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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阿弘挂上电话,走进隔壁的新房间。图书管理员跟在他后面。

房间约有五十英尺见方,正中央摆放着三件巨大的古代文物,其实是三件古代文物的立体影像。居中者是一块厚厚的黏土板,由焙烧过的黏土制成,悬在半空,尺寸有一张咖啡桌大小,厚度约为一英尺。阿弘怀疑这是一件小型器物的放大影像。黏土板的正面布满文字,笔画中尽是小小的尖角。阿弘认出那是楔形文字。板块四周的边缘被压上了成行的圆形印痕,显然是一根根手指在黏土板成形时留下的痕迹。

黏土板右侧是一根木柱,顶端分出枝杈,看样子是一棵艺术化的树。黏土板左侧立着一尊八英尺高的方尖碑,同样写满了楔形文字,顶部是一幅凿刻出的浅浮雕图案。

雪崩

房间里满是超卡,组成了一幅三维星相图,失重般地悬在空中,就像高速摄影机拍下的暴风雪成形过程。有些地方的超卡被布置成精确的几何图案,宛如晶体中排列有序的原子;而在另外一些地方,成堆的超卡被归拢在一起。墙角处也摞满了超卡,看来是拉格斯在完成工作之后把它们丢在了那里。阿弘发现,他的化身可以直接走过这些超卡,并不会打乱排列好的阵形。实际上,这个房间就像一张杂物横陈的书桌台面,一直保持着拉格斯离开时的样子。这片五十英尺乘五十英尺的空间里,超卡构成的烟云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而且从地面一直向上排列到八英尺高的地方,那正是拉格斯的化身能伸手够到的高度。

“这里有多少张超卡?”

“一万零四百六十三张。”图书管理员答道。

“我可没有时间把它们全看遍。”阿弘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拉格斯在这儿都研究些什么?”

“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为您复述一下所有超卡的名字。拉格斯把它们分为四大类:《圣经》研究、苏美尔文化研究、神经语言学研究以及有关L.鲍勃·莱夫的资料。”

“细节就不必深究了。你知道拉格斯研究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意?他在探寻什么?”

“您认为我看起来像个心理学家吗?”图书管理员说,“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那让我换一种问法:这些资料怎么会和病毒有关呢?”

“其中的关联非常微妙。若想对其归纳总结,需要同时具备创造力和判断力,而作为机械产物,我并不具备这两种能力。”

“这些玩意儿的历史有多久了?”阿弘指了指三件文物。

“黏土信封来自苏美尔文明,是公元前3000年的产物,在伊拉克南部的埃利都城发掘出土。黑色的石柱或称方尖碑,镌刻着《汉谟拉比法典》,其年代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50年左右。树状物是崇拜耶和华教派的图腾柱,来自巴勒斯坦。它被称作‘阿舍拉’,是公元前9世纪的古物。”

“你说这块黏土板是个信封?”

“是的,它的内部还包裹着一块更小的黏土板。苏美尔人通过这种方式防止文件被篡改。”

“我想,所有这些东西都被收藏在某个地方的博物馆里吧?”

“阿舍拉和汉谟拉比法典柱在博物馆里,但黏土信封是L.鲍勃·莱夫的私人藏品。”

“L.鲍勃·莱夫对这东西显然很感兴趣。”

“莱夫基督教圣经学院就是由他创建的,这所学院的考古学系在全世界最富实力。他们已经在埃利都展开挖掘工作,那里是古代的宗教中心,教徒们信奉的是一位名叫‘恩奇’的苏美尔神祇。”

“这些事情相互之间有什么关联?”

图书管理员扬起了眉毛,“抱歉,您的意思是?”

“好吧,咱们用排除法理一理思路吧。拉格斯为什么会觉得苏美尔人的文字要比……比方说,希腊或是埃及的文字更有趣呢?”

“埃及文明是石头文明。他们的艺术和建筑都是以石头为表现形式,所以文明才得以永存,但谁也无法在石头上写字,所以他们发明了纸莎草纸,在上面写字。纸莎草纸很容易腐烂,因此,尽管他们的艺术和建筑留存至今,但文字记录,也就是他们的数据信息,绝大多数已不复存在。”

“那些用象形文字刻下的碑铭呢?”

“拉格斯称之为‘保险杠贴纸’。都是些陈腐的政治演说。埃及人有一种很不好的习惯,总爱在战争爆发之前就事先写好歌功颂德的铭文,对自己尚未取得的军事胜利大加称赞。”

“苏美尔人不一样吗?”

“苏美尔文明是黏土文明。他们用黏土营造建筑物,也在黏土板上写字。他们的雕塑以石膏为材质,这种东西会在水中溶解,所以他们的建筑和雕塑都已在风雨中分崩离析,但黏土书写板不是经过焙烤便是埋在罐子里,因此所有的苏美尔文献资料都被保存下来。埃及人的历史遗产是艺术和建筑,而苏美尔人则留下了成百万字节的浩瀚文字。”

“成百万字节?那有多少?”

“只要考古学家不嫌费力气,挖出多少就有多少。苏美尔人把所有的事情都用文字记录下来。他们盖房子的时候,会在每一块砖上写下楔形文字。房子倒塌后,砖块并未毁坏,散落在沙漠中,到处都是。古经书中记载,奉命摧毁所多玛和蛾摩拉的天使曾说过:‘我们受命出征,惩戒邪恶的族类,让黏土聚成的砖块如雨点般当头坠下,而砖块上已留下神谕,必将罪恶之地彻底毁灭。’拉格斯觉得这很有趣——写在能够永久保存的媒介上的信息,居然以这种方式传播开去。他当时还提到了在风中飘散的花粉,我估计他是在打比方。”

“没错。告诉我,黏土信封上的铭文已经被翻译出来了吗?”

“是的。那是一则警告,意思是:‘信封中装有恩奇的喃刹怖。’”

“我已经知道喃刹怖是什么意思了。那么,恩奇的喃刹怖是什么?”

图书管理员抬眼望向远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

“‘曾几何时,天下无蛇,无蝎,

无鬣狗,无狮子,

无野狗,无饿狼,

无惊,无怖,

世人无可匹敌。

往昔岁月,舒布尔和哈马兹大地,

言语调和之苏美尔,谟王治下之伟大国度,

尽归正道之净土乌利,

安然休憩之马尔图属地,

百姓尽享关爱之寰宇,

悉听恩利尔神尊一言妙谛。

其后,王者桀骜,王子忤逆,王君不逊,

即有丰饶之神恩奇,令出禁止,威严有度,

智慧圣主,扫视大地,

众神之王,

埃利都之帝,贤明无比,

尽改凡人口中言语,令无穷争辩,殃及俗世,

自此普天之下,再不复昔日一统之言语。’

这是苏美尔文明权威学者克雷默的译文。”

“这明明是个故事啊,”阿弘说,“我本以为喃刹怖是一种咒语。”

“恩奇的喃刹怖既是故事,也是咒语。”图书管理员说,“它是杜撰出的预言,但却是可以验证的。拉格斯相信,这段译文只是略作暗示;它的原文肯定已经言明,恩奇的喃刹怖确实变成了现实。”

“你是说,人们口中的言语当真被改变了。”

“是的。”图书管理员说。

“这简直就是巴别塔的故事,不是吗?”阿弘说,“过去人人都讲同一种语言,后来恩奇改变了他们的言语,所以他们再也无法相互了解。《圣经》中巴别塔的故事肯定出自这个典故。”

“这个房间里有很多超卡上的资料都在追溯您说的这种关联。”图书管理员说。

“你此前提到过,曾有一段时间,人人都讲苏美尔语,但后来完全没有人再说这种语言了。苏美尔语已经不复存在,跟恐龙一样,而且没有种族灭绝之类的事可以解释其中的原因。这种情形就跟巴别塔的故事一样,恩奇的喃刹怖也是如出一辙。拉格斯认为巴别塔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吗?”

“他确信无疑。他感到很不安,人类居然有如此众多的语言,在他看来,语言的数量真是太多了。”

“有多少?”

“数万种。在世界的许多地方,你会发现,常有同一种族的人,分别住在相隔仅有几英里的两条山谷里,生活条件也极为相似,却说着彼此完全没有共同之处的语言。这种事情并不奇怪,而且普遍存在。许多语言学家都曾想方设法探究巴别塔现象:为什么人类的语言倾向于分裂,而不是合而为一?”

“有人找到答案了吗?”

“这个问题既困难又深奥。”图书管理员说道,“但拉格斯提出了一套理论。”

“是什么?”

“他相信,巴别塔的故事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确实在某一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发生过,而且与苏美尔语言的消失相吻合。在‘巴别/信息启示录事件’之前,人类的各种语言正趋于融合统一,但在那之后,语言的变化始终体现出一种本质上的趋势:产生诸多分歧,而且无法相互理解。按照他的说法,这种趋势像毒蛇一样盘绕在人类的脑干上。”

“只有一件事可以对此做出解释——”阿弘停了下来,不想说出口。

“请讲。”图书管理员说。

“可以假定,有某种现象在人类之中蔓延,以某种方式改变了人们的头脑,比如说,让人们无法再讲苏美尔语。这就跟电脑病毒一样。病毒也是以相同的方式在电脑之间蔓延,以相同的方式破坏每一台电脑。盘绕在脑干上,这个比喻一点不错。”

“拉格斯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论证这个想法。”图书管理员说,“他觉得,恩奇的喃刹怖是一种神经语言病毒。”

“这位恩奇真的确有其人吗?”

“有可能。”

“恩奇创造出了病毒,又借助像这样的书写板把病毒传遍了苏美尔?”

“是的。人们曾发现过一块书写板,上面是一封写给恩奇的信。作者在信中对病毒扩散大为抱怨。”

“写给神的信?”

“是的。信的作者是文牍人员辛-萨姆。他在开头部分对恩奇百般颂扬,并强调了自己对他的虔诚,随后便开始抱怨:


就像一个年轻的……(此处缺损)

我的手腕麻木僵直。


就像正在疾奔的马车,车轭突然断裂,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


我躺在床上,大叫‘哦!哦,不!’

放声哀号。


我优雅的身体挺得笔直,

一只脚毫无知觉。


我的……被带入泥土中,

体格已被改变。


在夜里,我无法入睡,

活力尽失,

生命日渐衰微。


明亮的白昼暗淡无光。

我正滑进自己的坟墓。


我是个博闻的作家,却变成了蠢材,

我的手已无法书写,

口中说不出话。


“下面他对自己的悲惨境遇又作了一番描述,最后写道:


我的神明,你令我惧怕。


在此奉上一封书简。

请赐予我怜悯。


将吾神之心,归还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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