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城  作者:梁晓声

1

对于三十多岁的女人,生日是沮丧的加法。

“星期天是我生日。”

当老婆像只黄鼬似的钻进姚守义被窝,悄声对他说这句话时,他翻过了身去,给予她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光脊梁。

这显然不是欢迎的态度。

女人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大抵会表现出可敬的涵养。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个方面。反面儿有反面儿的意义。她温柔地偎贴着他那壮实的“反面儿”,自觉地审查着今天的言行,认为并没什么惹他不高兴的地方。

“哎,我说热不热?”

姚守义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

“你拿什么糖!”她生气了,也猛地一翻身,画轴卷画似的,将被子卷了过去。

“你这是干吗呀?”

姚守义又往老婆被窝钻。北方比不得南方,夏天,夜里还是怪凉的。

“你不是热吗?”她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不让他钻。

他干脆不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吸起烟来。

一会儿,挨了一脚。

一会儿,挨了一拳。

往旁边躲躲。再躲躲。

他心里很烦。

他感到自己像一块木楔子,被老厂长执拗地钉在厂长的空缺和巴不得一屁股坐稳它的邢副厂长的野心之间了。他可不愿被钉得那么深,楔子会有好下场吗?

他心里简直烦透了。

胳膊上被狠狠拧了一下。

“搞小动作,什么东西!”

他不仰躺着了,用壮实的光脊梁当盾,又往旁边躲了躲。

她就哭了,嘤嘤地哭。

他掐灭烟,第二次尝试往被窝钻。

她仍将被子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他很及时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不哭了,被子盖在了他身上。

“背靠背”不是解决矛盾的办法。

“你干吗又踹我又打我又拧我啊?”

“你拿糖!”

“我拿什么糖了呀?”

“我什么时候把脊梁给过你?”

“那你就至于哭呀?”

“你欺负人!还骂我……我搞什么小动作了?”

“我不是骂你啊!骂别人,真的。骂别人……我可能当厂长……”

“听说了!可能当,还没当上,就开始冷淡我呀?真当上还不得跟我离婚?”

“哪能呢!”

他早摸透她的脾气了。对于她,他的话并不能彻底解除误会,主要得靠行动,尤其这会儿。

温存了一阵子,他叹了口气。

“当不当在你自己,不在别人。想当便当,不想当不当,五尺男人,叹什么气?搅得人家也心烦了……”

“你不明白,不说这个。你刚才说星期天怎么?”

“星期天是我生日。连人家生日都不记着!”

“又拧我!生日又怎么?”

“什么叫又怎么啊,我想好好过一次生日。”

“好好过一次……我看,可以的……”

“什么叫可以的啊?你说不可以,我不过啦?还没真当上厂长呢,跟老婆说话开始耍官腔了?女人有几个三十三岁?”

“是啊,没几个。好好过一次,好好过一次……”

她便温柔地伏在他胸上。

他不记得自己曾过了哪一岁的生日。结婚后这是她第一次提过生日,连孩子也没过什么生日,是该好好过一次。三位一体,算三个人共同过一次吧!他情不自禁爱抚她。他喜欢她的身体,那是很光滑的女人的身体。他爱抚着她的时候会渐渐消愁解忧,结了婚的男人就这点儿便利。

“问你,怕不怕我老?”

声音低低的,包含威胁的意味。

“别老哇,结婚才四年,你就往老上打主意,不是坑我吗!”

“那你还是怕我老啦?说,怕不怕?”

“怕。”

“我已经有点儿老啦是不是?”

“哪儿的话,你水灵着呢!”

“老婆老婆,总是要老的……”

她往他怀里偎,哧哧地笑,笑得十分得意。

三十三岁的女人,即或漂亮,也是谈不上“水灵”的。她们是熟透了的果子。生活是果库,家庭是塑料袋,年龄是贮存期。她们的一切美点,在三十三岁这一贮存期达到了完善——如果确有美点的话。熟透了的果子是娇贵的果子。需要贮存的东西是难以保留的东西。三十三岁是女人生命链环中的一段牛皮筋,生活和家庭既能抻长它,又能老化它。看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家庭了。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三十四岁了三十五岁了三十六岁了依然觉得自己逗留在三十三岁上依然使别人觉得她们仍像三十三岁,这就是某些女人为什么一过了三十三岁就像秋末的园林没了色彩没了生机一片萧瑟的缘故。

女人们,当心三十三岁这个年龄。

丈夫们,当心爱护三十三岁的妻子!

曲秀娟十三岁二十三岁的时候也没像朵什么花。姚守义却是一个难得的好丈夫。这类好丈夫如同好裁缝,家庭是他们从生活这匹布上裁下来的。他们具备裁剪的技巧,他们掂掇生活,努力不被生活所掂掇。与别的男人相比较而言,他们最优秀之处是他们善于做一个好丈夫。他们的短处是他们终生超越不了这个“最”。如果他们娶了一个对生活的欲望太多太强的女人是他们的大不幸;随遇而安的女人嫁给他们算是嫁着了。前一类女人的痛苦可能比后一类女人的痛苦更深刻,但很活该。后一类女人的幸福可能比前一类女人的幸福平庸,但普通女人的幸福才是普遍意义上的幸福。贵族的幸福,包括贵族的痛苦,男的女的都算上,乃是写在另一本字典上的。它的封面是镀金的,像贵族的一切东西一样。外观看似高贵华丽其实内容空洞苍白。

曲秀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对生活的欲望活泼而不浪漫,现实而不迟钝;求而不奢,好而不强,一个“感觉派”女人的好感觉。女人的幸福从来都是产生在她这样的女人的好感觉中的。

她跟随修鞋匠师傅在外地整整流浪了两年。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两过长江,足迹遍布南北十几个市镇。回到A市的却是她自己,老修鞋匠死在天津了。老修鞋匠不死在天津,他们的下一个驻留地是北京。

老修鞋匠死前拉着她的手说:“秀娟呵,师傅对不起你。讲好的,咱们到北安。连师傅我也没承想,北安不容咱们。我一气之下,就带着你流落到这一步。你心里可千万别怨我呵!”

她心里对师傅本是有些隐怨的。离家太远了,也离家太久了,她想儿子偷偷哭过好几次。听了师傅的话,她心里反而觉得是自己对不住师傅了。师傅毕竟一片好心,为的是带她闯荡闯荡鞋匠的生涯,为的是他和她都多挣些钱。而她常跟师傅耍小性子。她耍小性子的时候,师傅总是一声不吭。凭良心讲,这老修鞋匠对她像对相依为命的女儿一样。

她眼中扑簌簌滚落两滴泪,也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攥住老修鞋匠的那只手,动深情地说:“师傅,我不怨你。我没怨过你……”

老修鞋匠那只手,像生锈的铁笊篱。正是这样的手,将谋生之道传授给她。

“怎么能没怨过我呢?你常背着我哭,当我不知道?你是妈。你撇下孩子跟随了我两年多,不容易。耍耍小性子我不介意。我带你到处闯荡,是有点儿个人打算的。我孤身一人,又老了,一辈子没离开咱们那个市……想到处逛逛,也不白活一辈子。想多挣几个防老钱……没你,我有这份儿打算,也不敢就这么闯荡……你以为我就不怕在外地受人欺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更怕……这两年,处处是你照顾着我……”

她忍不住哭了,说:“师傅,你的病会好的。你病一好,咱们就一块儿回去……”

老修鞋匠病得陷入眼眶的一双老眼也盈满了泪。眼睛陷得太深,他仰躺着,泪水渐渐地多,却始终溢不出眼眶。那双老眼如同掉进浑酒盅的两颗巴豆。

“我回不去了……我知道。都说人临死的时候自己是知道的,我从来不信。现在……信了,晚了……回不去了……唉……我是真想到北京呢……这辈子没到过北京,没亲眼见过天安门,没到皇上住的那个什么宫去过……这是命啊……听人讲毛主席那个馆让人参观了,才块八角一张门票……块八角,不贵啊!……天津离北京这么近……想去就去不成……不是命是什么呢?”

老修鞋匠塌腮方下巴的那张脸上,笼罩着极其令人感动的悲哀。他紧紧抿住了他的阔嘴。

第二天,他只说了一句话:“我死了,你好歹要把我的骨灰带回去……”

第三天,他一句话都没说。

第四天,他又开口说话:“别再为我费钱打针抓药了……白费钱……咱们钱挣得……不容易……”

她说:“师傅,花多少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咱俩挣的钱都花光了,我一个人再挣!我只盼你病好了,咱俩去北京……我……我也没去过……”

她难过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明知师傅有肝病,平时却没劝阻师傅喝酒。有时为了让师傅高兴,自己还买酒给师傅喝,还陪师傅喝过。

老修鞋匠那张瘦得脱了形的脸,竟奇异地浮现出一种笑容。也许根本不是笑容,仅仅是受了感动的表情。

“闺女,甭指望我好喽。我好不了啦……我也把你这个徒弟拖累得够呛啦……我明天就死。我死后你别再闯荡啦,该回去看看孩子啦……你扶我坐起……”

她就扶师傅坐起。

“你帮我扯开我这衬衣里子……别扯那儿,扯这块补丁……”

她就替师傅从衬衣上扯下了一块大补丁——一个白布包儿掉了出来。白布已经变黄了,汗染的。

师傅抖抖的手将包儿展开——包的是一个存折。

“我这一辈子,积攒下点儿钱。无儿无女的,没更亲的人留给……这么大个国家,捐献了能派点儿啥用场?……现如今贪污国家的人也多,糟蹋国家钱的人也多……我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我才不捐……捐了无非图个虚名……我不图那死后的虚名……我留给你……只要你逢我的忌日,想着……给我烧纸……”

她抱住师傅哭。

第二天师傅真死了……

那存折上存着六千多元……

师傅还给她留下一千多元现金……

虽然天津离北京很近,虽然师徒俩挣的钱还剩下不少,虽然有了六千多元的一个存折,虽然她也没去过北京,她却根本不想去了,不想亲眼看看天安门,不想瞻仰毛主席纪念堂,不想在广场照张相,不想逛王府井买东西……从此她觉得北京是可去可不去的地方……

七千多元,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师傅一辈子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师傅临死前留给她的钱,使她心里极不安宁。认为是不该属于自己的,有一种霸占似的犯罪感。她想,还是应该替师傅捐献给国家才对。但反复思考,又认为师傅的话不无几分道理。替师傅捐了,太违背师傅生前的意愿。捐了,国家会指定一个人,每逢师傅的忌日,给师傅烧纸吗?她听人讲,有些大企业,一年就浪费几百万。她听人讲,有些当大官的,家里换一次地板就得上万元……

捐了,莫如救济哪一户日子穷的老百姓。

自己就穷,连个安身的窝还没有……

回来时,一下火车她直奔姚家。屋里只有守义妈和儿子在,儿子见了她那亲热劲没法儿形容。她太需要有自己的家了!见过儿子,她下了决心——为自己和儿子买处房子。

2

她接儿子那天晚上,姚守义刚下班。见了她那不好意思劲儿也没法儿形容。两年多,他好像还记着她扇过他一耳光。

“你挣了不少钱吧?”他搭讪着问。

“反正是没讨着饭回来。”她骄傲地回答,瞅瞅他工作服上“木材厂”三个字,说,“我还以为你当上中学教师了呢!”

守义妈一旁插话道:“你就不想想,他那样的能考上?”

姚守义往厨房推他妈:“妈,你刷碗去,刷碗去……”将他妈推到厨房,红着脸对她说,“我妈总爱当着旁人贬斥我!我这样的怎么啦?当年复习得手拿把掐的!不是没考上,是没考成。当年返城知青大闹考场,谁也没考成。要不,我考不了前三名,‘姚’字倒写在脑门儿上……我现在也不错,比当中学老师工资高,月月开八十多……不信你问我妈……”

曲秀娟没问。她觉得信与不信都跟自己无关。

守义妈在厨房为儿子做证:“那是,月月八十多!”

她笑了笑,说:“你们家今后可就没愁事儿了。”

守义妈却在厨房叹了口长气:“没愁事儿了?我都快为他愁死了!至今连个对象还没对上茬儿呢!这么大个子,整天在眼前晃晃的,有时候真恨不得一脚踹出门去!”

姚守义说:“我自己不愁,你愁什么?瞎愁!”

她瞧着他,调侃地说:“月月八十多,也养得起一个大众化的老婆子!”

他将脸转向一旁,庄重地说:“不是养得起养不起的问题。买鞋,还得挑双跟脚的呢!老婆一旦没挑准,后半辈子全泡汤了!”

她继续调侃:“那你就得主动找哇!找着了,也让大婶早点儿省心啊!”

他看了她一眼,又将脸转向一旁:“怎么主动?一男一女,同时站到一个座位前,男的要让女的,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一男一女,过道里走了个碰头,男的贴着墙,说声‘请’,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一男一女等车,车门儿一开,男的往旁边闪闪,说‘您先上’,这叫什么?这叫主动吧?这叫男人的文明风度吧?找对象我姚守义也要坚持这个原则。光棍一条,对一切女人公开。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我把主动让给女的,这也是我的主动嘛!我对哪个女人说我爱她,她对我一瞪眼——‘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这类话儿,我不干。但哪个女人如果对我说她爱我,我却保证不会对她瞪眼睛。我不爱她,我也不会挫伤她的自尊心。所以想来想去,她们来‘对’我,‘对’不上双方都不失面子。维护了‘安定团结’。下棋还讲红先黑后呢!明明是一种主动的态度,可别人却都以为我压根儿就没有想结婚这根神经……”

她忍俊不禁,咯咯笑道:“看来你得往自己身上贴一张说明书哇!”

守义妈一步抢进屋,指点着儿子对她说:“你听听,你听听,我这儿子倒是傻啊还是痴啊?”又冲姚守义嚷,“你以为女人都该上赶着凑到你跟前,近近乎乎地问你愿不愿娶她们呀?你以为你是那戏里的唐伯虎?唐伯虎还把秋香追得没着没落呢!你给我滚!今晚别回家,爱哪儿去哪去!”

他低着头倔倔地离开了家。

他走后,守义妈留住她又聊了一个多钟头。

她离开他家,走到胡同口,发现他站在电线杆子底下。

“你真不回家啦?”她想笑。

他说:“我在这儿等着送送你。”

她说:“不用啊,也没多远的路。”

他说:“那也得送,不送我不放心。”

听他说得虔诚,她只好由他送。

他抱起孩子走在她身旁,沉默无言。

他的沉默使她别别扭扭的,没话找话。

“今晚月亮好。”

“唔。”

“可能快十点了。”

“唔。”

“再过五天新年了。”

“唔。”

“一过新年就一九八三年了。”

“唔。”

“你们家没小孩儿,不用买鞭炮吧?”

“唔。”

“你敢放‘二踢脚’吗?”

“唔。”

“斜文街汽车轧死一个人。”

“唔。”

“轧死了一个男人。”

“唔。”

“自行车后座托着他老婆。老婆没轧着。”

他突然愤愤吼道:“男人都该死!女人命都大!”

她吓了一跳,不知他何以生气,没敢再往下说什么。

走到她花三千五百元买的那幢小房门前,姚守义放下孩子,站在黑影中,瞪着她,仿佛突然间会把她怎么地似的。

她没怕他,但提防着。暗想他可别来两年前那一手,当着儿子的面够她害臊的。被亲一下倒不在乎,自己又不是纸糊的,亲不坏。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回敬他一耳光。但亲我一下对你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他光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瞪着她。

两年前那一耳光把你扇胆小了?她又想笑。

胆小了就走吧,你却不走。

没儿子在跟前,我亲你一下也是不打紧的。闯荡这两年,我什么事儿没经历过啊!傻小子,赶快结婚吧!总像猫扑耗子似的想要突然扑哪个女人一下,到底有什么乐趣啊?不是吓人家一跳,就是自找挨扇!

他仍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仍那么虎视眈眈地瞪着她,他那双眼睛被月光晃得贼亮。

她几乎就要忍不住笑将起来了。

姚守义啊姚守义,我儿子都九岁了!别像欲火中烧的色魔汉瞪着黄花大姑娘那么直眉竖眼地瞪着我了!该找对象的年龄了你不托亲告友去找,瞪着我也是白瞪。

她默默开了锁,注视着他说:“太晚了,我不请你屋里坐了。你明天还得上班,早睡早起身体好。”

听了她的话,他猛转身大步走了。

她的话本有几分玩笑的意思,见他那么样地走了,她暗暗责备自己:玩笑开得不算过,却有点儿不是时候。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男人哪一个对女人没有点儿非分之想呢?

她不觉得他可笑了,怜悯他了,同时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感。

他走出十几步,不走了。背向她站了一会儿,像刚才那么突然地猛一转身,又大步腾腾地直朝她走回来。

其意不善!

她仍没怕,倒是有几分慌措,赶紧将儿子推进屋里。

他走到她跟前站住,近得没法儿再近,要想搂抱她伸伸胳膊就行了。

她心说,要搂你就搂吧!要亲你就亲个够吧!反正你也是北大荒返城知青,让你占点儿便宜也是“自己人”之间的小勾当,别得寸进尺就行。

他真伸出了胳膊。看来没有一下子搂抱住她的意思,因为他只伸出了一只胳膊。

他的一根手指戳着她的心窝,瞪着她,半天也不开口,眼睛贼亮贼亮。

这算怎么回事嘛!要来什么你就来真格的,来了你就走。别走了不甘心,凑到跟前又没胆量。这两年里受坏男人调戏欺负不是五遭六遭的事啦!何况你不坏,我不会像对付他们那么对付你,不就是亲亲搂搂这一套嘛!让人不耐烦劲的!屋里没开灯,时间长了我儿子害怕。

“你有良心没有?”终于,他口中硬邦邦地挤出了一句话,手指仍戳着她心窝。

她万没料到他会异常严肃地谈到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本不够严肃的内心活动顿时严肃地收敛了。

“你以为我没有良心吗?”答话便也相应地严肃。

严肃的因子在二人之间互相撞击,他们的话仿佛噼噼啪啪地闪烁着电花。

“我是以为你没良心。”

“良心又不长在脸上。”

“你他妈的就是没良心。”

“你敢再骂一句他妈的,我还扇你耳光。”

我两年的闯荡生活中,到处受人欺。有时敢怒而不敢言,有时连怒都不敢。如今回来了,对你还得惧怕三分吗?她愤懑地想。

“替你照顾了两年儿子,为什么连个谢字都不讲?你以为你月月寄回那点儿带臭鞋味儿的钱,付操心费就绰绰有余了吗?”

带臭鞋味儿的钱——她受了严重的侮辱。她使劲儿打开了他那只手,那只手的食指恰恰正戳着“良心”的部位。他居然说她没有!

“你是聋子啊?我在你家说了成筐成笸箩感激的话。都快说满你家一屋子了,你怎么就一句没听见?!”

“你那些话是对我妈说的!”

“对你妈说和对你说有什么两样?”

“就是两样!我妈是我妈,我是我!”

她困惑了,她真的困惑了。这人怎么这样?她没法儿明白他。

姚守义姚守义,我要是哈哈大笑,能怪我吗!

也许她真的笑了一下,因为他的手指又戳到了她“良心”所在的部位。既然认为我没良心,还往这儿戳!

“你儿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问问他天天晚上是谁辅导他写作业的!你问问他每次是谁去开家长会的!你问问他考试得了五分,是谁替他高兴得大声唱歌?你问问他没有勇气参加运动会赛跑,是谁那一天专为他请了假,坐在场地外傻乎乎地喊‘加油,加油’?是我!不是我妈!……他病了,深更半夜是我背着他上医院!他闯了祸,别人骂他‘有娘养没娘教育的’,我脱了棉袄要跟人家打架!他就是我一个小弟弟,就是我一个亲儿子,对他也没那么多耐心烦儿!你问问他……”

“叔叔好……”

一个诚实的微小的声音。孩子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妈妈和叔叔身旁,仰脸望着两个最亲的大人。

他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十分伤感地说:“你妈她没良心……”

说了便走。

曲秀娟一时怔住在那里。上次到守义家,没见儿子时,有一大堆想知道的,巴不得同时都知道。见了儿子,却只顾抱住亲,抹眼泪,似乎什么都不必问了,似乎什么都知道了。接着就说感激的话,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种种经历,种种体会。把个守义妈听得一会儿为她悲,一会儿为她笑;一会儿婉言安慰,一会儿拍手称快。话题的中心,不是儿子,倒是她自己了。回来后,又忙买房、收拾屋子,也顾不上儿子……

儿子竟上学了……上二年级了!

“乖,你真是上学了吗?”她蹲下,双手抓住儿子的两条手臂,仿佛不相信地问,那声音不禁发抖。

“嗯。”

“上二年级了吗?”

“嗯。”

“每次考试都打五分?”

“嗯。”

“会写妈妈的名字?”

“嗯。”

“那你为什么不给妈妈写信啊?”

“想写来着……不知道往哪儿写……”

是啊,是啊,自己今天住在这儿,明天住在那儿,没个长久的落脚地,叫儿子往哪儿写啊!

她一下将儿子搂在怀里,心间充满愧疚。你啊你啊,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就没对他说一个谢字呢?人家是有理由生你气的呀,你还觉着人家可笑……

3

第二天,儿子比她醒得早。是儿子推醒了她。

“妈,我听到叔叔叫我……”

“瞎说,做梦了吧?”

她平静地躺着,环视着房间。第一次体会到,家,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动的字!我的家,自己的家,和儿子共同拥有的家。多好啊!她幸福地想,多好的一个小窝啊!女人需要自己的家乃是女人的第二本能。在这一点上,她们像海狸鼠。普通的女人尤其需要自己的家,哪怕像个小窝一样的家。嘲笑她们这一点的男人,往往自以为是在嘲笑平庸。他们那种高贵心态不但虚伪而且肤浅。他们忘了他们是男人之前无一不是在“窝”里长大的。公子王孙的“窝”是宫室,平民百姓的“窝”更像窝罢了。不过人类筑窝营巢的技巧比动物或虫鸟高明罢了,就这么回事。根本就这么回事。

墙是淡粉色的。她喜欢淡粉色,淡粉色使她内心里感到一种语言难以表述的微妙温馨。窗帘是紫红色的。她一向认为紫红象征着荣华富贵。荣、华、富、贵她的生活中都没有,今后注定了也没有。没有就没有,她不在乎。但是这种色彩的一块绒布却很便宜,并且结实。色彩是精神的物质。她的心最容易满足。床上一对绣花大枕头和儿子的一只格格的小枕头,都是新添的。绣花大枕头本不想买一对儿,可商店不拆对儿卖。晚上还是得拆对儿,闲放在沙发上一只。新的“一头沉”,散发着漆味儿。方砖地刷了几层油,米黄色的,倒也挺光滑。墙上挂着明星大挂历。做甜蜜状的刘晓庆笑得有点儿诱惑人,乜斜着眼睛。她崇拜刘晓庆,却一点儿不嫉妒,嫉妒是人自己造成的痛苦。从现在开始她要为自己弥补欢悦。

这个温馨的小窝可以说是由粉、红、米黄三种色块组成的。仅有的八十年代的标志,便是明星大挂历。将它扔出去,这个家会使年代一下子倒退至少二十年。如今的戏剧舞台上出现的那个年代的幸福小家庭的布景,比如一个青年工人的幸福小家庭,大抵这样。墙上贴几张那个年代的年画更没治了。

她也只能把自己的小窝布置到这样的水平。不惟是经济基础所决定,更主要的是她还来不及追随上八十年代。能回归到过去年代的淡粉色和紫红色的习俗的简陋的温馨中,她已经觉得很不错了。能在这种小小空间中体味生活的美好,已经大大超出她的奢望了。能从这个起点上扑奔生活,她已经对生活十分感激充满信心了……

刘晓庆乜斜着她,她也乜斜着刘晓庆。刘晓庆的甜蜜是不无几分靠演技的,而她的甜蜜是内心渗出。刘晓庆笑得有点儿媚,她笑得却幼稚而天真,近乎傻气。

她在心里对刘晓庆说:“哎,姐儿们,你活得怎么样?瞧你那春风得意劲儿的!我儿子都上二年级了,你趁儿子吗?没儿子赶快生一个吧,生个女儿也行嘛!现在别人嫉妒你,过几年你脸上出褶子了,就该嫉妒别人了!到那时候够你心里翻醋的……”

她竟有点儿同情红遍全中国的大明星了。

“妈,是叔叔在外边叫我……”儿子说着慌慌忙忙地就穿衣服。

“真的?我怎么没听见?”

他可别登上家门来讨几句感激话!

“先别开门,等我也穿上衣服……”

她的话还没说完,儿子已开门跑出去了。

这个儿子!……这个姚守义!……一大清早就跑我窗前转悠!邻居们看见算什么事呀……

她也慌慌忙忙坐起来穿衣服。刚穿上一件小胸衣,听到门外姚守义和儿子说话声,赶快又躺下,缩进被窝,将脸转向墙,屏住呼吸,装睡。

堵人家被窝……不兴这个嘛!

门开了,儿子的脚步走到了床前:“妈……”

傻儿子!……姚守义,没你这样的男人!

她不动,不睁眼。

“妈!”

还不动,还不睁眼。

“我都起来了,你还睡懒觉呀?”儿子竟将她的被揭开了!

她立刻又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别提有多恼火有多窘。不睁眼是不行了,只得睁开眼。姚守义却原来并不在,她想想,觉得自己太可笑,咯咯地就笑个不停。

“妈,你笑什么呀?”

儿子奇怪得眼睛都竖了。

忍住笑,问儿子:“那个姓姚的……叔叔,跟你在外边嘀咕些什么呀?”

“叔叔把我的书包送来了。妈你昨天都忘了!”

“自己的书包,自己不想着!要是人家不给你送来,今天你还不迟到?”

“叔叔扛来了一麻袋大白菜。”

“白菜?……一麻袋?”

“满满一麻袋呢……叔叔说怕咱们没菜吃……”

“你没谢谢他?”

“不用谢。”

“胡说。”

“叔叔讲过的不用谢嘛!”

“怎么讲的?”

“他讲,他讲……我再对他说谢……就揍我……”

“……”

她穿好衣服走到外面,看见门口那满满一麻袋大白菜,仿佛觉得阳光瞬间更明亮了一下……

那天,在他家那条胡同口,她碰见了他。更正确地说是她在那儿等待他。

她问:“叫我怎么谢你呢?”

他不吭声。

“我给你做一双牛皮鞋吧?我师傅还教会我做皮鞋了呢,保证比买的样式好,耐穿……”边说边低头看他脚,“你肯定穿三十九号半的,没错吧?”

他一扭头走了。

第二天,她又在那儿“碰”见他。

“我多给你做几双……行了吧?”

他又一扭头走了。

第三天,她还“碰”见他。

“你这辈子就不必再买皮鞋穿了……我说话算话!”

他还是一扭头就走了。

第四天,谁也没碰见谁。

吃过晚饭后,她儿子来到了他家,先问“姥姥好”,接着对他说:“叔叔,我妈请你到我家去。”

把个“请”字说得十二万分礼貌。

“什么事儿?”

“请你吃晚饭。”

“吃晚饭?我吃过了,不去!”

“我妈嘱咐我一定得把你请去……叔你就去吧!”

“不去!”

坚决得很。

孩子那模样失望极了,站在他面前不走。

守义妈一旁火了:“你摆什么架子?孩子这么请你都不去!人家一片诚心,吃过了你去去也是个意思!你给我去!你给我去!”操起鸡毛掸子打他。

他跟去了,像一头被牵往屠宰场的牛似的跟去了。

她从窗子望见他,腰间扎着围裙迎出门,笑道:“真怕你不给我面子呢!”

她觉得她在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某种小紧张。因其小,不屑于猜测。母子俩一左一右将他“挟持”到里屋,但见里屋一位大姑娘,穿件宽松的毛衣端坐在沙发上。大姑娘的毛衣——不是大姑娘,花团似锦的一片。

他扭头就往外走。

她在外屋拦挡,孩子揪住他衣襟。

“你原来是请我陪客?”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怕那大姑娘听到觉着尴尬,却把个“请”字说得恶狠狠的。

她那双眼睛顿时被哀求充大了。

“不是外人,是我二妹!亲的!我不骗你,不是你陪她,是她陪你啊!”

二妹在里屋开口了:“姐,你把话说明白啊。我用不着他陪我,我也不是来陪他的。不过在你这儿互相认识认识罢了!人家不愿意认识,让人家走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干吗好像巴结似的非要认识一个木材厂的工人?”

听起来不卑不亢,但每句话的核儿里都分明浸透着淋淋漓漓的傲气!

他犹豫片刻,不知心中怎么想的,竟笑了。

“好吧。既然是二妹,早早晚晚得认识。早认识比晚认识对劲儿!”

说完,摆脱了揪住衣襟的孩子,故作趾高气扬地跨进了里屋。

二妹连身子也没欠一下,只瞥了他一眼,自顾嗑瓜子儿,嗑得比松鼠嗑松子儿还快。

他当了十年局长似的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抓了一把瓜子儿,也嗑起来。二郎腿架得气派十足而规矩,悠悠然地晃荡着。嗑也嗑得斯文,不像那二妹嗑得那么快。她那种嗑法儿,仿佛三顿没吃饭,想靠瓜子儿顶饿。

她不看他,他也不看她。她瞥他一眼,他回报一瞥。抛还及时,不拖不欠。

二妹耐不住这等沉默,想必瞥顾频频,眼神也有些累了,说:“这瓜子儿炒‘大’了!”像对自己说。

他说:“不‘大’,火候刚好。”也像对自己说。

隔会儿,她又说:“正阳路上新盖了个小邮局,往后邮信近便多了。”

他说:“街口那个公共厕所装了盏灯,晚上去不用带手电了。”

她就又瞥了他一眼。目光若是伤人利器,他死定了。

他便又还了一瞥。以目光告诉她,我刀枪不入。

当姐的端入一盆干豆角,说:“你们闲着没事儿,帮着剥剥。”

当妹的说:“你又没泡过,剥了也不能做着吃啊。”

他说:“能。先用高压锅炖。”

当姐的说:“我还没买高压锅呢,我自有我的做法儿。”对他们笑笑,出去了。

他们便放下各自抓在手中的瓜子儿,剥着豆。

干豆角使他联想起了糖葫芦。联想起了糖葫芦也就联想起了自己当年挨那一记耳光。这本该是羞辱的联想却成了他美好的回忆,连当年那一记耳光他都觉着情味无穷。他不禁抬头睇视——姐儿俩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姐姐是蛋形脸儿,妹妹是满月脸儿。姐姐瘦点儿,妹妹胖点儿。姐姐的眉眼长得好看,妹妹的嘴唇却比姐姐娇小迷人,真正的樱桃小嘴儿。公而论之,都不算漂亮,也都不丑;分不出个高下。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剥豆的手上。那双手大且白,软绵绵的,柔若无骨,如同用二斤精面粉做的。他十分惊异女人有这么大的手。

“我们奶牛厂的女工,都羡慕我这双手长得好!”

她以为他是在欣赏她那双手,话说得亲近多了。不失时机地又瞥了他一眼,眼神儿波递着点儿妩媚了。

“你……在奶牛厂工作?”

“是啊,我姐没告诉你?”

“没有……干什么活儿?”

“还能干什么活儿?挤牛奶呗!”

他想象着她那双大且白的手挤牛奶的情形,肯定地认为奶牛一定是不会太舒服的,除非它的乳头三寸长。而她姐姐的那双手,不大不小的,看去则要灵活得多了。

“讲个笑话给你听,”她变得主动了,“我刚到奶牛厂时,见了奶牛对我瞪眼睛就害怕,不敢靠前。后来她们教我一条经验,挤奶前对奶牛作揖,并且还要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真行!”

他没笑。她自个儿笑起没够儿。

他猛然一站,她吃一大惊。

他深深作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仰脸儿呆望着他。

他复作一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以为他逗乐儿,研究他半天。结果满拧。

她将手中那把豆摔在盆里,迸溅得哪儿哪儿都是,绯红了脸,起身往外便走。

“二妹,饭菜眼瞅着做好了,你别走哇!”

“姐……哼!他拿我当奶牛!”

门哐地一响。

当姐的沉着脸出现在里外间门口。

“你成心把我二妹气走是不是?”

“是。”

“你一点儿都没明白我的好意是不是?”

“没明白我能成心把她气走吗?”

“我二妹哪点儿配不上你?”

“配我个木材厂的工人绰绰有余。”

“那你嫌她是在奶牛厂工作?”

“在奶牛厂工作有什么不好?干哪行吃哪行。我爱喝牛奶。”

“那你究竟不中意她什么?”

“我不喜欢圆脸的!”

“是这……样,还不中意她什么?”

“我不喜欢她那双手!”

“手……她手是大了点儿……可白啊……”

“再白我也不喜欢!”

他们互相隐忍地注视着,比赛涵养。

她忽而一笑,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得,算我今天白费了番心机。我三妹也没对象呢,过几天我再安排你见见我三妹。咱们吃饭吧!”边说边解下围裙。

他一步从豆盆上跨过去,跨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说:“告诉你曲秀娟,你有一万八千九百九十九个亲妹妹,我这辈子打光棍,也不会娶她们哪一个。这口气我是跟你赌定了!”

“你跟我赌什么气?”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你装不明白。”

“我也告诉你姚守义,你为我儿子操了两年心,我没什么足以报答你的,想成全你的婚姻,了却你妈一块心病,才把亲妹妹引荐给你。我两个妹妹都不是嫁不出去的!你别不识抬举!我曲秀娟知恩图报,我的好意尽到了。你不领情是你的事!从此咱俩谁也不欠谁了。你滚,你给我滚!”

“滚就滚。从此我不跨这门槛儿!”

他扬扬长长地滚了,一副大丈夫气概。

孩子追出门,眼泪汪汪地拽住他手:“叔叔,你别和我妈生气,别和我妈生气……我妈这次又没打你……”

当年那一记耳光,不知为什么,连孩子也不忘。

他叹口气,挣脱手,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你不懂……你小小孩儿能懂什么呢?”

4

如果说在返城后的最初两年中,严晓东的全部精力投入在他的“事业”中,废寝忘食折腾小买卖,姚守义却一直害着痛苦的单相思。一记耳光不但没能使他成为“可以教育好”的男人,而且将他穿糖葫芦时那种情欲的冲动扇得深刻了。不少男人都是挨了女人的耳光之后更爱她们的。

单相思的并发症是失眠,严重了神经衰弱。他的睡眠已经得靠“安定”保证了,还以神经衰弱的名义休过病假。孩子天天在他眼前转,看着孩子他就想孩子他妈。曲秀娟在外地想到过他,梦见过他。想他会不会对那一耳光之耻耿耿于怀,给她的儿子什么气受;梦见他百般虐待她儿子。梦里哭,醒来更哭。生活往往就是这么阴错阳差,差那么一丁点儿不对劲。好比螺丝帽和螺丝杆儿勚了一环扣,硬拧非但拧不上,还两败俱伤;寸劲儿碰巧了,噌噌地就拧上。

换了别人,见到曲秀娟,就找个机会一吐衷肠吧?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断了相思病根。咱们的姚守义不,咱们的姚守义是汉子,起码他觉着他自己是汉子。而汉子在爱情方面,往往是不得法,缺乏要领的。他夜里梦见人家,白天想着人家,还把人家一个做了妈的女人当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小女孩儿数落,并且希望人家从他这种矫情的态度中悟出什么爱的真谛。另外,他那汉子或准汉子的心理上也有着一点儿不正大光明——我爱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还得我上赶着表白吗?再汉子的汉子,爱一个离过十次婚的女人,不表白人家又怎么能知道?“红先黑后”没定为爱情法,女人们可以不当他这一条是个正经事儿。何况曲秀娟的师傅是修鞋的,不是心理学家,没向她传授半点儿研究男人心理的学问。

但从那一天他对她说“你装不明白”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她又不傻,还不明白则一定是装的了。她既明白了,就觉得他和她这事儿是不能成的了,成了也没好前景。

他怎么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她不无遗憾地想。

“红先黑后。”只要我主动,他就是我丈夫了,没跑。是我丈夫了他能对我好吗?他若对我不好我怨谁去?他还会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上赶着非嫁给我的?”

离过一次婚,对第二次结婚她就有点儿怕。三十多岁了,再离一次谁还娶我?我又不是二八女郎,如花似玉,那不彻底毁了自己吗?第二次是个希望,是失去了可能就不会再有的希望。她不敢轻率地将它交付给姚守义。

就算自己和他结了婚后能忍受他的气,对儿子的心灵也太残酷了。她可不愿使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儿子的小心灵中是个可怜虫!宁肯不嫁!嫁就一定要嫁个看准了的!

生活已经将咱们的曲秀娟教得很理性了。用理性这把快剪刀,她果决地剪断了自己同姚守义之间的恩恩怨怨,像从自己头上剪掉一绺头发似的,有点儿惋惜,但也没什么太舍不得的。况且,她毕竟对他的脾气秉性不甚了了,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

孩子却仍像一根针,在二人之间穿纫。不连着“线”,也就不起作用,只传递些没价值的“情报”而已。姚守义倒十分重视一切有关她的“情报”。她对有关他的“情报”总是淡然一笑。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姚守义期待得特不耐烦。他原以为只消三四天后,她便会在哪儿再“碰”见他,对他说:“那我不给你做皮鞋了,我给你做老婆吧!”或者把话说得含蓄点儿,他也是可以表示同意的。她却不再主动“碰”见他,而他要主动“碰”见她也“碰”不见了!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因为她不寻常而更爱她了,每天临睡前多服一片“安定”。

后来厂里派他到大兴安岭联系业务,一去就是两个多月,有关她的“情报”完全中断。他打熬不过相思之苦,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曾答应替小曲修修房顶,可一时又回不去。雨季来临,她那房顶必定漏雨,让她另找人帮她修吧!”闲笔一提似的。

挺快就收到了弟弟的回信。满满一页信纸上,他一眼就勾出了“曲”字:“我去问过她。她说,她不记得求你帮她修房顶这码事儿。倒是有个人这几天在帮她修房顶,还拉来一车板皮修她家小院儿。她要和那个人结婚了,咱妈都送了礼……”

弟弟不“明戏”,从这几行字看不出半点儿替他遗憾的成分。

他向林场交代几句,当天就动身离开了。人家见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以为他家着火失盗或他妈突然重病了呢,不便深问,任他离去。

风尘仆仆,夜里才下火车,不回家,截辆出租小汽车直奔她家。她家的窗子已黑了,月光下那幢小房子似乎神秘莫测,像警觉的狗蹲着。

也没多想,他就敲窗。

“谁?”她的声音,忐忑的声音。

“我……”

“你是谁?”

“我是……守义……”将姓省略了,现套近乎。

“你……不是出差了吗?”

“回来了!”

“回来了?……今天我还见到你妈……你妈说你没回来!”

分明地,她还不敢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

“我刚下火车!难道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

他急了。吼。

她不应声了。他又敲窗。

“那你干吗不回家呀……”

分明地,她相信外边的“我”是他姚守义了,也就分明地更对他深夜敲窗的动机犯疑了。

“有话跟你谈……”

“有话明天谈吧!”

“明天就晚了!……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砸门!”

屋里一阵寂静之后,灯亮了。他舒了第一口气。

门打开一条缝。他欲推门闯入,却不能推开,门还有铁链闩着呢。

他毕竟可以从那条门缝看见她的脸了。

“就这么说吧……”

“不行,你让我进屋吧!进屋才说得清楚啊!”

“你丢公款了?惹祸了?”

“没丢公款。惹大祸了!”

“你……伤了人?!……被追捕着?!”

“哎呀求求你,先让我进去!”

她犹豫一下,终于拔掉了链锤儿。

他一进去,就将暗锁划上了,将链锤儿也插上了,同时舒了第二口气。

“救救我!”他抓住她双手。

“什么事儿?……怎么救?”她挣出双手,不禁退后一步。

“你要结婚了?”

“嗯。”

“跟谁结婚?”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

“我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

她的心稍稍镇定了些,问:“就为这事儿你从大兴安岭赶回来,深更半夜敲窗砸门?”语气很平静,却冷冷的。

“不错!就为这事儿!”他向她跨一步,吼,“你他妈的是想要我的命!”

“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他妈的还装不明白!”手指戳着她心窝——他以为有或没有良心的那个地方,“你明明白白!”

她不禁又后退一步。

“你得嫁我!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小声点儿,你吼醒我儿子!”

“我不管!你儿子对我有感情!你不知道吗?除了我姚守义谁能当好他父亲?谁能?!”

他的话夹着一股冲天怨气。

里外屋的门没关严,从里屋透射出来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明一半暗一半。明的那一半是愤怒的,暗的那一半什么表情不得而知。

她退至门前,将门反手带严了。

漆黑中,他听到她自语般地说:“晚了……”

“不晚……”

“我怕……”

“你怕什么?……怕那个科长找麻烦?一切有我你别怕……”

“我怕你……怕你将来给我气受……我后悔莫及……”

“我,会给你气受?”

他忽然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将脸偎在她身上委屈地呜呜哭了:“你要是忍心害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了……”

“唉……”很怜悯的一声长叹,她就抚摸他的头。

男人在这种时刻差不多总是得寸进尺的,他一下子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狂放地就亲她。

“不,你别……”

他却像捧小孩儿似的将她捧了起来,一脚踢开门,进入里屋。

“你疯了!孩子醒了多不好……”

“好。他也会觉得好……”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笑逐颜开地瞅着她。

她一动不动,也瞅着他说:“没你这样的……”

他就拉灭了灯……

5

第二天早晨,孩子惊诧地发现妈妈和叔叔似醒非醒,依依偎偎地躺在一个被窝里,也钻入了他们被窝。

当母亲的羞得无地自容,脸比山楂还红,一翻身想爬起来,被他一手按住了。

“起那么早干什么?你是自由职业者,今天你就放自己假呗!”

她顺从地又躺下了,复闭上双眼,没勇气再睁开一下。

孩子一手搂着妈,一手搂着他,高兴地问:“叔,从今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吧?”

“儿子,你中间插一杠子干什么!”他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往后不许再叫我叔!要叫爸。八、拔、把、爸!第四声,发音得准确!”

“八拔把爸!爸,爸爸,爸爸爸……”

“好儿子!练习得不错!”

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她仍闭着双眼,抿嘴强忍住笑,心中荡起一阵幸福的小波涛。一切似乎又都很对劲儿了,好像本来就该是现在这么回事儿。不是现在这么回事儿倒是太不对劲儿了!昨夜他拉灭了灯以后她的感觉是良好的。幸福不就是一种感觉吗?他对她是亲爱的。是不是亲爱很重要。女人最能体味到男人对她们是亲爱的或仅仅不过是“爱”而已。前者后者的区别那可就大了。爱之对于女人,若无亲的感觉和情味,则只能使她们冲动罢了,冲动不是幸福。她这会儿的感觉尤其良好,再做一次妻子无论如何是很值得的,她想;并对自己曾一度打算孤身生活下去的念头进行嘲讽和批判。那是多么的傻!虽然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第一个做过她丈夫的那男人并未曾给予她什么亲爱,一点儿也未曾给予。那男人只不过需要她,更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日里侍候他夜里还得侍候他的女奴。他是一个又懒又馋又自私又软弱在“火红”年代什么男人的享乐都想获得什么男人的责任都不想付出的知青队伍中的“少爷”。

“哎,”她慢声慢语开口道,“咱俩得说清楚,咱俩究竟是‘红先黑后’,还是‘黑先红后’啊?”

“‘红先黑后’嘛!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你再说,你再说!”她倏地一翻身,一只手拧住他耳朵,嗔怒地瞪着他。

“‘黑先红后’‘黑先红后’就算‘黑先红后’还不成嘛!”

“就算?怎么叫就算?你这人太缺德……”

“好好好,不算,不算……”

“不算更不行!照我的话说——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天地良心证明是‘黑先红后’!”

“我说,我说,拧疼我啦!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天地良心证明是‘黑先红后’!”

“儿子,听见了没有?将来他给你妈气受,你也得替妈证明!”

“我当然证明啦!”儿子开心地嘻嘻笑,随后问,“妈,什么是‘黑先红后’呀?”

她放开他耳朵,说:“就是他上赶着来给你当爸的!”

儿子认认真真地说:“妈,这我愿意做证。我才不喜欢那个人呢!他比叔叔老……”

“叫我什么?!”

“他比……爸爸老,还镶着一颗银牙!还总爱说‘是的,是的’,还总爱眨巴眼睛……”

姚守义哈哈大笑。

她也难为情地笑了。

这时,有人敲窗:“小曲,小曲,你起了没有?”

她立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捂住儿子的嘴。

“你还没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呢……韩嫂你有事儿?”

“可不有事儿咋的!你先给我开门,外边冷着呢!”

“这……我儿子病了……发烧啊……受不得一丁点儿冷风……有事儿你说吧,我在屋里听着……”

“你儿子也病了?咋整的,赶一块堆了呢!那我告诉你说呀,老赵他住院了!你别心急啊!阑尾炎!阑尾炎你也得去看看人家呀,是不是?现在人家需要你表现这份儿情意嘛!是不是?……我的话你听清没有啊?”

“听清了……”

“那你今天抽空儿就去看看人家吧,我替你照应儿子!”

“好……我去!”

“那我走了……”一阵脚步踩雪的嘎吱声渐远。

她缓缓坐起,缓缓将双手从他和儿子嘴上收回,探身撩开一角窗帘。

好大一场雪!足有一尺厚。

“谁?”他问。

“介绍人。”她放下窗帘,呆愣愣地瞧着他。

“什么介绍人啊?”

“你装糊涂是不是?!”她像只猫似的扑到他身上,又是打又是咬又是掐又是拧,十八般武艺大显身手。足足发泄够了,她就双手掩面哭了。

他受了惩罚后才明白“介绍人”是“什么”,也就明白了“老赵”何许人。好情绪从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家庭的小甜蜜小欢乐中狼狈地爬了出来,惭愧地望着她。

“我这算是怎么回事?都是你搅的!贺喜礼物我都收下十几份了!还有你妈送的大花脸盆!”她边哭边恨恨地数落他。

他环视着屋里。这屋与先前不一样了。新添置了圆桌,茶几,大衣柜,五斗橱;十几份红纸包裹的贺礼放在五斗橱上,茶几上还放着一沓剪好了的金色喜字;墙上,连她与“老赵”的合影都预先挂了起来。

“老赵”虽然还不到该老的年龄,可那样子却“走得太远”了点儿,已经快“完全彻底”的秃顶了。苹果脸儿——好大个儿的苹果脸儿,红扑扑的苹果脸儿,因为照片是彩色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而苹果脸儿,是很有失男人尊严的,这是美学规律。他在照片上幸福,不,毋宁说是幸运地笑着——确实有颗银牙。还好,是银牙,不是金牙,若是颗黄澄澄的金牙,他那笑就超过马季演相声时的“特写”水平,该令人喷饭了。

看去人挺厚道的。姚守义望着照片想;心中不免感到惭愧,且感到罪过了。

“是怨我。真是怨我……”他转脸望着她老老实实地承认,“怨我没弄好,把简单的事儿弄复杂了……你别急……现在,现在嘛,我们就得把弄复杂了的事儿再往简单了弄,也许不难弄……”

“叫我怎么对人家解释呢?”她仍哭。

“妈,别哭了……要不我去告诉他,我说我不喜欢他,喜欢叔叔……”儿子见义勇为。

“爸……”姚守义大声纠正。

“滚一边儿去!显不着你……”她将儿子推开。

姚守义默默穿好衣服,下了地,站在床边,望望她,望望孩子,望望“老赵”,用一种将功折罪的敢作敢为的口气说:“我替你到医院去看望他,我替你向人家解释,我替你向人家赔礼道歉……我一定能弄好……”说罢往外走,一副颇为自信的样子。

“你站住!”

他在门口站住。

“你要多跟人家说小话儿……只许人家对你发火,不许你对人家发火……一口一句小话儿才好……”她“三娘教子”一般叮嘱。

“求人家多多原谅的事儿,我哪还能跟人家发火呢?我保证一口一句小话儿……”他苦笑道,“即使人家骂我个狗血喷头,我也点头哈腰听着!”

“你说,是不是自作自受?”

“是,是。咱们是有点儿自作自受……”

“没我!是你,你自作自受!还咱们……”

“对,对。我自作自受……”

“去吧!反正全靠你了……”

“你安心在家等我好消息!”

他就走出去了。

她想安心,那颗心却没法儿安定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当妈的没心思吃一口早饭,当儿子的没去上学。小学二年级生认为,叔,不,爸带回个什么结果,对于妈妈和对于自己是同样重要同样严峻的。两年多没叫爸了,“爸”字竟不那么顺口了。八拔把爸,爸爸,爸爸……

中午时分,将事儿“弄复杂”的才能大大超过将事儿“弄简单”的才能的“爸”回来了。娘儿俩一见他那沮丧的表情,不问就明白七八分了。

他一句话不说,进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闷头吸烟,间插长吁短叹。

明白七八分了她还是得问啊!

“你到底跟人家发火了?”

“没有。”

看他那样儿是没有。

“像我叮嘱你的,一口一句小话儿?”

“一口一句小话儿。”

“人家骂你了吧?”

“没有。”

“那人家肯定骂的是我了?”

“没有。”

“没有?”

“没骂我,也没骂你,人家挺有涵养的。”

“究竟你们怎么谈的?你倒是说说嘛!”

“还能怎么谈?”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扔掉烟蒂,使劲儿踏一脚,“我把我们之间的事儿,原本该多么简单,后来如何没弄好,被我弄复杂了,跟人家一五一十讲了一遍,请人家原谅,宽恕,高抬贵手……”

“他怎么说?”

“他说,让小曲亲自来跟我解释。”

“就这么一句话?”

“就这么一句话。”

“始终就这么一句话?”

“始终就这么一句话……我走出去了,他还说,让小曲亲自来跟我解释……”

她默默地望着他,半晌,又问:“那你怎么办?”

“什么我怎么办?”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到了这种地步,你如何打算?”

“你得是我的!天塌地陷你也得是我的!难道你还希望我眼睁睁看你嫁给别人不成?!”

幸亏你还有这么大的一份决心,她想,凝视了他许久。她是又感到欣慰,又感到失望。你坐在那儿就一点招儿没有了吗?你把事儿弄到了这一步,你个姚守义!

他又吸着了一支烟,闷头苦恼着,那副样子真是一点招儿没有了。

“那,我就去见人家!不见人家,我也内疚!”她异常平静地说,下了床,扎条头巾就要出去。

“你……别去!”他低声嘟哝。

“不去行吗?”

“是啊,你不去也不行……可我怕,你去了他会当面骂你一顿……”

“骂我,我听着。”

“你千万别跟人家吵……”

“这还用你叮嘱?”

“那你去吧……”

“我去了……”

她一出门,他便从沙发上站起,将孩子搂在怀里了。

“我没弄好……”他自言自语。

“叔……”

“又忘了!”

“爸,下一回……你可别瞎弄了……其实我妈心里对你好……那天她和……和那人照相回来,她都哭了……”

“傻儿子,哪还有下一回啊!就这一次了。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反正你得是我的,你妈也得是我的……”

“我和我妈都乐意……”

“你今天怎么没上学?”

“等个好结果呗……旷一天课也值得……”

他叹了口气。心想,姚守义你他妈的真笨,干吗就非得“红先黑后”呢?

他断定,“老赵”一定会当着同病房的另外两个男人的面,羞辱她,谩骂她,往她脸上啐唾沫……

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嘴巴子。

6

很久她才回来。其实不过一个多小时,他觉得是很久罢了。

她进了屋,也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连头巾都懒得摘。

他想,她也大败而归了!不敢问她。

“给我支烟……”

他慌忙递给她一支烟,并替她点着。

她默默吸,吐尽一口,吸足一口,吐尽才吸足。垂着目光。

他仍不敢开口问。

终于,她扔掉烟——吸得只剩过滤嘴,缓缓扯下头巾。

“我对不起你……”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得感激你……”

他怔了,愣愣地瞧着她,吃不准她这句话的意味。

半天,斗胆又问:“他把你好顿骂?”

“没有……”她离开沙发,扑到床上,拖过一只枕头,仰躺着,瞪着双大眼望屋顶。

“那……结果到底怎么样啊?”

“完……了……”

“他……不依不干?”

“他说……祝咱们……幸福……”

“他真……这么说的?”

姚守义一下子扑在她身上,追问。

“嗯……”

她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滴落枕上。

结果太出乎意料,他一时简直有些不能相信。

“是他……骗了我……”

“他骗了你?”

“他……他有那方面的病……我要真和他结了婚……可算怎么回事啊!”

她轻轻推开他,猛一翻身,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地哭开了。

他站起在床前,瞧着她双肩耸动的样子,突然破口大骂:“姓韩的臭女人!我……我去砸了她的家!”

“别骂保媒的……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给你保媒!”

“她是一片好心……”

他转身望着墙上的照片,怒从心底起,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他不是好东西!”

“别骂他了……他怪可怜的。被打过右派……劳改过……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如今不过想获得点儿生活的温暖……”

“他明摆着是坑你!”

“人家不是良心发现了吗?……再说我们也做得怪对不起人家的,谁也不恨谁就是了……”

他瞧着地上的照片,不禁又捡起来了。那上边毕竟有她,他不知如何处置。

“烧了。”她不哭了,坐了起来。

他划根火柴,将照片点着。

它带着五颜六色的火苗飘落,渐渐化成一团曲卷的灰烬。

她说:“你到我跟前来。”

他就走到了她跟前。

她抱住他的身子,仰起脸儿,低声说:“你今后可千万别欺负我曲秀娟呀,你想我的命多不好!好了好了又差点儿糟了!所幸的是,我和老赵虽然都到了买东西、准备办喜事的地步,但结婚证我一直没去办。老赵催了几次,我心里总不是味,不到最后,我是不愿去办的,兴许咱俩真有这段儿缘分?”

他笑了:“好险啊……”

他们成为夫妻前的这一段序曲,按说不该发生在他们这种年龄,那并不浪漫。但婚后他们思想起来,都觉得相当浪漫,仿佛增添了他们爱情的美妙情调。其实那也不美妙,滑稽而已。整整这一代的恋爱季节是荒芜的,三十多岁了而本能地要补上“维特的烦恼”和“少女之恋”这一课,弄出了滑稽是必然的。

那一天姚守义也没回家。隔数条街,十五分钟的路,他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他“乐不思蜀”。

那一天夜晚她花三千五百元买下的那幢小房子成了“梅辛那”的王宫。他们很出色地扮演了培尼狄克和贝特丽丝,就是莎士比亚戏剧《无事生非》中那一对儿“冤家”。不过他们都是本色演员。

那一夜他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互相保证成为对方的好妻子和好丈夫。后来生活证明他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第三天上午,姚守义回到家里,他妈还以为他是刚从大兴安岭林场回来的呢,忙不迭地要给儿子做碗热汤面。

他说吃过了——当然吃过了。

他妈见他扭扭捏捏,很是奇怪。

“你怎么那样子?”

“我样子怎么了?”

“让人看不惯呗……羞羞答答的!”

“妈,我……”

“有话就说!那么大个子了,你别装小姑娘儿!”

“我……我结婚了。”

“你发昏吧!没正形的东西!”

“我真的是结婚了!”

“滚!”

他没滚,摇头笑了笑,然后用商量的口吻郑重地说:“妈,你看小曲如何?”

“动人家心思?你小子晚了!人家过几天又快做新媳妇了!”

“那是,做我的新媳妇。”

“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腮帮子!”

“妈,真的!我就是和她结婚了啊!”

“你!……”

他妈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秒钟,见他并没有什么神经不正常的地方,操起笤帚疙瘩便打他。

“妈,你别打我呀!你听我说嘛,我前天晚上就回来了。这两个晚上,都是睡在她那儿的!不信你去问问她自己嘛!”

“什……么?”笤帚疙瘩从当妈的手中掉在地上,“你,你们……”当妈的整个儿身子随之摇晃。妈送贺礼,儿子偷人,这缺德事儿顶风也得臭出十万八千里去呀!名誉很好的老太太哪承受得了这个!

“妈,你别急。你听我说,你听我慢慢说……我们也是感情凝聚到了这份儿上才……”他急忙扶着妈坐在一把椅子上,给妈倒了一杯水,又将“安定”放在妈手掌上两粒。

他妈两眼发直地盯着“安定”看了一阵,又抬头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你给我,讲明白!”

他便怎么来怎么去滔滔不绝讲得他妈云山雾罩,直替一对“冤家”着急,听到“峰回路转”时,又几乎拍案惊奇。

他终于讲完了,赔着谨慎问:“妈,这事儿,到了这一步,总算遂了我和小曲的心愿,就不知您心里头,高兴不高兴?”

“我……高兴……高兴个腿!”他妈双手一推,将他推坐在地上。

老太太接着放声大哭:“我这是哪辈子作了孽啊,婚姻事,你连一声招呼都不跟我这当妈的打!……回来了两个晚上你不着家……你你你……”

忽然她不哭了。曲秀娟领着孩子走进了屋。

“大娘,我向您认罪来了!”不愧是闯荡了两年江湖的曲秀娟,不卑不亢,“我和守义,不能全怪他,我也够难讨好的。您要是还看得上我,我现在就叫您声妈。您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为难守义,算我甘心情愿。我认了!”

老太太那哭,本就纯粹是当母亲的尊严受到伤害时的一种委屈,完全是冲着儿子的。听了曲秀娟的话,不禁破涕为笑:“傻孩子,我喜欢你。你心里还没数吗?从今往后,我连儿媳妇带孙子一块儿都有了,我……这不等着你叫我妈呢?”

“妈!”曲秀娟亲亲昵昵地叫了一声。

“奶奶!”孩子也甜甜蜜蜜地叫了一声。

“唉!”老太太接连应了两声,一时间又乐得合不拢嘴。

一对儿“冤家”,当日去起了结婚证,不张不扬地就成了夫妻。

曲秀娟办事儿滴水不漏,后来又与姚守义挨家挨户给那些送了贺礼的人回送喜糖,解释说“老赵嫌我脸黑”,一句话就遮掩过去了。

生活就像下棋。有人一辈子不顺,往往因为关键的一步走错了,叫作“无力回天”。而许多人的错棋,又往往因为一时的任性,一时的糊涂,一时的软弱或一时的刚愎,一时的赌气或一时的泄气。“一失足成千古恨”,老祖宗这句话是从多少遗恨中总结出来的!生活算是够抬举姚守义和曲秀娟的了,还恩赐给了这对“冤家”一步悔棋。要不,谁知道他们如今是否都觉得挺幸福的呢!

7

不管多少人满腹牢骚,不管多少人怨气冲天,公正论之,一九八六年对于中国人来说还是怪不错的一年——这一年中国消费了数字惊人的生日蛋糕。糕点厂的生日蛋糕越做越大价钱越来越令人咋舌,然而常常供不应求。过生日普遍地买生日蛋糕送生日蛋糕,且要买上好的送上好的,足见普遍的中国人日子在朝好的方面过渡。

曲秀娟为自己买了一盒十六元多的生日蛋糕。守义妈没说贵,守义没批评她太铺张,她自己还后悔买小了。

儿子打开盒盖看了一看,摇摇头说:“妈你就给自己买这一种啊?我们同学过生日,买的还是带鲜红樱桃的哪!”

严晓东弥补了曲秀娟那点儿遗憾,拎来了一盒更大的,外加一瓶茅台。

守义仔细研究商标,问:“不是冒牌货拿来糊弄我吧?”

“什么话!”严晓东从他手中夺下酒瓶子,往圆桌中间一放说,“我是要陪你喝的,难道我还糊弄自己不成?”

守义妈正在厨房拌凉菜,听了他们的话,两手是油走进屋,拿起那瓶酒说:“听人讲这茅台是名酒,以前却连瓶儿也没见识过!敢情这酒瓶儿和其他的酒瓶儿还就是不一样。一会儿我也得抿几口……”

话没说完,油手一滑,茅台就往地上掉。

守义“哎呀”一声,急忙便接,哪里来得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眼睁睁见它碎了。

顿时,满屋弥散香冽的酒气。

“妈,你看你,也不小心点儿!”守义顿足埋怨。

“我……”老太太竟蹲下身双手去捧油漆砖地上的酒液。茅台啊!

晓东心里也不免觉得扫兴,不过一点儿没表示出来,反而哈哈笑了,搀起守义妈说:“大娘,别心疼!您千万别心疼!今天这瓶儿,就算先请您闻闻味儿,过几天我再送一瓶儿给您喝!”

老太太讷讷地说:“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吗,我岂不是没喝茅台的福分吗……”

秀娟也从厨房走进屋,问晓东:“大哥,你多少钱一瓶买的?”

晓东打着哈哈说:“不贵,不贵,我是从内部搞的,才九十元一瓶。”

秀娟吐了下舌头,操起拖把拖尽酒液。

晓东又打趣道:“弟妹,你两天内甭涮拖把。这酒味不但好闻,还杀菌呢!”

秀娟笑道:“大哥如今真不愧是阔佬了,尽说财大气粗的话!”转脸又对守义妈说,“妈,您凉菜还没拌好呢!”

“大娘您拌凉菜去,您拌凉菜去。我就爱吃您拌的凉菜!还是多放芥末,少放酱油。”晓东一边说,一边往厨房推守义妈。还亏他这么嘻嘻哈哈的,才将守义妈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老太太进了厨房,晓东落座在沙发上,习惯地架起二郎腿,点燃支烟,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问守义:“又一个半月没照面儿了,近来怎么样?”完全是一副老首长对当年的小勤务兵说话那种口气。

在守义家,只有在守义家,严晓东才能找到一种优越的自我感觉。守义妈敬着他,守义敬着他,小曲敬着他,他自己更加敬自己。倒不因为他成了阔佬,因为他和守义的情谊。也只有在这个家庭,他才能感到如今世上还有钱所不能取代所打不倒的情谊存在。在城市,在八十年代,人寻找到这种亲情太不容易了。观念的嬗变远比金钱对人的摆布更放肆。这是古老文明对所谓当代意识付出的代价之一,也是当代人面临的痛苦之一,当代人只有乞灵于那样一句话——“习惯成自然”。人类在自己的心路历程中什么都能习惯,这乃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最宝贵的本能。人类在不甘于习惯时的一切努力一切作为,即或最崇高的努力和最伟大的作为,所换取到的,最终仍是并且必然是接受另一种新的观念。

某些人无缘无故地恨他,希望他哪一天以哪一种罪名锒铛入狱,被从南岗区那幢局级干部的住宅中驱赶出来,家产充公,十四万存款没收。他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们会拍手称快的。他太知道这一点太清楚这一点了。一想到某些人无缘无故恨他,他就悲伤,就喝酒。无缘无故的恨,他不知怎么去消除。

只有守义全家不把他当“二道贩子”看待。他们从不问他买卖方面的事儿,一次也没有当着他的面说过“缺钱花”或“手头儿紧”之类的话。他明白,这一家人家,是极其珍重他和他们的情谊的,唯恐“钱”这个字玷污了他和他们的情谊。这情谊不仅是他和守义在北大荒十一年中结下的,更是在他和守义共同经历过的那段艰难的待业时期深化的。他那个社会圈子使他认为,“情谊”两个字现如今已带有了极浓厚的商品色彩,是可以到处买进和卖出的。倘标价,则应分“内部价格”“外部价格”“批发价格”“零售价格”“议价”“黑价”“处理价”“试销价”。像自由市场的菜价似的,一天一个价。所以他极看重自己在姚守义家感受到的这份儿情谊,这份儿情谊乃是他过去的经历过去的生活对他的一点儿遗赠。

在他自己家里也莫如在守义家里愉快。母亲常用不安的话告诫他:“儿啊,你千万别做下什么犯法的事儿呀!”父亲则常用老牧羊犬看一只狼狗崽子那种怀疑的眼光看他,似乎早已从他身上嗅出了杂种的气味儿。而他却没有任何办法能使父亲对他完全放心,相信他是一个好儿子。

“什么怎么样?”守义反问,陪他吸烟。

“工作,生活,各方各面呗!”他喜欢扮演关怀者的角色,这种角色使他对做人充满实实在在的自信。

“还好。”守义淡淡地回答。

“碰到什么难事的话只管对我说,不对我说你还对谁说?”

“我能碰到什么难事儿?”守义微微一笑。

“没跟小曲吵架吧?”

“吵是免不了的,两口子嘛。我们吵纯粹是闹着玩,吵过我哄哄她,就更亲爱了!”

这话使他心里顿生嫉妒。他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个好老婆。气气她,再哄哄她,那是一种何等的乐趣?钱多了,乐趣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富足而贫乏。要命的是他更不明白怎么改变自己目前的生活,好像问题并非出在钱上嘛!他叹了口气。

守义妈和秀娟一人端着两只盘子进屋,守义便掐灭了烟,将圆桌挪到屋地中间。

秀娟放下盘子,说:“守义,你陪晓东先吃着吧!”

守义妈说:“秀娟,你也陪着吧。今天是你生日嘛,晓东是为你来的!”

秀娟笑笑,首先落座。

守义问晓东:“你先来啤酒,还是先来白酒?”

晓东说:“先来白酒,啤酒那是解渴的。”

守义又问秀娟:“白酒你行吗?”

秀娟笑笑:“行!”

“晓东,大娘听说这五粮液也是好酒。亲戚送给你大爷的,你大爷想找你爸喝。我呢,藏起来了,就是为你留的!”守义妈说着,弯腰从柜底下寻出一瓶五粮液,替他们开了瓶。

守义斟满三盅酒,秀娟第一个举起来,注视着晓东说:“我和守义,论亲戚,不少,论朋友,只两个,一个叫王志松,一个叫严晓东。王志松自打结婚后,就再没来过。你严晓东呢,是拿棒子也打不走的自己人!我曲秀娟活了三十三岁,第一次做了七荤八素像模像样地过生日。几年前我能想到自己会有如今这个小家庭吗?知足者常乐。我对生活知足。今天咱们不谈国事,只谈家事,不扯政治,只叙友情。咱们干了!”

晓东说:“对,不谈国事,只叙友情!”

守义说:“咱们这一代啊,聚一块堆,专爱谈国事,专爱扯政治,好像都有可能当上中央委员似的!我看出一个中央委员就是咱们这一代的光荣啦!”

严晓东放下酒盅,拿起筷子刚欲夹凉菜,忽然想到了什么,用筷子点着姚守义问:“你猜我前几天遇到谁了?”

“徐淑芳?”

晓东摇头。

“志松?”

晓东又摇头。

秀娟性急地说:“别卖关子!”

“姚玉慧!”

“姚玉慧?”守义将刚拿起的筷子轻轻放下,说,“自从一九八〇年返城待业知青‘五一’大游行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一面,都快把她彻底忘记了。你在哪儿遇见她的?”

“公共汽车上。”

“她在什么单位?”

“不知道。”

“结婚了没有?”

“不知道。”

“你们总得谈了些什么吧?”

晓东耸耸肩:“什么也没谈。”

“这怎么可能呢?遇见了,连句话都没说?”守义疑惑了。

“就是连句话都没说。我在通达街上了9路公共汽车后,见车厢中部有个女人怎么那么面熟啊,猛地认出来了,不是我们当年的营教导员嘛!她发现我盯着她看,却好像没认出我,把身子转了。我想挤过去跟她说话,挤不过去。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可明明是她呀!车到了一站,我赶紧跳下去,从中门又上了车。我挤到她身旁,叫了声:‘教导员!’可她一点儿没反应,往窗外看。我想,今天真见了鬼啦!难道世界上有第二个姚玉慧?难道我严晓东真变得使她根本认不出来了?我不就是比过去胖了点儿吗?你装不认识我,我也只好装不认识你啦!你不就是市长的女儿嘛!”

守义说:“市长一九八二年就换了,她父亲离休了。”

“离休了?那她姚玉慧更没什么了不起的了!当过知青教导员也算资本?这年头,谁还照顾这点儿情绪呀!你可以装不认识我严晓东,但我不能白在你身旁多乘一站路!我得让你心里知道我是认出了你的!你们猜我怎么着?我就哼歌。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就算你姚玉慧真不认识我严晓东了,这首歌你总归不会忘吧?我一哼歌,车厢里许多人都朝我看,以为我不是个正经人,对身旁的女同志存什么不良企图!我才不在乎,哼我的!你们猜她怎么样?她干脆把眼睛闭上了!好像三天没睡觉的人乘车打瞌睡!我想巴结你怎么着呀?我严晓东返城待业那么艰难的时期也没巴结过谁!如今巴结你?如今巴结我的人倒不少!不就是因为几年没见了,在公共汽车上偶然一见,心里觉得亲,想凑你跟前说几句话嘛!我这个气呀!好,我还非叫你跟我说上几句话不可!我严晓东就这脾气!我他妈的不哼‘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啦!我踩她脚!我穿的是皮鞋。新买的,鞋底儿梆梆硬。她穿的是双布鞋,就是咱们上中学时女生们穿的那种,黑色的,快刷白了,如今买都没处买那样一双鞋,真不知她为什么还没扔!我的皮鞋就使劲儿踩在她的鞋面儿上!你们猜她怎么着?她不睁眼睛!她……她忍受着!她宁肯忍受着也不愿睁开眼睛认出我跟我说几句话!”

守义说:“不是她吧?”

晓东一拍桌子:“若不是她,还不骂我呀!”

秀娟瞅瞅晓东,瞅瞅守义,问:“就是你有一次跟我提起过的你们三营的教导员?”

守义点了点头,对晓东说:“接着讲啊!”

晓东却吸起烟来,吸了几口,说:“我这脾气,当时能不恼火吗?我想,敢情您在车上站久了,那只脚麻木了?踩得又使了股劲了。能不踩疼吗?可她还是忍受着,还是不睁眼。我觉得出她那只脚想挪动,可被我牢牢踩住了,她收不回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下子酸溜溜的,并不是因为尴尬。你们想想,尴尬的其实不是我,是她呀!她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当年的兵团战友,不愿睁开眼睛看见我,跟我说话,想必她心里……总有她的……什么……我忽然觉得她真可怜啊,忽然觉得我这不是明明在欺负她吗?我那只脚不由得放松了,不踩她了。过会儿,车又到站了。我拍了拍她的肩,就下车了。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拍拍她的肩,她仍不睁开眼睛看我一下……车上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从那以后,我还总想到她。一想到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

“她……她变化大吗?”守义郁郁地问。

“变化大。显老了,显老多了,也瘦多了。她当教导员的时候,浑身仿佛还总有那么一股英姿飒爽的劲儿,是吧?如今从她身上这股劲儿丝毫也看不出来了。剪短发,守义,就是大娘剪的那种短发。现如今,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哪有剪那种短发的呀!大热的天儿,穿一条黑长裤,一件白小褂。浑身上下,除了黑白两色,就没别的色彩啦!如今什么年头?讲流行色!讲女人四十一枝花儿!自由市场上那些三十多岁摆小摊的女人,一个个打扮得也比她鲜艳啊!有一部美国片子《蝴蝶梦》,你们都看过没有?对,她像《蝴蝶梦》中的那个女管家……”

秀娟将晓东的筷子递给他,抗议地说:“你嘴上积点儿德,别作践我们女同胞!”

晓东分辩道:“我不是作践她啊!我是同情她,可怜她。说心里话,我还真想找到她家门儿上去,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我严晓东能为她姚玉慧效劳的事儿。她若肯开诚布公,只要说出一个‘有’字,我严晓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不瞒你们,我如今有了十四万!可十四万没给我带来太多的快活!我活得也够累的!你们信不?若我的十四万能使别人活得一辈子幸福,我双手奉献!你们信不?当然得是我心甘情愿给予的人!比如你,守义,要不?你说一个‘要’字,我不给你我是孙子!一万?拿去!两万?拿去!三万四万,晓东也舍得,拿去!可我知道你不会要,你清高。没什么情分的人我也不给,我犯得着吗?”

秀娟截断了他的话:“我看她也不会要你的钱。”

“谁?”

“姚玉慧呗。你替她赴汤蹈火对她也没什么意义……”秀娟目光中流露出只有女人对女人才可能的理解。

“是啊是啊,那当然。这一点我知道……”晓东嘟哝。

守义轻轻叹了口气。

“哎,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了?别尽说尽说的啊,吃菜啊,怎么也都不斟酒了?”守义妈又端上了一盘炒腰花。

守义便道:“咱们三个干一盅吧!”

于是他们干了一盅。一时间沉默。往常,他们扯到政治话题,曾高谈阔论,慷慨激昂,争辩不休过。姚玉慧不是政治,尽管她当年就是政治,但如今跟政治不沾边了,政治不需要她了。他们也不需要教导员教导他们的思想了,却希望她生活得好。看来生活和政治一样并不怎么宠爱她了。虽然他们都非多愁善感者,还是替一个受过他们尊敬的女人惆怅和忧郁,各自在心里虔诚祝祷她幸福。

8

曲秀娟首先打破沉默,对严晓东说:“你也该结束光棍汉的生活了,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老婆才称心如意啊?”两盅酒使她的脸微红了。

“漂亮的!”严晓东回答得很干脆。

秀娟哈哈大笑:“那并不难找哇!如今漂亮姐有的是嘛!热闹大街上走着,一眼望过去,准能发现好几个!”

晓东又自斟自饮了一盅,正色道:“漂亮的,是第一条,首要的一条。不找个漂亮的,我不白趁十四万元了?漂亮的摆在第一条,我是总结了教训的!上赶着给我介绍对象的不少!人家问我:‘晓东啊,你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说:‘只要心眼好,善良,品行端正,不缺鼻子不少眼就行呗!’人家给我引荐了一个姑娘,不缺鼻子不少眼,可那形象也太困难了点儿。要是结了婚,一张双人床她得占三分之二!我还不得天天夜里往地上掉?见过面后人家问我:‘你中意不中意啊?’我说:‘这我能中意吗?’人家说:‘可是按照你亲口讲的条件介绍的呀!姑娘心眼好,心眼儿好极了好极了!姑娘善良,善良得赛过菩萨!姑娘品行端正,绝对的品行端正从不跟男人眉来眼去的……’我心想,眉来眼去的还不叫男人发毛?不成,人家还对我一肚子不满。再有人问我:‘晓东啊,你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还是那么回答,人家又引荐来了一位。心眼好极了好极了,善良得没比没比的,品行端端正正端端正正,不少鼻子不少眼,连颗牙也不少!可雄狮鼻子!一个女人长那种鼻子够呛不够呛?人家还告诉我那是福相!她的福!会是我严晓东的福吗?如今什么什么事儿不都时兴反思吗?我想也反思反思吧!反思的结果是,我想通了,干吗我那么虚伪呀?哪个男人找老婆不想找个漂亮的?漂亮老婆对面坐着,也比对面坐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看着顺眼啊!所以呢,我如今是把漂亮的摆在第一条,摆在首位……”

晓东这番话,使守义也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秀娟却故作认真,又问:“第二条呢?”

晓东相当严肃地说:“第二条嘛,我可与别的男人不一样了。现如今讲究什么‘精神生活’,我反这个潮流!我要找一个对‘精神生活’没啥要求的。你们想啊,我那十四万元钱,在现如今只能保证一种富裕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是拿钱买不来的呀!精神生活那靠教养。钱能买到教养吗!比如她喜欢音乐,我可以买高档组合音响,但我没工夫陪她听啊,买卖还做不做了?我这买卖不像工人上班下班有钟点,我没钟点。做成一桩买卖,那得一门心思扑上去。我也可以买钢琴,但她不能一有空儿就在家里叮叮咚,我的耳朵受不了。看电影,我要看惊险的,恐怖的,打斗的,闹剧的,她如果要看什么艺术片,文学片,我俩就不能进一个影院。一言以蔽之吧,我不是知识分子,不是文人雅士。对什么艺术也不讲究欣赏,也没兴趣欣赏。我需要的是娱乐、消遣。所以呢,我要找的老婆,对‘精神生活’必得向我靠拢,迁就我一点儿。不然的话,我倒没什么,她不是就会感到精神空虚了吗?她可以贪玩,但不能浪漫。你们知道我这人一点儿也不浪漫。我不浪她浪,那能和谐吗?她甚至可以轻佻一点儿,但千万别放荡,我可不能忍受绿帽子。她文化不能太高,最好是不喜欢看小说的。喜欢看武侠小说那行,那跟我兴趣一致。但一定得是不喜欢看爱情小说的,尤其得是不喜欢看琼瑶小说的。现如今满大街各个书摊上摆的一本本尽是琼瑶的爱情小说!女的看了都幻想着找个丈夫、遇到个情人是他妈的什么‘白马王子’,哪儿那么多‘白马王子’?若是找了那么一个,好吃懒做,挥霍着我的血汗钱,听着组合音响,弹着钢琴,整天瞧着我这张中间凹两边翘的倭瓜脸,心里思想着某个‘白马王子’可能正给她写了一封缠缠绵绵的情书寄在半道儿上,不是他妈的闹猴儿戏吗?”

守义和秀娟听他说得虽然逗乐,却也不无道理,很实际,很客观,强忍住笑做严肃状。

“第三条,她得关心国家大事,养成听广播读报纸的习惯。她得有敏感的政治头脑,她得有准确理解政策的水平,她得有军犬一样的鼻子……”

“鼻子?”秀娟大惑。

“鼻子?”守义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鼻子。不是雄狮鼻,是军犬一样的鼻子!”晓东特别强调,接着侃侃而谈,“朝空气嗅一嗅,就准知道政策是不是要变了,可能怎么变,提醒我早做应付准备。现如今我觉得我的政治头脑越来越不够用了。现如今洋政策,土政策,土洋结合的政策,中央的政策,地方的政策太多了!而且这个政策那个政策就常常大不一样,就往往对立着!这个政策管着你,那个政策也管着你。你有时候根本搞不明白你究竟该听谁的?究竟该服谁管?不该服谁管?稍有闪失,像我这样的,一无靠山,二无父母撑腰,不拿我开刀,拿谁开刀?落到那种地步,有谁替我奔走呼号,八方活动?你们以为我每天夜晚都高枕无忧吗?”

突然地,一个人从厨房一步跨将出来,怒吼道:“你们喝醉了,就都甭喝了!”

三人吃一惊,看时,却是守义他老父亲。也不知老头儿什么时候进屋待在小厨房里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到。

老头儿今天本想凑凑热闹,知道晓东来,陪他喝两盅。严晓东的话,败坏了老头儿的好情绪。他跨至桌前,将酒瓶抓起,不瞪别人,专瞪着儿子,大声说:“在姓姚的家里可以批评共产党,不许嘲笑共产党!”

守义妈急忙从厨房迈出,责备老伴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们也没嘲笑共产党呀!再说,这也不是你家嘛!”

“不是我家?”老头儿拿酒瓶朝儿子一指,“他若改姓,我才管不着!”怒冲冲带着酒瓶走了。

秀娟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守义妈跺下脚,恨恨地说:“你们别理他!大娘再给你们瓶好酒,不次于五粮液的……”

“大娘,我们不喝白酒了……”晓东离座将老太太往厨房扶。

“哼,怪老头儿……”

晓东看着守义笑笑:“没想到老共给了点儿言论自由,却还要受你父亲限制!”

守义讪讪地说:“他是党员嘛,所以听不惯啊!”

“党员?你父亲……党员!什么时候?”

“你别大惊小怪,跟你父亲一块儿入的。”

“我,我父亲也入了?”

“你不知道?”

“操,这事儿!没跟我讲过啊!”

“他俩退休的时候,老厂长与他俩谈了一次话。对他俩说:‘你们都是厂里的优秀工人,大半辈子贡献给厂里了。这个厂我没管理好,使你们如今还住着日本老板时期的破房子。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有什么请求,只要我能办到的,只管提。’我爸说:‘厂里的难处我们知道,没什么请求。’你爸也说:‘没什么请求。’老厂长又问他俩:‘你们还信不信共产党了?’我爸想想,说:‘那还得信共产党啊,中国也没第二个党能领导得了哇!’你爸想想,也说:‘我们这一辈子,横竖快活完了。我们信过,也不信过,现在是又信又不信。不过共产党如果真有魄力挽回民心,我们还信!’老厂长就说:‘好!那我介绍你们入党,也不枉你们给共产党做了大半辈子优秀工人!’厂党委一讨论,都认为你爸和我爸这样的老工人,早够共产党员的标准了!他们退休那一天,批准他们入党了……”

“是……这样……”晓东瞅瞅守义,瞅瞅秀娟,自言自语,“我以后当着我父亲的面说话得预先考虑考虑了,惹他发火他会揍我……”

“晓东,你前几天遇到姚玉慧,我前几天却遇到徐淑芳。”守义扭转话题。

秀娟将喝白酒的小酒盅换了喝啤酒的玻璃杯,开了两瓶啤酒,于是三人接着喝啤酒。

严晓东像喝凉开水似的,一口气儿喝光一杯,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她还一个人?”

“还一个人。我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啊?她笑笑,说,碰不到合适的。我说,我帮你介绍?她说,行啊!她这人挺让我佩服。那几年她的境遇多惨啊,没被生活压垮,如今反而变得开朗乐观了!”

“你我都对不起她,有机会我们应该当面向她赎罪。”

守义明白晓东指的哪件事,忏悔地点点头。

秀娟也明白,教训地说:“你们当年浑不浑?啊?有你们那么做的吗?”

“浑。”严晓东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又像喝凉开水似的一口气儿喝光。

“哎,晓东,依你看,要是徐淑芳和刘大文……怎么样?”

“‘金嗓子’?你和他有来往?”

严晓东眼前浮现出一九八〇年二十余万返城知青“五一”冒雨大游行的情景,“金嗓子”倒退着走在队伍前面,奋力挥舞双臂指挥,用嘶哑了的声音反复领唱“兄弟们啊,姐妹们啊,不能再等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能使他感到自己像当年那么重要,那么不可忽视。

他再也没有那么强大过。因为再也不可能将当年那二十余万人集合在一起。

“我见不着他,是‘大胡子’告诉我的。‘大胡子’现在是一个建筑队的队长,他在‘大胡子’手下当瓦工。他的嗓子太令人可惜了,要不坏如今准是位大歌星!”

晓东一边说,一边往三只杯里倒酒。

“来,咱们为徐淑芳和刘大文……”他举杯郑重站起。

“也为‘大胡子’!”姚守义随之站起。

“也为王志松和吴……”秀娟欲与晓东碰杯,晓东却闪开了杯。

她不解地望着姚守义。

姚守义明白缘由:严晓东有次经过铁路局,曾满怀感情去看望王志松,不料王志松竟对他相当冷淡,使他又尴尬又难过,一支烟没吸完便怫然而去……

“晓东,你甭多想,忘掉它!谁都有自己烦恼的时候,兴许那一天王志松心中不快,并不是故意冷淡你……”姚守义息事宁人地说。

“可我听到他在我背后对他的同事说:‘也不想想自己是干什么的,跑这儿哥们儿长哥们儿短!如今谁也不能拿过去的交情当通行证!’接着他给传达室打电话,嘱咐我再找他,就说他不在,或者正开会!”

严晓东怒形于色,气不打一处来。

“那是你误会了,兴许指的根本不是你……”姚守义继续维护着三人之间原先的友谊。

“你还莫如说我耳朵成问题!”严晓东使劲儿将杯往桌上一蹾,酒溅了一桌子。

“到底为什么事儿呀?”秀娟听得越发糊涂。

正这时,有人一步迈进了屋。不是别人,正是王志松。

王志松嗅嗅鼻子道:“好一股酒香!今天什么日子?你们聚一起喝的什么名酒?”

守义和秀娟慌忙起身让座。

“今天是秀娟生日,秀娟提议聚一聚。我知道你当了秘书后太忙,没敢劳你的驾,就只找来了晓东……”守义一边说,一边向严晓东使眼色。

严晓东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看王志松一眼。

“晓东带了一瓶货真价实的茅台,结果让我们老太太失手摔碎了瓶子,我们谁也没喝上一口,跟你一样,光闻茅台酒味了!”秀娟生怕王志松因晓东那样子感到别扭,笑盈盈地打圆场。

“晓东,你不认识我了?还需要主人给咱俩介绍一番?”王志松大模大样地就落了座。

严晓东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还是一眼也不看王志松。

守义和秀娟那宝贝儿子跑进来嚷嚷:“爸,妈,志松大大也是坐小汽车来的!比严大大坐的那辆小汽车还高级!司机叔叔说是‘皇冠’!”

曲秀娟便笑了:“这下我们家可算贵客光临了,第一遭门口停两辆小汽车!”

守义在儿子头上摸一下,也打趣道:“儿子,这是你的福气。有一个有钱的大大,还有一个有前程的大大!别往桌子跟前凑,玩去,玩去!”

严晓东却一把扯住那孩子,抱到膝上说:“不就是辆‘皇冠’吗?过几天大大租辆‘皇冠’,带你坐着痛痛快快地玩!”

守义替王志松倒满一杯啤酒。王志松喝了一口之后,盯着严晓东说:“我到你家找你,你父亲告诉我你在这儿,我就直奔这儿来了……”

严晓东还是不看他,不搭话。

“我找你有件急事儿,得向你这位财神爷借一笔钱……”

严晓东放开守义那宝贝儿子,端起酒杯默默地喝。

“晓东有点儿喝多了……”秀娟替王志松觉得难堪,继续打圆场。

守义则狠狠踩晓东的脚。

严晓东这才开口:“多少?”仍不看王志松,看自己的杯。

“一个数。”

“一千?”

“一万。”

“一万?”严晓东终于抬起头,仿佛听错了疑问地注视着王志松。

“对,一万。别人那儿我也能借到,但你是哥们儿,借你的仗义。”王志松说完,端起杯,但只是将杯凑到嘴边,想喝不喝的,两眼依旧盯着严晓东。

“你借?还是别人借?”

“何必问那么详细呢?”

“不明不白的,我不借。”

“好吧,既然你非想知道,我当着真人不说假话。为我们局里一个头儿借,他儿子出国,要多换些美金带出去……”

严晓东转动手中的杯,沉吟着。

守义和秀娟一齐瞧着他。王志松借的数目太大,而且是为别人借,夫妻俩觉得都不便多言。

王志松又说:“晓东,我可向我们头儿夸海口啦!”

严晓东微微扬起脸,仍沉吟着。他是在心里盘算,一下子能否拿出一万元钱。虽然他是个财神爷,但十四万存的是死期。

“先给你六千,三天后再给你四千……”他终于开口。

“我借一万,你先给我六千,你这不等于变相回绝了我吗?拿出一万对你还为难吗?”王志松期待地笑着,话中不无弦外之音。

“三天后还不成?也不至于那么急吧?”姚守义比严晓东更听出了王志松话中的隐含意味儿,替严晓东软中带刺地抢白一句。

他也觉得王志松是变了,变得说话也不阴不阳的了。

“不急我犯得着求他吗?”王志松不满地看了姚守义一眼,复盯着严晓东说,“借一万,还你一万二,怎么样?”

严晓东有几分违心,也真有几分为难。他冷冷地问:“那二千谁还?你,还是你们头儿?”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王志松保你不白借!我绝不欠你情!”

“你当我是放高利贷的!”

“就算你放一次高利贷,我借一次高利贷,有何不可?各得其所嘛!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也不必在我面前充义气……”

严晓东突然将杯中的剩酒朝王志松泼过去,一点儿没浪费,全泼在了王志松脸上。他猛地站起,手指着王志松,激怒得说不出话。

王志松呆若木鸡,一时忘了掏手绢擦脸。

守义妈端进一盘浇汁鱼,见状不禁愣住。

严晓东看了守义妈一眼,说:“大娘,您老多担待!”随即将脸转向王志松,愤慨慨道,“王志松,从今往后,我再认识你,我严晓东不是人养的!”

他一只狮子似的冲了出去……

9

与此同时,木材加工厂第二车间主任的老父亲,来到了南岗区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的乳白色的局级干部们住的大楼内,在三〇二单元与“新潮服装店”店主的老父亲也喝着酒。半瓶五粮液早已被两位退了休的老工人缓斟慢饮对付光了,晓东爸又开了一瓶。

守义爸说:“我不喝你那熊儿子的酒!”

晓东爸说:“当然不喝兔崽子的酒!我与他经济独立,这是我自己买的酒,正宗二锅头!”

守义爸说:“对,经济独立对!你是党员,免得以后被儿子沾上个‘四不清’,丢党的脸!”

酒菜穿肠过,党性留心间。他们都喝到量了。

守义爸指着用花布罩起来的“伟大的女奴”,醉眼乜斜地问:“那……那是什么?”

晓东爸回头看了看,说:“奶奶的……”想到自己已然是在党之人,便将最后那个不雅的字卡在牙关。

“嗯?”

守义爸指着的手却不放下。

晓东妈赶紧从侧室走过来,接着晓东爸的话胡乱搪塞:“那呀,是晓东他奶奶的……遗像啊。请人画的……没画完哪……”

勾得守义爸想起了守义他奶奶,心中难过,“唉”了一声,虔诚地说:“不管画没画完,我得给你们老太太磕个头,也算给我们那老太太磕了个头……”说着便跪,慌得晓东爸晓东妈急忙阻止。

他怪生气的:“拦我干什么?拦我干什么?你们老太太,不就等于是我们老太太嘛!”

无奈,只得由着他性,随他恭恭敬敬地跪下,给“伟大的女奴”磕了三个响头……

待重新斟满两盅酒,晓东爸擎起酒盅问:“你知道不?你那个宝贝儿子,在整党群众会上,口口声声叫共产党是‘贵党’!还劝咱们党修改党章,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改成半心半意!”

在党了的晓东爸,对如今些个年轻人的“反党言论”心里火大着呢!正因为常听到种种的“反党言论”,他竟不好意思对人公开自己的党员身份,包括对儿子。

守义爸也擎起了酒盅:“你那宝贝儿子跟我儿子一路货!你知道不?就因为他,我才从家里憋着气出来!”

晓东爸一口酒到了嗓子眼没咽下去,噗地喷出来,涨得脸色通红,咳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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