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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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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便是我的禅,秀色可“参”。 武当八十一峰朝大顶,山势灵秀至极,可那琉璃大顶却生出了异象。小莲花峰上,宋知命发现执掌道德清规的二师兄陈繇,四师弟俞兴瑞,五师弟王小屏都聚集到了身后,陪着小师弟洪洗象一起望向那悬仙棺方位,只见骑牛的狂奔到龟驮碑,一跃而上,站在碑顶,十指掐动,眼花缭乱,别看小师弟总记不住自己岁数,数术上却是造诣精深,易经四典皆滚瓜烂熟,融会贯通,在卜筮上一骑绝尘,超出同辈师兄一大截,连当年算出了玄武当兴五百年的上辈掌教都自叹不如,曾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太多。 洪洗象额头渗出汗水,跌坐在碑上。 一群师兄跟着紧张起来,俞兴瑞站在龟驮碑下,小心问道:“有变故?” 洪洗象抹了把汗,坏坏笑道:“天演无误。只是这场雷雨比我预算的声势要小,不够让龙虎山那几个鬼祟人物吓破胆子。” 俞兴瑞几人如释重负,相视一笑,掌教师兄修成了大黄庭,已经放话出去,死对头龙虎山自然要让人来一探究竟,指望武当是狗急跳墙地虚张声势。大师兄悄悄出关,早早隐匿在黄庭峰上的龙虎山数人估计就不以为然了,将武当视作打肿脸充胖子,于是江湖上有传言王重楼所谓修行大黄庭只是个沽名噱头。小师弟气不过,就专门挑了今天这个日子,是武当几十年一遇的真武伏魔日,每次都会惊雷炸起,大雨倾泻。 大黄庭关,简言之便是结大丹于庐间,象龟引气至灵根,气机与天地共鸣。道士唤作真人,取自《大黄庭经》中古语“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以为真”。修成了大黄庭,才算真人,如时下世人喜好见着任何一位道士便泛滥喊作真人,不可同日而语。佛道相争已数百年,可有一点却极为相通,那便是佛道乃出世人,修出世法,不推崇武力高低。故而龙虎山当年出了一个公认神通无边的齐玄帧,声誉如日中天,却也只是降妖除魔,也并不曾与王仙芝争夺名声。前些年王重楼一指断沧澜,被好事之徒放入十大高手之列,龙虎山便极为鄙夷唾弃,公开半公开地说了许多难听话,连龙虎山那些个稚嫩黄口的小道童都在传诵一首编排武当掌教的歌谣。 老掌教黄庭对此王重楼倒是不争不辩不言不语,断江救了落水百姓后,便上山闭关修黄庭。 俞兴瑞笑问道:“小师弟,这世子殿下能得大黄庭几许?” 洪洗象叹气道:“约莫十之五六该有的。” 俞兴瑞震惊道:“那此子内力岂不是冠绝武当?” 洪洗象摇头道:“那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消化。” 陈繇无奈道:“这些日子武当耗费心机去给徐凤年拓展经脉窍穴,废去丹药无数,就如同在他体内挖出一个深潭,而掌教师兄的内力便是那条悬仙峰瀑布,冲击而下,盈满便要溢出,吸纳半数已是天大福运。如此也好,大师兄还能留下一半大黄庭。” 洪洗象还是摇头:“未必。” 陈繇疑惑道:“此话怎讲?” 洪洗象泄露了一个掌教王重楼闭关前便告知自己的机密。“当初掌教师兄是按照世子殿下体内气穴去修的,所以不管世子殿下能最终接纳多少,大师兄一身大黄庭只会尽数散去,点滴不剩。” 俞兴瑞脸色苍白,喃喃道:“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陈繇苦笑道:“掌教师兄何苦来哉,我们武当再式微不济,也不需如此畏惧那大柱国。” 王小屏看了眼天空,转身离开。 洪洗象头也不转,只是轻声道:“小王师兄,别去黄庭峰找龙虎山道士的麻烦,会误了你的精纯剑心。不杀不当杀之人,一旦破例,神荼剑上心魔缠绕,盖过了仙机剑意,这辈子小王师兄就与剑道渐行渐远,越是努力十分,便越是远离十分。” 王小屏停了停身形,只是略作停顿,便心无挂碍,依然背负神荼潇洒远去。 洗象池中,刺入深潭拣选鹅卵石做棋子的世子殿下在潭底缓慢弯腰摸索,只是速度比陆地行走稍慢,其余并无异样,潭水深千尺,比王府湖底更加冰冷,只不过跟白发老魁练刀时,不知不觉学会了他的闭息术。徐凤年以为只是练出了水性,不知这种古怪闭息与道门返璞胎息是殊途同归,且不说徐凤年内力仍是稀薄,终究是找到了一条正路,差别巨大,远处看登山人肯定比不上登山人,登了山却找不到路则比不上找到道路的人,至于上山道路千百,走哪一条,走到哪一步,得看天命机遇和个人苦修。 徐凤年捡了十几颗光滑石子,不急于浮去水面,在潭底观景也很有意思,否则世子殿下以前也不会经常去湖底探望白发老魁,只不过这潭水深厚幽碧,抬头低头能看到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徐凤年不知晓武当山巅电闪雷鸣,只感觉到瀑布水势壮大了几分,潭底越发寒冷难耐。 走到那块根植于潭底的巨石边缘,双脚一点,徐凤年捧着战利品向湖面冲刺而上。 洗象池上方,一匹白练瀑布如观音提瓶倾泻而下。 武当掌教王重楼掠到巨石上,屈膝坐下,望向潭底,微微一笑。 闭上眼睛。 轻轻一呼,轻轻一吸。 水面雾气腾空弥漫开来。 这位身为天下三大道门之一掌教的老道士,一生并无太大跌宕可言,出身孤苦贫寒,十二岁为了不饿死,便被父母送上了山,除了早晚两课,便是在太虚宫值守,每日扫地上香敲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时候师父陈英凝还未成为武当掌教,却也有徒弟二十几个,其中王重楼资质中下,只是肯埋首诵读经书,扫地时都会捧上一本入门典籍,晚上睡不着,便借着月光看书,边读边看,成了师兄弟眼中的书呆子。二十四岁才有资格给香客摇签算卦。四十岁才勉强算是道法小成,因此等到上辈掌教陈英凝仙逝,交由王重楼接手武当,天下哗然,那时候连龙虎山都没怎么听说过这个中年道士,不料武当这一辈真人年轻时大多道行惊人,年老却止步,唯独不显眼的王重楼渐得大道,扶摇直上,一指截江只是王重楼老而弥坚的一个小例子。 王重楼双袖一挥。 道袍激荡鼓飘。 竟将那条落势万钧的瀑布给牵扯了过来。 瀑布倾斜如桥。 《参同契》超出提出“五腑藏神”的道教古典《河上公老子章句》一筹,在于首言三部八景二十四神。 只见这位老神仙呼吸庐间入丹田,闭目存思,潜神入定,精神充盈,整个人如典籍上所说道教仙人羽化时熠熠生辉。 只听王重楼默念,“五色云霞纷暮霭,闭目内眄自相望,才知我身皆洞天,原来黄庭是福地……” “黄衣紫带龙虎章,长神益命赖太玄,三呼二四气自通。” “世间尽恋谷粮与五味,唯我独食太和阴阳气。” “两部水王对门生,使人长生高九天……” 每说一句,老道士嘴中便吐出一股金黄气色,萦绕天地间。 最终共计九九八十一道金气缠绕住瀑布水龙,一起轰入深潭。 徐凤年上浮一半,便感觉到潭水有些不对劲,先是越发冰冷,转瞬便滚烫,水深火热不过如此。于是加快速度,最为惊恐的是依稀看到天空中一条水柱朝他直冲而来,徐凤年一咬牙逆势而上,却如何都冲不破水龙和呈现出诡谲金黄色的湖面,世子殿下不管如何拼命都无果,水面就像是铺上了一个重达千斤的大盖子,以人力根本掀不开揭不掉,徐凤年意识逐渐模糊,仍然攥紧手中要以绿水亭剑诀雕刻棋子的鹅卵石,昏迷中,没来由想起了二姐徐渭熊那句“天地大火炉,谁不在其中烧”,没来由想起当年年少贪玩在湖中几乎溺水而亡,没来由记起第一次提刀杀人的血肉模糊…… 是要死了吗? 徐凤年昏迷过去。手中鹅卵石尽数掉落。 王小屏去了趟黄庭峰,却没有杀人。 龙虎山三人识趣下山,剑痴那一剑,委实恐怖,倒不是说三人没有一拼之力,只不过在武当山上,王小屏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他们胜算太小。 王小屏来到洗象池畔,闭眼枯坐,膝上桃木神荼跳跃不止,嗡嗡作响。 世子殿下被交织如莲座的金气托起,悬浮于水面上,瀑布冲击在头顶。 王小屏不去看。 以他的脾气,恨不得一剑斩断那条瀑布,要知道这瀑布,可算是掌教师兄的一生修为了。 一昼夜后。 雷雨停歇。 山上气象清新。 通体泛红的世子殿下被洪洗象背去茅屋,额眉中心,倒竖一枚红枣印记。 王小屏负剑下山去了。 洪洗象和王重楼来到龟驮碑附近。 掌教老道士看上去气色如常,只不过洪洗象无比清楚大师兄已是回光返照的迟暮时分,最多不过两三年了。 年轻师叔祖苦涩道:“非要如此,武当才能兴起吗?” 老掌教坦然温言笑道:“倒也不一定,只不过我修不修大黄庭,有没有大黄庭,于武当何益?总不能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由我做掌教,实在是小材大用。 你是顺其自然的清淡性子,我这样做,也好给你一点压力,总是好事。你瞧瞧,连你的小王师兄都下山了,不出意外,以他的天资,加上这趟游历,将来可以压过吴家剑冢一头,到时候山上有你,山下有他,不说我们师父那句玄武当兴五百年,好歹能多些香火钱。你身上道袍穿了七八年都没舍得换,到时候便可以换一身新的了。” 洪洗象蹲地上叹息复叹息,无可奈何道:“这话你也就只敢跟我说,要是被其余师兄听了去,还不得被你气死。” 老道士大笑,毫无萎靡颓丧神色。 洪洗象沉默不语,托着腮帮眺望远山发呆。 王重楼轻声道:“徐凤年戾气虽重,可人倒不算太坏,你与他交往,我不多说什么,只是怕以后江湖和庙堂,就要不消停喽。” 洪洗象轻声道:“我可管不着。” 王重楼干脆坐在小师弟身边,愧疚道:“我这一撒手,你暂时就更下不了山了,怨不怨大师兄?” 洪洗象笑道:“当然怨,不过若不让我做掌教,我就不怨!” 王重楼哼哼道:“休想。怨就怨,到时候我也听不到看不见,你怨去。” 洪洗象摇头道:“大师兄,有点掌教风范好不好?” 老道士不以为然,他可不是那些龙虎山的老家伙,仙人之下都是人,辈分身份都是虚的东西,若不能立德立言,所有都是带不进棺材的身外物,何苦端着架子板脸看人几十年,不累啊。 王重楼突然轻声道:“小师弟,咱们比试比试?好多年没一较高下了,呃,是一较远近。” 洪洗象如临大敌,紧张道:“不好吧?” 掌教老道激将法道:“不敢?” 洪洗象年轻气盛道:“比就比!” 只见两位武当最高辈分的道士在小莲花峰万丈刀削悬崖边上,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撒尿!老掌教叹息道:“当年顶风尿十丈,如今年迈却湿鞋。老了,老了,不服气不行啊。” 洪洗象哈哈大笑道:“怎么样,比你远吧?” 老掌教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这件事,当年师父输给我以后,就跟我说哪天输给小师弟,就可以放下担子了。” 洪洗象苦着脸。 老道士望向远方,感慨道:“山不在高啊。只可惜我是见不到武当大兴那一天了。” 洪洗象嗯了一声,想要偷偷去拍大师兄的肩膀。 刚才手上沾了点东西,得擦干净。 大师兄拍自己肩膀为的啥?洪洗象一清二楚!老掌教巧妙躲开,怒道:“你这道袍比我的旧,师兄身上这件,可是崭新的!” 洪洗象讪讪缩手,气愤道:“忒不公平了。” 武当掌教开怀大笑,离开小莲花峰,遥遥传来一句话:“小师弟,以后若真要下山,可得气派些,给大师兄长长脸面。” 徐凤年醒来后头疼欲裂,摇晃坐起身,从床头拿起竹筒水壶喝了口泉水,去桌上拿起青瓷瓶倒入最后两颗丹药,将竹筒凉水一口喝尽,头疼感觉减弱,立即神清气爽,瞥见横放在一堆秘籍上的绣冬刀,伸手握住,便听刀身颤动的金石鸣声,这时候才发觉体内真气流转,百骸受润,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徐凤年下意识地想要抽刀,压抑下这股冲动。来到茅屋外,看到骑牛的在对着炉子生火,煮了一锅冬笋。 徐凤年问道:“我那几颗棋子是你偷的?” 年轻师叔祖装傻扮痴道:“不知道啊。”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还没出刀威胁吓唬,骑牛的便心虚地撒腿狂奔,两三斤冬笋都是他好不容易一锄头一锄头辛苦挖出来的,可逃命要紧,顾不上美味冬笋了。 徐凤年走到炉子前,把冬笋煮熟,拿了筷子慢腾腾地吃得一干二净,这才去悬仙峰下洞内,发现多了一小堆未经雕琢的鹅卵石,想必是骑牛的将功补过,笑了笑,靠壁坐下,遵循《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所述上乘剑势,拿绣冬刻出棋子,只是第一刀下去,力道过于飘忽,将一枚坚硬鹅卵石给划成两半,徐凤年愣了一下,不再急于下刀,盘膝静心,呼吸吐纳。 这一路行来徐凤年就已经察觉五根异常灵敏,此时更是感受到体内神气充沛而朗然洞彻,对于那先前只是道教仙术口诀的“一呼一吸息息归根谓胎息”,竟有点玄妙的感同身受,徐凤年睁开眼睛,自言自语道:“这便是大黄庭?” 骑牛的小心翼翼地出现在洞口,笑道:“是大黄庭。世子殿下可不能浪费了。” 徐凤年自嘲道:“浪费了。” 骑牛的摇头笑道:“这话说早了。” 徐凤年平静道:“茅屋里几百本书籍,都送给武当,你们肯不肯收?” 年轻师叔祖憨笑道:“收!” 徐凤年笑道:“以后每年给武当山黄金千两的香火钱,敢不敢收?” 骑牛的思量了一下,苦笑道:“不太敢。” 徐凤年一笑置之,挥手示意骑牛的可以消失了。洪洗象退出去,又走进来,轻声道:“世子殿下,偷棋子的事情,可别记仇啊。” 徐凤年轻声道:“滚。” 徐凤年花了半天时间适应持刀劲道,再去雕刻棋子便手到擒来,形状圆润,看着黑白两堆棋子,大功告成地长呼出一口气,不小心将棋子给吹拂乱套,黑白混淆在一起,徐凤年拿西蜀方言骂了一句,重新收拾,前往紫竹林,砍了两株罗汉紫竹扛回茅屋,劈开后,花了一天时间编织出两个棋盒,能做这个,是三年辛酸游历自编草鞋磨砺出来的不入流本事。将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分别放入,徐凤年看了眼秘籍尚未搬动的茅屋,腰间挎刀,双手端着棋盒去屋外看了几眼冷清菜圃,两位大丫鬟红薯、青鸟都静候在一旁,武当就只有洪洗象一人送行,与当初寥寥两人的迎接阵仗其实差不多。 徐凤年意料之中地被送到了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 徐凤年已经望见两百北凉铁骑披甲待行,回头望了眼莲花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心有灵犀的红薯娇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徐凤年笑道:“听潮亭里那个白狐儿脸登上三楼了没?” 红薯摇头柔声道:“还没呢。梧桐苑里都在赌这个,奴婢赌还有一年半,押注六两银子。绿蚁她们都觉得会更晚一些。” 徐凤年坐进马车,道:“那我押十两银子,赌白狐儿脸一年内上三楼。” 红薯给世子殿下揉捏肩膀,徐凤年靠着她的胸脯,打开棋盒,双指摩挲一枚棋子,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再重点。” 身上天然体香到了冬季便会淡去的红薯嗯了一声,眼神却瞥向梧桐苑中与自己最不对路的青鸟。 青鸟沉默不语,只是望向世子殿下眉心的视线,炯炯有神。 两位贴身婢女的心思尽在不言中。 两百铁骑入凉州,主城道百姓自觉散开,徐凤年中途停下马车,让红薯去一家十分钟情的酱牛肉铺子买些回来解馋。这里的熟肉最是入味,牛肉是北凉最佳,秘方酱汁更是首屈一指,黄酱桂皮老姜八角等材料分量放得恰到好处。不说其他,光是桌上那瓶老抽酱油,就有很多食客想吃完酱肉后顺手牵羊,可都没得逞过。徐凤年以往与李翰林、严池集几位损友为非作歹后,都要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翰林更霸道凶残,差点把整座百年老字号铺子给搬回去,若非徐凤年给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老掌柜说情,城内百姓就吃不到这份地道正宗了,当然主要还是照顾自己的刁钻口味。 最有意思还不是这酱牛肉,而是店里有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孩,据说是店老板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的闺女,总之关系可以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出奇的是这女孩头回入城,手中拎了个绳子,牵着一头黑白相间的憨态大猫,似熊非熊,似猫非猫,后来有学问的凉州士子好一番引经据典,才给探究出那是西蜀才有的“貘兽”,昵称熊猫,古书记载这貘兽好食铜铁,可这些年也没听说有过邻里的家门铁器给偷吃了,倒是常常见到那女孩手中拿着竹枝竹叶。 徐凤年游历归来,就再没见着女孩和那只大猫,游历前去铺子吃牛肉,都爱逗弄那女孩,李翰林几次想要偷酱油,都被她拿竹枝狠狠敲手,若非世子殿下阻拦,小女孩就要跟宠物一起被丢进兽笼了。 徐凤年等牛肉的时候,看到远处有个老乞丐靠着墙根瑟瑟发抖,脸色铁青,饥寒交迫,离死不远。富人都喜欢冬季,即便家中铺不起耗炭无数的地龙,也因为可以穿上舒适华贵的貂裘,出行更有面子。可天底下所有穷人,都是最怕这个季节的。 除了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徐凤年看到一个娇弱背影蹲在那边,她身边站着个披绿傧浅红色袈裟的小沙弥,不知说了什么,小和尚便急匆匆跑远。 徐凤年皱眉道:“虽说佛门派系众多,可披袈裟规矩都差不多,哪有小和尚穿这种颜色僧衣的道理,这是讲僧才能穿的,小和尚有资格给人说经讲法?再者,僧人外出,不是应该披通肩吗?那沙弥怎就偏袒右肩?” 因为北凉王妃一生信佛,世子殿下自然耳濡目染,对佛门规矩礼数十分清楚。 青鸟纠正道:“那小沙弥是偏袒左肩。” 徐凤年笑道:“哪里来的小和尚。” 对于僧人,在北凉恶名远播的徐凤年一直很宽容善待,每逢遇见都要打赏,一般而言大多僧人都会不接金银财物,徐凤年也不计较。以至于凉州城内许多算命术士都改行做了便宜和尚,管什么欺师灭祖,得到世子殿下的随手赏赐才是坦坦正途啊。 徐凤年突然眯眼,紧盯着一个道路中缓缓而行的中年密宗和尚,身披大红袈裟,面容枯槁,走到墙角那边,看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面露悲悯。 等穿着不懂规矩的小沙弥捧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火急火燎地跑到墙角,却只看到老乞丐脑袋一歪,离开人世。 密宗和尚弯腰伸手,握住那老人的手,替死者诵经。 小沙弥将肉包交给站起身的女孩,低头合掌默念。 徐凤年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有些感慨。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不管来自何方,将要去哪里。 伸手是禅。 低头也是禅。 红薯进入车厢,徐凤年突然觉得在武当山上想着就流口水的酱牛肉有些乏味,放在一旁,轻声道:“哪怕我得了武当掌教的大黄庭,也依然是更喜欢僧人多点,只悟两个禅的两禅寺,苦行僧辈出的烂陀山,怎么看都要比武当和龙虎更可爱。” 徐凤年准备按路回府,无意间看到女孩侧脸,愣了一下后心情大好,提起那包酱牛肉,起身笑道:“红薯青鸟,我去见一个熟人,你们先回去。” 徐凤年离开马车,站远了,等北凉铁骑全部离去,这才走向那边墙角。 徐凤年很喜欢那个不太熟的熟丫头,当年跟老黄走到琅琊郡最落魄的时候,便凑巧碰上了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自称要行走江湖做女侠的她身上还剩了点碎银铜板,已经很是可怜,跟徐凤年老黄不打不相识后,很大方地就请了顿大鱼大肉,然后彻底身无分文。三人一同寒酸苦闷了个把月时间,打打闹闹,一起偷鸡摸狗,倒也有趣,一般都是她望风,世子殿下和老黄冒险,逃跑的时候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妮子脚下生风。最后她说要去南边看海,就分开了,徐凤年只知道她姓李,喜欢自称李姑娘,若喊她一声李女侠,那就能让她饿着肚子都可以开心好几天。 徐凤年缓缓走去,李女侠身边怎么多了个小和尚? 她家总不是寺庙吧? 想着这个,一手提牛肉的徐凤年却握住了绣冬。 那个密宗和尚,不简单。 走近了便听见很有李姑娘风格的言语,她在那里双手叉腰地教育小沙弥,“笨南北,说了多少次了?你可以喊我东东,或者西西,就是不准喊我东西!东西东西的,不难听?” 身穿绿傧浅红色袈裟的小和尚唇红齿白,相貌十分灵秀,连三年前的徐凤年都能瞧出他的根骨清奇。只听小和尚弱弱地说道:“东西,我觉得你这名字挺好听啊。” 已经不扎两根朝天羊角辫的李姑娘伸手拧着小和尚耳朵,羞愤道:“你再喊一声试试看?” 小和尚一点不懂见风转舵,傻愣愣地道:“东西。” 小姑娘气疯了,跳起来敲了一下比她个子高一些的小和尚脑袋,“笨死了!比徐凤年笨了一千倍一万倍!” 徐凤年嘴角勾起。 看吧,世上还是有人独具慧眼的嘛。 小和尚嗫嚅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喊你李子,你又要打我。” 小姑娘气势汹汹地反问道:“那我问你,出家人可以喜欢女孩子?和尚要戒色,懂不懂?” 小和尚倒不是真笨,眼睛斜望向天空,装作没听见。 小姑娘转头看了眼咽气没能吃上肉包子的老乞丐,神情有些苦闷。 小和尚小声道:“买了包子,我们身上都没钱了。我溜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没带多少,你花钱又……” 他终究是没敢把“大手大脚”四个字说出口。 小姑娘来气了,怒道:“早跟你说了我爹的私房钱藏在床底托钵里,你不知道多偷些?你不是笨是什么?” 小和尚心虚道:“偷多了,回寺里,师父会罚我给你娘买胭脂水粉的。” 小姑娘听到胭脂水粉,便有了兴致,不再计较称呼的问题,眼珠儿滴溜溜转。 小和尚一见她这般模样,赶紧说道:“真没钱啦。” 小姑娘唉声叹气起来。 站在他们身后的徐凤年出声笑道:“李姑娘,要胭脂水粉?我给你买。凉州城里最大的胭脂铺里有皇宫妃子们都用的‘绿燕支’,不贵,我买都不用花钱。” 小姑娘猛地转身,看到不再蓬头垢面麻衫草鞋的徐凤年,一下子没认出来,打量了许久,才使劲蹦跳了一下,惊喜道:“徐凤年?” 徐凤年提了提酱牛肉,笑道:“可不是?” 小姑娘拍了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脯,终于放下心,笑容灿烂道:“记得你说是西凉人,我还怕到了凉州找不到你呢。” 徐凤年微笑道:“放心,到了这儿,找不到我比找到我更难。” 小姑娘不去深思,只是高兴。 小和尚见到徐凤年并无反应,只是在那里头疼一笼肉包如何处置,他自己当然不能吃,李子也不爱吃。 徐凤年刚想带小妮子去那家视自己若豺狼虎豹的胭脂铺,下意识绣冬刀就要出鞘。 密宗中年和尚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和尚用拗口的口音问道:“你就是徐凤年?北凉王的长子?” 徐凤年笑道:“你是?” 和尚语调平静道:“贫僧自西域烂陀山而来,想请世子殿下往烂陀山而去。” 烂陀山? 那里有一种让人崇敬的极端,入烂陀山前的人物许多俗世身份都高不可攀,可能是甘露饭的国王,兴许是师子国的王子,或者是孔雀王朝的皇族,一个比一个煊赫显贵。只不过进入烂陀山苦修后,出世后再入世,便跌入尘泥,与普通僧侣无异。烂陀山戒律繁多,不可穿绸缎,袈裟不可褶皱,不能饱腹,睡觉只可曲腿蜷伏于三尺见方的布垫上,规矩之多,足以让中原人士瞠目结舌。 徐凤年听说了有关烂陀山的传奇,例如有游历僧侣在路旁见到遗失物品,便在物品周围先画一个圈,然后坐于一旁,往往会苦等几日都无果,不过一般而言烂陀山和尚画了圆圈的东西,不会有外人起贪恋。更有甚者,烂陀山至今还活着一个已经画地为牢三十四年的老和尚,问题是世人都不知道这位活佛转世的得道高僧到底在等什么。 因此前往烂陀山修行过的和尚等于镶上了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都吃香。一些剃了头发装秃驴的假方丈,都喜欢开口第一句便是“贫僧自烂陀山而来”。 烂陀山修行极苦,收徒极严,故而总共三百来人的寺庙,却能与弟子遍天下的两禅寺分庭抗礼,一东一西,交相辉映。 这个红衣和尚说来自烂陀山,徐凤年相信,一半是因为他方才伸手诵经的光景,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另一半则是感受到和尚的气机流淌如大江东去,光看和尚的言行举止气度,是不动如山的静,可内里,却是江河奔腾入海。 徐凤年虽说对烂陀山以及僧人十分好感,可要说强行把他这个世子殿下拐带去西域,这没的商量,于是阴气森森笑问道:“我如果不去?” 绣冬刀即将出鞘。 这下山第一刀,徐凤年有把握将一整面墙壁都劈碎。 他如何都没料到那和尚仅仅是不温不火说道:“贫僧可以等。” 徐凤年握刀的大拇指习惯性摩挲刀柄,问道:“等?” 面容肃穆的和尚绕着徐凤年走了一圈,便安静地退到远处,没有任何要绑架或者是阻拦他的意图。 不仅徐凤年感到荒唐,连看戏的小姑娘都觉得无法理解,她觉得还是自己家里那些蹭吃蹭喝的和尚更有意思,烂什么陀什么的那座山太乏味了。 小姑娘终于回过神,望着徐凤年小声问道:“徐凤年,你是那谁谁的儿子? 那你岂不是世子殿下?” 谁谁,想必就是徐骁了。 不论道门佛门,不论男女老幼,只要身在江湖中,似乎就没谁敢直呼大柱国徐骁的名字。 还提着酱牛肉的徐凤年笑问道:“怕了?后悔认识我?” 小姑娘哈哈哈连笑三声,可怎么看都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徐凤年瞧着倍感有趣,也不揭破。以前一同行走江湖,遇到状况,这妮子也从来都是输人不输阵,骂人最凶,跑路最快。 小和尚弱声弱气说道:“东西,我们走吧,反正人已经见着了。再不回寺里,师父师娘就又要跟方丈打架了。” 小姑娘看了看徐凤年,再瞧了瞧小和尚,似乎在绿燕支和回家中艰难抉择,一双秋水眸子却是下意识在香喷喷的酱牛肉上打转。徐凤年不想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为难,二话不说就把酱肉交到小姑娘手上,转身便走,“等我片刻,先把牛肉吃了,再让徐凤年送你一程,没理由到了凉州还要饿着肚子出城。” 徐凤年走向城东胭脂铺,路经牛肉铺,看到一位个子蹿高不少脸孔依然稚嫩的女孩,拎着一根竹枝,坐在门槛上看自己。 他急于购买胭脂,没有打招呼。那绿燕支之所以出名,还是由于二姐徐渭熊的一首咏秋诗,徐凤年在胭脂铺里白拿,掌柜倒也心甘情愿,再说了以往世子殿下带凉地大小花魁去铺子里拣选胭脂,若相中胭脂的花魁们由衷高兴,世子殿下都要打赏些银两给铺子,说到底,挂“青梅”牌匾的胭脂铺还是赚大亏小。徐凤年到了铺子,挑了一盒绿燕支和两盒贵妃桃,扬长而去,铺子里众人都噤若寒蝉,几个带侍妾来一掷千金的富家翁更是低头不语。 那边,小和尚看着双手满嘴都是油腻的小姑娘,提醒道:“这就是徐凤年? 他可是世子殿下,似乎口碑很不好。” 小姑娘撕咬着酱牛肉,豁达道:“我也不好看,徐凤年看不上。” 小和尚急了,道:“谁说的?” 小姑娘没理会青梅竹马的焦急,嘿嘿道:“娘告诉我以后找闺中好友,不能找太漂亮的,会把男人抢走。找相公,也不能找太英俊的,容易招蜂引蝶,我算是半个出家人,杀生太多也不妥。” 小和尚不得不搬出靠山,问道:“东西,你忘了师父师娘是怎么说寺外男女的了?” 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当然记得啊,我爹说寺外的男人,都是手裂虎豹杀人越货的恶汉。我娘说寺外的女子,都是口蜜腹剑蛇蝎心肠的毒妇。笨南北,你傻啊,我爹娘这么说,是吓唬我呢。” 又笨又傻的小和尚默然不语。 小姑娘歪头问道:“你讨厌徐凤年?” 小和尚摇头道:“东西喜欢,我便喜欢。” 小姑娘嗯嗯了两声,话好听,就不去计较“东西”这个名字难听了。 徐凤年把胭脂带到,看见小姑娘拿袖子抹脸的俏皮模样,将东西递到小姑娘手中,笑道:“送你了。” 小和尚看着小姑娘欢天喜地的神情,也不恼,只是老气横秋地叹息了一声。 小姑娘犹豫了一下,“徐凤年,那谁谁在王府上吗?” 徐凤年笑道:“得过两天才能从北边边境赶回来。” 她蹦跳了一下,“那去你家瞅瞅呗?” 徐凤年哭笑不得。 接下来才更让徐凤年见识到这位女侠的神经之坚韧。到了北凉王府门口,她瞥了瞥两尊镇国狮子,煞有介事道:“可惜我家门口没有。” 进了王府大门,看到一路绵延到清凉山山顶的雄伟建筑,她喃喃道:“挺大哟,都有我家一半大小了。” 看到活水湖和听潮亭,她嘻嘻笑道:“喜欢这池子,我家池塘可没这气势。笨南北,你用心些跟我爹学本事,早早学会搬山移海的功夫,把这池子搬回去。” 徐凤年大度笑道:“搬去好了。” 小和尚轻声道:“东西,咱们寺是你的家,但不是你家的。” 小姑娘瞪眼道:“有区别?” 小和尚显然不是能在她面前坚持己见的家伙,小声道:“是吧?” 小姑娘问道:“那我问你,白马是不是马?” 自认在寺里误上贼船才跟了师父学佛法的小和尚就更不确定了,重复道:“是吧?” 徐凤年把这对孩子安置在梧桐苑附近的一座院子里,足见他对小姑娘的重视。这一路,徐凤年没敢多看她,生怕吓坏了这位嘴上总是喜欢神神道道的小女侠。不打量小姑娘,那就只好观察小和尚了。那身绿傧浅红色袈裟准确无误是释门中讲僧的装束,虽比不上朝廷赐予得道高僧的绯衣紫衣两种,却也是相当罕见。披此袈裟者,有三大功德在身,得天龙护佑、众生礼拜与罗刹恭敬。徐凤年越发好奇小姑娘所谓的家是哪座寺庙。 徐凤年坐在院中,小姑娘对住处欢喜万分,在屋里兴奋得跑来跑去,袈裟并非偏袒右肩而是左肩的小和尚蹲在一架秋千旁,望着晴朗天空发呆。 红薯静悄悄来到世子殿下身后。 下山后徐凤年便已得知白发老魁败了使斩马刀的豪侠魏北山,双双离开北凉。武林中轩辕世家在袁左宗和禄球儿的打压下已然苟延残喘。小人屠陈芝豹在边境上又捞得泼天军功。 徐骁马上要回府。 二姐徐渭熊似乎也要回家过年了。 徐凤年无比肯定,二姐这趟是专程来骂人的,骂徐骁管教不严,更骂自己吃饱了撑的去练刀。 徐凤年揉了揉始终火烫的眉心,自嘲道:“红薯,可以准备棉花了。” 红薯笑着答应下来。 王府内,谁不怕徐渭熊? 徐凤年转头看到小姑娘提着衣角,扭扭捏捏走出屋子。 她脸上红妆该有半斤重吧? 小和尚瞪大眼睛。 红薯撇过头,实在有点惨不忍睹哪…… 徐凤年起身笑道:“真好看。” 大概是从小便住在寺里,小姑娘听到徐凤年的赞赏后,生平第一次擦抹胭脂的她如释重负,她刚想笑,脸上的脂粉便簌簌往下掉落,心疼呀,于是重新板着脸,怯生生地站在秋千边上。小和尚呆若木鸡,大概是没认出眼前这位妖精是他最爱慕欢喜的姑娘。红薯作为梧桐苑大丫鬟,画眉涂粉俱是一流手工,看到小姑娘这般暴殄天物,而世子殿下又为虎作伥,实在是想笑又不敢笑,只好忍着站远再站远。小姑娘虽说相貌、气质、举止都普通,可毕竟是殿下请进王府的贵客,不可不敬。徐凤年还要去听潮亭,就让红薯给小姑娘“稍稍”纠正一下,几盒胭脂钱不算什么,总不能真的出去吓人,现在是大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的话…… 去阁顶见师父李义山前,徐凤年先去二楼找到白狐儿脸。白狐儿脸此时正站在梯子上翻阅书架上层的秘籍,春雷刀挎在腰间,刀柄上系着一根红绳。徐凤年从武库里搬去武当的书籍,都由白狐儿脸帮忙挑选,两人虽都是练刀,不论刀术高低,还是刀法造诣,白狐儿脸都超出徐凤年许多,两人的修为高度就像此时此刻,一人在梯顶,一人在梯下。白狐儿脸做事极为专注用心,不管做什么事情,力求通透到底,徐凤年便等他看完秘籍。 白狐儿脸下了梯子,打量了一下一年没见的徐草包,最终视线定格在世子殿下眉心位置。徐凤年的皮囊无疑十分出彩,典型的丹凤眼卧蚕眉,坏笑起来更显风流倜傥,只不过游历中与白狐儿脸相遇时是人生最落魄时,但偶尔在溪涧洗去满脸泥垢,连白狐儿脸都会讶异这草包相貌的确不俗,就是气质不太匹配,吊儿郎当。如今不择手段练刀,似乎不太一样了。到底有什么不同,白狐儿脸没有问话,直接就春雷一刀撩出,霸气凌然。 本是同根生的绣冬顺势劈下。 春雷炸开一般的白狐儿脸见一刀无果,咦了一声,“你在武当学了上乘剑术?” 徐凤年缓缓将绣冬放回刀鞘,握刀的右手发麻,嘻嘻笑道:“没学,只不过牛鼻子老道给了我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我闲来无事就拿里面的剑招套在刀法上,你有兴趣?这是一本武当走剑的密典,不能带下山,但内容都被我记下了,我帮你摘抄一份?” 白狐儿脸也不客气,点了点头,率先走到二楼外廊,徐凤年尾随其后,白狐儿脸轻声道:“中原旧九国的天下,几乎就是门阀豪族的天下,士族如林。琅琊王,甲阳谢,武康姚,博陵崔,庐江何,都是富可敌国的巨族。大柱国若只是摧城拔国,坑杀降卒几十万,将敌国皇帝老儿刺死也好,吊死也罢,这些在某些人眼中都不算什么。可徐骁却做成了挟泰山以超北海的事情,将十个豪族摧毁了将近一半,南唐武康姚氏全族不分老幼尽死绝,东越庐江何氏只剩下孤儿寡母二十余人,这才是离阳王朝最乐意见到的。” 徐凤年疑惑白狐儿脸为何说这些,道:“这些我都知道,师父提起过。” 白狐儿脸笑道:“你放心,我出身北莽南宫世家,与你无怨无仇。与你说这个,是想说被士族豪阀保持两百年的大正九品制。” 徐凤年点头道:“如今天下高手,似乎便是遵循这个规矩来排名,倒也省力。” 白狐儿脸轻声道:“与天下第一空悬一样,大正九品制一般情况不评上上品,即世人眼中的圣品,唯有圣人才有资格。” 徐凤年笑道:“对,但我听说几十年前出了个天才英博、超拔不群的谢家士子,武学造诣更是超凡入圣,与我师父一起评点了江山。李义山作将相评、胭脂评,谢家那位中流砥柱则作了对江湖人来说分量更重的武评;至于文评,只完成一半,便死了。我二姐似乎有续评的意图,奈何她也说暂时力所不逮,与谢家大才差距还远。” 北谢南李的风头,当年那可是举世侧目。 白狐儿脸平淡道:“那人是我父亲,死了。武评中上榜的要杀他,没有上榜的,也要杀他,没理由不死。” 徐凤年一脸震骇,苦笑道:“难怪你要做天下第一。” 白狐儿脸看了眼徐凤年,缓缓道:“你现在招式中下品,刀势中上品,内力上下品,要追上我,不是没可能。” 徐凤年愣了一下,“真的?” 白狐儿脸嘴角微微翘起,“如果我四十岁以后停滞不前,你就有可能了。” 徐凤年趴在栏杆上,柔声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实诚,像老黄。” 白狐儿脸瞥了眼并未蒙尘的绣冬刀,心中最后那点细微遗憾烟消云散,轻轻道:“你还能骗得过天下人几年?” 徐凤年感慨道:“好歹得等我全盘接下北凉三十万铁骑才能露馅儿。我若不是个败家纨绔,京城那位怎能睡得安稳?他睡不安稳,又岂会让我徐家睡得舒坦?毕竟这整个天下还是由他做主。徐骁是积攒下了这份家业,可与天下士子作对,与江湖为敌,朝廷庙堂那边也没几个靠得住的盟友,这些年北凉内部被不断分化,匆匆领旨赶赴京城的严池集的父亲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李义山说我若太聪明了,肯定活不久,至少也活不痛快,最好的下场就是去京城当个质子,可如果太笨,装得过火了,不消等徐骁去世,北凉铁骑就要散。说简单点,连我的凤字营八百骁骑都只知陈芝豹,世子殿下如何,他们根本不上心。” 白狐儿脸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似乎王侯世家更是如此。” 徐凤年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绣冬刀刀柄,“没关系,我还有两年时间逛荡,说不定马上就要去江湖走一趟,等玩够了,再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握在手里。” 白狐儿脸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细节,问道:“怎么了?” 白狐儿脸冷着脸返回阁内。 徐凤年看着白狐儿脸潇洒的背影,再低头看着绣冬,似乎有点明白了,敢情是恼火自己跟绣冬过于亲密了?他哑然失笑道:“这绣冬是杀人的刀,又不是女子闺房物品,还不许我多碰了?再说了,都赠予我了,我就是抱着睡觉捧着上茅房也在理嘛。” 阁内传来一声冷哼,一架书柜被春雷劈塌。 徐凤年火速上楼,见到了日渐枯瘦的李义山,他愈发脸白如雪,看得徐凤年心惊胆战。 大隐隐于北凉王府的国士轻笑道:“早知道便不让魏北山离开北凉,正好给你练刀。” 徐凤年问道:“听说老魁打赢了魏北山?” 李义山咳嗽了几声,拿起青葫芦酒壶喝了口烈酒,气息趋于平稳,道:“魏北山只是中中品的武夫,对上距离上上品只差一线的楚狂奴,惨败并不奇怪。” 徐凤年好奇问道:“这上上品高手,天底下当真就只有十人?” 李义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略带讥笑道:“所谓武道上上品,与当年士子上上品没法比,不值钱。”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南宫仆射说他是与师父齐名的谢家天才……” 李义山哈哈笑道:“这还需要他说?我只看一眼,便知道答案了,那个被你称作白狐儿脸的小子,不仅与谢观应不仅长得像,更神似。我若认不出,就是睁眼瞎。我这会儿正好奇这小娃娃是男是女,按照谶纬推算,谢叔阳的确是该有个儿子,可这白狐儿脸长得实在不像男子。” 对于白狐儿脸的称谓,李义山颇为认同,也就随口用上,并不觉得荒唐。 徐凤年深以为然道:“就是,我当初也打死不信,如果是男人,太可惜了!” 李义山点了点头,摇头啧啧了两下,脸上泛起一些好不容易带上点人气生气的笑意,不再一味死气沉沉。 这对师徒,不愧是师徒。 徐凤年正了正坐姿,凝重道:“今天回城碰到一个自称来自烂陀山的和尚,说要带我去西域。” 李义山喝了口酒,道:“这龙守僧人在西域名气可不小,师从一位密宗金刚上师习《金刚顶瑜伽经》,翻译密宗经典六十余部,一百一十卷。烂陀山他这一脉极为厉害,再上一代便是得证不死虹光的大成就者。” 徐凤年无奈道:“再厉害跟我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摆出山头名号,就要我出家做和尚吧?” 李义山笑道:“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你去了才知道。” 徐凤年苦笑道:“师父,就别挖苦我了,那密宗修行,堪比吴家剑冢,每日四次上殿,最早一殿从深夜开始,上殿时不论寒暑都不准穿靴子,赤脚上殿。每天睡眠不足两个时辰。有时到法园去修炼,要席地坐在石子铺成的座位上,冬夏都不例外。若说让我去那边练刀一两年,如此吃苦,我也认了,可让我去成天背诵经书,还是杀了我吧。” 李义山微笑道:“你可知这龙守的上师是谁?” 徐凤年一头雾水。 李义山大笑道:“这人是烂陀山唯一的女性密宗上师,据说不仅佛法无边,而且美貌极为动人,被誉为人间观音。只等双修,便可证道。” 徐凤年震惊后,坏笑道:“这么说来,还是跟我有关系最好。” 李义山笑意古怪。 徐凤年小心翼翼道:“怎么了?这位烂陀山的观音菩萨杀人不眨眼不成?” 李义山摇头道:“慈悲心肠。” 徐凤年更加好奇。 李义山大笑咳嗽道:“这尊菩萨,今年已经四十二岁。刚好是你两倍年纪,真巧。” 徐凤年霍然起身,就要提刀出去跟那烂陀山的死和尚拼命。 对凡夫俗子而言,烂陀山有两点最为诱惑人心:一是可以立地成佛;二是男女双修。至于真假,因为世人离烂陀山太远,传经布道中难免以讹传讹,真相早已模糊不清,加上烂陀山从没有人出来辩解,就成了值得推敲的未解之谜。徐凤年倒是很支持烂陀山的不言不语,与其把话说透说死,还不如留个念想。 徐凤年先去武库三楼找到守阁的九斗米老道士魏宝相。这一楼有一套定时更新的人物谱。徐凤年先找到佛教卷,佛门大小二十余宗派,烂陀山高居密宗第一,因此密宗首卷便是。徐凤年很容易便翻出那位密宗上师,头衔很长,什么大慈法王、补处菩萨,看架势,她与排在前两位的老和尚的地位相差无几。 她出身于中天竺王族,年幼便追随高僧游历十余国,译出典籍无数,最出名的当属《大乘起信论》。史料记载她除了师从王种吉祥子大圆满法,也曾到中原学习天文历法,与中原佛门五家七宗都有接触,可见她绝非坐一山而观天。 谱册中专门插放有一张女菩萨年轻时的画像,栩栩如生,果然是明艳动人,徐凤年将这份秘录交还给魏姓老道士,唉声叹气道:“四十二岁啊。就是年纪大了点。” 一路叹息着出了听潮亭,看到青鸟身着一身青衫,恭候在台阶上。在徐凤年看来,这位大丫鬟就差一柄好剑了,就青鸟这气度风仪,外边的女侠根本没法比。她见到徐凤年,恭敬轻声道:“那僧人站在王府门口。” 徐凤年走向湖心亭榭,笑道:“把他带到这里,我要会一会这密教和尚。顺便让下人备些斋饭,湖这边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在等人的空当,徐凤年闭目凝神,起先是咀嚼那些王府密探收集来的烂陀山秘闻,别看烂陀山才两三百人,却是派系林立,各有信徒万千,像龙守和尚所在的密宗红教一支,烂陀山才三人代言,山外却是数百万信众。 脑海中最终定格于那位女性密宗上师的画像上,徐凤年摇晃了下脑袋,暂且搁下这档子事。既然已经下山,就得开始为自己精打细算,武库是死的,人是活的,学白狐儿脸遍览武学秘籍,不怕贪多嚼不烂,以后与人对敌,多知道一点出招套路,就多一分保命的机会,这跟手谈初学者多半需要死记硬背围棋定式是一个道理。套路这玩意,自然是多多益善,徐凤年不敢说自己悟性如何,记性确实是连二姐徐渭熊都无法媲美,若非如此,也不能跟李义山没有棋子没有棋盘地悬空下棋。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要像白狐儿脸那样阅尽武库全书不现实,可由他筛选,每天给我两三本,总不是难事。总有一天要把天下宗派的镇门秘籍都看尽。 下山时骑牛的给掌教王重楼传话,大黄庭龟息于体内,想要全部化为己用,要独自修齐三黄庭,就需要龙虎山上的几本东西。借?都是秘不外传的东西,多半借不到。偷?就我目前这刀法,难。抢?这两个道教圣地,没有六七千精悍北凉铁骑根本别想冲上山,想踏平的话,怎么都要一万三四千的样子吧。没上武当前,觉得万把人数的铁骑就可以把整座江湖都来回碾压几遍,确实是小看天下英雄了。哪怕是徐骁,没京城旨意,擅自调兵五百人以上出凉地,一概视同造反。” 姜泥要是在身边,听到这种将铁骑与江湖挂钩的疯言疯语,十有八九又有忍不住拿神符往世子殿下身上戳洞的冲动了。 体态风流腴美的红薯端了些精致斋菜过来,湖畔附近已经不见人影。在王府,世子殿下的话,再混账,也要比圣旨管用。 徐凤年对这个一起长大的丫鬟姐姐没有什么猜忌心,自顾自说道:“是时候培植党羽了。没点牢靠班底,怎么闯荡江湖?找个机会跟徐骁摊开说?” 烂陀山龙守僧人在青鸟带领下来到亭内,徐凤年伸手示意和尚自己动手。身披大袈裟的大和尚也不客气,但仅是拣了点食物放入嘴中,异常细嚼慢咽,别说饱腹,塞满牙缝都难,密宗修行,仅这一点,便苦不堪言。西域十四大小邦国,排斥百家学术,独独尊崇密宗,有红、黄、白三教。当年中原九国乱战,追根溯源是上阴学宫的儒生门在那边舌战,而西域则是红、黄、白“三国”演义,更像是神仙打架。黄、白二教素来势大,红教偏向遵古,九乘三部教法,一丝不苟,最重心部修习大圆满法。龙守和尚的上师,便是密宗历史上破格而立的第一位女性法王,那些个明妃不管地位如何崇高,在根本上就无法与她相提并论。 徐凤年开门见山道:“六珠上师要与我双修?” 龙守和尚神色平静,点了点头。这和尚说到双修,面无表情,反而是万花丛中过的世子殿下倍感荒谬,连红薯和青鸟都面面相觑,一脸匪夷所思。 徐凤年疑惑问道:“所有密宗上师都是不修男女双身修法,便不可成就法身佛、报身佛?” 身披大红袈裟的中年和尚表情依然木讷,一板一眼地回答:“已离欲者方可修证无上瑜伽,无上瑜伽乃度上上根器者。” 徐凤年头疼,问道:“为什么找我?” 和尚摇头,摆明了连他也不知道内幕详情。 如此一来,徐凤年脑袋被茅房门板夹了才会去烂陀山。四十二岁,对菩萨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可对活生生的人间女子来说,真心不小了。保养再好,也不是徐凤年能接受的。 这还是其次,密宗红、黄、白三教近年来斗争愈演愈烈,既然秘录上说六珠上师双修便可大圆满,势力更大的黄、白二教会傻乎乎地让红教获得这种轰动西域的无量功德?说不定徐凤年还没到烂陀山,就被和尚们剥皮抽筋了。要知道有些密宗喜欢把削去天灵盖的骷髅头当驱鬼招魂的法器,至于人骨袈裟、人皮手鼓什么的在史书中也屡见不鲜,听着就毛骨悚然。那位六珠菩萨是很厉害,被尊奉为根本上师,并且红教信徒坚信她是阿弥陀佛和观世音菩萨等身口意三密金刚化现。所谓六珠,传闻是指她有六种变身法相——观自在上师、莲花王上师和忿怒金刚上师等,听着是很天下无敌,可再了得,还不是老老实实排在烂陀山几位老和尚后面吃灰尘? 徐凤年信不过这个在黄、白二教夹缝中求生存的红教。除了怕死,更不希望这烂陀山和女法王打乱自己的雏形布局。 打死不去是一回事,平白无故跟密宗红教交恶是另一回事。能周旋一下是最好,何况烂陀山出来的和尚都是块宝,徐凤年挤出笑脸解释道:“我暂时脱不开身。” 和尚还是那句屁话:“小僧能等。” 徐凤年好奇问道:“能等多久?” 和尚缓缓道:“还有三十一年。” 徐凤年差点吐血。 好变态的耐心。以后还是尽量不要跟烂陀山打交道了。万一被谁记仇,这辈子都要不得安宁。 似乎愿意等到徐凤年子女都长大成人的龙守僧人没有逗留王府,却也没离开城内,以北凉对僧人的宽容善待,想必这位烂陀山古怪和尚饿不死。 徐凤年坐在凉亭内,嘀咕道:“莫名其妙。” 红薯打趣道:“殿下,要不就从了那位密宗上师吧?” 徐凤年仰头叹息道:“四十二岁的老姑娘了!她老人家老牛吃嫩草也不是这个吃法啊。” 红薯坐在世子殿下身侧,纤手揉捏,力道巧妙,妩媚娇笑道:“说不定那位女菩萨驻颜有术。” 徐凤年瞪了她一眼。 青鸟淡然道:“今天是放牌日了。” 徐凤年来了精神,“有大鱼上钩?” 青鸟平声静气道:“城里聚了两拨儿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为首几人有三品武力。” 徐凤年遗憾道:“要是以前就是大鱼,可现在本世子已经见过了大世面,唉。算了,聊胜于无。” 红薯莞尔一笑。 这位世子殿下从小到大就有层出不穷的玩乐点子,大概是大柱国徐骁疏于管教或者说是刻意放纵的结果,没有任何收敛迹象。事实上,大柱国这十几年只开口说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便是十年不许碰刀,加上另外一事后便从未怎么教导徐凤年该如何做人、如何行事,纨绔败家也好,游手好闲也罢,都是徐凤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国士李元婴更是小事不管,以前二姐徐渭熊在家还好,有人能镇压着世子殿下,等她去了上阴学宫求学,徐凤年便如脱缰野马,为所欲为,可劲儿拈花惹草,一掷千金买诗文,豢养恶奴扈从,对仇家关门放狗,玩得不亦乐乎,难怪离开凉地功成名就的士子们都破口谩骂这个世子殿下不学无术无赖至极。 徐凤年笑眯眯道:“吩咐下去,今晚不玩外松内紧的花样,都一口气放进来,这群上钩鱼虾既然是趁徐骁不在潜入城内,多半是冲着我来的,到时候我就在这里等着。青鸟,请出府上剑士一名、刀客一名,我要观战。这帮亡命之徒身处死地耍出来的招式,最是灵活,比起秘籍上的僵硬文字,更有益处。” 青鸟安静离去。她办事,无论大小,总是滴水不漏。 红薯伸出一根青葱食指,想要去抚摸徐凤年的猩红眉心。 徐凤年握住她胆大包天的手指,笑道:“造反了?” 红薯撒娇道:“就摸一下。” 徐凤年摇了摇头。 红薯眼神哀怨。 徐凤年没有去怜香惜玉,收敛神情,一脸苦相皱眉道:“二姐要来了,王府就要打雷下雨了。” 徐渭熊不光对西楚亡国公主姜泥是一座大山,哪怕是红薯这般好说话并且不去争什么的大丫鬟,听到世子殿下提及二姐徐渭熊回府,都感到一阵烦躁,只不过这股郁闷被她掩饰得很好,若说演技,以新鲜人血做胭脂涂抹的她似乎比徐凤年更加炉火纯青。世子殿下继承了大黄庭修为,对佛道两门的气机流转有种后天的敏锐感知,对一般高手也有年轻师叔祖所谓“一羽不加,蝇虫不落”的玄妙感应,可依然没有察觉到身边红薯并非仅是一尾需喂食才丰腴的锦鲤。王府内里乾坤博大,种种离奇门道,连少年时代便在清凉山住下的世子殿下都不敢说都看到了,起码那听潮亭九楼,地下两层连入口都没找到。当年他和二姐两人爬上爬下敲墙凿壁都没能成功,徐骁乐得子女两个在家中忙碌,省得给他出府添乱。次女徐渭熊擅长阳谋,长子徐凤年诡计迭出,只要这两个家伙待在一起嘀嘀咕咕,连大柱国都心惊肉跳。 徐凤年打算晚饭和东西小姑娘以及南北小和尚一起吃。去的路上,双手连绵画圆,府上仆役奴婢看到只觉得有趣,名堂没瞧出半点,但嘴上都吹捧世子殿下武功盖世。徐凤年若是遇上姿色中上体态婀娜的丫鬟,便会揩油两下。红薯跟在身后,不以为意,小小丫鬟就敢争风吃醋,不小心在侯门豪族碰到性烈的主子,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红薯也不至于笨到去恃宠而骄,不想也不敢。说句不敢与人言的诛心话:看似多情的世子殿下才是真正的无情人。这一点,梧桐苑里绿蚁那些贴身婢女,恐怕都不曾发现。 可这不意味着红薯不打心眼儿里喜爱世子殿下,相反,这样的主子,才能让心高气傲不比青鸟逊色半点的红薯交心卖命。 徐凤年不清楚红薯的复杂心思,只是轻声笑道:“这套没名字的一百零八式,是骑牛的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儿摸出来的好东西,越练越有意思,需要腰沉太极,步走九宫,形意阴阳,手势和气机都纯任自然,这一圈圈可有大讲究,构成无端圆环,循环往复,气象万千,很适合温养内力,只可惜不能照搬到战场厮杀。红薯,你要喜欢,我教你。” 红薯加快了步子,在梧桐苑首屈一指的壮观胸脯贴近了世子殿下胳膊,一双秋眸烟雨朦胧,“那殿下可要手把手教奴婢。” 徐凤年头也不转,只是拿肘悄悄撞了一下红薯衣裳下的雪白乳鸽,随着她胸口一颤,风情便荡漾开来。明显感受到这股丰韵的世子殿下轻佻笑道:“倒是可以在你这儿画上一百零八个圆。” 红薯媚意天然,语气却是幽怨,“奴婢知道殿下只是动动嘴皮。” 徐凤年也不反驳,随口问道:“你觉得烂陀山到底是个啥意思?” 红薯认真思量一番,低声道:“奴婢倒是觉得双修是假,让白、黄二教与北凉铁骑为敌是真。” 徐凤年点头笑道:“一语中的了。京城那边早就对不服管教的西域密宗很有戒心,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理由下手,如果能有红教做内应,不排除咱们北凉铁骑再当一回棋子的可能性。至于双修证道,我查过秘录,是最近几年才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当不得真,尤其在我行冠礼后最为激烈,由此可见我是一块香饽饽,连密宗女法王都垂涎三尺。至于京城那位占据天底下最大棋盘的大国手,六十七个庙号、谥号中只瞧得上眼两个字:一个是‘高’,覆帱同天曰高,德覆万物功德盛大;一个是‘武’,戎业有光,开辟本朝最大疆土。想着死后千秋万代都被称作高武皇帝,已经差不多想到走火入魔了。” 红薯脸色微白道:“殿下,这话说小声些。” 徐凤年笑道:“没事,我敢说,可除了你,还没有人敢听。不说这个了,红薯,那小姑娘画眉如何了?” 红薯明显松了口气,“暂时只教会了她小山眉和螺子黛两种。小姑娘学得挺快。” 徐凤年哈哈笑道:“她只要想学,学什么都快。老黄教她烤鱼烤肉烤地瓜,学得比我还利索,若不想学,比如那编织草鞋、苦坐钓鱼,就是一百年都学不会。” 红薯看到眉宇清爽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世子殿下,怔怔出神。即便朝夕相处,她仍然极少看到这样的世子殿下。 原名红麝的她咬了咬纤薄嘴唇,然后跟着笑了笑,天生的狐媚尤物。 大柱国徐骁曾笑言,这小女子,便是进宫做了妃子都可争宠不败。 小姑娘刮去半斤脂粉后,学红薯画了合宜淡妆,果然比不抹红妆的她要艳丽许多,可在徐凤年看来,还是以前素面朝天的小姑娘更讨喜。 小和尚则一边念经一边偷看一边傻笑。 徐凤年替这小和尚所在寺庙的香火感到担忧。 红薯没资格上桌进食,徐凤年也不是那种宠溺丫鬟女婢便事事离经叛道的主子,和小姑娘、小和尚吃着素淡却美味的斋饭,问道:“李姑娘,什么时候回家?要过年了。” 小姑娘瞪大眼睛,受伤道:“徐凤年,你要赶人了?” 徐凤年哑然道:“哪里?我不是怕你爹娘担心嘛。” 小姑娘理直气壮道:“遇见你的时候,你还说这辈子饿死都不回家呢。” 徐凤年笑道:“气话气话。” 一直低头吃饭的小和尚抬头插嘴道:“东西,咱们真得回寺里了。” 小姑娘怒道:“闭嘴。” 这口头禅是她跟世子殿下学的。 小和尚狠狠扒了两口米饭,腮帮鼓鼓。 小姑娘红着脸道:“徐凤年,红薯姐姐下午教我画眉,听着比那贡品绿燕支还要金贵呀,这钱等我回家再补给你。” 徐凤年装模作样点点头,忍住笑意道:“好的,江湖上确实没听过有欠钱不还的女侠。” 小姑娘就喜欢这类言辞,得意道:“那是。” 小和尚心直口快,一颗小光头靠近青梅竹马多少年便相思爱慕多少年的小姑娘,忧心忡忡道:“东西,我好像听师娘说过你脸上这螺黛,死贵了,有个诗人还写过‘百金獭髓换得半两娥绿’,要是真还钱,估计师父的托钵就要空了。” 小姑娘惊讶地啊了一声,顿时愁眉不展,饭菜都没那么香了。 徐凤年看在眼中,也不出声安慰。 小姑娘是眨眼前阴雨心情眨眼后便是阳光普照的性格,吃过饭,这欠钱的烦心事就被丢到一边,拉着红薯姐姐继续去房内拜师学艺。在家里爹娘吝啬,舍不得给她买胭脂,笨南北舍得倒是很舍得,却没钱,都放出狠话说只要等他得道成佛,烧出几颗舍利子,就可以让她拿去换无数胭脂了,结果换来她的一顿拳头饱揍。徐凤年不太懂少女情怀,就不去房中掺和,看到小和尚脱下袈裟,拿着水桶木板蹲在院中清洗,显然是在小姑娘家里的寺庙做惯了牛马,动作娴熟。徐凤年蹲在边上,看着青绿袈裟上的一枚白润象牙圆钩,笑而不语。 小和尚紧张道:“殿下,这袈裟可不能抵东西的脂粉钱送你,我会被师父打死的。” 徐凤年笑道:“放心,我不要你的袈裟。你穿着很好。” 小和尚还是有些警惕。 徐凤年问道:“我记得‘方丈’曾是道教术语,‘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门十方丛林的领袖称号。怎的变成你们佛门的了?” 小和尚搓洗着袈裟,他是认死理的朴拙性子,没听出世子殿下言语里的调侃,一本正经回答道:“论‘方丈’二字出处,天竺经书《维摩诘经》要比道门《本命篇》早了一百年,再说了,师父告诉我,寺里的大方丈,虽然只是住在一丈见方的小卧室,却能容三千小世界和三千狮子林。你听听,比道教什么人心天心要厉害太多。我师父与人辩论就没输过,哦,就只是输给师娘。” 徐凤年无语道:“你们佛门是厉害,你师父更厉害。” 徐凤年看到青鸟站在院门口,起身走过去。 青鸟肃杀道:“据悉二郡主脱离了大队伍,单骑而来,那两拨儿江湖人蠢蠢欲动,准备往城外去。” 徐凤年摘下腰间玉坠,丢给青鸟,眯眼道:“这群人急着投胎?你去带上凤字营两百骑,别忘了持弩,给我射杀干净了。” 青鸟转身离去。 徐凤年站在门口。 门外杀机四伏,门内却是一片祥和。 小和尚将洗好的袈裟晾好,望向房内,“又是一个天晴的好日子。李子,师父说我没悟性,你也说我笨,咱们寺里两个禅,我都不修。你便是我的禅,秀色可‘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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