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中午休庭之后,宫本天道和过去的七十七天一样,在他的囚室里吃了午饭。这间囚室是法院地下室的两间囚室中的一间,没有铁栅也没有窗户。囚室的大小可以容下一张作为剩余军用物资的矮脚行军床、一个马桶、一个盥洗池和一个床头柜。在水泥地面的一角有个排水孔,门上开了一个一英尺见方的铁栅小窗。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可以透光的开口或缝隙。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头顶,天道可以把它在灯泡座上旋进旋出来控制开关。但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发现自己更喜欢待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光秃秃的灯泡灭掉的时候,他更少因为牢房四面封闭的墙壁而感到烦恼,也更少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的处境。

天道坐在床沿,午饭就搁在他面前的床头柜上。一个花生酱加果子冻三明治、两根胡萝卜条、一坨酸橙泥、一马口铁杯的牛奶,用一个自助餐盘装着。此时此刻,他的灯泡亮着。他把它旋进去是为了看清楚自己吃的是什么,同时也好用刮胡子用的小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他的妻子说他看上去像东条英机手下的日本兵。他想知道是不是的确如此。

他把盘子放在膝盖前面,坐在那里看着自己在手中的小镜子里的模样。他能够看见他的脸曾经是一个男孩的脸,在这之上又蒙上了一张战争年代的脸——他看到这张脸时已经不再惊诧,尽管当初它曾经令他十分震惊。他从战场回到家中,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在所认识的其他士兵眼中曾见过的混沌而空虚的眼神。他们看东西的时候目光游移,仿佛是透过当下世界的状态看到一个已经永久地离他们远去的世界,似乎这个世界比当下的世界更加近在眼前。许多往事都以这样的形式印刻在天道的记忆中。在他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他过着一种仿佛在水下的日子。他记得在树木繁茂的山坡上,一个坚固的蜂巢下面,有一个士兵头盔,头盔下面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小伙子,他的腹股沟被直接射穿了。当天道从一侧接近他的时候,小伙子死盯着他,牙齿一边打战一边颤抖着说着德语。然后,小伙子恐惧地挪动着手想去拿枪,天道近距离地对着他的心脏又补了一枪。但是这个小伙子仍旧不肯死去,他躺在两棵树之间,而天道站在五英尺之外,端着步枪,一动不动。小伙子双手捂着自己的胸部,努力地从地上抬起头来,使劲地喘着,吸着午后炽热的空气。然后他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天道知道他是在乞求、哀告,他是想叫这个置他于死地的美国人救救他——他除了向他求救之外没有选择,周围没有其他人。一切都没用了,小伙子不再说话,他胸部抽搐了几下,血从他的嘴里冒出来,顺着面颊流下。天道拿着步枪走上前去,右膝跪地蹲在德国小伙子旁边,他的手搭在天道的靴子上,闭上眼睛,断了气。最后一丝气息在他嘴里停留了一会儿,天道看着,直到它散去。早餐的气味很快从这个德国小伙子的内脏中飘散出来。

天道坐在自己的囚室中,端详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他的脸因为当兵的经历而发生了变化,从外表看去,仿佛这个人内心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他心中的确存在这种感觉。这么多年以后,他回想起那个临死的德国小伙子躺在山坡上的样子,心脏还是会像当年一样怦怦直跳。他当时坐在树下,用一个行军水壶喝着水,耳朵里嗡嗡直响,双腿不住地发抖。他怎么跟圣佩佐的人们描述自已当时那种周身寒冷的感觉呢?世界是不真实的,它如此令人烦恼,使他无法集中精力回忆起那个小伙子的模样,一团苍蝇在他惊愕的脸庞上盘旋,一摊血从他的衬衫里面流出,渗入土地之中,散发出一股腥气,东面的山坡上传来枪炮声——他离开了那片战场,但是那片战场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却始终不肯离去。在那之后他还杀过更多的人,确切地说是三个,后来比第一次要容易些,但那终归是杀人。所以,怎么向人们解释他的脸呢?他漠然地坐在囚室中,过了一会儿,他对自己的脸开始变得客观起来,然后他便看到了初枝所看到的模样。他的本意是想向陪审员们表现自己的无辜,他想让他们看到他的灵魂处在纠结之中,他坐得笔直,希望他极力表现出的镇静能够反映出他内心的状态。这是他父亲教他的:一个人越是镇静,便越是通透,其内心生活的真相也越是显现无遗——一个有趣的悖论。天道认为,他表现得超脱于这个世界便能构成一种自我解释,法官、陪审员和公众席上的人们便能够认清他的脸——这是一个战场回来的老兵。他永远地牺牲了自己的那份平静,才使得这些人得以拥有属于他们的那份平静。现在,他看着自己,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却看见自己一副藐视的神情。他拒绝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做出反应,也没有让陪审员从他的脸上读出他内心的颤抖。

而且,听着埃塔·海因在证人席上的陈词,天道感到悲愤难当。当他听到她在法庭上用侮辱性的口吻说起他父亲的时候,他听到自己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外壳崩裂的声音。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否认她说的话,打断她的证言,告诉人们关于他父亲的真相,告诉人们他父亲是一个强壮而不知疲倦的男人,他正直得近乎过头,而且善良谦恭。但是这一切冲动都被他压抑下来。

现在,他坐在牢房中,盯着镜子中自己所戴的面具,他本来是想通过这个面具来表现他所经历的那场战争和他为了面对战争的阴影而集聚的力量,但结果却令人感觉到他对法庭以及法庭可能给予他的死刑判决的傲慢和无形的藐视。镜子中的这张脸和他在战争令他变得内向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张脸毫无二致,尽管他努力地想改变它——因为带着这张面具对他面言是个负担——它仍然是他的,最终仍是无法改变。他知道自己私下里对杀人有种负疚之感——即便是在战争中杀人。正是这种负疚——他知道不是别的词——永远潜藏在他的内心,他努力不去勾动它。然而这种努力本身就勾起负疚感,令他无法停止。当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被告席的桌子上,背朝着他的岛上同胞的时候,他无法改变脸上本来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脸上写着自己的命运,正如内尔斯·古德莫德森最初的时候所说:“事实摆在那里,陪审员将听取这些事实,而且,他们还会观察你。他们会看你脸上的表情,看证人说话的时候你脸上有什么变化。实际上,对他们而言,答案取决于你在法庭上的表现,你的样子,你的动作。”

天道喜欢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这个人。当内尔斯在九月的一个下午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牢房门口时,他就开始喜欢他了。他胳膊下面夹着一个折叠式棋盘,还带了一个装满棋子的哈瓦那雪茄盒子。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递给天道,点燃了自己的那支,然后从盒子里拿出两块糖,不动声色地丢在宫本身旁的行军床上。这就是他表达友好的方式。

“我是内尔斯·古德莫德森,你的辩护律师,”他说,“法院指定我来代理你的案子。我——”

“我没有杀他,”天道说,“我没有犯任何罪行。”

“你看,”内尔斯说,“我跟你说。我们稍后再操心这件事情,好吗?我正在找一个有空的人来跟我下棋,最好是极其空闲的。似乎你就是这一人选。”

“我是,”天道说,“但是——”

“你当过兵,”内尔斯说,“我猜你的棋下得不怎么样。国际象棋、西式跳棋、拉米纸牌、桥牌、收全红、骨牌、克里比奇牌戏。还有单人纸牌戏,怎么样?”内尔斯说道,“或许你在这儿也只能玩玩单人纸牌。”

“我从来不喜欢单人纸牌。”天道回答道,“再说,一个人要是在牢房里玩起了单人纸牌,那只会让他更加消沉。”

“我没想到过这一点。”内尔斯说道,“我们要想办法让你从这儿出去,一切只为了这个。”他笑着说。

天道点点头。“你能吗?”

“他们现在还没什么动作,天道。我想,直到开庭之前你都得待在这儿了。”

“根本就不应该起诉我。”天道说。

“阿尔文·胡克斯可不这么想,”内尔斯说道,“他正在收集证据他一门心思认定这是一桩谋杀案,其次,他很认真地主张死刑判决。我们也应该认真点对待它。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和我。但是,先下盘棋怎么样?”

死刑,天道心里思付着。他是一个佛教徒,相信因果报应,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可能得为自己在战争中杀人而遭受报应了:一切皆有报应,凡事必有因。对死的恐惧在他心中滋长起来。他想到了初枝和他的孩子们,他觉得自己肯定要离开他们了——因为他如此深爱着他们,所以要以此为代价来偿还他在意大利的土地上所欠下的人命。

“你坐行军床上,”他对内尔斯说,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我们把床头柜拉过来放棋盘。”

“好,”内尔斯说,“很好。”

老头子双手哆嗦着摆好棋子。这双手上布满了深色的斑点,皮肤显得透明,青筋凸起。

“你要白棋还是黑棋?”内尔斯问。

“都可以,”天道回答道,“你先选,古德莫德森先生。”

“大多数棋手都喜欢先走,”内尔斯说,“可是,为什么呢?”

“他们肯定是觉得先下手为强,”天道说,“相信进攻是最好的。”

“你不是吗?”内尔斯问道。

天道拿起两个棋子放在身后。“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个,”他说,“只要猜一个就行。”他把握紧的拳头伸到内尔斯面前。

“左手。”老头儿说,“既然要碰运气的话,左手和右手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

“你没有偏好吗?”天道问道,“你喜欢白色,还是黑色?”

“把你的手打开。”内尔斯回答说。然后他将雪茄放入嘴里,用右边的牙齿咬住——他戴的是假牙,天道意识到。

结果是内尔斯先走。而且,这个老头儿从来不走王车易位。他对残局不感兴趣。他的策略是以棋子换取位置,在开局阶段丢弃棋子以争取无可战胜的盘中局势。尽管天道能看出来他在干什么,但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贏定了。他一点儿也不浪费时间。棋局突然间就结束了。

天道把镜子放在食物托盘上,将酸橙泥吃了一半。他将胡萝卜条和剩余的三明治吃掉,然后把马口铁杯子里面的牛奶一饮而尽,又倒了两杯水进去。他洗了洗手,脱掉鞋子,在牢房的床上躺下。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转灭了灯泡座里面的灯泡。然后,在黑暗中,这个受到指控的男子再次躺下来,闭上眼睛,开始做梦。

他做的是无眠之梦——白日梦、醒着的梦,他在牢房中经常这样做梦。通过这种方式,他从四面墙壁之中逃离出来,自由地漫步在圣佩佐的林间小道上,在结着白霜的秋季牧草地边缘;有时他在心里沿着一段小路行走,突然便来到了一大片黑莓地,或是野生的金雀花地。在他的心里还有旧时滑道的遗迹和荒芜的农场小路,隐没在长满鬼蕨的山谷和臭菘遍布的洼地中。这些小路有时消失在望海的土崖上,有时蜿蜒而下伸向海滩,在那里,茂密的雪松、初生的桤木、藤槭被冬天的海潮冲倒,卧在沙滩上,枯枝的顶端被沙砾掩埋起来。海浪卷来海草,像湿漉漉的轻纱一样披挂在倒伏的树上。然后他的思绪飘飞出去。天道再次出现在海上。网已撒下,鲑鱼在奔突,他站在海岛人号的前甲板上,微风拂面,水中磷光闪烁,白浪在月光下泛出银辉。躺在县监狱的行军床上,他又感觉到了大海,行船时波涛的涌动。闭上眼,他闻到了冰凉的咸味和货舱里鲑鱼的气味,听到卷网机运转的声音和水下传来的马达声。许多海鸟从水上飞起,在第一缕朦胧的光线中翱翔,伴着海岛人号在寒冷的清晨启程返航。船舱里装着五百条帝王鲑,船的绳索被风刮得咯咯直响。在罐头厂,他几乎每条鱼都要过手一下才把它们抛出去——肥厚的大鳞鲑鱼身体柔软滑腻,瞪圆着光滑透亮的鱼眼,它们几乎像他的手臂一般长短,足有他体重的四分之一那么重。他仿佛身临其境,再次体会到肥鱼在手的感觉,海鸥在他的头顶盘旋。当他启动马达朝码头驶去的时候,海鸥迎着风,跟着他的船在高空中飞翔。后来当他冲洗着海岛人号的甲板时!,海鸥便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听到它们的鸣叫声,看着它们低飞盘旋,变换着角度寻找食物碎屑。马林·特尼斯科得或威廉·乔瓦格用双管枪朝它们射击,海鸥落入水中。枪声在友睦港的群山之中回荡,天道想起他今年错过的那些:满树金黄和火红的棒木和桤木,槭树的锈色秋妆,十月头层林尽染的红与褐的缤纷诸色,苹果酒、南瓜、一筐筐鲜嫩的节瓜。一夜的渔猎之后在朦胧静谧的晨光中拖脚踏上走廊时闻到的枯叶的气息,以及香杉树充满生机的芬芳。脚下踩过树叶时发出的窸窣之声,雨后被碾为泥土的落叶。他错过了秋雨。雨水顺着他背脊的突起流下,又与他头发中的海雾混合——他本来不知道到他错过了这些。

八月份的时候,他还带着家人去了趟兰溪顿岛。他们玩了漂流,他划着小船把他们带到糖沙海滩上。他的女儿们站在海浪中,用棍子戳着一只水母;她们还收集了一会儿海胆;然后他们顺着海岸边的小溪穿过了一个小溪谷,天道右手抱着最小的孩子,来到一个瀑布前面,一条飞瀑从一处长满苔藓的峭壁上奔腾而下。他们在那里找了个地方,在铁杉树荫下吃了中饭,还采集了一些大树莓。初枝在白桦树下发现了几个毒蘑菇,指给女儿们看。她告诉孩子们,这些蘑菇的样子洁白可爱,但是吃了却是要命的。她还指给她们看附近的铁线蕨;她说,黑柄菇放在松针编织篮里面可以保持色泽不变。

他那天彻底为她所折服。她收集了细辛作为米饭的佐料,又采了蓍草叶子用来泡茶。在海岸边,她用一根带尖头的棍子挖石房蛤,在她面前挖出一个弧形。她四处寻找海玻璃,还在一块凝岩上发现了镶嵌其中的蟹腿化石。她还把海水泼向最小的孩子。女儿们帮着天道在海边捡拾漂流木,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生起了火堆。最后,当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们重新坐上小船。他的大女儿在兰溪顿的海藻床上钓到一条不错的鳕鱼。他在甲板上把鱼切成片,这时,初枝又用手绳钓上来一条。他们在海上吃了晚饭——鳕鱼、蚌、细辛拌饭、蓍草泡茶。他的二女儿和最小的孩子睡在他的行军床上,大女儿操纵着舵盘。天道和初枝走向船头。他胸口贴着初枝的背,手扶着帆缆,站在那里,直到南方出现了友睦港的灯光。然后,他走进驾驶舱,调整好海岛人号的方向,使船头对准航道。他接过舵盘之后,女儿倚在他身上,头靠着他的胳膊,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驶进了港湾。

然后,他回忆起去曼扎纳集中营之前的草莓地,那是令人难忘的地方,一片草莓的海洋,一畦畦的,放眼望去全是。从他小时候起,草莓的枝蔓就像是一座纵横交错的迷宫,覆盖在几家农场的土地上,从中汲取着养分。他也曾在那用栅栏围起来的草莓地里,弯着腰,顶着烈日采摘草莓。他俯身贴近地面,地里是一片红和绿的海洋,带着泥土的气息,草莓的味道像薄雾般升起,随着他双手不停地采摘,他的大筐里十二个松枝编织的篮子都满了起来。他在结婚前就见过他的妻子,他看见过她在市川的农场里摘草莓。他记得自己抱着采集箱向她走去,装成偶然经过的样子,也记得她弯着腰专注于自己的工作,没有看到他走过来,但是在最后一刻,她抬起眼,目光温柔而机敏地看了他一眼,手却没有停下来,仍旧忙碌地采摘着草莓——草莓像红宝石般轻柔地落在她的手指之间。当她的目光和他相遇的时候,她的手一边还在将草莓放到松枝编织的篮子里面,其中有三个篮子已经装满了成熟的草莓,放在采集箱上。他蹲在她对面,一边采摘草莓,一边看着她——她蹲在那里,下巴几乎要挨着膝盖,头发整整齐齐地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额头上冒着汗,几缕从辫子里松脱出来的头发丝悬垂在她的脸颊和鼻子上。她那年十六岁。她低俯着身子,胸部贴着大腿,穿着编织凉鞋和一条红色的平纹细棉布夏裙,裙子细细的肩带勒在她肩膀上。他看见她腿很结实,脚踝和小腿肚子都呈褐色,脊背很灵活,喉咙部位冒出一层细汗。夜晚的时候,他走出南海滩的树林小径,望着她那个用旧香杉木板搭建的家,还穿过田野来到她家不远处:田地被高大的香杉树围绕着,笼罩在一弯细月的清辉下。一盏煤油灯从初枝家的窗户里闪烁出橘黄色的光亮。她家的门半开半掩,敞开一条大约十英寸的缝隙,煤油灯的一缕光线照在她家的门廊上。蟋蟀和夜蟾蜍鸣叫着,狗在外面跑来跑去,洗过的衣物在晾衣绳上被风吹得拍打着。他再次闻到了草莓枝条的青蒿味。雨水在香杉树落叶堆里腐烂的味道和海水的味道。她提着一桶厨房垃圾朝他走来,她的拖鞋发出吱吱的声音,走向肥料堆那边,当她返回的时候从覆盆子地里穿过。他看到她一只手绾着自己的头发,一只手从覆盆子的藤蔓间抚过,搜寻着最熟的覆盆子果实。她不时地踮起脚后跟。她一只手仍旧绾着头发,一只手把覆盆子放入齿间,当她松开枝梢的时候,覆盆子的枝条便无声地反弹回去。他站在那里看着,想象着如果他那天夜里吻她的话,覆盆子的味道传到他嘴里一定非常美妙。

他看着她,就像当初在历史课上看着她一样。她嘴里衔着一支铅笔,一只手放在颈背,被浓密的头发遮盖着。她将书本抱在胸前从走道上经过,她穿着百褶裙、菱形格子花纹的毛衣,脚上的波比短袜翻折到鞋子上的闪亮的黑玛瑙搭扣上。她看了他一眼,然后很快地将目光移向别处,当他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她什么话也没说。

他回忆起在曼扎纳的日子,营房里、柏油涂墙的棚屋里和咖啡店里,到处都是尘土,就连面包吃起来也仿佛掺着沙砾。他们的工作是在营地的菜园里照管茄子和莴苣。他们收入菲薄,劳动时间漫长,他们被告知辛苦劳动是他们的职责。他和初枝起初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开始回忆起他们的圣佩佐田野,以及熟透的草莓的味道。他开始爱上她了,不仅是爱上她的美丽和优雅,当他发现他们的心里有着同样的梦想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更加肯定地爱上了她。一天晚上,他们在开来营地的卡车后面接吻了,尽管十分短暂,但她嘴里的温暖湿润使他感觉她仿佛是从一个天使的世界降临到了人类的世界。从此,他对她爱得更深了。在菜园里劳动的时候,他会从她身边经过,趁势伸手搂一下她的腰。她则会拉拉他的手,他也拉拉她的手作为回应,然后他们又各自除草。风把沙尘吹到他们脸上,使他们的皮肤变得干燥,头发结成一缕一缕的。

他回忆起他告诉初枝说他已经报名参军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初枝说,她并不是担心天道的离——开尽管离开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是担心他再也不会回来,或者当他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他。天道没有对她做任何承诺——他也说不好自己是否回得来,或者能够原模原样地回来。这关系到一个人的荣誉,他对初枝解释道,他别无选择,只能履行自己所肩负的参加战争的使命。起初,她不肯理解这一点,并且坚持认为所谓的使命并不比爱情更重要,她希望天道和她想的是一样的。可是天道无法令自已接受这一点;爱情日益加深是一回事,但事关荣誉他又别无选择。如果他不去打仗,他便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也不值得她去爱。

她转身离去,并且试图不再理他,他们三天都没有跟对方说话。最后,还是天道去找了她。黄昏之际,他在菜园中对初枝说,他爱她胜过世间的一切,说只希望她能够理解为什么他必须离开。天道没有向初枝提任何要求,只希望她承认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怀着一颗什么样的心。初枝拿着长柄锄站在那里,说茂村太太曾经告诉她,性格就是一个人的命运。他必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她也一样。

他点点头,努力地装出平静的样子。然后他转身离去,穿过茄子地。当他走出去二十码的时候,初枝叫着他的名字,问他是否愿意在离开之前与她结婚。“为什么想和我结婚?”他问。初枝的回答传来:“为了留住部分的你。”她扔下锄头,走过二十码的距离用胳膊抱住了他。“如果这也是我的性格使然,”她喃喃道,“那爱上你也是我的命运。”

他现在知道,这是一桩战争中的婚姻,只能匆匆完成,因为他们别无选择,也因为他们两个都感到一种紧迫。他们彼此了解不过几个月,尽管他一直在远处暗恋着她。当他想起来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婚烟是个必然性事件。他的父母同意了,她的父母也点了头,他满心欢喜地离开,奔赴战场,因为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等他回来。后来,他的确回来了,但是变成了一个杀过人的人。初枝曾担心他回来的时候将不再是那个原来的他,结果这一担心变成了现实。

天道又回想起父亲的脸,以及珍珠港事件以前他父亲藏在木箱子里的那把刀。那是一把武士刀,由铸剑师正宗打造,据说已经在宫本家族流传了六百年。他的父亲把它装在刀鞘里,用布包裹着。这是一件朴实无华但却十分厉害的武器。它的美就在于它的古拙,在于它平凡无奇的形状;即使是它的木制刀鞘也十分寻常。一天夜里,他的父亲带着这把刀,将它和其他东西一起埋在了一片草莓地里——他的木质剑道练习刀、下绪(绑在剑鞘上的带子。)、御角带、道服,以及他的木刀。他把这些东西包好,与他用来清理树桩的炸药、满满一箱子书和用日文写的卷轴,以及一张天道身穿旧式和服手持剑道木棍站在圣佩佐日本社区中心拍的照片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洞里埋了起来。

天道从七岁起开始学习剑道。他的父亲在一个星期六把他带到社区中心,中心的健身馆辟了一个角落作为柔道训练馆。他们跪在房间后部的壁龛前面,注视着一个架子,上面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盛白米的小碗。天道学会了如何以坐姿行鞠躬礼。他以脚后跟承力跪坐在那儿,他的父亲轻声地向他解释全神(原文为日语, zenshin。)的意思。根据天道的理解,全神意味着对潜在危险一直保持警觉的状态。他的父亲讲完之后重复说了两遍:全神!全神!然后从墙上取下一根木棍,在天道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猛击在他的腹部。

天道刚刚喘过气来,全一便说道,“全神!你不是说你理解的吗?”

天道的父亲说如果他要学习剑道,就要比普通人付出更多。至于他愿不愿学呢,这由他自已决定。他应该花点时间考虑一下。

当天道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第一次把一件武器交在他手中——那是一柄木剑。

在一个七月的清晨,草莓采摘季刚刚过去,他们一大早便站在草莓地里。那把三英尺长的樱桃木剑原为天道的曾祖父所有。他在明治维新之前是一个武士,在武士携带剑器被列为非法行为之后,他曾去九州做过十天役农,为政府种植水稻,之后便在熊本加入了一支两百人的武士叛乱队伍。他们把自己组织成一个神圣暴动团,高举着手中的剑去攻击支皇家卫戍军。卫戍军手持来复枪,一阵乱射杀死了几乎所有的叛乱者,只有二十九个人得以幸免;这些幸存者选择了在战场上自尽,其中包括天道的曾祖父。

“你来自一个武士家庭,”天道的父亲用日语对于他说道,“你的曾祖父之所以死,是因为他始终将自己视为一名武士而不肯放弃。但他不幸生于一个不再需要武士的时代。他对此无所适从,内心充斥着对世界的愤怒。我还记得他那愤怒的样子,天道。他活着只是为了向明治政府复仇。当他们告诉他,他不能再在公共场合佩剑的时候,他便开始谋划着杀了那些他几乎不认识的人:政府官员、住在我们附近的有家室的人、善待我们的人、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孩子的家人。他的行为开始失去理智,开始念叨着要净化自己,这样就可以刀枪不入,而无惧于明治政府的来复枪。他晚上总是不在家。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的祖母只能咬着自己的指甲等他回来。当他早晨回家的时候,她就和他争吵,但是他一如既往,也不肯解释。他的眼睛总是红红的,脸上表情坚毅。他默默地坐着吃碗里的东西,在家里剑不离身。据说他和其他一些被明治政府废籍的武士们在一起。他们乔装走在路上游荡,手中执剑,专门刺杀政府官员。他们成了一帮歹徒、小偷和叛道者。我还记得,我的祖父听到大久保利通被刺杀的消息很高兴——正是这个人使他的领主的城堡被没收,军队被摧毁。他笑了,笑得牙齿都露了出来,还喝酒庆祝。”

“我的祖父是个剑道高手,”全一说,“但是内心的熊熊怒火使他失去了理智。这是件讽刺的事情,因为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还是个知足而平和的人,常常跟我讲人与佩剑的道理。“用剑来赋予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这是武士的目的。我的祖父当时说。剑的目的是服予生命,而不是夺取生命。”

“如果你集中精神,就可以把木剑用得很好。”天道的父亲说道。“你有这样的潜质。你现在只是要决定学还是不学,你已经八岁了。”

“我想学。”天道回答说。

“我知道你会想的。”他父亲说,“但是,注意你的手。”

天道调整了一下手的姿势。

“你的脚,”他父亲说道,“前面的脚往内收一点儿。重心太靠后了。

他们开始练习直砍、前进。在草莓地里,男孩和父亲一进一退,两个人练习默契。“木剑砍下去的时候,”天道的父亲说道,“臀部和腹部用力。你向前砍的时候,必须收紧腹部的肌肉。不对,你的膝盖太僵硬了——砍的时候膝盖必须放松。肘部也要放松。不然动作就不协调了。木剑是靠身体的力量去砍杀的。臀部下沉,膝盖和肘部放松,腹部收紧,砍,转身,再刺……”

天道的父亲为他示范怎样握剑才能令腕部收放自如。一个小时过去了,接下来是下地劳动的时间,他们便丢开木剑开始劳动。从那之后每天清晨,天道都要练习剑道动作——直砍可以将一个人的脑袋从鼻梁中间劈开,眼睛一边一只,头颅裂为两半;四个斜劈动作——左右上下,可以将人从肋骨处劈开,或者剁下人的一条胳膊都不是难事;水平横扫从左边砍入,可以将一个人从臀部上方劈开;最后是最常见的剑道动作——水平突刺,惯用右手的人可以猛力刺向敌人的头部左侧。

他每天练习这些动作,直到熟练自如,人剑配合默契,使木剑成为手臂的延伸。他十六岁时,社区中心已经没有人能赢他了,即便是岛上那几个认真爱好剑道的大人也不再是他的对手,连他父亲也打不过他,痛快地承认儿子已经超过了自己。剑道俱乐部的许多人都说全一尽管年长许多,却只能算是一个资深的练习者,但是天道这孩子却有着更旺盛的斗志和更强的意志力,他为了取胜,能够将自己的黑暗的力量激发出来。

直到杀了四个德国兵之后,天道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多么正确。他们以长者的眼力洞悉了他的内心。他是一个战士,他的凶狠本色传承自宫本家族的血统,而且注定要传给下一代。他明白了,他曾祖父——那个陷入疯狂的武士的故事,也是他自己的故事。有时候,当他因为失去自己家的草莓地而怒火升腾的时候,他便将这团怒火压抑在心中,站在院子里,拿着练习剑道的竹棍操练起自己的黑色之舞。战争之后,他所见到的只有黑暗——在世界中,在他自己的灵魂中,除了草莓的香味,除了妻子和三个孩子身上好闻的味道之外,黑暗无所不在。他的三个孩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是上天赐予他的三份礼物。他感到自己不配享受家庭带给他的片刻幸福,所以,深夜无法入眠的时候,他会想象着自己给他们写下书信,彻底澄清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他将离开他们,独自去承受痛苦的煎熬,他的痛苦将远胜于愤怒。暴虐或许最终将从他身体内消失,使他可以不再思索自己的命运和下辈子将在何处轮回。如今他坐在这里,被指控杀了卡尔·海因,在他看来这正是自己所渴求的受苦之地。宫本天道在自己的牢房中,心中因为即将到来的审判而饱受煎熬。或许这是他注定要为自己在愤怒之下杀死的生命付出的代价。这就是因果报应,这就是一切事物的无常表现。多么玄妙的人生啊!一切都因为玄妙和命运而联系在一起。在黑暗的囚室中,他思考着这些,心里越来越明白。无常、因果、苦难、欲念、生命的珍贵。一切有感情的生命都在自我的外壳和界限中挣扎和徘徊。他有时间,对苦难有清醒的认识,从而得以踏上寻求解脱之路,这追求将花上他几辈子的时间。他将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并且将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他所犯下的暴行将是一座他终生都无法翻越的大山。他在接下来的一次又一次轮回中将继续攀登,他的苦难也将无穷无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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