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北风不住地呼啸,卷裹着雪花在法院外飞舞着。正午时分,镇上已经落了三英寸厚的雪,雪花如此轻灵,铺在地上松软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雪花在友睦港的街道上纷飞,犹如一团冰雾——幽灵呼吸的白雾,云端洒落的冰凇,缥缈如纱的烟云。正午时分,海水的气味渐渐消散,海上大雾弥漫的景象也渐渐朦胧;人们的视野变小了,变得模糊并被大雪所阻隔,迷蒙一片。霜的寒气将那些冒险出门的人鼻孔冻得火烧一般地痛。他们低着头,顶着风,朝皮特森杂货店走去,雪花随着他们的胶靴飞了起来。当他们抬头望着这个白茫茫的世界的时候,风便裹卷着雪花扑向他们眯缝着的眼睛,使他们无法看清远处。

伊什梅尔·钱伯斯在雪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回忆起往事。宫本天道的案子使那些往事又浮现在他眼前。在那个香杉树洞里,差不多有四年,他和初枝都把彼此视为梦幻般美妙的初恋情人。黄昏之后,或周六、周日的下午,他们把外套铺在松软的苔藓上,在树洞里待到不得不离去为止。香杉树散发出的清香弥漫在他们的肌肤和衣物之间。他们走进树洞,深深吸气,然后躺下,彼此抚摸——树洞内的温暖、香杉的清香、私密的空间和外面的雨水、唇舌间的柔滑,令他们一时恍然,觉得世界上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他们两个。伊什梅尔紧抱着初枝,初枝也紧抱着他,她的臀部离开干苔,双腿在裙下张开。他感觉到她的乳房贴着自己,伸手抓住了她内衣的裤带。她便伸手拍着他的腹部、胸脯和后背。有时候,伊什梅尔穿过树林回家的时候,会在某个寂静的地方停下来,情不能自抑的他只能紧抱着自己。他一边想着初枝,一边抚摸着自己。他闭上眼睛,将头靠在树上;然后他会感觉舒服一些,但同时也更感失落。

有时在夜里,他会紧闭着双眼,想象着自己和初枝结婚会是什么样。在他看来,这一希望十分渺茫,除非他们一起搬到世界别的地方去。他喜欢想象自己和初枝一起在瑞典、意大利或法国之类的地方。他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到恋爱之中;他不自觉地认为他和初枝的感情是早就注定的。他注定在童年的时候在海滩上见到她,然后和她共度一生。一定是这样的。

在香杉树洞里,他们带着青春期的紧张和兴奋,几乎无话不谈。他发现初枝情绪多变。有时候她会变得冷淡而沉默,他完全感觉得到来自她的疏离感,使他根本无法靠近。即使是他抱着她的时候,他也感觉在她的心中有一个地方是他进不去的。有时他会鼓起勇气和初枝谈论这些,告诉她,这种有所保留的爱对他而言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初枝否认自己对爱情有所保留,她对他解释说自己对感情的压抑是不自觉的。她说,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被小心翼翼地教育要避免流露自己的感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感情是浮浅的。她说,如果他能够学会倾听的话,她的沉默也能传达一些讯息。但是,伊什梅尔心中仍然怀疑自己爱她比她爱自己更深,并总是为此担忧。

他发现,初枝有着一些近乎宗教的信念,这些他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们曾经谈起过这些,她坦言,她脑海中总是时刻不忘几条自己所坚信的基本原则。比如,一切生命都不是永恒的,这是她每天思考的问题。一个人要行事谨慎,这是很重要的。初枝解释道,因为每一个行为都会对其将来灵魂归往何处产生影响。她坦陈自己因为瞒着父母与他幽会而在道德上深深自责。在她看来,自己肯定要为此承担后果,任何人的隐秘行径都终将被人发现并为此付出代价。伊什梅尔长篇大论地加以反驳,他认为上帝不可能将他们的爱情视为错误或罪恶。初枝说,上帝是在人的心中;只有她自己知道上帝希望她做什么。她还说,动机是很重要的——为什么不敢告诉父母自己和伊什梅尔幽会的事呢?这是最为困扰初枝的问题——她要知道自己的动机所在。

在学校的时候,伊什梅尔在初枝面前不冷不热,初枝渐渐教会了他装作对她熟视无睹。初枝则十分擅长装作全神贯注的样子,她穿着缝褶整齐、衣袖宽松、衣领带褶边的花格子罩衫,头上戴个蝴蝶结,下穿百褶裙,将书本抱在胸前,在走廊上与他擦身而过。她就那样,带着一丝毫无矫饰的冷淡从他身边经过。起初,这令伊什梅尔既惊讶又难受。她怎么能够在内心火热的同时表现出如此冷淡的样子呢?渐渐地,他也学会了享受这样的相遇时刻,尽管他的冷漠与她相比常常带有做作的痕迹,而且经常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焦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他甚至还学会了假装和她打招呼。“考试好难啊,”他下课的时候说,“你怎么样?”

“不知道,我不够用功。”“你做了斯帕林的作文吗?”“我试着写了。写了差不多一页纸。”“我的也是。略微长点。”

他们接着便理好自己的书,与舍利丹·诺尔斯、东·霍伊特或丹尼·霍尔巴克一起离开教室。

在一九四一年的草莓节,他看了镇长给草莓公主初枝加冕的仪式。镇长为初枝戴上花冠,又将一条绶带披到她肩上。初枝和另外四个女孩一起在人群中游行,向孩子们撒草莓味的糖果。伊什梅尔的父亲身兼《圣佩佐评论报》的出资人、出版人、编辑、主笔、摄影师和印刷工数职于一身,他对这些活动有着特别的兴趣。每年,他们都会刊出一则头条新闻,配上头戴花冠、秀丽可爱的草莓公主和正在进行野餐的家庭的照片(“保卫角的莫尔顿一家享受着星期六的草莓节”),一篇充满善意的评论或例行的专栏文章盛赞当地组织者的努力(“……埃德·贝利、路易斯·敦科克和卡尔·海因先生,没有他们便没有此次草莓节的成功……”)。亚瑟穿着背带裤,戴着领结,在举行野餐的草地上闲逛,他把馅饼式男帽拉得低低的,盖住前额,用一条很宽的皮革带子将笨重的相机挂在脖子上。他为初枝拍照的时候,伊什梅尔就站在他旁边——趁父亲一只眼睛盯着相机,他向初枝挤了挤眼,初枝也不露声色地朝他微微一笑。

“那是我们隔壁的女孩,”他父亲说,“南海滩的人应该为此感到骄傲。”伊什梅尔那天下午一直跟着父亲,参加了拔河比赛和“两人三腿”赛跑。草莓节的游行彩车上扎着鹿角蕨、鱼尾菊和勿忘我花,在草莓节组委会委员们的注视下从他们面前驶过,其中包括镇长、商会主席、消防队长和亚瑟·钱伯斯。伊什梅尔仍旧站在父亲身旁,看初枝坐着花车从他面前经过,她手中拿着绉绸纸扎的权杖,仪态端庄地朝众人挥手。伊什梅尔也向她挥了挥手,笑了。

九月份到了,他们升入了高中。万物沉淀为一片深沉的灰绿色,前来消夏的人们陆续离去,回到他们在城市的家中:淡淡的乌云、暮霭、山间萦绕的雾气、公路上的尘土、空荡荡的海滩、岩石间散落的空蚌壳、寂静的商店。十月份的时候,圣佩佐已经褪去夏日胜地的面纱,呈现出迟缓、昏昏然的梦中人的面貌,潮湿的绿苔铺就它冬日的温床。汽车以二十或三十英里的时速缓缓行驶在泥土和沙砾铺成的道路上,像是慵懒的甲虫在树木下爬行。西雅图人变成记忆,冬日的用具开始派上用场;炉火被拨旺,火堆被封压起来,书本被取下,被褥被缝补。水沟里塞满了铁锈色的松针,充斥着桤树叶腐烂的气息,溅起了冬日雨水的声音。

一天下午,初枝向他说起自己在茂村太太那里接受辅导的事,她十三岁的时候,茂村太太便建议她以后找个同族的男孩结婚——嫁一个善良人家出身的日本男子。她说自己常常因为欺骗世界而感到不开心。她过着一种隐秘生活,却无时无刻不要面对自己的父母姐妹,这使她感觉自己背叛了他们,犯下了罪孽——她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她告诉伊什梅尔。外面,从香杉树的枝叶上滴落的雨水又从常青藤的叶子上滑下去。初枝双颊埋在膝间,从香杉树洞口往外看去,她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搭在后背。“这不是罪孽,”伊什梅尔坚持说,“这怎么会是罪孽呢?毫无道理。不合理的是这个世界,初枝,”他继续说道,“不要在意它。”

“不是那么容易的,”初枝说道,“我每天都向家人说谎,伊什梅尔。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快发疯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该这样下去了。”

后来他们并排躺在干苔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渐渐变暗的香杉树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初枝小声说道,“难道你不担心吗?”

“我知道,”伊什梅尔答道,“你是对的。”

“我们该怎么办?怎样才好?”

“我不知道,”伊什梅尔说,“好像没有什么办法。”

“我听到有传言,”初枝说,“有个渔民说他在友睦港外看见了德国人的潜艇。他看到一个潜望镜——他跟踪了它半英里。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不会的,”伊什梅尔说,“这不是真的。人们什么都会信——他们害怕了,我想。这不过是恐惧,仅此而已。他们害怕了。”

“我也害怕,”初枝说,“现在每个人都害怕。”

“我要去参军了,”伊什梅尔说,“这是我必须面对的。”

他们坐在香杉树洞中想着这些事情,但战争似乎仍旧遥远。在树洞中,战争干扰不到他们,他们仍旧为自己拥有这个秘密的地点而感到极其幸运。他们沉迷于对方,感受着身体的温热,感受着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和四肢游动的感觉——这些使他们暂时忘却了外面真实的世界。但是有时候,伊什梅尔在夜里会无法入眠,因为世界正在发生着一场战争。他会转念去想初枝,然后一直想着她,直到渐渐入睡。入睡之后,可怖的战争阴霾又将卷土重来,占据他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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