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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雪城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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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人类最普遍的价值是平凡的价值。 普遍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九…… “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话出自拿破仑口才成为名言流传下来,而且大概只有在文学作品和传记中出现才使我们觉得闪耀着什么哲理的光彩。倘一百个士兵喋喋不休地说一百年,也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大话,并会使任何一位头脑正常的元帅诅咒这一百个士兵简直“妈妈的”! 事实上,一万个士兵中能出一位元帅就挺不错了。万人大军人人都只一个心眼梦想当元帅的话,那么这支军队就是拿破仑也根本无法统率的。是非但不能打胜仗恐怕连打猎也不行的军队。也许还不如一万条猎犬顶事儿。 对于军队,一万名好士兵与一位好元帅是同等重要的。拿破仑最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那句名言只是嘴皮子上说说罢了。他才不至于傻到真诚鼓励他的士兵个个都想争当元帅的地步哪! 想当元帅当不上元帅的人说“时势造英雄”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听出点儿嫉妒的意味儿。而一位元帅说“想当年……”这类话,总会使我们多多少少听出点儿英雄史观的意味儿。中国人尊崇伯乐,西方人相信自己。伯乐是一种文化和文明的国粹。故中国人总在那儿,祈祷被别人发现的幸运,而西方人靠自己发现自己。十位伯乐的存在价值永远不如一匹真正的千里马更有价值。如果伯乐只会相马,千里马多伯乐们便无事可干。对马,伯乐是伯乐;对人,伯乐今天包含有“靠山”的引申意。蛇用身体行走,花用开谢行走,石头用坚损行走,东西用新旧行走,生用死行走,热用冷行走,冷用冰行走,有用无行走,动用静行走,阴用阳行走,火用燃烧行走,星球用引力行走,历史用过去行走。 而人,唯有人,用双脚行走。 但是,也有人用双手行走,或曰“往上爬”。 他们不明白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没有人能真正把你拉得很高——你会抓不牢绳索。你凭自己的双脚却可以踏踏实实地走出你自己的路。 用双手“行走”之人双脚必然渐渐退化。 能想到吗?姚守义成了一千六百余人的木材加工厂厂长的首席接班人!但他却是个并不想“往上爬”的人。 患有关节炎气管炎肝炎肾炎心脏病糖尿病哮喘病美尼尔综合征的老厂长,住了四个月医院出院后又疗养了半年,终于在他六十六岁生日后的第二百一十七天,正式向林业局党委呈交了离休报告,同时以饱满的热情推荐第二车间主任姚守义当厂长。木材加工厂虽不是了不起的厂,老厂长却是革命资历很长的十一级干部。想当年党给他个木材加工厂厂长当当是因为他没文化,也因为他对革命劳苦功高总得当个什么“长”。木材加工厂只要不失火,是一个适合养尊处优的单位。 林业局党委非常非常重视老厂长的推荐,将这看成是一位老革命老干部对党的一片赤诚和“临终嘱咐”。尽管他好像还能活一阵子。 局党委调查组一行四人来到木材加工厂收集群众意见,了解姚守义的领导能力工作魄力群众基础生活作风各方各面的情况。 群众说: “谁当都成。谁当都一样。” “谁持鞭子我们听谁的吆喝呗!” “这厂像我们老厂长,半死不活的。奖金都三个多月没发了,是该换个年轻人干干看。” “姚守义?行吧!他们车间的人都挺服他管。” “他爸是厂里的老工人了!和我们关系不错。他当厂长,不好好干,我们这些老工人往他脸上啐唾沫也没啥。不是他当我们可就不敢了!” “小伙子不错,年年上光荣榜。” “生活作风怎么样?” “生活作风?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又不是征求我们他配不配当个模范丈夫!” “不能这么认为。如今有些年轻人,各方面都具备当领导的水平。一当上,就出生活问题了。一出生活问题,就倒了。审批部门被动得很啊!” “那,问他自己吧。我们眼里看他,倒是和本厂的女人没什么不正经的勾搭……” 调查组的工作是深入细致的。了解够了党外群众的意见,又了解党内干部的意见。党内的大大小小干部,对姚守义的印象和评价普遍也还算不错,不失公正。分歧当然是有的。一部分人主张应该大胆提拔年轻干部。再说他已经当了三年多车间主任,他那车间又连续三年是红旗车间,领导能力工作经验都受过锻炼。另一部分人觉得他毕竟还太嫩了点儿,一下子提拔到厂一级领导岗位上,总归让人有些替他担忧。但这两种看法,并不针锋相对。 却是五十七岁的邢副厂长提出了很严肃的一条疑义——姚守义还不是党员。一千六百余人的企业,交给一个不是党员的年轻人当家,如何体现党的领导呢?党委和他的关系又怎么个摆法呢! 调查组四人面面相觑。如此首要的原则性的一条竟忽略了!他们觉得怪狼狈的。 “姚守义不是党员吗?”调查组组长,局组织处副处长,一位正处在更年期的不苟言笑的我党女同志不相信似的问。 “姚守义怎么可能是党员呢?”邢副厂长环视着本厂的党内同志们,慢条斯理地说,“他跟我们党员说话,张口闭口,贵党如何如何的。整党期间,就在这个会议室,他的发言近乎恶毒攻击了。老马当时你也在场,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说:‘我给党员提四条建议……’” “哪四条建议,向调查组的同志们详细汇报嘛!” “第一条,修改党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这么改,再动员群众帮助贵党整党时,贵党的大部分党员干部,较容易通过……” “接着讲嘛。四条都讲完嘛!吭吭哧哧地干什么?” “第二条,纪律检查委员会由党外人士组成。贵党自己监督自己,差不多等于不受监督。比如腐败现象,一旦整到自己头上,不是就整不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调查组的四个人全拿出小本儿记。 邢副厂长默默地吸烟,呷茶。 “第三条,贵党的领导干部,首先自己要继续相信社会主义。其次起码得证明自己的老婆孩子也是相信社会主义的。要不‘社会主义好’光留给老百姓体会,你们去体会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老百姓怪过意不去的……” “第四条更邪乎!说呀,看着我干什么?看着调查组的同志说!” “第四条嘛,我想想原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噢,他说,劝贵党今后少谈点儿主义。老百姓从来不靠主义活着。过去穷苦农民跟着共产党打土豪也不是为了主义,是为了分田地。老百姓活得不好,这国家也没好。别把主义当成个玩不坏的玩意儿。还说,要是贵党非要谈主义不可,就多谈点儿和平主义、人道主义,只这两个主义如今还跟老百姓有点儿关系。如果打日本来了个天皇,或者打英国来了个女王,能比共产党早五十年使中国富起来,我姚守义就带头不跟着共产党信马克思主义,而要信天皇信的那个主义,信女王陛下信的那个主义了……” “听听,听听……” 邢副厂长大摇其头。那样子仿佛会突然拍案而起,高叫“哎呀,怎么得了!” 姚守义当时是在主持会议的邢副厂长三番五次的督促之下才发言的。他的发言引起一阵阵笑声。群众代表们笑,党员笑,干部也笑。只他自己不笑。那天他本不想参加这种会,他原指定两名工人作为第二车间的代表。临到开会,他们推三拒四说什么也不肯扮演代表的角色了。 一个说:“整屁党啊,帮着党整了几次啦。整出点儿起色了吗?还不是越整,党的形象在群众中越灰不溜秋的?” 另一个说:“就是!趁早甭走这过场,拉鸡巴倒吧!往后这种角色,抬举别人好啦。我们不想入党,也犯不着在整党运动中显积极!” 连续三年的红旗车间,没有个群众代表乐意参加整党座谈会,当然有损红旗车间的荣誉。没奈何,他只得自己挺身而出。他一向自称“党外布尔什维克”,非党群众也习惯了如此看待他,以车间主任的身份充当车间代表,似乎也合情顺理。 会开得是相当之沉闷。党员不发言,群众代表们也不发言。尤其那些都有点儿以权谋私损公肥己的把柄攥在群众手中的党员干部,一个个摆出预备挨整的惴惴然如坐针毡的模样。而作为代表不得不参加这种会的群众,则根本不想面对面地揭他们的底儿。倒不是怕。一九八六年,群众什么话不敢说?是不屑于。一九八六年,被称作群众的最普通的中国人,似乎对什么事儿都不屑于了,评职称涨工资分房子之类的事儿例外。 用群众的话说:“犯得着吗?” “犯得着吗?”也成了姚守义的座右铭。许多看不惯听了引起某种冲动的事儿,克制着性情冷静地问问自己——犯得着犯不着?也就都不大犯得着了。这是一种修炼。一九八六年,聪明点儿的中国人,都挺自觉地朝此涅槃境界修炼着。入厂的头两年,他很不安分。供销科科长将十几立方米的一等木料以边角料的处理价格卖给某县县长,他提意见。可报复他的不是供销科长,供销科长“犯不着”报复他。是群众。群众心里有数,不久便会从那个县运来一卡车精米,每个职工都能不花钱分上三五十斤。至于供销科长分多少,厂里的其他头头脑脑分多少,群众不计较。当官的有份儿,群众也有份儿,就叫为群众谋福利。群众学乖了,学得实际了。不像前几年那么古板那么教条了。反对这种事儿,也许很有斗争性,但究竟能图着个啥呢?屌毛灰也图不着。冒犯了当官的,杜绝了群众的一次便宜,非但“犯不着”,简直“何苦来”嘛!当官的恼恨你,可能还讲个姿态讲个涵养,不显山不显水的,群众恼恨起一个人来,足以使一个人陷入灭顶之灾。 结果是他受到了一次警告:几乎全厂的人串通一气儿似的,见了他都佯佯不睬,以看一个“鸡奸犯”差不多的那种眼光乜斜他,三天内没一个人跟他说句话。以后他才领悟到,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温和的警告。 他三个晚上没睡好觉,彻夜反省。骂自己:活该!姚守义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再有这种事儿你提意见你是全厂人的孙子! 他不是个傻瓜。一次小小的温和的警告,也使他学乖。北大荒返城知青那种愤世嫉俗敢于直言的勇气,他是从此鼓不起来了。连严晓东那种当年揭竿而起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大游行的发起者组织者,如今也常常在现实面前三六眼观英雄气短了,何况他姚守义哉? 半袋子精米扛回家,老父亲老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 母亲一把把抓起来细看,说:“这米真好,这米真好。这是地道的‘赛珍珠’,瞧着生的就想吃。” 父亲欣慰地瞅着他,教诲道:“我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没分过什么。看来厂里现时是搞活了。哪个单位都讲搞活,不搞活还行?不搞活工人们肯正经干?你要不惜力气,对得起这厂。争取当上个锯工,那是技术工种!” 他苦笑着嘿嘿然而已。 母亲就用那精米做了顿米饭。的确好米,一粒粒闪耀着乳白色的光亮。他吃了两大碗,觉得从未吃过那么香的米饭。 学乖了,反而感到在厂里做人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只要不惜力气,闲事莫管,闲事莫问,奖金还是公道的。 邢副厂长二儿子要结婚,家里“住不开”了,得扩展出一间,是他带着几个工人去出的力,连小院儿也给重新围严加固了。剩下半方木料,邢副厂长老婆问:“守义哎,这木料,我留几根行不?我付钱,省得你为难,群众说闲话!”还煞有介事地掏钱包。 他一笑:“干吗呀婶?你用得着,悄没声留下就是了呗。我不讲,鬼知道!” 第二天邢副厂长见了他,主动打招呼:“小姚,局里总工会举办‘青年工人谈理想’活动,优秀青年工人才有资格参加,我跟工会主席研究了,让你去。” “我……”他受宠若惊,“我哪儿够得上优秀啊,再说也不能算青年了……” “怎么不算青年?才三十来岁嘛!有外国电影看,还发纪念品,去吧!”邢副厂长亲热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那一年秋季,大白菜奇缺。外县农村,急木材厂工人阶级之所急,应诺了给几万斤大白菜。但得工人弟兄亲自到农民弟兄的菜地去收,不是按斤论价,是按亩优惠论价。比公价便宜二分多,并且是市场上根本买不到的一级菜。当然照例得用木材换。收菜不是好干的活。那一年天冷得早,收不完就有可能冻在地里,便宜事反而会变成吃亏的事儿。全厂人人都盼着过冬白菜早早运回来,却没谁自愿肯到农村去吃苦。 是他姚守义,动员了十几个青年工人,自告奋勇,承担了这项为全厂人谋福利的任务。在他,有点儿将功折罪的心理。他没忘上次分精米自己的“恶劣”表现。 一个星期后,“凯旋在子夜”。第二天,看到四卡车一级大白菜,人人喜悦。 “小姚,不负众望,不负众望啊!” “守义,辛苦,辛苦!” “嘻嘻,今年不愁过冬没菜吃了!” 群众从此彻底宽恕了他。 得意之余,他内心产生一种悲哀。原来这就是“群众的本色”!与在兵团的“群众”多么不相同!一九六六年到一九八六年,二十年间历史在他心中形成的“群众”始终伟大的概念,在那一天被他自己的新认识否定了。可是谁能不说,一九八六年,中国人最像中国人,中国的“群众”最像“群众”呢?他却没再进一步想想,兵团的“群众”,是无家庭儿女的姚守义们自己。 大白菜别人替他运到了家里,老父亲老母亲自然又是一番高兴。父亲的高兴比母亲的高兴多一重——还有人给运到了家里,证明儿子的人缘不错。 父亲对他又进行了一番谆谆教导:“往后替群众谋福利的事,你要争着做!做这种事永远不吃亏,群众的心明镜似的,一件一件都给你记着呢!” 他仍只有嘿嘿然苦笑而已。 交换大白菜的一等木料,无疑是销在生产“合理耗损”账目上的。 不正之风所以没法儿杜绝,乃是因为不但掌权者边批边搞,还有着相当深厚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群众诅咒不正之风,可也唯恐共产党果真杜绝了不正之风。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前门行不通,后门也行不通的话,群众在许多方面更是走投无路的。所以还是开着前门留着后门好。前门开得大些,后门留得多些,一切事情想“搞活”差不离总能“搞活”。某些掌权者也掌握了这个规律,他们研究群众研究到家了,可以说是研究群众的专家。扔给群众一挂排骨,则自己扛走半扇公字号的猪也不打紧。他们不但不至于惹怒了群众,还将受到群众的拥戴。其实群众的本质就像小孩子。 姚守义悟出了这些道理,觉得自己成熟多了。 成熟了的姚守义也就更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人了。他嘲笑自己过去的幼稚和肤浅。 有些人一旦当上了模范和先进什么的,就被群众抛弃了,成了受气包。他可不是。他连续几年是先进生产者,人缘照样不错。倒没什么诀窍,不过受益于他做人的灵活性。今非昔比,观念更新,纲举目张。他自认为在做人方面的确是比过去灵活多了。他不像严晓东。严晓东是太舍不得改变过去那个自己,所以既无可奈之何地在变着,又变得挺痛苦,挺受罪。他可不依恋过去那个自己。要说半点儿不依恋,未免夸大其词,多多少少总还是有点儿依恋。过去那个自己在生活中时时处处模仿的是保尔·柯察金。过去的严晓东在这一点上与他相同。他们啊连打架也是保尔式的。能像保尔那么生活那么做人,固然不错。可在一九八六年,在中国,一个保尔能活得下去吗?张海迪是有点儿保尔精神的。可保尔并不到处做报告啊!他在电视里听过张海迪的报告,很受感动。但后来她的报告做多了,他便怀疑她必定有几次是违心的,身不由己的。真是保尔呢?会违心地身不由己地任人支配到处去做报告吗?足见最有资格做一个中国的保尔的人,归根结底也还是难以做成保尔。想通了这些,他苦笑着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严晓东却是痴情郎似的与过去的自己藕断丝连,拉拉扯扯,幻想拥抱着过去的自己在现实中跳“双人舞”;又丧失了过去的自己敢于孤立地公然地向现实挑战的勇气,那哪儿成啊! 2 他当上第二车间主任后,把全车间人笼络得围着他团团转。另外三个车间主任背后说他天生的是刘备,善于摔孩子收买人心。话传到他耳朵,他微微一笑,心中骂道:“去你娘的腿!老子现世学的!” 车间有几个小青工是厂里的“刺头”,腰里横着扁担的货。第一天宣布了他当主任,第二天下班他就请那哥们儿几个大吃了一顿。整整一箱啤酒全开销了。桌面上,他双手抱拳,豪爽地说:“论年龄,你们全是我小老弟,我是你们大哥!往后你们受了什么委屈,大哥出头替你们打抱不平!可大哥这个主任,也得靠你们多多维持着,我是‘维持会长’。你们若不肯给大哥这个面子,大哥明天就向厂里声明,车间主任干不了!” 过后,一个月内,他与老婆曲秀娟,访遍了几个“刺头”的家。进门便说:“你嫂子非要让我领着认识认识你这位小老弟!”见了人家老人则说:“我是他大哥,往后少来不了。来了千万别把我当成他领导看待!我们弟兄在厂里处得比亲兄弟还亲,您老不信我走了问他!” 小曲明白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起什么作用,话说得更其亲近:“你大哥不是块当官的料,有什么不够意思的地方你可得看嫂子面儿上多担待!别跟他治气。跟他治气他能活活把你气死。告诉嫂子,让嫂子调教他!” 这么一位车间主任人家还有不欢迎的吗?两口子告辞,家家送出大老远。车间主任登门拜访,还拎着点心盒子,还当着自己父母的面与自己称兄道弟,几个小青工觉得“大哥”给他们脸上添光彩。“嫂子”隔三岔五往车间通一次电话,不找“大哥”接,找“小老弟”们接。问从粮店买到了苞谷面,想不想吃贴饼子?还有四川辣味腐乳和虾酱。或者问想不想处个对象,一位姑娘二十三…… 能不“大哥”长“大哥”短吗?能不围着他团团转吗?这一套严晓东也实行着。不过在他是主动,在严晓东是被动;在他是积极的,在严晓东是消极的;在他效果是有益的,在严晓东效果常常是愈加有害的;在他实质体现着一种获得,在严晓东实质体现着一种没完没了有去无还的给予。所谓灵性不同,玄化各异。 按说学乖了的姚守义,在整党期间似乎不该发那么一通尖酸刻薄的言论。但他那一通言论,当时让听的人并不觉得怎样的尖酸刻薄,甚至连讽刺挖苦的意味也没有。他当时那种诙谐的口吻,那种挺幽默的模样,抵消了他那通言论的分量。那更是一种调侃。而他当时认为,调侃对那种沉闷的会议气氛是必要的,当时的效果也的确证明是必要的。不是他的发言,一些人快睡着了。邢副厂长当时也笑了的,还启发众人道:“说嘛,党内党外,关上门,一家人。小姚的发言就又风趣又中肯嘛!” 他那通言论绝非信口开河,哗众取宠,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他在心里是寻思了半天的。他想,面对面的那些人,包括邢副厂长,已然摆出了等候挨“整”的嘴脸,自己的发言若真指名道姓,披私揭短,他们不恼恨死我姚守义才怪呢!和别的群众代表一样,呆呆相望锁唇舌,来个一声不吭吧,邢副厂长又在不停地怂恿他,而摆出等候挨“整”的嘴脸的那些人们,一个个显得那么不尴不尬的。空对空不着边际地说几句冠冕堂皇的“很必要很及时”?别的群众代表会认为我姚守义不是来帮着“整”党的,是来帮着党走过场给党搭下台阶的,有讨好卖乖投机之嫌,也太孙子。想来想去,发言只能亦虚亦实,亦庄亦谐,亦尖锐亦轻松,“调笑令”为高。 人们笑过了,拍拍屁股一哄而散。几个人还对他说“精彩!”“妙!”“糖衣炮弹。”“共产党下回整党,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他也觉着自己的发言挺精彩挺妙。 一九八六年,老百姓或曰群众,谈论党,“调笑令”就不错了!白纸黑字写出来大煞风景,然而是真现实。 他哪里能预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厂长候选人呢?又哪里能预想到,邢副厂长会在调查组面前泡沫裹钉子奏他一本呢? 调查组组长最后对邢副厂长说:“我们回去如实向局党委汇报。今天这个会嘛,属于党内摸底,内外还是要有别。不许扩散。” 姚守义的话被第一车间主任老马一重复,完全走了“调笑令”的味儿,使调查组的人听来咬牙切齿有如“霹雳火”。 党内有党,党外有派。哪能不扩散? 一九八六年,中央政治局在什么地方开了一次什么什么会议,会上哪一位常委说了哪些话,都全国各地风传得有鼻子有眼,使人不由得不信呢! 首先就扩散到了姚守义耳朵里。 他不以为然,说:“把我的话反映到中央去我才满意哪。有时候还真想和党中央直接对上话呢!”他没把问题看得多严重,也并不认为邢副厂长心怀叵测。何况,他压根儿不想当厂长。一千六百多人的工厂,即使当上了厂长,孤独一枝,踢蹬得开吗?不用上边撤,三个月后自己就得识趣地滚下台。我姚守义可不是电视连续剧《新星》里那个李向南。他有自知之明,李向南他爸是干什么的?我爸是干什么的? 接着就扩散到了老厂长耳朵里。 下班走到厂门口,老厂长的三女儿秀红从传达室迈出来,拦住他说:“我爸叫你到我家去一次。” 没结婚打了一次胎。秀红苍白的脸色尚未恢复原先的秀色和红润,在他面前显得有几分忸怩,似乎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就去?”他怕在她家耽误久了,看不上《阿信》。 “嗯。” “有事儿?” “没事儿能打发我在厂门口堵你吗?”她故作小女儿状地一笑。可能就是这小女儿状的勾人的笑,使她为邢副厂长的二儿子白怀四个月的胎也没做成媳妇。邢副厂长家却多出一间房子,公家还搭上一个班的人工和几方一等木料。 “什么事儿?” “去了就知道了呗。我爸气坏了!” “气坏了?为什么啊?” “还不是为你!” “为我?我没惹你爸生气啊!” “为你,生别人的气!” “生谁的气?” “生邢大头的气!生马胖子的气!我爸说,要击鼓骂曹。” “击鼓骂曹?!” “嗯。骂邢大头个老狗!” 他暗暗捏着两把汗。怕她爸走火,今天伤了自己。 两人一接一递,说话的工夫,就到了她家。 厂一级的头们,住的都不是楼房,而是苏式平房。这一带原叫“莫斯科兵营”。当年苏联红军从佳木斯登岸,进攻日本关东军,帮着抗联收复了哈尔滨,一些尉校军官把妻小接来,曾在此居住过。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们却依然是本市房管局众多人垂涎的住宅。都有小花园,都是独家独户,室内举架要比新建楼房高两尺多,窗子都有美观的窗框,门前都有厚木台阶。近两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气管道,安装了土暖气,冬暖夏凉。那些小花园里,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红,芬芳弥漫,绿荫遮阳。 老厂长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顶宽檐。厂里上个月刚刚派人给粉刷过。外墙是米黄色的,门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庄重,自成格调,美可入画。满院儿开着扫帚梅和夜来香。 进了院,秀红说:“这些花儿过几天全拔。” 他说:“开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院里没花儿太空落了。” 秀红说:“我爸要种草。老小孩心态,想一出是一出,谁敢反对?” 他跟在她身后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爸的房间门口。虽然来过她家两次了(一次是春节团拜,代表本车间的工人们来探望老厂长,一次是送老厂长住院),还是很有些拘谨,仿佛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他觉得这里总有点儿不像一个真实的家庭,像舞台上设计体面的内景。 她爸——那干瘦的矮小的老头儿,跺一下脚全厂都会发生震动的人物,端端地坐在包皮椅子里,双手各抓着两个健身球,似乎无所事事地把玩着。说他是坐在包皮椅子“里”,不是“上”,是因为和他的身体相比,那包皮椅子显得巨大而沉重。 老头儿正盯着房门口,更准确地说,正盯着第二车间主任。无法指出姚守义和这看去行将就木但又很难死掉的老头儿究竟谁的目光先落在谁的身上。反正姚守义一看见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义脸了。极其威严的目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面容灰黄皱纹纵横的老人的头,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惧。 姚守义觉得,这老头儿,也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像舞台上的模型。石头凿出来的或者铁水浇铸出来的,永远不会站起行动,只可能连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子一块儿倒下。 怎么这么一个干瘦的诸病缠身的老头儿,全厂就人人都怕他呢?他在木材厂这儿咳嗽一声,局里那些领导就都能听到似的异常重视呢?姚守义迟疑地站在门口望着他,心里却大不敬地寻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裤腰带,一只手能不能不费劲儿地把他举过头顶? “你进屋啊!”秀红推了他一下。 屋内铺着块羊剪绒的大地毯。他见秀红换上了拖鞋才走进屋,便也将自己干活穿的那双破皮鞋脱了。一股恶臭首先冲入他自己的鼻孔。他的脚气,每天一进自己的家门,第一件事儿是洗脚,否则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小曲下班比他早时,会预备一盆温水摆在门口。这儿可没谁知道他的惭愧,也就没有一盆温水预备在门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不是因为老厂长,是因为自己的两只臭脚。趁臭味儿尚未大面积扩散,他进屋后先开了窗,接着开了电风扇。他做得随随便便,随随便便得近乎大大咧咧,好像他是这家庭中受宠的一个女婿。 他没敢坐老厂长身旁那只沙发,坐老厂长对面摆在门口的一只油得可爱的小板凳上,这样可以将两只臭脚放在门外。其实他倒很想坐沙发,正如老厂长在家里愿意坐那包皮椅。 “你干吗坐这儿啊?”秀红奇怪地问,随即说,“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爸在院子里乘凉垫脚的。” 他说:“老厂长垫脚的,正适合我坐。” “瞧你会说话劲儿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当接班人!”秀红哧哧笑了。 电风扇嗡嗡响,掩盖住了健身球发出的简单音响。 “什么味儿?”老厂长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这个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来时,街角有辆抽粪车淘公厕……”他平静地说,起身将电风扇扭至快挡。 “我怎么没看见?”“三小姐”在这类问题方面最讲“认真”二字。 “你没注意。”他十分肯定地说。 “怪啦!咱俩并肩走着,你看见了,我却没看见?” “没看见的事物就不存在了吗?你没看见,它也是在那儿散发着臭气!是客观第一?还是主观第一?”老头儿一句是一句地说,仿佛老哲学教授在启发思维迟钝的学生。 “得了得了!哪儿对哪儿啊!”“三小姐”嗤之以鼻。 姚守义赶紧表明立场:“老厂长说得对。客观是第一性的,永远是第一性的。比如那辆你没看见的抽粪车……” “姚主任,没您这么拍马屁的。听着也太让人肉麻点儿了吧?”“三小姐”那双细长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进三分之二,名副其实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这么认为我呢?不等于也骂你爸了吗?你爸他是那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领导吗?” 老厂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训斥:“这儿没你的事,你给‘继革’洗澡去!” “三小姐”哼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老厂长研究一幅欣赏不了的现代派绘画似的,仍注视着他,不说话。 “三小姐”将一只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参液洗发精”放在盆边。他以为她不是给她二姐就是给她大姐的宝贝儿子洗澡,不料她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只花皮猫,杀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还喃喃着:“‘继革’别怕,‘继革’别怕,阿姨慢慢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招人疼爱……” 从哪个辈分上论,她是它“阿姨”呢?他想笑。 “看着猫干什么?看着我!”老头儿终于又开口了。三分钟不“鸣”,一“鸣”惊人,气粗如吼。他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那么干瘦弱小的身体里,怎么蕴藏着这样充沛的底气呢?老头儿尽吃些啥补药?他好生奇怪。 “这猫的名字,起得挺……绝的啊!”他说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老头儿。 “你不是党员?” “对啊。不是。” “你为什么不是?” “这……党没批准过我……” “哪个党?” “中国共产党啊!” “我问哪个地方的党?!” “就是……兵团,我们当年兵团那个地方的党……连队党支部呗!” “这样的党支部该狠狠整!” “是啊。整党嘛,狠点儿,比走过场强。不过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逼出人命影响不好。当年我个人的努力不够……”他边说边细心观察老头儿脸上的表情,希望那张灰黄的皱纹纵横的脸起点儿变化,或者同意他的观点,或者反对他的观点。 那张核桃般的脸上毫无变化。老头儿仿佛当了一百年皇帝,被权力整个儿异化了,满脸写着威严。老头儿停止了把玩健身球的双手在自己膝上同时拍了一下。一对健身球滚落。 “可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党员!”气不打一处来的语调。仿佛一向被他卑鄙地欺骗着,今日才水落石出,真相大白。 他的屁股离开小板凳,替老头儿捡起那对健身球,偷眼瞧瞧老头儿,老头儿咄咄地盯着他。他不敢还那对儿景泰蓝的健身球,只好暂时拿在自己手中,畏缩地又坐在小凳上,没忘了两只脚放在门外。 “老厂长,我……我可从没敢自己那么以为过呀!”他发誓般地表白着。 “你奉劝敝党修改党章?!” 另一对健身球也滚落,有一个滚到老头儿的皮椅下,他只捡起了一个。 “我不过……给贵党提建议,在整党会上……会下我可没乱讲……” “敝党!” “对,敝党,敝党……” “住口!只许我说敝党,不许你说敝党!” “对,我说错了。我是应该说贵党的……” “混账!” “说贵党也不应该……说贵党是完全错误的。应该说我们的党,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这一二年他说“贵党”说惯了,顺嘴了,而且从没有人指责他不该这么说。连党员们也没对他进行过指责。他直到这时才明白,上午的会议内容不仅扩散到了他自己耳朵里,也扩散到了老头儿耳朵里。一个一九三七年的老党员,自尊心必定被大大伤害了。他欲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解释。 “你瞧不起敝党是不是?!” “不,不。瞧得起。很瞧得起……” “敝党再不行,可把蒋介石赶到了台湾去!可统一了全中国!眼下在领导着全中国的改革!你小子有能耐,再创造一个党!敝党将全中国让给你的党领导!” “老厂长啊,您听我说,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我不是一个劲儿地向您认错吗!”他两手机械地运动着健身球,像是被老头儿逼着运动那玩意儿。 “你小子有什么资格奉劝敝党修改党章?!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敝党引以为荣的就是‘全心全意’四个字!半心半意!半心半意连国民党在台湾可能也会做得差不离!” 电扇停了。他和老头子之间的空气不再涡旋,却谁的鼻孔都好像塞满了棉团,鼓了起来。在他手中运动着的健身球,发出清脆的音乐般的撞击声。 老头儿与他说过的“贵党”针锋相对,口口声声“敝党”,恶狠狠地谦逊。 “敝党创立六十余年,把全中国老百姓从苦海之中拯救了,有些人今天竟忘了本!身上的衣服还没干呢,转脸不认人,还要说:没把我帽子捞上来!” 他耳听着,眼朝“三小姐”望着,盼她给“继革”洗完澡,能够注意到他用目光发出的求援信号——她明明说,她爸不是生他的气嘛!担心老头儿走火,老头儿果然向他开射排炮! 老头儿朝走廊大声嚷:“秀红,你说,你还相信不相信社会主义?!” “三小姐”将“继革”从盆中拉出,用块浴巾给它揩毛,一边拖长了音调回答:“信——连咱家的猫都信——” “听到了吗?!”老头儿怒视着他。 “我也信……真的。我不信不是连只猫都不如了吗?”他嘟哝着回答。 “你信个屁!” “老厂长,我哪能信个屁呢……” “继革”突然从走廊蹿进屋,一纵,蹦到老头儿膝上,弓腰一抖,水珠溅了老头儿一脸。 “滚!” 姚守义如得到大赦令,站起来蹬上鞋就走了。 3 走到街上,他扑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厂长的气,老厂长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大。莫说训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话确实够让一位一九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气愤的。何况这位老党员一向抬举他,使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又极力推荐他当厂长。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厂长的健身球被他带出来了。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年月,不可爱的领导干部,谁把你当回事儿?玩蛋去!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照旧不尿你! 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贰”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强调干部年轻化时选进班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干部了。他爱人(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说他老婆)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岁呢!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受不了她这个!有天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面!”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我买副厂长夫人的一对白馒头!”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腿比个什么劲儿?能比出公道来吗?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我一九三七年入党。我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老子当年拎着脑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有意见顶屁用?白有!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子女!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争不过老子!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一九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最后我批准的!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吗?凭哪条?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谁敢说不对?嗯?老子六十六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妈的有点儿人道主义吗?”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嘛!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好得很!市委嘛,严肃的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市委工作!”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市委做了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照此办理!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照市委的办!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不许差!”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厂’啊!”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地干什么?”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冲我要!”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都不要干活去!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自由!还想多要,半点儿不给!”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至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 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 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凡本厂车间女工,发长不得过耳。入厂必戴工作帽。2.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除厂籍,留厂察看。3.凡本厂男工……” “坡底儿鞋也不许吗?”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我不懂!”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挂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干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儿不叫他“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得表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啦‘右’啦的!‘左’怎么啦?‘右’怎么啦?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左就左会儿,右就右会儿嘛!”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儿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画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作“一小撮”。“文化大革命”,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家庭的某些人因某种政治罪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作“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左”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地恐“右”转变为过于敏感地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曰“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左”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癫疯”。邢副厂长竟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做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场。 “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 “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 “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了。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重又一重。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表现之目的,没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姚守义从来不敢轻易表现自己良心中那点儿公正。因为他感到许多人希望将磊落与卑鄙,崇高与低下,坦白与虚伪,无私与有私放在中国的现实生活这口千年老汤起沫冒泡的大锅里一块儿煮,还要指着蒸蒸沸汽理直气壮地说:“你闻闻,不都一个味儿吗?”。 叫你怎样回答? 他时常难免颓唐地想:妈的,这时代对于人的卑鄙、低下、虚伪、自私和种种的投机心理,太他妈的容忍了吧!就算同属表现吧,中国人总该努力表现好的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谁,将一只死鸡倒挂在那块柞木烫字的木板上。许多人围着瞧,许多人传递着会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语证明自己对于“左”之受到作践格外开心。 他气愤不过,强压住火不说什么,默默将死鸡摘下,像抡链球似的,抛往路对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当时的脸色十分可怕,谁都不吱声儿。过后他知道,有些人骂他:“‘左爷’没儿子,这回准有干儿子可认了。” 他本想找那些家伙打一架,满厂绕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没找到,气也消了。“犯得着吗?”——这种处世哲学安慰了他。 技术科新分来一个大专毕业生,据说很有点儿新思想。厂里的一伙儿小青工,将那小子尊为“精神领袖”。连本车间的几个“小老弟”,午休也开始往木料仓库去,那儿是“新思想”的讲坛。接受了几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们变得“深沉”起来,动辄开口道:“‘眼镜’认为……”或者“这个疑问得去请教‘眼镜’……” 怎么样个人物会有如此的魅力?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的洗礼,就也到木料仓库去了一次。蹲在一个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侧耳聆听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儿一套儿的“新思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这话流传千年?因为是哲学!孕妇肚子里的胎儿都是自私的。孕妇吃了胎儿不愿吸收的食物,胎儿就给孕妇来了个让你呕吐!才不管妈不妈的呢!” 众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浅出,这是讲道理的学问。他自己这门儿学问不太行。 “自私是一种权利。至高无上!我就自私,这没什么可耻的。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脑袋换一支香烟,我不会犹豫的!别人也可以这样对待我嘛!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嘛!社会这样朝前发展。弱者就渐渐被淘汰光了!你保不住你的脑袋,你活该!你被淘汰天经地义!这样人种就强化了!必将达到一个强者的未来。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理想王国!” 这话使他听了很逆耳。侃侃的语调充满着毛骨悚然的冷酷。人类的未来假如是那么一幅图画,他真有点儿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担忧。拿别人的脑袋换一支香烟若是权利,而且至高无上,人吃人不是也没什么了吗? 妈的,怎么这样的些个人都那么恬不知耻地坦率呢?他又有点儿想不明白了。妈的!时代确实变了,恬不知耻的人变得如此坦率,还保留着点儿羞耻心的人大抵又变得虚虚伪伪暧暧昧昧! “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比如……比如江姐、许云峰、黄继光、董存瑞……这些英雄?怎么说?” 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地,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地,不好意思地提出异议。 他停止吃饭,抬头朝“精神领袖”望去。望不见“领袖”的脸,“领袖”的脸被众多“信徒”的后脑勺包围着。 “哈……”嘲讽的一声,显然是“领袖”发出的。“哈,我猜到你们有人准会提这类愚不可及的问题!你看过《红岩》?” “没,没看过……” “看过就大大方方地承认看过嘛,别不好意思!” 仿佛《红岩》是黄色手抄本。 “没看过,真的!前几天,电视播过一次《在烈火中永生》……” 很惭愧地“招供”。 “有三个台可以选择嘛!也可以关了嘛!没人非逼着你看。证明你还是自己愿意看。”类乎审讯的口吻步步紧逼。 “这……” 一个“这”字,不但惭愧,简直包含着耻辱了。 “这什么这!哥们儿,你不是还对我说,感动得流眼泪了吗?你说没说?说没说?” 别个“信徒”的从旁揭发,又引起一阵哄笑,一阵揶揄。 “小子,脸红什么?”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啦?” “防冷涂的蜡!” “你们干吗挤对我啊!我不过就是看了《在烈火中永生》,又不是调戏妇女!操,这也丢人现眼啦?” 嘟嘟哝哝的,是自我辩护,已然觉得耻辱了,听来勇气很不充足。 “算不上丢人现眼,却也够幼稚得可怜了!你泪腺就那么发达?”“领袖”又开尊口了。“领袖”一开口,众人肃静。 “许云峰、江姐,一切一切的所谓英雄,统统不过是另一类自私自利者。”“所谓”说得十分重,咬出特别强调的意味。口吻相当轻佻,亦相当权威。只有将人生真谛“吃”得透透了的大思想家,对一群愚昧之徒进行启蒙时才可能是那种口吻。自信得如同上帝,仁爱得如同上帝在拯救不开窍的灵魂。那种口吻使人听来大慈大悲。 木料仓库比教堂还静,一堆堆木料似乎都在听。 “你们想一想,许云峰有妻子儿女没有?肯定有。江姐有丈夫没有?有的。书也罢,电影也罢,反正是同一个人。叫彭松涛嘛!还有个儿子,别人代养着。可他们置夫妻儿女于不顾,宁愿去死。图的什么?世上有无所图的行为吗?绝对没有!他们图名节,图流芳千古,图成为英雄,图被后人敬仰。说白了不就这么回事儿吗?我们后人被他们感动了。为他们的壮烈牺牲流泪了,还要纪念他们,缅怀他们。他们图的就是这个!他们那么一种人,活着所追求的就是有机会壮烈一死!人固有一死嘛!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们的信仰归根结底也是个人主义的嘛!充其量是个人英雄主义的嘛!死,完成了他们那种人的精神追求。给他们带来满足,带来快感。要不怎么叫从容就义,笑赴刑场呢?他们那儿满足了,体验到心理快感了,从容就义,笑赴刑场。您哥们儿今天为他们落泪,您不是大傻帽儿吗!他们为了实现他们的追求,使他们的亲人悲痛万分而心肠如铁。这是一种异化了的自私,更冷酷无情的自私,更深刻的自私。还不如甫志高呢!甫志高还有点儿人情味儿呢!甫志高为什么叛变?因为他想到了他妻子!甫志高被捕时不是说了句‘她什么也不知道’吗?这是很感动人的!甫志高不值得同情?他是一个悲剧。您许云峰您江姐身上体现的是人自私本质的一方面。我甫志高身上体现的不过是另一面。都是自私,分什么叛徒和烈士?这种观念上的分法儿公平吗?不肤浅吗?《红岩》我在学校读过。不都说是本使人感动的好书吗?那么我就研究研究。我与别人读得不一样,我是边读边思考。你们觉得我的许多见解不凡,为什么?因为我习惯善于对许多事件独立地深入地思考。来支烟……” 好几个人掏出烟,朝一个闪耀着“新思想”光芒的方位扔过去,整个仓库都仿佛被一种“新思想”的光芒普照,气氛是那么地肃穆。 “这烟味不正。对不起了啊,我换一支吸。‘三五’的,哪位哥们儿这么慷慨?还是‘三五’吸着来劲儿!中国那么多制烟厂,就是生产不出抵得上‘三五’的烟!……接着刚才的话说。打个比方,给你们侃侃《西游记》!比方许云峰江姐是唐僧,甫志高是猪八戒。你们别笑!《西游记》我也研究过。没思考成熟的见解我不与人谈,深刻的思想首先是成熟的思想。您唐僧,一门心思取经,一门心思修成正果,历尽千辛万苦,遭遇九九八十一难,那是您所要达到的个人目的,那是您的活法,那是您的人生观,您对生命价值的一种选择。我猪八戒不是您唐僧。我要回高老庄做高员外的女婿,我追求的是人世间的享乐,我追求的是女人。有个外国老头儿去看病,他说:‘医生,你得给我想个办法,我已经一百岁了,可是还在追女人。’医生说:‘那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我帮忙?’外国老头儿说:‘因为我在追女人的时候,已经想不起为什么要追她们了。’这叫人性,男人的人性。记者问美国总统卡特:‘总统先生,您见了漂亮的女人时会做何想法?’卡特回答:‘什么想法都产生过,有时甚至产生强暴她们的念头。’哪个男人对漂亮的女人没产生过强奸的念头?这不是男人不好。谁叫有些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呢?你漂亮,我就想强奸你。不是我获得了强奸你的快感,就是你加给我强奸不了你的痛苦。在这一点上,倒是女人们应该开明点儿,与传统观念彻底决裂。接回来说,猪八戒追求的是女人。您唐僧心归正本,绝了七情六欲。您是个人,不想当人。我猪八戒有我的活法,有我的人生观,有我对生命价值的另一种选择。人活一世,谁比谁活得崇高啊?欺人之谈嘛!可惜猪八戒后来还是被正统思想牵制着,妥协了。猪八戒也是个悲剧。这就是《西游记》的局限性。越是名著,往往局限性越严重。有一个时期,我还想给《西游记》补续呢!可惜没工夫。我还不那么打算出名。现在这年龄,正是玩乐的年龄。享受享受青春,你们说对不对?烟灭了,谁有火?” “我有火!”姚守义大声回答。 第二车间主任屈尊移趾,他来到这个“新思想”的布道场,怀着对一位大专生的十二万分的羡慕和敬意,躲在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一边吃饭一边听,听的却是一大套使他七窍生烟的高明的胡说八道! 他心里的火压不住! 妈的你小子不想当英雄也罢了。和平年代,想当英雄也没那么多机会那么多条件。你不该信口雌黄作践英雄!更不该作践死去了的英雄!妈的老百姓说法你小子这叫鞭尸! 姚守义是共和国的一代长子中“正统”思想基础最松散的一个。因为“正统”从来也没把他当成怎么回事儿。“正统”曾赏赐给这一代人的那种种嘉奖,他所得到的太少了。“努力争取”了十一年,直至他灰心丧气,不懂再如何“努力”如何“争取”的时候,“正统”才丢给了他一枚团徽。就好像当妈的随手丢给对她的感情变得淡漠了的孩子一块糖盒里遗留下来的难以剥下糖纸的糖。那是大返城前几个月的幸运。“趁团支部还起作用,咱们拉守义一把,让他入了团吧!”完全是几个团员知青出于义气,他才最后一批“单不棱儿”地入了团。 “正统”思想之对于姚守义,诚如旧童装之对于长大了的少女。她们保存它们乃是保存自己的一部分。她们有时容忍不了别人将它们贬为“过时货”,乃是因为她们穿着它们确曾显得可爱过。时代之所以是延续的,正由于只能在一代人的内心里结束。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个过程远比核桃干了的时间要长。 姚守义是返城知青中最明智地向生活进行主动的协商,最善于同生活“和平共处”的一个,是最早学得世故起来和圆熟起来的一个,也是最早从身上血淋淋地撕下愤世嫉俗的一层皮的一个。他原谅自己有时变成滑头,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变成恶棍。他可以做到不与滑头哲学争辩,但他毕竟还没修行到容忍恶棍理论的“超境”。 他端着饭盒,大步走向“新思想”的“精神领袖”。 “没想到主任也光临了,惭愧惭愧。我若瞧见您,就请您坐我对面了!”“领袖”颇感意外地说。 众人对他的突然出现不无诧异。 “你不是讨火吗?”他走到“精神领袖”跟前,将剩的半饭盒米饭扣在对方头上。扔了饭盒,双手按住对方的头,洗毛皮领子似的,就往对方头发里揉搓大米饭。烧茄子的油汤从对方头上往下流,糊住了眼镜片,一双别人称之为“深奥”的眼睛鼠目寸光了。 “再说给我听,许云峰是自私的吗?江姐是自私的吗?黄继光董存瑞是自私的吗?!说!” 他双手扼住了对方的脖子。 对方的脸憋得绛紫,连气儿都喘不过来,哪里说得出什么话! “说啊!” 他手劲失了控制,对方翻白眼了。 “大哥!大哥你干什么?” “大哥!你掐着人家脖子呢,人家能说出话吗!”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 本车间那几个“小老弟”,惊慌失措地围着劝解。 “你们别管我,我掐死他。他那通狗屁脏了我耳朵!洗不干净了!” “大哥,人家那也是一种观点,言论自由,你别胡来啊!你不爱听可以和人家辩论嘛!” “我辩论不过他。我非掐死他不可。掐死他我得到快感,我非要得到这点儿快感不可!” 没人拉扯着,没人掰他的手,他真会掐死对方的。 好皮肤的女性般白皙的一段可爱的脖子,终于从他那双铁钳般的手中拯救出来了。“领袖”业已奄奄一息,被人扶放着平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口气儿。 众人望着他们自己尊敬的“领袖”,一个个表情愠怒。这简直是肆无忌惮的暴行嘛!而且他是位主任啊! 他才不理睬他们愠怒不愠怒。他一旦怒了,眼里没有别人。他想:今天我姚守义不发怒,往后哪个流氓歹徒当着我面强奸幼女我也会变得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了! 他从地上抓起一片烧茄子,塞进了“领袖”口中。 “领袖”含着烧茄子,不敢吐出,不敢动。油汤糊住的两只镜片,像一双因恐惧而扩散的眸子。镜片后那双“深奥”的眼睛还深奥不深奥,可就没谁知道了。 “批判的武器”永远抵不过“武器的批判”。 “新思想”哪怕是“新”而又“新”的思想,用焖得不软不硬的米饭和烧得油腻腻的茄子,照此办理,也就失去启蒙的力量了。 众人愠怒地站着,没人瞧他,都瞧着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希望,他们的“领袖”缓过气儿一跃而起,操件什么家伙与姚守义拼命。“领袖”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不与姚守义拼个你死我活才怪呢!明知拼不过也得拼,也该拼。具有思想力量的人应是“士”,“士可杀而不可辱”啊! 然而他们的“领袖”使他们大大失望。他就那么躺着,仿佛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动一辈子不爬起来了。他连个人多少总该有那么一点点的血性都没有。爬起来呀!爬起来跟我打一架呀!姚守义低头瞧着他,你得证明你是个男的呀! 他想象得到,只要对方爬起来与他拼,必定会有几个人也对自己开打。他做好了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精神准备。虽然他不是“精神领袖”,但毕竟有精神,便知道准备。 可“领袖”就是口含着烧茄子不动。 这小子是吃什么样的女人的奶长大的呢?他想不通了。妈的打算像一条恶狼似的活着,骨子里却又是只兔子!这样的小子这二年多起来了。你惧着他,他真能玩闹似的就拿你的脑袋去换一支香烟啊。你蔑视他,他可以装你孙子! 姚守义看出来了,他不离开,那位“领袖”是没胆量吐出烧茄子爬起的。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严峻包围着他。 他瞧了一眼手表,厉声道:“还差五分钟上班了,都给我滚!”话一说完,抬腿往外便走。打死了“镇关西”的鲁提辖,就是他那么样从状元桥头脱身的。 幸而本车间那几位“小老弟”挺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个默默地顺从地跟将出来,别的些按捺着愤愤不平的才没敢跟他“炸刺儿”…… 第二天,一个话儿在全厂流传——姚守义要入党了。 几个“小老弟”郑郑重重地问他:“大哥,你是不是要入党?” 他听了奇怪,郑郑重重地反问:“入党怎样?不入党又怎样?” “挑明了,你要入党,先跟哥儿几个打声招呼!” “对,还是先打声招呼好。” “免得我们不认你这位大哥时,你心里还不晓得哪儿得罪了我们!” 他一一注视着他们,半晌没吭声。那时那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自己这个车间主任实际上当得有多么难! “我连申请书都没写过,入什么党?” “你不想入党,昨天为什么那样对待‘眼镜’?” 哪儿跟哪儿呀!扯不上边儿嘛!过后寻思,又觉得他们问得是有道理的。车间里有个老工人,每天早来晚去的,打扫车间,检查车床电路,他们也这么对他说:“好好表现吧您哪,争取退休前混入党内!”他心里最清楚,老工人压根儿没想入党。二十几年养成的自觉习惯。他们认为,只有企图怀着某种利益动机“混”入“共党”的人,才容不得“眼镜”那套叛逆性的“观点”。而任何叛逆性的“观点”,对他们都有着吸引力。 他苦笑了,回答他们:“好,我想入党的时候,保证先跟你们打招呼。现在我还没想呢,就还是你们大哥!” 而他那位退了休的老父亲,却对他入不入党十分在乎。 “当个车间主任,连个党员都不是,别人不说,你自己觉得配吗?赶紧地给老子争取入党,要不你这主任当得名不正言不顺!” 老父亲三天一遍心病似的叨叨,常常使他起烦。 ………… 4 被老厂长狗血喷头地骂了一通的姚守义,一边沮丧地往家走,一边胡思乱想。由这儿想到那儿,由那儿想到这儿,“意识流”,没个条理。许多事儿,不想则已,一想,徒增不快。 走到离家门不远处,母亲在门口望见他,大声嚷:“还不赶紧走几步!小曲把饭菜摆上了桌儿,等你有工夫啦!” 一辆自行车,连铃也不按,擦身骑过,猛地刹住在他前边,挡住他的路。 又是秀红,两手扶着车把,裙子底下跨出一条穿着透明丝袜的长腿,高跟鞋鞋尖点地,瞪着他不说话。 “噢,你爸的健身球……” 三个景泰蓝的好看的球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她递过去。 她不接,冷冷地问:“你想把老头子气死呀?” “在你家我气他了吗?你听着的啊!” “那他没发话让你走,你怎么就扬扬长长地走了?” “是他骂了我一声‘滚’,我才敢走的嘛!我不滚,有挨骂的瘾啊?” “他是骂猫。” “骂猫?” 什么事儿呢! “你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了。” “你敢?你敢,我就如实禀报。老头子逼我追你的!” “那……我吃完饭再去你家……” “老头子也还没吃饭呢,被你气得躺在沙发上哆嗦!” 母亲望着他们,又嚷:“秀红,有话家来说呗!” “我爸找守义哥有事儿!他不去!” 恶人先告状!要不是她降下十一级干部女儿的身份怪近便地称他“守义哥”,他就真给她来个不去了! “你快给我去!站当街跟秀红磨什么牙!” 母亲在家门口训斥他。 “你爸不至于咬我几口吧?” “那谁知道!” “我说‘贵党’没什么讽刺的意思,你得帮我解释解释啊。” “他生气不光为这个。我们姐儿几个,当着他面儿也‘贵党’长‘贵党’短,他还不是装聋作哑听着!归根到底他是生邢大头马胖子他们的气!” 姚守义没法儿,只好返身跟秀红往回走。 “我带着你快点儿,这会儿工夫兴许老头子就犯了心脏病呢!” 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承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嘛!有多少气您都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撒气?”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儿……耐心……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干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老头儿宽厚地说。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我让谁挪谁就得挪!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吗?!”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荡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吗?” “不用教,不用教……”他嘟哝着,马上做出要下笔的模样,心里却着实不知该怎么写。不敢抬头看老头儿,侧脸瞧了秀红一眼。 “该往纲上提,你就放心大胆往纲上提。该往线上挂,你就放心大胆往线上挂。一切有我爸替你顶着,还怕谁敢打你个反党啊!”她也正瞧着他,有几分幸灾乐祸,有几分推心置腹。 “我不怕。有老厂长替我顶着,这世上没个我怕的人!”他说,又嘿嘿讪笑。他想:三小姐,没你老头子替我顶着,我照样不怕。一九八六年了!我姚守义给共产党提几条建议,还是在整党的时候请我提的!不信共产党会关我大牢或者枪毙我!大不了撸了我这个车间主任,以为谁稀罕当啊! 老头儿“嗯”了一声,表示肯定女儿的话,也表示肯定姚守义的话。 “关于本人在整党期间,向党所提之四条建议,思考很不成熟,提法似欠妥当,今经反省,认识了错误,特向贵党……” 秀红捂嘴哧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笑得老头儿闭着的眼睛复睁开了。 老头儿喝问女儿:“这是严肃的事,你坐他旁边笑什么!” 他也不解地瞧着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别笑。你一笑,倒显得我不严肃了似的!” 不料她笑得猛烈起来,最后笑得不能自已,翻身伏在沙发上,全身颤动。 “放肆!” 老头儿大怒。 “是他自己不严肃嘛!还不许人笑?”秀红忍住笑,细手指戳着“贵党”二字,“你别改,啊?”又大笑,笑着奔了出去。 姚守义这才注意到,心不在焉地写了“贵党”,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党会以为我存心耍笑党,那才冤枉! “你写了些什么?念给我听!” 老头儿对他的态度起了疑心。 他不得不念。念到最后,将“贵党”用一种特殊的语调念成“亲爱的党”。 老头儿听得极认真。听罢,沉吟良久,频频点头道:“可以……是可以的。那个‘之’去掉,文绉绉的,不顺耳。什么不成熟?什么欠妥当?那是完全错误的!就照我的话写!是完全错误的!要在一九五七年,打你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右派!一九五七年我在思想汇报中,错把中国共产党写成了中华共产党,还做了三次小会检讨一次大会检讨呢!如今共产党处处宽大着你们,你们也别往共产党鼻梁上爬!重抄一遍!” 他一迭声说“是”。照老头儿的意思改了词句,重抄一遍。抄完,问老头儿:“日子就写今天吧?” 老头儿想了想,一摇头:“还是不写具体日子好!” 他双手将那份检讨呈递给老头儿。 老头儿叫:“秀红,找我签阅文件的那支笔!” 秀红应声而至,这儿那儿翻了一阵子,寻找出一支半截红蓝铅笔,塞在老头儿手里。 “我拿着,你看着,再念一遍我听。” 秀红立在父亲身旁,一字一句念了一遍。 “我这眼,离了眼镜是睁眼瞎。他写得工整不?” “工整。他字比人好看点儿。” “推我到写字台前。” 秀红就将父亲推到了写字台前。 老头儿的认真,使姚守义大受感动。他不禁后悔自己写得太短了。发挥发挥,是能写满一页纸的。 老头儿用他习惯了的那半截红蓝铅笔,在四行字的检讨空白处,写了个几乎占半页纸的“阅”,朝姚守义展示了一下,说:“存我这儿。你这是好几个月前主动写了交给我的。听明白了?” 姚守义觉得那“阅”字不像个字,倒像小孩儿画的一座单线条一笔连下来的城门。一座不知从哪儿才能绕进去,绕进去了也不知从哪儿才能绕出来的城门。城门内蹲踞着豹首蛇身的把门怪兽。听了老头儿的话,领悟了老头儿不让他写具体日期的良苦用心,又是一番大受感动。 5 老头儿接着说:“你再给我写。” “还写什么?”已然大受感动,听从摆布就情愿多了。 “写入党申请书!” “这……” “这也是严严肃肃的事!” “可我……得考虑考虑……” “入党!不是逼你入教!考虑什么?” “考虑怎么写好啊……” “写明白了就算写得好!不需要你长篇大套的!谁有工夫看?” 他看看手中的笔,瞅瞅秀红,讪笑加苦笑。 “你心里还是瞧不起敝党?” 敝党——又来了!总说不揪辫子,可老头儿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他想:局里那些官老爷能轻饶我吗?没老头儿荐举我当厂长的事儿也翻不出整党期间那件事儿!我姚守义压根儿不想当厂长啊!妈的邢大头!你巴不得当上厂长,你就不该得罪了老头儿。更不该算计我!算计了我你该当不上厂长还是当不上厂长啊! 想到了邢副厂长,心里暗暗咒骂着,却忍不住鼓起勇气问老头儿:“老厂长,邢副厂长配合您当几年副厂长了,您怎么不首先考虑荐举他啊?从各方面讲,他当比我当更合适嘛!” 他说的是真话,心里暗骂归心里暗骂。邢副厂长无疑是个“面面光”,滑头一个。但滑头也是可以当厂长的嘛!可能还会当个不错的厂长。如今不精不滑的,想要当官难;当上了要当长久更难。 他这么认为。 而且,他确实不清楚,邢副厂长和老头儿之间,究竟结下了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邢大头?做梦!休想!”秀红分外激动地大声插话了,“他骂过我爸!” “这不太可能吧?一千六百多人的厂,免不了有传瞎话的。他不至于啊!”他的心地毕竟是善良的。刚才还在暗暗恨着的人,这会儿却替那个人辩白起来。 “你别替他说好话!他就是骂了——骂我爸什么病都得了,就差得艾滋病了!” 秀红两眼炯炯射光。仿佛邢副厂长在跟前,她会立刻扑上去撕他挠他。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不过不是邢副厂长骂的,千真万确是他儿子骂的……” “他儿子骂的跟他骂的有啥两样?他儿子个王八蛋!考上大学就把我甩了!不得好死!姑奶奶要不再找个大学生气气他,誓不为人!” 姚守义缄口了。他知道如若再替邢副厂长辩白下去,她那红嘴白牙会吐出更难听的。他认为她是有点儿报私仇。 “住口!你……你给我滚出去!” 老头儿猛然吼叫。 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愣怔了一会儿,咧嘴哇哇大哭着跑掉了。 “关上门。”老头儿抬手指指门。 姚守义赶紧站起身去关上了门。“三小姐”的哭声,不知从哪一房间穿透房门干扰着他们。我干吗替邢大头说好话呢?他后悔莫及。 “我老三刚才说的那个……那个什么病?” “艾滋病,近两年在国外发现的。” “×……×病……难怪我听着不像中国病。怎么个症状?” “这……我也不太详细,别人讲浑身发软……吃不下饭……贪睡……” “我没出过国。我怎么会染上外国病?我还能吃。我常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我没那病。” 老头儿绝对自信地说。 “当然,您怎么会传染上那种病呢,笑话!” 姚守义绝对肯定地附和。 “你入不入党,”老头儿克制着脾气说,“和邢副厂长能不能当厂长,我该不该首先荐举他,两码事。你同意我的话不?” “同意……”他低声说。心想:分不开的两码事。 “既然同意,你就写。” “好,我给您写……” “不是给我写,给你自己写。” 老头儿从来没用这么平和的语调跟他说过话。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老头儿,是值得他尊敬的。一种尊敬之情油然而生。 “你吸支烟吧,也递我一支。烟在写字台上。写入党申请书,我不给你改。你怎么想,就怎么写……” 他太需要吸支烟了,便起身从写字台上取过烟和打火机,首先抽出一支给了老头儿,替老头儿点着。然后自己吸着一支,重新坐下,想一句,写一句。 很奇怪地,他觉着这会儿并不是被人逼着写入党申请了。这是他第一次写入党申请书。他早就不想入不入党这码事儿了。更不曾料到会在这么一位老头儿家里,在刚刚向共产党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之后,在演戏似的应付了老头儿一阵之后,在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话惹老头儿父女之间不大愉快之后,一边吸着好烟,一边搜肠刮肚地写。 他写道: 我,姚守义。男。现年三十五岁。出身工人。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过去大批特批“入党做官论”,我看现今还是入党才能做官。入党总和做官连在一起,想入党的人里就总少不了其实只想做官根本不是想为人民服务的人。这样的人入党多了,党就不纯了。这样的人当上官的多了,党在群众中的威望就下降了。这样的人当上的官大了,就会带来危害了。我起誓,我申请入党并不是想当官。党吸收了我,对党有益。第一我保证做一个正派的党员。第二我要在党内同不正派的党员斗争…… 不写则已,信笔写来,竟有些收不住了。平时常寻思的一些想法,一吐为快,自然如行云流水般。一句是一句,自以为哪一句都不是废话。不是不会写,是连说都不愿对人说。不过他忘了,他在写入党申请书,不是写日记。 老头儿早已吸完一支烟,见他接连吸了好几支,写得没完没了,连头都不抬一下,问:“你打算出本书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长篇大论”之嫌。写完整又一句话,不管能否“收”住,干脆作罢,了结复杂而精细的工作似的,如释重负地放下笔,抹了把额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疲乏地靠在沙发上。 老头儿又闭上了眼,薄而黑色的嘴唇一动:“念。” 他就拿起来念。整整一页纸,名字被排挤在一角。念时,他感到自己是写得太直太白太露了。他本想用自己掌握得挺出色的那种调侃的口吻念,冲淡仿佛话中有话弦外有音的文字,但效果反而更糟。连自己听来都不像念入党申请书。只那么念了两句就明智地打住,改用念“红头文件”那种庄重的语调念完,惴惴地瞧着老头子。 “你这不是申请入党,还是善里藏刀地挖苦敝党嘛!”结论一下定,薄而色黑的嘴唇紧抿起来,严丝合缝,连眼也不睁,使人不安。提心吊胆地觉得,它们猝然一张开,会冲他脸喷出股炽炽烈火。 “我……我自己也感到……写得不理想,我重写吧?” 老头儿沉默了许久,出乎他意料地说:“不必重写。这么个样子,也很好。”伸手朝写字台那儿指了指。 姚守义顿悟,起身将老头儿推到了写字台前。老头儿拿起那截红蓝铅笔,又在他的入党申请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阅”。没有空白,只能喧宾夺主地压迫着他写的满页字。 “也放我这儿。” “我听您的……” 他存心站着,期待老头儿立即打发他走。 “你站着干什么?” “我……我打扰您太久了吧?” “我还有些话对你说。” 他不得不又坐在沙发上。 “你大概寻思,因为邢副厂长骂过我,我才不荐举他当厂长吧?” “不是他骂的,那话是他儿子骂的。您千万别信秀红的……” 门突然被推开,秀红抱着“继革”站在门外,柳眉倒竖:“姚守义你想干什么!在我家里挑拨我们父女关系?!” 姚守义火了,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沉下脸道:“别放肆。我是你爸请来的!” “你!……”她将“继革”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老头儿的宠物“喵”地叫了一声,打个滚,寻求保护地蹿到老头儿怀中。 老头儿一手搂着猫,一手指着女儿:“把门关上!没规矩的东西!” 门哐地关上了。 姚守义站立了一会儿,又缓缓坐下了。 “你说,她信社会主义吗?” “她不是说,她信吗?” “我问你。” “问我……还不如再问她……” “她说一百遍信,其实我也不信她!我的女儿,信不信社会主义,我自己还不知道?她若真信,连这只猫也信了。她不信。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信了!她两年前就彻底‘现代’了。信及时行乐,还抱怨我这个当父亲的才混到十一级,白瞎了我这份革命资历……”老头儿说出的每个字都浸透着悲哀,那是一位老父亲从内心里发出的极大的悲哀。 姚守义不知如何安慰他好。端端地坐着,沉默着,同情地望着他。 “三个女儿。老三压根儿不信社会主义了,老二也压根儿不信了,只有老大一个信。老大吃苦顶多,‘文革’中我挨整,老大在大学也挨整。后来背着‘走资派’女儿的罪名,被分到山沟沟去了。学的是儿科,让她当兽医。如今是入了党了。我给她去信,说趁我要离休,作为个条件向组织上提出来,把她一家调到我身边吧。她回信说,那地方太需要医生,她又当了乡卫生院院长,不想回来……她俩妹妹就讽刺她是‘顽固不化的布尔什维克’……我最希望老大在我身边,可她不在我身边……” 两颗挺大的泪珠,从老头儿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溢了出来。 姚守义望着它们慢慢淌在老头儿核桃似的脸上,终于先后滚落在老头儿枯槁的手背上,仿佛完全渗入了皮肤。他的心灵受到了一种撞击,有一块碱在他心里溶解了似的。 “有时候,我觉得我对不起党。三个女儿,只教育成功一个信社会主义的。那两个,她们教育我别信社会主义的时候,比我教育她们要信社会主义的时候还多。我没文化,能和她们打个平手,就算我的一次胜利了。再加上个女婿,她们的同盟军,常常一块儿围攻我一个老头子……我是少数,单枪匹马的……只有老婆子站在我一边儿……你知道,她也没文化,又不是党员,充其量算我个‘红外围’……我这么大岁数了,不定哪天就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叫我承认我入共产党是入错了门儿,我能吗?现时有些人瞧不起共产党了——有些让人瞧不大起的地方,这,还不怎么寒心……自己的女儿瞧不起自己入了一辈子的这个党,我才觉着寒心啊……” 老头儿不说了。姚守义看得出来,他是说不下去了。他的薄而色黑的嘴唇抿得更紧,他脸腮上的皱纹深深地聚在一起。他那奇大而突出的喉结,上下艰滞地运动了一次,又运动了一次,好像随时可能破皮弹出。 老头儿的心在哭。 姚守义低声安慰道:“您心里有这么多苦闷,就应该多找我们年轻人聊聊才是。” “跟谁去聊?谁听我这一套?”老头儿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叫我‘左爷’?我还倚老卖老,去讨你们厌?” “我,我可没那么叫过……”姚守义的喉结也运动了一次。刚才,他不过是觉得老头儿有点儿可怜,这会儿他是觉得老头儿很可怜了。 “从前呢,我还以为自己对党挺重要的。如今才明白,蛮不是那么回事儿。没文化,大老粗,能双手打枪,四十年来也没仗再用得着我去打。现在给我支冲锋枪,抱是还能抱得动一会儿,端不动了,老了。离休了,想想,才知道,党是养了我四十来年。党早就对我没那么高要求了。别犯反党的错误,特殊化别不像话,木材厂别着火……我当厂长以来,木材厂没着过火。再想想,也觉还算对得起党。三个女儿,教育成功一个党的人,交给党了。我也就能做到这点了……二比一,二比一也比三比零强啊……” “现在的年轻人,并没对党那么绝情,更多的是嘴上放肆。中越边界反击战,不都是年轻人在打吗?比如秀红,不是前几年还想要参军吗?”他为了安慰老头儿,竟又替秀红说好话。 “别提她。提她我生气……跟邢副厂长的儿子,要好,好得像一个人;翻了脸,像仇人。明明怀的是人家的孩子,还偏偏自己四处说,不是人家的,以为人家会懊恼,人家才不懊恼呢。人家反咬住理,说就为这,不跟她结婚。我也不是因为邢副厂长的儿子对不起我女儿,记恨在心,才不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我不荐举他有三条,第一,是他怂恿儿子追我老三的。以为和我成了亲家,我离休,厂长的椅子会让给他坐。当面套了我几次话,我都没肯定回答。觉着我靠不住了,又怂恿儿子跟我家老三吹灯拔蜡。他家小阿姨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家小阿姨。我起初不信,回想回想他当我面说过的话,不由我不信。共产党不兴这么干啊。第二,他像卖给小孩子玩的风转轮儿,顺着风滴溜乱转。他当厂长,全厂人都得跟着他转得迷迷糊糊,光他自己不迷糊。正确的永远是他,不正确的永远是群众。第三,他就是你申请书上写的那种人,入了党,一门心思想的就是当官。我不是个好厂长,逢年过节,我还亲自登门到一些老工人家问问寒问问暖。就算说我是装的吧,我也装了。你父亲退休后,我哪一年没去过一次?也就今年,腿不灵便了,想去没去成。我心里有着当年和我一块儿把个日本人扔下的破烂摊子办成一个厂的那些老工人,他心里有吗?去年闹洪峰那天晚上,我眼不好,看不清路,还拄着手杖,冒着暴雨,叫老伴儿领着道儿往职工区奔,一路摔了多少跤?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拖着这身板儿查看职工宿舍,指挥抢险,他那时可是在哪儿?在局干部处处长家打麻将……厂里的老工人们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我特殊化点儿他们原谅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心里毕竟还有他们!你说我能荐举邢副厂长当厂长吗?” 老头儿的喉结又上下运动了一次。 姚守义的喉结随之上下运动了一次。 他们的目光接触了。老头儿眼角的泪痕,已完全渗入鱼尾纹中去了,连点儿湿都看不出来。足见那张核桃般的脸的皮肤,是多么地渴望些水分。谈话的内容变了,那张核桃般的脸也变了!悲哀消失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悲哀也渗入到那张灰黄而瘦的老脸的皮肤中去了。那张脸又恢复了常态,一种自信的、威严的、时刻打算发号施令的常态。 姚守义暗暗觉得奇怪,他始终望着那张脸,竟没有观察到它变化的过程。它是根本不变地就变了。 这老头儿今天是怎么了?我来之前喝酒了?我来后酒劲儿冲头了?或者打发女儿在厂门口堵着我把我找来,本就是醉中的清醒,清醒着的醉态?可老头儿又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姚守义用鼻孔做深呼吸——空气中丝毫没酒味儿。该自己知道的事,不能不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事,但愿不知道。知道事情多的人,麻烦便多。这是他总结的一条生活经验。倘知道的事情属于别人的隐私,则不但麻烦多,仇怨也必然多。一九八六年了,许多人想做“信息”灵通者,许多连人民币还不够花的人,天天坐在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世界货币兑换价格,关心美元的贬值或日元的升值。姚守义觉得这些人好笑,无法理解。他不相信一个人光靠信息便能与别人活得两样。而别人的隐私,他以为是最没意义的信息。比如某某男的或女的电影演员在某某宾馆与某某人物睡觉,知道得如数家珍,能编一本大百科字典,也还是最没意义的信息。 老头儿的话,他觉得已超出了“信息”的范围,太属于隐私了,双重隐私。既是邢副厂长的隐私,亦是老头儿自己的隐私。不,岂止双重隐私,简直是双双重隐私嘛!既是党内隐私,亦是党内领导者之间的隐私,恶性隐私。倘什么时候老头儿和邢副厂长握手言欢了,秀红和邢副厂长的儿子破镜重圆了,他大概就会是最使他们瞧着别扭的人了吧?他举措不安,如坐针毡。 6 “你知道我为什么荐举你当厂长吗?” “我……不必知道……”他心里这么想,顺嘴竟说出来了,说出来后极不安。因为老头儿的喉结在向下运动的过程停止了,固定在颈子中部,像皱巴巴的旧布包着一块三角铁。他不知那预示着什么。 “你必得知道。” 口气是相当的平静。 喉结缓缓地又开始向下运动,那什么也不预示。 “行,我可以知道……” “你入厂是哪一年呢?” “一九八〇年……” “那就是一九八一年的事儿,一天我到厂里转悠。见上好的木方子,横七竖八地堆在路中央,断了许多。上面有轮胎印,是卡车开过去轧断的。我站在一旁等着,看厂里有没有个工人,瞧了心疼。有这么个工人,我就给他提一级。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一会儿走过去一个人。每个人都跟我打招呼,问好。每个人都像瞧不见那方子,绕着走。你走过来了。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问我:‘这些方子堆这儿干什么?’我回答你:‘不知道。’你说:‘堆这儿不挡道吗?’我说:‘堆这儿挡道。’你说:‘那我扛别处去。’我说:‘那你就扛别处去吧。’你便往木料仓库扛。来来回回扛了二十几趟,我给你数着呢。又有一拨人走过。他们站下看你,看我。看你像看傻瓜,看我们俩像看一场戏。我问他们你是谁,一个人告诉我:‘姚福林的儿子。’我暗想姚福林这个儿子挺不错。那拨人走了。其中一个边走边说:‘小姚真比老姚会来事儿!这叫面子活,扛给老厂长看的。’我心想,先别忙着给这小子涨工资,兴许叫他们说对了。我这么想着,就走了。这件事儿你自己还记得吗?” 他摇了摇头,像听老头儿讲别人。 “那一年年底,你的大照片上了光荣榜。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站在光荣榜前瞅着你的大照片,心说:‘小子,我还欠你一级工资呢!好好儿干。下一年再做了先进生产者,老子提拔你当车间主任。’第二年你又是先进。我本想就提拔你了,可是这些年我太信不过你们年轻人了。我怕你是风景儿有限,兔子尾巴长不了。我便常打听打听你的一贯表现。你还真够给你爸争脸的,第三年又弄了个先进。我想,老子再不提拔你,老子就不公道了!厂党委会上,我就替你评功摆好。有人说你太年轻。我说:‘三十多岁了当车间主任,年轻个屁!’有人说你不是党员。我说:‘这不是选党委!’他们仍不明确表态。我火了,又说:‘提拔个车间主任就这么使你们为难?你们再没话可讲就证明你们同意了!最迟下个星期内,向全厂公布!’实话告诉你,没有我你当不上车间主任!当先进的不见得就能当上官。能当官的不见得非是先进!走的不是一根神经。如今某些人,先进永远留给你去争取,官永远留给他去当。让你务‘虚’,他自己务‘实’。小小一个第二车间主任,科长级,你知道全厂共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削尖了脑袋要抢到那位置?谅你小子也不知道!不是我一锤定音,你这辈子光当先进吧!你小子总算没辜负了我,闹腾得挺行。又给老子闹腾了个连续三年红旗车间。你以为你那主任当得消停啊?两个月前还有人往局党委写匿名信,告你,告我。告你这主任是八百元钱走我后门当上的。告你们车间的红旗是假的,我硬赏给的。老子从来只赏官,不赏红旗。老子也讲究个务‘实’!还告你怎么样拎着名酒往我家送……” “那不是名酒,是一般的酒。不过泡了人参鹿茸。返城时我给我奶奶从北大荒带回来的。她死了,我爸喝着冲,说您爱喝冲酒,关节又不好……” “也告你几年前组织过全市知青大示威!如今仍跟些可疑的人交往,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到厂里来看过你的档案!留下话说:只要发现你有可疑行动,应向公安局及时反映!” “王八蛋!” “王八蛋暗中监督着你这红旗车间主任正对劲!谁叫你小子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这……这完全是您一手……” “别扯上我!再听你自己这么说,老子用手杖敲你!你有个哥们儿叫严什么东是不是?你别瞪眼!有没有?” “有……” “干什么的?” “个体户……” “你一个国营厂的车间主任,跟个体户瓜葛什么?和他做着买卖呢?图他钱?嗯?” “没有……”老头儿这么判断他和严晓东的友情,他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愤愤地又补充了句,“谁这么以为,我操他妈!” “啊?”老头儿威胁地向他倾过身体。 “我没骂您,我骂别人!” “今后不许再和那个姓严的来往!当年他也是你们那次二十多万人大游行的头儿,对不?公安局也挂着号呢!你以为别人不抓住点儿什么把柄就写匿名信啦?这叫群众的眼睛是亮的,贼亮贼亮!” “他们不是群众。群众不会背地里整我!” “是!不但是群众,还是革命的呢!匿名信我看的,上面这么写的!没名没姓,才非是革命的不可!你别叫你那姓严的哥们儿牵连了你!老子这是肺腑之言!” 唾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没擦。 他浑身燥热,嗓子冒烟,恨不得跟谁打一架。 自从有了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是开始攥在自己手里了。现在听来却不是。仍是攥在别人的手里。归根结底仍是攥在别人手里,不完全是攥在眼前这老头儿手里。只攥在这老头儿手里,倒还是他的幸运了,也攥在另外一些人手里。那些人平时好像并不存在,当他的命运影响到他们的命运时,他们的各种各样的嘴脸才会显出来。好比蒙上了一层灰尘的镜子,灰尘一擦,什么都照见了。他们平时不过是攥着他的命运,笑呵呵地攥着。一张张面孔可能都是亲近的,友好的,诚挚的,和善的。他不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命运究竟是攥在他们谁的手中。 他今天又一次明白了,无论他怎样努力,怎样学得圆熟起来,也只能操纵着自己的一小半命运。他的命运不过像他养的一只狗。狗脖子上套着许多脖圈,每个脖圈都连着一根结实的绳子,自己手中只扯着一根。另外许多根平时看不见,不知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顺利,那许多根看不见的绳子便越渐渐绷紧。而当他走得比别人都顺利时,那些扯着另外许多根绳子的手,就必定要使暗劲儿朝四面八方拽了,那些人只能容忍他的命运引导他往坑坑洼洼肮肮脏脏污水遍地乱石成堆处跟头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也许只有这样活着才不至于遭人恨遭人陷害遭人暗算。 难道所谓社会如今便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都被别人拽着的“遛狗图”吗? 老头儿,老厂长,难为您为我姚守义如此一片栽培之心,我是应该感激您呢,还是应该怨恼您呢?是您应该向我表示歉意还是我应该向您表示忠于?您到底需要什么呢?需要我的报答我坐地给您磕三六一十八个响头咱俩的账一笔勾销一了百了,从此您别再抬举我,我也不需要被您抬举,我他妈的没想当车间主任更没想当厂长连先进也没想当那是群众选的我他妈的只想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养活老婆孩子,他妈的我招谁惹谁了往公安局写匿名信诬告我!他联想起了六年前大闹考场想起了郭立强之死想起了袁眉之死想起了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大游行想起了王志松吴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 除了严晓东仍常来常往王志松偶尔见面知道些吴茵的情况徐淑芳姚玉慧刘大文早已几年没见了他们你们如今生活得怎样连你们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了大文你的两个女儿该上学了吧小徐你还是得忘了郭立强再找个男人做丈夫教导员你也该结婚了找个五十来岁的也行啊你不能一辈子做老姑娘叫人一想到你就叹息…… “你发什么愣?” 老头儿突然问,分明看出了他在想别的。 “我……我没发愣啊……” “一句句听着。你是我儿子?不是。你是我女婿?不是。我儿子女儿在厂里,我也还是要荐举你当厂长。这一点上我没私心。我离了,荐举个好厂长,我最后为党办了件事。在家抱孙子,再不跨进厂门儿,我对这个厂也问心无愧了!你不当谁当?他当了我睡得着觉吗?他当了不要几年,这个厂便不会再姓‘木’,改姓邢了!” 姚守义希望家里有人来找他。又明明知道家里绝不会有人来找他——老厂长与他谈事,这是一个证明。证明他在老厂长眼里自然也就等于在厂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肯定是母亲的骄傲。时间越长,母亲的骄傲越大。 秀红又推开门,斜靠着门框,以懒散而受宠的女秘书那种口吻说:“杨医生给你看病来了,打发人家走还是让人家等会儿?”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感激之至地瞧着她说:“我走,我走。改天再来,随叫随到。” 她乜斜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医生。” 他的失望没法儿形容,怔了片刻,说:“给你父亲看病要紧。你父亲对我进行了这么半天教育,也够累的了。话讲多了伤肝,他肝本来就不好……” 她默默地望着她的父亲,不理会他的好意。 老头儿对她挥了下手:“等会儿!刚来急什么!” “人家还没吃饭呢,一下班就从医院直接赶来了。” “那你就请他先吃饭。” “吃什么呀?我妈到我二姐家去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那你就想办法吧!” “该死的小阿姨,放她一天假,疯得没影啦!存心想饿死人!” 秀红嘟哝着离开。 老头儿半天没再开口,也不望他。 “老厂长,您还有话对我说吗?” “有!你不耐烦了?” “不,我耐烦着呢……” 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他忍不住又赔着小心低声问:“老厂长,您不是还有话对我讲吗?” 老头儿闭着眼睛,后脑勺抵着椅背,似乎在归纳着思想,组织着逻辑。 天黑了。 室内暗下来。老头儿,不,更恰当地说,是那巨大而沉重的带轮子的包皮椅,变成了失去立体感的影子。它仿佛监视着他。窗外恬淡的月辉剪出了椅背直线上的三分之一的脑瓜顶,它是光秃的。 又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您……” 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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