问题啊。”他双眼紧盯着我。“哟呵,总之你今天到底在忙什么啊?全副武装地穿戴整齐,四处溜达,看起来就像是等着瞧寡妇自焚殉夫呀。今天上午你去上心理学课了吗?”

“我什么也没干。明天早上再给他,千万记住。”

“你手里拿着啥呀?”

“没什么。就是一双我打算拿去钉前掌的皮鞋。一定记得明天早上再给他,听见吗?”

“好的。我听到了。噢,顺便说一句,早上你拿了桌上那封信吗?”

“没有。”

“放在桌上呢。是塞米拉米斯寄来的。车夫在十点之前就送来了。”

“好的。我会去看的。真好奇她这次想干吗呢。”

“我猜是想再组织一次小型的军乐演奏会吧。三浦提塔塔吉拉德布拉。昆汀,鼓声再敲响一点。啊,上帝,我真庆幸自己不是什么官二代。”他朝前走着,怀里抱着一本书,身材已经走样了,肥嘟嘟的,专心致志地。那些街灯你会这么觉得就是因为我们的某位祖先当过州长还有另外三位祖先是将军而母亲的娘家却没有[这里又是康普生先生在说话]

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比死去的人更强可是任何一个活着或死去的人都不比另一个活着或死去的人强多少可是母亲的脑袋里早就思维固定了。完蛋了。完蛋了。这么一说我们都中毒了你把罪孽和道德混淆在一起了女人们的想法可不同你母亲想的是道德问题她从来没想过这事情是否是罪恶。

杰生[这里的杰生是康普生先生,后面的杰生是他的儿子]我必须得走了其他孩子归你管了我把杰生带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了让他有机会可以一帆风顺地长大忘掉这一切其他孩子们都不爱我他们什么都不爱他们有与生俱来的康普生家族特有的自私和莫名其妙的傲慢只有杰生是我唯一信任的不需要担心害怕的孩子[这里是康普生得知凯蒂的事情之后,康普生太太所讲的话。以下是康普生先生与她的对话]。

真是胡说八道杰生是不错我在寻思呢等你身体好一点了你就能带凯蒂去弗兰区·里克那里了

那么就把杰生留在这里家里就只剩下你和那些黑人们了

她会忘掉他然后那些流言飞语就会自然地销声匿迹盐碱地里没有发现死人

也许我能帮她找到一个丈夫盐碱地里没有发现死人

车子驶近了,停下了。半点报时的钟声还依然在空气中回荡着。我上车了,车继续往前开着,盖过了半点报时的钟声。啊,不对:是报三刻的钟声。也就是说,再过十分钟就十二点了。离开哈佛[昆汀想到坎布里奇郊外的阿尔斯顿去,为此上了一辆车离开了哈佛]你母亲梦想着你能进哈佛所以才卖掉班吉的牧场

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以下的话是康普生太太与丈夫吵架时的自我辩解]上天竟然给了我这样一个孩子一个班吉明已经惩罚得我够苦的了现在她又出事儿了她对她的亲妈哪里还有一点点尊敬呀我真是为她吃尽了苦头为她操碎了心想破了头做出了所有一切牺牲简直是掉到了地狱的深渊里但是自从她一出生睁开眼睛开始就没有无私慷慨地为我着想哪怕一次也好有时候我看着她心里都很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我生出来的杰生才是我的亲骨肉吧我第一次把他抱在怀里时他就从没有让我伤心难过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快乐我的希望我早就认命了班吉明就是对我所犯的罪孽的惩罚他就是来讨债的因为我放下所有自尊嫁给了一个自认高我一等的男人我并不是在抱怨什么毕竟我爱班吉明超过所有孩子的原因就在于此因为这是我的责任虽然杰生总是让我很揪心但我现在知道我还没受够罪现在我明白不但要为自己赎罪还要为你犯下的过错赎罪为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趾高气扬的大人物留给我的罪孽但是你总是要为这些事情承担责任的你总能够为你的孩子犯下的错误找到借口错的那个总是杰生因为与其说他是康普生家的孩子还不如说是巴斯康家的孩子,但其实这是你自己的女儿呀,我的小女儿呀,我的宝贝女儿,唉她也不见得聪明我还是个姑娘家的时候我当然没有你这么有福气了我只不过是个巴斯康家的姑娘我一直以来受到的家教就是对于女人来说没什么折中的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规矩守本分的女人但是凯蒂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把她抱在怀里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自轻自贱到这种地步你知道吗我只用看着她的双眼我就能知道真相,也许你以为她会告诉你但是其实她什么也不会说的她一向守口如瓶得很你们不了解她的脾气但我知道她干过什么好事与其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我还不如干脆死了算了呢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了好吧你就怪杰生吧责骂我派他去监视她好像这样做真有什么不应该似的但是你却任由自己的女儿放荡我知道你不喜欢杰生你只要听到人家说他的坏话,你也深信不疑,你没有像嘲笑莫里那样嘲笑他现在你再也没办法伤害我的女儿了反正我也快离开人世了最担心的就是没有人爱护杰生没人保护他我每天都在观察他生怕他身上出现康普生家族的特征最终还是会在他身上显现出来在那段时间里,他姐姐偷偷跑出去私会她那个叫什么来着的情人你有没有见过那个人你甚至都不让我去查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这不是为了我呀我才懒得看那个人是谁呢这是为了保护你可是你根本不让我试试那么谁来保护你那纯洁高贵的血统呢我们只是袖手旁观无动于衷地坐着可她呢不但玷污你的名誉而且还让你的孩子生活在腐化堕落的环境中杰生你必须让我走我真的受不了了让我带杰生走吧其他几个孩子就跟着你他们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可杰生是啊他们对我来说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且我还很害怕他们我可以带杰生到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我会双膝下跪来祈求宽恕我的罪过好让杰生逃脱这个诅咒并且也忘掉其他孩子犯过的错

如果刚才那个是报三刻钟的钟声,那么现在离十二点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了。一辆车刚刚开走,已经有人在等待下一辆了。我已经问过了,但他也不知道正午之前是否还会有车过来,你得知道,那是市区间的无轨电车,发车时间没那么频繁。我等来的第一辆是有轨电车。我上了车。你能感觉到正午就要到来了。我很想知道在地底下的矿工们是否也能感觉到正午的到来。这就是为什么要拉响汽笛了:因为人们汗流浃背,只要离开流汗的地方足够远,你就不会听到汽笛声了,八分钟之内,你就会到达远离汗水的波士顿。父亲曾经说过,人就是厄运的总和。你以为有朝一日,厄运也会感到厌倦,但其实到那个时候,时间又变成了你的厄运,这也是父亲曾说过的。在空中,一只被系在一根无形的线上的海鸥被拖了过去。而你拖着挫折和失意的象征进入永劫不复。羽翼渐渐丰满了点,父亲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弹竖琴。

随时随地,只要电车一停,我就能听见自己的表走动的嘀嗒声,可是停下来的次数很少,人们已经在吃饭了|谁在弹奏|吃饭,吃饭这事儿,你的肚子里也有空间,空间和时间混在一起了。肚子说到中午了,大脑说到了吃饭的点儿了。好吧。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正在纷纷往外走。有轨电车停靠也不那么频繁了,人们都去吃饭了,车厢里都清空了。

现在肯定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我下了车,在自己的影子上站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来了一辆车,我上了车,回到了之前的市区车站。刚好有一辆车正要开动了,我在车窗旁边找了个座位,车子开动了,我看着车子疲惫不堪地驶过一排又一排退潮时露出来的沙洲,接着是小树林。我时不时地能看见那条小河,我总在寻思,如果天气和吉拉德的小艇都在金光闪耀的上午阳光中庄严神圣地前进,那么河流下游的新伦敦城里的人该有多开心啊,这时我又想知道那个老女人到底想干吗呢,居然在上午十点以前就送了张字条给我。吉拉德成了什么形象,我成了其中一个达尔顿·艾米斯,哦,石棉!昆汀开了一枪[想起去年夏天自己在桥上和达尔顿打架的情景]他四周的一个人。反正是和女孩子们有关的事情。女人们确实有他的声音总是能压过那些急促而含糊不清的声音[又想起结婚前自己与凯蒂的谈话]罪孽总是有一种天生的诱惑力[又回到当前,想到布兰德太太如何装腔作势,摆贵族气派],她们总觉得女人都是不可靠的,而有些男人又太过天真,没办法保护自己。是些相貌平凡的女孩子们。全是些远房亲戚和家族世交,随便应付她们一下就好了,别弄得好像身份比较尊贵点的人就欠了她们多少亲戚义务似的。布兰德太太端坐在她们面前,告诉我们,吉拉德的脸就具有他们家族的全部特征,这可真是让人相形见绌啊,男人不需要长得那么英俊,不英俊的才好呢,但是女孩子要是长得不漂亮,那可就完蛋了。她用一种自鸣得意的腔调昆汀朝着赫伯特开了一枪他的声音穿透了凯蒂房间地板告诉我们吉拉德的那些情妇的事情。“他十七岁那年,有一天我对他说,这张嘴长在你脸上太可惜了,应该长在一个姑娘的脸上才合适,你们能够想象在暮色迷蒙中窗帘随着苹果花的香气飘进来她的脑袋在朦胧光线中斜靠着穿着睡袍的两只手臂放在脑袋后面在伊甸园的上方回荡着那个声音从苹果树上看过去[昆汀回忆起凯蒂结婚前夕自己和她在卧室的谈话]床上正放着新娘的衣服就放在她鼻子边他说了什么?十七岁啊,记住这个。“妈妈,”他说,‘事情总是如此。’”那时候,吉拉德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眯缝着眼睛瞄着那几个姑娘。而她们的眼神也燕儿翩翩地朝他飞着媚眼。施里夫说他一直都想知道你会照顾班吉和父亲吗[依然是昆汀与凯蒂的谈话]

你越少提班吉和父亲越好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凯蒂他们

答应我

你不用担心他们你这一次办事情很顺利

答应我吧我身体不太好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笑话但是他从来都觉得布兰德夫人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他说她正在培养吉拉德呢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勾引到一位女公爵。她喊施里夫为“加拿大小肥仔”,有两次,她压根儿也不问我的意见就要换掉我宿舍的两个室友,一次她要我搬出去,另外一次

他在暮色之中打开了门。他的脸看起来像个南瓜馅儿饼。

“来吧,让我们好好告别。残酷的命运也许会把我们分开,可是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永远不会。”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的是残酷的命运女神,她身上裹着足有八码长的杏黄色丝绸,身上戴着的数磅重的金银首饰比罗马楼船上划船的奴隶身上的枷锁还重,而且她还是以前的‘同盟派’的独一无二的大思想家,还是她的宝贝儿子的唯一拥有者和业主。”然后施里夫跟我说,她怎么找到舍监,要求舍监把他赶出我的房间,而那个舍监倒是出现了卑微的固执劲头,坚持非要跟施里夫本人商量,舍监也不乐意这么做,所以后来她对施里夫完全失去了敬意。“我的原则是从来不说女人的坏话,”施里夫说,“但是这位夫人真不愧为贵合众国和本自治领最为下贱的女人。”现在,她亲手写的信就放在桌上,散发出一股兰花般的色泽和幽香。如果她知道我几乎就在自己房间窗下经过,而且知道信就在里面,但是她也不知道。敬爱的伯母大人至今尚未能有荣幸读到您来的信[昆汀想起自己给布兰德太太写信的情景]现在虽然晚了点但还是想先祈求您的原谅今天或是昨天或是任何一天。另一件事我也牢记着吉拉德是怎样把他的黑奴仆推下楼去的那个黑奴仆苦苦哀求想有机会在神学院注册一个名额这样就可以待在他敬爱的主人吉拉德少爷身边了。那个黑人泪流满面地跟在吉拉德少爷的马车边一路跑到火车站。我还要继续等待等到他们再讲锯木厂的丈夫的故事但却说起了那个戴绿头巾的人拿着猎枪冲进厨房吉拉德走下楼来一下子把这支枪用力掰折成两段还给那个戴绿帽子的丈夫然后掏出一条丝绸手绢来擦了擦手顺手把手绢丢进了火炉里。我只听过两遍这个故事。

声音直通穿透他的我看到你过来这里所以我想找个机会来这里我们能否认识一下要来支雪茄吗[想起1910年4月23日与赫伯特见面那天。昆汀坐赫伯特的车子回家之后,赫伯特来书房找昆汀单独谈话]

谢谢但我不抽烟

不抽吗我离开哈佛之后变化肯定很大吧不介意我点烟吧

别客气

谢谢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我想如果我把这根火柴丢到屏风后你母亲可能也觉得无所谓吧你觉得呢凯蒂斯还在里克时每天都会聊到你的事我都吃醋了我心里还在想这个昆汀到底是什么人呢我必须要看看这个畜生到底长啥样子因为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姑娘我简直就一见钟情了你懂吗我想让你知道这也没关系吧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每天提到的男人原来就是她的哥哥,哪怕这世界上只剩下你这一个男人她提到你的次数也未必太多了做人家丈夫的更不应该这样了你真的不想来一根烟吗

我不抽烟的

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坚持了不过这种烟草相当不错呢光是批发价一百支就要二十五块钱还得在哈瓦那儿有熟人才拿得到对啊我寻思着学校肯定变化很大还对自己承诺过一定要抽空去看看但是一直也没时间我在银行里努力奋斗了十年以前还在学校时有人因循守旧做出了一些学生们会觉得很丢脸的事你明白吗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不会告诉父亲和母亲的如果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不说就不说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是吧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在乎你说还是不说,明白吗出了这种事已经够不幸了不过还好不是刑事罪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么干的人我只不过运气不好而已大概是你比我幸运

你在胡说八道

别再火冒三丈了我又不指望你帮我说话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会怪你的当然啦你这样的年轻人肯定会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只要再过五年你就

对于欺骗行为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看法不过我觉得哈佛也教不了我们别的看法

我们两人这么一唱一和真是比唱戏还精彩你肯定参加过剧团吧你说得对的确没有必要告诉老人家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俩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情弄得不开心昆汀我喜欢你的模样你跟那些土头土脑的人不一样我很高兴咱们能够一见如故我答应过你母亲了会帮助杰生的我也很愿意拉你一把杰生在这里也会走的但是对于你这样的年青人来说待在这种落后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前途啦

谢谢夸奖但你最好还是把关注和宠爱的目光集中在杰生一个人身上他比较合你的口味

那件事我处理得不太好我自己也很后悔但是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又不像你从小就有那么好的母亲来教你道理引导你什么是良好的行为如果让她知道了这事她会很伤心难过的没错你说得对这没必要当然这也包括凯蒂斯在内

刚才我说的是母亲和父亲

你好好看我一眼你想一想如果你跟我打一架你能坚持多久

我不会坚持太久的如果你曾经也在学校里打过拳的话你就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了

你这该死的玩意儿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有种就试试看

天哪如果你母亲发现她的壁炉架上被烫起了一个泡她会说还好发现得早昆汀啊咱们眼看着就要做出以后两个人都会后悔的事了我挺喜欢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我对自己说,不管他是谁,肯定是个很不错的年青人,否则凯蒂斯怎么会一直忘不了他呢你听着我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十年了社会上的人不会把事情想得那么夸张了你自己以后也会发现的我们在这件事上还是步调一致吧都是老哈佛的子弟我想我现在也真的快不认识自己的母校了对于年青人来说哈佛真是世界上最棒的了我要让我的儿子以后也去哈佛读书给他们更好的机会等一下别走那么快我们先把这个说清楚年轻人能够有这么强的道德感这很好我非常赞同这对他也很好他读书期间这么做对于他的性格塑造很有利对保持学校的优良传统也很有好处但是等他毕业之后他就必须竭尽全力为自己拼搏他将会发现这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让那些什么道德什么原则都见鬼去吧来吧我们握握手当个朋友吧忘掉过去吧不要再说了就算是为了你母亲吧她身体不太好来把手给我你看看这个就像刚从修道院出来的修女似的全身没有污渍连条皱纹都没有拿去吧

拿着你的钱见鬼去吧

别这样拿着吧现在我也是你家的一分子了你懂吗我理解年青人年青人嘛总有一大堆的秘密啦要老人家出点钱真是比割他的肉还艰难我肯定知道我也读过哈佛就是不久前的事但是我马上要结婚了要花一大笔钱而且还要打发楼上那些人你就拿着吧别傻乎乎的了等有机会我们再细谈吧我还想告诉你镇子上有个小寡妇呢

我早就听说过了把你的臭钱拿回去吧

就算是借给你的还不行嘛时光飞逝你眼一睁一闭转眼就是个五十岁的老头子了

把你的脏手拿开你赶快把壁炉上那支雪茄拿走吧

要是说出去了那真是我该死了,如果你不是十足的傻瓜你以后就会知道后果了你也会知道我对他们做得密不透风了那个幼稚的加拉赫式[英国亚瑟王传说中的骑士,心地正直而高贵]的小舅子说什么坏话也不要紧你母亲告诉过我你们康普生家都是那种骄傲自大的人进来吧进来呀亲爱的[这时候凯蒂在门口出现了]我和昆汀才刚认识的我们正在聊哈佛的事儿呢你是来找我的吗你看看她眼光一直黏在她的好情人身上对不对

赫伯特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想和昆汀聊一件事

进来吧进来我们聊一聊彼此熟悉一下刚才我在跟昆汀说

赫伯特走吧出去一下吧

那好吧我寻思你是要和你这个好哥哥聊一聊对吧

你最好赶快拿走壁炉架上的雪茄

好的好的我的孩子那我可要累得东倒西歪了任由她们得意扬扬地摆弄了昆汀等过了后天那就要听在下的话了哟亲爱的给我们一个吻吧宝贝

唉你还是省省吧过了后天再说

到那时候可就要算利息了哦别让昆汀做他力所不能及的事情顺便说一句我还没有把那个男人养的鹦鹉的事情告诉昆汀呢它身上发生了一段很悲伤的故事这让我想起你你自己也好好思量思量吧回头见再见啦

好啦

好啦

你又在忙活什么呀

没什么啊

你又在干涉我的私事了,去年夏天你还没管够吗

凯蒂你在发高烧呀|你病了你怎么生病了呀[昆汀的思路又跳跃到了凯蒂结婚的前夕,也就是1910年4月24日。昆汀以为妹妹生病了,其实她是怀孕两个月了]

我就是病了啊。我也不能找谁来帮我。

他的声音穿透了

凯蒂千万别嫁给这个人渣

那条河流时不时地流淌过万物种种,刺透正午和午后的空气,[又回到“现实”]光芒万丈,扑面而来。现在肯定已经过了晌午,尽管我们已经驶过了他依然划着船逆流而上的地方,他冠冕堂皇地面对着神。说得更恰如其分一点。诸神。到了波士顿和马萨诸塞州,连神也变成一群一群的了。可能只是算不上个大丈夫吧。湿漉漉的船桨一路上总是一眨一眨的,金光闪闪的,像是一双温柔的女人的手掌在翻飞挥动。马屁精。马屁精如果不算是个丈夫,那他就简直连上帝也不放在眼里。凯蒂,那是个浑蛋啊。在一个急转弯之后,河流突然反射出了万丈光芒。

我生病了你一定要答应我

生病你怎么会生病了

我就是生病了但我又不能去找别人帮忙你千万要答应我你会照顾我

如果他们需要照顾谁那也只能是因为你你怎么得病了在窗户下,我们听到了汽车正要开往车站,接八点十分的火车。把远近亲戚都给接来。简直是人头攒动啊。一波接一波的亲戚都来了,可就没有理发师。也没有修指甲的妹子。[凯蒂结婚前夕,家中派汽车去火车站接亲友的情景。又写昆汀回想家族全盛时期,遇到好事连理发师和美容师都接来家里的情景]我们以前养了一匹纯种马。养在马厩里,没错,但是它一套上马鞍皮具,就变成了条野狗。昆汀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别的声音穿透了凯蒂房间的地板

车子停下来了。我走下车,站在自己的影子上。一条马路横穿过电车轨道。路边有一个木头搭建的候车厅,有个老人正在吃着纸包里的东西,这时车子已经驶出很远,远到都听不见声音了。这条马路直通进树林里去,树林里很阴凉,不过在新英格兰六月比老家密西西比州四月的树荫还更加枝繁叶茂呢。我看见前方有个大烟囱。我转过身背对着它,把自己的影子踩进地里去了。我身子里有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想到凯蒂在结婚前夕在卧室里对他讲自己做的噩梦]在漆黑的夜晚我有时会看到它龇牙咧嘴冲我狰狞地笑着我可以看到它透过他们透过他们的脸孔朝我狰狞地笑着现在它消失了我就生病了

凯蒂

你发誓别碰我

要是你病了你就更不应该

不会的我可以的结婚之后我就会好起来的这些都会变得无关紧要的你答应我千万别让人把他给送到杰克逊那里去[凯蒂很爱班吉,不希望在她结婚之后,他被送去疯人院里]

凯蒂我答应你凯蒂

别碰我别碰我

凯蒂那个东西到底长什么样

什么东西

就那个啊那个透过他们冲你狰狞大笑的东西

我还是能看到那个大烟囱。那里一定是河流经过的地方,流向大海,流往宁静的洞穴。它们会安静地落入水里,当他[耶稣]说,起来吧,只有那两个熨斗会浮起来。当我和维尔施一整天都在外打猎时,我们都没带午餐,到了中午十二点,我肚子饿了。我一直要挨饿到一点钟左右,然后忽然一下子我就忘了很饿的感觉,觉得自己再也不饿了。街灯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然后听到了车子驶下山的声音。[又回到结婚前夕,汽车去接亲友]椅子的扶手贴在我的额头上凉凉的滑滑的形状像个椅子苹果树斜斜地罩在我头发上方在伊甸园的上空衣服就在鼻子旁边已经看见你发高烧了,摸上去就像个火炉那么滚烫。

别碰我。

凯蒂如果你生病了就千万别结婚。那个浑蛋。

我总是要嫁给某个人的。然后他们告诉我非得再把骨头弄断不可[昆汀想起小时候有一次骑马摔断了腿的事情]

终于,大烟囱不在我的视野内了。现在这条路沿着一堵墙一直往前延伸。树木斜斜地倚着墙头,阳光洒满了树梢。石头摸上去很凉爽。哪怕你只是在附近走着,都能感到凉气逼人。但是我们那儿的乡下和这里不同。在乡间随处走走,你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内心会涌动着一种安静但却剧烈的滋育能力,甚至能满足永恒的饥饿感。围绕你四周不停流淌,哺育和治愈每一块贫瘠的石头。好似凑合着给每一棵树都涂上了一抹翠绿,为远方画上了一笔湛蓝,但这却对富裕奢华的喷火女妖一点影响也没有。医生告诉我非得再把骨头弄断不可可是我的体内已经在啊啊啊地喊疼了身上也开始流汗了。我不在乎腿断了是个啥滋味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就是我在家要待得久一点仅此而已我的下颚肌肉开始酸麻得失去知觉了我嘴里不停说着等一下再等一等全身汗流浃背的咬着牙啊啊啊地叫唤着父亲嘟囔着该死的马那匹马太讨厌了。等一等,这是我的错呀。每天早晨他[就是下文将要提到的打负鼠高手路易斯,也是后来教凯蒂开车的那个人]提着篮子沿着篱笆朝厨房走来一路还用根棍子划着篱笆我每天起大早拖着打了石膏和绷带腿来到窗户前我特意给他添上块煤迪尔希说你是不是想毁掉你自己啊你完全没有脑子啊你摔断腿才不过四天啊。等一下我很快就会习惯你就等一分钟我会习惯的

在这样的空气中,甚至连声音都消失了,仿佛空气已经太过疲倦,无法再承载声音去那么远的地方了。狗的叫声比火车的声音传得更远,至少在黑暗中是如此。还有些人的声音可以传到很远。比如黑人的声音。虽然路易斯·郝彻尔带着号角和旧油灯,但他从来不肯用那只号角。我说:“路易斯,你上一次擦这个灯是什么时候啊?”

“不久前我才刚擦拭过啊。你还记得上回发洪水,人们都被冲进河里去的那次吗?就是那天啊,我刚擦了的。那天晚上,我和老太婆坐在炉火边,她说:‘路易斯,万一洪水冲到我们家门口,那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回答说:‘这难倒我了。我最好还是先把灯擦拭干净吧。’所以那晚我就把灯擦干净了。”

“可是那次发大水不是在宾夕法尼亚州那么远的地方吗?”我说,“怎么会淹到我们这里来呢?”

“只是你的看法啦,”路易斯说,“我觉得啊,无论在宾夕法尼亚州还是在杰弗逊,发起洪灾来,水都一样深,一样能把所有东西都弄湿透啦。你看那些说洪水淹不到这么远的人们,结果还不是抱着根屋梁在水里漂嘛。”

“那天晚上,你和玛莎逃出来了吗?”

“我们刚跑出门,洪水就涌进房子里了。还好我擦亮了那盏灯,我们俩就在那个小山顶的坟场后蹲了一整夜。要是有更高的地方能去,我们才不会猫在坟场呢。”

“从那次之后,你就没有再擦过灯了吗?”

“我干吗要擦它?没那个必要啊。”

“你是说,要等到下一次发大水再擦?”

“上次不就是它帮我们逃过了那次大水吗?”

“好啦,路易斯大叔,别开玩笑啦。”我说。

“是啦,少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要是我擦擦灯就能躲开洪灾,我也懒得跟别人吵了。”

“孩子,让我告诉你吧,最早我在这附近捕猎负鼠的时候,你爹还要人帮他洗干净头上的虱子蛋,再帮他把虱子掐死呢。”路易斯说。

“这确实是真的,”维尔施说,“我觉得吧,路易斯大叔可是本地的逮负鼠之王呀。”

“对呀,少爷,”路易斯说,“我真是用灯猛照负鼠,它们谁也没抱怨过光线不足呀。嘘,别说话。它就在那里呢。呜——哟。哎呀这条死狗,怎么不哼了。”然后我们坐在枯叶堆上,枯叶在耳边轻轻细语,听着自己在等待时鼻孔发出的节奏缓慢的呼吸声,还有土地和一丝风都没有的十月天气所发出的缓慢的呼吸声,那盏煤油灯散发的恶臭把清冷的空气也弄臭了,耳边听到狗叫声,还有渐渐消失的路易斯的骂声的回声。他的嗓门虽然不大,但在那么安静的夜晚,只要站在门廊上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喊他的狗回家时的声音,就像是用他挂在肩上但从来不用的小号吹出来似的,而且感觉更加清晰和柔和,仿佛他的声音就是黑暗与寂静的一部分,不断地舒展开来又收缩回去。呜——哟,呜——哟。呜——哟——哟。我迟早还是要嫁给某个人呀[又回想到凯蒂结婚前的那次谈话]

凯蒂是不是曾经有过很多情人呀

我也不知道呀太多了你能照顾班吉和父亲吗

你都不知道是谁的他能知道吗

别碰我你愿意照顾班吉和父亲吗

我还没走到桥边,就已经感觉到了河水在流淌。这座桥是用灰色岩石堆砌而成的,上面长满了苔藓,渐渐潮湿之处,斑驳着一块又一块的菌类植物。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在阴影中静静地流淌着,河里的旋涡打着越来越慢的转儿,倒映出了旋转中的天空,在桥墩四周围轻轻细语,汩汩流淌着。凯蒂那个

我迟早还是要嫁给某个人的呀维尔施曾经告诉过我有个男人是怎么自残的。他走进林子里,坐在小沟边,作案工具就是一把剃刀。他扬起手,剃刀一挥,那两团东西就从他肩膀上飞过,掉在他身后,同样的动作他又做了一遍,一股鲜血往后喷射出来,一点旋儿都不打。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割掉了它们,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要是从一出生就没有这些东西,我就能说,啊哦,那个呀,那是中国人处理问题的方式,但我不认识中国人呀。那么父亲就会说,因为你还是个童子身,难道你不懂吗?女人从来就不是童贞的。纯洁是消极的否定状态,这是违背自然的。诚然,伤害你的不是凯蒂,于是我说的这些都是泛泛而谈罢了,他又说,那么贞操什么的其实也是夸夸其谈吧,于是我说,你还是不明白。你不可能明白这些的,他又说是的。当我们理解这些时,悲剧也就无法刺痛我们了。

桥的影子所落之处,我的目光可以触及水深之处,然而还是看不清河底。当你把一片树叶放在河水里,浸泡了很久之后,叶肉会慢慢腐烂掉,露出细嫩的纤维,在水中缓缓漂动着,就仿佛在睡梦中。纤维之间触碰不到彼此,无论它们曾经如何纠缠在一起,如何与叶脉血肉相连。也许当他说,醒过来吧,那一双眼睛会从深邃的沉睡与宁静中睁开,浮上水面,仰望荣耀的万物之主。过了一会儿,那两只熨斗也会浮上水面。我把它们藏在一边的桥底下,[昆汀已经选定此处作为自杀地点]随后回到桥上,靠着栏杆。

我看不到河底,但我的目光能触及水深之处,感觉河水在缓缓流动着,我一直往下看,一直到双眼视线变得模糊,这时有一个影子出现了,形状像一根又粗又短的箭,在水中随波逐流。蜉蝣在水面上掠过,一下飞进桥的影子里,一下又飞出去。如果这个世界之外真的有地狱:圣洁之火会带领我们[指他自己与凯蒂]超度死亡。彼时你只有我,只有我,到那时候,我们俩将永浴在圣洁之火的火舌与恐惧之中那支箭一动也不动,静静地长大变粗了,突然一条鳟鱼猛地跃出水面,舐走了一只蜉蝣,虽然看起来是个大动作,但却轻盈准确得像一头大象从地上卷走一粒花生米。越来越缓慢的小漩涡朝下游漂去,我又看到那支正随着水流轻轻摆动的箭了,鼻子伸进水里,水面上的蜉蝣一下停住,一下跳跃,四处翻飞着。彼时只有你和我沐浴在圣火与恐惧之中,四周都是圣洁之火

鳟鱼安安静静地悬在摇晃动荡的阴影中,姿势优雅美丽。三个男孩子带着钓鱼竿来到桥上,他们和我全都靠在栏杆上,俯视着水里的那条鳟鱼。他们肯定认识这条鳟鱼。它是这附近一带人尽皆知的明星。

“已经二十五年了,无论谁都想捉住它。波士顿还有个商店悬赏这条鱼呢,谁逮住了就送一根价值二十五元的钓竿。”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逮住它呢?你们不想要这根二十五元的钓竿吗?”

“当然想啦!”他们说。全都靠在桥栏上,望着水里的那条鳟鱼。“我肯定想要啊。”其中一个说。

“我是不想要钓竿,”另一个孩子说,“我宁愿要二十五块钱。”

“没准他们不想给钱呢,”第一个孩子说,“我敢说,他们肯定只肯给钓竿。”

“那我就卖了它。”

“你不可能卖到二十五块啦。”

“我能卖多少钱就卖多少。我就用自己的鱼竿钓鱼,钓上的鱼肯定不比二十五块的那根少。”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万一赚了二十五块要怎么花出去呢。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大家都很固执己见,谁也不服气谁,越说越来火,本来毫无踪影的事情说得好像真有眉目似的,接着又说成了有根有据的事,最后居然说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似乎人家在诉说自己愿望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我想买一匹马和一辆四轮马车,”第二个男孩说。

“是啊,你去买啊。”另外两个孩子说。

“我会买到的。我知道在哪里可以用二十五块买到那一套马车装备。我认识那个人。”

“那个人是谁啊?”

“不管他是谁都好。我肯定能用二十五块买回来那一套。”

“是嘛,”另外两个说,“他其实啥也不懂。他就只会瞎说一通。”

“你才自以为是呢。”那个男孩说。他们还是不停地讥笑他,但他不再反驳什么。他倚靠在桥栏上,低头望着那条在想象中已经被他拿去换了马车装备的鳟鱼。那种互相讥讽和抵触的情绪忽然从那两个孩子的说话声中消失了,他们仿佛也真的觉得那个男孩已经钓上了鳟鱼,买到了马匹和马车,他们也沾染了大人们的脾性,当你想证明什么事情,只需要摆出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超然姿态,就能强有力地说服别人。我寻思着,那些基本上靠着嘴皮子来糊弄自己和欺骗别人的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是想法一致的,那就是:沉默是金才是最高境界。过了一会儿,我感觉那两个孩子正在苦思冥想要找到更厉害的办法来对付那个孩子,誓要把他的马匹和马车抢走。

“那根钓竿你绝对卖不到二十五块钱,”第一个孩子说。“我敢跟你赌任何东西,就赌你卖不到那个价钱。”

“他压根儿还没钓上那条鳟鱼来呀。”第三个孩子突然冒出一句,接着这俩孩子异口同声嚷了起来:

“是啊,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那个人叫啥名字啊?我就问你有没有胆量说出他的名字。还是那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呀。”

“啊,闭嘴啦,”第二个孩子说,“瞧瞧。那条鱼又浮上来了。”他们又同时靠在桥栏上,一动也不动的,连姿势都一模一样,在阳光中,三个人的钓竿也一模一样地微微倾斜着。那条鳟鱼优哉游哉地浮了上来,原本微弱且摇摆不定的鱼影子也慢慢变大了;又一个小旋涡打着卷儿往河流下游漂去。“哇呀。”第一个孩子喃喃自语道。

“我们再也不去费神捉它了,”他说,“我们就等着看那些跃跃欲试的波士顿人怎么捉它了。”

“难道它是这个池塘里唯一的鱼了吗?”

“没错。它把别的鱼全都赶跑了。这附近一带最好的捕鱼地点是在下游的那个大涡流里。”

“不对,那里才不是呢,”第二个男孩说,“皮继罗磨坊那一带比你说的什么涡流要好一倍。”然后他们又争论起了哪里钓鱼最好这个问题,接着突然就不争了,停下来仔细观赏那条鳟鱼如何再次游上水面,还有那个被搅碎的漩涡如何把一小块天空卷了进去。我问这儿离最近的镇子有多远。他们告诉了我。

“但是最近的那条电车路线是走那条路,”第二个孩子说,指了指我之前来的方向。“你打算去哪里呢?”

“哪儿也不去。就随便逛逛。”

“你是大学里的吧?”

“没错。那个镇子里有工厂吗?”

“工厂?”他们打量了我一下。

“没有,”第二个孩子说,“那里没有工厂。”他们扫了一眼我的穿着打扮。“你是想找份工作吗?”

“皮继罗磨坊怎么样?”第三个孩子说,“那不就是一家工厂嘛。”

“别胡说八道了,那算哪门子工厂。他的意思是要找一家正正经经、像模像样的工厂。”

“我想找一个有汽笛的工厂。”我说,“我怎么还没听到那里响起了报下午一点的汽笛声呢。”

“噢,”第二个孩子说,“唯一神教的教堂尖塔上有一只钟。你想知道时间,就看看那只钟吧。你那条表链上没有挂着表吗?”

“今天早上被我摔坏了。”我掏出表来给他们看。他们认真地端详了很久。

“这表还在走着呀,”第二个说,“这么一只表价值多少钱呢?”

“这是个礼物,”我说,“我高中毕业时,父亲送给我的。”

“你是加拿大人吗?”第三个说。他长着一头红发。

“加拿大人?”

“他说话不像是加拿大人,”第二个孩子说,“我听过加拿大人说话。他的口音像是黑人剧团里的人那样。”

“你真是啥都敢说,”第三个孩子说,“你也不怕他揍你?”

“干吗揍我?”

“你说他口音像黑人呗。”

“啊呀,都住口吧,”第二个说。“你翻过那座山岗,就能看到钟楼了。”

我谢过了他们。“愿你们好运常在。只是别再打那条老家伙的主意啦。就让它这么待着吧,它应得的。”

“反正谁也捉不住它呀,不是嘛,”第一个孩子说。他们靠在桥栏上,低头朝河水望去,在阳光中,那三根钓竿被营造成了三条金色火焰似的斜线。我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又一次把影子踩进了婆娑摇曳的树影里。那条路曲曲折折的,从河边慢慢升高。它翻越那座山坡,接着蜿蜒盘旋而下,把目光和思想都牵引到了一个静谧的绿色隧道里,带领到站立在树顶之上的方形的钟楼和圆形的钟盘那里去,但那儿实在太远了。我在路边坐了下来。小草刚到脚踝那儿,绿油油的一大片。光线斜斜地落在地面上,投射出的影子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用模板刻上去的。但是那只是一列火车而已,片刻之后,它就拖着长长的影子和声音消失在树林后面了,然后我又能听到手表走动的嘀嗒声,还有正在远去的火车声,火车在那泰然自若的海鸥下飞驰而去,在所有一切之下飞驰而去,仿佛它刚在某地度过了一个月,或是有一个夏天。但没有路过吉拉德。吉拉德也算是比较骄傲自负的人了[思绪从“当前”回到在河中划船的吉拉德身上],他在孤独的意境中划船,划到中午,又划过中午,划进长空,在明媚阳光里简直快乐似神仙,他进入了一种昏昏欲睡到无穷尽的登峰造极的境界,除了他和海鸥,一切别的都不复存在了,而那只海鸥泰然自若,一动不动,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气息,他就用双手匀速地划着船桨,抵抗惯性的阻力,在太阳下的影子里面,这个世界变得软弱无力。凯蒂,那个流氓,那个流氓啊,凯蒂[又从吉拉德转到与赫伯特见面那天的情景]

他们的声音从山坡那边传了过来,那三根纤细的竹竿仿佛是流淌着火苗的平衡杆。他们一边打量着我,一边从我身旁经过,脚步没有慢下来。

“呀,”我说,“怎么没看到那条鳟鱼?”

“我们压根儿也没去捉它啊,”第一个孩子说,“根本没人能捉住它。”

“那只钟就在那里,”第二个孩子说,手指着前方。“你再走近一点儿,就能看到几点了。”

“是啊,”我说,“好了。”我站起来。“你们这是去镇上吗?”

“我们正赶去大涡流那里钓白鲑鱼呢,”第一个孩子说。

“在大涡流那里肯定啥也钓不着。”第二个孩子说。

“我估摸你是想去磨坊那儿吧,成天都有那么多人在玩水,泼来溅去的,鱼儿们都给吓跑了。”

“在大涡流那里肯定啥也钓不着。”

“可要是我们不往前走,就什么也钓不着了。”第三个孩子说。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一直说什么大涡流,”第二个孩子说,“在那里什么也逮不着啊。”

“你不想去就别去呗,”第一个孩子说,“你又没拴在我裤腰带上。”

“走啦,咱们一起去磨坊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

“我反正要去大涡流钓鱼,”第一个孩子说,“你想去那里玩就随便你好了。”

“你说说,已经多久没听说有人在大涡流那里钓着鱼啦?”第二个孩子对第三个说。

“我们还是去磨坊那里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钟楼慢慢地降到树林里去了,孩子们指给我看的那个圆盘钟还是离得很远。在一片树荫婆娑中,我们往前走着。我们走到了一座果园,里面各种白嫩里透着红的缤纷色彩。果园里有好多蜜蜂;还在大老远就能听到嗡嗡声。

“我们还是去磨坊游泳吧。”第三个孩子说。果园旁边岔出去了一条小路。第三个孩子越走越慢,最后停下脚步。第一个孩子还是往前走着,斑驳的阳光顺着钓竿滑落到他肩膀上,一直从衬衣往后背滑下。“来呀。”第三个孩子说。第二个男孩也站住不走了。凯蒂,你为什么要嫁人呢[又回到凯蒂结婚前夕的对话]

你真的很希望我说出原因来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说出来就不会发生这事儿了对吗

“我们还是上磨坊去吧,”他说。“走啦。”

第一个男孩依然继续往前走着。他光着脚丫,踩在地上没有一丝声响,比轻飘飘的叶子落在薄薄的尘土上还要安静。在果园里面,蜜蜂们的嗡嗡声一阵阵地席卷过来,像是天上刮起的风,这种声音还被某个咒语给施定住了,刚好调在比渐强略轻一点的那种音量,经久不息。小路沿着院墙一直往前延伸,头顶上绿荫如织,脚底下落英缤纷,小路往远方延伸,融进了一片绿色之中。光线斜斜地射进来,稀疏寂寥,可又急不可待似的。金色蝴蝶在树荫里飞来飞去,好似斑驳灿烂的阳光。

“你为什么非要去大涡流呢?”第二个男孩说。“要是真想钓鱼,就在磨坊那儿钓呀。”

“哎,让他去吧,”第三个男孩说。他们目送着第一个男孩渐渐远去。阳光一片片地滑落在他前进中的肩膀上面,光线还在他的钓竿上爬来爬去闪烁不停,像是一只只的黄色蚂蚁。

“肯尼,”第二个男孩说。去找父亲说清楚好不好,[依然是凯蒂结婚前夕的对话]我会找父亲谈一谈的我是父亲的“生殖之神”我发明了他创造了他。告诉他不能这样的而他会说不是我然后因为爱子女所以是你和我

“哎呀,走啦,”第三个男孩说,“他们都已经玩开了呀。”他们的目光又追随着第一个男孩而去。“呀哈,”他们突然冒出一句,“要去就去吧,你这娇气仔。要是他下河游泳,肯定会弄湿头发,接着就要挨抽了。”他们扭头往小路走去,金色蝴蝶在他们身边的树荫里斜斜地翻飞着。

这是因为没有别的什么能让我相信了[这一段是凯蒂与达尔顿私通之后,昆汀与凯蒂的谈话],或许有可值得相信的但是也许根本没有所以我想你迟早会知道的说你面临不公平的境遇这句话还远远没有表达到足够的程度。他没注意到我,从侧面看过去,他的下腭紧紧地闭着,面孔缩在那顶破帽子下面。[又回到“当前”。这里的“他”是指的那“第一个孩子”]

“为什么你不和他们一起去游泳啊?”我说。凯蒂那是个流氓啊[依然是凯蒂结婚前夕的谈话]

你是想挑衅他好让他跟你打一架对不对

不但是个骗子还是个恶棍凯蒂他打牌出老千被赶出了俱乐部大家全都排斥他他期中考试还作弊结果被开除了学籍

是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不和他打牌

“是不是比起游泳来,你更喜欢钓鱼啊?”我说。蜜蜂们的嗡嗡声小了一点,可还是萦绕不断,好似不是我们陷入了寂静中,而是寂静像涨潮一样,在我们四周越来越高。那条路又拐了个弯,接进了一条街,街道两边全是那些白色房子,房前还有盖着绿荫的草坪。凯蒂那是个浑蛋呀你就当为班吉和父亲着想吧别当是为了我

我还能为谁着想呢我一直不都是牵挂他们吗那个男孩转身离开了大街。他翻过了一条钉着尖桩的栅栏,连头都没回,走过草坪来到一棵树前面,把钓竿放在地上,爬上了树枝,坐在上面,背对着马路,斑驳稀疏的光线最终落在了他的白衬衣上面,静静地,一动也不动。我一直以来不都是为了他们着想吗我甚至都哭不出来了去年我就跟死了一回似的我跟你说了我早就死了但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不明白我都说了些什么呀八月末,在老家的有些日子也像这样,空气如此稀薄却热切,仿佛这之中充盈着一种悲伤,惹人思乡的熟悉的味道。人是其所有风土人情经验之总和,父亲如是说。人是其所拥有的一切的总和。歪门邪道而来的钱财,总是会到头来变成家破人亡一场空的结局:心如死灰和欲望焚烧,双方陷入僵局。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真的死了我告诉你

那么你为什么非要嫁人呢听着,我们可以远走高飞啊你和班吉还有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在那里那辆轻便马车由一匹白马拉着,[又想到凯蒂结婚前夕派马车去接亲友]马蹄在轻薄的尘土中敲在地面上嘚嘚作响,细细的轮子在地上震颤着,发出尖细、干瘪的声音,慢悠悠地爬着山坡,沐浴在一层又一层流动着的涟漪般的绿叶下面。是榆树。不对:是ellum。Ellum。[昆汀先用南方口音在想,在南方,榆树(elm)的发音和标准英语一样,然而他想到在新英格兰乡下,人家把它念成ellum,就“纠正”了自己]

用什么来生活呢难道用你的学费吗那笔钱是家里把牧场卖掉之后凑起来的就是为了供你上哈佛你不明白吗现在你一定要完成学业否则他将一无所有了

卖掉了牧场在光影浮动中,他的白衬衣在树枝上纹丝不动。马车的轮辐像蜘蛛网似的那么细。尽管马车很重,但是四只马蹄却非常迅速地奔驰着,不停叩击地面,脚步好似一位女士在绣花那般轻柔明快,看起来像静止不动,其实是慢慢地在缩小,就像一个正踩着踏车的演员突然被猛地拽下舞台似的。那条街又拐了个弯。我看见那个白色的钟楼了,还有那面迟钝乏味地声称能显示时间的圆钟面了。

他们说如果父亲不肯戒酒的话那他在一年之内就会死掉的可是他就是不肯戒酒也戒不掉自从我自从去年夏天[这句话是凯蒂结婚前说的,她不好意思说自从自己失去了贞操,就改口说自从去年夏天]开始要是父亲死了他们就会把班吉送去杰克逊那里我哭不出来我死活就是哭不出来[从这里开始场景又转到凯蒂失去贞操那晚,班吉大哭大闹]有那么一瞬间她站在门口片刻之后班吉拉着她的衣服就开始又吼又叫起来他的喊声在几堵墙壁之间像波浪似的来回碰撞着她蜷缩在墙边上身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张苍白的面孔她的眼珠子鼓得太厉害了就像是被人用大拇指抠出来了似的直到他把她推出了房间那声音还在四处撞击着仿佛是声音内在的动力不让它停下来似乎寂静里无法承载这个声音依然在嘶吼

当你打开门,那铃铛响了,[又回到“当前”,昆汀在小镇上推门走进了一家面包店]但只响了一次,那声音从门上某个干净灵巧的角落里响起,很尖细、清澈、微弱,仿佛在锻造这个铃铛时,就算好了每次都来这么一声清脆的细响,不多响,这样铃铛的损耗就小很多,使用期也长些,也不用劳烦花费太多的安静来恢复原状。一打开门,一股新鲜的食物烘焙香味就扑面而来,店面上只有一个脏乎乎的小姑娘,她长着一双玩具箱似的双眼,梳着两根像漆皮一般乌黑油亮的小辫儿。

“你好啊,小妹妹。”在香甜温暖又空空如也的店铺里,她的脸蛋就像是一杯掺了咖啡的牛奶。“店里还有人在吗?”

而她只是置若罔闻地望着我,直到里面的门打开了,老板娘出来了。在柜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排排爽脆可口的糕点,她长着一张整洁朴素的灰白色面孔,稀稀疏疏的头发紧贴在灰白色整洁干净的头皮上,鼻子上架着一副整洁朴素的灰白镜框的眼镜,两个镜片紧紧挨在一起,好像在电线杆子上放着的两个东西,又像是店铺里的现金箱子。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图书管理员。她就像是某一件脱离了现实很久的文物,被存放在井然有序但无疑已经积满灰尘的架子上,在平静中变得越来越干巴巴,像是一缕尽览岁月冤屈的空气。

“大婶,劳驾您给我拿两个这种面包。”

她从柜台里拿出了一张报纸,裁成方形,放在柜台上,拿起两个圆面包放在上面。那个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包,她的那对眼珠子就仿佛是两粒静静地浮在一杯淡咖啡上的葡萄干。犹太人的国土,意大利人的家乡[美国国歌中一句:自由人的国土,勇士们的家乡。昆汀看到老板娘貌似犹太人的长相和小姑娘貌似意大利人的长相,就下意识改了一下歌词]。瞧一瞧那个面包,瞧一瞧那整洁干净的灰白色双手,一枚宽大的金戒指戴在左手食指上,都勒得手指关节变成青白色的了。

“大婶,面包都是您自己烤的吗?”

“先生?”她说。听起来就这个语气。先生?像是在演戏时用的口吻。先生?“一共五分钱。您还需要点别的什么吗?”

“不要了,大婶。我不需要什么了。但是这位小姐似乎想要点什么呢。”老板娘不够高,她没办法伸出脖子从柜台上方看外面,所以她就走到了柜台尾部扭头看了看那个小姑娘。

“是你刚才把她带进来的吗?”

“大婶,不是我呀。我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

“你这个小坏蛋!”她说。她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但没碰到那个小姑娘。“你是不是往口袋里放了什么东西啊?”

“她衣服上压根儿没有口袋呀,”我说,“她什么也没干。她就只是站在这里等你。”

“那为什么门铃没有响呢?”她狠狠地瞪着我。她就需要一块电路板,就该在她那个把2×2的结果算成5的脑袋后面装一块黑板。“她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藏在衣服里面。喂,小孩。你是怎么溜进来的?”

那个小姑娘一言不发。她望着那个大婶,用黑漆漆的目光飞快瞥了我一眼,接着又继续望着那个老板娘。“这些个外国人,”老板娘说,“门铃也没响啊,她怎么进来的呢?”

“我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跟着一起进来了,”我说,“我俩一起进来的,门铃就只响了一次。不管怎么说,她个头那么矮,什么也够不着啊。而且我觉得她不会乱拿东西的。小姑娘,你会吗?”这个小女孩出神地望着我,嘴巴紧闭,守口如瓶的样子。“你想要什么呢?是想要面包吗?”

她伸出小拳头。拳头打开了,放着一枚五分钱的镍币,脏兮兮又潮乎乎的,那潮湿的脏东西都快要镶进她手掌的肉里面去了。那枚潮乎乎的镍币还冒着热气呢。我几乎都能闻到它散发出来的气味了,是一股隐隐约约的金属味。

“大婶,你店里有五分钱一条的长面包吗?”

她又从柜台里拿出了一张报纸,裁成方形,放在柜台上,拿起一条面包放在上面。我把那枚镍币放在柜台上,自己又加了一枚。“大婶,请您再拿一个刚才那种圆面包。”

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圆面包。“把那一包递给我。”她说。我递给了她,她打开来,把长面包和第三只圆面包放在一块儿,包好了,她收了硬币,从自己的围裙里掏出两枚铜板递给我。我把它们递给了那个小姑娘。她的手指紧紧地握着那两个铜板,手指热得出汗了,像毛毛虫似的。

“你是想把那个圆面包送给她吗?”老板娘说。

“对啊,”我说,“我觉得她吃你烤出来的面包也香喷喷的,跟我一样。”

我拿起那两袋面包,递给小姑娘那袋装了长面包的,站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娘浑身散发着铁灰色的光芒,她冷冰冰地挺有主意似的打量着我们。“你们等一下。”她说着。她走进了后屋里。那扇门打开了又关上了。小姑娘瞅着我,把那袋子面包紧紧搂在脏兮兮的衣服上面。

“你叫什么名字呢?”我问。她扭头不看我了,依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她看起来甚至不需要呼吸。老板娘回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貌似很有趣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好像那是一只她养了很久却死掉了的宠物老鼠的尸体。

“给你。”她说。小姑娘望着她。“拿着啊。”把东西塞进小姑娘的怀里。“虽然样子看起来有点古怪。不过你吃起来都一样的,没有区别啦。拿着吧。我可没空成天守在这里。”那个小姑娘接了过去,一边还是直愣愣地盯着她。老板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要找人来修一下门铃了,”她说完。就走到门口,伸手猛地把门拉开。小铃铛轻轻但清脆地响了一下,依然是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发出来的。我们朝门外走去,老板娘回头盯着我们看。

“谢谢你送蛋糕给她。”我说。

“那些个外国人,”她说,抬头看着那个神秘莫测的发出铃声的隐蔽角落,“小伙子,听我的没错,离他们远点儿。”

“好的,大婶,”我说,“走吧,小姑娘。”我们走出去了。“大婶,谢谢您。”

她用力把门砰一声关上,随后又猛地用力拉开,小铃铛跟着发出了那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响声,“外国人……”她说着,一边抬头望着那铃铛一眼。

我们往前走着。“好了,”我说,“你想吃冰淇淋吗?”她正在啃着那块被烤得疙疙瘩瘩的蛋糕。“你喜欢吃冰淇淋吗?”她静静地瞥了我一眼,神色阴郁,嘴里还在啃着蛋糕。“来吧。”

我们走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冰淇淋。她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长面包。“为什么你不肯放下来,好好吃东西呢?”我说,伸出手去接那个面包。但是她把面包搂得紧紧的,嘴里在嚼着冰淇淋,像嚼太妃糖似的。那块被咬过好几口的蛋糕放在桌上。她镇定地吃着冰淇淋,接着又吃蛋糕,一边还望着周围的那些玻璃柜台。我吃完了自己的这份,接着我们走到街上。

“你住在哪条路上?”我说。

一辆轻便马车,就是一匹白马拉着的那种马车。只是皮宝迪医生是个大胖子。足有三百磅重。我们双手扒在他的马车上,跟着马车一起上坡了。[昆汀看见街上的马车,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情景。然后又从医生想到了自己让凯蒂去看病(其实是怀孕)]孩子们。扒马车上坡比自己走上去还累呢。去看过医生了吗凯蒂你去看了没有?

我不用去看医生啊我不能求人啊以后就会好起来的没关系的。

父亲说,因为女人是那么脆弱,那么神秘。[想起父亲有一次在他面前谈论女人的情景]在两次月圆之间,刚刚好有一个周期性的污秽排泄过程,这让女人体内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说,月亮,圆滚滚又金灿灿的,她的大腿和臀部就好像是秋分前后的满月。往外涌,往外涌,一直都是这样。可是,金灿灿的。像是走路的时候露出的脚掌。然后认识了某个男人,她们就隐瞒了一切的难以理解的和飞扬跋扈。她们的内心就是那样,可外表上却看似温柔愉快地等待男人的抚摸。腐败化脓的液体像是被水泡过之后又浮上水面的东西,又像是苍白的橡皮管子里充气不够显得软弱无力的样子,把金银花的香味和其他东西混合起来了。

“你最好还是把面包带回家再吃吧,好吗?”

她瞅着我。她一言不发,嘴里飞快地嚼着面包;每过一会儿,就有一团鼓鼓的东西顺着她的喉咙往下咽。我打开我的袋子,又给了她一个圆面包。“再见。”我说。

我继续往前走。接着我回头望了一眼。她还跟在我后面。“你家是往这边走吗?”她还是一言不发。她就挨着我往前走,几乎就贴着我胳膊肘下面,一边走着一边吃着。我们一起往前走着。街上静悄悄的,看不到几个行人把金银花的香味和其他气味混在一起她原本想告诉我不要坐在那里的台阶上在暮色中听到她砰地一声关上门听到班吉还在哭着闹着晚饭时间到了她应该要下楼来的把金银花和别的东西的气味混在一起我们走到了街角。

“好了,我要往这边走了,”我说,“再见。”她也停下了脚步。她咽下了最后一口蛋糕之后才开始吃圆面包,她的目光越过面包望着我。“再见。”我说。我拐弯朝另一条街往前走,我一直走到下一个街角才停下来。

“你家住在哪边呢?”我说,“这边吗?”我顺着街道往前指。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你是住在另外那一头吧?我确信你肯定住在车站附近,那里全都是火车。对不对?”她还是沉静地看着我,目光清澈、神秘,嘴里依然在大嚼着面包。街道两旁全都空空如也,除了我们刚经过的地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安静的草坪和整洁的房子错落在大树之间。我们转身往回走。在一家店铺门口,有两个男人坐在那里。

“你们都认识这个小姑娘吗?她不知怎么回事就黏上我了,我找不到她住在哪里。”

他们本来望着我的,现在全都看着她了。

“肯定是那些新搬来的意大利人的小孩。”一个男人说。他穿着一件退了色的工装外套。“我以前见过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阴郁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下腭还在不停地嚼动着。她一边吞咽着,一边使劲地咀嚼着。

“可能她不会说英语。”另一个男人说。

“她家里人让她出来买面包,”我说,“她肯定能说几句英语。”

“你爸爸的名字叫什么呢?”第一个男人说。“皮特?乔伊?还是约翰什么的,哈?”她又啃了一口圆面包。

“我要拿她怎么办才好呢?”我说,“她就这么跟着我。我得赶快回波士顿去了。”

“你是哈佛大学的吗?”

“是的,先生。我现在得赶紧回去了。”

“你可以顺着街道往上走,把她交给安斯。他就在马车行里。他是警察局长。”

“我想那也只好这么办了,”我说,“我总得把她安排妥当啊。非常感激你们。小姑娘,走吧。”

我们沿着有树荫的那一边往前走着,旁边房屋的支离破碎的影子慢慢地移向街道中央。我们走到了马车行。警察局长没在那里。一个男人坐在椅子上,那把椅子一直斜靠在那扇又宽又矮的门边,马厩里吹来一股闻起来像氨水味道的冷风,他让我去邮局找警察局长。他也不认识这个小姑娘。

“这些个老外。在我看来,他们全都长得差不多。你还是把她带到铁路那边去吧,他们都住在那一带,可能有人会认领她。”

我们走到了邮局。邮局在往回走的那一头。一个穿礼服的男人正在翻阅报纸。

“安斯刚乘着马车出城去了,”他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火车站后面的河边,到他们的聚集地去看看。那边应该就有人认识她了。”

“看来我也别无选择了,”我说,“小姑娘,走吧。”她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咽了下去。“想再吃一个吗?”我说。她嘴里还在嚼着,黑溜溜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脸上是很友好的表情。我拿出另外两个圆面包来,给了她一个,自己吃一个。我找了个人打听去火车站该怎么走,他给我指了路。“小姑娘,走吧。”

我们走到了车站,穿过铁路,就到了河边。河上有一座桥,河边上是一条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木屋的街道,背朝着这条河。这是一条残破简陋的小街道,但却洋溢着一种混杂多样、生动鲜艳的气氛。一辆年代久远的东倒西歪的破马车,停在一块用残破不堪的篱笆围起来的空地上,旁边是一栋斑驳沧桑的旧房子,窗户上挂着一件鲜艳耀眼的粉红色衣服。

“那里看起来像是你家吗?”我问。她的视线越过面包,看着我。“是这里吗?”我指着那边问。她就只是嚼个不停,但是从她的态度中,尽管并不热切,但我似乎察觉到了某种肯定和默认的意味。“是这栋吗?”我说,“那走吧。”我走进了那扇破烂不堪的院子大门。我回头看着她。“是这里吗?”我说,“这里像你家吗?”

她急速地点了点头,望着我,又咬了一口那个湿乎乎的、只剩下半个的圆面包。我们往前走着。一条小路直接通到了快要垮掉的门廊上,小路铺着七零八落的碎石板,石板缝里冒出了新鲜粗野的杂草嫩芽。房子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一丝风,窗台上挂着的粉红衣服一动也不动。大门上有一个连着六英尺左右电线的瓷质门铃,我刚想拉门铃,又抽回了手,随后我敲了敲门。小姑娘嘴里嚼着面包,面包皮从嘴巴缝里挤了出来。

一个妇人打开了门。她看了看我,接着用意大利语和这个小姑娘叽里呱啦地飞速聊了起来,声调越来越高,突然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在问什么。然后又继续跟小姑娘聊下去,小姑娘的视线跳过嘴边的面包皮,望着那个妇人,她一边用脏乎乎的手往嘴里推着面包皮。

“她说她就住在这里。”我说,“我是在城里遇到她的。这是你让她买的面包吗?”

“英语,不会说。”那个妇人说。她又再次跟那个小姑娘聊了起来。小姑娘只是这么望着她。

“她不是住在这里吗?”我说。我指了指这个小姑娘,又指了指她,再指了指大门。那个妇人摇了摇头。她的语速飞快。她走到门廊旁边,指了指街道前方,一边还在说着什么。

我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你过来指给我看好吗?”我说。我拽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朝外面路上挥舞着。她噼里啪啦地说着什么,用手指了指。“你过来指给我看吧。”我说,想把她从台阶上拉下来。

“Si,si[意大利语:好的,好的],”她说,身体一直往回缩着,伸手给我随便指了个方向。我又点了点头。

“谢了。谢了。谢了。”我走下了台阶,朝大门走去,没跑起来,但也走得很快了。我走到门口,停了下来,对着小姑娘望了一会儿。不见面包皮了,她瞪着一对大大的黑眼睛友好地望着我。那个妇人站在台阶上,注视着我们。

“那就走吧,”我说,“我们迟早会找到你家的。”

她往前走着,紧紧贴着我的胳膊肘。我们一起往前走。街边的房子看上去都是空荡荡的。视野范围内空无一人。透着一股空房子特有的窒息感。然而那么多房子不可能全都没住人。假设你突然之间把所有房子的墙壁都拆掉,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房间了。太太,您的女儿,请领回去吧。不,太太,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请把您的女儿领回去吧。她紧紧贴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着,她头上扎着两根发亮的紧紧的辫子,然后连最后一栋房子我也问遍了,顺着河流拐个弯,一面墙壁横在眼前,那条街道消失了。这时候,那个妇人走出了破旧的院门,她头上裹着一块头巾,在下巴处紧紧抓住了头巾角。那条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曲曲折折地延伸着。“小姑娘,再见了。”我说。然后我撒腿就跑了。

我头也不回地飞奔着。只是在就快跑到拐弯处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她依然站在路中间,这个小小的人儿还是把那条长面包紧紧地搂在脏兮兮的小裙子里,她乌溜溜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安静地望着我。我继续往前跑去。

路边岔出去了一条小巷子。我钻进小巷子里面,过了片刻,我放慢脚步,变成了快走。小巷两侧全都是建筑物的背面——没有刷漆的房子,绳子上晾着比之前更多艳丽夺目的衣服,有一座谷仓的后墙倒塌了,里面的东西在繁茂的果树之间静悄悄地腐烂,果树的枝丫自由伸展着,从未修剪过,树上开着粉色和白色的花朵,地上杂草丛生,蜜蜂在嗡嗡叫,阳光照耀着这一切。我回头看身后。巷子口一个人也没有。我的脚步更慢了,我的影子在我脚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杂草淹没了篱笆,影子的头部在杂草上移动着。

这是条死巷,延伸到一扇围着木栅栏的大门前,然后就从草丛里消失了,没路可走了,变成了一条隐藏在嫩草中的不起眼的小径。我翻过木栅栏门,进了一个有一片小树林的院子里,我穿过这个院子,看到了另一堵墙,顺着这堵墙往前走,我的影子跟在我身后。墙上挂着葡萄枝和爬山虎,而在老家的墙上,现在挂着的应该就是金银花藤了。尤其是在下着雨的黄昏,幽暗的光线中,金银花的香味一阵一阵地飘过来,不管什么东西都混合着这种气味,似乎缺了它,就还不够招人厌烦似的。

你为什么让他吻你吻你[又想起凯蒂与少年接吻]

我没有让他亲我啊我只是让他看着我他就癫狂了。你到底是怎么想这事儿的?我给了她一个耳光在她脸上印上五个红印就好像是手掌下开亮了一盏灯点亮了她的双眼。

我掌掴你不是因为你跟别人接吻。你都已经十五岁了,姑娘家家的吃饭还把胳膊肘子撑在饭桌上父亲说你吞咽东西的时候就好像喉咙里鲠着一根鱼骨头你和凯蒂都怎么啦咱们就坐在餐桌对面呢你们为什么都不正眼瞧我。因为你让一个城里来的啥也不懂只会追女人的小混混给吻了我才动手扇你你肯不肯说你肯不肯说我猜你这下要说“牛绳”[美国南方的习俗,男孩子们欺负女孩子们,喜欢揪住她们的辫子,要让她们求饶,承认自己的辫子是“牛绳”才肯松手]了吧。我红彤彤的手掌离开了她的脸蛋。你到底是怎么想这事儿的我猛地把她的脑袋按进草地里。纵横交错的草梗深深地嵌进了她的肉里她疼得哭了出来我把她的脑袋按进草地里。说“牛绳”吧,你就赶快说“牛绳”吧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吻过娜塔莉[康普生家邻居的女孩子]那样肮脏卑贱的女孩子那堵墙被阴影笼罩住了,接着我的影子也不见了,我又骗过了它。我忘记了河流和道路是一起蜿蜒曲折地延展的。我翻上那堵墙。结果却看见她正站在那儿,看着我跳了下来,依然还紧紧地把那条长面包搂在胸前。

我站在草丛中,我们两个就这么面对面互相对视了好一会儿。

“小姑娘,为什么你刚才不告诉我你就住在这里?”那张包着面包的报纸就快要烂掉了;早就需要换一张了。“好了,那就走吧,指给我看你家住在哪栋房子里。”没有吻像娜塔莉那样肮脏卑贱的女孩子。外面在下雨[又从凯蒂与他吵架想到另一次他与娜塔莉玩“坐下来跳舞”的事情],我们听见了屋顶上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声叹息,在高大香甜空旷的谷仓里回荡着。

是这儿吗?我抚摸着她。

不是这里

那是这儿吗?外面的雨下得不大但是除了屋顶上的雨声我们什么也听不见仿佛这雨声是我的热血或是她的热血在沸腾

把我一把推下梯子她就跑走了她就离开了我凯蒂跑走了

凯蒂跑走的时候是不是让你伤心了啊是不是啊

啊她紧紧挨着我的胳膊肘往前走着,她那一头黑漆皮似的乌发,那张包着长面包就快要破掉的报纸。

“你要是还不赶快回家,你这包面包的纸全要破掉了。要是那样的话,你妈妈会怎么说你呀?”我敢保证我绝对能抱得起你来

你抱不起的我太重了

凯蒂是不是已经走了她去了我家房子那里吗从我家房子那里可是望不到谷仓的你有没有试过从我家看谷仓呢

那是她的错她一把推开我之后就跑走了

我能把你抱起来看见没我能

啊她的血还是我的血我们往前走着,脚下踩着一层薄薄的尘土,脚步像橡皮一样,非常轻,树丛的空隙里斜斜地漏下一束束光线照在脚下薄薄的尘土上,我又感觉到了被笼罩在神秘阴影里的河水在安静而飞速地流淌。

“你家住得真远啊,是不是。你实在很机灵啊,敢一个人去镇子上买面包。”这就好比坐着跳舞,你试过坐着跳舞吗?我们可以听着雨声,饲料槽里有一只小老鼠的动静,马厩里空空如也,一匹马也没有。你是怎么搂着跳舞的呢,你是像这样搂着的吗

我过去一直这么搂着你你以为是我力气不够大对吗

啊啊啊啊

我搂着像这样搂着我是说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吗听见了吗

啊啊啊啊

那条路一直往前延伸着,寂静而空旷,太阳光线越来越西斜。她头上那两条硬邦邦的辫子末梢扎了两块深红色的小布头。包着面包的报纸一角随着她的脚步轻轻地上下摆动着,面包的一端露了出来。我停下脚步。

“喂,你听我说。你真是住在这条路上吗?我们走了快一英里地了,一栋房子也没见着啊。”

她只是那么望着我,黑漆漆的眼珠子透着神秘和友好。

“小妹妹,你到底住在哪里呢?你是住在镇上吗?”

在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的斜斜的光线之外,有一只鸟儿在树林里的某处不停地啼叫。

“你爸爸该担心你了。你买了面包又不直接回家,你会不会挨抽啊?”

那只鸟儿又在树林里隐匿的某处啼叫了,叫声听起来一直没有变化,毫无意义但却又深沉,这个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刀两断了似的,过了一会儿,又啼叫起来了,被笼罩在神秘阴影里的河水在安静而飞速地流淌,这种感觉又出现了,我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而是感觉到了。

“啊,真该死,小妹妹。”差不多半张包面包的报纸都疲沓地垂下来了。“这张纸现在没用了。”我扯下了它,丢在路边。“走吧。我们还得走回镇上去呢。我们就沿着河边往回走吧。”

我们离开了那条路。在青苔缝隙里冒出了一朵朵苍白黯淡的小花,还有对无声和看不见的河水的感觉。我一直这么搂着的我是说我一直是这么搂着的。她站在门边看着我们双手插在后臀的兜里。

你把我推开了这是你的错你也把我弄疼了

刚才我们是坐着跳舞我肯定凯蒂不知道怎么坐着跳舞

住手你快住手

我只是想帮你把沾在你衣服后面的脏东西擦掉

你赶紧把你那双肮脏恶心的老树皮一样的手拿开别碰我都是你的错你把我推倒在地你太让我生气了

我一点也不在乎她怒气冲天地看着我然后她走开了我们这时候开始听见了吵闹声和泼水声;我看见了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在阳光中一闪而过。

还是气得要发疯了。我的衬衣湿了,头发也湿了。大雨从屋顶上掠过,耳边听到屋顶上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雨声,我看见娜塔莉在大雨中穿过花园,走了过去。全身都湿透了我真希望你得肺炎你回家去吧牛脸哄哄的臭丫头。我用尽全力跳进了猪打滚的水坑里黄泥水淹到了我的腰部臭气熏天的我在里面乱蹦乱跳我摔倒了在泥水里打滚“小姑娘,听见他们在河里游泳了吗?我自己也很想去游呢。”如果我还有时间。当我有时间了。我又听见我的表在走动的嘀嗒声了。黄泥水比雨水暖和一些,但是太臭了。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又绕到她前面去。你知道刚才我在干吗吗?她转过身去我绕到她前面雨水渗进了泥土里打湿了她的衣裙她的小背心紧紧贴在身上弄得臭不可闻。我只是抱着她刚才我不过就是抱了抱她。她转过身去我绕到她前面。我只是抱了抱她,我都说了的。

我才不在乎刚才你干了些什么

你不在乎我会让你在乎的我非要让你在乎。她扫开我的双手我把烂泥糊在她身上她用湿漉漉的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从自己裤腿上刮下烂泥抹在她那湿漉漉而且硬邦邦的还一直转个不停的身体上我听到了她用手指划破我脸蛋的声音但是我感觉不到疼痛尽管雨水流到我嘴唇上舔起来甜甜的

他们在水里先看到我们,在水里露着脑袋和肩膀的人们。他们大喊大叫着,有一个蹲着的人起立挺身起跳,蹦进他们中间去了。他们就像一群海狸,河水在下巴边上拍打着,他们大喊:

“把那个姑娘带走!你带女孩子来这里是想干什么啊?赶快走开啦!”

“她又不会伤害你们。我们只想在这里观望一会儿啦。”

他们一起蹲在水中。脑袋凑成一堆望着我们,接着他们轰地散开了,朝我们冲了过来,手里舀了水使劲泼我们。我们赶快躲开了。

“小伙子们,悠着点啊;她又不会伤害你们。”

“哈佛小子,赶快滚开啦!”那是第二个男孩,就是刚才在桥上想换马和马车的那个。“伙伴们,使劲泼他们呀!”

“我们上去把他们俩丢进水里去吧,”另外一个男孩说。“我可不怕什么女孩子。”

“泼他们呀!赶快泼他们呀!”他们一边泼水,一边朝我们冲了过来。我们赶快往后退。“滚开啦!”他们大吼,“赶快滚开!”

我们只好走开了。他们在河堤上挤成一团,一排光秃秃的脑袋映照在明晃晃的河水上。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不往那边走的,对吧。”阳光斜斜地落在四处斑驳的青苔上,光线更加低矮了。“可怜的孩子,谁让你是个姑娘呢。”青苔的四周开着些小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小的花朵。“谁让你是个姑娘呢,可怜的孩子。”有一条小路沿着河边向前蜿蜒伸展。然后河水又平静下来了,漆黑的,安静的,水流湍急。“可怜的小妹妹,谁让你是个姑娘呢。”我们一起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大口喘着气雨点像冷冰冰的子弹一样射在我后背上。你现在还在乎吗还在乎吗还在乎吗

我的天呀我们现在这样真是一团糟了赶快起来吧。雨点打在我额头上开始越来越痛我的手上染上了鲜红的血液雨水一淋变成了一条条粉红色。你痛不痛

当然很痛了你以为呢

刚才我真恨不得抠出你的眼珠子来我的天啊我们现在肯定浑身恶臭了我们还是赶快去小河沟里把自己洗干净吧“小姑娘,我们又回到镇上了。现在你非回家不可了。我也得赶回学校去了。你看看天色渐渐暗了。你总归是要回家的,对吧?”但她还是用那双黑漆漆的神秘双眼友好地望着我,还把那条只包住了一半的长面包紧紧地搂在胸前。“面包都弄湿了。我还以为咱们动作快及时闪开了,没被泼湿呢。”我掏出手绢想帮她把面包擦干一点,可一擦面包皮就直往下掉,所以我还是没擦了。“我们只好让它自己风干了。你这么拿着它吧。”她按照我教的方法拿着面包。现在面包看起来像是被老鼠啃过一遍似的。水面沿着蹲在沟渠里的背部慢慢地往上升那层蜕下来的泥巴皮发出阵阵恶臭雨点吧嗒吧嗒地落在皮肤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坑就像热炉子上熔化的一层油似的。我告诉过你的我会让你在乎的

这该死的我才不在乎你干了些什么呢

然后我们听到了跑步的声音,我们停下来回头看,看见这个人顺着小路朝我们跑来,高度一致的树影从他腿上轻轻拂过。

“他这急匆匆的。咱们还是——”这时候我看见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男人,手里提着一根棍子,吃力地跑着,后面还跟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孩,他一边跑一边不停地提裤子。

“那是胡里奥。”那个小姑娘开口说话了,接着一个人突然朝我扑了过来,我看见他长着一张典型的意大利人的脸和一双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眼睛。我俩一起滚倒在地。他的双手在我脸上猛捶,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起来是想咬我几口才肯罢休,接着有人把他拽开了,牢牢地钳住他,他大口喘气,胸部激烈地起伏着,拳打脚踢,又吼又叫,他们摁住了他的双手,他就想方设法用脚踢我,人们只好使劲把他往后拖去。那个小姑娘哭号了起来,双手依然紧紧抱着那条长面包。那个光膀子的男孩一边蹦着向前冲,一边还不停地提裤子。这时候,有人及时把我拉起来,我看到另外一个男人,全身赤裸,一丝不挂,绕过小路安静的拐弯处,冲我们跑过来,跑到半路上他忽然改变了方向,跃进了树林里,几件像木板那么僵硬的衣服也跟在他后面跃进了树林。胡里奥还在挣扎不已。那个扶我起来的人说:“哇呀,行了。我们可算逮着你了。”他只穿了一件西服背心,没穿外衣。背心上别着一枚金属徽章[镇上警长的标志]。他另一只手抓着一根多节的光溜溜的棍子。

“你就是安斯,对吧?”我说,“我正在到处找你呢。这是怎么回事?”

“我警告你,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在法庭上都会用来反驳你,”他说,“你已经被逮捕了。”

“我要杀了他。”胡里奥说。他还在拼命挣扎着。两个男人摁住了他。那个小姑娘一直在号着哭着,双手还死死抱住那条长面包。“你拐走了我妹妹,”胡里奥说,“各位先生,我们走吧。”

“拐走了他妹妹?”我说,“哎呀,我一直在——”

“你给我闭嘴,”安斯说,“把话留着跟法官说吧。”

“拐走了他妹妹?”我说。胡里奥挣脱了那两个人的束缚,又朝我扑了过来,但是被警长挡住了,两人扭打在一起,直至之前那两个男人又扭住了他的双臂。安斯放开了他,气喘吁吁地。

“你这该死的外国佬,”他说,“我真是很想把你也逮起来,你犯了人身伤害罪。”他又转身对着我。“你是想自己规规矩矩地走呢,还是想我把你拷走?”

“你让我自己走吧,我跟你去就是了,”我说,“怎么都好,只要我能找到一个人——来搞清楚来龙去脉——竟然说什么我拐走他妹妹,”我说,“拐走他妹妹——”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安斯说,“他要控告你意图强暴幼女罪。喂,说你呢,让那个小女孩别哭哭啼啼了行吗。”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说。这时候我忍不住狂笑起来了。又出现了两个圆眼睛的、头发湿漉漉的像墙泥似的糊在脑袋上的男孩从树林子里面钻了出来,穿的衬衣的肩膀和胳膊都湿透了,他俩还在一边扣着衬衣的纽扣。我很想不笑,可是我做不到。

“安斯,留神点看住他,我想他是疯了。”

“我一定不笑——笑了,”我说,“给我一分——一分钟时间就行。那次我也忍不住想说哈——哈——”我说着,依然大笑不止。“让我坐一会儿。”我坐了下来,他们全都望着我,那个脸上全是泪痕的小姑娘,紧紧搂着一条像是被啃过的面包,然而河水依然在小路的底下平静但飞速地流淌着。过了一会儿,我不想笑了。但是管不住自己的喉咙,还是在笑,就像是胃里已经空了之后的干呕。

“现在别闹了啊,”安斯说,“控制一下你自己的情绪。”

“好的。”我说,使劲憋住笑意。另一只金色蝴蝶在天空中飞舞着,仿佛是漏下来的一小片阳光。稍过片刻,我终于不想再憋着笑了。我站了起来。“我没事了。要往哪边走?”

我们沿着小径往前走着,那两个押着胡里奥的人,还有小姑娘和那几个男孩走在我们后面。这条河边的小径一直延伸到了桥头,我们穿过桥,越过铁轨,人们都从家里走到门口来围观我们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越来越多的男孩们,等到我们走到大街上时,后面已经形成了一条颇为壮观的队伍了。杂货店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一辆还挺大的轿车,我一开始没认出车子里坐着的人是谁,这时候我听到布兰德太太喊了起来:

“哇,昆汀!昆汀·康普生!”果然我看到了吉拉德,看到了坐在后排的脑袋靠在座椅靠背上的司博德。车里还有施里夫。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姑娘。

“昆汀·康普生!”布兰德太太高声叫嚷着。

“下午好啊,”我说,抬了抬帽子。“我被捕了。没能看到你留的字条,对此我深表遗憾。施里夫告诉你了吗?”

“被捕了?”施里夫说,“劳驾,借过。”他赶紧挺直身体,跨过车上众人的腿,从车上下来了。他穿着我的法兰绒裤子,太紧了,绷在大腿上,像手套箍着手指。我几乎都要忘掉这条是我的裤子了,我也不记得布兰德太太有几个下巴了。最好看的那个姑娘和吉拉德一起坐在前排。姑娘们在面纱后面窥视着我,脸上全都是一副娇滴滴的被吓坏了的表情。“谁被捕了啊?”施里夫说,“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吉拉德,”布兰德太太说,“赶快把这些人打发走吧。昆汀,上车吧。”

吉拉德下车了。但司博德却纹丝不动。

“长官,他犯了什么事儿?”他说,“是不是抢了鸡笼?”

“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啊,”安斯说,“你认识这名犯人吗?”

“认识当然是认识,”施里夫说。“我跟你说——”

“那你也跟着他一起去吧,有话就对法官说去。你这是在妨碍司法执行。走啦。”他推搡着我的肩膀。

“好了,各位午安吧,”我说,“很高兴能见到大家。很抱歉,要跟各位分道扬镳了。”

“吉拉德,你倒是赶紧想想办法呀!”布兰德太太说。

“长官,您听我说。”吉拉德说。

“我可警告你啊,你这是在干扰警官执法,”安斯说,“你要是想发言,尽管去法官面前说去呀,那时候你可以认领犯人了。”我们继续往前走着。这支队伍越来越浩荡了,安斯和我走在最前面。我听着后面的人们在告诉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司博德发问了,于是胡里奥亢奋地用意大利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扭头往后看,看见那个小姑娘站在街边,她望着我,神秘莫测的眼神里透着友好的光芒。

“赶快回家吧,”胡里奥朝她嚷着,“小心我把你揍开花。”

我们沿着大街往前赶路,走了一段,拐进了一块离大街比较远的草坪,在那儿有一栋砖头上镶着白色装饰物的平房。我们沿着石块小径走到平房门口,安斯做手势示意大家先在外面等着,他只带了我们几个人进了房子。我们走进了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长年累月的挥之不散的烟味。木框架四周铺上了厚厚一层沙子,中间摆着一个铁皮火炉,墙上贴着一张退了色的地图,仔细一看,是张脏兮兮的镇子平面图。在一张伤痕累累、杂乱无章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留着铁灰色乱糟糟头发的人,他正透过钢丝眼镜盯着我们。

“安斯,你逮着他了,是吗?”他说。

“是的,法官,逮着他了。”

法官摊开了一个积了厚厚灰尘的大本子,拉到自己面前,把一支恶臭难闻的钢笔伸进一瓶墨水里浸了浸,那瓶墨水简直像煤渣那么黑。

“先生,请听我说。”施里夫说。

“把犯人的名字报上来。”法官说。我告诉了他。他慢吞吞地在本子上写着,那支钢笔画在纸上,发出一种让人极度发狂的摩擦声。

“先生,您等一等,”施里夫说,“我们认识这个人。我们——”

“都给我遵守法庭的秩序。”安斯说。

“老兄,别说了,”司博德说,“就让他按规矩来吧。你反正也拦不住他。”

“年龄?”法官问。我告诉他。他在本子上记着,一边写着,嘴巴还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职业呢。”我告诉了他。“哈佛的学生,嘿?”他说。他朝上看着我,脖子往下弯了弯,视线从眼镜上方注视我。他的眼神明朗、冷冰冰的,像是山羊的目光。“你上这一片来干什么,拐骗儿童吗?”

“法官,他们真是疯了,”施里夫说,“无论是谁都不会相信这个小伙子会拐骗——”

胡里奥激动得跳了起来。“谁疯了?”他说,“不是被我当场逮着了吗,啊?难道我不是亲眼目睹——”

“你满嘴谎话,”施里夫说,“你压根儿就没有——”

“秩序,注意秩序,”安斯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句。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法官说,“安斯,如果他们安静不下来,就把他们都给赶出去。”大家立刻安静了下来。法官先看了看施里夫,又看了看波特,再看了看吉拉德。“你认识这位年轻人吗?”他问司博德。

“是的,法官先生,”司博德说,“他是一个从乡下来哈佛读书的小伙子。他可没有一丁点儿的坏心眼。我想警长迟早会发现这是个误会。他父亲还是一位公理教会的牧师呢。”

“嗯,”法官说,“那么你到底是在干了些什么呢?”我告诉了他,他就用那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珠注视着我。“安斯,你觉得呢?”

“可能是那么回事,”安斯说,“外国佬说的话很靠不住的。”

“我美国人啊,”胡里奥说,“我有护照的。”

“那个小姑娘在哪里?”

“他让她回家去了。”安斯说。

“当时她有没有很害怕或是什么?”

“胡里奥扑倒了犯人之后,她才看起来很害怕惊恐。当时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往镇子走去。是几个在游泳的男孩子告诉了我们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法官,这完全是个误会。”司博德说,“他特别招孩子们和小狗们的喜欢呢。他自己也不想这样啊。”

“嗯。”法官说。他望着窗外思考了一会儿。所有人都注视着他。我还听见了胡里奥到处挠痒的动静。法官收回了视线。

“那个小姑娘没受伤,这点你没什么不满吧?嘿,问你呢,说话!”

“目前是没受到什么伤害。”胡里奥绷着脸说。

“你丢下手里的工作跑去找她,对吧?”

“肯定啊。我撒腿就跑啊。我拼命跑啊。东找啊,西找啊,接着终于有人告诉我看见了这个人给我妹妹东西吃。她就跟他走了。”

“嗯。”法官说,“好了,小伙子,我估计你得赔偿胡里奥耽误的工作损失。”

“好的,先生,”我说,“要赔多少钱?”

“我估计一块钱就够了。”

我给了胡里奥一块钱。

“好了,”司博德说,“事情看来是解决了——我想可以释放他了吧,法官先生?”

法官看都没看他一眼。“安斯,你跑了多远的路程才找到他?”

“最少两英里。我们耗了两个小时左右才找着他。”

“嗯。”法官说。他谨慎地考虑了片刻。我们全部都注视着他,他笔直的颈椎,他的眼镜低低地架在鼻梁上。窗户框投在地上的黄色阴影慢慢地挪了过去,挪到了墙角,继续往上爬着。阳光斜斜地照着,微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旋转。“六块钱。”

“六块钱?”施里夫说,“为什么要六块钱?”

“六块钱。”法官说。他注视了一会儿施里夫,目光又落在了我身上。

“嘿,听我说。”施里夫说。

“闭嘴,别废话了,”司博德说,“老弟,把钱给他不就完了么,给完我们就走人。女士们还等着我们呢。你有六块钱吗?”

“有。”我说。我拿出六块钱给他。

“退庭。”他说。

“你应该问他要一张收据,”施里夫说,“你交了那笔钱,他们就应该给你一张收据。”

法官和颜悦色地注视着施里夫。“退庭。”他说,声调纹丝不变。

“这真是太不像话了——”施里夫说。

“走啦走啦。”司博德说,拽着他的胳膊。“法官,再见了。谢谢您了。”我们前脚刚迈出门,后脚就听见胡里奥又开始号了,狂风暴雨一般的,不一会儿就被压制下去了。司博德那双棕色眼睛戏谑嘲讽地注视着我。“我说,老弟,出了这种事,以后你想追姑娘,只能去波士顿碰碰运气了。”

“你这头蠢驴,”施里夫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一个意思呢,在这一片兜来转去,还跟这些该死的意大利人纠缠不清?”

“走啦,”司博德说,“她们肯定已经不耐烦了。”

布兰德太太在和那两位小姐聊天。她们俩一个是霍尔姆斯小姐,一个是丹吉菲尔小姐,她们一看见我,就不再听布兰德太太讲话了,又再用那种娇滴滴的害怕但是充满了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脸上的面纱翻起来,在白白的小小的鼻子上,隐秘的眼神在面纱下面快速地一闪而过。

“昆汀·康普生,”布兰德太太说,“你母亲会怎么说这件事呢?年轻人碰上什么棘手的麻烦事,这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好端端走在路上,居然让一个乡下巡警给逮起来了,这可真是个耻辱啊。吉拉德,他们说他干了什么事儿来着?”

“没什么。”吉拉德说。

“瞎说。司博德,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他想拐骗走那个脏兮兮的小姑娘,但他们及时赶到逮捕了他。”司博德说。

“真是瞎胡闹,”布兰德太太说,然而她的语气不知不觉就温和了下来。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会儿,那两个女士节奏一致地轻轻倒抽了一口气。“真是胡说八道,”布兰德太太伶俐地说,“那些个没文化的北方乡下人就会干这种破事儿。昆汀,上车吧。”

施里夫和我坐进了两张可折叠的座位上。吉拉德转动曲柄,发动了汽车引擎,然后钻进车子,我们就开车了。

“好了,昆汀,现在你把整件蠢事老老实实告诉我。”布兰德太太说。我把事情告诉他们。施里夫把脖子缩进衣服里,坐在他的小座位上,样子很愤怒,司博德的头往椅背上一仰,挤在丹吉菲尔小姐旁边。

“好笑的是,一直以来昆汀把我们都给糊弄了。”司博德说,“一向以来我们全都以为他是个典型的优秀青年,简直都可以放心地把女儿嫁给他,直到今天他犯下这么无法无天的罪,被警察逮住了,我们才回过神来。”

“司博德,别啰唆了。”布兰德太太说。我们沿着大街往前开去,穿过了桥,路过了那栋窗户上挂着那件粉红衣服的房子。“你不看我留的字条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你为什么不去拿呢?麦肯锡先生[即是指施里夫]说他已经告诉过你了,字条就放在房间里。”

“是的,夫人。我本来打算去取的,但是我一直没机会回房间。”

“多亏了麦肯锡先生,否则我还不知道要傻呆呆地坐在汽车里等多久呢。他说你没有回去,那汽车里就多出了一个座位,我们就邀请他一起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很欢迎你来呢,麦肯锡先生。”

施里夫一言不发。他的双臂叠抱在胸前,目光越过吉拉德的鸭舌帽直视前方。根据布兰德太太的说法,这种帽子在英国,是开车时候戴的。我们路过了那栋房子,再路过了三栋,来到一个院子跟前,院子门口正站着那个小姑娘。这时候,她手里没再抱着面包了,脸上是一道又一道的煤渣印子。我冲她挥了挥手,可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脑袋缓缓地转动着,她那双一眨也不眨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我们。然后我们沿着一堵墙行驶着,影子从墙壁上滑过,片刻之后,车子轧过了一张丢在路上的废报纸,我又开始疯狂大笑了起来。我感觉它就在我喉咙里,我望着车窗外的树林,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树枝上,我心里想着这个下午发生的事,想到了那只鸟和那几个游泳的男孩。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大笑。这时候我明白了,如果我太竭力压抑自己,我会难受得哭出来,我想到我过去也曾想过,我没办法一直当童男子了,那么多姑娘们在树荫里漫步,用她们甜美柔和的嗓音轻声细语地聊着天,她们影影绰绰地待在暗处,声音传了过来,香气弥漫了过来,你看不清她们,可却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投射过来,但是如果事情那么容易办到那就不算一回事了,如果那不算一回事的话我又算什么呢这时候布兰德太太开口了:“昆汀?麦肯锡先生,他是不是生病了啊?”接着施里夫用他胖手碰了碰我的膝盖,司博德开始说话了,我再也憋不住大笑了起来。

“麦肯锡先生,要是那个篮子挡了他的路,请你把它挪到你脚底下去。我带了一篮子葡萄酒,因为我觉得年轻的绅士们就应该喝点儿酒,虽然我的父亲,吉拉德的父亲……”曾经做过这事吗你做过这样的事吗?[联想到凯蒂失去贞操那晚他与凯蒂的对话,下面几段是当时汽车中几个人的对话和他脑海中的回忆交错]在黯淡无光的黑暗里只有微弱的一线光她的双手扣着

“年轻人手边有酒,他们自然就喝了。”司博德说,“施里夫,对吧?”她的脸蛋放在膝盖上抬头望着天空在她的脸蛋和脖子上都是金银花的香气

“还有啤酒。”施里夫说。他的手又碰了碰我的膝盖。我又挪动了自己的膝盖。像是一层薄薄的紫丁香色涂料谈起了他就会带来

“你才不是什么绅士。”司博德说。他就这么梗在我们中间直到能从黑暗中依稀辨认出她的轮廓

“没错。我是加拿大人。”施里夫说。聊起了他船桨随着他一路眨着眼前进那种帽子在英国是开车时候戴的一直不停地往下奔腾着这两个人合为一体无法区分了[昆汀在这里已经把吉拉德和凯蒂的情人达尔顿混淆了]他曾经当过兵还杀过人

“我非常喜欢加拿大人。”丹吉菲尔小姐说。“我觉得那是个不可思议的绝妙地方。”

“你以前喝过香水吗?”司博德说。只需要用一只手,他就能把她扛在肩膀上带着她一起奔跑奔跑。奔跑

“没喝过。”施里夫说。那个禽兽一边跑着两个人的背部叠在一起她在不停眨眼的船桨影子里变得暧昧不清了奔跑着那只优波流斯[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冥府的管理者,常以牧猪人的形象出现]的猪一边奔跑一边交配凯蒂在这个期间和多少个

“我也没喝过。”司博德说。我也不知道啊太多了我心里放着一件非常可怕的事非常可怕的事。父亲我犯罪了。[昆汀坚持要去向父亲承认“乱伦”]你做过那件事吗。我们没有啊我们没有做过我们做过吗?

“而且吉拉德的外公总是在早晨之前自己去采薄荷叶,那时候露水还沾在叶子上。他甚至不乐意让老威尔基[吉拉德外公家的黑人男佣]碰那株薄荷,吉拉德,你还记得吗?他总是自己采集薄荷来调制他的冰镇薄荷酒。他调酒的时候像个老处女似的反复无常,脾气暴躁,他脑子里存着一个配方,一定要按照这个配方来调酒。这个配方他只给过一个人,那就是”我们做过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你肯等一等我就告诉你那是怎么回事那是犯罪呀我们犯了一项非常可怕的罪行隐藏不了的罪行你以为可以但你要听我说 可怜的昆汀你从来也没做过那件事呀对不对 我要让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让父亲知道这样就成为事实了因为你爱父亲这样的话我们只能离家出走了[昆汀企图用这个办法把自己和凯蒂从这个世界“割裂”出去。他不能接受凯蒂与别的男人有私情]被尖锐的恐惧的圣洁的火焰包围。我会逼迫你承认我们做过这件事我比你强壮多了我会逼迫你说是我们做的以前你以为是他们做的其实是我听着我一直都在愚弄你其实是那时候你以为我在弥漫着该死的金银花香味的屋子里竭力不去想那摇荡的秋千那雪松那神秘莫测的波涛起伏那缠绵悱恻的呼吸吮吸着狂乱的呼吸一句又一句的对 是的 对 是

“他自己其实从来也不喝酒,但是他总是提到什么一篮子酒[昆汀耳朵里同时听到布兰德太太和车里另外一个人的话]你上次不是看了一本放在吉拉德的赛艇服里的什么书上面写着每一位绅士野餐时必备的佳品”那时候你爱他们吗。凯蒂你那时候爱他们吗。他们抚摸我的时候我就死去了

她就站在那儿[又转到凯蒂失贞那晚]不到一分钟班吉就又喊又嚷起来用力扯着她的裙子他们一起走到前厅踏上楼梯他一边又喊又嚷直把她往楼上推搡推搡到浴室门口她靠在浴室门上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蛋他叫着喊着想把她推进浴室里去接着她走去餐厅吃晚饭T.P.正在喂他吃饭他又开始闹腾了先是呜咽啜泣直哼哼等她摸了摸他于是他就开始折腾了又叫又嚷她就站在那里眼神就像是一只被猫逼进角落的老鼠似的然后我在黯淡无光的黑暗中奔跑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大雨的气息还有温暖潮湿的空气让各种各样的花朵吐露芬芳那些蟋蟀在拉锯式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着有一个安静的移动岛屿随着我的脚步一起前进在栅栏里的小欢欢望着我跑过去它黑不溜秋的就像一条晾在绳上的棉花被子我想到了那个该死的黑鬼又忘记给它喂食了我在蟋蟀叫声形成的真空里面像掠过镜面的一阵气流似的一路跑下小山她躺在水里她的脑袋枕在沙滩上水位已经到了她的腰腿之间不停地拍打着水里透着一丝微弱的光芒她的裤子已经被浸湿了一半随着水流不断拍打着她的两侧沉重地泛起涟漪这个水流无处可去只是在原地退下又涌上我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我又闻到了金银花的香味浓郁得好似天空在下着金银花香味的绵绵细雨在蟋蟀声浪的合奏下似乎已经变成了刮擦着你的皮肤的材质


班吉还在哭个不停吗

我不知道是的我不知道

可怜的班吉

我坐在河边上草地有点湿漉漉的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鞋子里进水了

赶快从水里出来啊你是不是疯了啊

但她一动不动的她的脸蛋上笼罩着一团白色的雾气还好她的头发把她和黯淡朦胧的沙滩区别开来

赶快上岸来吧

她坐起来了然后又站起来了她的裙子重重地贴在她身上一直在滴水她爬上河岸裙子直往下坠她坐了下来

为什么你不拧干衣服呢你是不是想感冒

对了

河水汩汩流淌过沙滩时被吸走了一些继续流到隐藏在柳树林中的黑暗之地流过浅滩时水波泛起涟漪像是一匹布似的它依然透出一丝光线水流都是这样的

他穿过了所有的海洋游览过了全世界各地[指达尔顿,前面说他当过兵杀过人,推测他曾经是一名海军]

接着她开始聊起他的事情来了双手抱着她湿漉漉的膝盖在灰白黯淡的光线里她仰着脸又散发着金银花的香味母亲的房间里亮着灯光班吉的房间里也亮着灯T.P.正在伺候他上床睡觉

你爱他吗

她把手伸了过来我一动不动她的手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摸索着她抓住了我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胸脯上她的心脏在重重地跳动着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是他强迫你的对吧那么是他强迫你任他摆布的对不对他比你强壮多了所以明天我要杀了他我发誓明天一定杀了他没必要告诉父亲这件事过后再跟他说吧从此以后你和我不告诉任何人我们可以先用着我们的学费我们可以取消我的入学注册凯蒂你恨他对不对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胸脯上她的心脏强烈地跳动着我转过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她把我的手掌慢慢地往上移着直到碰到了她的喉咙她的心脏在这里怦怦直跳

可怜的昆汀

她仰起脸蛋望着天空低低地压下来那么低以至于夜色中全部的气味和声音都挤在了一起挥散不去仿佛在一个宽松的帐篷里尤其是那股金银花的香味已经融入了我的呼吸里像是在她脸上和喉咙上刷了一层涂料她的血液在我的手掌下猛烈流动着我全身重量都撑在另一只手上那只手不堪重负抽搐痉挛了我必须大口喘气才能呼吸到一点空气四周全都是浓郁得化不开的灰色的金银花的香味

是的我恨他我愿意为他而死我已经为每次发生这样的事为他死了一次又一次

我举起了手还是能感觉到刚才压在我手掌下的小树枝和草梗子刺进了我的肉里火辣辣的疼

可怜的昆汀

她往后一仰头靠在手臂上双手依然抱着膝盖

你从来也没做过那事对吗

做过什么事

就是我做过的事

做过啊做过很多次和很多个姑娘

然后我哭了她的手又再次抚摸着我我趴在她湿漉漉的胸前哭了起来然后她仰头往后躺下了视线越过我的头顶望着天空我看到了一条白边在她眼球里虹膜的下面我打开了我的小刀你还记得那天吗奶奶死去的那一天你穿着衬裤坐在水里

我记得

我把刀尖对准了她的喉管

这只要不到一秒钟只要一秒钟接着我就可以了结我自己了结我自己然后

那好吧你自行了断可以吗

是的刀身足够长了班吉现在就睡在床上

没错

一秒钟都不用我尽量不弄痛你

好的

你闭上眼睛好吗

不想闭眼睛这样挺好你要用力往里捅进去

你伸手来摸摸看

但她一动不动她的双眼睁得非常大越过我的头顶注视着天空

凯蒂你还记得吗迪尔希是怎么大惊小怪的就因为你的衬裤上全是泥巴吗

不要哭

我没哭啊凯蒂

你捅进来啊你是不是要捅进来啊

你想要我捅进来吗

对啊你捅啊

你伸手来摸一下

别哭了可怜的昆汀

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她把我的脑袋摁在她湿漉漉而坚挺的胸脯上我听到了她的心跳声这时候她的心跳变得稳定了慢了下来不再是一顿狂跳了水流在柳树林的黑暗之处汩汩流动着金银花的香味一波又一波袭来升腾到空气中我的手臂和肩膀被压在我身下扭成一团

这是什么你在干吗啊

她的肌肉收缩了我坐了起来

我在找我的刀掉在地上了

她也坐了起来

现在几点钟了

我不知道

她站起来了我还在地上笨手笨脚地乱摸着

我要走了不见了就算了吧

回家去

我能感觉到她站在那里我闻到了她湿哒哒的衣服散发的气味所以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

应该就在这附近不会很远

就算了吧明天可以继续找的走吧

等一下我肯定能找到的

你是不是害怕

找到了原来它一直都在这里

是吗那么我们走吧

我站起来了跟着她走我们走上小山坡还没等我们走到呢蟋蟀就不叫唤了

真是可笑啊你好端端地坐在那儿怎么能把东西弄丢呢还到处找了半天

全都是灰蒙蒙的那一片滴着露珠的灰霾斜斜地插进灰茫茫的天空又插向远方的树林里

这该死的金银花味道我真希望这种味道能消失

过去你不是很喜欢这味道吗

我们翻过小山顶往树林里走去她撞到了我她又闪开了一点在灰蒙蒙的草地上那条沟渠像是一道黑色的伤疤她又撞上了我她看了我一眼又闪开了一点我们走到了沟渠旁

我们就走这条路吧

为什么要从这里走

来瞧瞧你是否还能看到南希的骸骨我已经很久都没想到要来看看了你想到过吗

沟渠里全是纠缠在一起的藤萝和荆棘黑漆漆的

当时就是在这个地方但现在也说不定到底还能不能找到了对吧

快住手吧昆汀

来嘛

沟渠越走越窄了走不下去了她转身往树林里走去

快别这样了昆汀

凯蒂

我再次绕到她前面

凯蒂

快别这样了

我一把抱住了她

我比你强壮多了

她纹丝不动身体直挺挺的僵着不服从可是很安静

我不会跟你打架但你别这样你最好别这样

凯蒂别这样凯蒂

这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难道你不懂吗不会的你放开我吧

金银花香味的绵绵细雨一直下着下着我听见了蟋蟀把我们包围了就这么注视着我们她后退了几步绕开了我往树林子里走去了

你直接走回家去好了你不用来了

我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你不直接走回家里去

这该死的金银花香味

我们走到了篱笆跟前她爬过去了我也爬过去了我刚直起身体时他[指达尔顿]正从树林里走出来走进灰蒙蒙的光线中朝我们走来高大笔挺的身材上半身纹丝不动虽然他正在走过来但还是纹丝不动似的她朝他走过去了

这个是昆汀我全身都湿了全湿透了如果你不想来可以不来

他俩的身影合二为一了她的头抬高了在天空的衬托中看起来比他高两个人的头

如果你不想来就别来

然后这两个脑袋分开了在一片黑暗中只闻到一股雨的气息湿漉漉的草地和树叶的气息灰茫茫的光线像绵绵细雨一般落下来金银花的香味像是一阵又一阵潮湿的热浪一波波地扑面而来我隐隐约约看到她那一团白雾的脸蛋依偎在他的肩头他伸出一条手臂搂着她好似她只比一个婴儿大那么一点点他伸出了另外一条胳膊

很高兴认识你

我们握了握手然后我们就站在那里她的身影比他高两人的身影合二为一

昆汀你打算干吗呢

四处走走吧我想要穿过树林走到大路上接着穿过镇子再回来

我转过脸去走开了

晚安,再见了

昆汀

我停住了脚步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树蛙在树林里叫唤个不停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大雨的气息树蛙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很难拧响的玩具音乐盒金银花的香气

过来这里

你想干吗

昆汀过来这里

我走回到她那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身影朝我弯过来她那张朦胧苍白的脸蛋从他的高大身影上弯下来我退到一边

你小心点

你直接回家去吧

我不困啊我想走一走

去小河谷那里等着我

我想自己走一走

我很快就过去那里你等我你等等我

不要我要穿过树林子走过去

我就走了连头也没回那些树蛙压根儿没注意到我灰蒙蒙的光线像是树上的苔藓蒸发出的水气弥漫在四周然而只是像绵绵细雨那样并不是像下大雨那种稍过片刻我转过身走到树林边上我刚走到那里就又闻到了金银花的香味我能看见法院顶楼的那只大钟的灯光还有镇子的广场的灯光射到天边还能看到小河谷畔上那一排黑漆漆的柳树还有母亲屋子里的灯光班吉屋子里的灯光还在亮着我弯腰钻过篱笆跑过草地我在灰茫茫的草丛里跑着周遭充斥着蟋蟀金银花的香味越来越浓郁还有水流的气息这时候我看到水流的色彩也是灰扑扑的金银花色我趴在河堤上脸紧紧贴在土地上于是我就可以不再闻到金银花的香味了现在我果然闻不到了我趴在那里感觉到泥土渗进了我的衣服里我听着水流的汩汩声稍过片刻之后我呼吸没那么困难了我就躺着想假如我的脸不动弹那我就能呼吸得轻松一些那这样就可以不用闻到那股气味了于是我什么都不想了脑子里空白一片她沿着河堤走过来了停了下来我一动也不动

天色晚了你回家去吧

什么

你回家去吧天色很晚了

好吧

她的衣服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纹丝不动她的衣服就不响了

你怎么不回去呢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我啥也没听见

凯蒂

好吧我回去了如果你非要我这么做的话我也愿意

我坐起来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

听我的话回家去吧

好的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什么都行对的没错

她甚至瞥都不瞥我一眼我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晃动她的身体

你给我闭嘴

我拼命摇晃着她

好吧

她仰起脸蛋此时我看见她连瞥都不瞥我一眼我能看到那一圈眼白

站起来吧

我拉着她她全身都绵软无力我把她拉起来站着

你走吧现在

班吉还在哭吗你离开的时候

往前走吧

我们翻过小河谷家里的屋顶和楼上的窗户相继映入眼帘

现在他睡觉了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把院子大门闩好在一片灰茫茫的光线中他继续往前走着空气中弥漫着雨的气息可是雨就是不肯下下来金银花的香味开始从花园的篱笆那里传过来了她走进阴影里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然后

凯蒂

我在台阶处停下了脚步我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

凯蒂

然后我又听见她的脚步声了我伸出手摸了摸她不温暖也不冰冷她的衣服还是有一点濡湿

现在你还爱他吗

她屏住呼吸即使憋不住了也只是极慢地呼吸着好像呼吸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凯蒂现在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

在灰茫茫的灯光之外所有一切的影子都像是一池死水里泡着的东西

我真希望你已经死了

你真这么想吗你现在进房子里来

现在你心里还惦记着他吗

我不知道

告诉我你此刻在想什么告诉我

别这样昆汀别这样

你闭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闭嘴你到底闭不闭嘴

好吧我这就闭嘴我们动静太大了

我要杀了你你听见了吗

我们出去吧到秋千那里去在这里他们会听到你在这里说话的

我没哭喊啊你说我哭喊了吗

没有现在安静点不然会吵醒班吉

你进去房子里吧现在就进去吧

我这就进去了你别大喊大叫啊反正我也是个坏女人你也无能为力了

我们被诅咒了这不是我们的错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

安静点赶快去睡觉吧

你不能就这么强迫我去睡觉我们被诅咒了啊

终于我看见他[指达尔顿。刚才的事情发生之后没几天,昆汀在理发店见到了他]了他刚走进理发店里他往门外瞧了瞧我走了过去稍候了片刻

我已经找了你两三天了

你是想见我吗

我想要找你谈一谈

他只用了两个动作就快速地把一支香烟卷好了他用大拇指一转就擦亮了火柴

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谈话我们是否应该找个地方碰头

我去你房间里吧你是不是住在旅馆里

不行吧那不太好的你知道小溪上的那座桥吗就在那里的后面

我知道好吧

定在一点钟好吗

好的

我转身就走了

多谢了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

她好吗

他那看起来就像是青铜浇筑的身体他的卡其布衬衫

她现在有任何事需要找我吗

我一点钟会准时到那里

她听见了我嘱咐T.P.要在一点钟给“小王子”备好马鞍她一直注视着我连饭都没吃多少她也跟过来了

你打算去干吗

没什么事啊要是我想的出去骑骑马的话难道我不能出去吗

你肯定是有事出去到底是什么事呢

关你什么事啊你这个娼妓

T.P.把“小王子”牵去边门

我不想骑它了我想走路

我从院子的车道走出院子大门拐进小巷子里此刻我撒腿就跑还没跑到桥头就看见他正倚靠在桥栏杆上那匹马拴在树林子里他扭头视线越过肩膀瞧了瞧接着就转身过来可是直到我跑到桥上停了下来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手里抓着一块树皮他把树皮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越过桥栏杆丢进了水里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你要离开这个镇子

他从容不迫地撕下一块树皮小心翼翼地丢进河里然后看着它从水面上漂走

我已经说过了你非得离开这个镇子不可

他注视着我

是她派你来说这些的吗

是我说的你必须离开不是我父亲说的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说的

听着你还是先省省吧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家里是不是有人故意让她心烦

这些事你就不必要操心了

然后我就听见自己说我给你时间在今天日落之前你必须离开这个镇子

他掰下一块树皮丢进水里接着就把那块剩下的树皮放在桥栏杆上用他那两下敏捷的动作卷了一支烟用火柴在树皮上一划它就打着旋儿飞出了桥栏杆

要是我不走你想怎么样呢

我要杀了你你千万别以为我跟你比起来就像个小孩子

他的鼻孔里喷出了两缕烟雾围绕在他周围

你几岁了

我全身战栗我的双手都握着桥栏杆我寻思着如果我把双手藏在背后他会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只能让你待到今天晚上

听着哥们儿你叫什么名字呢班吉是那个傻子的名字对吧那么你呢

昆汀

我的嘴巴就这么说了出来但我心里一点也不想说

昆汀

他在桥栏杆上仔细地弹了弹烟灰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是在削一支铅笔我的双手不再战栗了

听着你何必这么费力呢一点好处也没有这并不是你的错啊孩子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别的某个男人的

你有姐妹吗你有没有

没有但女人全都是淫妇

我动手打他我压制住了想把张开的五根手指握成拳头往他脸上揍去的冲动他手上的动作和我一样快速那个烟蒂从桥栏杆上飞了过去我挥动起另外一个巴掌他又一把抓住了它动作飞快烟蒂还没落到水里他已经用单手抓住了我的两个手腕他的另一只手忽然伸到外套里面腋窝下面去了太阳光线斜斜地照射在他身后一只鸟儿在阳光照不到的某个地方啼叫我们互相盯着对方那只鸟儿依然在啼叫不停他松开了我的两只手

喂,你看这里

他把树皮从桥栏杆上拿起来丢进了水里树皮马上从水里浮到水面上水流带着它漂走了他轻松随意地拿着手枪的那只手就搭在桥栏杆上我们就这么等着

现在你肯定打不中它了

打不中吗

树皮依然在水面上往远处漂去树林子里面一片寂静完事后我才又再次听到了小鸟的啼叫和河水流淌的潺潺声只见枪口举起来了他根本也没刻意瞄准那块树皮就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一块又一块的碎片浮上了水面他又开枪打中了两块跟银元差不多大小的碎片

我想这就够了吧

他松开拇指掉转枪膛朝枪管吹了一口气一缕稀薄的青烟消散在空气里他给那三个空弹膛重新装上子弹把枪膛推上接着枪口对着自己把枪托递给了我

干吗递给我我又不想打树皮

你会需要它的你刚才不说要干什么来着我把这个递给你因为你刚才也看见了用这个东西能干什么事了

你带着你的枪一起见鬼去吧

我动手打他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了我还是竭尽全力想要打他僵持了一会儿然后我仿佛是通过一副彩色眼镜在看他我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奔腾的声音然后我又能再次看到天空了又能看到天空下面的树枝了阳光正斜斜地穿过树枝他正抱着我试图让我站直起来

你刚才是不是揍我了

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什么

是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没什么放开我

他放开了我我靠在桥栏杆上

你现在感觉还好吧

别管我我没事

你自己一个人能回家吗

你走吧别管我

你最好还是别走路了骑我的马吧

不要你走吧

你骑马回家之后就把缰绳搭在前鞍上然后松开它它自己知道奔回马厩里去的

别管我行吗你走吧别管我了

我斜靠在桥栏杆上怔怔地望着河水我听见他松开了马缰绳骑上马背离开了片刻之后除了水流的汩汩声我别的什么也听不见了然后鸟的啼叫声又出现了我离开了那座桥背靠着一棵大树坐了下来我把脑袋靠在大树上闭上了双眼一小片太阳光线穿越树枝撞在我的眼帘上接着我沿着大树挪动了一下身体我又听见鸟的啼叫声了还有水流的汩汩声紧接着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散了我又失去了所有的感觉现在的我反倒是觉得终于感觉到轻松和解脱了在经历过了那些焦灼难熬的白天和黑夜之后那时候金银花的香味从黑暗之中冒出来钻进我的屋子里而我正在酝酿着睡意片刻之后我知道他根本没有打我他说打了其实是说谎也是因为她的缘故我却像一个小女孩似的晕了过去但即便如此也无所谓了我坐在树底下背靠着树干阳光洒下的碎片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就好像是一根嫩枝上发出的几片黄色树叶我听着汩汩的水声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即使我听到了马蹄疾驰而来的声音我坐在那里双目紧闭听见了马蹄在沙地上奔跑发出的咝咝声还有奔跑的脚步声还有她努力摸索中的双手

傻瓜笨蛋你受伤了吗

我睁开双眼她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要从哪条路去找你们直到我听见了枪声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完全没料到你和他会偷偷跑出去一决高下我没料到他居然

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突然猛地把我的脑袋往树上撞去

住手别这样

我捉住了她的手腕

快住手停下来

我就知道他不会动手的我就知道他不会的

她又想抓住我的脑袋往树上撞去

我告诉过他了别再跟我说话了我告诉过他的

她挣扎着想把手腕抽出来

放开我

你别费力了我比你力气大多了你就别挣扎了

你让我走我非要抓住他不可你让我走呀昆汀求求你了让我走让我走吧

突然之间她放弃挣扎了她的手腕松弛了下来

没错我可以告诉他每一次我都能让他信任我我能够让他相信我的话

凯蒂

她没有拴住“小王子”它随时都有擅自撒腿跑回家的倾向只要它一有想法

任何时候他都愿意相信我说的话

凯蒂你爱他吗

我什么他

她瞪着我然后她眼睛里所有的神采都消失了眼神变得空洞洞的她的双眼看起来像石化了的雕像视线没有焦点一切静了下来

你用手扼住我的喉咙

她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掌紧紧贴在她的喉咙上

现在你说他的名字

达尔顿·艾米斯

我感觉到一股热血先涌上她的喉咙她的脉搏猛烈地加速跳动着

再说一次

她把视线移开朝树林深处望去在那里太阳光线斜斜地落在树上小鸟们在

再说一次

达尔顿·艾米斯

她的血液不停地往上奔涌着脉搏在我的手掌下一波又一波地跳动着

鲜血不停地涌出来,一直涌出来,[回到“当前”,昆汀与吉拉德打了一架,刚从昏迷中苏醒。刚才的思想活动都是他昏迷时候的幻觉]但我的脸上感觉冰冷刺骨简直就像是死了一般,还有我的双眼,还有我手指上被割破的伤口又开始疼痛难忍了。我能听见施里夫在压水泵的声音,然后他端着水盆回来了,有一团圆圆的难以名状的暮光在水盆里摇荡个不停,镶着一道金边,像一只慢慢泄气的气球,接着水里映照出了我的倒影。我试图从水盆里看清楚自己的脸。

“血止住了吗?”施里夫说,“把那块布递给我。”他想把它从我手里拿走。

“当心点儿,”我说,“我自己能行。是的,现在血已经差不多止住了。”我再一次把那块布泡进水里,戳破了那个气球。布片上的血迹弄脏了整盆水。“我想要能换一块干净的布就好了。”

“你那只眼睛上需要贴一片牛排才行。”施里夫说,“该死的你明天非顶着一个被打伤的黑眼圈不可了。那个婊子养的!”

“我有没有也把他给揍伤了啊?”我拧干了手帕,想把自己背心上的血迹擦干净。

“你擦不干净这些血迹的,”施里夫说,“你非得把这件送去洗衣房才行。来吧,把这块手帕贴在你眼睛上吧,你干吗不贴呢。”

“我至少可以擦掉一些血迹。”我说。但是这好像效果不佳。“我的硬领现在扭成啥样了?”

“我哪知道呢。”施里夫说,“把这个按在眼睛上吧。就按在这里。”

“当心点儿,”我说,“我自己能应付得过来。我有没有打伤他啊?”

“你可能也打了他好几下。可我当时的视线正好挪开了不是在望着别处就是在眨巴眼睛。他可真是把你揍了个屁滚尿流啊。他把你揍得满地找牙啊。你干吗要跟他挥拳呢你到底是怎么寻思的?你这傻瓜真是要命啊。你现在感觉怎样了?”

“我觉得没事了啊。”我说,“我就想知道用什么才能把我的背心洗干净。”

“哎,快别操心你那些该死的衣服了。你的眼睛还疼不疼啊?”

“我感觉不错啊。”我说。周围所有一切都呈现出紫罗兰色、静静的,在尖顶屋两端的山墙上,天空的颜色从碧绿色慢慢地褪成了金色,四周没有一丝风,烟囱里冒出的烟笔直地升上了空中。我又听见了水泵抽水的声音。一个男人提着桶在装水,他还扭头朝我们这边张望着。一个女人路过门口,但她没有朝外面张望。我听见某处有一头牛在叫唤。

“好啦。”施里夫说,“别管你那些衣服了,把这块布按在你眼睛上吧。我明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衣服拿出去找人洗。”

“那好吧。我就觉得很遗憾,我至少也该弄点血在他身上啊。”

“那个狗娘养的。”施里夫说。司博德从房子里出来了,我想他大概是在跟那个女人说话,然后一边穿过院子。他又用他那种冷冰冰的、戏谑的眼神望着我。

“哟,小伙子,”他说,注视着我,“真想不到啊,你为了寻乐子,竟然惹上这么多麻烦。先是拐骗小姑娘,接着是打架。你放假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啊?放火烧房子吗?”

“我没事啊,”我说。“布兰德太太有没有说点什么啊?”

“她正在迎头痛骂吉拉德呢,说他为啥要给你放血。等她见到你,她也会劈头盖脸把你痛骂一顿的,说你为啥要让他给揍得出血。她倒是对打架没什么意见,就是流血这件事让她很心烦。我想你这次没能控制好这个流血事件,那你在她心目中的社会地位要往下降一层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啊?”

“这是肯定的啦,”施里夫说,“如果你没办法成为布兰德家的一分子,那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么是找布兰德家的人通奸,又或是喝醉酒找他们家的谁打一架,具体选哪样,视当时的情况而定。”

“相当正确。”司博德说,“但我不觉得昆汀喝醉了啊。”

“他确实没喝醉,”施里夫说,“难道你非要喝醉了才能鼓起勇气揍那个狗娘养的吗?”

“哟,看到昆汀被揍成这副样子出来,我想我要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才敢这么干啊。吉拉德是在什么地方学的拳击啊?”

“他每天都进城里去麦克的培训班学拳。”我说。

“真的吗?”司博德说,“你动手跟他打架的时候知道这些吗?”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我自己猜的。对啊。”

“再把布打湿点吧,”施里夫说,“要再换一盆干净水吗?”

“这样就行了。”我说。我把这块布在水里又浸了浸,然后按在我的眼睛上。“真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来把我的背心洗干净啊。”司博德还在那样注视着我。

“嘿,”他说,“你之前为什么要打他呢?他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打他。”

“我就只知道你突然蹦起来说:‘你自己有姐妹吗?你有姐妹吗?’然后他说没有,你就动手打他了。我留意到你一直在瞪着他,但是你根本就像是不关心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就突然一下子跳起来质问他有没有姐妹。”

“啊,他还不就是跟往常一样在吹牛乱侃呗,”施里夫说,“吹嘘他的情场风流事之类的。你懂的啦:他一向就这么浮夸,只要面前有姑娘,他就让她们堕入云里雾里。旁敲侧击啦、胡编乱造啦、信口开河啦简直不知所云。他还告诉我们有一次他在大西洋城跟某个少妇约好了在舞厅幽会,可他却失约了,让她站在那里傻等了半天,他自己就回到旅馆,躺在床上睡大觉,躺着躺着,他又开始心生怜悯之意,为对方感到伤心难过,因为自己让她望穿秋水,没能满足她的需求。然后又大肆宣扬肉体之美,而肉体正是一切烦恼之源,女人是如何的索需无度,只懂得仰卧在床上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勒达[希腊神话中斯巴达王泰达路斯之妻,宙斯经常变成天鹅来与她幽会]偷偷藏在灌木丛中,低声啜泣着呻吟着等待着那只天鹅,你明白吗。那个狗娘养的。我自己都想狠狠揍他一顿。要是我动手,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起他妈妈的那个该死的酒篮子,朝他头上狠狠砸下去。”

“哟,”司博德说,“那你可就成了妇女们心目中的英雄啊。小伙子,你不但激起了人们心中的敬佩,同样也激起了他们的恐惧呀。”他戏谑的目光冷冰冰地注视着我。“好家伙。”他说。

“很抱歉我揍了他,”我说,“我这个狼狈样走回去道歉会不会太惨了点儿?”

“还道什么歉,真是见鬼,”施里夫说,“让他们见鬼去吧。我们直接回城里去。”

“他应该回去道个歉,好让他们知道他即使打起架来也是个绅士。”司博德说,“我的意思是,即使被打败了也有绅士风度。”

“这副模样?”施里夫说,“全身都血迹斑斑?”

“哎呀,那好吧,”司博德说,“你们自己心里打好了主意就行了。”

“他不能就这么穿着背心到处跑,”施里夫说,“他还不是个毕业生呢。来吧,咱们回城里去吧。”

“你不需要和我一起回城,”我说,“你回去继续野餐吧。”

“让野餐见鬼去吧,”施里夫说,“来,走吧。”

“那我应该怎么跟他们交代呢?”司博德说,“跟他们说你和昆汀也干了一架?”

“跟他们有什么可交代的,”施里夫说,“就告诉她当东道主也只能当到天黑之前了。昆汀,走吧。我要问一下那个女人最近的区间车站在——”

“不要,”我说,“我还没准备现在就回城里去。”

施里夫停了下来,他望着我。他扭头的时候,两片眼镜片看起来像是小小的黄色月亮。

“你想要干吗?”

“我现在还不打算回城里。你回去继续参加野餐吧。跟他们说我之所以没去是因为我身上的衣服全都破破烂烂了。”

“喂,你听着,”他说,“你到底在寻思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没事了。你和司博德赶紧回去吧。咱们明天再见。”我穿过了院子,朝着大路走过去了。

“你自己知道车站怎么去吗?”施里夫说。

“我找得到的。咱们明天再见。帮我跟布兰德太太说一声,很抱歉捣乱了她的派对。”他们站在原地不动,就这么注视着我。我绕过那栋房子。一条石块小径直通大路。小径两旁盛开着玫瑰。我穿出大院门,走到了大路上。这是一条通往树林子的下山路,我能认出那辆停在路边的汽车。我爬上了那座山,随着我越爬越高,光线也越来越亮,我还没攀到山顶,就听见了一辆汽车的声音。那个声音穿过黄昏的暮色,听起来离我相当远,我驻足仔细聆听。我再也看不清那辆汽车了,可是施里夫依旧站在房子前面的大路上,朝山上远远望去。屋顶上有一道黄色光线像是一抹油彩似的落在他身后。我挥了挥手臂,然后翻过那个山,耳朵里仔细分辨着汽车的声音。这时候也看不见房子了,我停在黄绿交替的光线中,汽车的动静越来越大了,这声音刚要开始减弱一点,就突然停下来了。我继续等着,等到它又开始响了起来。然后我接着往前走去。

在我下山的途中,天色慢慢地暗淡了下来,但是与此同时光线的质地却依然如故,似乎在不断变化和减弱中的是我而不是那天色,即使大路已经渐渐没入了树林里,可你仍然能看得清报纸上的字。很快我就来到了一个小巷子的路口。我转身进去了。这条巷子比大路更加挤迫,更加暗淡,可是当它通到有轨电车站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木制候车厅——光线依旧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子。走出了小巷子,车站上一下子豁然开朗了,仿佛我在小巷子里行走时还是黑夜,而现在已经天亮了。片刻之后,车子开过来了。我上了车,在车子左侧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他们纷纷扭头来注视我的眼睛。

车子里一直亮着灯,所以车子在树林里穿过的时候,除了我自己的脸和那个在过道对面坐着的女人,我看不见任何其他东西,她的头上稳稳地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还插了一根断了的羽毛,但是等我们离开了树林,我又能看见那微弱的一线天光了,光线的质地还是那样,似乎时光真的停止了片刻,太阳也似乎一直悬挂在地平线以下。然后我们又路过了那个木亭,就是曾经有个老人在那里吃纸袋里的食物的地方,在苍茫的暮色中,大路一直往前伸展着,坠入了天光之中,那种感觉又来了,我又感觉到了在远处的水流正在安静但急速地流淌着。然后电车继续往前行驶,车门大开着,越来越大的风刮了进来,接着车厢里充斥着夏天与黑暗的气味,唯独闻不到金银花的香味。我觉得金银花的气味是所有香味中最悲伤的一种。我记得很多种花香。其中一种就是紫藤花。碰上下雨天,只要妈妈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她就远远地坐在窗台附近,我们总是在紫藤架下玩耍。要是妈妈还是卧病在床,迪尔希就会让我们每个人披上一件旧衫,让我们去雨里玩耍,因为她觉得小雨对小孩子没什么害处。要是妈妈没躺在床上,我们就在门廊上四处玩耍,直到她觉得我们太闹腾了,我们就只好出去在紫藤架下玩耍。

这里就是今天早上我最后一次看到河流的地方了,就是这附近一带。循着那股味道,我能够感觉出在暮色苍茫的深处的河水。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碰上下雨天四处都弥漫着这种香味,其他时候你不会注意到香气有这么浓郁。但是一到下雨天的黄昏香气就闯进屋子里来了,或者就是暮色之中本身就存在着某种东西反正就是那时候的香味最为浓郁。到最后我受不了我躺在床上一直想着这气味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啊,什么时候才能消失啊。车子门口吹进来了一股带着水气的味道,一种稳定不变的潮湿的水气。有时候我反复再三地跟自己嘟囔着这句话才能使我自己安然入睡。到了直到后来金银花的香味和其他的所有气味混合在一起了,这所有一切形成了夜晚和骚动的象征我似乎躺着在半睡半醒之间,我俯瞰着一条灰茫茫的半明半灭的长廊,在这条长廊上所有的稳固不动摇的物体都变得朦朦胧胧的像影子一般,难以分辨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影子,我所感受到的一切为之受苦的所有一切也都具有了滑稽可笑而又堕落执拗,毫无关联地继续愚弄我它们本来应该肯定的对意义的否定我不停地想着我是我,不是谁不是不是谁。

远离苍茫的暮色之外我依然能闻到河湾的味道,我看到了最后的光束懒懒地消极地但宁静地依附在沙洲上,沙洲像是许多镜子碎片,再往远处看去,光线开始融化在苍白清澈的空气中,就像远处的蝴蝶翅膀在四处扑动一般微微地颤动着。班吉明那样的孩子。他是有多么喜欢坐在镜子前面啊。硬朗可靠的流亡者在他身上的矛盾被调和沉默下去平静和谐了。班吉明是我晚年所生的儿子被作为人质带去了埃及。[《圣经·创世记》第四十二章第三十六节,原文是班吉明之父雅各说的。上一句的流亡者应该是指班吉明之兄约瑟]哦班吉明。迪尔希说这是因为母亲太骄傲了所以看不起他。他们就像是一股突然涌来的黑色细流闯入白人的生活里,一刹那,像是通过显微镜把白人的真实生活放大为无可争辩的事实;在剩下的时间里,到处都是一片喧嚣,你没看到什么可笑的可他们却笑个不停,没理由哭泣时他们却又哭哭啼啼。他们连参加葬礼的宾客是单数还是复数都要打赌。在孟菲斯的一家妓院里全都是这样的黑人,有一次像灵魂出窍似的,全身一丝不挂地裸奔跑到街上。光是一个这样的黑人就需要出动三名警察才能制服啊。是的耶稣啊好人啊耶稣啊那个好人。

车子停了下来。我下了车,大家都望着我的眼睛。这时来了一辆塞满了人的有轨电车。我停在了车厢后面的小平台上。

“前排有座位。”售票员说。我往车厢里扫了一眼。车厢左侧没有空位置。

“我要去的地方不远,”我说,“我就站在这里好了。”

我们穿过了河流。那座桥梁的坡度很缓,可却直耸入云霄,在寂静与虚无之中然而电火花——黄色、红色和绿色的——电火花在干净的空气里面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闪烁着。

“最好还是上前排找个位置坐下吧。”售票员说。

“我很快就要下车了,”我说,“过两个街区就到了。”

在到邮局之前我就下车了。他们现在应该是在某处围坐成一圈吧,而后我听到了自己的表在走动的声音,我开始仔细聆听报时的钟声,我透过外套摸了摸写给施里夫的那封信,榆树的那些被啃得乱七八糟的树叶的影子在我手上流淌而过。当我走进宿舍的方院子报时的钟声确实敲响了,我继续往前走着,音律像是池塘上激起的涟漪一般涌来,从我身边滑过又继续往前进,报时说现在是几点差一刻来着?算了。不管是几点差一刻了。

我们宿舍的窗户一片漆黑。宿舍大门口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紧贴着左边的墙壁进去了,但是那里也是一片空荡荡:只见一条回旋楼梯直通上阴影中去,其中回荡着一代又一代的悲伤遗憾的脚步声,仿佛是光尘落在影子上,我的脚步踏在上面像是灰尘一样,然后它们又轻轻地沉淀下来了。

我没有开灯就看到了那封信,为了让我一眼就能看见它,这封信放在桌上被一本书支撑了起来。称呼他[施里夫]为我的丈夫。然后司博德说他们要去某个地方,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来,而布兰德太太就需要另外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可是我就能见到他了,因为现在已经过了六点钟了,一小时之内他肯定是回不来了[昆汀担心施里夫回来就撞见他,但又一想六点以后郊区电车一小时只有一趟,他就放心了]。我掏出了我的表听着它嘀嗒嘀嗒地一分一秒流逝着,不知道它根本就不会撒谎。然后我把这个表面朝上放在桌上,拿起布兰德太太的信,撕得粉碎丢进了字纸篓里,接着我把外套、背心、硬领、领带和衬衫依次脱了下来。领带上也浸透了血渍,但另一方面来说反正可以送给黑人。说不定他还能说这染了血渍的领带是基督戴过的呢。在施里夫的房间里我找到了一罐汽油,我把背心平摊在桌面上,只有在这上面才能平摊开来。我打开了汽油罐。

全镇上第一个拥有汽车的姑娘杰生所不能容忍的是姑娘身上的汽油味这让他很难受接着就更加怒火冲天了因为一个姑娘也没有兄弟姐妹就只有班吉明[以上是昆汀与赫伯特见面时,康普生太太所说的话]班吉明真是让我悔恨交加啊要是我有母亲我就可以说妈妈啊妈妈啊[以上是康普生太太给班吉改名时说的话]这用了很多汽油,但是到了后来我也分不清楚这摊到底是血渍还是汽油了。我的伤口被汽油弄得刺痛不已,于是我去洗手的时候就把背心挂在椅背上,还顺手把电灯拉低了一些让电灯泡的热量可以烘干湿漉漉的污渍。我洗了把脸和手,但是即使这样我依旧能闻到肥皂味道里面夹杂着那种刺鼻的让鼻孔一缩的气味。接着我打开袋子,把衬衫、硬领和领带取了出来,把沾上血迹的衣物都塞了进去,再关好袋子,然后穿好衣服。当我正在梳头发时,敲响了半点钟的报时。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能等到报三刻的钟声,除非假设在疾驰而过的黑暗中只看见了他自己的脸看不见那根断掉的羽毛除非他们两个人但是又不像是在同一个晚上去波士顿的那两个人然后在黑暗中那两扇亮着灯的窗户猛地交错而过的那一瞬间我的脸和他的脸照了个面我才刚刚看见就已经成为过去了我刚才是真的看见了吗没有说再见那个候车亭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人在那里吃东西了在黑暗和寂静中的马路也是空空如也那座桥梁拱入寂静和黑暗之中入睡了河水平静而急速地流淌着没有说再见

我关掉灯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离汽油罐子越来越远了但依然能闻到汽油味道。我站在窗户面前,在黑暗之中窗帘布缓缓地吹拂着并轻抚我的脸,就好似有人在睡梦中在呼吸,然后再缓慢地吐出一口气,窗帘又回到了黑暗里去,不再轻抚我的脸。他们上了楼之后,母亲背靠在她的椅子上,用带着一股子樟脑味的手帕捂着嘴。父亲没有换地方他依然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咆哮声一声又一声地接连传了过来好像在安静中无法容身而被驱赶了出来似的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家里有本书中有一张插图,画的是一个漆黑一片的地方,仅有一道微弱的光束照射在从阴影中抬起来的两张脸庞上。如果我是国王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她从来也不是皇后也没当过仙女她总是当国王或巨人或是将军我会把那个地方砸开并把他们拖出来再把他们狠狠地抽一顿那幅画被撕了下来,支离破碎的。我感觉很愉快。我需要重新看到这幅图才明白那个地牢就是我母亲本人她和父亲手握着手在微弱的光束朝上走,而我们则迷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即使是他们也透不出哪怕一丝光线。然后金银花的香味涌了进来。只要我一关上灯准备睡觉这香味就好像波浪似的一波又一波地奔涌而来这气味不停地一直累积直到我简直无法喘气呼吸不到一丝空气我只好从床上起来摸索着往外走就好像我依然是个小男孩双手可以看见并且触摸到在头脑里形成的看不见的门这扇门现在变成了双手也看不见东西了我的鼻子可以看到汽油,还能看到桌上的背心,看到大门。走廊里依旧是一片空旷,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一代又一代的抑郁寡欢的人们的脚步去搜寻水源。然而那看不见的双眼像是紧闭的牙关没有不信任或是怀疑甚至没有痛苦在胫骨脚踝膝盖顺着一长条看不见的楼梯栏杆在母亲父亲凯蒂杰生莫里全都熟睡的黑暗之中失足了大门我并不是害怕只是母亲父亲凯蒂杰生莫里在睡梦中走得太远了我会很快就进入梦乡大门 卫生间里也是空空如也,那些水管子,那个瓷做的盆子,那污渍斑斑的不起眼儿的墙壁,那在沉思中的宝座[指的是无人在使用的抽水马桶]。我忘记了带玻璃杯,但是我能够看到正在变冷的手指那无形的天鹅脖子比摩西的法杖更细那个玻璃杯试探着碰了碰但不是叩击在纤细的脖子上而是叩击在慢慢变冷的金属上玻璃杯子装满了溢出来了水让杯子变凉了手指也冻红了打瞌睡把湿漉漉的睡眠的味道留在了脖子的漫长的安静中我转身回到走廊上,吵醒了在寂静中窃窃私语的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的迷失的脚步,汽油味又来了,在黑暗中那只表躺在桌子上编织着弥天大谎。然后那窗帘布在黑暗中深吸一口气,再把那口气吐在我的脸上。再过一刻钟。我就不存在于这人世间了。最为让人心平气和的词句。最最让人心平气和的词句。Non fui. Sum. Fui. Non sum.[拉丁语语法的时态练习,意思为:过去不存在。现在存在。过去存在过。现在即将不存在]曾几何时我在某处听到了钟声。密西西比州或是马萨诸塞州。我过去存在过。我现在即将不复存在。马萨诸塞州或是密西西比州。在施里夫的箱子里还存着一瓶。你甚至都不想拆开这封信吗?杰生·里奇满·康普生先生携夫人宣布三次。许多日子。你甚至都不想拆开这封信吗小女凯蒂斯的婚礼这种酒会教坏你的会让你把手段和目的混为一谈。此刻我就在这里。开怀畅饮吧。过去的我并不存在。让我们卖掉班吉的牧场来送昆汀进哈佛大学吧,这样的话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安息了。我将会死在这里。凯蒂说的是一年对不对。在施里夫的箱子里还存着一瓶。先生我不需要施里夫的那瓶我已经卖掉了班吉的牧场,我可以安心地死在哈佛里了。凯蒂曾经说过要死在大海的岩洞和巢穴里随着动荡的潮汐平静地翻腾不息。因为哈佛大学的名声如此之好用四十英亩地换来这样一个好名声真是很划算。一个很高贵但已经消亡了的名声我们用班吉的牧场换了一个高贵的但已经消亡的名声。这能足够维持他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因为他听不见除非他能闻出来她一进门他就开始哭了起来我从来都觉得那只是父亲找来逗弄她的某个镇上的小混球直到后来。我从来也没有留意过他总觉得他不过是个寻常的陌生的四处跑动的旅行推销员或者是与别人无异同样穿军用衬衫但是我猛地恍然大悟了他完全不把我当作潜在的破坏源而是双眼盯着我心里却在想着她透过她再看到我就好似透过一片五彩斑斓的玻璃你为什么非得插手管我的事情呢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一点好处吗我还以为你已经撒手不理了让母亲和杰生来管这件事了呢是不是母亲派杰生来监视你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的

女人们只是在借用他人的荣誉准则而已这是因为她爱凯蒂啊哪怕是生病了她也待在楼下省得父亲当着杰生的面取笑莫里舅舅父亲说莫里舅舅太不了解古典主义的旧学识了所以才会冒险把私密事托付给流芳百世的旧小说里必不可少的盲童[指的是班吉。莫里舅舅曾经让他去送情书给派特森太太]他当时就应该选杰生的因为杰生顶多像莫里舅舅那样犯一点无心之过而不至于让他顶着个黑眼眶派特森家的男孩比杰生年纪小一点儿他们合伙粘风筝卖五分钱一个给别人直到他们经济上发生了分歧杰生新找了一个伙伴——这个男孩年纪更小不管怎么说都是年纪太小了因为T.P.说过杰生还是继续管账目但是父亲又说为什么莫里舅舅还得辛苦干活呢如果他父亲能养活五到六个黑人伙计他们不用干活只需要把双脚架在炉子架上烤火就行他当然可以给莫里舅舅提供食宿甚至还能借给他一点钱这样能维持他父亲的信念在如此热浪扑面的晴朗地方他的物种基因就侍天生更高贵此时母亲就会被气哭她说父亲自以为他的家族基因比她家族的更优良还说他戏弄莫里舅舅的行为是在给我们这些孩子做坏榜样其实是她不明白父亲这是在教导我们所有人都只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肚子里被塞满了碎木屑的玩偶而这些碎木屑是从垃圾堆里清扫出来的而在垃圾堆里全都是以前被丢弃的玩偶碎木屑就是从这些缺胳膊少腿的玩偶们的伤口里流淌出来的——不是使我致命的那个伤口。过去的我一直以为死神就是一个有些像祖父的人像是他的朋友——一个私交很深的很特别的朋友就好比过去我们总是觉得不能乱碰祖父的书桌甚至在祖父的书房里都不应该大声说话在我的思维里祖父和他的书桌总是相守在书房某处他们一同等待着老萨特里斯上校到来了之后一起坐在书桌面前他们在一片西洋杉树后面的高处等待着萨特里斯上校则是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他们等待他眺望结束了之后走下来祖父穿上了他的制服我们能听到他们压低嗓子在说些什么声音从那片西洋杉树后面传过来他们总在聊着什么而且祖父总是正确的

敲响了报三刻的时钟。第一下钟声敲响了,缓慢有节奏而平静,安详而不容置疑,为第二下钟声驱赶了那不徐不疾的寂静就是这样如果人们也可以始终如此循环往复该多美好就好似一团火焰打着卷燃烧了片刻接着就干净利落地熄灭了在冷冰冰的永无止境的黑暗之中而不是就只躺在那里尽力不顾念那晃动的钟摆直至全部的西洋杉树都开始沾上了那种清晰明显的死亡气息而这是班吉最为憎恶的。仅仅是脑海中一闪而过想到了那丛树木便好似听到了低声呢喃的耳边蜜语如波涛一般席卷过来嗅到了狂热的血液在赤裸的皮肉底下跳跃流动的声音透过血红的眼睑我看到了松绑了的猪猡们一对一对地冲进了大海里然后他说[从“他说”这里开始,昆汀回想凯蒂失贞后他与父亲的谈话。因为昆汀处于自杀前高度亢奋的精神状态中,这段话毫无逻辑,混乱不堪,可视为神经病患者的呓语。为了方便阅读,用破折号把两人的对白分开,而原文是没有任何标点的。——译者注]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状态虽然眼看着邪恶暂时占了上风但这并不是常态——然后我说它甚至没必要总处于上风对于一个充满勇气的人来说——接着他说难道你觉得那就是勇气吗——我又说是的父亲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然后他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德行仲裁者无论你是否认为那是不是充满勇气的行为总之它比行动本身比任何什么行动都更为重要否则你不可能那么诚挚——接着我说你不相信我真的是很认真的吗——然后他说我觉得你就是认真得过了头才会这样让我惊恐不已否则的话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在权宜之下告诉我你犯了乱伦罪——接着我说我没有撒谎我没有撒谎——然后他说你想把一个出于人性驱使而犯下的白痴的愚笨行为升华为一桩非常可怕的罪行紧接着再用真相来把它驱逐出去——接着我说这是要让她在喧嚣躁动的世界里变成绝缘体于是就能让我们从必需的负担中逃避出去而那种声音就好像从来没有响过似的——然后他说当时你是设法让她这么干的吧——接着我说当时我很恐惧这么做我生怕她会同意如此这般就没有任何好处了但是若我告诉你我们真的干了那件事那么事情就是真实的就是那样了然而别人身上就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整个世界将会咆哮着远离我们了——然后他说关于另一件事现在你也没有说谎但是你对你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对普遍真理的那个部分也就是自然事件的顺序排列更迭还有它们的成因依然懵懂不知这些成因让每个人的头上都笼罩着阴影甚至班吉也一样你没考虑到局限性你一直在深思熟虑的是美化和神化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一种短暂的精神状态将会转化成对称地凌驾于肉体之上它能同时察觉到自己和肉体的存在它不会完全丢弃你甚至都不会灭亡——接着我说这是暂时的而已——然后他说你会情不自禁地以为总有一天它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伤害你这种想法在暗示你似乎纯粹把它当成一种体验一种会让你一夜白头的体验这可谓是对你的外貌丝毫没有改变在这些状况下你是不会做这件事的这将会成为一场赌局而且怪异的是被这些不幸事件孕育出的男人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一次全新的赌博而其实他所投掷的骰子其实早已注定要让他走背运即使这样他还是不愿意面对最后的结局而其实他早已知道确定无疑依然要面对的没有必要竭力尝试各种权宜之计包括所有的暴力途径这种连小孩子都哄骗不了的小把戏直至某一天在极度厌恶之中他冒险地赌上了全副身家盲目地翻开一张纸牌然而没有人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沉浸在绝望或是懊恼自责或是痛失亲人时侵袭而来的最初的暴怒之中只有等他自己意识到即使是绝望或是懊恼自责或是痛失亲人对于一个抑郁的赌徒来说并不算特别重要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做——接着我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然后他说难以置信一种热爱或是一种悲痛会是事先没有计划便买下来的一种债券而无论你是自己愿意或是被迫长大成熟的并且是毫无预警地就回忆起来了而且还凑巧被当时值日的任何一位神替代了不可能你不会那样做的直到你开始相信即使是她可能也不大值得为之感到绝望——接着我说我永远不会做那种事情的没有人知晓我所知道的事情——然后他说我觉得你最好立刻动身去坎布里奇或者你先上缅因州去待上一个月如果你细心考虑周到那么这些钱还是足够你开销的这么紧守着精打细算花每一分钱可能还是件好事呢这个行为比基督还更能治愈人的创伤——接着我说假设我能了解你所坚信的事情下个礼拜或是下个月到了那里我就能理解了——然后他说那么你就应该牢记住让你进哈佛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是你母亲的梦想而康普生家的人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位女士失望过——接着我说暂时这么处理对我和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有好处——然后他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德行仲裁者但是没人能够为别人的健康和幸福开出处方——接着我说这一切都是暂时的——然后他说这是所有里面最悲伤的一个词了这世界上别的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绝望直到时间这甚至不是时间直到它过去

最后一下钟声敲响了。最终它停止了颤动,黑夜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我走进了起居室拧开了灯。我穿上了背心。现在汽油味越来越微弱,几乎都察觉不到了,而在镜子中已经看不到血迹了。至少没有我眼睛上的红肿那么明显。我穿上了外套。那封给施里夫的信透过衣服沙沙作响我把它掏了出来检查了地址是否正确,把它放在我的侧兜里。然后我把表拿到施里夫的屋子里去了,放在他的抽屉里接着走回我自己的屋子,拿了一块干净的手帕然后走到门边把手放在电灯开关上。然后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刷牙,于是我又打开了袋子。我找到了牙刷挤了点施里夫的牙膏然后走了出去刷牙。我使尽力气挤干牙刷上的水然后把它放回袋子里去再把袋子关上,接着我又走到了门边。在我啪嗒一声把灯关上之前我环视四周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然后我看见自己忘记了戴帽子。我必须要经过邮局那就肯定会碰到他们中的某个,他们会觉得我是个住在哈佛四方院宿舍的一年级新生而却假装是四年级生。我也忘记了要刷一刷帽子,不过施里夫也有一把帽刷,那么我就没必要再打开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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