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尾声

悬崖山庄奇案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要我解释一下吗?”

波洛环顾左右,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却还假意装出谦卑的模样,对他这一套我最熟悉了。

我们已经移到客厅来了,人数也少了几个。用人们识趣地退了出去,克罗夫特夫妇也被警察带走了。只有我、弗蕾德丽卡、拉扎勒斯、查林杰和维斯留了下来。

“是啊,我得承认……我被愚弄了,被耍得团团转。用你们的话来说,我被小尼克牵着鼻子到处走。哈!太太,你说过你那位朋友是个小骗人精。你说得多么正确啊!一点儿没错!”

“尼克总是说谎,”弗蕾德丽卡镇定地说道,“所以我才不相信她那些死里逃生的奇闻。”

“而我,这个大白痴,竟然相信了她的鬼话!”

“那些意外到底有没有过呢?”我得承认,直到现在我还有一些莫名其妙。

“全是假的。但是设计得很巧妙,所以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

“什么印象?”

“让人觉得尼克小姐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但我还要从更早的时候讲起。让我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给你们听——而不是浮光掠影。

“起先,我们这位尼克小姐是这么一个人:年轻漂亮、轻佻放肆,盲目地迷恋着她的悬崖山庄。”

查尔斯·维斯点了点头。

“我对你说过的。”

“你说得对。尼克小姐热爱悬崖山庄,但她没有钱。房子被抵押出去了。她需要钱——简直做梦都想要——但就是没有办法。后来她在勒图凯遇到了年轻的斯顿,斯顿为她倾倒。她知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斯顿都是他叔叔的继承人,而且他那位叔叔是个大富豪。好,她觉得自己时来运转了。但是斯顿并非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们在斯卡伯勒见面时,他带她坐上那架飞机兜风,而此时……天公不作美,斯顿遇到了玛吉,两人一见钟情。

“尼克小姐惊得目瞪口呆。在她眼里,玛吉丝毫不解风情,但在斯顿看来就不同了,他觉得玛吉才是唯一。于是他们俩秘密订婚了。只有一个人知晓内情,那个人就是尼克小姐。可怜的玛吉……对她无话不谈。毫无疑问,尼克还读过她堂妹的未婚夫的情书,于是尼克小姐便获悉了斯顿遗嘱的内容。当时她并未留意这个遗嘱,但她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接着马修·斯顿爵士突然去世,同时传来迈克尔·斯顿失踪的传闻。于是这位年轻小姐便心生邪念。斯顿并不知道尼克的真名也叫玛格黛勒,他以为她的名字就是尼克。而他的遗嘱非常不正规,仅仅提到了人名。可是在人们眼中,斯顿却是尼克的朋友!别人都认为他们俩才是一对。如果她宣称说自己是斯顿的未婚妻,谁也不会感到意外。但是要想成功,就必须把玛吉除掉。

“时间紧迫。她首先安排要玛吉来陪她几天,然后制造那几起死里逃生的意外。那幅画上的绳子是她自己弄断的,汽车刹车也是她自己动的手脚。而悬崖上的那块滚石……也许是自己掉下来的,也有可能是她捏造的。

“而在这时,她从报纸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跟你说过,黑斯廷斯,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她的胆子真大,竟然想要利用我!那颗子弹射穿帽檐落在了我的脚边。嘿,多么滑稽,我就这样被拉了进来!我竟然相信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好啊,她有了一位有分量的见证人在她一边。而我要她去请一个朋友来同住,这也正中了她的下怀。

“她抓住了这个机会,叫玛吉提早一天到圣卢来。

“作案过程其实非常简单!她先离开餐厅,从收音机里证实了斯顿的死讯,然后开始把计划付诸实行。她有足够的时间把斯顿写给玛吉的情书翻出来,并且从中挑选了几封拿到自己的卧室。后来,她和玛吉离开看焰火的人群,回到屋里。她叫她堂妹披上她的披肩,然后悄悄尾随在后,趁机朝她开枪。接下来,她马上跑回屋,把枪藏在秘密的壁龛里(她以为谁也不知道这个壁龛),再转身上楼。她一直等到有人意识到不对,发现了尸体,这时才出来。她一直等的,就是外面有没有动静。

“下楼后她穿过落地窗跑进了花园。当时她的表演多出色呀!了不起!没错,她策划了一出好戏。那个女佣埃伦说这是一幢邪气很重的古屋。我深有同感。尼克小姐的犯罪灵感就来自这幢古屋。”

“可是那些下了毒的巧克力,”弗蕾德丽卡说道,“我还是没弄明白。”

“这也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难道你看不出,如果玛吉死了之后尼克的生命仍然受到威胁,那么就可以证明玛吉之死乃是误杀?于是,当她认为时机成熟时,她就给赖斯太太打了个电话,请她送一盒巧克力过来。”

“那么电话里是她的声音?”

“是的!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最接近事实,是不是?她稍微改变了一下自己的嗓音——就这么简单。这样,当别人问你时,你就吃不准了,你就会受到怀疑。当巧克力送到之后,同样也是非常简单。她在其中的三块巧克力当中下了可卡因(她身边偷偷地藏有可卡因),吃了其中一块,于是就中毒了——但又不是很严重。她很清楚吃多大剂量就能够显示出症状而又不会有危险。

“然后是那张卡片——我写的卡片!她胆子可真大!这张卡片就是我连同鲜花一起送过去的。很简单,是不是?但一般人是想不到的。”

一时间谁也没做声。后来弗蕾德丽卡问道:“她为什么要把手枪放到我的外套里?”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太太。你问得正是时候。告诉我……你有没有觉得尼克小姐不再喜欢你了?甚至感觉她开始恨你了?”

“这很难说,”弗蕾德丽卡慢吞吞地说道,“我们之间并非真心实意的。她过去是喜欢过我。”

“告诉我,拉扎勒斯先生——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了——你和尼克小姐之间是不是有过瓜葛?”

“没有,”拉扎勒斯摇了摇头,“有一段时间我确实被她吸引住了,但后来……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就跟她疏远了。”

“嗯,”波洛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就是她的不幸。她能吸引人……但后来他们又‘跟她疏远’。没有人会对她越来越好,反倒是爱上了她的朋友。她开始恨赖斯太太了——被一个有钱人追求的赖斯太太。去年冬天她立遗嘱时还是喜欢赖斯太太的,但后来就不同了。

“她记得她那份遗嘱,却不知已经被克罗夫特扣押了。这份遗嘱永远也到不了该去之处。赖斯太太有谋害尼克的动机(或者说别人都这么认为)。因此她就打电话给赖斯太太要她去送巧克力。今天晚上宣读遗嘱,太太会被指定为剩余财产继承人……然后又在太太的外套里发现手枪——杀死玛吉的手枪。如果是你自己在衣服里发现手枪并且打算把它扔掉,你就更加摆脱不了嫌疑。”

“她一定恨死我了。”弗蕾德丽卡喃喃地说道。

“是的,太太。你拥有她没有的东西……不仅能够得到爱情,并且能够保持爱情。”

“我大概是太笨了,”查林杰说道,“我还是不明白尼克遗嘱的事。”

“不明白吗?虽然是另外一码事,但也很简单。克罗夫特夫妇躲藏在这里。恰巧尼克小姐要动手术,而她没有立过遗嘱,于是他们发现有机可乘。他们说服她立了一个遗嘱,然后拿去说要把它寄掉。如果尼克发生了意外——假如她死了——他们就可以伪造一份遗嘱,借口说曾经帮助过在澳大利亚待过的菲利普·巴克利,从而谋取尼克的钱财。

“但是尼克小姐的手术很顺利,所以伪造遗嘱就没有了意义。当时的确是这样。但不久就发生了那些意外,尼克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于是克罗夫特夫妇又看到了希望。最后,当我宣布尼克小姐中毒死亡之后,他们再也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了。于是伪造的遗嘱马上就寄到了维斯先生手里。当然啦,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尼克比她看上去的还要富有,对房子抵押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想知道,波洛先生,”拉扎勒斯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尼克小姐的?”

“唉!说来惭愧,我钻入圈套的时间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有一些事情令我困惑不已……事情看起来很不对头。尼克小姐跟我说的和别人告诉我的总是有矛盾。不幸的是,我总是相信她。

“后来我突然得到了一个启示。尼克小姐犯了一个错误。她太过聪明了。当我敦促她找一个朋友来同住时,她答应了,但她却隐瞒了早已叫玛吉过来的事实。在她看来,似乎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其实这是一个错误。

“因为玛吉·巴克利一到这里就写了一封信回家,在信里面她随手写了一句话,却让我困惑不解:‘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急事要打电报把我叫来。星期二过来其实也是可以的。’为什么要提到星期二?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玛吉本来在星期二就一定要过来。这么一来,尼克小姐就说谎了……或者说是隐瞒了实情。

“这时我才第一次用不同的眼光来看她。我分析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不再盲目轻信了。我自问:‘如果这句话不是真的呢?’我想起了那些相互矛盾的说法。我问自己:‘如果每次都是尼克小姐说谎,而不是别人说谎,那会怎么样呢?’

“我问自己:‘索性简单一点儿,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于是,我只看到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玛吉·巴克利被杀害了。就是这样!那么,谁会盼着玛吉去死呢?

“这时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在此不久前,黑斯廷斯对名字的昵称说了一通高见,说玛格丽特这个名字有许多昵称……玛吉啦、玛戈啦,等等。于是我突然就想,玛吉小姐的真名是什么呢?

“我一下子就震撼了。如果她的名字是玛格黛勒呢!这是巴克利家族常用的名字,尼克小姐跟我说过。两个玛格黛勒·巴克利!如果……

“我马上想起那几封迈克尔·斯顿写的情书。是呀……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信里提到过斯卡伯勒……但玛吉和尼克一道去过那儿,玛吉的母亲跟我说的。

“这就解释了一个我一直困惑的问题。为什么情书那么少?一个姑娘如果保存情书,她就会把它们全部保存下来。为什么尼克小姐只保存了这么几封?是不是这几封有特别的含义?

“我想起这些情书都没有提到收信人的名字。称呼各不相同……都是‘亲爱的’之类的。但信里根本就没有提到尼克这个名字。

“还有一个破绽——我本应该立即发现的——更是泄露了天机。”

“那是什么?”

“唉……是这样。尼克小姐在去年二月二十七日做手术割盲肠。迈克尔·斯顿在三月二日写了一封信,但信中根本没有提到这个手术,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我当时就应该发现,这些情书原本就是写给另外一个人的。

“然后我又好好地看了一遍那张嫌疑人物表上的问题,从新的角度做出了解答。

“除了几个孤立的问题之外,所有的疑点都被澄清了。我也解决了一个早先令我困惑不解的问题。那就是尼克小姐为什么要买黑色礼服?答案是她必须和她的堂妹穿得很像,这样红色披肩就可以佐证‘误杀’的说法了。这样的回答才是令人信服的,不可能是其他。一个姑娘是不会在确证她心爱的人死去之前就预订丧服的,这不可能……说不通的。

“接下来,就轮到我来导演这出戏了。而我预计的事情果然就发生了!当我问到那个秘密的壁龛时,她矢口否认,说根本就没有这类东西。但如果有的话——我看不出来埃伦有什么理由要去捏造——尼克肯定知道。为什么她要竭力否认呢?是不是她把手枪藏在那里?等到以后好拿出来嫁祸于人?

“表面上我让尼克小姐看到我非常怀疑赖斯太太,这也正是她计划的目的。正如我预见的,尼克无法抗拒嫁祸给赖斯太太的念头。这么做除了会让她本人更安全以外,那个壁龛还有可能随时会被埃伦找到,结果就会发现那把手枪。

“我们全都集中在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待在外面等待进来的暗号。她认为这时绝对安全,就把手枪从壁龛中取了出来,又放进了赖斯太太的外套……

“就这样——最终,她落网了……”

弗蕾德丽卡哆嗦了一下。

“不管怎样,”她说道,“我还是很高兴把手表给她了。”

“是的,太太。”

她很快地瞄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了?”

“埃伦呢?”我插了一句,“她是不是知道或者怀疑什么?”

“没有,我问过她。她跟我说,那天晚上她之所以待在屋里没有去看焰火,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因为她‘预感到要出事’。显然尼克小姐鼓动她出去看焰火的语气太过火了。她知道尼克小姐不喜欢赖斯太太。埃伦对我说,‘我从骨子里预感到要出事’,但她以为出事的会是赖斯太太。她说她知道尼克小姐的脾气,一直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小丫头。”

“是啊,”弗蕾德丽卡喃喃地说道,“是啊,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一个不可捉摸的小丫头。一个作茧自缚的不可捉摸的小丫头……我总算……”

波洛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吻了一下。

查尔斯·维斯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这是一件极不愉快的事,”他平静地说道,“我想,我必须准备替她辩护了。”

“恐怕没有必要,”波洛温和地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他突然转向查林杰。

“你把毒品放在那儿,对不对?”他说道,“在手表里?”

“我……我……”那水手支支吾吾地说不下去了。

“用不着骗我。你看上去像是个正人君子,但只能骗骗黑斯廷斯,可别想骗我。你们干的好事——贩运毒品——你和你在哈利街的那个叔叔。”

“波洛先生!”

查林杰站了起来。

我那身材矮小的朋友静静地盯着他。

“你就是那个有用处的‘男朋友’。尽管抵赖吧,如果你想的话。但我劝告你,如果你不想让警方知道……就赶紧滚吧。”

让我诧异的是,他真的马上一溜烟逃出了房间。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嘴都合不拢了。

波洛大笑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的朋友,你的直觉总是错的。真让人佩服!”

“可卡因原来藏在手表里……”我这才开口说话。

“是的,是的。这就是为什么尼克小姐住在疗养院还可以下毒。她把自己的存货用在巧克力里了,于是要走了赖斯太太新装满的手表。”

“你是说她毒瘾犯了?”

“不,不,尼克小姐并没有上瘾,她只是偶尔玩玩。但今天晚上她另有用途。这次她会一下子全用掉。”

“你是说……”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总比上绞刑架要强。但是,嘘!在忠于法律和秩序的维斯先生面前,我们绝对不应该说出来。正式场合下,我什么也不知道。手表里的东西……我只是猜测而已。”

“你的猜测总是正确的,波洛先生。”弗蕾德丽卡说道。

“我得走了。”查尔斯·维斯冷冷地说道,脸上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波洛看了看弗蕾德丽卡,又看了看拉扎勒斯。

“你们就要结婚了,嗯?”

“越快越好。”

“真的,波洛先生,”弗蕾德丽卡说道,“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喜欢吸毒。我已经减到极少量了。现在我想……幸福就在眼前,我再也不需要这种手表了。”

“祝你幸福,太太。”波洛温柔地说道,“你受了很多折磨,尽管如此,你仍然怀有慈悲心……”

“我会照顾好她的,”拉扎勒斯说道,“我的生意不景气,但我相信会渡过难关的。如果不巧……哦,弗蕾德丽卡不在乎受穷的,她会和我在一起。”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早啦。”波洛看了看钟。

我们都站了起来。

“我们在这幢奇怪的古屋里度过了一个奇怪的晚上,”波洛接着说道,“我想,就像埃伦说的,这是一幢邪气很重的古屋……”

他抬头看了看那幅老尼克的画像,突然把拉扎勒斯拉到一边。

“很抱歉,在我所有那些问题当中,我还有一个没弄明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出价五十英镑去买那幅画?若你不吝赐教,我愿闻其详……要知道,这个案子里的其他问题我都明白了。”

拉扎勒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听我说,波洛先生,”他说道,“我是个生意人。”

“不错。”

“那幅画最多只值二十英镑。我明白,如果我出价五十英镑,她就会疑心这幅画可能不止值这个价,于是会请人另外估价。这样她就会发现我出的价格远远超过了这幅画的实际价值。下次我要出价买别的画时,她就不会再请人估价了。”

“嗯,那又怎么样呢?”

“墙那一头的画至少要值五千英镑。”拉扎勒斯一本正经地说道。

“噢!”波洛深吸了一口气,高兴地说,“现在我全明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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