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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Y.T.醒了,发现自己仍穿着激进快递的制服,不过全身缠满了电工胶带,被捆得像个木乃伊。她躺在一辆老式福特厢式货车的地板上,而这辆破车正隆隆驶过某个不知名的地方。眼前的处境令她心境不佳。中了兔仔震荡弹之后,她一直在流鼻血,脑袋也不停地悸痛。每当卡车轧过地上的凹坑,她的头都会震得在波纹钢地板上撞来撞去。

起初她只感到非常恼火,但后来就开始时不时地害怕起来。她想回家。在货车的后厢里熬了八个小时之后,她当然盼着能回到家里。之所以到现在也没有轻言放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好奇。从目前这种可悲的情况判断,她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落在联邦的手里。

厢式货车驶下公路,开上了一条辅道,然后停在一个停车场里。车厢的后门打开了,两个女人爬了上来。在敞开的门外,Y.T.能够看到“韦恩牧师珍珠门”特有的哥特式拱形标志。

“噢,可怜的宝贝。”其中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则被她的模样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二人中的一个揽住她的头,轻抚她的头发,用纸杯喂她喝甜甜的“酷爱”果汁;另外那个则轻柔缓慢地解开了她身上的电工胶带。

她刚才在后厢里醒来时就发现自己的鞋子已被人脱掉,而且没人再为她换上另一双鞋。另外,连身制服口袋里所有的装备都被拿走了,一样样好东西全都不见了踪影。但那些人没有动她衣服下面的东西。狗牌还在。还有另外一样,就是她双腿之间叫作守宫阴牙的那件宝物。他们绝不可能发现那玩意儿。

她一直觉得,这副狗牌很可能是假货。恩佐大叔才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战争纪念品送给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呢。不过,这东西或许对某些人依然能起一定的作用。

那两个女人一个叫玛拉,一个叫邦妮。下车后,她们一直守在Y.T.身边。不光是守着她,还常常触碰她。二人不停地抱她,挤挤挨挨,握着她的手,抚弄她的头发。她第一次上厕所的时候,邦妮陪她一起去,为她打开隔间的门,然后一直站在她身边。Y.T.还以为邦妮是担心她会晕倒在厕所里或是出别的什么事情。可当她第二次去小便的时候,玛拉又跟在她身后。原来,她任何时候都不能一个人独自待在某个地方。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她居然有点喜欢这样。货车后厢里的旅程令人痛苦,痛苦得令她难以忍受。她一生中从未感到如此孤独。现在,她赤裸着双脚,毫无防卫能力,身处陌生之地,正是她们两人给了她所需要的慰藉。

在“韦恩牧师珍珠门”里花了几分钟“振奋精神”——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之后,她和玛拉还有邦妮又爬上了一辆没有窗子的加长厢式货车。车内的地板上铺着地毯,但没有座椅,所有人都坐在地上。她们打开后车门时,货厢里已经挤满了乘客。里面足有二十个人,全都是精力充沛、喜气洋洋的年轻人。这场面简直令人无法相信,Y.T.不禁心生畏缩,向后紧靠在玛拉和邦妮身边。但车厢里的人都快活地大笑起来,洁白的牙齿在昏暗之中闪闪发光,随后大家相互挤了挤,为她们腾出一点地方。

接下来的两天里,大部分时候她一直挤在邦妮和玛拉之间,始终同她们手拉着手,所以她就连挖鼻孔也要事先征得两位女伴的同意。大家不停地唱着欢快的歌曲,直到最后她的脑子都快变成了面糊。这些人还玩一些疯疯癫癫的游戏。

每个小时里总有几次,车里某个人突然开始胡言乱语,就跟那些法拉巴拉人一样。“韦恩牧师珍珠门”里的人也是如此。毫无意义的含糊话语好似传染病一般在车厢里蔓延开来,用不了多久,每个人都开始信口胡说。

只有Y.T.没有这样做。看来她还没摸着门道。对她来讲,这种事情简直愚蠢得令人尴尬,于是她只好装模作样地跟着别人瞎说。

他们一天有三次机会吃东西和大小便,地点全是在各个郊郡。Y.T.能够感觉到货车驶出州际公路,在弯弯曲曲的开发区公路、短街、小道和环线中择路而行。每当到达休息地点,车库的电动门缓缓升起,货车开进去,然后大门又在他们身后紧紧关闭。随后,他们走进一座郊区住宅,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原来的住户也没有留下任何其他东西。空荡荡的卧室里,大家都坐在地板上——小伙子们一间,姑娘们一间——吃着蛋糕和饼干。他们住过的房子全都空空如也,但装饰格调总是各不相同:在一个地方,墙上贴着乡村风格的花壁纸,佳丽牌空气清新剂的气味经久不去,已变成了陈腐的恶臭;在另一个地方,浅蓝色的壁纸上是一张张冰球运动员、橄榄球员和篮球明星的照片;还有一个地方,普普通通的白墙上只有几处旧日的蜡笔印记。Y.T.总爱端详家具很久以前在地板上留下的擦痕,还有石膏板上的凹痕,像个考古学家似的对着这些痕迹沉思默想,那些曾经住在这里又早已搬走的家庭让她感到非常好奇;但当旅程即将结束时,她已经不再留意这些东西了。

在厢式货车里,她的耳边只能听到歌声和念诵声,眼前只能看到同伴们挤在一起的面孔。他们中途加油时,便会径直开到位于那片地区正中央的巨型卡车休息站,停在最远处的加油泵旁边,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而且,他们在路上从不停留,每走一段路就换一个司机。

最后,他们来到了海岸边。Y.T.能够闻到大海的气息。车子等了几分钟,发动机一直在空转,随即慢慢开动,颠簸着轧过一道门槛之类的东西,驶上坡道,最后停了下来。司机拉起手刹,头一回把乘客们留在车厢里自己下了车。Y.T.很高兴,旅程终于结束了。

但接着四处都开始隆隆作响,听上去很像发动机的轰鸣声,只是动静要大得多。起初她并未感觉到车子在移动,几分钟之后才意识到所有的东西都在轻轻摇晃。原来货车停在一艘渡轮上,正在出海。


这是一艘真正的海轮。尽管它又老又破,锈迹斑斑,在废钢场大概只值五块钱,但它能载车,能过海,而且不会沉没。

乘船跟坐车差不多,只不过船更大些,乘客更多,但大家还是吃同样的东西,唱同样的歌,而且像以前一样几乎很少睡觉。现在,Y.T.居然荒谬地生出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她知道,她同一大群像她一样的人待在一起,她很安全。她已入乡随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就这样,他们终于到达了方舟。没人告诉Y.T.他们要去哪里,但现在答案已是显而易见。她本该害怕才对。不过,如果方舟真像每个人所说的那么糟糕,大家才不会来这里呢。

方舟慢慢出现在视线之内,她本以为自己还会被人用电工胶带捆上,但马上明白其实没有这个必要。她一直没有惹什么麻烦。她已经被这些人接纳,而他们信任她,这让她颇感有几分自豪。

她也不会在方舟上惹麻烦,上去之后,就算她从这些人身边逃走,也只能孤身一人在方舟里打拼。那可是真正的方舟。上百部香港B级电影里的暴力镜头,连同上百本日本血腥漫画里的变态场面,都在方舟里变成了现实。不难想象,金发碧眼白肤的十五岁美国女孩子会在那里碰到什么事情,方舟上的人全都知道这一点。

Y.T.时常为妈妈感到担心,但随后就硬下心来,觉得整件事情或许会对她有些好处,能让她警醒一下。她需要受到一点震动。爸爸离去后,妈妈就把她自己折叠包拢起来,就像折成了一只纸鸟,结果却被扔进了火里。

方舟外围的大量小船像云团一样裹在大船四周,散布在方圆数英里的海面上,其中大多是渔船。有些船上站着带枪的男人,但他们没有找这艘渡轮的麻烦。渡轮从这片外围区域里迂回穿过,转了个大弯,最后朝方舟侧翼的一片白船驶去。那些船简直白得耀眼,大都崭新洁净。里面只有两艘生锈的大船,船身上涂刷着俄文字母。渡轮靠向其中一艘,船员们先把一根根缆绳抛过去,随后在两船之间搭起越来越多的绳网、跳板和废轮胎组成的爬梯。

这艘大船看上去完全不适合溜滑板。

她想知道,渡轮上的其他人里面有没有滑板客。看来似乎不大可能。确实,他们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她一直是公路上一条肮脏的流浪犬,同这些一路欢歌的快活家伙简直格格不入。或许方舟才是真正适合她的地方。

他们把她带上那艘俄国船,给了她一份全世界最恶心的工作:切鱼。她没想过要工作,也不曾要求别人给她安排,但这份工作就这么落到了她的头上。依然没有人理会她,没人费神向她作任何解释,这反倒让她不愿意主动去问别人。她撞进了一道强大的文化冲击波中,因为这艘船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又老又胖的俄国人,不会讲英语。

有几天时间,她干活时总是打瞌睡,也总是被一同工作的那些俄国胖大妈捅醒。上班时她也吃些东西。这个地方加工的有些鱼看上去让人非常不舒服,但其中也有不少鲑鱼。之所以能认出这种鱼,只是因为她吃过商场里卖的寿司,鲑鱼就是寿司里面橘红色的东西。于是她为自己做了一些寿司。大嚼过新鲜的生鲑鱼肉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一点。

熬过了文化冲击,对环境习以为常之后,她开始观察四周。看着身边切鱼的妇人,她意识到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就是这样过活的。你来到了这里,其他人围在你身边,但他们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他们,然而人们还是要说很多毫无意义的废话。为了活下去,你只能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做这种愚蠢又没有意义的活计。要想离开这里,唯一的办法就是辞去工作,挣脱束缚,孤注一掷地冒险,前往外面那个邪恶的世界,到时候你会被一口吞下,再也没有音讯。

她并不十分擅长切鱼。那些身材壮硕的俄国女人,那些脚步沉重、面孔肥厚的婆娘,一直在找她的麻烦。她们总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看着她切鱼,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她这种笨蛋。然后,她们试着教她正确的做法,但她还是做不好。这种活儿太难干了,她的手也一直又冷又僵。

灰心丧气地过了几天后,她得到了一份新工作,这个岗位又在生产线上前进了一步:他们让她去自助餐厅当侍应生,就像中学食堂里那些挥舞着勺子、搞得汤汁四溅的盛饭师傅。她在那艘俄国大船的厨房里当班,把一桶桶炖鱼提到外面的餐台旁,用勺子盛到碗里,再把碗推到柜台另一边,而柜台外面排着永远也不到头的长队,全都是宗教狂,除了宗教狂,还是宗教狂。只不过现在她周围大都是亚洲人,几乎看不到美国人。

Y.T.在这里还见到了一些脑袋上向外伸出天线的人,她以前从未见过这么怪模怪样的家伙。他们头上的天线很像警用对讲机的天线,又粗又短,是用黑色橡胶制成的鞭状物,从这些人的耳朵后面探出来。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家伙时,她还以为他戴着某种新式的随身听,于是问他是从哪里搞到的,他正在听什么,但那家伙的模样非常奇怪,比其他所有人都怪,眼睛永远茫然地盯着远方,嘴巴张张合合嘟囔得非常起劲儿。Y.T.感到毛骨悚然,连忙把一份特大量的炖鱼朝那家伙面前一推,让排在后面的人赶快把他挤走。

她时常能认出某个曾同她一起坐车来此的人,但他们似乎并不认得她。他们的眼神呆滞无光,对她视而不见,就好像已被人洗了脑。

就好像Y.T.也被人洗了脑。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他们对她干了什么,而这只能让她更加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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