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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阿弘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他接通了电话。

“哥们儿,”Y.T.说,“我正在想,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出来了。”

“你在哪里?”阿弘问。

“你说的是现实世界,还是超元域?”

“把两个位置都告诉我。”

“先说超元域,我正在一辆加开的单轨列车上。刚刚经过35号入口。”

“已经到那儿了?你坐的肯定是快车。”

“猜得没错。被你砍掉胳膊的那个克林特正在我前面第二节车厢里。我想他不知道我在跟踪他。”

“现实世界里呢?你在哪儿?”

“一家‘韦恩牧师’连锁店街对面的公用终端上。”她说。

“哦,是吗?真有意思。”

“我刚去那儿送过货。”

“送的什么东西?”

“一只铝制手提箱。”

他从Y.T.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也不知是不是完整经过,这两者实在很难分清,反正他觉得没有遗漏。

“你能确定吗?公园里那帮人念叨的那些话同‘韦恩牧师’连锁店里那个女人的祈祷词完全一样?”

“当然。”她说,“很多我认识的人都到那儿去。你知道,有些人的父母先去了那儿,接着又把自己的孩子也拖了去。”

“去哪儿?‘韦恩牧师珍珠门’吗?”

“是的,他们全都像那样胡言乱语。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

“晚些时候再跟你细说,伙计。”阿弘说,“现在我要去下功夫调查一些事情。”

“再见。”

巴别/信息启示录超卡就放在阿弘面前的桌子中央。他拿起卡片。图书管理员走了进来。

阿弘想问问图书管理员,他是否知道拉格斯已不在人世,但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图书管理员已经知道,但也可以说,他不知道。如果管理员想在图书馆里检索这个信息,那他很快就能查到;但他并不能真正记住这件事情,因为他没有独立的记忆体。图书馆才是他的记忆体,而他每次只能使用其中非常小的几个部分。

“你能帮我查到同那些含混的胡言乱语有关的事情吗?”阿弘问。

“您所谓的‘含混的胡言乱语’,专业术语应该叫作‘无意义的言语’。”图书管理员说。

“专业术语?宗教仪式怎么会有专业术语?”

图书管理员扬起眉毛,“哦,有大量专业文献阐述了这一主题。这其实是一种神经学现象,被宗教仪式利用了而已。”

“是基督教搞出来的东西,对吧?”

“圣灵降临派的基督徒确实这样认为,但他们是在自我欺骗。希腊人不信基督教,可他们同样搞胡言乱语这一套,柏拉图将他们称作‘自命为神的宗教狂’;另外,将‘无意义的言语’用于宗教的范例还包括罗马帝国的东方各教派、哈得孙湾的爱斯基摩人、楚克奇人的萨满教巫师、北欧的拉普兰人、东西伯利亚的雅库特人、马来半岛的塞芒矮人、北婆罗洲的邪教派、加纳讲‘特里’语的祭司、祖鲁的阿曼迪奇祭祖教派、中国太平天国时期的‘拜上帝会’、汤加的灵媒和巴西的巫班达信徒。西伯利亚的通古斯部落成员也曾说过,他们的巫师入定之后,便会语无伦次地说出一大堆毫无意义的音节,这说明他学会了全部大自然的语言。”

“大自然的语言。”

“是的,先生。非洲的苏库马人将这种语言称作‘钦那图鲁’,即一切魔法师的祖先使用的语言。他们认为,魔法师都是同一个特殊部族的子孙。”

“为什么人们会发出这种胡言乱语呢?”

“如果把神秘主义的解释排除在外,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意义的言语’源自大脑内部的深层结构,每个人都一样。”

“你说的这种神经学现象有什么具体表现?人们在发作时是什么样子?”

“C·W·沙穆威观察过1906年的洛杉矶振兴布道会,记录下了六条基本症状:理智的控制能力完全丧失;冲动支配头脑,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无思想,无意志;言语器官自发活动;记忆缺失;偶发性身体症状,例如痉挛或颤抖。公元300年左右,教会历史学家优西比乌也观察到了类似的现象。他指出,假冒的先知在刚开始蛊惑人心的时候会刻意压制有意识的思想,最后则会陷入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精神错乱状态。”

“基督教徒对此做过什么辩解吗?《圣经》里有什么典故可以作为依据吗?”

“圣灵降临。”

“你提到过这个词。它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源自希腊语的‘五旬’,意思是‘第五十’。在基督教的教义中,指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后的第五十天。”

“胡安妮塔告诉我,基督教刚诞生五十天便被其他的强大势力所挟持。她说的肯定与此有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经》中有这样的内容: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那时,有虔诚的犹太人从天下各国来,住在耶路撒冷。这声音一响,众人都来聚集。各人听见门徒都用众人的乡谈说话,就甚纳闷,都惊讶希奇说:‘看哪,这说话的不都是加利利人吗?我们各人怎么听见他们说我们生来所用的乡谈呢?我们是帕提亚人、玛代人、以拦人,和住在美索不达米亚、犹太、加帕多家、本都、亚细亚、弗吕家、旁非利亚和埃及的人,并靠近古利奈的利比亚一带地方的人,从罗马来的客旅中,或是犹太人,或是进犹太教的人,克里特和阿拉伯人,都听见他们用我们的乡谈,讲说神的大作为。’众人都惊讶疑猜,彼此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出自《使徒行传》第二章,四至十二节。”

“见鬼,我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就好了。”阿弘说,“听上去像是巴别的故事掉了个个儿。”

“是,先生。许多圣灵降临派的基督徒相信,他们拥有了天赐的语言,所以不需要真正学习别人的语言就能向语言不通的人传播信仰。有个词叫作‘特异外语能力”,指的就是这种事情。”

“没错。在那盘录像带里,莱夫在‘企业号’的甲板上宣称,他听得懂那帮孟加拉人在说什么。”

“是的,先生。”

“难道这种胡言乱语真的管用?”

“在公元6世纪,据说圣徒路易·贝特朗曾使用这种天赐的语言,让三万到三十万名南美印第安人皈依了基督教。”图书管理员说。

“哇呜。这玩意儿在人群里的传播速度比天花还快。”


“犹太人对圣灵降临派搞的这玩意儿有什么看法?”阿弘问,“当时是他们在统治国家,对吧?”

“当时的统治者是罗马人。”图书管理员说,“但仍然存在不少犹太宗教权力机构。当时有三大犹太团体:法利赛教派、撒都该教派和艾赛尼教派。”

“我在电影《万世巨星》里看到过法利赛人呢。就是那些声音低沉,总是找基督麻烦的家伙。”

“是的,他们一直在找他的麻烦。”图书管理员说,“因为他们在信仰方面非常严格。对这些人来说,教法就是一切。显然,耶稣是他们的一大威胁,因为从实质上讲,他提倡的是废除教法。”

“他想跟上帝重新商定一份契约。”

“您的话听上去像是在打比方,对此我不太擅长,但从字面的意思来看,您说得没错。”

“另外那两个教派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撒都该教派属于唯物主义。”

“什么意思?他们都开宝马车吗?”

“不,我指的是哲学意义上的唯物主义。所有的哲学不是一元论就是二元论。一元论者相信,物质世界是唯一的世界,所以他们就是唯物主义者;而二元论者相信二元宇宙的存在,也就是说,在物质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精神世界。”

“哈,这么说,作为电脑怪物,我该相信二元宇宙才对。”

图书管理员扬了扬眉毛,“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抱歉,我在开玩笑,但我这个双关语用得实在蹩脚。你瞧,电脑使用二进制代码来表现所有信息,二进制代码就是二元物。所以我开玩笑说,我该相信二元宇宙的存在,因为我就是个成天摆弄二元物的二元论者。”

“很好笑。”图书管理员说,但听上去他并未感到这多么有趣,“但您开的玩笑仍有一定的理论价值。”

“此话怎讲?我只是在开玩笑,真的。”

“电脑靠‘1’和‘0’来表现所有事物。而 ‘有’与‘无’之间的这种差别,即对‘存在’和‘虚无’进行的关键性区分,正是许多创世神话的本源和基础。”

阿弘觉得双颊微微有些发烧,不由恼火起来,疑心图书管理员或许在取笑他,把他当成傻瓜耍弄;但他知道,不管这个图书管理员看上去多么像真人,实际上也只是一套软件,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就连‘科学’这个词都来自印欧语系中的一个词根,本意是‘切割’或是‘分离’。同一词根又衍生出了‘排便’一词,意思当然就是把有生命的肉体和无生命的废物分开。这个词根还衍生出‘镰刀’、‘剪刀’和‘分裂’等词,意思都与‘分离’的概念有关。”

“那‘刀’这个词呢?”

“它所承袭的词根有多个意思,其中之一是‘削砍或穿刺’,另一个是‘柱子’或‘棍棒’。另外还有一个意思,很简单,就是‘说话’。”

“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吧。”阿弘说。

“好的。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迟些时候就这个分支话题再做探讨。”

“现在我可不想为枝节问题分散精力。给我讲讲第三个团体,艾赛尼教派。”

“他们过着公有化的生活,相信肉体的清洁与精神的纯净紧密相关。他们经常沐浴,裸体躺在阳光下,用灌肠法为自己洗涤,不遗余力地确保食物纯净完美,不受污染。他们甚至还自己撰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福音书:在书里,耶稣用驱除绦虫等寄生虫的方法治愈了患疯病的人,而不是通过奇迹。他们将寄生虫视为魔鬼的同义词。”

“听上去这些人很像嬉皮士。”

“您这种联想以前也有人提出过,但在很多方面并不切合实际。艾赛尼教派极为虔诚,而且从不吸食毒品。”

“那么对他们来讲,感染绦虫之类的寄生虫就和恶魔附身没什么两样。”

“没错。”

“真有趣。我真想知道他们对电脑病毒有什么看法?”

“我的程序设计不允许我做出推测。”

“我忽然想起,拉格斯曾对我念叨过病毒、感染和一种叫作‘喃刹怖’的玩意儿。那是什么意思?”

“喃刹怖是苏美尔语中的词汇。”

“苏美尔语?”

“是的,先生。大约在公元前2000年之前,这种语言一直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通用。它还是最古老的文字语言。”

“原来如此。这么说,其他所有语言都是由它演化而来的?”

有片刻工夫,图书管理员两眼望天,像在思考什么事情。阿弘一看便知,这个程序正在飞速检索图书馆中的资料。

“并不是这样。”图书管理员说,“苏美尔语没有演化出任何语言。这种语言中的单词是由粘着法构成的。也就是说,各种词素或是音节组合在一起,构成了苏美尔语的单词。这很罕见。”

“你的意思是,”阿弘突然想起了医院里的大五卫,“如果我听什么人讲苏美尔语,感觉就像是听到了一长串联在一起的短音节?”

“是的,先生。”

“这种语言听起来像是‘无意义的言语’吗?”

“您这是要我做出判断。还是请您去问真正的人类吧。”图书管理员说。

“它听上去像不像某种现代语言?”

“目前尚无证据表明苏美尔语和任何一种后来出现的语言之间存在语系关系。”

“这太古怪了。我对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不是很熟。”阿弘说,“苏美尔人后来怎么样了?种族灭绝?”

“不,先生。他们被异族征服了,但没有证据表明他们的种族被屠杀净尽。”

“或迟或早,每个种族都曾被别人征服。”阿弘说,“但他们的语言并没有灭绝。为什么苏美尔语却销声匿迹了呢?”

“鉴于我只是一段程序代码,我无法做出推测。”图书管理员说。

“好吧。现在还有人懂苏美尔语吗?”

“是的,目前世界上大约还有十个人懂苏美尔语。”

“他们都在哪里工作?”

“一个在以色列,一个在大英博物馆,一个在伊拉克,一个在芝加哥大学,一个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另外五个在得克萨斯州休斯敦的莱夫基督教圣经学院。”

“分配得不错。这些人里有谁知道‘喃刹怖’在苏美尔语里的意思吗?”

“是的。喃刹怖是一种具有魔力的话语。在英语中,意思最接近的词应当是‘咒语’,但这样翻译会造成很多含义上的误解。”

“苏美尔人相信魔法吗?”

图书管理员微微摇头,“您这个问题看似简单明了,其实非常深奥。众所周知,要我这样的软件回答这类问题,实在是勉为其难。请允许我引用塞缪尔·诺亚·克雷默和约翰·R·梅耶所著《狡诈的神祇,恩奇的神话》(纽约、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一书中的一段话:‘宗教、魔法和医学在美索不达米亚完全纠缠铰接在一起,若要将三者一一区分开来,肯定举步维艰,而且徒劳无功……[苏美尔人的咒语]将宗教、巫术和美学紧密结合在一起,其结合程度如此彻底,以至于一旦试图将三者之一从中剥离出来,便会导致这个整体扭曲变形。’这里还有另外一些资料,或许有助于解释您提出的问题。”

“在哪里?”

“隔壁房间。”图书管理员说着,指了指墙壁。他走过去,拉开了米纸隔扇。

具有魔力的话语。如今人们已经不再相信这种事情了,但超元域除外,没错,因为在那里才可能有魔法之类的东西。超元域是由代码创造出来的虚拟结构,而代码就是话语的一种形式,电脑能够懂得这种形式的话语。因此,整个超元域可以被看作一个巨大的喃刹怖,通过L.鲍勃·莱夫的光缆网络发出诅咒。

电话铃声响起。“等一等。”阿弘对图书管理员说。

“不必着急。”图书管理员答道。他并未进一步做出显而易见的解释:如果有必要,他可以等上一百万年。

“又是我。”Y.T.在电话里说,“我还在火车上。缺胳膊的家伙在127号高速入口下了车。”

“嗯。那里位于中心区的对映点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从中心区出发,能到达的最远地点就是那里。”

“是吗?”

“当然。一百二十七是二的七次方再减一——”

“饶了我吧,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反正外面是一片他妈的荒野地。”她说。

“你没有下车跟踪他?”

“你在开玩笑?去那种地方跟踪他?那里离最近的建筑物也有一万英里远呢,阿弘。”

她说得没错。超元域还有相当大的空间有待开发。几乎全部繁华地带都集中在中心区范围内的两三个高速入口之间,延展长度只有五百公里。127号入口远在两万英里之外。

“你那里能看到什么东西吗?”

“一个黑色的立方体,边长足有二十英里。”

“通体漆黑?”

“是啊。”

“那么大的一个黑方块,你是怎么计算出边长的?”

“我乘车时一直在看星星,知道吗?突然在火车右侧,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于是我就开始数局部入口的数目。数到十六个的时候,火车停在了127号高速入口,而缺胳膊的残废爬下车朝那个大黑玩意儿跑了过去。火车开动后,我又数了十六个局部入口,这时星星才重新出现。局部入口之间的距离是一公里,三十二公里乘以零点六就是二十英里了,你这个笨蛋。”

“太好了,”阿弘说,“非常有用的情报。”

“你觉得,这个边长二十英里的大黑方块是谁的财产?”

“纯粹根据荒谬的偏见来推断,我猜是L.鲍勃·莱夫。据推测,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拥有一大片地产,用来存放超元域的所有内部组件。当初我们在外面骑着摩托车飙车时,有人还偶尔撞上过那东西。”

“好的,我得走了,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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