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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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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科索沃前,我去邮局给朋友寄了张明信片。我贴了一欧元邮票,将明信片投入信筒,想看看它能否从未建交之地寄回中国。明信片上是一个科索沃女孩站在荒山上的石屋前。我绞尽脑汁,在背面写了句:“我抵达了更高的山间,这里有如画的风景。” 我来到车站,坐上汽车,跨过边境,进入北马其顿,前往奥赫里德湖。它是欧洲最深邃、古老的湖泊之一,位于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边境山区,附近是古罗马时代连接君士坦丁堡和罗马的艾格纳提亚大道。 此时不是旺季,我如愿找到了老城内一座拥有湖景的小别墅。房东老太太发邮件告诉我,她最近牙痛得厉害,要去城里的诊所治疗。她说,如果我早到了,可能需要去诊所找她拿钥匙。我告诉了她我预计到达的时间,并表示我会先去诊所跟她会和。 我在诊所的等候区坐下来,说我等人。一个年轻姑娘给我端来一杯咖啡。她像是小鹿变的,身材小巧,红色长发盘在头顶,一双大眼睛也像小鹿一样明亮,向两侧稍稍分开。 我接过咖啡,向她道谢,问她叫什么名字。 “约瓦娜。”她说。 “哦,所以你不是阿尔巴尼亚族?” “不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帝是仁慈的。” 她瞪大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显得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一名中国来的神父。” 一阵沉默。她疑惑地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糟糕的玩笑。我告诉她,我从贝尔格莱德过来,在那边有个朋友也叫约瓦娜。她对我说过,约瓦娜是斯拉夫女性的名字,意为“上帝是仁慈的”。 “那你真的是神父吗?” 我摇摇头:“不,我是作家,打算写一本巴尔干的书,所以来到这里。” “关于巴尔干的什么?” “关于人们的生活。”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这里的护士。 “医生。”她回答。 房东老太太从诊室里走了出来。她一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面颊微微肿胀。我上前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诊所。出门前,我从前台拿了一张约瓦娜的名片,放进口袋里。 房东老太太电召了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起前往她的住处。她说,她的女儿在迪拜工作,这里的年轻人一有机会都去外面打工。老年人则大都留在这里,把房间租给游客,补贴微薄的退休金。 北马其顿是南斯拉夫的加盟共和国,也是1990年代南斯拉夫联邦中唯一以和平方式独立出来的国家。在1991年的马其顿独立公投中,96.4%的投票人赞成独立,公投技票率达到了75.7%。然而,随着南斯拉夫的解体、经济私有化和政治转型,这个国家的很多东西都陷入了崩溃。 奥赫里德的郊区曾经聚集了南斯拉夫最大的几家工业企业,包括著名的扎斯塔瓦汽车公司。如今,这些企业都已不复存在。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奥赫里德的人口数量减少了一半。 出租车穿过一道城门进入老城,沿着陡峭的鹅卵石小道向山上行驶。奥赫里德湖不时从窗外闪过,蓝宝石一般的颜色,美得令人屏息。老城内的房屋多为两三层的传统巴尔干风格小楼,淡黄色的墙体,露出天然石块,阳台上种着五颜六色的花朵,外墙上爬满藤蔓植物。山坡上挺立着山毛榉,到了夏天,浓密的树荫大概会覆盖整条巷道。 我们经过一座古希腊时代的圆形露天剧场。石头座位呈半圆形排列,围绕着中央的舞台。我想象着,在久远的过去,整个马其顿地区都是古希腊文明的一部分。那时候,穿着长袍的人们,想必就坐在眼前的露天剧场里,面对着大湖,观看埃斯库罗斯的悲剧。 我的房间位于小别墅的二楼:术质地板,明黄色的墙面,简朴的家具。打开百叶窗望出去,就是平静的湖面和山间的红瓦白墙。远山的积雪未融,与天际线处的雾需融为一体。湖面上波光闪烁,一只小船静静地划过水面,波纹缓缓分开,如一排人字形大雁,划过天空。 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里。自从离开达尔马提亚海岸,深入巴尔干内陆以来,我几乎整日沉浸在凄风冷雨中,久而久之,身心疲惫。此刻,我终于获得重生,感到摩伊拉女神在不经意间散发的柔情。 --------------- 于是,我当即下楼,找到房东老太太,又多付了一周房费。 在奥赫里德的日子,我很快有了一条固定的散步线路。每天早上,我喝过红茶,走出别墅,沿着一条鹅卵石小路下山。经过圆形露天剧场,经过山毛榉和柏树掩映的房子,奥赫里德湖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树梢与屋顶之间,波光粼粼,像大海一样浩渺。 树木还是光秃秃的,宛如雕塑,但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和煦的微风拂过湖面,泛起片片涟漪,几只天鹅在水中悠闲地游动。下到岸边,可以看到阳光穿过清澈的湖水,照在水底的卵石上,波光在水下几厘米的地方轻轻跳荡。 湖畔是一座安静的小广场,耸立着东正教圣徒的雕像。广场上有精心布置的花圃和大理石铺成的步道。过冬的海鸥时而在步道上跳跃,时而落在圣人的肩膀和头顶。 广场旁边的露天咖啡馆已经开始营业。我会坐在户外,点一杯咖啡,晒晒太阳,顺便翻几页保加利亚女作家卡萨波娃的《去湖畔:巴尔干的战争与和平之旅》。 卡萨波娃的祖母就来自奥赫里德。她在书中写道,如今广场的位置上曾经有一座清真寺,前面是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的雕像。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赫里德落入保加利亚人之子,雕像被扔进湖中。战争结束后,铁托的南斯拉夫重新掌控这里。清真寺被拆除,开辟出今天的广场。 喝完咖啡,我沿着湖岸向西走,经过古老的东正教堂、安静的老房子和尚未开门的餐厅。靠近堤岸的地方,有树木倒伏在水中,蓬乱的树枝露出水面。湖水轻轻冲刷着树枝周围,带起一圈圈泡沫。 快到岬角之处时,山路再度攀升。尽管坡道陡峻,我仍心怀愉悦,因为一旦爬到山巅,俯瞰湖湾会是一件赏心乐事。 在湖边的悬崖上,有一座建于13世纪的圣约翰教堂。传统的拜占庭风格,情红色瓦片,墙体由淡黄色的石块砌成。教堂俯瞰蔚蓝色的湖水,周围长着高耸的柏树。几只海鸥发出微细的叫声,从教堂上方掠过。这是奥赫里德最美的地方。面对此景,我马上理解了中世纪的修士为何能在这里找到精神寄托。 很早之前,这座教堂就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2011年2月14日,情人节的晚上,我看过一部北马其顿电影《暴雨将至》,圣约翰教堂就是电影的取景地之一。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当这座悬崖上的教堂出现在画面中时,那种遗世独立的孤寂之美带给我的震撼。 《暴雨将至》采用了一种环形叙事结构,将三段相互交错的人生故事串联在一起。在巴尔干的大地上,不同族群、宗教、文化造成的误解一次次酿成悲剧。暴力与血腥、无奈与伤痛,在人们的生命中不断上演,就像电影的环形结构一样,形成一道无休无止的宿命轮回。 每一次散步至此,我都面朝教堂和大湖,伫立良久,思索着暴风雨是否终将过去。 我转过一道弯,沿着山脊线继续前行。山路起伏不定,从片片松林中穿过——阳光透过松枝漏下来——直到经过萨缪尔城堡才开始不断下坡。 山上的居民主要是信仰东正教的马其顿斯拉夫人,而山下是阿尔巴尼亚族的聚居区。他们是北马其顿最大的少数族群,约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科索沃战争期间,五十万科索沃阿尔巴尼亚族难民涌入北马其顿,加剧了族群间本就存在的紧张关系。2001年,北马其顿的阿尔巴尼亚族成立了武装组织:“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并与北马其顿政府发生冲突,令这个脆弱的小国几乎走到内战边缘。最终,在国际社会的努力下,双方达成了停火协议:“阿尔巴尼亚自由战线”同意解除武装,而北马其顿政府同意赋予阿族群体更多的政治权利。 对马其顿族来说,这一事件是耻辱性的挫败,阿尔巴尼亚族则将协议视为构建民族联邦进程的开端。国际观察人士指出,如果北马其顿无法加入欧盟,阿尔巴尼亚族可能会推动更多的自治权,甚至在极端情况下寻求独立。 我漫步于绿色巴扎、清真寺和传统茶馆之间,看着在茶馆里抽烟打牌、无所事事的阿尔巴尼亚人。我经过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从分开的树根来看,足有数百年的树龄。 卡萨波娃写道,几个世纪以来,梧桐树周围都是餐厅、咖啡馆和理发店。无论是基督徒还是穆斯林,都会来这里刮胡子、聊八卦、嚼咸鹰嘴豆、喝小伙计用铜盘端来的土耳其咖啡。 每次散步至此,我就随意走进路边一家阿尔巴尼亚餐馆,吃瓦罐炖红腰豆、烤肉和马其顿沙拉,再喝上一瓶冰镇的斯科普里牌啤酒。 --------------- 一天,我从餐馆出来,走进午后的阳光。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哪里人?” 那声音很低,既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回头,看到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戴着二顶褪色的毛线帽,胡在也有两三天没刮了。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但因为眼睛有点斜视,给人一种愤愤不平之感。 我告诉他我从中国来。他表现出一副想要攀谈的样子。于是,我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而行。 我问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老师。”他说,但用的是过去时。 “那现在呢?” 他喃喃地嘟嚷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现在有空?”我问。 “是的,我在散步。” “不用去上班?” 沉默又一次降临。我试着改变话题,问他是马其顿族还是阿尔巴尼亚族。 “阿尔巴尼亚族。”他伸出手,给我看他手上的戒指。那戒指的图案是一面阿尔巴尼亚国旗。 我告诉了他我的名字。 “艾罗尔·斯帕霍。”他说。 我很快发现,斯帕霍先生对奥赫里德乃至北马其顿一概抱有蔑视态度。他说,这个国家不尊重人才,对阿尔巴尼亚族相当不公。我问他是否遭遇了什么。他再次给出一些含含糊糊的回答。 我们经过一家传统茶馆,里面都是无事可做的阿尔巴尼亚人。我邀请斯帕霍先生进去喝茶。他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们去咖啡厅。”他说,“我学生开的。” 他带着我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一家现代风格的咖啡馆。在巴尔干的语境下,这意味着定位比传统茶馆高出一个档次。我这才意识到,斯帕霍先生可能是嫌弃茶馆里都是没文化、没工作的庶民百姓。 我们坐下来,点了两杯咖啡。咖啡厅里空空荡荡,我们是唯一的客人。 “他以前是我的学生。”斯帕霍先生说。可奇怪的是,那人刚才为我们点单时并没有额外的寒暄。 “你教他什么?” “英语。” “怪不得你的英语讲得这么好。” 斯帕霍先生面露自得之色。他说,他有二十多年的英语教学经验,曾在中学任教,拥有博士学位。 “研究方向是什么呢?” “英语词汇对北马其顿阿尔巴尼亚语大众媒体的影响。” 我花了些时间才厘清斯帕霍先生说的话。渐渐地,我拼凑出一些他的人生片段:他结过婚,但又离了。他在奥赫里德郊外一个叫作斯特鲁加的小镇的中学教书。出于某种原因,他最近失去了这份工作。他的心灵因此受到伤害,对社会失望透顶。 “是什么原因让你失去了工作?” “因为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他斜着眼,似笑非笑,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沙哑。 “没工作的话,生活怎么办?” 他表示,他目前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每月有一笔微薄的失业救济金。他现在就靠着这笔钱生活。 当他说出“失业救济金”时,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既好笑又悲愤。 “你有孩子吗?”我问。 斯帕霍先生斜眼望着我,突然讥讽地说:“我发现你的文化水平不高。” “怎么发现的?” “从我们的聊天中。”他说,“你问的都是一些没水平的问题。” “那你觉得自己有水平吗?” “当然。我是受过教育的人。” 沉默再次降临。 斯帕霍先生滑开手机,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不过,那张照片的像素很低,还有水印,不像是女儿发给他的,更像是他自己从脸书上下载的。 我问他怎么打发时间,是否想再找份工作。 “我不这么认为。我现在忙得很。我读英文书,听英文有声读物。” “这是你的生活方式?” “没错。” “最近读的一本书是什么?” “《勇于思考的魔力》。” 听着像是一本励志书。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你说你是个作家?我有个好主意给你。”接着,仿佛是为了制造一种悬疑效果,他故意停顿片刻,“免费给你。” “什么好主意?” 他压低声音,讲起一个阴谋论故事:不久前发生在土耳其和叙利亚的毁灭性地震,其实是美国军方的电离层研究项目引起的。这个项目在阿拉斯加设有研究站,通过它可以影响云层,控制气候,制造地震,甚至还可以用于精神控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研究。” 这样的对话实在令人苦恼。在另一个沉默的空当里,我拿起桌上的账单,表示我来付咖啡钱。他开始没有任何表示。当我掏出一把零钱放在桌上数时,他突然大声惊呼:“不要把钱放在桌上!” 我抬头看他,他依旧斜眼望着我。 “你会被抢的!” “在这里?在你学生的咖啡馆里?” 我们离开咖啡馆,穿过一片冷清的市场。他指着路边的一栋房子告诉我,他住在这栋房子的二楼——这就是他母亲留给他的公寓。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坦白地说,我感到如释重负。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再次经过斯帕霍先生的房子。街上静悄悄的,公寓里亮着灯。在昏黄的灯光中,可以看到他在白布窗帘上的淡淡身影,大小不断变化,就像皮影戏中的剪影。 回到我在山上的小房间,一轮明月悬挂在山峦的黑色师角上。月光如水般洒在湖面上,一群野鸭鸣叫着掠过,飞向远方。我一边写着当天的笔记,一边想着斯帕霍先生——他一定是因为什么丑闻而离开了学校。 突然,我灵光一闪,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他的全名。 我很快就发现了一则报道。标题是《斯特鲁加一名教师因攻击学生被判处四个月监禁》: 在北马其顿的斯特鲁力日,一名英语教师因在学校与学生发生肢体冲突而被判入狱四个月。去年12月,斯特鲁加高中的艾罗尔·斯帕霍老师在一次争执中使用金属指套攻击了一名学生,导致该学生头部受伤。事件发生后,学生被送往医院接受治疗。法庭裁定斯帕霍老师犯有暴力伤害罪。 在唯一的一次法庭听证会上,斯帕霍老师辩称自己先是与同事——也是受伤学生的母亲——发生了口头争吵,随后在洗手间被学生用拳头攻击。他说自己拿出指套只是为了吓唬学生,但最终击中了学生的头部。由于这起事件,斯帕霍老师被警方拘留,并在学校纪律委员会的建议下被解雇。 为什么一位老师会带着金属指套去学校?斯帕霍先生对我说的“学校被马其顿族的混蛋控制了”又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我很想敲响斯帕霍先生的家门,与他进一步恳谈,但又害怕他勃然大怒,对我也施以指套。 --------------- 我给约瓦娜名片上的手机号发短信,问她是否愿意下班后共进晚餐。她没有回复。于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出门例行散步。 走到山下广场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圣瑙姆修道院看看。修道院距离奥赫里德约三十公里,坐落在北马其顿与阿尔巴尼亚边境附近的悬崖上,俯瞰奥赫里德湖。 广场附近停着两辆等活的出租车。我与其中一辆谈好价格,坐了进去。一开始,司机开得很慢,仿佛有什么心事。过了一会儿,他问我是否介意他抽烟,我说请便。 在巴尔干旅行,哪里都无人禁烟,而自从离开杜布罗夫尼克以来,我也逐渐练就了一副铁肺。司机点上烟,吞云吐雾,烟雾顺着窗缝迅速飘散,仿佛被人猛地拽了出去。 刚才,司机开得不紧不慢,这时却像大力水手吃完菠菜,突然精神抖擞:换挡、踩油门、加速、超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轮胎在转弯时吱吱作响……我不由得再次感叹,尼古丁真是一种高效燃料。 公路沿着湖岸延伸,一侧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点缀着灌木丛和金雀花,另一侧是碧蓝的湖水,倒映着白云和树影。 我们穿过湖边小镇,街道两旁有不少挂着招牌的旅馆。夏季时,这里恐怕会人满为患,此刻却异常宁静,只有几位老人在湖边下着双陆棋。 我在圣瑙姆修道院外下车,信步走进庭院。从地图上看,这里几乎就在边境线上。 圣瑙姆修道院曾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摧毁,后在16至17世纪间重建。我走进教堂,看到一位身着黑袍、留着大胡子的修士,于持香炉,在空中摇晃。烟雾袅袅飘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 一道矮门通向一个昏暗的狭小空间,那里就是圣瑙姆的墓室。上方是圣瑙姆的壁画,同样被希望治疗眼疾的信徒刮去了双眼。 有一则传说,圣瑙姆没有真的死去,当你俯身在他的大理石棺木上时,依然可以听到他低沉的心跳声。于是,我俯下身,把耳朵贴在那块被摩擦得光滑的区域,侧耳倾听——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教堂外是一座宁静的花园,几只孔雀漫步其间。我穿过一道小门,欣赏外面广阔的湖景。湖水清澈碧蓝,对岸是染霜的阿尔巴尼亚群山,掩映在如纱的云雾之间。 湖边有一家餐厅,烧着暖炉,看起来气氛温馨。时间已过正午,我点了半瓶白葡萄酒和一份烤鳟鱼。鳟鱼是奥赫里德湖的特产,用炭火烤制,只以盐和柠檬汁调味。 我吃着鲜美的鳟鱼,不时喝一口冰镇的白葡萄酒。餐厅外的甲板上洒满阳光,垂柳倒映在湖面上,偶尔可以听到几声婉转的鸟鸣。 饭后,我点了一杯咖啡,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继续写笔记,然后又看了会儿书。原来,在土耳其人统治时期,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有一座集市,周边信仰东正教的商人和农民都会在这里聚集。 下午三点,我拿出手机查看——约瓦娜回复了我。她说自己刚才在做手术,但晚上有空。她的下班时间较晚,要到七点才能见面。我回复说七点刚刚好,便找了一家老城的餐厅,将地址发给了她。 圣瑙姆修道院附近没有出租车。我按照餐厅侍者的指示,走到路边等待小巴。 这里没有站牌,也不见其他乘客。半小时后,我已经开始怀疑,这趟车是不是存在。 一位穿着大衣的老妇人走了过来。我打着手势问她,是否也去奥赫里德。她点了点头,示意我和她一起等车。 上车前,老妇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块巧克力糖——可能因为大衣太暖和,糖已经有些融化。 回到奥赫里德,天空呈现出柔和的黄蓝渐变色,远山的轮廓在晚霞中若隐若现。我走回山上的小房间,睡了一会儿,直到一阵海鸥的叫声将我吵醒。我看了一眼时间,出门前往餐厅。 --------------- 走到餐厅时,约瓦娜已经在门口等我。她穿着白色粗线毛衣和蓝色牛仔裤,脚踩一双黑色雕花皮鞋。小巧的肩膀上背着一只韩式黑色双肩包。从背后看去,如果不是那头红色长发,她几乎会让我误以为是一个东亚女孩。 这是一家意式餐厅,但也做土耳其比萨。餐厅的生意一般,除了我们,只有另外一桌客人。我们在餐桌旁坐下,阿尔巴尼亚族侍者递上菜单。我们点了奶油南瓜汤、吞拿鱼沙拉和土耳其比萨。约瓦娜不喝酒,于是我们点了一大瓶气泡水。 我谈起不久前遇到的斯帕霍先生。约瓦娜说,族群关系紧张是当前北马其顿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尤其是在奥赫里德地区,由于与阿尔巴尼亚接壤,阿尔巴尼亚族人口众多。实际上,她所在诊所的老板就是阿尔巴尼亚族。 “工作还顺利吗?”我问。 “老板是阿尔巴尼亚族,还有一个护士也是阿尔巴尼亚族,老板有时会把本该由护士做的工作交给我。比如打扫卫生、准备器械这类事情。”约瓦娜说,“我每周工作六天,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但老板只付我六小时的工资。” “不能和老板谈一下?” “没用的。” 约瓦娜挽起毛衣的袖口,露出纤细的小臂,左手腕上戴着一款老式手表,右手腕则佩戴了两枚细细的银镯。 侍者为我们端上了南瓜汤。尽管味道非常寡淡,我们还是一勺一勺地小心喝着。勺子与汤盘接触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问约瓦娜是不是奥赫里德人。 她说不是,她来自北部靠近科索沃的大山深处。小镇只有不到一千人口。除了马其顿人,还有阿尔巴尼亚人和土耳其人。 “怎么会有土耳其人?” “奥斯曼时代留下来的土耳其人后裔。” 小镇附近有一座著名的修道院,名为“施洗者圣约翰比戈尔斯基修道院”。约瓦娜一脸认真地告诉我,这座修道院在整个北马其顿都非常有名,有很多灵验的传说,许多渴望怀孕的女性都会去那里祈祷。 这样的传说世界各地都有,不过是将宗教与人类最普遍的愿望结合在一起。看到约瓦娜如此认真的表情,我笑着问她:“真的这么灵验吗?” “非常灵验。”她说,“我母亲去那里祈祷过一次,结果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生了八个女儿。” “天啊,太灵验了!” 在八个姊妹中,约瓦娜排行第四,三个姐姐都已嫁人。 “所以压力到你这边了?” “是的。”约瓦娜莞尔一笑。 侍者撒下喝了一半的南瓜汤,将沙拉和土耳其比萨一起端了上来。这家餐厅生意清淡看来是有原因的——沙拉水分过多,而土耳其比萨却干得像块案板。 我问约瓦娜为何会选择成为牙医。 “我父亲是镇上的医生。”她说,“我们八个姊妹中必须有一个人继承他的事业。我本来是要接班的,但一个姐姐说她更愿意留下来,于是我就去学了牙医。结果,她并没有接班,而我那时已经在首都斯科普里上大学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来自她自身经历的痛苦。 约瓦娜告诉我,她两侧各有一颗臼齿被拔掉了,导致她的上下牙无法咬合。 “为什么要拔掉呢?” “小时候我得了蛀牙,痛得死去活来。我去镇上唯一一家牙科诊所看牙,牙医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拔掉。后来,我自己也学了牙医,这才意识到镇上的牙医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医术,他处理任何坏牙的方法就是拔掉。” 我注意到,在吃比萨的时候,约瓦娜会用餐刀小心翼翼地剔掉上面的肉粒,然后堆在盘子的一角。 “肉粒太大了?”我问。 “是的,我咬不动这么大的东西。” “或许可以考虑植牙?” “是的,但要花很多钱。”她说,“我还没有攒够这笔钱。” 毕业后,约瓦娜独自一人来到奥赫里德,在这家由阿尔巴尼亚族医生开设的诊所担任助理医师。老板给她的月薪是四百欧元,折合人民币不到三千元。为了节省开支,她没有在奥赫里德租房,而是选择住到更远的斯特鲁加。她租了一间单人公寓,每月的租金仍要一百五十欧元。 “所以攒不下什么钱。”她说。 “为什么没有留在斯科普里,找一家马其顿族开的诊所昵?” 约瓦娜解释说,斯科普里的诊所全都要求至少三年的工作经验,她只能先来奥赫里德工作。 “一方面是工作经验,一方面是客户资源。”她说,“只有积累到至少五百名客户,将来才有机会开设自己的诊所。” 在奥赫里德的诊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不时会有人邀请约瓦娜下班后外出,她有时也会接受这样的邀请。 “为了维护客户关系?” 她听后笑了起来。她说,最近有一个阿尔巴尼亚族男人在追求她。他有房有车,是个生意人。 “但是我们不太可能结婚。” “因为宗教不同?” “是的。他是阿尔巴尼亚族,信奉伊斯兰教。如果嫁给一个穆斯林,我就必须改信伊斯兰教。我的父母是不会同意的。” “那么,你对他的印象如何?喜欢他吗?” 约瓦娜摇了摇头:“他很有钱,会送我礼物,但我对他并没有感情上的想法。” 大学期间,约瓦娜交过一个马其顿族的男朋友,学的是信息工程专业。毕业前夕,他们分手了,是男方提出的。 “他说和我在一起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讲?” “他毕业后会去意大利留学。即使我们在一起,也要面对长期不能见面的现实,这件事会影响我们的心态。实际上,我在大四第二学期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努力让自己不过分纠结这些。我觉得,事情到了那一步自然会有结果。” 约瓦娜抬起于臂,两个银锚沿着她纤细的胳膊滑落。 “刚分手的时候,我很难过,哭过几次,心里放不下他,但我现在开始觉得,分手其实是一件好事。我从小就是一个性格独立的人,但因为对他的爱,我在生活中逐渐丧失了一部分自我。无论做什么,我都会不自觉地首先考虑他的感受——我几乎忘了我自己。” 毕业分手的时候,也是约瓦娜独自一人来到奥赫里德开始新工作的时候。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加上感情上的起伏,她是如何缓解内心情绪的? “我喜欢跳舞,这是我从小的爱好。我的成绩很好,但一有机会就去跳舞。”她说,“每隔一段时间,我还会重新布置家具,改变房间布局,通过这种方式来转换心情。”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公寓现在的照片。小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张浅米色的双人沙发,搭配色彩鲜艳的抱枕。落地灯旁,摆放着几盆小植物,窗台上还放着一排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摆件。 房间不大,却很温馨。我逐渐意识到,或许是学医的原因,约瓦娜的行为很少是随意或漫不经心的。对于她所做的事情,或者是她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掌控的事情,她总是追求一种美好的状态。 除了重新布置家具,她也会阅读。 “英文爱情小说,主要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她笑着说,仿佛书的内容并不重要,仿佛在孤寂之中只要有书读就好。 “还有韩剧。我最近在追《文森佐》。” 我没听说过这部剧。我问她看不看《就鱼游戏》。 她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那么热门的东西。” 饭后,我们各自点了一杯咖啡——就连咖啡也不对劲,像是用受潮的咖啡豆煮的。 约瓦娜问我,为什么要写一本巴尔干的书? 我沉思片刻,回答说有很多原因。 “但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记录下自己走过的路和途中邂逅的人——这就像书写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把它们写下来,我才能与它们建立起持久的联系。无论将来相隔多远,它们都会永远在我心里。” 吃完饭,我们穿过老城,步行到主路上。去斯特鲁加的最后一班小巴已经离开了,但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这个时间打车肯定是一笔不菲的开销。约瓦娜犹豫了一下,说她准备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请他开车送她回去。 “不会是那个追求你的阿尔巴尼亚商人吧?” 她没说话。 “让我来支付车费吧。” 她婉拒了我的提议。 “这是我应该做的。是我邀请你出来吃晚餐的。晚餐这么难吃,现在又这么晚了。另外,如果你不喜欢那个男人,或许还是不要麻烦他为好。” 不等她再回答,我就走过去与出租车司机交涉。他开价三十欧。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欧的钞票给他。他接过去,打开灯,狡黠地摸了摸夹克,表示自己没有零钱。 “这钱都是你的。”我说。 我回到约瓦娜身边,告诉她车已经安排好了。 “谢谢你。” “别客气。”我说,“希望你早日积累到五百个客户。” 她看着我的脸微笑:“也希望你早日写出巴尔干的书。” “肯定会写出来的。”我也笑着回答。 我帮她关上车门,看着出租车调头向北驶去。直到尾灯在街角消失不见,我才转身离去。 我还不想返回山上的公寓,于是漫步至一家爵士乐酒吧,结果大门紧闭。我又去了另一家酒吧,里面正播放塞尔维亚的流行音乐,但室内空空荡荡。 显然,在这个季节,奥赫里德的任何角落都难觅游客的踪影。 我点了一杯啤酒,一口气喝掉半杯。喝完两杯啤酒后,我离开了酒吧。 这是一个温和的夜晚。我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山。一轮丰满的圆月悬挂在湖面上方,湖水宛如无边无际的海洋,在银白色的月光下不安地闪烁。水中的月影轻轻颤动,像破壳而出的小鸡抖动绒毛,最终慢慢地恢复了自我。 一切复归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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