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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Y.T.心想,今天整个下午都要耗进去了,像一坨屎似的在坡道上熬时间。海港高速路倒没什么,那儿的交通总是挺顺畅,可以让她从中心区一路飞到康普顿;但从高速路下道后,进入社区的坡道上肯定没几辆车。她知道,这些路段绝少使用,路面的凹坑长出了三英尺高的风滚草。她绝不想花费自己的力气滑进康普顿,所以非得吸上什么又大又快的家伙才行。

她无法耍弄惯用的花招——订个比萨送往要去的目的地,然后等速递小子的送货车呼啸而过时搭上顺风车——因为没有一家比萨连锁店愿意给这片地区送外卖,所以,到时候她只能停在坡道上,为了搭车等上好几个小时。就像坡道上的一坨屎。

她不想送这份快递,但特许连锁店的老板偏偏非让她来干这件倒霉差事不可。真倒霉。老板为此出了个高价,简直蠢透了。要送的包裹里肯定装满了某种劲头特大的新药。

但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相比,这些都不算稀奇了。她正吸在一辆南行的半挂车后面,顺着海港高速路悠然滑行,离要去的那个坡道越来越近。离坡道路口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时候,一辆弹痕累累的黑色奥兹莫比尔从她身边驶过,闪动着右转向灯。这辆车也要下道,驶出高速路。这等好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她连忙吸上了奥兹莫比尔。

跟着这辆浮华的轿车滑下坡道时,她顺便朝车内的后视镜里瞄了一眼,看看驾车者是何等样人。她发现,这家伙居然正是那个特许店老板,付了一大笔钱要她送这份快递的人。

此时,这个人比康普顿更让她害怕。他准是个疯子,准是迷上了她。这完全是个阴谋,色情狂布下的圈套。

但现在已经有点迟了。她只能继续跟在他后面,脑子里想着怎么才能逃出这个烈火熊熊、腐烂发臭的地方。

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而又丑恶的黑手党路障。他猛踩油门,朝死神照直冲去。她能看到自己要去的特许城邦就在前面。在最后一刹那,他一打方向,横过车身,在轮胎的尖叫声中把车子停了下来。

真是帮了她个大忙。她松开吸盘,借着他奉送的这最后一点冲力向前滑去,以安全而又稳定的速度通过了检查站。警卫们的枪口朝上,她从面前经过时都转头盯着她的屁股。


康普顿新西西里特许城邦是个可怕的地方。这里是“青年黑手党”的狂欢会场。这些年轻人甚至比“全摩门荒漠郊郡”的家伙还要蠢笨三分。小伙子们都穿着令人生厌的黑西装,姑娘们则打扮成毫无意义的娇柔模样。照规矩,女孩子不能加入青年黑手党,她们只能参加“少女志愿服务团”,负责用银盘为大家端上杏仁饼干。对于这些生物来讲,叫她们“女孩”真有些言过其实,她们还没有进化到这种程度。她们甚至连小丫头片子都算不上。

Y.T.的速度还是太快,于是她用脚一磕滑板,将它横了过来,定住智能轮的足垫,然后倾斜身体,刹车急停,掀起了一团尘土和沙砾。几个青年黑手党的成员正在门前闲荡,小口啃着精致的意大利点心,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滑板扬起的沙尘不仅弄脏了小伙儿们闪亮的皮鞋,还落到了姑娘们雪白的蕾丝长袜上。Y.T.跳下滑板,在落地的最后一刻保持住了身体平衡。她单脚朝滑板的侧边一踩,板子四轮一弹,跳到半空,绕着纵向轴飞快地翻滚着,飞到了她的腋下。Y.T.伸出胳膊,将滑板紧紧夹住。智能轮的辐条已全部收缩,所以现在这四只小轱辘并不比它们的轮轴大多少。她利落地把磁力吸盘卡进滑板底部的一道方便插槽里,于是她的全套装备变成了一只便携包。

“我是Y.T.,”她说,“年轻,敏捷,女性。这儿有个叫恩佐的家伙吗?他在哪里?”

小伙子们打定主意,要对Y.T.展示一下“成熟”的魅力。这个年纪的男孩整天想的事情无非是互相扯下内裤取乐,或是喝酒喝到昏迷;但一碰到女性,他们却总爱故作深沉。真能把人笑死。其中的一个迈步稍稍上前,插到Y.T.和旁边的一个小姑娘之间。“欢迎来到新西西里。”他说,“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Y.T.深深叹了口气。她可是个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意人,而这帮小屁孩居然要像对待同龄人那样对待她。

“有没有一个叫恩佐的在等快递?拜托,我得快点离开这里,等不及了。”

“如今这里可是个好地方。”那个青年黑手党徒说,“你真该在这儿多待一会儿。说不定能学得有点礼貌。”

“你真该在高峰时间飙一下文图拉公路。说不定能明白自己有多么无能。”

小黑手党笑了起来,像是说:好吧,随你便。他朝一扇门挥挥手,“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但他是不是想见你,我可不知道。”

“妈的,是他自己要我来的。”Y.T.说。

“他穿越了整个国家来与我们相聚,”那家伙咬文嚼字般地说,“而且同我们在一起,似乎让他很快乐。”

其他党徒全都开始咕哝起来,赞同地点着头。

“那你们为什么还站在外面?”Y.T.边问边走进门里。

特许城邦内部的气氛轻松得让人吃惊。恩佐大叔就在那儿,看上去和照片里一样,只是要比Y.T.想象的更高大。他坐在桌旁,正和几个身穿黑色丧服的家伙玩扑克牌。他吸着雪茄,手边还有一杯意大利浓咖啡。他用来提神的东西真不少。

这里有恩佐大叔出行的全套支持系统:另一张桌子上装着一台旅行用蒸汽咖啡机,旁边是一只柜子,柜门敞开,里面有一大铝箔袋的意大利烘焙式水处理无咖啡因咖啡,还有一盒哈瓦那雪茄。房间一角还站着一名怪脸,身体与一台比寻常型号大了许多的笔记本电脑相连,正在那儿喃喃自语。

Y.T.微抬手臂,让滑板落到手里。她把滑板丢到一张空桌上,然后走向恩佐大叔,从肩膀上取下速递包裹。

“基诺,劳驾。”恩佐大叔说着,朝包裹点点头。名叫基诺的人上前从她手中接过了东西。

“需要你在上面签字。”Y.T.说。不知为什么,她没有称他“伙计”或是“老兄”。

基诺让她一时分了神。忽然间,恩佐大叔已来到近前,用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她的信使专用手套在手背处有个开口,大小正和他的嘴唇相仿。他低头在Y.T.手上一吻,动作毫不粗俗。他的嘴唇温暖湿润,既没有沾满口水,也不像用消毒剂洗过似的寡净干涩。有意思。这家伙充满了发自内心的自信。老天,他是那么圆滑老道。他的双唇给人的感觉棒极了,肌肉结实有力,绝不像五十岁老头那种黏糊糊、肥嘟嘟的嘴巴。恩佐大叔身上有一种柑橘和陈年烟草混在一起的淡淡味道,站在近旁就能闻到。他高高地屹立在Y.T.面前,同她保持一段距离以示尊重,眼角布满皱纹的双眸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看上去十分和善。

“我无法表达自己的热切之情,真是满怀希望能见到你,Y.T.。”他说。

“嗨。”她说。声音听上去显得有点做作,于是她又加了一句:“那只袋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值钱玩意儿?”

“什么也没装。”恩佐大叔说。他露出微笑,并不是因为得意,更多是难堪,似乎觉得这种约人见面的方式很蹩脚。“一切都要考虑形象问题。”他摊开一只手,无奈地说,“像我这样一个人,要想跟年轻姑娘见面,又不能让媒体产生错误印象,实在没有多少好办法。这很蠢,但我们必须注意这些事。”

“你为什么想同我见面?有货要我替你去送吗?”

房间里的人全都大笑起来。

笑声让Y.T.微微一惊,提醒她自己正站在一群人面前。她连忙将目光从恩佐大叔身上挪开。

恩佐大叔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些,略微一顿。房间里的其他人都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或许你不相信,”他说,“但我只想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在几个星期前帮我们送了那份比萨。”

“我怎么会不相信呢?”她说。听到这句怡人甜美的话语从自己口中说出,她不禁暗自吃惊。

恩佐大叔看来也有同样的感觉,“别人不好说,至少你肯定能想出个理由来。”

“呃,”她说,“你今天和这些青年黑手党的小伙子玩得开心吗?”

恩佐大叔瞪了她一眼,像是在说:别乱说话,小家伙。她先吓了一跳,可一秒钟之后却大笑起来,意识到他只是在逗她,想吓吓她。他微笑起来,表明她尽可以大笑,没关系。

Y.T.不记得自己还有什么时候跟人聊得这么高兴。要是大家都能像恩佐大叔这样就好了。

“让我看看,”恩佐大叔说着,抬眼望着天花板,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库,“我对你还是略有所知的。你今年十五岁,和母亲一起住在山谷区的一个郊郡里。”

“我对你也略有所知。”Y.T.壮起胆子说。

恩佐大叔笑道:“但我保证,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告诉我,你母亲对你的事业有什么看法?”

他用的词是“事业”,真是个好人。“她不是很清楚,或者说,她不想知道得太多。”

“你大概错了。”恩佐大叔说,语气和善愉快,并无贬低指责之意,“说不定她消息灵通得会让你大吃一惊,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经验。你母亲做什么工作?”

“她为联邦工作。”

恩佐大叔觉得很有意思,“而她的女儿却在为新西西里送比萨。她在联邦做什么工作?”

“一些不能对我照实说的事,免得我泄露机密。她随时都要做测谎测试。”

恩佐大叔似乎对此非常了解,“没错,很多联邦的工作都需要这样。”

二人沉默片刻。

“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古怪。”Y.T.说。

“因为她为联邦工作?”

“是测谎测试。那些人在她胳膊上缠上一样东西,测量血压。”

“那是血压计。”恩佐大叔说得很干脆。

“那玩意儿每次都在她的胳膊上留下瘀痕。不知为什么,反正我觉得很讨厌。”

“你是该觉得讨厌。”

“我们家还装了窃听器。在家时,无论我在干什么,都可能有人偷听。”

“是啊,我能想象那种感觉。”恩佐大叔说。

两个人都笑了。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信使这个问题。”恩佐大叔说,“我总是隔着车窗看着你们。每次信使吸上我的车,我都要告诉彼得,我的司机,不要为难你们。我是想问,你们从头到脚都衬着护垫,但为什么不戴头盔呢?”

“我们的制服上有颈部保护气囊。只要信使从滑板上摔下来,气囊就会自动撑起,所以就算脑袋在地上撞来撞去也没关系。另外,戴上头盔的感觉很古怪。他们说它不会影响听力,其实还是会让你听不清。”

“你们在工作时也要用到听力吗?”

“一定要用的。”

恩佐大叔点点头,“我猜也是这样。在越南,我小队里的那些小伙子和我都是这么想的。”

“我听说过,你去过越南,但还以为——”她突然意识到危险,连忙打住。

“你以为那是宣传资料里骗人的东西。不,我去过那儿。本来只要我愿意,就可以不用去。我是自愿去的。”

“你自愿去越南?”

恩佐大叔笑了,“没错,是的。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去越南的孩子。”

“为什么?”

“我觉得,那儿比布鲁克林更安全。”

Y.T.笑了。

“这个笑话不高明。”他说,“我之所以自愿参军,是因为我父亲不想让我去,而我就是要惹他生气。”

“真的?”

“一点不假。为了惹他生气,我花了好多年时间想办法。我和黑人女孩约会,留长发,抽大麻。最大的成功,我的最终成就——甚至比扎耳朵眼还有效——就是志愿从军,到越南服役。但即便下定了决心,我还是不得不采取极端手段,这才达到目的。”

Y.T.的目光在恩佐大叔两只满是皱褶、坚韧似革的耳垂之间扫来扫去,好不容易才在左耳垂上发现了一粒小小的钻石耳钉。

“极端手段,这是什么意思?”

“人人都知道我是谁。你知道,消息会传开。如果我自愿参加正规军,最后肯定会被留在美国本土,每天填填表格,甚至可能就在本森赫斯特的汉密尔顿堡服役[美军驻防区,位于纽约附近。]。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我报名参加特种兵,费尽心机要进入前线作战部队。”他笑起来,“最后,极端手段达到了目的。好了,我说起话来像个老头子似的不着边际,离题千里。本想说说头盔的事来着。”

“哦,对。”

“我们的任务是穿越丛林,给某些狡猾的先生制造麻烦,那些人的个头还没有他们手里的枪高。我们完全是秘密行动,而且也要靠听力,就像你们一样。你知道吗?我们也从来不戴头盔。”

“出于同样的原因?”

“没错。尽管头盔不会堵住耳朵,但它确实会对你的听力造成影响。我到现在还是认为,正因为我光着脑袋,这才保住了性命。”

“听起来真酷。太有意思了。”

“我还以为如今这种问题已经解决了。”

“是啊,”Y.T.主动接口道,“但我猜,有些事情永远也改变不了。”

恩佐大叔笑得前仰后合。通常这会让Y.T.觉得很恼火,但恩佐大叔看上去很开心,并不是嘲笑她。

Y.T.想问他,他怎么会从极端叛逆的不肖子变成了经营家族事业的中流砥柱。她没问,但恩佐大叔已经感觉到了谈话中下一个理所当然的话题该是什么。

“有时候我真想知道,还有谁会走上我那条老路。”他说,“没错,我们的下一代有很多人都非常出色,但从那以后——唉,我不知道。我猜,老家伙们都有同样的感觉,这个世界已经末日临头了。”

“你当然后继有人,青年黑手党员有好几百万。”Y.T.说。

“全都注定要穿着运动夹克,在郊区摆弄公文。你不大看得起这些人,Y.T.,因为你年轻,而且自大;但我也不大看得起他们,因为我年老,而且明智。”

恩佐大叔这番话肯定会让人大吃一惊,但Y.T.并不觉得意外。话从这位通情达理的老伙计恩佐大叔嘴里说出来,听上去就是那么合乎情理。

“他们当中没有谁会为了惹老爹生气而自愿到丛林里去,被别人炸掉双腿。他们天生缺乏这种特质,一个个死气沉沉,垂头丧气。”

“很可悲。”Y.T.说。说这样的话总比对他们百般贬损好一些,她原本是想把他们数落得一文不值的。

“好吧。”恩佐大叔说。这句“好吧”意味着谈话进入了尾声。“我本打算送你玫瑰花呢,但你对这玩意儿不大感兴趣吧,嗯?”

“哦,我其实无所谓的。”她说道,自己听上去都觉得娇滴滴的。

“那我还是送一份更好些的礼物吧,因为我们已经是战友了。”他说着,解开领带和领口,把手伸进衬衫,取出一条钢链。一看就知道,那东西是极便宜的货色,上面挂着两块带印痕的银色小牌子。“这是我以前的狗牌。”他说,“已经戴了多年,只是为了好玩而已。如果你愿意戴上,我会非常高兴。”

她努力让自己的膝盖别打哆嗦,同时戴上了狗牌。两只小牌子垂挂在她的制服上。

“最好还是放进衣服里。”恩佐大叔说。

她把牌子放进双乳之间的隐秘处。那东西还带着恩佐大叔的体温。

“谢谢。”

“戴着解闷儿吧。”他说,“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把这副牌子给找麻烦的人看看,说不定会很快扭转局面。”

“谢了,恩佐大叔。”

“自己多保重。对你母亲好些,她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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