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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阿弘正待在他那间二十乘三十的随你存仓房里,听从搭档的建议,花上少许时间留心一下真实世界。房门敞开着,这样大洋上的微风和喷气机的尾气才能吹进室内。所有的家具、蒲团、货盘、富于实验主义风格的煤渣砖,都被他推到了四周的墙边。他正握着一根一米长的钢筋。这根沉甸甸的玩意儿一头用胶带缠起来,变成了手柄。钢筋棍很像打刀,但沉得多。他管它叫乡巴佬打刀。

他赤着双脚,摆出剑道的标准姿势。按说他应该穿上长及脚踝的裙裤和厚重的靛青色上衣,这才是传统打扮,但他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汗水顺着他肌肉线条分明的咖啡色后背涔涔滚下,流向后臀沟。他左脚的前脚掌上磨出了几个青葡萄大小的水泡。阿弘的心肺功能都很发达,而且天生具有异乎寻常的快速本能反应,但他其实算不上很壮实,没他父亲那么壮实。就算他真的很强壮,舞动这把乡巴佬打刀也不是件易事。

他浑身奔涌着肾上腺素,神经紧绷,满心焦虑,这种焦虑感飘忽不定,就像在一片恐惧的海洋中漂转沉浮。

他正顺着房间三十英尺长的纵轴来回滑步练功。他时常加快移动速度,将乡巴佬打刀举过头顶,刀尖指向脑后,随即迅速劈下,最后一刻双腕猛地一收,让钢筋棍急停在半空。然后大喝一声:“下一个!”

说时容易做时难。乡巴佬打刀挥下之后,很难猛然停住。但这种训练非常有效,阿弘的前臂看上去几乎像两束钢缆。几乎,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一样。

在厮杀中,日本人不喜欢达到目的之后还接着耍花架子。如果你用武士刀当头砍中一个人,又不用力收刀,锋刃就会顺势把他的颅骨一劈两半,很可能被他的锁骨或是骨盆卡住。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像个中世纪战场上的武士,不得不抬脚踩住对手的脸,费尽力气想要拔出战刀,而他的朋友已经朝你直冲过来,眼睛里闪动着复仇的火焰。只有一种解决办法,那就是击中敌人之后立即遏止刀刃的走势,或许只会砍进头盖骨一两寸深,然后迅速收刀,接着对付另一个武士,所以才有这句断喝:下一个!

今晚早些时候同乌鸦较量的情景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让他难以入睡,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会在凌晨三点钟挥舞着乡巴佬打刀苦练功夫。

他知道,当时他毫无准备。长矛照直向他飞来。他挥刀挡开。但他只是碰巧在最恰当的时候挡开了长矛,而他在做这个动作时,几乎完全心不在焉。

或许了不起的武士都是这样做的。漫不经心,不去刻意思量事情的种种后果,以免扰乱心神。

但也可能是他过高估计了自己。


几分钟里,一架直升机的轰鸣声变得越来越大。尽管阿弘住在喧嚣的机场旁边,但他还是觉得这种事不同寻常。直升机不该在洛杉矶机场附近飞行,这样做明摆着会引发安全问题。

隆隆的机声愈发吵人,现在已是震耳欲聋。此刻,飞机悬停在停车场几英尺上方的空中,正对着阿弘和维塔利的二十乘三十仓房。这架属于某家公司的喷气式直升机漆成深绿色,看上去相当漂亮。机身上的标志看不清楚,阿弘猜测,如果光线更明亮一些,他大概会辨认出那是一家国防承包商的徽记,很可能是吉姆将军的防卫体系公司。

一个脸色苍白的白人男子跳下直升机,穿过停车场,径直朝阿弘小跑过来。那人额头很高,已经谢了顶,乍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其实体格非常健壮。父亲在陆军服役时,阿弘见过不少这类人。他们并非传说中和电影里的懒散兵油子,而是那种三十五岁年纪、穿着肥大的军装跑来跑去的军人。来人是个少校,缝在作战服胸口处的姓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克莱姆。

“弘·主角?”

“正是。”

“胡安妮塔派我来接你。她说你认得她。”

“我认得胡安妮塔,但我不是她的手下。”

“她说你现在已经是了。”

“哦,那好吧。”阿弘说,“我猜,出了什么紧急情况?”

“你猜得没错。”克莱姆少校说。

“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我刚才在锻炼身体,得去隔壁一趟。”

克莱姆少校看了看隔壁的建筑物。那儿的标志牌上写着:休息站。

“目前事态还算稳定。你可以有五分钟时间。”克莱姆上校说。

阿弘在休息站有个账户。要想在随你存住得方便,还真得有个账户才行。这样他就不必总要跑到前面的办公室,去和等在现金出纳机旁的服务员打交道。他把自己的会员卡插进插槽,电脑触摸屏马上亮了起来,显示出三个选项:


儿童(男女通用)


阿弘点了一下标有“男”字的按钮,屏幕上出现一个菜单,里面有三个选项:


特限设备——经济卫生

标准设备——舒适如家,甚至更佳

顶级设备——优雅之地,专供贵客,豪华卫浴


“特限设备”是阿弘和随你存的其他住客通常使用的选择,那种地方总免不了要接触到旁人的体液,实在太不雅观了。他克制住久而久之形成的本能反应,不让自己习惯性地点选那个按钮。这一次,阿弘用力拍了一下“豪华卫浴”按钮——管他呢,反正胡安妮塔就要雇用他了,不是吗?

阿弘以前从未来过“豪华卫浴”。这个地方看起来就像大西洋城豪华赌场的顶层公寓——来自南费城的弱智赌客误打误撞中了百万大奖之后,都会被领到那儿去逍遥一番。傻头傻脑的滥赌凯子所认为的豪华设施,休息站的顶级服务区里应有尽有:镀金器具、铸模成型的仿大理石、天鹅绒窗帘,还有一名管家。

随你存的任何一个住客都没用过“豪华卫浴”。它之所以在此出现,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个地方恰好与洛杉矶机场隔街相望。碰上有些来自新加坡的执行总裁想冲个淋浴,顺便在全效音响的伴奏下悠闲地屙一泡屎,又不愿听到或是闻到其他旅客也在从事同样的消遣,就会来到这里享受一番,把全部开销记在公司差旅卡的账上。

管家是个三十来岁的中美洲人,两只眼睛看上去有点怪,就像最近这几个小时里一直没有闭上过似的。一见阿弘冲进门,他就伸出胳膊,上面搭着几条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毛巾。

“我只待五分钟。”阿弘说。

“您需要刮脸吗?”管家猜不出阿弘是什么种族,只是提示般地摸了摸自己的双颊。

“很乐意,可惜时间不够。”

阿弘脱下运动短裤,把双刀扔到皱花天鹅绒的沙发上,然后走进像大理石圆形剧场一样的淋浴间。热水马上从四面八方冲到他身上。墙上装有一只球形把手,可以让你把水温调到自己喜欢的温度。

洗完之后,他还想解个大便,同时浏览一下高科技马桶旁那几本电话簿一般大小的光面杂志,但时间太紧了,阿弘用像马戏团帐篷一样大的新浴巾擦干身体,穿上宽松的系绳休闲裤和T恤,丢给管家几张港币钞票,然后一面把双刀系在腰间一面跑了出去。


飞行路程很短,主要是因为军机飞行员喜欢牺牲舒适性来换取速度。直升机始终在低空飞行,以免被巨型喷气机吸进发动机。刚刚有了足够的空间作机动飞行,飞行员便将机尾一横,垂下机头,让螺旋桨加速转动,带着他们扶摇而上,向前迅飞,掠过盆地,扑向灯火稀疏的好莱坞山。

但他们只在山丘上方稍作停留,很快便降落在一家医院的屋顶上。这个地方是“慈悲连锁集团”的一部分,严格地讲属于梵蒂冈空域。到现在为止的一切活动都再明显不过地显示出胡安妮塔的印记。

“神经病院到了。”克莱姆少校说,随后口中迸出一连串名词,就像下达命令,“东翼楼,五层,564号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大五卫。

两条又厚又宽的皮带从床头一直拉到床脚。皮带上固定着四只皮制镣铐,衬有毛茸茸的羊皮,牢牢地套着大五卫的手腕和脚踝。一件病员长袍勉强遮住他的身体。

更糟的是,他的眼睛无法始终看着同一个方向。一台心电监控仪与他的身体相连,显示出他的心跳。即便阿弘不是医生,也能看出他的心跳不规律。大五卫的心脏忽而急速搏动,忽而骤停,随着报警音响起,又开始再次跳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茫然呆视。一开始,阿弘还以为大五卫正虚弱无力地瘫软在病床上,靠近些后才发现他绷紧了全身,大汗淋漓,不停地颤抖。

“我们为他植入了一只临时性的心脏起搏器。”一个女人说。

阿弘转过身。说话的人是个修女,也是位外科医生。

“他这样痉挛已经多久了?”

“他前妻打电话找到我们,说她很担心。”

“胡安妮塔。”

“是的。救护人员赶到时,发现他从家里的椅子上跌了下来,正倒在地板上抽搐。你能看到,他这里有一块瘀伤。我们估计是他的电脑从桌上滚落下来,砸中了肋骨。为了防止他再次伤害自己,我们只好把他的四肢固定起来。最近这半个小时里,他一直是这副样子,似乎全身都处于纤维性颤动的状态。如果他的症状没有进一步恶化,我们会把束缚物去掉。”

“当时他戴着目镜吗?”

“我不清楚。我可以帮你问问。”

“照你估计,他发病时是不是正戴着目镜进入电脑?”

“先生,我真是无从判断。我只知道他有严重的心律不齐,我们当时不得不在他办公室的地板上为他做了临时起搏器的植入术。注射镇静剂之后,效果并不明显。为了找到病因,我们用各种成像仪器对他的头部进行了检查,但一直无法确诊。”

“好吧,我去他家看看。”阿弘说。

医生耸了耸肩。

“等他醒了,请通知我一下。”阿弘说。

医生对他的话未做任何反应。阿弘这才回过味来,意识到大五卫的病情也许并不是临时性的。

阿弘正要走出病房,大五卫开口了:“厄呢嗯吗离伊呀加几尼姆嘛嘛嗒门诶呢嘛蛮机嘎啊加唧……”

阿弘转身望去。束带中的大五卫的身体无力地松弛下来,他似乎很轻松,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他的眼睛半睁半闭,看着阿弘,“厄呢安当噶尔努嗯纳啊唧啊叽厄呢嗯乌姆乌纳组卡阿加啊叽……”

大五卫的声音低沉平静,毫无抑扬顿挫。一个个音节像口水似的从他的舌尖流淌而出。阿弘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还能听到大五卫在后面念念叨叨。

“伊戈恩伊格恩努格恩努戈恩乌萨涂儿鲁拉咋嗯么……”


阿弘回到直升机上。他们在滩林谷地豪宅区的中央盘旋上升,朝山坡上的“好莱坞”标志径直飞去。

大卫五的宅子在灯光中美轮美奂。它坐落在小山顶上,位于一条小路的尽头。吉姆将军部队的一辆青蛙模样的吉普车已将小路封锁,车身闪动着红蓝两色的光芒。另一架直升机正在房子上空盘旋,机上的探照灯将不停打转的光柱射向地面。士兵们拿着手电筒,正在宅院各处爬上爬下。

“我们已经采取了防范措施,确保这个地区安全可靠。”克莱姆少校说。

在这片灯光四周的边缘处,阿弘可以看到山坡上凋枯的树木现出斑驳纷杂的颜色。士兵们的手电正在那里扫来扫去,光柱所到之处,枯槁之色变得灼灼发亮。他要去的就是那儿,置身于萧瑟惨淡之地,与浑浊晦暗的颜色融为一体。如果飞机上的某个乘客凭窗而望,肯定会以为他只是个小泥点。直升机带着他坠入下面的生物量中。

大五卫的笔记本电脑躺在地上,旁边是他工作时常用的书桌。满地都是医疗垃圾。阿弘在当中找到了大五卫的目镜,或许是他摔倒时掉在了地上,也可能是被急救人员摘下来放到了那里。

阿弘捡起目镜,放到自己眼前。他看到了里面残存的图像:整幅黑色屏幕上布满了白色的静电雪花。大五卫的电脑感染了“雪崩”。

人们不可能只因为看了一幅位图就受到伤害。或许,真有这个可能?


这幢宅子是一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城堡,一端建有高高的塔楼。大五卫和阿弘曾与其他黑客爬到塔楼上,还搬上去一箱啤酒和一只烧烤炉,在那里消磨整晚的时光。他们烤好大虾、蟹足和牡蛎,用啤酒送下肚。当然,现在塔楼上已是寂寥无人,只剩下那只烤炉,锈迹斑斑,几乎被灰色的炭烬完全埋住,好似一件出土文物。阿弘从大五卫的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在塔楼上小坐片刻。他仍旧坐在以前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位置,慢慢地啜饮啤酒,就像过去一样,品读着灯光中的故事。

这片古老的中心城区被紧紧围裹在一片恒久不散的有机雾霭之中。在别的城市里,你呼吸时会吸进工业污染物;但在洛杉矶,你吸进的是氨基酸。一道道明亮的线条像烤箱里白炽的电热丝,将弥漫的雾气层层环绕,罗织在自己的怀抱中。这团光网一直延伸到山谷的出口近旁,变得更加真切,发亮的线条和轮廓显得愈加清晰,变成了星星、拱门和闪光的字母。高速公路上,点点红色和白色的车灯川流不息,频频闪动,奔向模糊控制的智能信号灯。更远些的地方,散布在盆地各处的上百万个标志牌会聚成一片片弧形光斑,就像几何学中的小点,连起来构成了一条条曲线。在这个特许经营店扎堆区域的四周,随着闹市区向外过渡到开发区,标志牌的灯光逐渐变得稀疏黯淡,最外面则是昏黑一片,偶尔冒出星星点点的闪光,那是不知谁家的后院里亮起了保安聚光灯。

特许经营店和病毒的运作机理完全一样:只要能在一个地方茁壮成长,到了别处也会繁荣兴旺。你只需搞到一份够劲儿的商业计划,就像毒性足以致命的病原体,将它浓缩在一本三孔活页簿里——那就是病毒的DNA——然后复印(病毒的复制),最后找一条车流频繁的公路加以实施,公路上最好还有一条左转车道,这就等于把病毒植入了再理想不过的繁殖环境。接下去,特许店会像病毒一样成长起来,逐步扩张势力,直达极限。

在往昔的岁月里,当你漫步来到老妈咖啡馆,吃点儿东西,再喝上一杯咖啡,舒服自在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如果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那么这种享受还是蛮惬意的;但只要你来到邻近的镇上,情况就全然不同了。一进店门,你会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这里的特色套餐也变成了你不认得的菜式。如果你四处旅行的时间足够长,就会觉得无论什么地方都让人别别扭扭。

如今却已不同以往。当一个新泽西商人来到迪比克城,他知道,随便自己走进哪一家麦当劳,都不会有人盯着他看。他无须看菜单就能熟练地叫东西吃,而食物的味道也总是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麦当劳就是让人轻松自在的家,先是浓缩在一本三孔活页簿里,然后被复制出来。“一切尽如所料”是特许经营连锁店的座右铭,是它的常规事务准则,深深地蕴藏在每一块字号和标志牌上矫饰的文字中,正是这些字号和标志牌构成了一道道发光的曲线和网格,勾勒出洛杉矶盆地的轮廓。

美国人生活在世界上最吓人、最恐怖的国家里,当然会对这段座右铭备感宽慰。顺着标志牌的光亮向外走,特许城邦的触手伸进一条条河谷地区,在那里你会发现难民群集的一个个城邦。这些难民逃离了真正的美国,那个真正的美国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可怕玩意儿:原子炸弹、尔虞我诈、嘻哈音乐、混沌理论、黑帮残杀、宗教狂热、变态杀手、太空行走、狩猎杀生、驾车枪击、巡航导弹、谢尔曼远征、政治僵局、摩托团伙和蹦极跳跃。难民们把面包车并排停放在电脑设计的、如出一辙的郊郡街道旁,自己则藏身于形状对称、石膏板搭成的龌龊宅子里,室内铺着塑料地板,摆满了不搭调的木头家具。在这些化外之地,难民们建起了一座座庄园农场,面积广阔,连人行道也没有,也算是这个平庸时代平庸文化中的文明象征。

城里只剩下街头的流浪者,在残骸和废墟中谋生度日。那些人中有外来移民,当其他地方的强权国家垮台后像霰弹片一样飞散到世界各地;有年轻的颓废派文人,放荡不羁;还有来自李先生的大香港的科技媒体的祭司。像大五卫和阿弘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也冒险住在城里,因为他们喜欢刺激,而且知道自己能应付一切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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