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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乌鸦领着Y.T.登上了一艘带顶棚的平底船。这只内河船被改造成了一座越南/美国/泰国联营商号,集酒吧、餐馆、妓院和赌场于一身。船上有几间大厅,许多人在里面寻欢作乐,另外在底层还有不少狭小的斗室,墙壁均由钢板制成,天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主厅里洋溢着社会底层人士最中意的那种狂欢气氛。弥漫的烟雾把Y.T.的支气管呛得打成了死结。这里装备着震耳欲聋的第三世界音响系统,地地道道的失真音以三百分贝的强度在涂漆钢板墙壁之间回荡。用螺栓固定在一面墙上的电视正在播放舶来品卡通片,虐杀狂卡通片。画面上只有两种颜色:暗淡的品红和酸橙绿。里面有一只残忍的恶狼,模样就像患了狂犬病的大笨狼怀尔,它被一遍又一遍处死,每种死法都无比凶蛮残暴,就连华纳兄弟公司的暴力影片也望尘莫及。电视的声音或许被完全关掉,或许被音响喇叭里发出的刺耳旋律彻底淹没。一群艳舞女郎正在大厅的一头表演拿手好戏。

这里拥挤得令人难以相信,他们两个不可能找到坐的地方;但乌鸦刚刚走进大厅,角落里就有六七个家伙突然起身,似乎连想都没有想便抓起自己的香烟和酒杯,从桌旁一哄而散。乌鸦让Y.T.走在自己前面,推着她穿过大厅朝那边走去,仿佛她是他那艘小筏子上的船首雕像。二人所到之处,顾客们纷纷让路,仿佛乌鸦身上罩着一层触手可及的力场。

乌鸦弯腰检查了一下桌子下面,又提起一把椅子看看座板的反面。为了提防炸弹,多加小心并不过分。他放下椅子,把它一直推到两面金属墙壁相接的角落,这才坐了下来。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Y.T.照自己的样子做。Y.T.检查一番之后坐在他对面,背对着喧闹的大厅。从这里,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艳舞女郎头顶上的镜面灯球射出道道光柱,偶尔穿过拥挤的人群,照亮了乌鸦的面孔;另外,电视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朦胧光晕也时常像雾霭一样罩在他脸上。每当卡通片里那只狼不小心吞下一颗氢弹或是惨遭火焰喷射器虐杀,他的面孔便会被映得闪烁不定。

一名侍者立刻出现在他们身旁。乌鸦隔着桌子朝Y.T.大喊。Y.T.听不清楚,估计是在问她想吃什么。

“来个奶酪汉堡!”她也大叫着回答。

乌鸦大笑起来,摇摇头,“你在这儿见过奶牛吗?”

“那么,只要不是鱼,什么都行!”她叫道。

乌鸦用一种与众不同的出租车黑话同侍者说了几句。

“我为你点了鱿鱼。”他喊道,“软体动物!”

好极了,乌鸦。真是这世上最后一位真正体贴人的绅士。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二人多半都在大喊大叫。大部分时候是乌鸦说话。Y.T.只是听着,偶尔一笑,或点点头。但愿他说的不是“我最喜欢粗暴性交和性虐待”。

但她知道,他并没有提到这些事。他在谈论政治。每当乌鸦放下叉子,不再把鱿鱼塞进嘴巴,碰巧音乐声也不算太吵,她便能听见一些关于阿留申人历史的只言片语:

“俄国人把我们害得很惨……天花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九十……在他们的海豹制品加工厂里当牛做马……苏厄德干了一桩蠢事[苏厄德,Seward,曾任美国国务卿,用巨款从俄国购买阿拉斯加,当时遭多人反对,被讥为愚不可及]……该死的日本人在四二年抓走我爸爸,把他在战俘营里整整关了……

“后来美国人又他妈的用原子弹炸我们。你能相信有这种狗屁事情吗?”这时,音乐突然停歇,她总算听到了完整的句子,“日本人说只有他们才被原子弹炸过,但每个核大国都曾在自己境内的原住民居住区里实验核武器。在美国,阿留申群岛和安奇卡岛都被核弹轰过。而我爸爸,”说到这儿,乌鸦骄傲地一笑,“被核弹轰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长崎,他的眼睛瞎了;第二次是1972年,美国人朝我们的家乡又扔了一颗原子弹。”

太棒了,Y.T.想,她交了个新男友,是个核放射变种人。这还真为她正在纳闷的一两件事情提供了解释。

“我是几个月后出生的。”乌鸦的这句解释非常到位。

“你是怎么和这些东正教徒混到一起的?”

“我背离了我们的传统,最后到索尔多特纳落脚,在钻井平台上干活儿。”乌鸦说。听他的口气,好像Y.T.应该知道索尔多特纳是什么地方似的。“从那时起,我开始喝酒,还被人弄上了这玩意儿。”他指了指额头上的刺青,“我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如何跟女人做爱。也只有这件事情,我做起来要比摆弄梭镖更拿手。”

Y.T.暗想,原来在乌鸦心中,做爱和摆弄梭镖居然是很相近的事情。但这个汉子看上去这么粗野,她不得不承认,他让她性欲勃发,心痒难当。

“我还在渔船上工作过,赚一点儿外快。当时,大比目鱼的禁渔期内常有四十八小时的解禁时间,我们可以随意捕捞——那是很久以前了,大家都要遵守渔业规章。我们每次干完活儿回来,就会穿上救生衣,在口袋里塞满啤酒罐,然后跳进海里,整夜漂在水上,不停地喝酒。有一次我们这么干的时候,我喝得昏了过去。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了,也可能是第三天,我不大清楚。我穿着救生衣漂到了库克湾正中央,只有我一个人。渔船上另外那些家伙早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那帮人倒也真会省事。Y.T.想。

“我就那么漂了两天,当真体会到了渴死人是什么滋味。最后我被冲上了科迪亚克岛的海岸。那一次,戒酒后出现的震颤性谵妄让我难受得要命。我被冲上岸的地方正好在一座俄罗斯东正教堂附近。他们救了我,把我抬进教堂,让我皈依了正道。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西方的、美国的生活方式险些让我送了命。”

说教来了。

“我意识到,我们只能依靠信念生存,遵循简单的生活方式。没有酒,没有电视。完全没有那些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来这儿?”

他耸耸肩,“我以前总在这类地方厮混;但话又说回来,想在方舟吃一顿像样的饭菜,你只能到这种地方来。”

一名侍者走到桌旁,眼睛瞪得滚圆,举手投足间显得迟疑不决。看样子,他并不是来问客人需要点什么菜,而是要报告什么坏消息。

“先生,很抱歉,有人通过广播找您。”

“谁?”乌鸦问。

侍者朝四周看了看,似乎不敢当众说出那人的名字。“事情很重要。”他说。

乌鸦长叹一声,抓起最后一片鱿鱼塞进嘴里,然后站起身,没等Y.T.做出反应,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宝贝儿,我有工作要做,或许是别的什么事情。在这儿等我,好吗?”

“在这儿?”

“没人敢找你的麻烦。”乌鸦说,更像是在提醒那个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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