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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阿弘转过头。眼前是个高大肥胖的白种男人,一头打卷儿的红发抹得油光水滑,整齐地梳向脑后,还留着一脸大胡子。这人头上顶着一只棒球帽,帽檐高高扬起,露出刺在前额上的两行大字:

喜怒无常

种族歧视

这人的法兰绒衬衣下凸起硕大的肚子,阿弘需要仰起脑袋,越过那道弧形的“地平线”,这才能看到他的额头。

“什么事?”阿弘问。

“嗯,先生,很抱歉打断你和这位绅士的谈话。不过,我和我的朋友只是很纳闷,你到底是个懒惰无能、爱吃西瓜的黑屁股黑鬼呢,还是个鬼鬼祟祟、生花柳病的黄皮猪?”

这人伸手拉下帽檐。阿弘这才看到帽子正面印有南部邦联的旗帜,还绣着几个字:“新南非特许领地153号”。

阿弘撑着桌面站起来,侧转过身,向后朝查克身边悄悄退去,想让桌子挡在他和那个新南非人之间;但这时他才发现,查克已经识相地溜走了,他只能舒舒服服地背对着墙壁站在那里,面前是整个酒吧。

与此同时,十几个人纷纷从他们的桌边站起身,聚在头一个家伙身后。这帮人全都咧开嘴巴,笑得肆无忌惮,一个个皮肤晒得黝黑,帽子上都印着邦联的旗子,而且全都留着短短的连鬓胡。

“让我想想,”阿弘说,“你问这种问题是在玩脑筋急转弯吗?”

很多打盹巡游特许城邦里的市政厅特许店都规定,进店时要把身上的武器放在入口处保存。不过,这里没有这种规矩。

阿弘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在没有武器的情况下,他肯定会被这帮新南非人揍出屎来。有了武器,他可以反击,但风险会更高。阿弘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都包裹在防弹衣中,不过这也意味着新南非人全都会朝着他的脑袋开枪。而这帮家伙都对自己的枪法颇为自负。他们总是一心想要成为神枪手。

“顺着公路下去是不是有个新南非特许区?”阿弘问。

“没错。”为首的人答道。他的上半身又长又宽,两条腿却短小粗壮,“那可是天堂。一点不假。世上没有哪个地方比得上新南非。”

“那好,但不知你是否介意我问个问题。”阿弘说,“既然那里真他妈的那么好,你们这帮人为什么不全都滚回自己的老窝?在那儿闲荡总比这里好。”

“新南非也有一个不足之处。”那家伙说,“我这么说可不是不爱国,但事实就是事实。”

“那么你们那儿有什么不足之处呢?”阿弘问。

“那里没有黑鬼、黄皮猪和犹太佬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收拾。”

“啊哈,这还真是个问题。”阿弘说,“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这就让我有权采取行动了。”

说罢,阿弘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不然他能怎么办?对方至少有十二个人,而且堵住了唯一的出路。他们也已经表明意图,估计早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了;另外,等他上了方舟之后,肯定每过十秒钟便会碰到一起这种事。

那个新南非人至死都没有明白攻击自己的是什么东西,但在阿弘把打刀挥向他的脖子时,这家伙还是做出了反应,想要抽身闪避,所以当他的脑袋被砍下之后,身体却向后飞了出去。这倒不错,因为他全身一半的血液都从脖子上喷了出来,两根颈动脉射出两道喷泉,却连一滴血也没溅到阿弘身上。

在超元域,如果你挥刀的速度够快,刀刃会直接从对方身体中划过;但此时是在现实世界,阿弘本以为斩断新南非人的脖子时,他会感受到强有力的撞击,就像打棒球时没有击中正确的位置。可是,他的打刀像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削下对方的脑袋后继续顺势飞出,差点砍进墙壁里。他肯定是走了红运,直接砍中了那人椎骨之间的缝隙。说来奇怪,阿弘似乎找回了训练时的感觉,只是这次忘了掌握力道,忘了收刀,而且动作完全不合规矩。

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但一时之间还是被吓了一跳。超元域里的化身可不会像这样喷血。他们只是倒在地上,没有其他反应。于是,阿弘就这样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家伙的尸身,时间长得不可思议。与此同时,空中那片血雾也在寻找落脚点,血珠从天花板和吧台后面的架子上纷纷滴落。一个酒鬼本来坐在那儿啜饮一杯双份伏特加,现在却浑身发抖,死盯着自己的杯子,里面亿万个红细胞组成了星云状的旋涡,正在酒精中渐渐死去。

阿弘与那伙新南非人久久地对视着。酒吧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想取得共识,下面该如何是好?他们应该大笑?拍照?逃跑?还是叫救护车?

阿弘径直跳过一张张桌子,朝出口跑去。这种方式很粗鲁,好在其他客人都急忙闪开,其中有些手疾眼快的人还抢先抓起了自己的啤酒,谁也没有给他添麻烦。看到出鞘的武士刀,大家都变得像日本人那样讲究礼貌。几个新南非人挡住了阿弘的去路,倒不是因为他们想阻拦谁,而是惊吓之余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似乎完全出于条件反射,阿弘做出了决定,还是饶他们一命为好。

他跑出酒吧,来到市政大厅穹顶下色彩浓艳的大街上。路旁两侧的标志牌闪闪发光,悸动不已,形成了一条明亮的隧道。几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隧道中,就像昏头昏脑的精虫在这条老输卵管里乱爬,每人手中都拿着锋利的带尖的东西。他们是强制执行者。同他们相比,超元警察只不过是国家公园的管理员。

现在该怪脸上场了。阿弘把身上的装备全部打开:红外线探测器、毫米波雷达、环境声音处理器。在目前的情况下,红外线派不上太大用场,但雷达侦测到了对方的所有武器,把强制执行者手中的家伙用高亮度显示出来,按照制式、型号和弹药类型一一加以辨别。他们全都装备着全自动武器。

强制执行者和新南非人不用雷达也能看到阿弘的装备,他手中的日本刀正滴淌着鲜血和脊髓液。

在阿弘四周,劣质扬声器正在震耳欲聋地播放维塔利·切尔诺贝利和核融毁乐队的音乐。那是他们的第一支上榜单曲,名字叫《我的心是地上冒烟的窟窿》。环境声音处理器把狂暴的高音降到更为合理的音量,对扬声器里刺耳的失真音进行了平衡处理,让阿弘能够更清楚地听到他室友唱出的歌词。可这样一来,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格外古怪起来。这说明他不在状态,无法集中起精神。他感到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迷失在生物量之中。如果世界上还有公理,他早该跳进这些扬声器,像数字精灵一样顺着输电线路回到洛杉矶。那里才是他的归宿,是他世界的巅峰,是万物的本源。他只想回去,给维塔利买杯喝的,然后爬上自己的垫子。

他突然向前打了个趔趄,只觉得后背遭到一阵可怕的重击,就好像有一百只圆头铁锤敲打着他的脊背。与此同时,一道耀眼的黄光飞射而来,令四周明亮的标志牌黯然失色。目镜中闪烁起触目惊心的红色警示语,通知他毫米波雷达发现一串子弹刚朝他这个方向飞来。您想知道子弹是从哪里射来的吗,先生?

原来,阿弘刚才被连射的机关枪击中了背部。所有子弹都噼噼啪啪地打在他的防弹衣上,虽然马上就掉落在地,但已经震裂了他身侧几乎一半的肋骨,让部分器官受了内伤。他回身向后看去,光这个动作就让他疼痛难忍。

朝他射击的那个强制执行者收起机关枪,取出了另一种武器。阿弘的目镜里马上显示出武器名称:“太平洋强制执行硬件有限公司制造,SX-29型约束投射器(痰液枪)。”那个嗜杀的家伙本该先使用这种非杀伤性武器才对。

你拿着刀不能只为了吓唬别人。如果不打算杀人,你就不该拔刀,不该把刀刃总亮在外面。阿弘奔向那名强制执行者,举刀砍去。那家伙做出了正确的反应,也就是说,连忙闪到一旁。阿弘挥舞着武士刀,闪亮的刀锋像在众人头上划出了一条银色的缎带,吸引了强制执行者的目光,令其他人望而却步。所以,当阿弘在市政大厅的街道上狂奔时,面前没有任何人挡路,身后则跟着一大群黑亮的身影。

他关掉了目镜中的所有高科技辅助功能。那些玩意儿现在只会跟他捣乱:他马上就要丢掉小命,还傻站在那里读取自己的死亡报告数据。这真有些后现代意味。他应该深入体会一下现实世界,就像周围这些人一样。

就连强制执行者也不会在人群中开枪,除非是近距离射击,或者他们心情不好。几发痰液弹从他身旁飞过,在空中扩展成大团大团让人讨厌的东西,发出一连串啪啪声,击中了围观的路人,把他们包裹在黏糊糊的蛛网里。

就在这时,阿弘眼前一亮。在三维立体电子游戏厅和站满百无聊赖的妓女的橱窗之间,他看到了奇迹——这座充气穹顶的出口。就在那里,大门正将合成啤酒的醇香和人类体液挥发出的恶臭喷吐到外面凉爽的夜色中。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倚祸伏,瞬息万变。他刚高兴了片刻,倒霉事马上发生:出口处,一道钢栅骤然落下,挡住了大门。

活见鬼,这只是一座充气建筑啊。阿弘打开雷达,市政厅穹顶的墙壁像是突然消失,变得完全隐形。他的目光直接穿透墙壁,看到了外面的钢铁丛林。没用多长时间,他就找到了停放摩托车的那个停车场,想来正处于几名武装服务员的保护之下。

阿弘佯装奔向货仓,随后突然转弯,径直朝一段没有遮挡的墙壁跑去。这座充气建筑的布料非常坚韧,但他的武士刀还是刺了进去,接着一划,在上面割出一道六英尺长的口子。转眼间,一股恶臭的气流推着他从窟窿里冲了出来。

没过多久,阿弘骑上了摩托车,新南非人纷纷钻进他们的越野车,而强制执行者也登上了光亮的黑色执法车。三方人马呼啸着奔出特许区,驶上公路,展开了一场追逐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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