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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  作者:尼尔·斯蒂芬森

“乌鸦,”阿弘说道,“杀你之前,我要先给你讲个故事。”

“我洗耳恭听。”乌鸦说,“反正路还很长。”

超元域的所有车辆都装有语音电话。阿弘只需给家里的图书管理员打个电话,就能让他查到乌鸦的号码。此时,他们一前一后在这颗虚拟星球的黑色地面上飞驰,阿弘正在一米一米地慢慢追上乌鸦。

“二战时,我爸爸在陆军服役。他谎报年龄才参了军。他们把他派到了太平洋地区,让他干些下三烂的活计。后来,他被日本人俘虏了。”

“接下来呢?”

“接下来他们把他带回日本,关进了战俘营。那里有很多美国人,也有英国人和中国人,还有一些他们分辨不出国籍和种族的人。那些人看上去像印第安人,但几乎不会说英语,俄语却说得很好。”

“他们是阿留申人。”乌鸦说,“美国公民。但没人听说过他们。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战争期间日本人曾占领过美国领土——阿留申群岛顶端的几座岛屿。那些地方都有居民,都是我们的族人。日本人把两个最重要的阿留申人带走,关进了日本的战俘营。其中一个是阿图岛的族长,他是最重要的民事权力代表;但对我们来说,被带走的另一个人更重要,他是阿留申种族里的头号鱼镖手。”

阿弘说:“族长生病后不治死去,他对疾病没有任何免疫力。但那个鱼镖手真是个无比强悍的家伙。他也生了几次病,却还是活了下来。他与其他囚犯一起到外面的田地里耕作,生产军粮。他还在厨房工作过,为战俘和看守做饭。他不跟人来往。每个人都避开他,因为他一身恶臭。他的床把整个营地熏得臭不可闻。”

“他在野外找到了一些蘑菇和其他东西,藏在衣服里带回营地,用这些材料熬制乌头鲸毒。”乌鸦说。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阿弘接着说,“让大家对他很恼火:有一次他打碎了营房的窗玻璃,寒冬的冷风把大家吹了个透心凉。长话短说,后来有一天,刚吃过午饭,所有看守都得了重病。”

“炖鱼里被下了鲸毒。”乌鸦说。

“当时战俘们正在田里干活,看守们开始觉得自己不舒服时,便让苦力整队走回营房,因为他们肚子疼得直不起腰,没办法盯住囚犯。那个时候战争已近尾声,让上级再派人手增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父亲走在战俘行列的最后头,那个阿留申人就在他前面。”

乌鸦说:“囚犯们跨过一条灌溉水渠的时候,阿留申人跳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我父亲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弘说,“接着只听负责监视队尾的看守哼了一声。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看守被一根竹制长矛刺穿了身体。可那根长矛就像凭空飞出来一样,我父亲还是没有看见那个阿留申人。另一名看守被割断了喉咙,也倒在地上。直到那时阿留申人才重新露面,挥手掷出另一根长矛,又放倒了一个看守。”

“他一直在制作鱼镖,把它们藏在灌渠的水里。”乌鸦说。

“到这时我父亲才明白过来,”阿弘继续说,“他注定要完蛋了。因为无论他怎么向看守解释,他们都会认定他和这次越狱有关系,会一刀砍掉他的脑袋,所以他暗想,还不如在被抓住之前干掉几个敌人,于是从头一个被杀死的看守身边拿起枪,跳入沟渠,以沟渠为掩护,射倒了另外两个赶来察看情况的看守。”

乌鸦说:“阿留申人朝营区的边界围栏跑去。那道屏障只是不堪一击的柱子篱笆,但围栏旁肯定埋了地雷。可他径直跑过了雷区,平安无事。可能他的运气当真很好,也可能是因为地雷——如果那里真有地雷——数量不多而且间距太大。”

“日本人不愿费神在营地四周严格执行保安措施。”阿弘说,“日本是个岛国,就算有谁逃出了战俘营,他们还能跑到哪儿去?”

“但阿留申人能逃掉。”乌鸦说,“他可以逃到最近的海岸边,为自己做一只小筏子。他可以划着它前往开阔水域,远离日本的海岸线,然后借助海浪的力量,从一座岛屿前往另一座岛屿,一路返回阿留申群岛。”

“没错。”阿弘说,“整个故事里,只有这一段让我始终不明白。但后来我看到你在海上,坐着自己的小筏子居然赶超了一艘快艇,这才恍然大悟。你父亲当时并没有发疯。他的计划非常完美。”

“是的,但你父亲不理解。”

“我父亲踩着你父亲的足迹穿过了雷区。他们俩逃出了战俘营,但还在日本。你父亲打算朝山坡下走,前往海边;可我父亲却想顺坡而上逃进山里。他认为他们可以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保存性命,直到战争结束。”

“那个主意很愚蠢。”乌鸦说,“日本的人口密度很大,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都会被发现。”

“但我父亲连小筏子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无知并不是借口。”乌鸦说。

“他们发生了争执,跟你我现在一样。争执让他们功败垂成。日本人在长崎城外的一条路上抓住了他们。鬼子连手铐都没有,于是用鞋带把他们的双手绑在背后,让他俩跪在路边,脸对着脸。随后,一个日本中尉拔出武士刀。那是一种古老的武器。中尉出身于武士望族,之所以留在后方,是因为他在战争初期受了伤,整条腿都快被炸没了。他在我父亲的头上举起了刀。”

“就在那时,空中传来一阵巨响。”乌鸦说,“震得我父亲双耳生疼。”

“但刀并没有落下。”

“我父亲只看到你父亲还跪在他面前。那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我父亲当时背对着长崎。”阿弘说,“强光让他暂时失明,他趴倒在地,把脸埋在地上,想挡住那道可怕的强光。随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但我父亲瞎了。”乌鸦说,“他只能听到你父亲和那名中尉格斗时发出的声音。”

“对战的双方,一个是半瞎的、一条腿的武士,手持武士刀;另一个是高大健壮的汉子,双手绑在身后。”阿弘说,“真是一场有趣的搏杀,而且相当公平。我父亲赢了。战争也随之结束。几个星期后,美军的占领部队到了那里。我父亲终于回家了,四处游荡了一段时间,最后在70年代有了自己的孩子。你父亲也一样。”

乌鸦说:“1972年,在安奇卡岛,我父亲又被你们这帮杂种用原子弹轰了第二次。”

“我理解你的感受。”阿弘说,“但你不觉得你的报复已经够了吗?”

“这种事情永远没有够了的时候。”乌鸦说。

阿弘催动摩托车疾冲向前,逼近乌鸦,同时挥起他的打刀;但乌鸦已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向后一挥手,挡住了阿弘的一击——原来他手里握着一柄巨大的长刀。随后,乌鸦猛然刹车,几乎让车子完全停了下来,接着钻进了立柱之间。阿弘一下子冲过了头,急忙减速,转眼瞥到乌鸦正在单轨线路的另一侧急驰。当阿弘加快速度切入立柱间的另一个缺口之后,乌鸦早已拐到了铁路的这一边。

就这样,二人在相互交叉的“之”字形路线上驾车疾驰,不断在轨道下左右变换位置,顺着大街呼啸前行。这个游戏很简单:乌鸦要做的就是逼着阿弘撞上立柱,让阿弘耽搁一阵子。到那时乌鸦就能扬长而去,消失在视线之外,让阿弘再也休想追上他。

对乌鸦而言,这个游戏更容易些;但阿弘对这类事情比乌鸦更拿手一点。两个人的较量于是势均力敌。他们顺着单轨铁路迂回前进,时速忽而六十英里,忽而六万英里。在他们身边,一片片低平的商业开发区、高科技实验室和游乐园渐次延伸到黑暗之中。闹市区出现在前方,高大明亮,就像道道极光从白令海的黑色海水中跃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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