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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雪城 作者:梁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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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据统计,A市二十五岁至四十五岁的男人与同龄女人的比是8:5。社会学家们呼吁对男人的明显偏多应引起足够重视。未婚的女人们哀叹真正的男人太少,找到有男子气的丈夫十分不易。而已婚夫妇依然希望生男莫生女。几年前摆地摊叫卖“净胡膏”的江湖骗子,如今诡秘地推销“美须灵”。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自认为是美男子。胸毛浓密的男人开始喜欢大敞领上衣,并且不穿背心。如果有专门出售假络腮胡子假胸毛的商店开张,一定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也许不惜花钱在这方面的女人比男人还多。女人比男人更希望男人是男人。 男人,大抵将女人当作自己的镜子,喜欢照镜子的男人绝不少于喜欢照镜子的女人。女人常常一边照镜子一边化妆和修饰自己。男人常常对着镜子久久地凝视自己,如同凝视一个陌生者,如同在研究他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女人既易于接受自己,习惯自己,钟爱自己,也总想要改变自己。男人既苦于排斥自己,怀疑自己,否定自己,也总想要认清自己。女人相信镜子,男人相信女人的眼睛。 大多数女人迷惘地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个男人。 大多数男人迷惘地寻找着自己。 男人寻找不到自己的时候,便像儿童一样投入女人的怀抱。男人是永远的相对值,女人是永远的绝对值。女人被认为是一个女人之后,即或仍保留着某些孩子的天性,其灵魂却永远不再是孩子;所以她们总是希望被当作纯洁烂漫的儿童。爱人被认为是一个男人之后,即或刮鳞一样将孩子的某些天性从身上刮得一干二净,其灵魂仍趋向于孩子;所以他们总爱装男子汉。事实上哪一个男人都仅能寻找到自己的一部分,甚至很小的一部分。正如哪一个女人都不能寻找到一个不使自己失望的“男子汉”一样。男人的大部分是女人给予的。女人是男人的小数点,她标在男人一生的哪一阶段,往往决定一个男人成为什么样的男人。夸父若有一个好女人为侣,他可能不至于累死。而女娲并未靠男人相助,也出色地补了天。男人设计着世界,女人设计着男人。一个民族的女人设计着一个民族的男人。一个男人的女人设计着这一个男人。 我们看到高大强壮伟岸挺拔的男人挽着娇小柔弱的女人信心十足地行走,不要以为他是她的“护花神”、她离了他难以生活,其实她对于他可能更为重要,谁保护着谁还不一定。 爱神、美神、命运之神、死神、战神、和平之神、胜利之神、艺术之神都被想象为女人塑造为女人,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勘查人类的心路历程,在最最成熟的某一阶段,也不难发现儿童本性的某些轨迹。实乃因为人类永远有一半男人。女性化的民族如果没出息,不是因为女人在数量上太多,而是因为男人在质量上太劣。 一个苦于寻找不到自我才投入女人怀抱的男人,终将会使她意识到,他根本不是她要寻找的男人。对于负数式的男人,女人这个“小数点”没有意义。 女人给她的男人也给她自己生一个孩子,她才会感到她对他的爱以及他对她的爱,不再是小狗式的亲昵而已。孩子是女人对男人的最美好的赠予,也是男人对女人的最美好的赠予。她通过他对孩子的爱,更深地领悟他对自己的爱!她会从他身上看到充满热情的责任感,也将欣慰地看到使他成为堂堂男子的一切可贵品质。男人,女人,孩子,是结构成一个完美家庭的牢固的三脚架。所谓“男子汉”的嬗变过程——孩子出世了,男人不再像孩子了。这个诞生带来那个成熟,是孩子夺走了男人身上属于孩子的许多天性。男人是女人和孩子共同教养成的。 王志松将当父亲的乐趣留给自己充分体会,将父母共同的责任完全推卸给吴茵,并且行使对她的监督权和批评权。 婚后第三天,他从徐淑芳那里抱回了宁宁。宁宁才两岁,在徐淑芳那里寄养了一年。 他抱起宁宁往外走时,宁宁不干,向徐淑芳伸出两只小手,着急地叫:“妈妈,妈妈,妈妈……” 他迈不出门槛去。 他不禁转过身望着徐淑芳。 她的脸比郭立强死后的最初几个月稍许明朗了些。悲哀被女性内心的刚强从她那张脸上逼退了,但也仅仅是逼退了而已。一部分逼退到心灵深处,一部分逼退到眼里。心灵深处已再无法容纳,眼里那一部分便凝聚在眼里,占领在眼里,使她的双眸忧郁而沉静。 “是我不好……”她说,声音很低。 “什么不好?” “教宁宁叫我妈妈……” “这有什么!” “你心里没不高兴吧?” “怎么会不高兴呢?这一年宁宁多亏你抚养。” 一年……整整一年……多么不容易的一年啊!对她是不容易的一年,对他也是不容易的一年,对吴茵更是不容易的一年。吴茵由于“一机厂事件”的历史债,失去了记者证,下放到印刷厂。他由于吴茵,愤而辞职,当时刚找到了活儿,给一家被盗了两次的商场打更,天天夜里冒着很可能“再来一次”的凶险。 他说:“宁宁胖多了。” “是吗?”她微笑了一下。这一笑流露出一点儿欣慰,这一点儿欣慰也交织着忧郁。 “宁宁,跟爸爸去,好乖……” “不,不!妈妈,妈妈!” 在“爸爸”和“妈妈”之间,儿童大抵选择后者。 “我今天不抱他走?” 他期待她的回答。 她沉默。 他便将宁宁放下了。 “你还是今天就抱他走吧。” 她虽然这么说,却将宁宁抱在自己怀里。 他犹豫片刻,说:“也许……你抚养他更好?……你决定吧,反正我们都是为这孩子……” 她缓缓放下宁宁,走到窗前,背对他望着窗外。四月,窗前小院里的积雪尚未化,快厚到窗台了,结籽的蒿草刺透肮脏的雪被。几只麻雀在雪上打滚,啄食草籽。 “你也有权做他的母亲。” “妈妈抱,妈妈抱……”宁宁迈着令人担心的步子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抱起了宁宁,同时问:“那么谁来做他的父亲?……他不能没有父亲……” “你给他找个父亲吧!趁他还不太懂事儿……” “你以为我那么快就能忘掉一个人?我们这是在谁家里说话?” 沉默一下子扼住了他的咽喉。 “宁宁很快会依恋另一位妈妈的。” “……” “他的记忆中不该留下任何对自己身世的疑点,这是我们共同的义务。” “……” “你抱他走吧!” 他便无言地从她怀中抱过了宁宁。 “宁宁有个不好的习惯。” “什么习惯?” 她欲言又止。 “告诉我。我帮宁宁改。” 她脸红了,垂下目光说:“不是你能帮他改的,让吴茵帮他改吧!” 他望了她片刻,抱着宁宁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妈妈……” 宁宁哭叫。 他任凭宁宁哭叫,只管往前大步走。宁宁激怒了,两只小手左右开弓,啪啪打他的脸。他任凭宁宁打,心里说:“打吧,儿子。打吧!爸爸可是第一次惹你哭,是为你将来好……” 2 宁宁对自己最初安身立命的地方丝毫没印象了。宁宁对小姨完全陌生了,根本不让她抱。而对吴茵,不知为什么,则怀着一种本能的敌意。在这两岁孩子面前,吴茵诚惶诚恐,举措笨拙,不知如何能讨宁宁欢喜。 “这孩子有个毛病……” 夜里,吴茵告诉他时,他想起徐淑芳的话,问:“什么毛病啊?” “他……他得捂着我……才能睡……” “捂着你?”他越加糊涂。 “傻瓜!捂着我……咂咂!” 她怪羞。 “孩子嘛!”他不以为然,将她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握着,抚摸着。心里充满甜蜜。有妻子,有儿子;完整的家,完整的生活。他想,够了。再有正式工作,他对生活便别无企求!像所有的那些返城知青一样,最初的艰难时日,他和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那么简单,那么低。不是君子兰,是抓地草。草根着土就能活,抓住地皮活。 公正地说,吴茵爱宁宁。但那种爱并不意味着是母爱。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能像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爱别人的孩子。这是女人德行上可以完成实际上做不到的事情。不是从自己的脐带剪断下来的生命,即使关心得无可指责无微不至,也还是不能使女人获得真正的母爱体验。吴茵对宁宁怀抱着满腔做一位好母亲的热忱。她从未讨好过谁,但她对宁宁却有一种讨好心理。为了使宁宁早日认可她是“妈妈”,她经常奉迎地向宁宁解开自己的衣襟,将宁宁的小手塞入自己怀里。那小手很放肆,它不只是捂着“咂咂”而已,它还玩弄。有时用手背摩擦,有时用指尖轻捻。即使这时,嘴里仍喃喃着:“找妈,找妈……” 不良习惯是王志松母亲无形中给宁宁养成的。老人家活着的时候,宁宁一直跟老人家一块儿睡。那在孩子是本能,在老人家是最正常最自然不过的事儿。她的儿子小时候也有这习惯。老人家活着没想到,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她儿子的妻子,是否也会认为宁宁这习惯很正常很自然,是否也会很乐于接受。 在宁宁那单纯的“自我中心”的情感世界里,已经先入为主地印了一位母亲的形象。不是吴茵,而是徐淑芳。儿童的情感世界太小太小,容不下两个“妈妈”。一旦有了一个“妈”,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永远是一万个给他慈爱的女人,不是“妈”。“妈”之所以可亲,因为她是儿童认识的第一个良友。 吴茵不是第一个。尽管这不是她的过错,尽管她多么遗憾自己不是第一个,尽管她想要弥补这一遗憾。对宁宁说来,她似乎永远不是第一个,他似乎也永远不可能彻底忘掉第一个。何况母爱不单单是热忱,更是特权。孩子淘气打孩子一巴掌,孩子任性训斥孩子几句,孩子哭了不理睬孩子,被孩子缠烦了而推开孩子作嗔怒状……没有与孩子的这种关系,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便是不自然的,不真实的,本质便不同于母爱。这对孩子方面倒不见得是一种情感亏损,而对女人却是大的不公平。母爱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三分之一的特权。吴茵自己首先惭愧地从心理上放弃了这种特权。 桌上摆着引起宁宁兴趣的种种东西:工艺台笔、闹钟、绢花儿、一套漂亮的茶壶茶碗、一排胖乎乎的小泥俑…… 宁宁总闹着要到桌上玩。 她为了使他感到亲近,卑恭地满足了他的愿望。结果是:他将台笔折下来了,将闹钟摔坏了,将花瓶搬倒砸裂了桌子上的玻璃板,将小泥俑塞到茶壶中泡成了泥浆……接着又对电视机天线产生了强烈的破坏欲…… 她想跟他讲道理,他不懂。她想从他手中夺走不该当玩具的东西,他大发脾气。她想将他抱下桌子,他哇哇号哭。他一哭,就想起他的“妈”,就泪流满面地可怜地表述他的委屈和愤懑:“家家,家家,找妈,找妈……” 这孩子是悲亦思“蜀”,乐亦思“蜀”。 吴茵便更惭愧了,常常慌乱起来。慌乱之中急急忙忙解开自己的衣襟…… 慌乱什么?……究竟慌乱什么? 王志松并非没观察到过这一点,却不理解。有时竟觉得好笑,加以揶揄。 她只有红了脸默认自己是不及格的母亲。 在吴茵思想深处,宁宁不仅是一个两岁的孩子,更是一个“联盟”的“盟主”。一个道义、责任、天良和品德的“联盟”的“盟主”。正因为他幼小,他才拥有调遣某一方面或这几方面同时对她进行裁决的理由。知道这个捡来的儿子是自己和丈夫爱情天平上的一个很重要的砝码。知道自己对这个捡来的儿子爱得深或不深,影响着决定着夫妻之间感情水库的水位。是的,是水库。必定是水库,而不可能再是江河湖海。婚前与婚后,是男人与女人的爱之两个境界。无论他们为了做夫妻,曾怎样花前月下,曾怎样海誓山盟,曾怎样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曾怎样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眉目含情蜜语甜言,或曾怎样同各自的命运挣扎拼斗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顾前程不惜身败名裂,一旦他们真正实现了终于睡在法律批准的一张床上的夙愿,不久便会觉得他们那张床不过就是水库中的一张木筏而已。爱之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过后,水库的平静既是宜人的也是令人感到寂寞和庸常的。 吴茵对第二次结婚所抱的希望是过于美好也过于天真了。王志松带给她一种新命运,但并没有带给她一种新生活。不,应该说他带给了她一种新生活,可不是她所向往的那种新生活。 我向往的新生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她常暗问自己,却回答不了自己。 她不知道,不明确。那是朦朦胧胧的云锁雾罩的时现时隐似有似无的一种憧憬。她决定将自己的命运之绳和他的命运之绳结在一起之前就不甚明确。她原以为生活在一起后自然便会明确了,但生活在一起后倒更不明确了,更迷茫了,甚至可以说是糊涂一团了。 反正不应该是眼前这样一种生活才对。 眼前的生活是匆匆忙忙地上班离家,急急切切地下班回家。做饭洗衣服哄孩子。孩子刚拉了又尿了又磕了又碰了又发烧了又不吃饭了王志松又批评了又埋怨了。烟囱堵了煤烧光了木柴被雨淋湿了菜窖塌了王志松说这一切只有星期日才能解决。说他已经为宁宁生病请过两次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否则他这个月的奖金全没了!米生虫了油瓶空了她也星期日才有空儿去买米买油。她也因为家务请过两天事假了不能再请事假了否则她这个月的奖金也全没了。 其实凡食人间烟火之人,其生活本质都是庸常的。庸常是生活的颠扑不破的大规律。在这连天接地的颠扑不破的大规律的覆盖下,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们的日子也是庸常的。能超脱于凡人的大概也只有一点儿——不需要钱。 而他和她都不能不十分看重钱。 他每个月才能拿回三十六元,多一分也不给。人家明知他一时也难再找到活,爱干不干,不干雇别人。她的基本工资是五十四元几毛钱。由记者到印刷工人,地位低了,工资也低了一级。 她一天天变得爱叨叨了牢骚无穷了不整洁了丢三落四了心烦意乱了愁眉苦脸了,连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书的闲空儿也难得有了…… 再说家里没沙发。没录音机便也没音乐。电视是九寸黑白的,图像不清,竖起了室外天线也没用。 她所面临的生活最初是贫穷和寒酸的庸常的实实在在的贫穷实实在在的寒酸实实在在的庸常。 庸常得累人。 烂漫的憧憬被撕下了华丽的外衣。 生活向她龇牙咧嘴做鬼脸幸灾乐祸得意于她的惶恐和茫然。 王志松活得比她还累。但他累得高兴,累得如愿以偿,累得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累得那么得天独厚似的。他常常冲动地表达出内心的甜蜜,内心的幸福,内心的满足。他常常说一切甜蜜一切幸福一切满足都是她带给他的。 只有这一点安慰着她。否则,她会认为眼前的生活与从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不过一种生活丑恶,一种生活俗恶。一种生活丑,而涂脂抹粉;一种生活俗,而掺着些微愉悦。连些微的愉悦也落着一层俗的灰尘。 她的新生活的的确确是俗生活,比一般俗生活更俗的大量地消耗人生活热情的俗生活。一代返城知青的最初的新生活不可避免地命中注定地是最俗的生活。在这个最初的俗生活阶段,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诗情画意;是工作问题第一,住房问题第一,钱第一。 吴茵觉得自己已经快被这种生活消耗干瘪了。 而比起来他们还算不错的,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毕竟有房子住,毕竟她有正式工作。 浪漫的富于幻想的追求性格强烈的经常思考所谓价值观念的书卷气十足的吴茵,对一个返城知青的最初的庸常的俗而又俗无法超俗脱俗的生活缺乏精神准备和心理准备。 连爱也变得时有时无,似有似无了。 别了“松”,别了“茵”;代之以“哎”和“喂”。 可她原想象生活在一起后应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笑可慰人嗔能代语心有灵犀一点通起码牛郎织女式的。他却并非她所想象的“牛郎”,倒有几分像美国西部小说中不顾前不虑后的“牛仔”。每天夜晚,他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插在腰间,煞煞皮带,照例说一句:“我走了。”就走了。这也叫上班!她替他提心吊胆,常做噩梦。惊醒了还要瞧瞧宁宁是否尿了被窝。 有次她对他说:“别去打更了……” 他却瞪她一眼:“一个月三十六元钱,别去谁给?” “求求人再换个临时工作吧……” “求谁?” “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万一……” “万一是命。” 他如此这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假如哪一天我真被歹徒杀了,你一定要把宁宁再送给她!” 她明白他说的“她”是谁。 他的话深深刺伤了她,他走后她痛哭一场。 爱被庸常的俗生活侵蚀得锈迹斑斑,使她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她亦难能做“织女”,连做贤妻良母的自信也动摇了。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单独和宁宁在一起过。宁宁身旁总无时无刻地维护着四个大人:丈夫、徐淑芳、另外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和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当初你保证过,要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他!”丈夫这么说。 “你不会成为好母亲。你不如我,所以宁宁想我。”徐淑芳这么说。 “别对我儿子板起你的脸……”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男人这么说,戴着灰白色的面具。 “你们自己情愿的……”那个不相识也不相干的女人这么说,也戴着面具,也是灰白色的。面具上只有一张嘴,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洞。 宁宁哭时,她能不慌乱吗?能吗?宁宁病时,她能不引咎自责吗?能吗?宁宁说“家,家,找妈,找妈”时,她能不感到既羞愧又委屈吗?能吗?又对谁去倾诉这些呢?对丈夫?他会认为她心胸狭窄,她宁肯不倾诉。也许我真是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么?她甚至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宁宁啊,你看,这是风婆婆。风婆婆鼓着腮帮在干什么呢?” 一次,王志松伏在床上给宁宁讲画册。 “吐奶奶呢!” 他哈哈大笑。 “吐奶奶呢!好儿子,你联想得可真妙!风婆婆鼓着腮帮吐奶奶!吴茵,听到了吗?儿子的联想多了不起呀!” 她听到了,她没笑,丝毫不觉得那孩子的联想显示出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你为什么不笑?”他坐起来瞪着她。 “我没心情笑。”她平淡地回答,也瞪着他。 “怎么啦?” “反正我没心情笑,你总不能要求我装笑吧?” 他用陌生的目光瞪她半天,脸色阴沉地又躺下。 “讲,讲,讲……” 宁宁纠缠着他。 他将画册扔到了床角。 她默默地瞧着他,瞧着孩子。那一时刻,他当真要求她、逼迫她装笑,她也装不出来。 报社曾要调她回编辑部,这是她殷殷期待的事,她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可为了表现自尊,却说“我考虑考虑”。 人家看透了她的心理,人家婉转地开导她:“小吴哇,当初决定你离开报社,那是迫于各方面的舆论压力,领导不得已而为之。你现在就别太计较了,啊?现在领导又决定调你回报社,不是恰恰证明领导心中始终没忘你吗?” 她仍说:“我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考虑吧!早点儿给领导个答复。” 只有傻瓜才需要考虑!等到她认为那段“考虑考虑”的时间足以维护了她的自尊去答复人家,人家遗憾地告诉她,就在这一段时间内,上边下达了一个文件,凡报社记者都要有大专本科或相当于大专本科的文凭。 她只有初中文凭。早丢了。 “可我……我已当过好几年记者呀!我的实际工作能力你们了解呀!” “当然,当然了解。但是……文件精神必须严格执行啊!别说你啦,现在当着记者的几个人,没文凭的,还得补考到文凭呢……” “那……那我回报社当编辑也行……” “当编辑同样得有文凭!文件这么规定的。这牵扯到今后评定正式职称的问题,不信你看文件……” 人家翻出红头文件给她看。 她没接过去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 “唉,你要不考虑……” 人家的口吻是同情。 她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就离开了编辑部…… 维护自尊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预先知道可能会付出这样的代价,她就不维护那点儿自尊。 ………… 宁宁坐在他胸上,他又开始逗宁宁笑。宁宁笑得咯咯的,他也笑,笑得很开心。她没有理由恼怒他在笑,因为他不知道她这件事儿;她心里只有彻底的失落的苦涩。 她默默地瞧着他和宁宁。 她暗暗嫉妒宁宁和他的亲情。尽管她已经做了许多努力,宁宁对他的亲情还是远远超过对她的亲情。他是“爸爸”,是“第一个”,而她不是“第一个”。她满怀着做妈妈的热忱却换不来那两岁的孩子叫她一声“妈”。她没法儿从宁宁的小心灵中驱除徐淑芳。生活太不公平——这使她也常常嫉妒徐淑芳。同时负担着愈来愈沉重的忧虑——归根到底,这对宁宁的命运是笼罩着的阴影。这种状况必须改变!必须在宁宁懂事以前改变。否则,一天天长大了的宁宁,将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弃儿。 这愈来愈沉重的忧虑压迫着她! 宁宁压迫着她! 倘它真的不可避免,那过错似乎完全集于她一身了。因为她未能在一个两岁孩子的心目中确立起一位可亲可爱的母亲的形象! 过错将在于我吗?我已做了一位母亲该做的一切! “叫爸爸……” “爸爸!” “爸爸好不好?” “好。” “叫妈妈……” “妈妈!” “妈妈好不好?” “好。” “妈妈在哪儿?” “妈妈在家家。” “不对,妈妈在那儿呢!” 他指指她。宁宁扭头看看她。 “妈妈在哪儿?” “妈妈在家家。” “蠢儿子!妈妈在那儿呢!” 他又指指她,宁宁又扭头看看她,一双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叫妈妈!” 宁宁瞪着她。不叫。 “叫啊!” 就是不叫。 她看得出来,丈夫是多么沮丧,多么灰心! 这孩子以大人般的固执捍卫着徐淑芳在自己小小的情感世界中不可动摇和替代的位置。 他沮丧,她更沮丧。他灰心,她更灰心。他们都对宁宁那种孩子的固执无可奈何。 “蠢!叫姨,不对!爸爸教错了,叫妈妈!……妈……妈!” “姨妈妈!”宁宁竟这么叫起来,叫得同样爽快。 “姨妈妈,姨妈妈……” 宁宁望着她,不停地叫,仿佛对这一新的叫法兴趣浓厚,也仿佛通过这一新的叫法对她这位虽不是“妈妈”却像妈妈一样照看他、爱护他的女人表示感激。 “姨妈妈好吗?”他问。 “姨妈妈好!” “让姨妈妈抱抱吧?” “姨妈妈抱!” 宁宁向她伸出了手臂。 姨妈妈…… 满腔做母亲的热忱,满腔做母亲的爱心,种种的讨好,种种的努力,换取的是“姨妈妈”!此前宁宁什么都不叫她,只有当困了的时候才主动找她抱。而那表示需要她的语言是——“摸咂咂”。并且将“咂”说成“栽”。使她总感到这孩子所需要的根本不是自己,仅仅是“栽”。 “摸栽栽”……“姨妈妈”…… 情感的飞跃吗?她与这捡来的儿子之间? 怎么不是呢? “姨妈妈”毕竟与“妈妈”两个字连在了一起! 姨妈妈……但姨妈妈不就是姨吗?丈夫是孩子承认的“爸爸”,徐淑芳是孩子承认的“妈妈”,她自己,则成了“姨妈妈”!则是姨! 乱七八糟! 可宁宁刚才说了“姨妈妈好”啊!可宁宁正向她伸出手臂要“姨妈妈抱”啊! 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扑过去将宁宁紧紧抱在怀里。 “姨妈妈不好,姨妈妈不是好妈妈……”她说。 “姨妈妈好……”小手习惯地欲伸入她的襟怀,可不知如何才能伸入。 她解开了衣扣。 “给你。是你的,是乖宁宁的……”她简直不知怎样感激这捡来的儿子。 “姨妈妈好”——正式裁决啊!道义、责任、天良、品德对她做出的共同的裁决。还有爱的裁决,她是爱他的呀!她对他的爱表现为一种谨小慎微的侍奉,像宫廷乳母侍奉皇太子一样。实际上过分放纵这孩子的倒未见得是丈夫,是她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你继续惯他的毛病啊!”他又坐了起来。 宁宁的一只小手霸道地捂住她的一只乳房,在她怀里舒服地依偎着,安适地闭上了眼睛。他是困了,要睡了。 “姨妈妈好”依然意味着是要“摸‘栽栽’”吗? 忽然她心内产生巨大的委屈。 她哭了。 “你哭什么啊?” 他愕异地望着她。 是啊,哭什么呢?说不明白。就不说。 “抹风油精怎么样?” 她缓缓抬起头,含泪瞧着他。不解。 “风油精不是刺激皮肤吗?小孩子的手嫩,也许能改掉宁宁的毛病……” “小手一揉眼睛,那还得了?” 她想这办法未免有点儿恶毒。 “不是往宁宁手上抹。往你……那儿抹……” 间接地往孩子手上抹。就这么点儿区别。 “不!”她生气地回答,“那还莫如做一个钢丝乳罩!” 他说:“这办法倒也不失为办法。再买把锁,钥匙放我这儿!” 她扑哧噙着泪笑了。 生活在这一时刻,闪烁着顽皮的欢娱。从什么时候,他们之间也开起这类玩笑了呢?这类玩笑也太超出她原先的想象。生活真厉害,它冷漠地改变着人的教养。甚至比这类玩笑更庸俗的玩笑,出自丈夫之口,早已使她司空“听”惯了。不过幸亏夫妻间偶尔还开开这类玩笑,彼此调侃一番。否则弥漫在她内心里那种惶惶的危机感,也许哪一天将会使她忍受不了的。 她研究地注视着他,要从他脸上捕捉到答案——这类玩笑莫非是他对她的一种报答?一种赠予?为的是博她一时开心? 他一脸俗相。 “实不实践在你啊,我是不在乎的。反正钥匙放我这儿……” “……” “晚八点开锁,早六点上锁;不买一般的锁,买密码锁。宁宁的坏习惯准能改过来,我的坏习惯也准能改过来……” “……” 从他那一脸俗相后面,她捕捉到了隐蔽着的烦愁,那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真实。真实伪装了,但还是被她那双敏锐的眼睛看穿了。 这类玩笑多开一句,对她也便失去了调侃的效果。 “我的中学语文老师,教我们那一班时,刚从大学毕业,文质彬彬。讲《可爱的中国》,有个男同学故意提问:老师,乳房是什么?你猜他怎么说?他脸红极了,憋了半天才回答——奶库!” 他自个儿笑起来。 她没笑。 她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像只饿狗咬住一根散发着腐臭味儿的骨头一样,咬住一个庸俗的玩笑不肯丢开? “下课,有几个坏男同学编了顺口溜……” “别说啦!”她大声叫嚷。 宁宁被惊醒,微微睁开一下眼睛,又闭上了,小手换了一只乳房捂着。 他顿时紧紧抿住双唇。 “你别再用这类玩笑逗我了……我讨厌!” “是……吗?”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为什么不早声明?” “你应该自觉!” 她心里为他感到一阵难过,也为自己感到一阵难过。当生活的伪装的顽皮被剥下了外衣,暴露后的那真实就令人觉得有点儿可怕。而先前夫妻间那许多次类似内容的调侃,如果也算调侃,同时令她觉得十分俗恶了。 他猛地站起来,说:“我上班去!”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棉袄,大步往外便走。 “等等。”她叫住他,抱着宁宁走到厨房,从锅台上拿起他天天都要带在身上的匕首,往自己衣服上抹了两下递给他,“我刚才削土豆来……” 他默默接过,站在她面前,不走。 “削土豆……快吗?” “快……” “往后削土豆用吧!” 他狠狠地将匕首扎在菜墩上。 “你别无缘无故对我发火!” “我没对你发火!我这算对你发火吗?你也太尊贵了吧?你不就是当过几天记者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王族夫人?” “你!……” 她走入里屋,又哭了。不敢大声哭,怕哭醒宁宁。 一会儿,他也走入里屋,坐在她身旁。她不理他。 “你今后不必替我担心了。” “……” “那两起盗窃案破了。” “……” “我的差事到昨天为止了。” “……” 她立刻停止了哭,扭头看他。 他看着宁宁的小脸儿。 那孩子在睡态中笑…… 3 任何别的原因,都不能使她主动去找徐淑芳。为了这孩子,为了这孩子有一个完整的而不是残缺的家,她毫不顾及自己高傲的自尊。 当她站在徐淑芳面前时,徐淑芳感到多么意外啊! 她们都显得十分拘谨,更拘谨的是她。 “我……我因为宁宁才来找你……”她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开口说的这第一句话。她至今仍非常后悔多说了一个“才”字,仿佛包含着潜台词,如果不是因为宁宁,她永远不会去找她似的。其实她特别同情徐淑芳。 “你坐吧……”她也清楚地记得,徐淑芳在她面前表现出怎样的矜持。 “不坐了。就说几句话。” “几句话我也不能让你站着说。” “宁宁……不叫我妈……” “……” “她叫我姨妈妈……姨妈妈……” “……” “姨妈妈还是姨啊!” “……” “我什么责任什么义务都尽了……我爱他……可他就是不叫我妈……他心里老想着你才是他的妈,想起来就哭闹着要‘找妈,找妈’‘回家,回家’……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 “这不行啊!这他渐渐懂事以后,就会猜测到自己的身世啊!……那,那我们对不起他呀!” 她说着说着哭了,哭得伤心至极。 徐淑芳一直矜持地默默地听她说。见她哭起来,扶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她不仅清楚地记得徐淑芳当时的神态,也清楚地记得徐淑芳当时的每一个微小举动。 “这……都怪我……我抚养他的时候,不该教他叫我妈……可我……我更喜欢他,更爱他。不知为什么,我那么爱他。他给我添了不少累,也给我添了不少快乐,不少安慰。我当时真是需要一点儿快乐,一点儿安慰。他叫我妈时,我的心都快化了……” “我理解……我来找你,不是当面责备……” “我知道。我也完全理解你……让我们都好好想一想。也许,我的过错只有我自己才能纠正……” 于是她们都不说什么了,都默默地望着对方,都想。 想了很久,徐淑芳这么说:“我有一个办法了。可能不是一个好办法,但试一试吧!” “什么办法?什么办法?”她迫不及待地问。 “明天不是星期日吗?你抱宁宁到江边去玩,在防洪纪念碑下,我在那儿等你……” “讲啊!” “我要怎么做先不告诉你,免得你反对。” “那……”她满腹狐疑,“那宁宁要是纠缠住你不放,我怎么办?你又怎么办?” “不会的。” “会的!” “不会的。相信我好吗?如果我做得有些过分,你可要原谅我……我们都是为了这孩子……” 徐淑芳的话并不能打消她的顾虑,她是怀着失望告辞的。 第二天,按照徐淑芳的话,她抱宁宁到江畔去。远远地,一眼便看到徐淑芳。她为什么也抱着个孩子?这徐淑芳究竟意欲何为?她站住了,她犹豫了,不想抱宁宁走过去了,甚至后悔昨天去找徐淑芳诉说苦衷。 徐淑芳也看到了她,见她站住,向她走来。 还没走近,宁宁发现了“妈妈”。 “妈妈!妈妈!妈妈……” 宁宁一边叫,一边在她怀抱中挣扎。 她不忍心使宁宁着急,将宁宁放在地上。 “妈妈!妈妈!妈妈……” 宁宁一边叫,一边迈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儿童那种一往无前的步子,向“妈妈”扑奔过去。 “宁宁,别跑!别摔倒了呀!” 宁宁真摔倒了。摔倒在离徐淑芳两三步远的地方。 “妈妈,妈妈……” 宁宁哭了,仰脸儿瞅着徐淑芳,用孩子那种使人怜悯的目光乞求“妈妈”抱起他。 然而“妈妈”漠然地看着他,怀抱的小女孩儿花枝招展,比宁宁大两岁。 “妈妈,妈妈……” 徐淑芳无动于衷。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恨恨地想,赶快跑过去抱起宁宁。 “妈来了,妈来了,让妈看看乖儿子摔破了哪儿没有?” 并没有摔破哪儿。 徐淑芳冷若冰霜,仍无动于衷。 “妈妈,妈妈……” 在她怀抱中的宁宁,向徐淑芳伸出两只小手,小脸蛋儿挂着泪珠。 徐淑芳打了宁宁的小手一下,板脸说:“你乱叫什么?我不是你的妈妈!我是贞贞的妈妈!”说完在那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儿脸蛋上亲了一下。 “贞贞,叫妈妈。” “妈妈!”声音很甜。 “再叫一声。” “妈妈!” “亲妈妈一下。” 小女孩儿便在徐淑芳脸上亲了一下。 “好贞贞!贞贞才是妈妈的心肝小宝贝呢!” 徐淑芳在小女孩儿脸蛋上亲了一下。 宁宁迷惑地茫然地望着徐淑芳。 徐淑芳对宁宁则根本不屑一顾,对抱在自己怀中的小女孩儿继续表现出令任何一个孩子都会嫉妒的亲爱。 宁宁忽然哇地放声大哭。 徐淑芳全然不理,抱着她的“心肝儿小宝贝”往前走了。 想不到你这样做!这冷酷无情!这愚蠢透顶!如此虐待一个孩子的心灵,太过分了!太荒唐了! 她被宁宁的放声大哭搅得自己也想哭,她感到自己被同时严重地伤害了。 “噢,乖孩子,别哭,别哭,你也是妈妈的心肝儿小宝贝……”她不停地抚慰着宁宁,一种她都从未体验过的母爱之情,像九月的热风在她心怀中激荡。那一时刻,她才仿佛真正理解了“母亲”两个字包含着些什么内容。 如果徐淑芳将那小女孩儿举上天空,举到哪一朵云上,她一定会将自己的宁宁也举上天空,举到一朵更高更高的云上! 宁宁却仍在哭。 她抱着宁宁快步赶上了徐淑芳。 “你站住。” 徐淑芳站住了。 “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聪明过。” 宁宁望着徐淑芳哭。 “看来是我将你估计过高了!”她生气了。 “别无他法!”徐淑芳似乎也有些生气了。 “但是你没权利伤害我儿子的心灵!”她叫嚷起来。 “该伤害一下的时候,就得伤害一下。”徐淑芳异常镇定。 她们唇枪舌剑,使抱在她们各自怀中的两个孩子也彼此瞪视起来。 几个闲逛的游人在她们周围站下了,期待看场热闹。 那小女孩儿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徐淑芳的脖子。 宁宁也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脖子。她觉得宁宁是更紧地偎在自己怀中了。 “我不会因为宁宁去找你第二次的。再见!”她冷冷地说,抱着宁宁怫然而去。 “回家,回家……”宁宁喃喃着。 “好孩子,回家。咱们回家……”她自言自语,亦将宁宁抱得更紧。 “你等等!” 徐淑芳在背后高声一喝。 她站住了,缓缓转过身。 徐淑芳抱着那个小女孩儿走向她。小女孩儿的一只手臂仍搂着徐淑芳的脖颈。 那几个闲逛的游人也跟随而来,又围住了她们。 “哥儿几个快过来!这儿有戏!”随着一阵刺耳的滑轮声,一个穿旱冰鞋的青年率先滑将过来,在她和徐淑芳之间斜身穿过,露了一招漂亮的急停骤转。倘若真是在冰场上,冰刀铲起的冰屑定会溅她一身。 顷刻又有几个穿旱冰鞋的青年滑了过来。他们肆无忌惮地冲撞着那些包围着她们的人,占领最佳的观看角度,一溜儿排成弧形,个个抱着膀子专等“戏”开场。他们的脚却不安分,旱冰鞋轮子在水泥地上哗哗响,似乎在为即将开场的好“戏”伴奏。 这众多人的围观,使宁宁更加不安,在她怀里扭转身,改用双手紧紧搂抱住她的脖颈,望向江桥那方,又喃喃着:“回家,回家……” “吴茵,你不能抱宁宁回家。”徐淑芳平静地说,带有劝告的意味,仍那么镇定,仿佛围观的人全不是人。见她不回答,又说,“我是这女孩儿的妈妈,你是宁宁的妈妈。这是我们今天要共同完成的任务。没有你我单独完不成这个任务,没有我你单独也完不成这个任务。你别以为我在随心所欲扮演一个荒唐的角色。你得为宁宁想一想!” 她终于理智了,也终于明白了几分徐淑芳的良苦用心。尽管她仍很怀疑两个大人如此这般“勾结”起来用计谋对付一个两岁的孩子是否道德,是否能像她们所希望的那样达到目的,但也只好抱着侥幸心理尝试了。 她犹豫了一阵,说:“好吧,我听你的。” 徐淑芳微微苦笑了:“那我们今天就跟两个孩子痛痛快快玩一天吧!你可要处处证明你是一个比我更爱自己孩子的妈妈。” 她也不禁微微苦笑了。 “嘿,怎么又笑了!” “这不是成心逗人玩吗!哥儿几个哎,干脆撤了吧,没戏看啦!” 溜旱冰的青年们,齐发一声哄,哗哗地溜走了。 徐淑芳说:“我们到那边去照几张相吧!” 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们一同向前走去。 几个围观者心有不甘地跟随在她们身后,徐淑芳转身大声对他们说:“你们别太不知趣了,这有什么意思!” 他们才不再跟随,都有几分扫兴的样子。 她们玩得还真算挺愉快。徐淑芳抱着“她的”贞贞照了一张相,她抱着自己的宁宁照了一张相。随后她们在长椅上坐下,让俩孩子自己玩。贞贞像一位小姐姐,宁宁被她哄着玩得怪高兴的。 “你从哪儿抱来这么一个小姑娘?”她眼瞧着贞贞问徐淑芳,也有几分暗暗喜爱活泼的贞贞。 女孩儿天生是男孩儿的伙伴,贞贞和宁宁围着长椅捉迷藏。 “借的。”徐淑芳坦率地回答。 “借的?” “是呀。借邻居家的。自从宁宁离开了我之后,每天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想宁宁想急了的时候,就到邻居家逗这女孩儿玩一阵。贞贞跟我混得可熟呢,要不她父母哪能允许我带她出来玩呢!”她脸上不禁显出了内疚。 徐淑芳看她一眼,笑笑,低声说:“我现在不那么想宁宁了。”目光却盯着宁宁。 “你骗我。” 徐淑芳沉吟良久,低下头,承认道:“是的……”复抬起头,望着江北遥远的某处,有些歉意地问,“你不介意我说心里话吧?” 她摇了摇头,想表示理解,可找不到适当的话,不知该回答什么。 4 宁宁和贞贞玩得快乐极了,不时嘎嘎笑。到底是一个才两岁多点儿的孩子,玩得高兴就完全忘了妈不妈的。可怜的宁宁,你又怎能知道两个女人“勾结”起来正设下计谋对付你呢?如果你将来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并且也知道了这一天我们两个女人是怎样合谋对付你的,你会做何想法呢?会感激我们呢,还是会咒骂我们呢?无论感激还是咒骂,只能由你了!只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男人,一个正直的男人!不……不能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弃儿!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么?” 徐淑芳碰碰她的手。 “没想什么。” “可你分明是在想什么。” “真没想什么。”她掩饰地问,“贞贞也算是我们的同谋吗?” 徐淑芳又苦笑起来:“也算,也不算。我只是嘱咐她听我的话,我要她叫我‘妈妈’时,她得甜甜地叫。她表现不错,是不是?” 徐淑芳每苦笑一次,她的内疚便增加一重,尽管她自己的每次笑,也总是苦的。 “是表演不错!”她纠正道,努力用诙谐使谈话轻松。 徐淑芳又碰碰她的手,低声问:“你不至于觉得宁宁是种负担吧?” “你怎么会这样以为?”她惊愕了。 “别生气,今后你要为宁宁操的心多着呢!” “可我是他的母亲呀!” 徐淑芳不再说什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们都瞧着宁宁,徐淑芳分明也开始想什么了。 她说:“贞贞真是你的女儿就好了。” 徐淑芳无声地叹了口气:“真想有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行。” “贞贞要是你的女儿,将来就嫁给我的宁宁,那多好!” “是啊,那多好。可是谁知道他们能不能相爱呢!” “我们替他们做主呀!” “那不成包办婚姻了?” 她们都笑了起来。只有这一次笑得都不苦。 后来,徐淑芳说:“我去给贞贞买冰淇淋。” 她说:“也给宁宁买一只。” 徐淑芳说:“应该你自己给宁宁买。” 她说:“咱俩一块儿去买。” 徐淑芳说:“你错了。应该等我买回来,给了贞贞,贞贞吃着,宁宁看着,你再去买。” 她明白了徐淑芳的用意,就坐在长椅上等。 一会儿徐淑芳买回来了,对贞贞说:“贞贞,先别玩了,过来吃冰淇淋。” 贞贞就停止了跟宁宁玩耍,跑到“妈妈”跟前去接过冰淇淋吃起来。 宁宁馋涎欲滴地在一旁看着。 “贞贞,好吃吗?” “好吃。” “谁给买的?” 贞贞聪明地回答:“妈妈买的。” 真是一个理想的合谋者!一个骗局的小小参与者。 宁宁看了贞贞一阵,又看着徐淑芳。徐淑芳却不理睬宁宁。宁宁看了徐淑芳一阵,又看着她。 她柔声说:“宁宁,过来,到妈妈这儿来。” 宁宁便向她走来。 她抱起宁宁,问:“宁宁,你也想吃冰淇淋吗?” 宁宁说:“想吃。” 她说:“那妈妈抱你去买。” 她就抱着宁宁去买了一只冰淇淋。 她和徐淑芳并坐在长椅上。她怀抱着宁宁,徐淑芳怀抱着贞贞。 她内心里暗暗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 徐淑芳悄声问:“你带的钱多吗?” 她说:“两三块钱呢,够花的!” 徐淑芳说:“两三块可不够,一会儿还有你买的呢!我为贞贞花钱的时候,你也得为宁宁花钱。咱俩今天就比着做宠爱孩子的母亲吧!”说罢,掏出钱包,抽出十元钱,塞在她手中。 她发窘地说:“那算你借给我的。” 徐淑芳正色道:“你若还我就等于侮辱我。” 你真好。她想。歉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 她脱口而出地说:“我喜欢你。我们认干姐妹吧!” 徐淑芳也笑了,温和地说:“我也喜欢你。我比你大,当然是姐姐了。” 宁宁和贞贞吃完冰淇淋,在徐淑芳的提议下,她们抱着两个孩子过了一次江桥。 自从一九八〇年初那个夜晚,她和王志松一起踏上过一次江桥之后,她再也没有踏上过江桥…… 那个夜晚真冷。那个夜晚月亮又圆又大。那个夜晚月亮也被冻得惨白…… 宁宁从没置身于江桥那么高处,望着滔滔江水显出了惊奇和害怕的样子,双臂紧紧搂抱住她脖子,服服帖帖地偎在她怀抱中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宁宁,别怕。妈妈抱着你呢,你不会掉下去的!” 她心中充满了母亲的柔情。 下了江桥,她们又抱着两个孩子乘公共汽车去到动物园,各自买了一个塑料袋儿,蹲在小河边,用各自的手绢为两个孩子捞蝌蚪,各自都捞了几十只大大小小的蝌蚪。看到两个孩子非常喜爱小蝌蚪,她们捞得很起劲儿。忽然管理员走来呵斥,还要罚款,她们面红耳赤地将蝌蚪放入河中。 宁宁和贞贞大为沮丧,几乎哭了。 于是徐淑芳提议去给孩子们买金鱼。徐淑芳给贞贞买了五条小金鱼,她也给宁宁买了五条小金鱼,装在塑料袋里。 她们又分别抱起宁宁和贞贞去乘木马…… 中午在一家小饭馆美美地吃了一顿…… 逛商店的时候,徐淑芳给贞贞买了一个布娃娃,她给宁宁买了一把激光手枪。 她处处显出是比徐淑芳更肯满足孩子愿望的母亲的样子。在这一场“戏”中她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宁宁对她的感性认识推向理性认识的飞跃阶段,徐淑芳时时提醒她勿操之过急。 后来两个孩子困了,在她们怀中睡着了。 她们也累了,坐在向阳的长椅上休息。 徐淑芳见宁宁的一只小手伸入她衣襟里,对她苦笑。 她也无可奈何地苦笑。 徐淑芳说:“宁宁在我那儿第一次这样时,我脸都红了。” 她说:“我也是。” 徐淑芳说:“不是自己的孩子,最初总有点儿觉得别扭。” 她说:“像一只陌生男人的手。” “我以为你改正了宁宁这个坏习惯呢!” “我想不出好办法啊。” “这个坏习惯可不是我给宁宁养成的。” “我知道不是你,是志松他母亲。” “他母亲在世时,你见过吗?” “见过。” “瞧我问的,你怎么能没见过呢!上中学的时候,你经常到他家去玩,是不?” “是的。那么多女同学迷上了他这个冰球队长,我也迷上了。想想那时候我自己迷他迷得真可怜。” “告诉我真话,你后悔过没有?” “后悔什么?” “后悔十一年中心里始终只爱他一个人,包括和他结婚。” “不。我永远不后悔,我永远感激他;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但我常常感到生活得很累……” “不累的生活不太可能属于我们。” “你后悔过没有?” “我?” “你后悔过爱上郭……没有?” “没有。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爱的人不遭不幸。是爱,就不后悔,也不忏悔。” “他好吗?” “他好。” “他好你也得忘记他。你不要被他统治着你的心、你的情感,你得忘记他,他死了。女人不应该把感情奉献给一个死去的男人,无论他是多好的男人。就这么回事儿!男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可以全心全意爱他们。他们死了以后,我们应该尽快地忘记他们。这个道理简单而明白,也肯定是每一个男人都乐于接受的!根本上就应该这么回事儿!” 徐淑芳没有马上回答什么,似乎在认真地思考着她的话。 忽然远处响起了沉闷的雷声,早春的第一阵雷。她们不经意间,天阴了。 徐淑芳说:“要下雨了。” 她仰脸看着天,真是要下雨了。 徐淑芳又说:“那我们分手吧,都赶快回家,别让孩子们淋着!” “分手吧。” 她们对视片刻,同时转身,各奔东西。 她那番坦率的话没有得到徐淑芳的回答,心里颇有些不安,唯恐徐淑芳会将她视为一个缺少真实感情的女人。而她深知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女人,也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吴茵!” 听到徐淑芳叫她,她立刻转过身去。 徐淑芳已走出了很远,对她喊:“今天是预演,下个星期天,我们就在这张长椅见,怎么样?” 她也喊:“行!你还要抱着贞贞来!” “你得满怀信心!” “有你配合,我不动摇!” 她和宁宁还是被雨淋着了。 五条小金鱼连同塑料袋掉在人行道上,她抱着宁宁蹲下身去捡。一个男人匆匆奔跑而过,一脚踩在塑料袋上,五条小金鱼被蹂死了三条。活着的两条在方砖人行道上蹦,她单手抓了几次没抓起来,眼睁睁瞧着大雨将它们冲入了下水道…… 回到家里,王志松严厉地问:“你抱着宁宁到哪儿去了?” 她说:“玩去了。” 他恼怒地训斥:“这是过的什么日子?你还有心思玩!” 他却没有想到应该撑把伞在街口迎迎她,这些方面是他结婚后再也没有想到过的。 她一句也没解释,有意对他隐瞒实情。她想宁宁开始叫她妈妈了,她要让他获得意外的喜悦。 第二天宁宁却发烧了,接连三天不退。 三天内他无休无止地谴责她。她默默听着。 “都怨你!你出的好主意!”她在电话里对徐淑芳发脾气,她太感到委屈了,她心里的委屈总得对谁宣泄宣泄啊! “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吴茵,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你可要好好照看宁宁啊!宁宁的高烧如果还不退,你一定要再打电话告诉我呀!你听见了吗?你就对他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吧,完全是我的罪过……”徐淑芳认罪不已。 幸而宁宁的高烧隔日渐退了。 “喂,淑芳,宁宁的高烧退了!”她又给徐淑芳打了一次电话。她不难想象到徐淑芳会处在怎样的一种不安状态之中。 “……” 徐淑芳却没有立刻说话。 她大声对着话筒重复:“宁、宁、的、高、烧、退了!听清了吗?” 许久,话筒中才传来徐淑芳的声音:“听清了……”声音很小很小。 “你为什么用这么小的声音说话呀?” “……” “我还要告诉你,宁宁,他叫我妈妈啦!” 由于激动,她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 “今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我正俯身瞧着他的小脸儿,他那双大眼睛也定定地瞧着我。我和他就那么互相瞧了很久……后来,他的小嘴儿动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妈’字!我以为我听错了,急忙问他:‘宁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那双大眼睛仍然那么定定地瞧着我,我以为我真听错了,转身去拿桌上的药。就当我刚刚转过身的时候,他又说:‘妈妈抱……’清清楚楚的三个字!我一下子就把他抱了起来……喂,喂,我的话你全听见没有啊?” “……” “喂,喂,徐……” “全听见了……” “你……你哭了?” “没……” 话筒中传来抑制着然而无法抑制的哭声。 她不知再说什么好,握着话筒发愣。 “徐淑芳……谢……”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当天徐淑芳又给她打来电话,试探地问:“下个星期日我们还见面吗?” 她回答:“那当然!” 但是下个星期日徐淑芳却没有带着贞贞。 她问:“怎么不带着贞贞来?贞贞配合得很好呀!” 徐淑芳说:“借不出来了。她爸爸妈妈要带她到姥姥家,不好意思再开口借了。” 她们都叹息了一阵。 看来她们都不是那类善于做戏的女人。失去了贞贞恰到好处的配合,她们在宁宁面前一时都不能胜任愉快地进入角色。当宁宁用他那双单纯而明亮的眼睛瞧着她们时,她们都不免有点儿感到羞耻,也都有点儿感到难过。她们是太作践这孩子的小心灵了,他才两岁多呀,却不得不对真伪进行判断!却不得不对两个大人进行感情上的重新认识重新估价重新选择!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多么冷酷的计谋!然而她们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们心理上都负担着不轻的罪过感。 “今天还得你是主角。” “不,今天你是主角。你要记住,我不是宁宁的妈妈,你是。我根本不喜欢宁宁,你喜欢。你今天仍要处处表现对他的爱。我呢,仍要无动于衷冷眼旁观就是了……” 她说这些话时,眼睛冷漠地盯着宁宁。宁宁已经有些怕她那种目光了,宁宁躲避着她的目光。 那一天很明媚,公园里有很多人。她们玩得却并不开心,宁宁也不怎么开心。她始终抱着宁宁,徐淑芳跟着她走。她抱累了,说:“宁宁,让阿姨抱一会儿吧?” 宁宁就在她怀中扭转身,搂住她脖子,生怕她硬将他塞到徐淑芳怀里。 那一天她给宁宁买了许多小玩具。 而宁宁每一次指着什么玩具嚷着说“要,要……”的时候,徐淑芳便呵斥:“什么都想要!不许要!” 徐淑芳买了一枚香币,分手时,将香币放入她兜里,说:“我只能推断出宁宁是属羊的,但不知道他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就当他的生日是四月二十六日吧!这是一枚生日纪念香币,宁宁长到三岁时,你送给他吧!” 她攥住徐淑芳的手,说:“徐淑芳,真难为死你了!” 徐淑芳微微一笑,抽回手,说:“生活中,谁也免不了为难谁几次。” 她对宁宁说:“宁宁,跟阿姨再见啊!” 宁宁是会说“阿姨再见”的,却不肯说,朝别处望。 徐淑芳注视着她说:“吴茵你再也别跟宁宁提起我了。等你在宁宁心中的妈妈地位巩固了,能让我做他的姨妈妈,我就非常非常知足了!” 她点了点头。那一时刻,她又想哭。 徐淑芳向宁宁伸出只手,似乎要抚爱宁宁一下,却没有,猛转身走了。 那枚生日纪念币散发着一股檀香…… 她明白徐淑芳为什么希望四月二十六日是宁宁的生日——这一天是她和王志松结婚的日子…… 宁宁啊,你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妈妈会让你知道这一切……也许妈妈永远不会让你知道这一切…… 到了那孩子三岁生日那一天,她为他拍了纪念照,为他买了一个小型的生日蛋糕,将那枚香币郑郑重重地送给了他,要他记住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可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几巴掌。她第一次打他,她是真生气了。因为他趁她不注意,从床上爬到桌上去,将热水瓶碰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幸亏他自己没被刚灌入的开水烫着。 他当然哭了。 她不理他,任他哭。 后来他可怜巴巴地缩在床角说:“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她终于心软,将他抱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她才觉得自己真正是他的母亲了,他真正是她的儿子了。因为她在他淘气的时候已有权教训他了,而他并不恨她,甚至也不怕她,只是寻求挨打后的爱抚…… 5 在这一个夜晚,在一九八六年夏天的这一个夜晚,他们的儿子睡了。他们的彩色电视里进行着“家庭智力百秒竞赛”。 “喂,剪刀呢?”他问,头也不回。他正坐在桌前剪贴报纸,仿佛是一位对工作极端认真的资料收集员。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这句话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她努力回想着,回想不起来。是真理吗?当然是。以她的感受,她这么认为。 “没听见啊,我问你剪刀在哪儿?” 他抬头望着她。 她也望着他。 他们面对镜子。他们从镜子里望着对方。 “你……冷笑什么?” 我冷笑?……是啊,我冷笑什么呢?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种讥嘲的冷笑使她那张祈祷着什么似的脸变得相当生动。她自己给自己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如今宁宁六岁多了。 有一天,她异常严肃地对儿子说:“宁宁,你不久便该上学了,是一个小学生了。小学生还摸‘咂咂’的话,羞耻不羞耻啊?” 儿子忽然懂事了许多似的,向她保证道:“妈妈,我再也不了!” “你能做到?” “能!我要睡觉的时候,就把两只手都压在枕头底下!” 从那一天的晚上起,儿子开始伏着睡。 如今儿子已改掉了“摸咂咂”的坏习惯,并且不必将两只手都压在枕头底下伏着睡了。 如今他们已住进了两室一厅三十九平方米的单元楼房,是铁路局分给他的;他又回到了铁路局。人家对他说的话,和报社对她说的话内容差不多。他没有像她一样回答“考虑考虑”,所以他的结果就很好。足见男人永远比女人识时务,所以男人们大抵总有些机会成为“俊杰”。他有了文凭,由工人而转干。他入了党,由工会而调到了局党委当秘书。他当了局党委秘书,所以他分到了一套一般像他这种年龄的人在任何一个单位也难以分到的好住房。一切合情合理。在这一合情合理的背后,还有些什么不太合情合理的事进行过,她一概不得而知。他对自己的事守口如瓶,从不告诉她。 如今他们的电视机也换成二十吋彩色的了,而且是“日立”。它不是每一个想买的人都能买得到的。 如今他是个踌躇志满春风得意之人了。主要倒不是因为有了文凭,入了党,当了秘书,是因为他打入了一个小圈子,一个纯粹的文学圈子。而那个圈子其实并不小,有能挣点儿稿费的人,却没有一位可敬的作家或诗人。那个“纯粹的文学圈子”里的人,聚在一起常常谈论或商议的并非文学方面的事,纯粹是与文学无关的事。比如怎样为了圈子内的人扬名显姓官运亨通公开吹捧暗中鼓噪四面串联八方活动。以小圈子的利益和小圈子中的每一个人将来的利益能否兑现作为前提,这也许正是八十年代互相帮助的精神?为这个小圈子,他付出了些什么?还将付出些什么?获得了些什么?还将获得些什么?她则不清楚了。在这方面,他对她一向“无可奉告”,她也一向无心过问。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的入党,这个小圈子是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的。圈子里的几个核心人物或曰头面人物,移尊屈趾,聚集在他们原先的家里,吸烟饮茶之间,细致分析,严密策划,统一部署,分头落实。那时他在他们之间显得多么受宠若惊、多么局促、多么自卑啊! “如此看来,支部通过这第一关似乎没什么问题了吧?”他们中的一个自信地说,随后扭头问一个:“你看呢?” “七票中四票可以担保举手,我看也没问题。”另一个肯定地说。 “正副书记的态度很关键。张凤鸣是正书记还是副书记?”第三个深谋远虑地问他。 “正书记。”他慌忙地回答,“可张书记对我印象一般,我跟他顶过一次嘴……” 深谋远虑者淡然一笑:“没什么。那正书记这一票我包了!他儿子是咱们圈儿内人。副书记谁?” “郝大钧……大小的大,千钧一发的钧……” “你们谁认识这个姓郝的?三哥,你没调到公安局之前,不是在车辆段吗?认识不?” “郝大钧?不认识。我在的时候,段里的党支部副书记不姓郝哇!” “不管认识不认识,这个郝大钧交给你办了!你不是在车辆段党内党外仍有一帮弟兄吗?” “有是有,不常往来了。临时抱佛脚,有点儿……” “有点儿什么?”第一个说话的插言了,“你要换煤气,那专管换煤气罐的也是佛!不临时抱还天天抱着?是佛的多了,你抱得过来吗?入党又不是每个月入一次的事儿,抱一回就得了呗!” “我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是什么话!”深谋远虑者不满了,“你要抱定他的佛脚不放松。你要将他拿下!你拿下了姓郝的,志松的党票就笃定到手了!” “好吧!姓郝的包给我了!” “这还像句痛快话!” “局里那一关,要不要也开展一下攻势?” “支部通过了,局党委无非履行审批程序罢了。局党委书记是我大学同学的老岳父,有我大学同学的面子,会给照应着的……” 深谋远虑者又开口道:“现在不是号召各单位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吗?志松你父亲不是在‘文革’中因一次列车的安全牺牲的吗?不是铁路局的烈士吗?你写一篇怀念你父亲的小文章,我给你润色,我给你拿去发表。你父亲是党员不?” “是……” 他当时对那几位圈子里的人何等诚惶诚恐何等感激啊!他那种自卑而感激的样子当时令她觉得多么害臊啊! “好极了!‘七一’快到了,争取‘七一’见报!一位烈士、党员、老工人的儿子,在党的生日,缅怀父亲,向党表白真诚的热爱之心,报社要组到这样的文章如今还不太容易呢!这叫舆论先行!” 他们看出了她有反感情绪,深谋远虑的那一位严肃之至地对她说:“志松应该入党,这是我们经过研究才做出的决定,所以我们要成全他。他具备了某些可以入党的条件,为什么不入?不入党他就转不了干,就永远没有提拔到某一级领导岗位上去的可能,就一辈子是个工人!我们这些人中,需要有当官的!需要有掌实权的!” 可以这么认为,他还不是党员之前,实际已经在组织上入了党。批准他的是那个圈子的核心者们,尽管他们都不是党员。他们另有他们的标准,他们另有他们的原则;信仰与否并不重要。 这个圈子的基本成员充其量四五十人,核心者也就那么七八个。但它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倘说小,则可能小到那么七八个核心者中仍有核心,甚至仍有核心的核心的核心。倘说大,则圈子外仍有圈子,甚至仍有圈外圈子的圈子。这是一种积木式的隐形的社会结构。他们之间,彼此了解的,你手指肚上有几个“斗”,他头顶有几个“旋儿”,详知难诈。他们之间互不认识的,即或在一个工作单位一个工作部门,也许过从极少。它的结构特点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煤气罐弄不到?你来找我,我去找他;他找张三,张三找李四……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煤气公司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找到煤气公司经理头上。煤气罐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那你烧蜂窝煤烧到二〇〇〇年再说吧! 我考驾驶执照没考下来,该轮到我去找你了,该轮到你去找他了。不就是驾驶执照没考下来吗?不就是这么一件事儿吗?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交警大队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交警大队队长头上。活动活动,花点儿钱,请一桌,驾驶执照给你弄到了。包公爷管着哪?那也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考不下来是你没本事。活该! 他小舅子栽进“局子”了,该轮到他来找咱俩了。咱俩只好分头去找了。什么案?溜门撬锁?不就是溜门撬锁吗?有前科没有?没有前科?没有前科不必发愁!有前科?有前科也不必发愁!圈儿套圈儿地找呗!办案的执法如山?又不是杀人放火抢劫银行盗窃国库的大案要案,执法如山也得给点儿人情、网开一面啊!回家等信儿吧,当场释放有点儿那个,半月内保证那位小舅子自由自在地逛马路…… 如此这般些个等闲之事,不劳圈子的核心者们烦神,圈儿里圈儿外的圈儿兄圈儿弟圈儿朋圈儿友们串联起来,疏通疏通各方面关节就“安排”了。 这种圈子像儿童积木,单摆浮搁,每一块都是不太起眼的涂了花花绿绿的颜色绘了各种图案的木块而已;组合了则变化无穷花样层出。又像一台机械,一旦因某一件事运转起来,发挥着难以想象的性能。 王志松最初是怀着自哀自怜的屈辱心理挤入这样一个圈子的。他始终难忘曾当过冰球队长的荣耀。它在他头脑中遗留下仿佛显赫一时的旧梦的幻影,它奇异。对它的回味愉快而妙不可言。他靠回味它度过了多次精神危机,如同熊靠舔熊掌度过漫长的蜷缩的冬季。然而人在艰难时日终究不能靠回味旧梦轻松潇洒地生活下去。这种回味也终究不能持久地支撑在现实中苟且着的精神。中学时代的他并非智商优越者。在课堂上获得不到的东西,他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勇猛在冰球场上获得。他是冰球场上的一头雄狮,是“冰球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这样的溢美之词不仅出于向他取悦的女同学之口,也出于崇敬他的男同学之口,包括他的冰球队员们。当年在冰球场上,他体验自我中心横冲直撞任意驰骋难以阻挡的快感,他从发号施令支配别人挫败别人之中,尽情享受强者的自信、自豪、骄傲和满足。那种快感,那种享受,那种体验,使他回味旧梦时感到吸大麻般的似乎甜滋滋的通体舒坦。从他返城那一天起,一种发誓要征服城市征服生活的勃勃雄心,便在艰难时日中被压抑着挣扎着,好比铁笼中的一头猛兽狂躁地期待着破笼而出的机会。他将城市和生活视为冰球场,幻想着像当年那样仍成为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 而他错了。城市告诉他,他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它是泰山也似的巨人。他单枪匹马使尽浑身解数攀爬,也不过只配在它的脚趾缝间蠕动。生活却愈来愈向他显示出类乎冰球场上激烈交锋拼搏争夺一个小小橡胶扁球般的真实。区别在于冰球场上喝五吆六呐喊阵阵,生活的表面却是平静的、庸常的、文明的、温和的;生活含蓄地暗示他,他不再是生活这个大冰球场上的进攻型队员了,更不再是什么队长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的精神面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他性格中刚愎的一面迅速向反面发展,变得暴躁、冷漠、嫉妒。 他卖了当年的冰球服,烧了当年的冰球拍。 他劳智衰神,脱发盈把,瘦得形销骨立终于考上了电大。可因为他是熟练工人,单位领导不同意他读电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将他引荐到了那个圈子中。那个圈子仅仅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发了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一次三分钟不到的电话的作用,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干,调到了工会,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他的精神亦补充着它的精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精神受到它的鼓励。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能展开羽翼庇护它。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辱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一场对话: “你是出于信仰的吗?”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逼迫他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 “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你非入党不可?” “非入党不可!” “为了什么?” “为了一切!” “这么入党你不觉得可耻吗?” “当然可耻!” “你甘愿可耻?” “甘愿可耻!” “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别的选择!” “不入又怎么样?” “不入一切都是梦!” “一切什么?” “一切的一切!” “你父亲如果活着会怎么想?” 她看了一眼悬挂在墙壁正中的他父亲的放大了的遗像。 “活人不考虑死人怎么想。” 他也看了一眼他父亲的遗像。 他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她感到屋里的温度一度一度下降。而他最后那句话,使她周身发寒。 她注视他良久,摇头道:“我觉得,你总是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开始怜悯他了。 不料他猛地站起来叫喊:“是的!是的!我全身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每天都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之中!冰球场!一个大冰球场!人人都在犯规!犯规也算合理冲撞!谁是裁判?谁?没有裁判!没有!没有!” 他两眼闪烁着荒原上孤独的公狼那种凶恶而饥渴的目光。 那一时刻,他使她感到可怕。可怕的感觉比他本人更加可怕。它像瘆人的活物,从此以后经常骚扰她的心,经常在她心里造成某种不具体的忐忑,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它仿佛很小很小,寄生在她的灵魂之中。又仿佛随时会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出来,变得庞大而无形无状,霸占了他们的家的几乎全部空间,将她和他逼迫在斜对的两个角落,不但吞吃她对他的感情,还吞吃他们生命的一切营养。并且如同巨蟹似的,吐出一堆堆黏的泡沫,胶住他们,埋葬着他们…… “剪刀!” “在抽屉里。” 他拉开了一个抽屉:“没有!” “第二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二个抽屉:“没有!” “第三个抽屉。”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也没有!” “那就是不在抽屉里。” “废话!” “是废话。” 她脸上那种讥讽的冷笑更明显了。 “但是你应该知道在哪儿,我现在要用!” “但是我为什么应该知道在哪儿?” 她的回答使他万分惊讶。不,简直可以说是有些震惊。他终于转过身看她,像看中午的太阳,眯起眼睛看。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也眯起眼睛。 睡在小床上的儿子翻了个身。 电视里,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主持人正在发奖,典雅地微笑着将一个扁方的盒子捧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那矮小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此刻定是摄像机对准着的目标,尽量挺直身体,力所不能及地做男子汉状,满脸的矜持满脸的扬扬得意。 那漂亮盒子里装的什么呢? 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是从哪本书中读到的呢? 那漂亮盒子里若什么都没有呢?空的呢?或者,只有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这句话——没有一种生活不是残缺不全的——奖给参赛获胜者……那会怎么样呢? 那样做了也许这个节目更加受欢迎。一条真理作为奖品,不是比其他的什么作奖品更好吗?多经济啊!真理成为真理之前代价昂贵,成为真理之后就削价了。 “你还在冷笑。” 他说。他已经转过身去了,从镜子里望着她,仍眯着眼睛。 他找到了剪刀。 在哪儿找到的? 她思想着的那段时间里,根本没注意他,注意的是电视屏幕上那个仪态端庄举止大方的女节目主持人。 她叫什么名字?她的生活也是残缺不全的吗? “你还在冷笑。” 他又说。他从镜子里研究着她。 她也不由得望着镜子,从镜子里研究着自己。 “是的。我还在冷笑。” 她承认镜子里那个事实。 一个清清楚楚的事实。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可怕……” “什么?” “你冷笑的样子……” “是可怕……你害怕了?” “我?……我怕你?我谁也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他们都凝视着镜子,都凝视着对方,也都凝视着自己。 那面镜子的水银好。 “镜子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她说。 “是用你的工资买的又怎么样?”他说。 “不怎样。但这是一个事实。” “是一个事实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在跟自己说话。” “莫名其妙!”他嘟哝,开始剪一张报纸。 6 他已在晚报上发表了十几篇小文章。每篇一千多字,至多不超过两千字。有一篇还获了“青年论坛”二等奖。他的笔名“文竹”,女性味儿十足的一个笔名。她认为他给自己起这样一个笔名是可笑的。为了保存他那十几篇小文章,他花九元钱买了一册大影集,将它们剪下来贴在影集里。她看过几篇,毫无文采,也无思想可言,但她为他高兴过,后来就不为他高兴了。她觉得写那类向别人进行说教的东西除了获得一笔小小的稿费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她承认钱是很重要的东西。生活对她的最成功的教育,正在于使她明白了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但为了钱,不一定非要去写那一类连他自己也根本不信奉、时常背叛,却偏装出诲人不倦的样子向别人进行说教的新道德经。是的,她认为他是在贩卖新的虚伪的道德经。什么“爱情的原则”啊、“幸福家庭的分析”呀、“个人价值的反思”呀、“我怎样理解生活”呀,等等,等等。不是煞有介事地重复别人的观点就是七拼八凑抄录名人的言论。可有些报纸似乎很需要这样的小文章,所以像他这样舞文弄墨的人便多了起来。“文竹”如今取代了她当年在报上的地位。 稿费他是一分钱也不花的,再拮据的时候也不花。他一笔笔地存起来,他有一个小本儿,收到一笔记上一笔。十几篇,五百多元了。她不反对他存钱,但没法儿理解他的心态。想理解,没法儿理解。以后索性不再企图去理解了,随他那么认真地做…… 儿子忽然爬起来,站在小床上转圈,却闭着眼。 她赶紧端尿盆儿,走到小床前,让儿子靠在自己身上,口中轻轻发出类似口哨的声音。 儿子撒了一大泡尿,扑在小床上,挠腿,挠胳膊。 她发现了一只蚊子。它喝足了儿子的血,身体有些沉重,已飞不太动。然而它分明还要继续喝儿子的血,它嗡嗡盘绕在小床周围。 她拍了几次,没拍着。它消失在小床底下了。 她站在小床边不离开,很有耐心地期待它再现。 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嗡嗡声。 她寻觅着,慢慢转动身体——发现它改变了目标,盘绕在丈夫头顶。 他一边吸烟一边炮制向人们进行说教的小文章。只穿着一件蓝背心,蚊子放心大胆地降落在他的肩膀上——很宽厚的男人的背。男子汉的背? 她蹑足走了过去…… 啪! 狠狠的一掌。 他吃一惊,握笔的那只手碰倒了墨水瓶。墨水横溢桌上,立刻浸透他那两页写好的稿纸。 “你!……” 他突地站了起来,恼怒至极地瞪着她。 “你疯啦?”他吼。 嗡嗡之声消隐了。 失望…… 严重的失望。黑雾一般的失望。得不到宣泄得不到安抚无从转移没法儿减轻的失望,在她内心里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弥漫…… “你……你又冷笑!你笑什么啊!” 儿子被惊醒,坐起来,揉揉眼睛,诧异地望着她。 嗡嗡之声在耳。 “哪去了?”她自言自语。 “什么呀?”儿子懵懵懂懂地问。 “蚊子……” 儿子也转动着头,寻觅着,倾听着。 “那儿!”儿子抬手一指。 她扑向儿子指的方位。 “没你什么事!你睡觉!” 他生气地训斥儿子,接着拉灭了灯。 黑暗中,嗡嗡之声似乎更响了。 儿子悄然躺下。 失望。 黑雾般的失望与黑暗交融,包围着她。 “开灯!” 她愤怒地大叫。 “你到底想干什么?”黑暗中,他镇定地问。 “我一定要打死它!” “你就当它已经死了不行吗?” “它明明没死!” “没死又怎么样?” “我恨它!” “妈……睡吧……蚊子不叮我……”黑暗中,儿子怯怯地说,带着几分请求。 妈——仅仅一个字,就将长久积压在她内心的阴霾扫荡了,也将她脸上那种连自己都难破译的古怪冷笑拂去了。母亲的柔情顿时感化了她。 黑暗中,她走到儿子的小床边,轻轻坐下,爱抚着儿子的小脸儿。 “乖儿子,快睡吧!” 嚓……一根火柴着了。 那片刻的光亮,使她看到儿子睁着眼睛,被很大的潜在的不安骚扰着,惴惴地瞧着她,那样子叫她怜悯。 “快睡吧,啊?”她将手轻轻罩在儿子眼睛上,替儿子遮挡那根火柴的亮光。 火柴转瞬灭了。 他坐在大床边儿吸烟。烟头令她联想到通过望远镜倒望的缩小了至少一百倍的血红落日,坠于世纪末的绝望的黑暗深渊中。 那么宇宙是完美的抑或残缺不全的呢? 她叹了口气。 “我不该发火……”他说,语调是主动和解的,“你也睡吧,我们都睡吧。” 都睡吧,就好了吗? 可嘴上却说:“怨我。我不该非要打死那只蚊子。”又叹了口气。 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是那只狡猾的蚊子引起的。当然是蚊子引起的,但不全是。蚊子不过就是一只蚊子,还因为剪刀,更因为她的冷笑。闭了灯也好。除了剪刀和冷笑,也因为别的。她心里最清楚,清楚而又说不明白。他知道吗?他分明是不知道…… “睡吧,你。”他说。 “你先睡吧,我想守着儿子待一会儿。” 黑暗中,他开始窸窸窣窣地铺展被褥。 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你飞出来!你吸我的血吧! 她开了灯,复坐在儿子小床边,发现儿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对那只蚊子的憎恨达到了极点! “你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啊?”他翻身趴在床上,瞪着她。 她没好气地说:“你关灯这会儿,蚊子叮了宁宁满身大包!” “那你就开着灯坐在他床边守一夜吧!” 他用被单蒙上了头。 这时,那只蚊子再次出现。它的肚子已经快圆了,变成暗红色的了,它飞得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双手一拍有把握将它拍死的,她却改变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护住儿子的身体,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似的疼痒。她猛地攥起拳,绷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识到上当了,却飞不脱了。它的长长的吸嘴被她的肌肉缩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绝望的嗡嗡的呻吟——这种惩罚蚊子的方式,还是她在农村时向农民的孩子们学的。这是比驱蚊剂更能使人体验到报复快感的惩罚方式。 现在她可以从容地细细地摆布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仅因为它吸她儿子的血,还因为笼罩于她心头那种莫名的失望和郁闷。近来她天天受到自己这种坏透了的情绪的摆布。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气的东西一层层裹住了。那东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理解不到任何意义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无法挣脱的,如同一只蚂蚁陷于一摊沥青之中。纵然具有足以拖得动比自身大十几倍的物体的力量,却拔不出自己的一只脚。又如同一个人走在锈迹斑斑的弃废了的铁轨之间,永远走不到头,也没有站。铁轨两旁抛着别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春、爱情、追求、憧憬、梦想、野心、迷乱、堕落、女人的小手绢卷发器相册、男人的日记本拉力器破裤衩……有些崭新,有些正变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经意间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相当美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往回走寻找回来了…… 甚至连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意义! 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拔蚊子的长腿。一一拔掉,毫无恻隐。她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念头一产生便立刻付诸行动。她单手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烛泪滴在蚊子身上。没了腿的蚊子,渐渐被烛泪凝固了。蜡质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红的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见。 琥珀这样形成的吗? 她将蜡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颗乳白色的扣子。之后,她将它小心翼翼地揭下,用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对着灯光观看。 人血红似相思豆。 忽然她心头悸过一阵恐怖。她觉得凝固在蜡中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它便掉在地上了。 她狠狠踏它一脚,赶快闭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你怎么连衣服也不脱?” 原来他并未睡熟。 “你最近几天究竟怎么了?” 他的手向她伸过来,替她脱衣。 她无声地推开了他的手。 然而他的双手又向她伸过来,搂抱住她。 她本欲拒绝他的亲爱,却又十分渴望他的亲爱。她开始祈祷他能用亲爱驱除自己心头的阴霾。那种阴霾仿佛是潮湿的,发霉的,具有腐蚀性的,她的心已被毒害。然而她明知她的祈祷毫无意义。他的亲爱不可能从她心头驱除什么,早就不可能了。此刻他也绝不会给予她由衷的亲爱。当他需要她的时候,才给予。这形成他的“实践”规则了,这纳入她的经验了。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此刻他并不需要她,他的亲爱是虚假的。 他抚摸她的身体像厨子抚摸案板上的一条鱼。 心不在焉地别有所思地抚摸。 他不过在以此求得和解,表达某种歉意,或者还企图证明今天晚上他们之间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 黑暗掩饰不了亲爱的虚假。 他的手只在她背上抚摸,矜持地避免引起她的冲动。 我并不冲动。 黑暗中,她笑了一下。自己也知道,必定是冷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曾像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人抱住一块船板似的紧紧抱住不放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包括床上的亲爱!从哪一天变的? 她不偎就,不动。抑制着充满委屈的心灵对享受亲爱的进一步渴望,平静地问:“你想吗?” “想……”他犹豫地回答。 你犹豫什么? 他的手仍在她背上矜持地抚摸着。 如果她真是条鱼,她的鳞全掉光了。 “你撒谎。” “……”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羞耻地缩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来,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冲绝了心理堤坝。 “你,你哭什么啊?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我……我也考上电大了……” 他又搂抱住她:“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嘛!” “没有文凭,我就得死了回报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贴在他怀里。 “是啊,是啊。文凭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觉到他的抚摸带有了温存。 “可托儿所通知我,宁宁再过几天该从大班毕业了……要在家里待三个月……三个月后该入学了……” “唔?”他的手停止了抚摸。 “宁宁入托晚,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宁宁上学后更需要我们多操心……我真是矛盾极了……”在这种宣泄着的时候,她的哭声也是抑制的,怕哭醒儿子。 儿子如今已成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他这样说:“别哭,有我呢!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电大,就读吧!今后我会多多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哪怕仅仅是这样说说而已。 但他却回答:“是啊。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真得权衡权衡……宁宁小学的基础如果打不好,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呢?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又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呢?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还有几分指望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将来岂不成了我们的累赘?” 逻辑很周密的一番话。他发表的那些小文章,几乎无一不存在这样的逻辑,经得起反驳的逻辑,具有相同的说教意味。 “那……”她忍住了哭泣,“你的意思是,我就别上电大了?” “别上了。”他断然地说,“你是妻子,你是母亲。我工作之余,还要写文章……争取今年内汇编一个小集子。只要能出版个小集子,我就可以加入省作协了!真的!那你就是一位作家的妻子了!” 真的……她完全相信。 作家的妻子……如果女人仅仅是妻子,只能是妻子,那么是一位作家的妻子和是任何男人的妻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那像瘆人的活物一样,经常骚扰她的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的东西,又从她的灵魂之中蠕动了出来……横着爬了出来。蟹爪似的勾足,却仍钩住着它的蜗居,她的灵魂。看不见的,连点儿腥味都没有的黏的泡沫,在她和他之间积聚着,积聚着。它的勾足深深抓入她的灵魂,撕破她的灵魂,使她感到一种类乎处女膜初裂般的疼痛。使她忆起了第一次遭受男人蹂躏的羞耻的性的体验。毫无冲动,毫无快感,只有绝望的屈从。当时她的灵魂剧烈地可怜地抵御着那个雄海狗般的男人的恣意奸淫,向遥远的不可知处呼号:“志松,志松,快来拯救我啊!”如今他就躺在她的身边,履行了他中学时代向她许下的缺乏责任感的诺言,终于是成了她的丈夫。而那一种缴械人意志的疼痛又发生了,伴着同样的羞耻,由肉体的感知深入到灵魂的感知。倘灵魂有血,泡沫该是红的。尤其可怕在于那是可以忍受的。若不可忍,她早便奋起挣扎了。但的的确确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可以笑忍的。甚至是只要否认它,它则不存在似的。男人难以战胜妖冶媚丽的诱惑,即使那诱惑是相当危险的。女人难以反抗无形无状的压迫,即使那压迫是相当沉重的。 他的手仍在抚摸她的身体。她感觉得出,它由矜持而变得狎亵了。 他的另一只手也开始参与亵渎的行径。 她将他的双手拒回,放在他自己身体上,说:“我很困。”翻过身去,远避开了他那海星般的手…… 7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阳光明媚了。儿子穿好了衣服,正伏在她身旁,双手托着下巴,像只依恋主人的小狗似的望着她的脸。 每一个人,不管男人或女人,当从夜晚醒来的最初的瞬间,灵魂大抵是安详的。人睡眠的时候,灵魂也休息。夜晚是一个破折号,早晨也是一个破折号。我、你、他,我们大家,可能也只有每天早晨醒来的那最初的瞬间内,才处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昨天的烦愁还没来得及伸出毛乎乎的大猩猩般的手臂搂抱住你。今天的苦恼还没有像衣服一样被你自己穿在身上。这个瞬间是被生活的剪刀节节剪断的永恒,是根本无法连续起来的短暂的幸福。所以人常常喜欢沉湎于那么一种睡眼惺忪心智游离的蒙眬状态,喜欢在那么一种状态之中祈祷自己的生活会有充满希望的转机降临,会有美好无比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发生。虽然我们常在那瞬间浪费了太多的虔诚,像小孩子从滑梯上滑下来一样,一头跌到新的一天的“豆芽堆”上。普遍的人们的生活中缺少许多不同的或共同的东西。普遍的人们的生活中最富裕的是逗号。一天天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堆豆芽。人们从这一堆滚到那一堆,仿佛被施了魔法,没有一位神、佛、道或者圣贤前来解救,一直滚到死。也许仅仅为了抓住一个完整的句号,就像圣徒幻想抓住上帝的衣襟一样。然而到死也抓不住,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句号。他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一段大圆周或小圆周的弧而已。那是句号的残骸,无论怎样认真书写,那仍像一个大的或小的逗号,越描越像逗号。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便酷似一个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死亡本身才是一个句号。 吴茵对儿子微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对于这个喜欢思想的女人,思想已经成了习惯。她的思想没有深度,甚至绝大部分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价值。有意义有价值的那一小部分,也只不过局限在女人的命运方面,并且带有着浓重的悲观色彩。从“红卫兵”女战士到妻子到母亲,从忧患全人类的命运到忧患女人的命运到忧患个人的命运。理想主义教育的成果经历了这样的嬗变过程,最终只能像糖块掉在灰烬中一样,再用理想主义的嘴是无论如何也吹不干净的。沦落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之中的理想主义者,对生活所持的态度必然是矫情的。她或她们若不能被生活锤锻成坚韧的现实主义者,便只能以表面看来似乎是她或她们傲视生活的形式被生活所抛弃。吴茵是时代设计的最后一个女儿。她的种种苦闷,即使是纯粹的女人的个人的苦闷,实际上也在分担着时代的大苦闷。她醒了却躺在床上不起来,闭着眼睛不睁开,她本能地认为,若躺着闭着眼睛,便能延长那被剪断的永恒,便能连缀起那短暂的幸福的感觉,连这女人的本能也是疲惫的,实际上也在分担着时代的高度紧张。 “妈妈,我今天不上托儿所了吗?” 孩子却大抵是最现实的。 她睁开眼睛朝桌上的小闹钟看看——八点半了。糟糕!今天上班又要迟到了。一种经常性的紧张使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可是那种紧张随即受到早就逆反了的理性的抵制。既然已起得这么晚,慌慌忙忙又有什么意义?目前的家离他单位很近,离她单位更远。除了星期日,每一天她都得带着儿子换乘三次公共汽车,两番绕大半个城市。对她的频频迟到,领导和群众都已不觉奇怪,她也不在乎了。她的紧张第一次无所谓地松弛了,难得从容,何不从容呢?她记不清跟他商议过多少次,希望他能将儿子转到他单位的托儿所。不必带着儿子上班,她也就不至于经常迟到了。可这件事分明使他很厌烦。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许多正事还顾不过来呢!” 每次商议都以类似的话告终。所幸儿子的入托生活就要结束了。 “妈妈,我是不是很笨啊?”很悲哀的语调。 “宁宁不笨。谁说宁宁笨了?” “你。” “我?妈妈什么时候说你笨了?” “昨天晚上,你对爸爸说我笨,你还哭了。妈妈你是因为我笨才哭的吗?” “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装的。” “为什么要装?” “我睡着了,妈妈才会睡。” 她不由得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我自己穿的衣服。” “宁宁一点儿也不笨。宁宁不是自己能穿衣服了嘛!” “被子也是我自己叠的。” 叠得挺整齐。她还以为是丈夫叠的,以为是丈夫替儿子穿的衣服呢。 “其实我自己会穿衣服,自己会叠小被,是你总替我穿,总替我叠……我什么都会!” 儿子忽然哇地哭了,哭得相当委屈:“我今后再也不让你替我做什么事了,也不许你对爸爸说我笨……” 她那一颗母亲的心在儿子委屈的泣述中受到了微微的震撼。倏忽间她想到了那些大风天大雨天大雪天,儿子怎样和她等公共汽车挤上公共汽车挤下公共汽车的种种情形。连儿子也学会了在她怀抱中伸出一双小手去拽扯那些拥塞住公共汽车门的男人们的帽子衣领或女人们的头巾围脖。连儿子也学会了用哀求的语调叫喊:“让我们上去!让我们上去吧!”或“让我们下来!让我们挤下来呀!”连儿子也懂得了鼓励她:“妈妈,快走,要不你又迟到了,我也又迟到了!”或者自强地说:“妈妈,别抱着我了,我自己走,咱俩比赛谁走得快!”有多少次啊,儿子吃不上托儿所的早饭,她却连往儿子兜里塞几块饼干都没想到。又有多少次,由于大雪或大雨所阻,交通中断,儿子和她一样,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到家里,不是全身淋得像落汤鸡,就是嘴唇冻肿手足冻僵。可是儿子从来没抱怨过,儿子还不会抱怨生活;儿子更不忍抱怨她这位被生活的鞭子驱赶得疲于奔命的母亲。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向她泣述自己内心里的委屈,乃是因为儿子在夜里听到她说他“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儿子是有权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向她泣述委屈的。六岁了的儿子尽管还不会看表,但是善于忍受生活。这在今天该是一个孩子的了不起的优点啊!她搂抱着儿子,心里觉得仿佛是搂抱着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生活的伙伴。 “乖宁宁,原谅妈妈,妈妈说得不对……妈妈向你道歉……” “妈妈,爸爸在桌上给你留了字!” 她走到桌前,见一张稿纸上写着草草的两行字——今晚我有事,在外吃晚饭,九点后归。 有事…… 什么事…… 他的事。“正事”。他有越来越多似乎与她无关的事了…… 她没动那张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留言。 她和儿子从从容容地离开了家。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边说话一边走。她觉得儿子今天早晨起长大了好几岁。她暗暗下决心,从今天开始,直到儿子向托儿所告别那一天,要让儿子和她一起充分享受从容而出从容而归的愉悦。她极少能享受到这种愉悦,儿子也极少能享受到这种愉悦。在过去几年的日子里,生活的鞭子不但频频抽在她身上,也抽在儿子身上。这么小的年龄,竟也活得那么紧张。 “宁宁,你累了?” “妈妈,我一点儿也不累!我都快六岁了,再也不用妈妈抱着我走路了!” “妈妈不是问你这会儿走得累不累,妈妈是问你……问你……活得累不累?” “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妈妈,有人活得很累是吗?” “是的。有许多人都活得很累。” “妈妈,那你活得也很累,是吗?” “……” “是不是呀?妈妈。” “是……” “妈妈,我不要你活得那么累!” “……” “妈妈,你昨天晚上哭了是不是因为累的?” “是……” “妈妈,我心疼你。” “宁宁,许多孩子的妈妈,都是活得很累的女人。” “妈妈,你活得顶累顶累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你睡觉,我守着你行吗?” “……” “妈妈,你说话呀!” “行啊。”她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儿子仰起的小脸儿,苦苦一笑,“妈妈活得顶累顶累的时候,妈妈就睡觉,让宁宁守着妈妈。” 儿子默默地向她伸出了小手指。 她明白儿子的意思,也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与儿子的小手指钩在一起。 儿子庄严地说:“拉钩是谁,一百年,不后悔!” 她不禁又苦笑了起来。她忽然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仅仅因为自己是一个母亲,而觉得非常自豪。 路过一家门面素雅的西餐厅,她牵着儿子的手走了进去。餐厅内很清洁,人不多,播放着《搭错车》。她和儿子占据了一张餐桌。儿子习惯地坐在她身上,她轻拍着儿子的肩说:“宁宁,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要求你像一个大人一样,坐在妈妈对面,而不是坐在妈妈身上,行吗?” “行!”儿子立刻蹦下地,坐到了她对面。当然,是爬上椅子的。 “儿子,你想吃什么?” “想吃……沙拉!” 有一天她心血来潮,在家里照着菜谱做过一回沙拉。儿子便认定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尽管她做得一点儿也不高明。以后再也没心思做,但再吃沙拉却成了儿子的夙愿。这正是一家西餐厅,儿子的夙愿能够实现。她想:今天旷半天工是多么值得! 她以手招来服务员,点了一盘沙拉,一盘牛尾汤,一盘烤鱼片,一盘果酱面包。 儿子吃得津津有味。 这是她第一次带着儿子在很体面的餐厅吃饭。望着儿子食欲很好的吃相,她在心里对儿子说:宁宁,宁宁,为了你,妈妈付出了很多。虽然妈妈有时候心里觉得挺委屈,但是仍愿为你付出更多!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不是你把我抚养, 我的命将会是什么? 酒干了倘卖无…… 红极一时的歌坛新星小程琳,将这首台湾流行歌曲唱得那么有情有味。她崇拜歌星甚于崇拜电影明星,一个人能唱着歌活,那是多么的幸福! 今天她自己的食欲也很好。然而那盘地道俄国风味的牛尾汤她和儿子却没喝光。结账的时候她从钱包中付出了三十元(前天刚发工资),找回了大小不同的三枚钢镚儿。 离开餐厅前,她严肃地对儿子说:“宁宁,你看见了,妈妈付三张十元的钱,可找回来的就是这三枚钢镚儿,八分。你知道三十元是多少钱吗?” “知道。”儿子也严肃地回答,“三十元是三张十元的钱。” “非常正确。三十元是三张十元的钱。可是你知道妈妈一个月才能挣几张十元的钱吗?七张。只能挣七张多几元,一个月。所以,妈妈不能经常带你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也许很长很长时间内都不能带你再到这种地方来吃饭了。妈妈挣的钱每个月还要付房费、水费、电费,换煤气,买粮食,买菜。如今菜很贵,冬季,妈妈每天挣的钱还不够买一斤韭菜的。你明白吗?” “明白。”儿子大人般庄重地回答,但立刻又发问,“那么爸爸挣的钱都干什么用了呢?” “爸爸挣的钱么……” 他挣的钱比她多,一百余元,他每个月却只交给她五十元。剩下的五十元,她也不知道他都干什么用了。她不愿追问他。他和他那个圈子之间的关系,得靠经常在一起“撮一顿”巩固着。在今天,任何一类圈子都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在此基础之上结构着其他种种利益,或可认为是“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这种付出是“有奖储蓄”。她太了解了,所以不愿追问他。 儿子偏偏固执地追问她:“那么爸爸挣的钱都干什么用了呢?” “男人用钱的地方是很多的。”她只有如此回答。 “我长大了用钱的地方也很多吗?” “这……那就要看宁宁长大了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 “我长大了挣钱全给妈妈!”儿子大声说。 好一个豪爽义气的儿子! 她笑了。今天旷半天工真是太值得了!为此连续扣三个月的奖金也值得!因为她从儿子那些幼稚的话中,发现了儿子身上原来具有一个儿童的不寻常的美点。是的,那都是美点,都是不寻常的,也都是令她觉得意外的,令她深受感动的。女人的心通常是最容易被儿童所感动的;而儿童感动她们的又往往是只有体现在儿童们身上才美的纯真和幼稚。女人天生是儿童的良友,她从儿子身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那乃是一种欣慰的满足。她认为儿子果然长大了,已经能像一个男子汉似的跟她谈话了,而这对于女人无疑是种快活。何况今天她与儿子所谈的内容,在家里,在丈夫面前,是不能够进行的。 酒干了倘卖无……酒干了倘卖无……酒干了倘卖无…… 小程琳真是唱得不错。幸运的小女人!她笑着举起了没有喝完的可乐杯,目不转睛地望着儿子的脸。 儿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她有点儿遗憾。多少有那么一点点遗憾。漂亮对一个男人究竟好抑或不好,究竟重要不重要,她吃不大准。但对女人无疑是存在着危险的。漂亮的男人倘若不是女人的俊友,很可能就是女人的天敌;正如漂亮的女人倘若不是男人的佳侣,很可能就是男人的天敌一样。她希望儿子将来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是一个正直的男人。正直是美。美超越漂亮之上。同时暗暗祈祷:儿子,儿子,你将来可千万不要伤害女人,不要伤害女人们的心,不要成为她们的天敌。女人们的心所受到的一致伤害,究其本源都来自于男人们。即使除去男人们,女人们的天敌也够多了,包括她们自身亦是她们的天敌。如果她们中的某些有罪孽,另外的许多女人早已替她们赎罪了。如果她们中的某些应该受到惩罚,另外的许多女人早已替她们遭到打击了。而男人施于女人的最惨重的伤害,却往往落在善而弱的女人身上。男人根本无法伤害到一个坏女人的心,他充其所能不过是杀死她罢了…… “妈妈,你又发愣了?” 又?……又吗? “宁宁,妈妈时常发愣?” “嗯。” 是这样……还时常冷笑——这一点是经丈夫指出的。时常发愣……时常冷笑……这不好,很不好。爱发愣而又爱冷笑的女人,连上帝大概也不会喜欢! “妈妈你还在发愣。” 你还在冷笑——他不是上帝的化身…… “妈妈在想。” “想什么呀?” “妈妈在想,宁宁应当和妈妈碰一下杯是不是?你今天说了许多使妈妈心里高兴的话!” 儿子毫不迟疑地也拿起了可乐杯,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似的,乐意而矜持地和她碰了一下杯。玻璃钢的杯子,发出了清脆悦耳的一声响。 “干吗?” 喏喏喏,这可不是男子汉的话。 “当然!” 儿子杯中的可乐不多。儿子仰颈做豪饮状,一口气儿喝完,还朝她亮了亮杯底儿。 她也朝儿子亮了亮杯底儿。 儿子笑了。 她笑了。 “走吧,儿子。” “走。妈妈。” 她习惯地牵儿子的手。 “妈妈,我不要你领着我走!” 儿子摆脱了她的手,迈着大人那种自信的步子,和她并进。出门时,儿子抢先推开门,用自己的小身体抵住弹力很大的门,让她先走出。她无意识地回了一下头,见那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模样的服务员正羡慕地望着她。 女人们,羡慕我吧,我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好儿子! 8 天气很晴朗。最后的暑热在昨天夜里被最初的秋爽逼退了。马路两侧杨树肥大的叶子一片片挺起了叶柄,在明媚的阳光下闪耀着绿灿灿的光。柏油马路不再散发着蒸蒸的地气了,城市从虚幻之中又暴露出了它的“根”。行人不那么无精打采了,站在十字路口圆形踏台上的交通警察也显得比前几天机敏多了。 吴茵觉得每一张陌生的男人的或女人的年老的或年轻的面孔,都挺和善,挺可亲。都有那么一种仿佛在心里感激着生活的虔诚和那么一种仿佛前程似锦的神气。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振荡器。它白天发动,夜晚停止。人像沙砾,在它开始震荡的时候,随之跳跃,互相摩擦。在互相摩擦中遍体鳞伤,在它停止的时候随之停止。只有停止了下来才感到疲惫,感到晕眩,感到迷惑,感到颓伤,产生怀疑,产生不满,产生幽怨,产生悲观。而当它又震荡起来的时候,又随之跳跃和摩擦。在跳跃和摩擦着的时候,认为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盲目地兴奋着和幸福着。白天——夜晚,失望——希望,自怜——自信,自抑——自扬,心理如同受电子系统控制随着震荡的频率自我调整。这乃是人的本质。日日夜夜,如此循环不已,这乃是生活的惯力。 这一点吴茵体会最深了。白天她是充足了电的机器人,白天她没时间抱怨生活。今天这个白天她尽量使自己处于从容状态。这种特殊的享受使她的情绪很平稳,很不错。她竟在一边走一边进行反省了,觉得自己的生活其实并不像自己感受到的那么糟,也大可不必像自己那么委屈那么抱怨。甚至觉得丈夫身上所发生的那种种变化,完全可以理解,可以认为是男人的值得乐观的变化。归根到底,他当上了党委秘书比仍当一个工人好,他入了党比没入党好,他能够在报上发表文章比他想在报上发表文章而发表不了好,他在社会上有了那么一批“哥们儿”,比在社会上孤家寡人好……对他好,对她当然也好。尽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入党的手段表示赞同,但他入党毕竟不是为了反党啊!而且他始终是爱她的,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丈夫就是丈夫,不能要求丈夫爱妻子像情男爱恋女一样;男人就是男人,不能要求男人在社会上自强不息,在家庭中亦是模范丈夫。两全其美固然完善,但那对他们太勉为其难了。何况生活本身就是残缺不全的,爱情本身就是残缺不全的。家庭本身就是写实的冗长而蹩脚的散文,杂乱无章,实在不可能有太大的想象空间……这些肤浅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不需要别人说教。她甚至因为昨天晚上任性的荒唐而感到羞愧了,由反省进而谴责自己了。不就是一只蚊子吗?闹腾得好像发现了一只毒蝙蝠,真不像话!当时明明心里也渴望着他的爱抚却拒绝了他,拒绝得那么冷淡那么无理!虚伪啊!虚伪从什么时候起竟然侵入了她和丈夫的性生活领域呢?毫无疑问他比自己生活得更累。夫妻之间,生活得很累的不是应该处处原谅和处处主动体贴生活得更累的吗?……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呢? 她忽然站住了。站住在广告栏前。她发现广告栏上贴着一张大红纸的海报,上写“音乐特讯”四个字。音乐对她依然具有相当之大的魅力。俗常的生活还没有将这唯一保留下来的迷恋也掠夺了去,而舞场她是久违了。自从和王志松结婚后她就再没进入过任何舞场一次。她很怀疑自己还能否跳得如当年那么自如。格什温?格什温是什么人?哪一个国家的?《蓝色的多瑙河》?布里顿——《战争安魂曲》!贝多芬!《第三交响曲》啊!贝多芬!千古流芳的“英雄”!……中央交响乐团应邀莅临我省公演!荟萃古今名曲!演奏精湛一流!……可怜,她都未听过。近几年,在这一座号称“艺术摇篮”的城市,流行歌曲几乎成了音乐的代词,很难买到一盒优秀的交响乐录音磁带。前几年他们没有录音机。去年有了,但他喜欢听节奏猛烈的现代歌曲。而且一盒录音磁带不便宜,买时,她一向随他的意…… 一等票四元,二等票三元,三等票两元…… 后来结束…… “宁宁!宁宁!……” 儿子却不见了。 “宁宁!……” 她提心吊胆起来——马路上车辆如梭。 “宁……” “这儿呢!” 儿子却从她背后转了出来,一副顽皮样儿。 “宁宁,妈妈带你去买票好吗?” “买什么票呀妈妈?” “买听音乐的票。买今天晚上的,或者明天晚上的。买三张。爸爸,妈妈,你,咱们都听!” “妈!我爱听音乐!” “妈妈,也爱听音乐!” “那爸爸呢?” “爸爸当然也爱听啰!” “妈妈是你生爸爸的气了,还是爸爸生你的气了?” “胡说!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蚊子,还因为你冷笑。” “你听着,妈妈和爸爸从来就没有不好过,但有时候妈妈和爸爸心里都挺烦的……”她这么说,也开始这么认为,仿佛她真相信事实如此。 “妈妈和爸爸心里烦的时候就不高兴了对吗?” “对啊,所以那时候宁宁更要表现得特别懂事,特别听话,特别乖。记住了吗?” “记住了。” ………… 母子俩乘公共汽车来到了省歌舞团音乐厅。买票的人排起了长龙队,她央求一个小伙子替自己代买了三张当天的票。儿子走了许多路,实在累了,不逞强了。她抱起儿子离开音乐厅一站多远时,猛然想起了丈夫的留言,只好又抱着儿子走回来换票。为了能获得三张座号连在一起的第二天的预售票,她在人群中周旋了近一个小时,以至于儿子在她怀中睡着了。最后,多付了五元钱,终于如愿以偿。不知为什么,她太想明天晚上和丈夫一起带着儿子坐在音乐厅里欣赏中央交响乐团演奏的交响乐了!手中攥着三张座号连在一起的票,尽管周旋出了满头汗,心里很高兴。 儿子在公共汽车上醒了。来到单位,连下午上班的时间都超过了。她牵着儿子的手,从容不迫,长驱直入。 “哎哎哎,等一下,等一下!” 把门的老头儿从屋里踱出来了。 “你就是三车间的吴茵吧?” “对。” “平日常见面,却总也没说过话。”老头儿走到了她跟前。 “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这就是你那儿子?” “对。这就是我那天天上托儿所也迟到的儿子。” “你呀,真不容易啊!”老头儿蹲下,握住宁宁的一双小手问:“叫什么名字?” “王宁宁。”儿子怯怯地回答,仰脸儿看着她。 她不明白老头儿为什么叫住她,对她和儿子发生了什么兴趣,一心赶快将儿子送到托儿所,赶快到车间,不愿跟老头儿闲聊,不说话。 “别走。”老头儿站起,转身不慌不忙地朝屋里踱去。一会儿,双手用纸托着一大串葡萄,又从屋里踱出来,复走到她跟前,说:“你替你儿子带托儿所去吃吧!” “这……这……托儿所不许吃零食啊……”老头儿的亲近使她大为疑惑。葡萄新上市,两元多一斤。那一大串足有一斤半,她推拒着。 “嗨,不就是一串葡萄吗?接着,接着!在托儿所不许吃,下班你带回家给儿子吃!”老头儿急了。 “那……谢谢您啦……”她只好接过。一手托着,一手忙不迭地掏钱包,“我给您钱……” “干什么呀!”老头儿竟有点儿生气了,涨红脸道,“我特意为孩子买的,你给我钱成什么事儿了!别啰唆了,快把儿子送托儿所吧!”老头儿说完,拔脚便走。 她愣愣地站在那儿,怎么回想也回想不起来老头儿在什么时候曾欠过她什么人情。 老头儿还转身向她竖大拇指! 托儿所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在睡午觉。她轻敲儿子那个班的房门,二十多岁的小阿姨开了门,探出戴着许多发卷的头。 “宁宁呀,我还以为这孩子病了呢!” 小阿姨赶快迈出门来,将宁宁抱起。 她惭愧地说:“今天家里有点儿事,所以这时候才……” “没关系,没关系,您快去上班吧!如果我们哪方面对宁宁照顾得不周到,您给我们提意见啊!对这孩子……对这孩子我们一定像您一样疼爱他!” 小阿姨说罢,虔诚地笑了笑,将儿子抱入屋去了。 她内心的糊涂又增添了一大片! 车间里的女工们,一发现她,都将近乎崇敬的目光投注到她身上,手中的工作能够停下的,全停下了。 “来了!她来了!吴茵来了!组长,别打电话了!”一个女工扯着嗓子大声嚷。 组长从电话间那边儿小跑着过来,亲亲热热地对她说:“我们都以为你病了呢,我正往你丈夫单位打电话!大伙儿还商议,要是你真病了,让我买些东西代表全组姐妹看望你。我这个当组长的,对你了解太少,以前常因为你迟到批评你,你可别往心里去啊!这葡萄……” 她如堕五里雾中,顺水推舟:“这葡萄是把门儿的师傅送给我的,大伙儿吃吧,大伙儿吃吧……”便将葡萄一小串一小串劈开分给女工们。 组长又说:“厂长嘱咐我,你一来,就让你到厂长办公室去。你快去吧!”说着,推她一齐就走。 走出车间,组长站下道:“上午来了两拨记者!咱们印刷厂破天荒第一次有记者大驾光临,厂长热情招待得不亦乐乎!你自己上二楼吧,说不定厂长正等你等得心急呢!” “究竟什么事啊?” “你呀,别装糊涂了!如今还瞒什么呢?” 她听得出来,组长的话里,有那么一种不酸不咸的味儿。 开门的是历年引导全厂女工服装新潮流的厂长秘书。 “呀,你来了?”厂长秘书的细眉高高飞扬,做出一副夸张的惊讶表情,随后回首大声禀报,“厂长,吴茵同志来了!” “快请进!”厂长的声音流露出某种兴奋。 于是厂长秘书姿态文雅地将她请入厂长办公室。 年已五十七岁但看去壮心不已的厂长,从宽大的黑漆办公桌后站起富态的身躯,隔着桌子向她伸出一只肥厚的手:“吴茵同志,你好,你好!” “厂长跟你握手呢!”秘书将她往办公桌前轻轻推了一下。 她有点儿莫名其妙地也伸出了手。那只肥厚的手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还上下抖几抖。如今市场上已推出了男性系列护肤霜,厂长的手保养得滑腻腻的。她的手被它使劲儿握着觉得很不习惯,可硬抽出来未免有失礼貌。 她局促地笑着。 “坐,坐!”厂长终于释放了她的手,吩咐秘书,“快给吴茵同志泡杯茶。泡我从家里带来的好绿茶!啊不,还是给吴茵同志来杯冷饮吧!” “厂长,冷饮都让上午那两拨记者喝光了!” “再找保管员领几瓶嘛,快去!” 秘书轻盈地旋了出去。 厂长吸着一支烟,看着她说:“吴茵同志,我们好像见过面嘛!” 她笑了笑,说:“厂长,是见过。我被从报社除名,下放到印刷厂的第一天,您找我谈过话。” “哦?是吗?”厂长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我和你谈了些什么呢?你还能回忆起来吗?认真想,认真想想。” “这不用好好想。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您坐着,我站着。您说:‘你的错误报社领导对我讲了,你要在车间里好好劳动,彻底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六年来,她第一次和厂长面对面地坐着说话。她很局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低下头静等厂长讲话。 “噢,噢,是这样。你记性真好,我倒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就对你说了那么几句话?” “是的。就说了那么几句话。” “就说了那么三句话……”厂长似乎颇觉遗憾,吐出口烟,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三句话对你很重要是不是?奠定了你后来高尚思想的基础是不是?刚才省报宣传教育版负责同志还亲自打来电话,再三强调,一定要帮你寻找到高尚思想的可信来源……” “厂长,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望着厂长,她是糊涂到家了。 厂长用手势制止了她的话,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思索,一边自顾自地说将下去:“一时自己也不明白,这没什么,不奇怪。一个年轻同志犯了错误,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嘛!下放到了一个新单位,新单位的领导并没有歧视她,也就是你,吴茵同志;作为新单位的领导,我当时勉励你放下包袱,彻底改造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这些话使你心里感到非常非常的温暖,是不是?你当时哭了?” 她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啊,没哭。没哭不等于没受感动,是不是?” 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是否真受了点儿感动。 “啊对了,你犯的什么性质的错误?”厂长停止踱步,背着手站立在她面前。 “离婚……” “离婚?这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啊!” “没离婚之前我就爱上了别人。” “这就不好了。就是你现在的丈夫王志松?” “对,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王志松。”她回答得十分坦率。一直糊涂着,索性便糊涂着。 “那么你的第一个丈夫……是哪个单位的?” “六年前的商业局副局长。”她不愿提及那个令她永世憎恨的男人的名字。 “噢,是他呀!认识,认识!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看我这个记性!他不是已经被清除出党了吗?六年前‘五一’劳动节返城知识青年大示威事件,不就是他那一伙蓄意挑起的吗?三种人,应该跟他离婚!离得对!” “厂长,您找我,究竟要谈什么事?” “噢,原谅,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刚才乔秘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你的名字一见报,在厂里造成很大的轰动啊!你们夫妻的事迹,读来也确实令人感动。一句话,你不容易!不光我自己在这儿这么说,今天上午全厂都这么议论纷纷!据报社的记者们透露,省市委宣传部门也相当重视!这个月正是‘精神文明月’,如今正大力宣传和提倡‘五讲四美’,晚报上那篇文章,省报还要转载,还要加编者按。遵照有关方面的指示,需要补充一些单位领导教育作用的内容。如今有些单位的领导,对职工忽视乃至放弃了思想教育。放弃了这一点那怎么行呢?” “什么文章?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开玩笑了吴茵同志!此时此刻,全市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知道了你们的事迹,说不定有的单位还要请你去做报告呢!六年来,默默地抚养一个北大荒知青的弃子,这的确是心灵美啊!而且也可以说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模范!”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张报纸在哪儿?!” “嗯?你真不知道啊?这倒有些奇怪了……” 厂长跨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张晚报递给她:“第二版上,头条文章,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那是一张昨天的晚报。第二版上,果然有一篇占据了几乎整版的大块文章。通栏标题是“我为什么要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今天的好情绪一扫而光!她觉得自己仿佛在睡着了的时候被一个卑鄙之徒奸污了! “无耻!无耻的报道!无耻的记者!我没有对他们讲过!没有!” 她将报纸扔在地上,气愤得再也说不出什么。 厂长愣愣地看着她,缓而慢地说:“吴茵同志,别骂记者,骂记者不好,也冤枉了他们。这篇文章不是记者写的嘛,是你丈夫自己写的嘛!你看,白纸黑字,你丈夫的名字……” 厂长从地上捡起了报纸,铺放在桌上,指点着让她看。 王志松…… 通栏标题下,果然是自己丈夫的名字。隶书体。四号字。非常醒目。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那印有自己丈夫姓名的报纸是一个谁也无法否认的存在。 她将报纸扯个粉碎,一转身冲了出去。 她没有回车间,直奔托儿所。她头脑中只有一个意识——将儿子紧紧抱在自己怀里。仿佛她若不这样做,若迟了,便会被一双无形的没有性别的巨大的手,将她的儿子夺了去似的。 “宁宁!宁宁!……” 她一闯入托儿所就大声喊叫,连门也没敲,有几个孩子被她惊醒了,纷纷爬起,骇然地望着她。 “您别这么大声嚷嚷啊!什么事?”小阿姨显出极不满的样子。 “我儿子呢?我儿子睡在哪儿?” “妈妈,我在这儿!” 宁宁从一张小床上爬了起来,也骇然地望着她。 她扑过去就将儿子抱在怀里了,抱得很紧。 她说:“儿子,咱们回家!和妈妈回家!” “到底因为什么啊?”小阿姨走到她身边,谨慎地问。 “我的!儿子是我的!是我的亲生儿子!”她抱着儿子就往外走。 “衣服!还有鞋!”小阿姨追到外边,将宁宁的衣服和鞋塞在她怀里。 “他胡扯!这都是假的!” “他胡扯不胡扯,我们哪知道真情啊!您也不必生这么大气。是您亲生的,您再发表个声明就得了呗!” 她的话并不是为了使小阿姨相信才说的,而是为了使自己相信才说的。那是女人对一种业已造成了强大声势的真实的苍白无力的逆反,是女人内心被突如其来的恐慌所扫荡时的自言自语。所以她并没有再回答小阿姨什么,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听清楚小阿姨说了些什么。她抱着儿子匆匆促促地去了,仿佛抱着一个偷来的儿子。 “小吴,怎么就走了啊?回家吗?孩子病了吗?用不用我帮什么忙啊?”看门的老头儿又从屋里踱出,怪近乎地搭讪着和她说话,她也没听见,也就没理睬,冷落得那善良的老头儿不尴不尬的。 走在街上,她觉得每一个人都看了晚报,每一个人都知道了她的儿子竟不是她的儿子,人人都想拦住她问:“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仿佛只要有一个人拦住了她,立刻就会有许多人围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她:“你为什么抚养一个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弃儿?” 她像一个惧怕在街上被捕获的逃犯似的走着,一心只想赶快逃回家里,她觉得人人都是不怀好意的。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儿子喃喃地说,似在安慰她,也似在安慰自己。她的惶恐,也使儿子觉得惶恐起来。尽管那不到六岁的孩子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严峻的事情,纵然知道了也未必就会理解这件事情将如同怎样的阴霾从此笼罩住他的心灵。 听了儿子的话,她抱得更紧了。她仿佛看到一片阴霾正向儿子逼来,好像一片雷云正追逐着一只小小的蝴蝶,而那只蝴蝶在天空上无处隐藏! 她心中充满了愤恨。一个女人在睡着了的时候遭到卑鄙之徒蹂躏和奸污之后那种强烈的愤恨。 她真想大声喊出来:“强奸!无耻的强奸!” 她匆匆促促地走着,走着,走着…… 不知自己是怎样乘上公共汽车,怎样换车,怎样回到家里的。完全是一种逃遁的意识将她牵引到了家里。 她仍抱着儿子,坐在椅子上,呆呆地久久地坐着。 “妈妈,你别哭。你别哭啊!” 儿子乖乖地偎在她怀里。 她不知自己在默默流泪。 “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你的!” “你是妈妈的,你当然是妈妈的。” “妈妈,有许多人说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不,没有。没有一个人说宁宁不是妈妈的儿子。” “妈妈,那你别哭了吧!” “……” “妈妈,你又活得很累了是吧?那你睡觉吧!我就坐在你身边……” 她抹去了淌在脸上的泪。 她抱着儿子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注视着镜中的自己,也注视着镜中的儿子。她说:“宁宁,你看,你的脸形像妈妈,你的眼睛像妈妈,你的小嘴儿像妈妈,连你的眉毛都像妈妈,是不是?” 脸形不像,眼睛不像,小嘴儿不像,眉毛更不像。毫无相似之处。 儿子低声回答:“像。妈妈。” 她又看到了丈夫的留言,她忽然觉得在自己家里也是不安全的。 她将儿子轻轻放下,动手拖儿子的小床,从这一间房屋向那一间房屋拖。儿子是不理解她何以要这样做的,却卖劲儿地帮她拖。之后,她又将长沙发也拖到了那一间屋子里,随即便坐在长沙发上喘息。 “妈妈,让我单独睡在这间小屋里吗?” “不,妈妈也睡在这间小屋里。” “妈妈你睡哪儿?” “妈妈睡沙发。” “那,我们总不和爸爸睡在一个屋里了吗?” “宁宁,听妈妈说,你爸爸,他喜欢安静。他每天晚上,还要写文章。所以,咱们和他分两个屋住,不打扰他。听明白了吗?” “妈妈我听明白了。” “那你乖乖地睡觉吧!你今天都没睡成午觉。” 儿子顺从地在小床上躺下了…… 9 王志松回到家里时,见黑着灯,以为妻子和儿子都睡了。他在门口换上拖鞋,并没顺手开吊灯,而是蹑足走到桌前,开亮了台灯。灯一亮,他发现妻子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正望他。房间内的变化使他大为诧异。但他转瞬似乎就猜到了变化的原因,没问什么。吴茵也默默地望着他不主动开口说话。他企图回避妻子的注视。在这个十六平方米的房间内,无可回避处。他踱向哪一个角落,妻子的目光便注视向哪一个角落。即使他背对着妻子,他也本能地感到妻子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如芒刺背。他进了一会儿厕所,仅仅是为了躲开一会儿妻子那种默默无言的注视。回到房间里,妻子还那么端端地坐在沙发上,还注视着他。他干脆到洗脸间洗脸,漱口。洗漱完,一进入室内,迎视他的又是妻子那种默默无言的极其冷静的目光。她的目光甚至使他在洗脸间犹豫了一下不愿进屋。 “宁宁睡了吗?”他问。 “睡了。” 他拿起暖瓶要倒水。 “给你泡好了茶。”她说。 他放下暖瓶,拧开他那只保温杯盖,一杯淡茶还冒热气。 他喝了一口,终于也敢望着妻子,说:“睡吧。” 她说:“你把宁宁和我出卖了。”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语调相当之平静,半点儿谴责半点儿抱怨的意味也没有。 他低下了头,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你甚至也把徐淑芳出卖了。” “……”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 一阵湿风窜入屋里,窗帘被鼓起来,搭在了一扇开着的窗子上。挂历哗哗响,随即归复平静。他早晨留言的那张纸,被吹落地上。他弯腰捡起来,看了看,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他叹了口气。 外面下雨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关上窗。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似乎想坐在并摆的另一张沙发上,但也许因为那样他和她离得太近了,她的目光会使他更加不知所措,复又坐在床边上。 “你为什么要隐瞒我?这种事隐瞒得了吗?” “你看了那篇文章?” “没有。只看了标题。” “我知道,我如果预先告诉你,你一定坚决反对。我并不想长久隐瞒你,我也不是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我只是想,成为事实之后……如果你此刻还不知道,此刻我肯定正告诉你,回家的路上我就在这么想。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也知道,在我解释之后,你会理解我的,我们也就和好如初了。像每一次一样……”他自以为是地望着她,那意思是——难道不是这样吗? “你真不愧是我的丈夫,”她讥讽地说,“把我研究得那么透彻。” “我认为是互相理解。” “非常遗憾,在这一点上,我比你稍逊一筹。” “那是因为你不愿更多地理解我。” “也许这对你我都更好些。” 又是一段相当长久的沉默。 他自顾自地喝着他的茶,续了一次水。 “你就不想向我证明你的做法是正确的吗?” “今天晚上我没太大的把握。” “试试看。你不妨试试看。” “你真心鼓励我?” “谈不上鼓励,是一个建议。如果你今天晚上的努力不成功,大概你以后也没有多少成功的希望了。” “你的意思是我只有今天晚上这一次机会?” “机会倒还会有,成功的希望将一次比一次小。还是试试吧。” “我必须那么做。” “非那么做不可?” “非那么做不可。” “像你入党的动机一样,也是某种手段?” “我现在越来越认为那都没什么可耻的。我已经开始崇拜手段。”看了她一眼,他补充道,“但我不会做恶棍。” “这一次又要达到怎样的目的呢?” “一切如愿的话,我能当上秘书处副处长。” 他们的语气都很平和。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在进行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是在努力要达到最深入的理解和被理解。 “也是你那个圈子里的高参们帮你策划的吧?” “是的。如今我离不开他们,今后更离不开他们;离开他们我看不到自己的前程。我的竞争对手有好几个,他们有后台,有当官的老子,有裙带关系,有人缘基础,有八面玲珑的处世经验。他们能够纵横自如,上下捭阖;在这些方面我根本比不上他们。我要一举压倒他们只有借助社会舆论,形成我的优势,把自己树立为一个正面的新闻人物,树立为一个崇高的典型。我这样做一半也是为了你。” “夫贵妻荣?” 他冷笑了:“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就不会用你那种讥讽的语调说出这四个字。夫贵妻荣,古今中外,历来如此。起码一百年内,在中国也还会如此。妻能贵,夫也荣。可你贵不起来了,我还能指望你‘贵’起来吗?” “你大概是指望不上了。” “可我给你的指望,将来要比副处长更多些。” “你会后悔的。” “我会感到内疚,但绝不后悔。” “你也出卖了自己的高尚。” 他又冷笑了:“高尚?高尚有什么实际价值?再深问一层,高尚又是什么?雷锋做过多少高尚的事?但他生前才不过是个上等兵!他所做的那些高尚的事,如果不记在日记里,如果他的日记不被大量出版,谁又知道他很高尚?谁又承认他很高尚?雷锋如果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活着就想出版他的日记,我看他照样得请客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如果他不想一辈子当一个高尚的上等兵,照样也得做点儿不那么高尚甚至可气的事!”他说得有些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我们共同抚养了一个别人抛弃的孩子,我们为这个孩子操了那么多心!有谁感激我们?有谁承认我们高尚?宁宁会感激我们吗?不会!他不知道,他也就无须感激我们!他的亲生父母会感激我们吗?也许他们早就把他忘了!根本不再想到他了,现在又有了一个儿子或女儿,生活过得比我们还满意!我们付出了,我们不得到些什么,我们就太傻了!” “看来你不但把我研究得很透彻,而且把社会研究得也很透彻了!”她站起来走到另一房间门前,推开门往屋里看了一眼,确信儿子仍睡着,又走回到沙发那儿,但却没有坐下去。 “我不是没考虑过后果,”他又说,“我考虑过。这对宁宁并没有什么。人们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记的。除了我们,不会有人在十年后仍关心宁宁。即使宁宁将来知道了他的身世,我们有理由要求他更加爱我们。再说,我那篇文章中也提到了你,整整一段,四百多字,是这样写的——我的妻子吴茵,为了这个孩子,付出的牺牲比我更大。她是一个无私的女性。她具有一位好母亲的许多美德……不信你看底稿……”他拉开抽屉,翻找底稿。 “别找了。”她说,“你睡吧!我完全相信你是那样写的。我……想出去走走……散散步……” “散……步?这么晚了,外边还下着雨……” 她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雨不大,我穿上雨衣就是了。”说着,从门后摘下雨衣,搭在手臂上往外便走。 他抢前一步,挡在门口,神色不安地说:“吴茵,为这件事,你可别想不开……” “什么意思?”她微微一笑,“怕我产生自杀的念头?你大错特错了,我亲爱的丈夫。我那又何必呢?你太低估我了。我那样做不是太小心眼了吗?我不过就是想在雨中散散步……而已……” “那……我陪你……”他显出还不放心的样子。 “不用。我想单独散散步。” 她拨开他,走了出去…… 雨,温柔的雨,在这个八月的夜晚不张不扬地下着,淅淅沥沥地下着。像天上一位神父应付差事地掸向人间的圣水。 她在马路上漫然地走着,并不戴上雨衣的帽子,任凭雨点吻她的头发。静悄悄的马路上幽灵似的飘过来一个行人,撑着伞。从她身旁飘过时,她才从四条腿看出,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伞下发出一个女人哧哧的笑,和一个男人梦呓似的话:“你真好……” 男人需要某一个女人的时候,那个女人大抵总是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女人。而为了连女人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阿谀奉承,女人就将自己的身体回报。她想,女人真是既精灵又愚蠢的小动物,而男人们爱的正是她们这方面的愚蠢。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江畔。江桥像钢铁的胳膊,从对岸的黑夜中伸过来,单掌撑住江堤,仿佛要将大江挟走似的。夜的黑暗,掩饰着江的湍急。堤灯映亮大江一段段飞驰的鳞躯。 不知为什么,她想走过江桥去,走到对岸的黑夜中去。好像那隔江的黑夜里,蜷伏着一个斯芬克斯,它召唤她去猜破一个谜语。 当她一步步踏上江桥,守桥的卫兵从岗亭中迈了出来,拦住她问:“这么晚了,还过江去吗?” 一束手电光照在她脸上,她被晃得转过了身。 “对不起……”大概因为她是女人,卫兵的声音有些歉意,那是年轻的声音。 她转身说:“不一定过去,就是想到桥上走走。” “走走?” “嗯。散步。” “散步?回家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回家去吧!” “究竟为什么?” “哪有这么晚,还下着雨,一个女人独自到江桥上来散步的?” “我不是穿着雨衣吗?” “我看见你穿着雨衣了……回家去吧!” “怀疑我身上藏着炸弹?” “你千万别误会,我可没那么想……前天,也是这么晚,也是我站岗,一个姑娘,也说要到江桥上走走,结果……江面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根本没法儿救她……” “你怕我和那姑娘一样?” 年轻的卫兵吞吐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真是个好心眼儿的小伙子。她想。 “那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行吗?” “行。” 她伏在水淋淋的铁栏杆上,望着江。江好似消失在大地的黑暗中了,只有视点所及的地方,闪烁着云母般的光。 倏然,一股莫名的冲动,促使她欲翻身跳下去。这股冲动很猛烈,简直难以抗拒。黝黑的江流中,好似向她发出着一种巨大的诱惑,诱惑得她心旌招摇。她并不是想死,绝不是想死,她想飞。想如同一只江鸥似的,唰地展翅从桥上俯冲下去,箭镞一般地飞走…… 她双手下意识地紧紧地紧紧地抓牢水淋淋的铁栏杆,不敢稍微放松。 她的头开始晕。 一条手臂轻轻揽在她的腰际:“回家吧!” 她放开了铁栏杆,由于头昏,闭上了眼睛,不由得往后靠在那年轻卫兵的身上。 一只手扯下了她的雨衣帽子,一张男人的脸贴在她脸上。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猛地转过身。 刺刀在黑暗中闪光,年轻的卫兵站立在岗亭旁。 面对面的,是丈夫。 “你出来这么久了,我不放心。”他撑着伞,一条手臂仍揽在她腰际。她的头还是有点儿晕,在他的挟持下,她机械地随他离开桥栏。 “请等一下。”年轻的卫兵拦住了他们,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丈夫。” “他是你丈夫吗?”又问她。 “是……”机械地回答。 年轻的卫兵这才让开了去路,望着她和他踏下江桥台阶。 她回头说了一句:“谢谢你啊!” 为什么非要说这么一句?她不十分明白,甚至十分不明白。 她没有听到回答,只最后瞥见了刺刀的闪光…… 她和他一路没说一句话。 回到家里,她脱下雨衣,又在沙发上坐下了。 他站立在门口看了她一阵,又坐在床边上,并且又低着他的头。 终于,她开口道:“你是在忏悔吗?” 他缓缓抬起头,盯住她的脸,坚定地说:“我不忏悔。” “你过来,我们谈谈。” 他服从地站了起来,向她走过去,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将右手放在茶几上。 “你不觉得你活得很累吗?”她问,声音很低。 “很累。难以想象的那么累。” “我怜悯你。”她抚摸着他放在沙发上的那只手。 “有时候我也怜悯我自己。” “我不能再和一个我所怜悯的男人做那种事,即使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 “哪种事?” “床上的事……你在乎吗?” “我在乎。” “很在乎?” “很在乎。” “我真感到对不起你。但是我不能够……那会使我觉得像与一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搞同性恋一样别扭……” “你的意思是说……离婚?” “不。现在我如果和你离婚,对你很不利。你眼看将获得的一切,也许全成泡影,对不对?何况,我们都有责任为宁宁多想一想,否则宁宁这孩子的命运太不幸了。我们仅仅从道义出发,也该保护这孩子的小心灵不再受到任何摧残,对不对?” 他沉默着。 “从今天起,我和宁宁住那间小屋,你自己住这间大屋。我仍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服、一切家务。包括对宁宁的种种义务……我们仍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也仍然礼貌地招待你的客人……” “而实际上你已不是我的妻子了?” 她抚摸着他那只手。 “这和离婚有什么两样?” “这很虚伪。”她说,“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哪怕我恨你也好啊!可我连恨你都不恨你了,我心中对你只剩下了一种感情……怜悯……” 他用双手抓住她那只手,说:“吴茵,原谅我!我想不到……结果竟这么严重……” “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她使劲儿抽出了她的手,“完全是因为我把事情看得很严重,你才也觉得严重了,对不对?” 她站了起来。 他仰脸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她又说:“你不是认为我不高兴几天,发一顿脾气,事情就会过去的吗?但愿能如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朝这方面尽量努力,啊?” 她说完,便走入了小屋。 他也缓缓站起来,跟进了小屋。 她说:“你连对我的一点儿起码的尊重都不保留?” 他说:“让我看看我们的儿子。” 她说:“儿子睡得正香,别弄醒他。” 他说:“你开灯,让我好好看看他,只是看看。” 于是她开亮了小屋的灯。 于是他走向儿子的小床,俯身注视着儿子。缓缓地,他双膝弯曲了,跪下去了。他将他的脸贴在儿子的脸上。 她靠着门框,怜悯地望着他。 他开始亲吻儿子。 她说:“别弄醒他。” 他站起来,低着头,一步步退了出去。 她说:“睡前别再喝茶了,要不你又失眠。” 他什么也没说,替她关上房门。 她关了灯,站在门旁,一只手摸索着将门插上了。 忽然她转过身,双手捂住脸,将自己的身体挤在墙角,紧紧咬住嘴唇,顿时泪如泉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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