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落香杉树  作者:戴维·伽特森

两个星期之后,也就是二月四日,一辆黑色的福特穿过今田家的田地,朝香杉木板搭建的板房驶来。初枝当时正在柴房边从油帆布盖着的柴堆中取引|火柴,放在自己围裙里,她注意到——很奇怪的一点——福特车的车头灯被蒙住了;她先是听到汽车的声音,然后才看见那辆车。汽车就停在她家门口;两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走了出来。他们轻轻地关上车门,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稍微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他的块头比另一个大些,西装袖子有些短,里面的衬衫袖口露出一大截。初枝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围裙里兜着一兜引火柴,她看着两个男人走进门廊,把帽子拿在手里,敲响了她家的门。她父亲穿着毛衣和拖鞋出来开门,左手拿着一份报纸,读书时戴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她母亲站在他身后。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小个子男人一边说,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徽章。“联邦调查局,”他说,“你就是今田久雄吗?”

“是的,”初枝的父亲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确切地说不是什么事,”联邦调查局来的人说道,“我们只是接到命令来搜查这个地方。你知道的,我们要例行搜查一下。我们进去说好吗?都坐下来。”

“好的,请进。”初枝的父亲说道。

初枝把兜满柴火的围裙丢回到杉木柴堆上。两个男人转身看见了她;大个子的那个从门廊的台阶上走下来。初枝走出柴房的阴暗处,站在门廊的灯光下。“你也进来。”小个子的那个说道。

大家来到起居室。初枝和她的姐妹们坐在沙发上,久雄从厨房拿了两把椅子出来给联邦调查局的人坐——他走到哪儿,那个大个子就跟到哪儿。“请坐。”久雄说。

“你真客气。”小个子说道。然后,他从外套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把他递给久雄。“这是美国地方检察官的授权信。我们要搜查这个地方——我们是奉命行事。”

久雄接过信封,并无打开的意思。“我们是忠诚的。”他说。此外便不说话了。

“我知道,我知道,”联邦调查局来的人说,“但我们还是要四处看看。”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另一个大个子男人站起来,整了整衣袖,然后默不作声地打开了富士子的玻璃盒子,拿起最底层架子上一堆散页的尺八(一种日本传统乐器,形似箫。)乐谱。他拿起富士子的竹笛,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然后将它放在餐厅的桌子上这个男人块头挺大,但一双手却十分迷你。柴火炉子旁边放着一本杂志,他拿起来翻看。他还拿起久雄的报纸。“我们接到本地居民的举报,说圣佩佐岛上有的敌国侨民藏有非法的战时禁运品,”小个子男人说道,“所以我们的职责就是把这里搜遍,看看有没有那些东西。请你配合一下。”

“好的,当然配合。”久雄说。

大个子走进厨房。他们看着他走进去,瞅瞅水槽底下,又打开烤箱门。“我们要把你的私人财产搜查一遍。”小个子继续解释道。他站在那里把信封从久雄手中拿过来;放回到外套口袋。“希望你不要介意。”他说。

他打开起居室角落里的一个斗柜——一种有抽屉的柜子,把富士子的丝质和服与织锦腰带取了出来。“真漂亮,”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它拿到灯光下,“这好像是一个古老的国家的东西。非常华美。”

大个子从配餐室走进起居室,一只手拿着久雄的滑膛枪,胸前还抱着四盒弹药。“这家伙可是全副武装,”他对自己的搭档说道,“那里面还有一把很大、很古老的剑。”

“都放到桌上,”小个子说道,“都做好标记,威尔逊——你把标签带来了吗?”

“在我口袋里。”威尔逊回答道。

今田家最小的一个女儿手捂着脸,开始抽泣起来。“嘿,小姑娘,”联邦调查局的人说道,“我知道这有点儿吓人——但是不要怕。没什么好哭的,听到我说吗?我们很快干完就走了。”

大个子威尔逊转身去拿久雄的剑。然后开始搜查卧室。

“嘿,”第一个人开口向久雄说道,“我们就安坐在这里等威尔逊搜查完。然后我们到外面去兜兜。我们会把这些东西都做好标记,装到车上去。然后你可以带我们到外屋转转。我们要统统检查一遍——这是程序。”

“我理解。”久雄说道。他和富士子的手握在一起。

“不要紧张,”联邦调查局的人说道,“我们很快就走,不打扰你们。”

他站在桌子旁边,往物件上挂标签。有一会儿,他就静静地在那儿等着。他的脚打着拍子,将笛子放到嘴边。“威尔逊!”他终于喊道,“不要碰人家的内衣!”然后他咯咯地笑了两声,拿起了久雄的滑膛枪。“我们得把这个带走,”他充满歉意地说道,“还有这个,你能理解的。他们要将这些东西保管一段时间——谁知道是为什么,然后统统寄还给你。检查完之后他们就会把东西都还给你。说不清楚,但就是这样。两国交战,没办法。”

“那支笛子很珍贵的,”久雄说,“还有那件和服、散页乐谱——你定要把这些东西带走吗?”

“诸如此类的东西都要带走,是的,”联邦调查局的人说道,“所有从日本来的东西我们都要带走。”

久雄眉头紧蹙着,默不作声。

威尔逊从卧室回到客厅,表情严肃;他手里拿着初枝的剪贴簿。“笨蛋,”他的搭档说道,“快点儿。”

“废话,”威尔逊说,“我在搜查抽屉。你要是不喜欢下次你来。”

“久雄和我要出去转转,”小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和女士们坐在这里,把标签贴完。礼貌点儿,”他说。

“我一直很有礼貌。”威尔逊说道。

久雄和小个子男人去了外面;威尔逊开始贴标签。标签都贴好之后,他咬着下嘴唇,拿起初枝的剪贴簿翻看起来。“草莓公主,”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你一定很自豪吧。”

初枝没有回答。“照片拍得很好,”威尔逊说,“看上去很像你。实际上,就是你的模样。”

初枝还是没说话。她心里希望威尔逊不要碰她的剪贴簿。她正想着是不是要有礼貌地叫他把它放下的时候,久雄和小个子男人走进门来,小个子手中拿着一个板条箱。“炸药,”他说,“看看这个,威尔逊。”他把板条箱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两个人站起来伸手去查看箱子里的炸药——二十四支。威尔逊撇了撇嘴,眼睛盯着久雄看了起来。

“你们得相信我,”久雄坚持道,“这是炸树桩用的,为了平整土地。”

小个子的联邦调查局探员神情严峻地摇了摇头。“或许是,”他说,“但是这仍旧不妙。这玩意儿,”他一个手指头指着板条箱,“是违禁物资。你应该把它交上去的。”

他们把枪、弹药、剑和炸药统统搬出去装在车厢里。威尔逊回屋的时候拿了一个粗呢袋子,把剪贴簿、和服、散页乐谱等塞了进去,最后是那支竹笛,也放了进去。

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他们的车厢之后,两个联邦调查局的人再次坐下来。“嗯,”小个子说道,“这事儿。你看怎么办?”他对久雄说。

久雄没有回答。他穿着毛衣和拖鞋坐在那里,眨着眼睛,眼镜拿在手里,在等着联邦调查局的人发话。

“我们得逮捕你,”威尔逊说,“你得到西雅图去一趟。”他从腰带上解下一副手铐,手铐旁边是他的枪。

“用不着这东西,”小个子说,“这位老兄是个明白人,是一位绅士。不需要手铐。”他的目光转向久雄,“我们带你去,他们会问你一些问题,好吗?我们去趟西雅图,他们问几个问题,您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件事就过去了。”

两个小点的女孩都哭了起来。最小的一只手捂着脸,初枝一只胳膊抱着她。她把妹妹的头拢到自己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久雄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请不要带走他,”富士子说,“他没干过任何坏事。他——”

“谁也不知道,”威尔逊说,“说不清楚。”

“也许只要几天,”另一个说道,“这些事情花不了多少时间,你知道的。我们得带他上车,去西雅图。他必须接受安排。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富士子说,“但是我们干了什么?你要——”

“就当是一种牺牲吧,”联邦调查局的人打断道,“你想,外面正在打仗,所有人都在做出牺牲。或许你可以往这方面想想。”

久雄问他是否可是换掉拖鞋,并到储藏室拿件外套。他还想打个小包,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威尔逊说,“去吧。我们很乐意提供便利。”

他们让他亲吻了妻子和女儿们并与她们一一道别。“打电话给仁司罗伯特。”久雄对她们说,“告诉他我被逮捕了。”但是富士子打电话过去,发现仁司罗伯特也被捕了。小林罗纳德,住田理查德、小田三郎加藤太郎、北野淳子、山本宪造、增井约翰、仁司罗伯特——他们都被关在西雅图的监狱里了。他们是同一天夜里被捕的。

这些被捕的日本人被装在一辆火车上,火车窗户都用木板条密封起来——之前火车开到岔道的时候发生过囚犯被枪击的事件。他们被火车从西雅图带到了蒙大拿的劳动营。久雄每天都给家人写一封信;他说,伙食并不是很好,但是总的来说待遇还不算太糟糕。他们天天都在挖沟渠,建造供水系统,准备把劳动营的规模扩大一倍。久雄在洗衣房得到一份工作,负责熨烫和折叠衣物。仁司罗伯特则在劳动营的厨房工作。

初枝的母亲把五个女儿都叫到一起,手里拿着久雄的信。她又一次向女儿们讲述起她乘韩国麻生号从日本到美国的冒险之旅。她告诉她们自己在西雅图给人清洁房间的经历,那些被白人吐了血的床单,满是他们的排泄物的马桶,他们身上的酒精和汗混合在一起的臭味。她告诉她们自己在码头区的厨房干过切洋葱和炸土豆的活儿,那些来吃饭的白人搬运工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她已经尝过艰难岁月的滋味,她说——她的生活就是这么艰苦过来的。她知道那是一种毫无生趣的活着的状态;她知道那是一种无人知晓的存在。她希望女儿们明白如何以不失尊严的方式去面对这一切。母亲说话的时候,初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试图参透母亲话中的含义。她已经十八岁了,母亲的故事对她而言比以前听到的时候更加意味深长。她前倾着身体,仔细聆听。母亲预测,与日本的这场战争将迫使她所有的女儿决定自己到底是谁,并且使她们更像一个日本人。白人心底里不是并不想要她们留在他们的国家吗?有传言说沿海的所有日本人都将被强令离开。隐藏某些东西或假装自己不是日本人,这没有任何意义——白人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她们是美日交战时期身在美国的日本姑娘——难不成她们想否认这一点?关键在于生活在这里而不至于憎恨自己,因为你周围都是仇恨。关键在于不因为自己的痛苦而放弃有尊严的生活。她说,在日本,人们学会不去抱怨,也不因为遭受苦难而心烦意乱。一个人是否坚忍,反映了他的内在生活状态,反映了他的哲学,反映了他的思想。面对年迈衰老、死亡、不公和艰难困苦,最好的态度是坦然接受——这些都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只有愚蠢的姑娘才会否认这一点,她那样做只是告诉世人自己有多么不成熟,只是说明她更多地生活在白人的世界,而不是自己人的世界中。富士子始终认为,日本人才是她的“自己人”——过去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否则为什么孩子们的父亲会被逮捕呢?过去两个月所发生的事情应该让孩子们了解到白人内心的黑暗,并且懂得黑暗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否认生活的黑暗面就好比将冬天的寒冷当作一种短暂的幻觉,是通往漫长、温暖、令人愉悦的夏天这条更“真实”道路上的一个驿站。但是,实际上,夏天和冬天融化的雪花一样不真实。富士子说,现在你们的父亲不在了,他在蒙大拿的劳动营里干着叠衣服的活儿,我们必须要生活下去,要忍耐。“你们明白吗?”她用日语问道,“我们别无选择。我们都要忍耐着。”

“不是所有的白人都恨我们的,”初枝回答道,“你说得太夸张了,妈妈,你是故意这么说的。他们和我们也没什么两样。有些人恨,有些人则不恨。不是所有人都恨我们。”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富士子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恨——你说得没错。但是,”她仍然用日语说着,“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和我们很不一样吗?你不觉得他们在一些重大事情上都和我们不一样吗,初枝?”

“没有,”初枝说,“我不觉得。”

“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富士子说,“我能告诉你哪里不一样。你看,白人,被自我所驱使着,他们不懂得忍耐。但是我们日本人,知道所谓的自我其实是虚无的。我们驾驭自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这是根本性的不同,初枝。我们知道低头,我们们鞠躬,我们不说话,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如果只是一个单独的人,便什么都不是,不过是疾风中的一粒尘埃;而白人认为他自己就是一切,他的独立性是他存在的根本。他苦苦追寻,把握机会,为的是确保他的独立性,而我们则追求超越生命的精神境界——你要知道,初枝,这是根本不同的生活道路,白人和我们日本人的道路完全不同。”

“那些轰炸珍珠港的人,”初枝说,“他们也是在追求超越生命的精神境界?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谦卑忍耐的话,为什么要四处攻击,去占领别的国家呢?我觉得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初枝说,“这里才是我的归属,”她继续说道,“我属于这里。”

“没错,你是出生在这里,”富士子说,“是你身体里流的是日本人的血——你仍然是个日本人。”

“我不想当日本人!”初枝说,“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关系!你知道吗?我不想当日本人!”

富士子对大女儿初枝点点头。“这是很受煎熬的时期,”她回答道,现在没有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归属。一切都还是一团迷雾。但是,你必须懂得不要说出让自己懊悔的话来。有些话并不是你内心真正想说的,你不能一时冲动说出来。这你是知道的:沉默是金。”

初枝当时便知道妈妈是对的。看得出,妈妈是安详而平静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真理的力量。初枝陷入了沉默,为自己感到羞惭不已。她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她当时的感觉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她百感交集,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不知道如何用言辞来形容。她妈妈是对的,沉默是更好的选择。这是她心里唯一清楚的事情。

“我知道,”她妈妈继续说道,“和白人生活在一起让你受了他们的影响,使你的灵魂不再纯净,初枝。你处处都透露着这种不纯净——我每天都看在眼里。你的一言一行都透露着这种气息。它就像一团迷雾环绕着你的灵魂,当你没有保护好你的灵魂的时候,它便像一层阴翳笼罩在你脸上。你下午的时候急着出门往树林里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每天生活在白人当中而产生了这种不纯粹的话,我是无法轻易看出这一切的。我不是要你完全避开他们——你也不应该这样。你在这个世界中生活,你无从选择,而这个世界又是一个白人的世界——所以你必须学会如何在其中生活,你得到学校去。但是不要让生活在白人当中变成和他们纠缠在一起。否则你的灵魂就会堕落。有些根本性的东西会被腐蚀,会变质。你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我不能处处跟着你。你很快就要独自走自己的路了,初枝。我希望你能够始终保持纯洁,并且记住你自己是谁。”

初枝知道自己已经露出了马脚。四年来,她都隐匿着自己的“行踪”,她回家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些蕨须、豆瓣菜、螯虾、蘑菇、越橘大树莓、黑莓,甚至大串用来做果酱的接骨木果——总之一切能掩盖她的目的的东西。她和其他的女孩一起去跳舞,站在角落里拒绝别人的邀请,伊什梅尔则和朋友们站在一起。

她的女友们还曾经谋划着给她寻找约会对象;大家都鼓励她好好利用自己的美貌,抛开羞怯。去年春天,甚至还有一阵子起了传言,说她有一个秘密的男朋友,模样帅得不行,她经常到安纳柯蒂斯去看他。但是过了一阵子,这个谣言也渐渐停息了。一直以来,初枝都在内心挣扎着想把真相告诉她的姐妹们和学校里的朋友们,因为把真相埋藏在心里是件很累的事情,况且她也像多数年轻的女孩一样需要和其他的女孩们一起谈论自己的爱情。但是她没有说。她一直忍耐着,而她在男孩面前害羞的表现也使得男孩们不敢来和她约会。

现在她妈妈似乎知道了这个真相,或者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她妈妈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她的手端庄地交叠在膝上——丈夫的信放在咖啡桌上——身体十分端正地坐在椅子的边缘,目光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知道自己是谁,”初枝说,“我完全知道自己是谁。”她又重申了一遍,但内心更多的是摇摆和愧疚。她应该保持沉默的。

“你很幸运。”富士子不徐不疾地用日语说道,“你的语气很坚定,大丫头。话说得也很顺溜。”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初枝走进树林里。当时是二月末,阳光还缺乏热度。待到春天,和煦的阳光会透过树冠的间隙,森林里的枯枝败叶将纷纷飘落——小枯校、树籽、松针,枯树皮,一切都悬浮在薄雾缭绕的空气中。但是现在还只是二月,森林里暗沉沉的,树木看上去都是湿漉漉的,散发出强烈的腐烂的味道。初枝走向森林深处,四周的香杉树渐渐地被长满地衣和青苔的枞木所代替。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熟悉的——枯死或即将枯死的香杉树的心材已经松腐:倒下的树或折断的树枝几乎和房子一样高,暴露的树根上面爬满了藤械:毒蕈、常青藤、沙龙白珠树、香草叶子,还有长满刺人参的潮湿低注之地。这是她从茂村太太家上完课回家的路上经过的那片森林,她就是在这片树林里培养起茂村太太所说的那种平静。她曾经坐在六英尺高的剑蕨丛中,或者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下面是长满延龄草的溪谷,她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溪谷。从她能够记事时起,这片寂静的森林就在这里,为她保留着神秘的面纱。

那里有呈笔直一排生长的树木。两百年前,大树倒下之后渐渐腐烂变成泥土,在这一温床之上长出了这些树——成排的树。那些大树在倒下之前已经生长了五百年,森林的地面就是一张倒下的大树的地图——这里一个小土包,那里一个坑,那边又是一个土墩或者渐渐崩場的小山包——森林保存着大树的残骸,这些大树如此古老,任何在世的人都未曾亲眼见过它们的样子。初枝曾经数过倒下的大树上的年轮,有的树龄不下六百年。她看见过波氏白足鼠、蹑手蹑脚的田鼠,还有香杉树下颜色转绿的鹿角,那是白尾鹿的角,已经日渐腐蚀。她知道哪里长着蹄盖蕨,齿片鹭兰和大块的巨型马勃菌。

在森林深处,初枝躺在一根倒下的原木上,望着顾长无枝的树干。冬天临去前的寒风吹得树冠摇摆不定,使她产生一种俯视一切的错觉。她喜欢道格拉斯冷杉树嶙峋的树皮,顺着树皮上的沟壑朝上望去,树冠足有两百英尺高。这个世界复杂得令人无法琢磨,然而这片树林却使她的心灵澄澈无比,这种感觉是别处所找不到的。

她趁着头脑寂静,整理着那些充塞她内心的思绪——她的父亲走了,因为在柴房里藏了些炸药而被联邦调查局的人带走了;到处都在传言,说用不了多久圣佩佐所有长着日本人面孔的人都将被送走,直到战争结束;她有一个男朋友,是个白人,她只能偷偷地与他相见,而且他过不了两个月就要被征召入伍,被送去与她的同胞厮杀。而现在,除了这些无可奈何的事情之外,她妈妈还在几个小时之前洞悉了她的灵魂,发现了她内心深处的摇摆不定。妈妈似乎已经意识到在她的生活和她本身的渊源之间横亘着一条鸿沟。而她到底是什么人?她属于这里,但又不属于这里。尽管她渴望成为美国人,但是正如妈妈所说,她长着一张美国人的敌人的脸,而且这张脸永远也无法改变。她在这里,在白人中间,永远也无法感到自由自在,而同时,她无比热爱这里的森林和家里的土地。她一只脚在父母的家中,这个家和她的父母多年前所离开的那个日本有着极其相似的氛围。她能够感受到这个大洋对面的国度在牵引着她,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尽管这并非她所愿;这是她无法否认的现实。同时,她的双脚又深深地植根于圣佩佐岛,她一心只想拥有一个自已的草莓农场,喜欢闻着土地和香杉树的芬芳,在这个地方简单地生活到永远。然而,伊什梅尔出现了。他就像那些树木一样,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身上有那些树木的味道,有他们寻找蚌的海滩的味道。而且他在她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不是日本人,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相遇了,他们的爱情是在未加思索和冲动的状态下产生的,她在还不了解自己之前就已经爱上了他,然而她现在明白了,自己或许永远也无法了解自己,或许没有人可以了解她,或许他们的爱情是不可能的。初枝觉得她理解了自己长期以来试图理解的东西,她之所以隐藏着对伊什梅尔·钱伯斯的爱,不是因为她在内心里是个日本人,而是因为她根本无法向世界承认她对伊什梅尔的感情就是爱。

她感觉浑身无力。黄昏前的散步没能掩盖她和一个男孩幽会的行迹,对此她妈妈早就有所察觉。初枝知道自己没能瞒过别人的眼睛,也没能说服自己,所以她也从来都没有感觉心宽过。他们——初枝和伊什梅尔——怎么就能肯定他们真的是爱着对方的呢?他们只是碰巧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童年,那种亲切自然和亲密无间的关系使得他们产生了爱的错觉。但是,如果说在香杉树洞中的干苔上,她对那个她无比熟悉的男孩的出乎本能的感觉不是爱情,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爱情呢?这个男孩属于这个地方,他属于这森林、这海滩,这个男孩身上的味道就像这片森林一样。如果一个人的身份是按地理而不是按血统来划分的话——也就是说,如果生长于同样的地方才是真正重要的因素的话,那伊什梅尔就是她的一部分,在她的灵魂之中,这种关系远胜于日本的一切。她知道,这是最简单的爱情,最纯洁的爱情,没有受到任何想法的玷污——想法这个东西会让一切都发生扭曲。讽刺的是,这样的爱情正是茂村太太所主张的。不,初枝告诉自己,她只是顺从自己的直觉,而她的直觉没有所谓是否日本血统之分。她不知道爱情还能是别的样子。

一个小时之后,在香杉树洞中,她把自己的苦恼告诉了伊什梅尔。“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她说,“我差不多都忘了我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了。认识你之前的事情我几乎都不记得了。好像一件都不记得。”

“我也是。”伊什梅尔说,“你还记得我那个玻璃水箱吗?我们放到水里去的那个。”

“当然,”她说,“我还记得。”

“那肯定是十年前的事情,”伊什梅尔说,“我们趴在箱子上。在海上漂着。我记得。”

“我也想说这件事呢。”初枝说,“一个箱子漂在海上,多么神奇的开端啊?那时候我们很熟吗?我们甚至彼此都还不认识。”

“我们认识的。我们一直都认识彼此。我们和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们从陌生人,到相遇,然后开始约会。我们一开始就认识。”

“那不一样,”初枝说,“我们没有公开约会过——这个词不对——我们不能约会,伊什梅尔。我们只能在这个树洞里见面。”

“我们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伊什梅尔说,“我想我们毕业之后应该搬到西雅图去。在那儿就不一样了——你说呢?”

“在西雅图,他们正在逮捕像我这样的人,就像这里一样,伊什梅尔。一个白人和一个日本人——我不在乎是不是在西雅图——我们一起走在街上都不行。自从珍珠港事件之后。你知道的。再说,六月你就要应征入伍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不会搬去西雅图。我们不要骗自己了。”

“那我们怎么办?你告诉我。答案是什么,初枝?”

“没有答案,”初枝说,“我不知道,伊什梅尔。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只需耐心等待,”伊什梅尔回答道,“战争总有一天要结束的。”

他们默默地坐在树洞中,伊什梅尔一只手肘撑着躺在那里,初枝把头靠在他的肋骨上,双脚翘在光滑的树壁上。“待在这儿真好,”初枝说,“这里总是这么舒服。”

“我爱你,”伊什梅尔答话道,“我会一直爱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爱下去。”

“我知道,”初枝说,“但是我要面对现实。我说的还不简单吗?有那么多事。”

“那些都不重要,”伊什梅尔说道,“其他的那些事情都不重要。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的东西,你知道的。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它,甚至没有什么能跟它相比。如果我们爱对方,那我们就能渡过一切难关。爱情高于一切。”他说得信心满满,而且十分动情,令初枝也被打动,相信爱情的确高于一切。她希望这是真的,所以抛开一切顾虑沉醉于其中。他们躺在树洞里的干苔上开始亲吻,但是干苔的存在还是提醒了她,使她意识到他们正在试图忘却真实的世界,用吻来欺骗自己。“对不起,”她缩回来道,“这实在太复杂了。我无法忘记那些事情。”

伊什梅尔把初枝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们不再说话。她在他怀中感到安全,仿佛自己正冬眠于森林深处,时光不再流逝,世界也停滞不动。他们头靠在干苔上睡着了,直到树洞中的光线从绿色变成灰暗,这时候他们必须回家了。

“一切事情都会解决的,”伊什梅尔说,“你看——会解决的。”

“我不知道怎么解决。”初枝回答道。

问题在三月二十一日得到了解决。美国战争迁移局宣布,岛上的日裔居民必须离开,他们将有八天的时间来准备。

小林一家在中央谷五英亩的土地上种了价值一千美元的大黄,他们和托瓦尔·拉斯姆森达成了协议,请他们代为照管和收获作物。增井一家在月光下为他们的草莓地除草,给豌豆打桩;他们想把庄稼都管理好再交给迈克·彭斯和他好吃懒做的弟弟帕特里克。他们答应为增井家照看庄稼。住田家决定打折把东西卖掉,并关闭他们的托儿所;星期四和星期五,他们举行了全日特卖,看着他们的修枝器、废料、香杉木椅子、给鸟儿戏水的盆子、花园椅、纸灯笼、猫饮水器、裹树网布、蜡烛、盆景树任由人们搬走。星期天,他们用挂锁将温室门锁上,并托付皮耶丝·皮特森帮忙照看。他们把一群下蛋的鸡和一对绿头鸭送给了皮耶丝。

加藤伦恩和小桥川乔尼开着载重三吨的运干草的卡车奔波在圣佩佐岛的马路上,车上载着家具、板条箱和各种器具,开往日本社区中心。日本社区中心里面堆满了各种床、沙发、炉子、冰箱、屉柜、桌子和椅子,星期天晚上六点的时候,社区中心被锁上并用板条钉上。

三名退休的刺网渔民——吉莉安·克里奇顿、山姆·古托和艾瑞克·霍夫曼先生被征召为圣佩佐岛治安官的助手,负责看守堆放在日本社区中心的物品。

战争迁移局搬入友睦港外边的W.W.贝森罐头加工厂码头那陈旧腐霉的办公室。码头上不仅有陆军运输司令部的办公室,农场安全管理局的代表处和联邦就业服务局也驻扎在那儿。一个星期四的下午,正当所有人都在准备下班离开的时候,中学棒球队的教练卡斯巴斯·欣克尔冲进战争迁移局的办公室,把他的花名册摔在秘书的桌子上——他的接球手、二垒手和两个外场手,将缺席整个赛季。这件事情难道不能再斟酌一下吗?这些孩子可不是什么间谍!

三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晚上,友睦港高级中学的高年级舞会正在中学的礼堂举行,今年的主题是“水仙花之梦”。一支安纳柯蒂斯的摇摆乐队——小城男人忘情地演奏着欢快的舞曲;在舞曲的间隙,棒球队队长站在乐队演奏台的麦克风前,愉快地向即将在星期一离开的七位队员分发荣誉信。“没有你们我们赢不了比赛,”他说,“现在我们甚至凑不出一支完整的球队。但是我们赢得的每一场比赛,都是为了即将离开的各位而赢的。”

伊芙琳·尼尔林是个动物爱好者。她是一个寡妇,住在耶司利海岬一间香杉木板搭成的棚屋里,里面既没有抽水马桶也没有电。她从几户日本人家里牵来了羊、猪、狗和猫。太田一家把他们的杂货店租给了查尔斯·马可奥和森家,把他们的一辆轿车和两辆皮卡车卖给了查尔斯。亚瑟·钱伯斯和小尼尔森商议,请他为自己的报纸充当特别通讯员,把消息传回圣佩佐。亚瑟在三月二十六日的报纸上刊登了四篇关于追在眉睫的撤离行动的文章:《岛上日本人接受军方迁徙命令》、《日本妇女坚持PTA的工作至最后一刻,获得表扬》、《迁徙命令使棒球队球员不足》,以及一篇《实话实说》专栏文章,题为《时间紧促》,强烈谴责迁移局《毫无道理并迫不及待地驱逐我们岛上的日裔美国人》。第二天早晨,七点三十分的时候,亚瑟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小日本的拥护者是些没种的家伙,”一个尖锐高亢的声音响起来,“他们都没种……”亚瑟挂断了电话,接着去打一篇准备在下期的报纸上刊登的故事:《虔诚地赞美复活节的早晨》。

星期天下午,四点钟,初枝告诉妈妈,自己要去走走;她说,这是她离开之前最后一次散步。她想在森林里坐一会儿,同时想一会儿事情,她说。她出门的时候假装朝保卫角的方向走去,然后在森林里绕个圈儿来到南海滩的小路,顺着小路来到香杉树林。她发现,伊什梅尔正在那里等着她,头搁在夹克上。“没办法了,”她在树洞口跪了一会儿,对他说道,“明天我们就得走了。”

“我想到办法了,”伊什梅尔说道,“等你到了地方,你就写信给我。校报出来的时候,我就寄一份给你,把我写给你的信夹在里面,回信地址就写新闻记者班。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这样安全吧?”

“我希望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计划,”初枝说,“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做?”

“写信到我家来,”伊什梅尔说道,“但是回信地址上写山下肯尼的名字——我父母知道我和肯尼要好,你可以直接写信给我。”

“但是如果他们想看肯尼的信呢?如果他们问起他的近况呢?”

伊什梅尔想了一会儿。“如果他们想看肯尼的信?不如你集五六封信,然后把它们塞在一个信封里,怎么样?一封是肯尼的,一封是你的,一封是海伦的,一封是小汤姆的——告诉他们这是校报的要求。我今天晚上就打电话给肯尼,跟他说这件事,这样你跟他说起来的时候就不会感到奇怪了。你把他们的信都收齐,然后把你的放在最后一封,一起寄给我。我会把你的抽出来,其余的带到学校去。这个办法绝对管用。”

“你和我一样,”初枝说道,“我们都喜欢绕来绕去。”

“这不是绕来绕去,”伊什梅尔说,“我们只能这么做。”

初枝解下外套的系带,那是一件从安纳柯蒂斯的商店买的人字形缝式裹身外套。外套下面,她穿了一条宽绣花领子的裙子。这一天,她把自己的长发都披散在后背,没有编辫子,也没有扎丝带。伊什梅尔把鼻子凑在上面。

“有股香杉树的味道。”他说。

“你也是,”初枝说,“我会无限怀念你的味道的。”

他们躺在干苔上,既不触摸,也不说话,初枝的头发盘在一侧肩膀上,伊什梅尔将手放在膝上上。树洞外,吹起了三月的风,他们听到蕨草在风中沙沙作响,叹息般的风声和树下小溪中的流水声交错在一起。树洞中,这些声音都变得细微柔和,初枝感觉自己是在万物的心脏之中。这个地方,这棵树,是安全的。

他们开始亲吻和彼此抚摸,但是她始终感觉到一种空洞,那些念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把食指放在伊什梅尔的唇上,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头发垂落在干苔上。香杉树的味道也是他的味道,是这个她明天就要离开的地方的味道,她开始明白自己将何等地思念这个地方。想到这里她就满心是痛;她为他感到难过,也为自己感到难过,她开始默默地哭泣,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喉咙发紧,胸中像压了块大石。初枝紧抱着伊什梅尔,默默地哭泣着,闻着伊什梅尔喉结的味道。她鼻子紧贴着他的喉结。伊什梅尔双手移到她的裙摆下,然后缓缓地顺着她的大腿滑上去,滑过她的底裤,移到她的腰际,然后停留在那里。他轻轻地抱住她的腰,过了一会儿,手开始下移,移到她的臀部,紧紧地将她搂向自已。初枝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她感觉到他的坚硬,身体紧紧地贴向他坚硬的部位。那长长的硬物顶着他的裤子,隔着裤子顶着她的底裤,光滑、湿润的丝质相互摩擦着。他们吻得更加激烈,她开始扭动着,仿佛想把他吸进去一样。她能感受到他的硬物,以及中间隔着的她的丝质内裤和他的棉质裤子。他的手从她的臀部移开,在裙下顺着她的腰线向上摸到她的乳罩扣子。初枝将身体拱起,为他的手腾出空间。他顺利地解开了搭扣,将乳罩的肩带褪到她的手臂上,轻柔地亲吻起她的耳垂。他的手又向下从裙子里出来,抚摸起她秀发覆盖的脖子,然后是她的肩膀。她任由自己的身体压在他手上,挺起胸脯,将乳房迎向他。伊什梅尔亲吻着她裙装的前襟,然后开始从绣花领子往下将十一颗组扣解开。这颇费时间。他们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初枝的双唇吮着伊什梅尔的上嘴唇,伊什梅尔小心翼翼地解着她的纽扣。一会儿,初枝的前襟敞开了,伊什梅尔将她的乳罩推了上去,舌尖在她的乳头上游走。“我们结婚吧,”他耳语道,“我想娶你,初枝。”

她仍旧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回答;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声音仿佛被哭泣掩埋在底下,无法从喉咙发出。她只好用自己的指尖抚过他的背脊、臀部,然后她的双手隔着他的裤子触摸到里面的坚硬之物,她感觉到有一会儿他似乎完全屏住了呼吸。她双手挤压着它,亲吻着伊什梅尔。

“我们结婚吧。”他再次说道。初枝知道他的意思。“我就是……我想娶你。”

他把手伸进她的内裤,她没有阻止。然后他将她的内裤褪到她的腿部,她仍旧在默默地哭泣着。他一边亲吻着她,一边把自己的裤子脱到膝盖处,他那坚硬的东西顶到了她的皮肤上,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庞。“答应我,”他小声地说道,“只管答应我,告诉我你愿意。说你愿意。说愿意啊,求你,说愿意吧。”

“伊什梅尔。”她轻轻地说了一声。就在这个时候,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全部,他那坚硬的部分完全地充实了她的身体,初枝十分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对的。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它隐藏到此刻才出现,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她缩了回去,将他推开。“不,”她说,“不,伊什梅尔。不行。”伊什梅尔自己也退了出来。他是一个正经的孩子,一个善良的孩子,她知道这一点。他拉上裤子,将扣子扣上,并帮她把裤子穿了回去。初枝整了整自己的乳罩,重新扣上,把衣服也扣起来。她穿上外套,坐了起来,仔细地掸掉头发上的干苔。 “对不起,”她说道,“这样做不对。”

“我看没什么不对,”伊什梅尔说道,“这就像我娶了你,你嫁给了我,就像我们两个结婚了。我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结合。”

“对不起,”初枝一面说着,一边翻找着头发里的干苔,“我不想让你不高兴。”

“我就是不高兴。我心情糟透了。你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

“我也不高兴,”初枝说,“我心里很难受,从来没有感觉这么难受过。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陪她走回家,来到她家的地旁边,他们在那儿的一棵香杉树后面站了一会儿。当时已近黄昏,三月的静谧气氛笼罩着一切——树木、腐烂的枯木、无叶的藤槭、地上散乱的石块。

“再见,”初枝说道,“我会写信的。”

“不要走,”伊什梅尔说道,“留下来。”

当她最终还是离开的时候,夜色已经浓了,她走出树林,走进空地里,她心里想着不要再回头看了。但是走出十步之后,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想要不回头实在太难了。她心里想,这就是永远的再见了。她多么想告诉他,他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多么想告诉他,自己选择离去是因为在他的怀抱里她感受不到完整的自己。但是她没有说出来,她没有说他们太年轻,他们无法看清这一切,他们被森林和海滩迷住了,所有这一切一直以来都只是幻想,她没有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已之类的话。她只是凝神望着他,她无法伤害他,就像应该的那样,在某种不确定的程度上她仍旧爱着那个他,他的善良、他的认真、他心底里的美好。伊什梅尔,他站在那里,绝望地看着她,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幕。十二年后,她仍旧能回忆起他带着那种绝望的神情站在草莓地边上:默默无声的香杉树影下,一个英俊的男孩,伸着一只手,召唤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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