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凉歌再奠英灵 阴阳间喝酒换刀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白狐儿脸说了句几乎让徐凤年吐血的话,“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虽说三十万铁骑驻扎边境,铁甲森森,可北凉边境似乎总不得安宁。燕敕王、胶东王等几大藩王历年奏章都是千篇一律地报平安,唯独异姓王徐骁,每年都要跟朝廷诉苦,北莽也配合,隔三岔五就出兵扰境,一年一小战,三年一大战,互有胜负,久而久之,朝中清流便开始嚷嚷这是徐骁心怀叵测,列土封疆竟然还不满足。

这些自视王朝股肱、一国良心的士子多半被皇帝在殿上斥责几句,稍重的就“贬”出京城,往往在地方郡州攒够了资历,隔个五六年便能回调入中枢,委以重任,久而久之,再后知后觉的及第士子们都咂摸出这是条终南捷径了。这些年徐瘸子在天下学子心中简直就是一道绕不过的坎儿,不被骂上几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忠臣。今年年末最后一次殿议,新晋武英殿大学士温守心让家仆抬着棺材,一路抬到皇城门口,才五十岁不到的重臣,便带血书请死,以求清君侧。京城学子无不拍手叫好。

北凉,徐字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大柱国徐骁策马缓行,身边只有一位英俊男子,面如冠玉,书生意气却身披戎装。他不佩刀剑,只是空手,腰间系着一条羊脂美玉腰扣,显得卓尔不群。其余数位北凉赫赫骁将都要拉开落后一大段距离。

徐骁拿到一份从京城送来的密报,轻笑道:“清君侧?我离陛下可是离了好几千里。这帮老书生,就不知道省点气力回家去对付房中美妾。”

而立之年的清逸男子笑而不语,骑马于人屠徐骁身畔,神情自若,气势不输太多。天下百姓都说大权在握的北凉王之所以驼背,是背负着几十万不肯归乡的孤魂野鬼,之所以瘸腿,是被旧九国第一武将的冤魂所牵扯。这些寻常人家的津津乐道,自然会被以板荡臣子自居的士子们嗤之以鼻。徐瘸子行伍一生,受伤无数,哪里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魔头,分明只是个奸诈篡权的武夫,再者,徐瘸子多少年没有回过京城了?朝中除了上了年纪的老臣,绝大多数都不曾跟大柱国打过交道,甚至一面都没见过。天子脚下,谁会被这些虚名吓唬到?

徐骁握住缰绳,望向东北方向,拎着马鞭,抬臂指点了几个地方,感慨道:“太久没去那里,跟我作对几十年的老家伙们,老的老,死的死,好像已经没人记得我的心狠手辣了。现在这些小后生的死谏,热闹倒是热闹,就是少了点赤诚。再这么下去,迟早要书生清谈误国。西楚当年如何?那般得民心得士子心,前车之鉴啊。如今北莽彪悍,如狼似虎,觊觎离阳已久,敢说只要北凉铁骑一撤,就凭燕敕、胶东那些软蛋将卒,几次冲杀就要哭爹喊娘。东南蛮夷难驯,剿第则平,退则反,反复无常,难保就没有亡国的逆臣贼子在幕后煽风点火。西域戎民政教一体,响当当铁板一块,几乎油盐不进,这我不管,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好嘛,现在连那密宗红教都开始打我儿子的主意了,去她那边双修?这不成了上门女婿?这婆娘真是活腻歪了,信不信老子带着铁骑把她从烂陀山绑到北凉,给我儿做奴做婢!”

容貌神逸的男子笑容浓了几分,丝毫不怀疑大柱国长驱直入西域千里。铁骑往东不易也不妥,可若说马蹄往西踏去,朝廷十分乐见其成。

这男人言语不多,一手握缰绳,一手覆在腰扣上。这条螭纹玉带扣,渊源极深,雕有双螭搏杀争抢灵芝,是昔日天下四大名将之首叶白夔的心爱物,至死才被剥下,徐骁亲手转赠于身边男子。

这嫡系心腹便是陈芝豹,北凉三十万铁骑威望仅次于徐骁的小人屠,便是他一手将自己和叶白夔共同逼入了相互搏命的死地。两军对垒,胜负持平的决战前,陈芝豹一骑突出,两绳拖拽着两名风华绝代的女子,最后当面刺死了那位无双名将的妻女。

经此几乎可谓定鼎的背水一战,早前已经坑杀降卒无数的陈芝豹凶名再度暴涨。

徐骁笑问道:“芝豹,多久没见到我家渭熊了?”

小人屠脸庞棱角坚毅,却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柔和,只是言语依旧毕恭毕敬,“回禀义父,已经小四年了。”

徐骁策马狂奔,大笑道:“那你可要小心,她这趟急匆匆赶回北凉,心情不算好。”

陈芝豹甩缰跟上。

北凉猛将如云,虎狼悍卒更是不计其数,可能与大柱国并肩而行的,唯有不披甲胄时永远一身白衫的陈芝豹!一骑疾驰。

马是出现于古画《九骏图》中的赤蛇,连相马高人都不觉得这种灵性非凡的骏马真的存在。赤蛇在古书上是龙王化人后的陆地坐骑,额高九尺,毛拳如麟,最玄妙在于马鼻蛰伏着一对通红小蛇,马死便出,再觅新主。

赤蛇马背上坐着一位相貌平平的青衫女子,腰间挎一柄古剑,朴实无华。

骏马过于速疾,以至于尘土飞扬如一线。

她已经能遥遥看到城头。

城中,更是尘嚣四起。北凉半营三百余铁骑悬刀持弩倾巢而出,在闹市冲杀而过,气势惊人。分兵两路,围住了两座不起眼的客栈。

当年北凉王徐骁马踏江湖,与以往国战有所不同,每一铁骑标配便是如今凤字营一身装备,披轻甲,方便马下步战,除了膂力惊人的将校可提陌刀,其余皆挎制式凉刀,弓弩手背箭两筒,四十余支。

若是单打独斗,除了百战成名的北凉武将和一些出身绿林的草莽或者江湖宗派的悍卒,都无法跟江湖门派里的人物对敌。可当北凉铁骑聚集超过一百人,战场上死人堆里磨砺出来的配合威力便凸显出来,尤其是一整营铁骑或策马或持弩有序推进,少有敌手能撄其锋芒。何况人屠徐骁麾下从来不缺身手与人品截然相反的鹰犬走狗,这批人,杀起同根生的江湖人士,比北凉铁骑更为得心应手,一颗头颅便是金十两、几十两的,更有甚者,一些个门派领袖,一颗头颅可以价值千金,加上附赠秘籍数本,事成还有官爵在身,谁不杀红眼?

反正好的羊毛都长在肥羊身上,徐骁最擅长用望梅止渴的法子驱人卖命。

那一场在江湖上燃起的滚滚硝烟,简直是一场三百年不遇的浩劫!要不然徐凤年能被如同过江之鲫的仇家给惦记?兴许是江湖侠士们觉得杀徐骁难如登天,而去杀两个小闺女又嫌跌身份,杀徐龙象那痴儿也不算好汉,于是便一股脑儿把刀尖矛头对准了无辜可怜的世子殿下。

也不是所有背负血海深仇的江湖豪侠都愿意去北凉王府飞蛾扑火,这么多年,一拨儿接一拨儿,都他娘的有去无回!报仇是顶天的大事,可命都没了还咋整?能熬出一身本事去叫板北凉王徐骁的角色,哪个是蠢货?如今更有隐秘传言那纨绔世子是个阴损至极的王八蛋,不知哪天趴花魁的白滑肚皮给趴出了“先开门再放狗咬人”的歹毒点子,这就让他们更加捶胸顿足,这世子虽说是不懂经世济民半点的草包一个,可害人的本事却跟人屠徐骁学了不少,真真切切是该杀该死。

此时,被认为该杀该死的世子殿下和小姑娘一起来到离其中一间客栈很远的街道,徐凤年在路边摊子要了两串糖葫芦。别奢望出门极少亲自携带银两的世子殿下会付账,小姑娘看到徐凤年拿了糖葫芦就走却没被追债,更没被打,十分佩服。没办法,即使见识到了北凉王府的气派,小姑娘也始终没办法把乞丐徐凤年跟世子殿下联系在一起,在她看来,徐凤年还是面黄肌瘦的时候更顺眼些,与她坐在河畔柳树上扎枝条头环更有趣些,给她撑腰一起与村妇骂战更过瘾些。唉,世子殿下有什么好,一个身无分文的徐凤年就够了嘛。

小姑娘伸出舌头舔着一颗糖葫芦,很忧郁地思量着。

徐凤年说过,少女情怀总是诗。所以她这个年纪,怎么忧郁忧伤忧心都会好看。

遭殃次数最多的老黄哪里去了?她想了想,还是没问。

徐凤年嘎吱嘎吱咬着糖葫芦,听着远处阴冷的弓弩嗖嗖声以及跟着响起的哀号,心情很不错。

他不担心吓到身边这个死缠烂打要一同出门的小姑娘,以前和老黄一起千辛万苦下套逮住了头小野猪,起先徐凤年没摸到窍门,加上下刀不够爽利,皮糙肉厚的野猪挨了几下都没死,她看不过去,拿过刀唰唰唰就给那头野猪捅杀了,死得不能再死……

难怪她说要做女侠,而不是那些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

徐凤年喜欢她,就像喜欢自己的妹妹。

所以她跟王府里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

老黄生前恐怕也就只有她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知己了。

右腰悬挂绣冬的徐凤年停下咬糖葫芦的动作,盯住前方巷弄拐角一对年轻男女。

小姑娘抬头看到徐凤年又在坏笑,只是扯了扯他的袖子,很聪明地没有出声。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对小姑娘摇摇头,然后独自前行。

年轻女人死死攥着青年男子的手,摇头道:“何师兄,别去!事情已经败露,再去就是送死,一两百人的北凉铁骑,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啊!”

姓何的男子双眼通红,脸色惨白,悲愤欲绝道:“师妹,可是你爹娘都在那里啊!我若非师父师娘收养,早就饿死街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便是死,我也要去!”

女子面临父母注定双亡的惨剧,竟依旧冷静到冷血,加重力道拉住同门师兄的手腕,咬牙道:“何师兄,若你都死了,连那徐凤年、徐渭熊这对狗男女的面都没见着,这样死算什么?这样的孝就是你的孝?”

那位气血冲头的师兄仍是执意要去赴死。

姿色不俗的女子松开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冷笑道:“那你去死好了!”

没了牵扯的师兄每走一步,她便从口中吐露几字:“我倒要活着!那徐凤年体弱却贪色,我就算进了青楼勾栏都不悔,先把身子交给那世子殿下几次,直到他完全麻痹大意,到时候我杀他时便捅下几刀!这世子不知死活自称从不摧花,我便要他死在温柔乡中!”

师兄心痛如绞,却依然大步前行。

江湖恩怨江湖了,江湖儿郎江湖死。

这可能很傻,但江湖不比经纬谋略的庙堂,傻子的确很多,只认得一个孝。

愚孝也不顾。

等他走远,女子不屑道:“这等废物,我爹娘白养了二十几年。”

“骂得好,一点大局都不懂,死了也是白死,还是姑娘你能够忍辱负重,可歌可泣。我若是那世子殿下,可舍不得杀你这样沉鱼落雁的美人。”

女子惊悚转身,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靠着墙壁,一脸嬉笑表情,左手提着一串糖葫芦。

她看过一幅几乎看腻捧烂的画像。

所以她认得眼前男子,化成灰都认得。只是画像上姓徐的世子殿下眼神轻浮,气象孱弱,而此时应该叫徐凤年的他,怎么有一身凌人气焰?

不等她巧舌如簧,绣冬刀便出鞘,她身后厚实墙壁被划出一道深达数尺的裂缝。

女子头颅坠地。

徐凤年丢掉那串糖葫芦,望着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平静道:“谁说我不杀女子?”

徐凤年猛然转头,看到巷弄尽头戳着一个单薄身形,心思百转间,迅速看清那人脸庞,不禁哑然,竟是牛肉铺的秀气丫头。她提着一根竹枝,纤弱肩膀不停颤动,眼神呆滞地望着提刀的世子殿下。徐凤年笑也不是凶也不是,十分别扭,若是刺客同党,杀了便是,可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妮子……不给世子殿下为难的机会,她已经转身跑了。徐凤年没有追究的意思,小户百姓的小家碧玉,不吓的魂飞魄散已经相当了得,哪里敢去嚼舌根,何况说了也没人信,信了也没人管。

在北凉,徐骁不是那只差一身九龙蟒袍的皇帝是什么?

徐凤年找到那位家住寺庙的小姑娘,她还在用小嘴跟糖葫芦打架,估计是嫌山楂太酸,只是咬掉了外边的冰糖,剩下的不舍得丢,也不愿意吃,就提着站在原地等他。徐凤年很不客气地拿过山楂,几下工夫便下了肚子,拉着小姑娘来到三条街外的牛肉铺,要了三份酱肉,店老板依然殷勤,徐凤年没见到那个姓名约莫是叫贾家嘉的竹枝闺女。回凉王府的时候,徐凤年笑道:“你回家前我给你看样东西。”

东西姑娘好奇道:“啥?”

徐凤年柔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小姑娘撇嘴道:“我爹说天机都是骗人的。”

徐凤年不以为意,带她回到府上,先去了梧桐苑,一进院子他便拍了拍手掌,一听见掌声,红薯、绿蚁、黄瓜在内的大小丫鬟都停下手上活计,一股脑儿涌出楼,堆在院中,莺莺燕燕欢声笑语,个个面露期待。小姑娘虽说见过了红薯姐姐,可一下子冷不丁冒出如此多的美人姐姐,还是有些眼花缭乱,她只听见徐凤年说了一句“规矩照旧,去吧,明天差不多这时候去山顶”,姐姐们哄然大笑,喜上眉梢,分散离去。

徐凤年把蒙在鼓里的小姑娘送回住处后,独自走往一座“楚蜀低头”乐坊,是一栋五楼建筑,坊内钟鼓琴瑟磬竽,应有尽有,大乐师、大乐官十余人,箫师、钟师、磬师、笙师一百六十余人,歌女舞姬更是为数众多,这些人都是由世子殿下白养着,整个凉地,除了他没谁能养得起这座乐坊。一楼摆放有一套大型编钟群,多达八组六十五枚,钟架高两米半,分三层悬挂,成曲尺状排列,气势宏伟。最大一只甬钟等人高,将近五百斤。所谓荣华富贵极点的钟鸣鼎食,钟鸣便是在此。离阳王朝遵循古礼,天子八佾,王公六,诸侯四,士二佾,因此北凉王府舞队可有六佾四十八位。徐凤年不务正业,曾相当一段时间痴迷于礼乐,最钟情当世公认靡靡之音的大俗蜀乐,也精于被老夫子们称道的大雅楚乐,世子殿下能将凉地大小花魁玩了个遍,可不是只靠砸银两的伎俩。

钟是众乐之首。

徐凤年轻敲甬钟试音,皱了皱眉头。王府编钟的铸工出神入化,造型雄浑,厚薄得当,音域宽广。只是一年用不上几次,难免在旋宫转调时有些偏差。这个编钟群六十多枚钟一半出自他和徐渭熊之手,对钟声质感最有灵犀,若要说徐凤年游手好闲,肯定不冤枉这位出身一等王侯门第的世子殿下。造钟这种活儿,可比牵恶狗携恶奴上街调戏良家妇女要更耗时耗神,以后难道真去做钟匠?不光是编钟,徐凤年对笙也有研究,跟着无所不通的二姐将十三十七簧改良到了二十四三十六簧,如雏凤清鸣一般。

徐凤年弯腰伸指弹钟,钟声悠扬浑厚,等声响弱去,轻声道:“出来吧。”

一箭双雕。

楼上走下来一天都待在上面吹竽的鱼幼薇。冬至以后,本就是黄钟律闲音竽的好日子。

她披着一袭雪白狐裘,不染尘埃,亭亭玉立。

门外走进李子小姑娘,她一直蹑手蹑脚偷跟着世子殿下来到要楚乐、蜀乐齐俯首的乐坊。

她勉强能算邻家女初长成的清新模样,可在美婢如云的北凉王府,实在不出彩。仅是那些被世子殿下当玩物豢养起来的舞女歌姬,便能把她比下去。所幸小姑娘还没到自觉投入争风吃醋的年龄,光想着做那逍遥江湖的女侠,懵懵懂懂哪里知道争芳斗艳。

小姑娘嘿嘿笑着蹦跳到徐凤年身边,好奇地抚摸着大钟,一脸崇拜道:“徐凤年,你还懂这个啊?”

徐凤年笑道:“懂一些。”

小姑娘遗憾道:“我就差远了,从小被我娘说五音不全,比家里那些和尚念经还难听。”

徐凤年打趣道:“教你吹口哨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

小姑娘抬脚去踩徐凤年,被躲掉,心有不甘的小姑娘开始追杀世子殿下。

站在楼梯口的鱼幼薇轻轻感慨:“这小姑娘胆子真大。”

打闹了会儿,徐凤年看到青鸟站在门口,脸色不太自然。

徐凤年心中一动,用手按住小姑娘的脑袋,另一只手指了指鱼幼薇,笑道:“李子,你先跟这位鱼姐姐玩,我得去接个人。”

小姑娘哦了一声。

徐凤年在门口转身望向鱼幼薇,吩咐道:“你照顾下李子,对了,这两天需要你舞剑。”

鱼幼薇皱眉,终归还是没有拒绝。

徐凤年飞奔到梧桐苑,拿起两盒棋子,朝湖跑去。

只见一女子牵马而行。

身后王府管家仆役个个都大气不敢喘,老鼠见着猫一般战战兢兢。

徐凤年小跑过去,丢了个眼神,一群噤若寒蝉的仆人如获大赦,顿时作鸟兽散。

徐凤年笑脸谄媚道:“二姐,累不累,饿不饿?”

被世子殿下溜须拍马的女子瞥了一眼徐凤年腰间的绣冬刀,眼神更冷,没有作声。

徐凤年并不气馁,小心翼翼陪在她身侧,道:“二姐,我在武当山上给你刻了一副棋子,按照你的十九道,三百六十一颗,你瞧瞧?”

在王府,下人们都知道大郡主徐脂虎惧怕大柱国,大柱国怕世子殿下,而徐凤年又怕徐渭熊,一物降一物,到了二郡主这里似乎就不再怕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身为女子都敢在北凉战阵上提剑杀人,王府上下就没谁不对这位城府韬略俱是超人一等的她感到毛骨悚然的。那姜泥算是有骨气硬气的女婢了,一样被徐渭熊丢到井底三日三夜,拉出井的时候,原本那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就跟没了生魂的厉鬼一般。

徐渭熊看也不看棋盒棋子,默然前行。

徐凤年委屈喊了声“姐”。

“我是你姐?”徐渭熊冷声说道。

徐凤年脚步不停,嘀咕道:“我练个刀,至于这么跟我闹吗?三年多没见,都没笑脸了。”

徐渭熊悍然出手。

暮色中,一条光华暴涨。

徐凤年左手手背一阵抽痛,棋盒脱手,一整盒一百八十颗白色棋子在空中下坠,溅落起一百多朵水花,当真是天女散花。

徐渭熊继续前行,不理睬呆立当场的世子殿下,她只是面无表情道:“我瞧见了。”

只剩下一盒黑棋的徐凤年望着二姐的身影远去,久久才叹息一声。

第二日,徐凤年去洛图院看望徐渭熊,二姐闭门不见。

第三日,二姐的人总算是见到了,这还是徐凤年翻墙爬楼的功劳。

她卧榻单手捧一本不为当下士子推崇的《考工纪》,对徐凤年视而不见。

徐凤年嬉皮笑脸想要去榻上躺着,徐渭熊身畔古剑铿锵出鞘半寸。

徐凤年无奈道:“二姐,什么时候能消气?”

她轻轻道:“我马上就要回学宫,见不到你,自然不生气。”

徐凤年愣了愣,问道:“你不在家里过年?不等徐骁回来?”

徐渭熊只是轻轻翻了一页。

徐凤年默不作声。

从晌午坐到黄昏,徐凤年放下孤零零一只棋盒,落寞离开干净素洁如同一个雪洞的洛图院。

徐渭熊起身下榻,吃过一些点心,看了眼窗外天色,便去马厩牵赤蛇,她说要走便是真走,绝不拖泥带水。

牵出那匹因缘际会下才驯服的通灵爱马,徐渭熊犹豫了一下,反身回到院子,拿了一样小东西。

徐凤年站在王府门口,亲眼望着一马一人一剑决然离去。

不用去洛图院看,徐凤年都知道那盒棋子就摆在远处。

何苦来哉。

世间哪有喜欢孤身远游的女子?

徐凤年走向清凉山山顶,那里的黄鹤楼下,会有一场用天下罕见来形容都不过分的歌舞。

本来是送给李子小姑娘的。

不承想却送了二姐。

这支《煌煌北凉镇灵歌》便是由离去的徐渭熊填的词。

徐凤年谱的曲。

今晚会有鱼幼薇的剑舞。

红薯、青鸟众女的黄钟大吕。

绿蚁、黄裳等三十余乐师的琴瑟笙竽。

歌女舞姬一百六十人。

清凉山山巅,灯火如白昼。

整座城都能仰头看到这边的辉煌。

整座城都能听到那宏大天籁。

城内百姓疯狂传递消息,“世子殿下又要赏曲儿了!”

黄鹤楼下。

焰势如虹。

“北凉参差百万户,其中多少铁衣裹枯骨?”

“功名付与酒一壶,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

“山上走兔,林间睡狐,气吞江山如虎。”

“珍珠十斛,雪泥红炉,素手蛮腰成孤。”

“十万弓弩,射杀无数。百万头颅,滚落在路。好男儿,莫要说那天下英雄入了吾彀。小娘子,莫要将那爱慕思量深藏在腹。”

“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来来来,试看谁是阳间人屠?”

……

《煌煌北凉镇灵歌》总计一千零八字。

在北凉军中广为流传。

城楼上,只有寥寥三人:徐骁,义子陈芝豹,以及最后被他们拦下的徐渭熊。

徐骁右手悬空捧着一碗烈酒,闭目凝听歌声,左手拍打膝盖。

陈芝豹神情肃穆。

徐渭熊听到一半便下楼。

她手心攥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圆润棋子。

黄鹤楼。

第一次见识如此浩大阵仗的小姑娘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身边胆小的笨南北吓得撒腿就跑,没了踪影。

李子怔怔望向不远处斜卧在榻的世子殿下,只见他缓缓喝着酒,头戴一顶紫金冠,一袭白袍,眉心一抹猩红,如同忘忧的天仙。

小姑娘早说要走了,可第一天说肚子疼,不走了;第二天说要给爹娘买些年货带回去,结果拉着世子殿下在城里逛了一天;第三天她躺在被窝里不肯起床,眼珠子滴溜溜转,可想不到好理由了,还是徐凤年识趣,说历书上讲今日不宜远行,然后她又让世子殿下陪着把清凉山上下走了几回;第四天,终于没辙了,小和尚笨南北也快要疯掉,小姑娘只好长吁短叹走到徐凤年给她准备好的马车,车厢里堆满了她爱吃的点心瓜果,她连同胭脂水粉一起都记在账上,下次再见徐凤年可是都要还钱的,至于老爹床底下那只托钵里的铜钱是否足够,她可不管。

小姑娘见世子殿下似乎不上马车,像是少了点什么,着急道:“徐凤年,你不送我啊?”

徐凤年抬头柔声道:“不了,怕出了城就忍不住把你抢回来。”

小姑娘立即开心了,看吧,徐凤年还是很在意自己这个知己的,不能送行就不能送行呗,他还年轻,自己还小,不怕以后没机会碰面,再说徐凤年说最迟两年就会去她家玩的。光顾着高兴的小姑娘都忘了自己没跟世子殿下说家住何方,那座寺是什么寺。天下寺庙无数,世子殿下再神通广大,没个头绪,上哪里找去?她坐进车里,低头把玩着手上一串紫檀念珠,一百零八颗,寓意摧破六根六种三世共计百八烦恼,这是世子殿下从九华山一位得道高僧那里虔诚求来的佛门圣物,那位高僧的师父恰好圆寂于一百零八岁,手持这串佛门“拴马索”诵经无数,自然蕴藏一股只可意会的殊胜功德。

可见没心没肺的世子殿下却是打心眼儿爱惜这小姑娘。

那一夜让城内老卒百感交集的《煌煌北凉镇灵歌》,小姑娘鬼使神差跑到了世子殿下榻前,被他搂了过去,抱在怀中,她也不羞,听着歌声,闻着酒气,只觉得满心安宁。

小和尚上车前对徐凤年合手行礼。徐凤年笑着还礼。小和尚比小姑娘要熟稔人情世故一些,说了诸多发自肺腑的感谢言辞。小和尚自始至终都对这个恶名昭彰的北凉天字号纨绔没有任何反感,大概是见面前就听李子说徐凤年如何好如何聪明,所以先入为主,印象不错,加上这段时间只看到世子殿下放下身段陪着李子疯玩,没看到他怎么跋扈行恶,倒是最后从那栋大阁楼给他带了好几本寺里都缺的孤本佛经,小和尚实在是憎恶不起来。

马车缓动,小姑娘掀开帘子使劲挥手。

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

等彻底瞧不见徐凤年修长的身影,小姑娘这才一屁股坐回绣墩,有些懊恼,心里头空落落的。

小和尚问道:“李子,怎么没见着你说的那个马夫老黄?”

原先无精打采的小姑娘立即眉飞色舞起来,道:“老黄啊,最有意思了,笑起来就看到他缺两颗大门牙,老黄最心疼一把象牙梳子,总是藏起来,生怕被徐凤年拿去卖了换钱,但是愿意借我梳头发哦,反正我和老黄交情老好老好了!”

只要李子心情好,小和尚心情就好。

即便李子是为了老黄,甚至是徐凤年而心情变好,小和尚都无所谓。笨南北嘛。

小姑娘突然拿手指敲了敲小和尚的脑袋,教训道:“谁让你喊我李子的!”

小和尚抱头道:“徐凤年都这样喊。”

小姑娘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吗?会一样?”

小和尚怯生生道:“好的,东西。”

小姑娘咬牙切齿道:“也不许喊我东西!吴南北,你这个笨南北!”

小和尚识相闭嘴。她是真生气了,否则也不会喊他全名,吴南北。因为师父以往总是揪着李子的辫子,谆谆教导她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不许喊出家人出世前的本名。唉,没啥大优点的师父也就在这一点比较拿得出手。

李东西。

吴南北。

小和尚脸上虽然拘谨,其实内心在开心地想:你是东西,我是南北,我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可怜徐骁直到小姑娘、小和尚出城才能在自家王府冒头,与徐凤年坐在湖心亭,只有父子两人,连陈芝豹都没有在场。

大柱国六个义子,陈芝豹,袁左宗,叶熙真,姚简,齐当国,褚禄山,性格迥异,世子殿下与他们的关系也各有微妙。徐凤年打小就跟陈芝豹不对路,以前对袁左宗、齐当国这两位冲陷无敌的武将也无好感,最近一年关系改善太多,喝过几次酒。至于儒将叶熙真始终与世子殿下关系平平,倒是精于青囊术的姚简,跟徐凤年一向能够说上话,年少世子当年最喜欢看姚简啃土点穴,总觉得十分有趣。那滚圆滚圆的禄球儿不用多说,卑躬屈膝得跟他是徐凤年亲生儿子差不多,没人怀疑世子殿下若要他杀了家中妻儿,这禄球儿会皱一下眉头。

徐骁得意道:“在城门附近遇见你二姐,她这次没骂我,老爹可厉害?”

徐凤年郁闷道:“不骂你那是因为二姐都在跟我怄气,她根本没把你当回事。”

堂堂大柱国徐骁倒像是村野农夫耍赖道:“这个我不管。”

徐凤年气道:“你都不知道把二姐拉住,好歹在家里过年!”

徐骁撇嘴道:“那我岂不是讨骂?”

徐凤年摇了摇头,一肚子闷气,深呼吸一口,问道:“我前两天摆出那场违制的歌舞,没事吧?”

徐骁讪讪道:“没事没事,哪能次次碰上皇帝驾崩?”

徐凤年哼了一声。

徐骁只好赔着笑。

徐凤年十四岁那年,先皇出奇暴毙,朝野上下哀悼期间,世子殿下竟然在黄鹤楼下大歌大舞了一场,整个北凉都给惊吓得傻掉,大柱国一身尘土赶回王府就要杖打这个混账儿子,最后还是没舍得下手,只是把乐坊两百余人全部拖出去斩首示众。那时新登基的当今天子展现出宽厚一面,只是口头训斥了几句,以徐凤年年少无知为由,压下了满朝文武和天下士子的非议,才过了三年,便又有将那顽劣北凉世子招为乘龙快婿的意图,全天下更是哗然不解。

徐凤年问道:“二姐的剑术到底如何了?”

大柱国笑道:“比你引来的南宫先生还是要差半筹。”

徐凤年惊讶道:“知道二姐剑术不俗,可竟然如此超群?”

大柱国引以为傲道:“渭熊这妮子,做什么都是要争第一的性子,绰号黄龙士那个乌龟王八蛋,迟早有一天要被你二姐当作垫脚石。”

徐凤年肩膀扛绣冬,双手捧着后脑勺,靠着红漆金粉雕龙的大亭柱,懒洋洋道:“要不把我二姐和白狐儿脸凑一对?想来想去,也就他们两个比较般配。”

大柱国白眼道:“这话你对两人任何一个去说,都要讨打。一柄红螭,一柄春雷,有你受的!”

徐凤年叹气道:“确实是打不过啊。”

大柱国放低声音道:“我手头倒是有个高人,你有本事就收下。”

徐凤年皱眉下意识问道:“有多高?”

大柱国伸出两只手,“全天下,真真正正能排进前十。四十年前可以排前三甲,二十年前的话,前五肯定没问题。”

徐凤年苦笑道:“岂不是比老黄还要高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问道:“他被你藏在哪里?”

徐骁指了指听潮亭,神秘道:“亭子底下镇压着。我为何建造此亭,你师父为何在此,都是因为这个百年一遇的老妖怪。”

徐凤年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道:“就凭我这身初出茅庐的三脚猫功夫,去送死啊?”

徐骁点了点头,“不急。那老妖的戾气还没被磨光,现在任何人去了的确是送死。”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那我以后都不敢去听潮亭了。”

徐骁笑道:“可以去。”

徐凤年坚决道:“打死不去!”

徐凤年去武当前以为排到第十一的天下十大高手,便是天底下杀人放火最厉害的十人,上山后才知道真正的高手有些隐于山林,有些不屑上榜,有些深藏不露,所以徐骁说那个被听潮亭镇压的老魔头是一双手数得过来的高手,便知道这尊大妖一旦放出去亭外,就没人能挡得住他兴风作浪。徐凤年掂量了一下,恐怕只有老黄和湖底带刀老魁加在一起才行,可老黄死了,剑匣都竖在武帝城头被人笑话,白发老魁走了,以他的脾气,哪里愿意给世子殿下做马前卒,徐凤年一个人能有几斤几两去降妖伏魔?

扳手指算一算亲眼见识过手段的,武当掌教王重楼肯定算一个,剑痴王小屏算大半个,骑牛的能算半个?王府内那批守阁人大概只能算小半个了。

徐凤年望向听潮亭,猜测老妖物的身份来历,没有头绪,笑问道:“王府上到底还有哪些宝贝,都别藏着掖着了,跟我透个底?”

徐骁喝了口滚烫黄酒,抹嘴道:“差不多没了,都是我积攒半辈子的家底,还不够你折腾?”

徐凤年嘿嘿笑道:“就没啥传家宝?”

徐骁苦闷道:“有倒是有,可那得等我死了才能送你,不到山穷水尽家徒四壁,哪能随便搬出来?”

徐凤年轻声道:“都快过年了,说点吉利话。”

徐骁望向平静湖面,似乎觉得乏味,撒了一把饵料,引来一幅锦鲤翻滚的鲜艳画面,这才感慨道:“身子骨不如从前啦。年轻的时候三四斤牛肉就着酒下肚毫无感觉,烤全羊能一次性解决半头,现在啃不动了,看见油腻就反胃。”

徐凤年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这种千夫所指的大恶人,就算没一千年,活个一百岁总没问题吧?”

徐骁没有出声。

徐凤年坐直身体,抓了把饵料准备抛入湖中,湖心亭四周因为徐骁第一把饵料早就聚集了几百尾游弋鲤鱼,所以徐凤年才有抬手动作,便有百来尾贪食锦鲤跃出湖面。以前徐凤年无聊,会捧着几大盒饵料划船而行,那种铺天盖地俱是鲤鱼的风景,才最旖旎壮观。昨天带着小姑娘便爽爽快快大玩了一次,她一半惧怕一半惊艳,表情十分生动有趣。这些年北凉纨绔与世子殿下争花魁抢青倌,板上钉钉的自取其辱,只不过她们假若有幸进入北凉王府,徐凤年最多是给她们一小盒鱼饵,他往往在一边看戏,并不奉陪。

年末,在九华山敲完钟,吃过不温不火的年夜饭,徐凤年来到芭蕉院,鱼幼薇坐在窗口逗弄武媚娘,这只白猫愈发肥胖了,雪球一般,煞是可爱。

徐凤年伸出绣冬刀刀鞘,武媚娘便乖巧抱住。

徐凤年提了提,啧啧道:“该有十斤重了,以后就叫武胖娘。”

鱼幼薇抱过憨态可掬的武媚娘,瞪了一眼不解风情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坐下后,拿了块桂花糕丢到空中,仰头,刚好掉入嘴中。这糕点是鱼幼薇亲手调制笼蒸,别有风味,一出世便深受王府上下欢迎追捧。王府有桂树百株,清秋时节,她便采摘了新鲜桂花,绞汁去渣挤去苦水,用上好蜜糖浸泡,小心密封窖存起来,等到制糕时,再拿出来。桂花糕入口即化,细软滋润,吞咽酥滑,这味道,徐凤年很喜欢,连带着看向鱼幼薇的眼神,都有点深意。不再做那花魁不再做那鱼玄机的她被看得紧张兮兮,抱紧了武媚娘,一不小心将丰腴胸脯给挤压得厉害了,大半个滚圆的弧度相当诱人。

徐凤年含糊问道:“等不及了吧?”

鱼幼薇挑了下眉头,只是发出一声软腻鼻音:“嗯?”

徐凤年笑道:“我就知道。”

鱼幼薇给徐凤年的自说自话弄糊涂了,问道:“知道什么?”

徐凤年身体倾斜靠向她,笑眯眯道:“天色不早了。”

鱼幼薇没有做小女子状的面红耳赤,更没有惊慌失措,只是摸了摸武媚娘的脑袋,细声细气道:“还没怎么的,整座梧桐苑就瞧我不顺眼了,你能吃到这桂花糕,可是我在桂花树下磨破了嘴皮才跟一个丫头央求来的,要是在这里过了夜,我跟武媚娘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了?”

徐凤年笑道:“那丫头是绿蚁还是黄瓜?回头我说她去。”

鱼幼薇笑了笑,笑里藏刀,却很点到即止地没有去背后出刀。

徐凤年伸手点了点鱼幼薇额头,动作温柔,笑道:“你跟那帮小丫头赌气作甚?这样不好,女人大气才能让人心动。”

鱼幼薇愣了一下。

徐凤年起身伸了个懒腰,把剩下半盒井然静卧于锦绣食盒的糕点都塞进嘴里,耍着绣冬刀远去。

去年老天爷格外吝啬,只是依稀下了两场小雪,很不尽兴。

所以姜泥所在的院子里只堆了一个历年来最小的雪人。

徐凤年进了冷清院子,瞥了一眼小巧雪人,幸好头颅还在。

他看了会儿,自然也没能看出一朵花来,就转身离开。

年后到底带谁出去行走江湖,徐凤年至今仍是吃不准。护卫扈从肯定不缺,以他的身份带一百余铁骑出去没有太大问题,徐骁自会安排得当,不留太多话柄,加上徐骁安排几个王府圈养的得力鹰犬,明暗交叉起来,一般江湖人士想要刺杀无异于螳臂当车,但若只是如此,最是怕死并且吃过苦头后的徐凤年还是觉得不够。白狐儿脸?他不一定肯走出听潮亭,两人交情向来是八两桃换半斤李,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忙,徐凤年也想不出江湖上能有比武库中更吸引白狐儿脸的武学秘籍。

难不成真要去找那听潮亭下的半仙半魔?

徐凤年不知不觉走到了“魁伟雄绝”九龙匾下,吓了一跳。

先皇御赐的这块牌匾字的意境倒不是不霸气,可那四个字在徐凤年看来实在是……还是四个字,不堪入目。

没来由想起了远在千里外的二姐徐渭熊,很多时候她比世子殿下更加睚眦必报,却习惯在大事上通透无碍,小事上小肚鸡肠,像徐凤年本就该喊她一声二姐,她却觉得刺耳,从小就非要徐凤年喊她姐,把“二”字去掉。徐凤年也不知道二姐跟大姐徐脂虎争这个有什么意思,早生晚生是天注定的事情嘛。徐凤年、徐龙象兄弟关系融洽,徐脂虎、徐渭熊姐妹关系却实在一般。妹妹觉得姐姐作风放浪,是个花瓶,姐姐好歹是姐姐,度量大些,却也喜欢恶作剧当面称赞徐渭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尤其是写得一手好字……

女人心思,比天道更深不可测。相信山上那个年轻师叔祖对此会十二分赞同。

徐凤年自嘲道:“下了山,竟然有点想念那骑牛的了。”

他自顾自哈哈笑道:“前两天一口气让人送了一箱子艳情禁书上山,不知道骑牛的有没有被他二师兄吊起来抽打?”

“徐乞丐,你还是这般无聊。”

白狐儿脸的清冷嗓音从阁楼内飘出。

徐凤年推门而入,看到白狐儿脸站在大厅白玉浮雕“敦煌飞天”下。

徐凤年乐呵呵道:“这称呼一年多没听见了。”

世子殿下挎刀玲珑绣冬,白狐儿脸腰悬朴拙春雷。

徐凤年没羞没臊自言自语道:“原来我们也挺登对。”

白狐儿脸缓缓转头,将视线从壁画转到徐凤年身上,杀机横生。

徐凤年无奈道:“我是说绣冬和春雷!”

废话,白狐儿脸再美,世子殿下也不至于喜欢上一个爷们儿。

白狐儿脸重新望向那六十四位个个等人高度的敦煌飞天,头戴五珠宝冠,或顶道冠,或束圆髻,秀骨清像,眉目含笑,她们上体裸露,肩披彩带,手持笛箫芦笙琵琶箜篌种种乐器,云气扶摇,飘飘欲仙。

好一幅天花乱坠满虚空的仙境。

徐凤年很小就知道骑在徐骁脖子上去触目飞天的裸露胸部,这不是根骨清奇是什么,不是天赋异禀是什么!只不过长大以后,次数便少了,毕竟徐脂虎最喜欢拉着徐凤年一起睡,等弟弟十二三岁都没放过,徐凤年睡觉喜欢搂紧脖子抚摸耳垂的习气便是她给惯出来的。

白狐儿脸挪了几步,盯住了西北角顶部一位飞天,这一身天仙臂饰宝钏,手捧凤首箜篌,仔细打量,竟然只有一目。

徐凤年没上心,只是心有余悸道:“徐骁说这听潮亭底层镇压着一个老怪物,白狐儿脸,你小心点。”

白狐儿脸顿悟一般,春雷出鞘,击中那身飞天的眼睛,春雷反弹归鞘。

只见那一身飞天纹丝不动,其余六十三身飞天却开始缓慢漂移起来。

一扇门出现在两人面前。

徐凤年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是画龙点睛了?”

白狐儿脸径直走入。

徐凤年想要拉却没有拉住,犹豫了一下,跟着走进昏暗中,借着大厅月光,可以看到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

白狐儿脸抽出春雷,以清亮刀锋照映道路。徐凤年跟着抽出绣冬刀。

等徐凤年默数到六十三,楼梯逐渐光亮清晰起来。

是一座四颗夜明珠镶嵌于四面墙壁的大厅。

坟墓一般!灵位!摆满了北凉阵亡将校的灵位!不下六百块。

大厅中央放了一块以供跪地祭拜四方的茅草垫子。

垫子遮掩不住一个更大的阴阳鱼八阵图。

徐凤年望着一块块牌位,只有少数为他熟知,都是北凉军的功勋武将,死于那场席卷天下的春秋乱战中。

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只是书生语。

在这里,此情此景,才是真正的阴间。

白狐儿脸浑然不惧,只是问道:“你想不想以绣冬换春雷?”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摇头道:“不想。”

显然恼火世子殿下不识相的白狐儿脸紧眯起丹凤眸子,死死盯着徐凤年,就跟打量一个灵位相差无几。

白狐儿脸已经看出目前春雷比绣冬更适合世子殿下练刀。

徐凤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不出意料的话,地底下就蛰伏着那个一压就镇压了二十年的绝世高手,看白狐儿脸架势,分明是被勾起了好奇,以他的脾气,十有八九是要去一探究竟。徐凤年可不想羊入虎口,他的第二次江湖逍遥游还没黔驴技穷到要铤而走险的地步。

白狐儿脸皱了皱眉头,破天荒妥协道:“我要再下一层,可这毕竟是你家,所以你若答应我,我除了与你换刀,还额外答应你一个条件。”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好。”

白狐儿脸更加干脆,直接将春雷丢给徐凤年。

徐凤年接下春雷,却没急着把绣冬交换给白狐儿脸,而是正色问道:“我现在就可以提条件?”

白狐儿脸点点头。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条件就是我们现在别下去!你要反悔,就先杀了我!啊,不对,是打晕我!”

手中无刀的白狐儿脸瞪大那一对秋水眸子,看着握紧双刀的世子殿下。

突然,白狐儿脸莞尔一笑。

那些敦煌飞天若是比起此时的他,便没了仙佛气。

徐凤年看痴了,却依然没敢掉以轻心。

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颜欢笑的白狐儿脸仿佛是嗔怒,对,女子作态的嗔怒,缓缓道:“这次算你赢了,徐无赖。”

徐凤年终于松了口气,鬼门关打转的滋味真他娘难受。

白狐儿脸伸出手。

徐凤年满眼疑问。

白狐儿脸怒道:“给我绣冬!上楼去,等你胆子长大些,我们再下去!”

徐凤年呆呆哦了一声,把绣冬刀抛给白狐儿脸,有点不舍,在武当山上就跟这位“小娘子”相依为命了。

一同回到楼上,白狐儿脸拿绣冬再敲飞天眼珠,壁画神奇恢复原样。

徐凤年得了便宜正准备溜走,没想到白狐儿脸并未生气,只是轻声道:“陪我喝酒。”

徐凤年跑去梧桐苑拎了两壶好酒回来。

两人坐在听潮亭雄伟台基边缘,白狐儿脸盘膝而坐,徐凤年双脚悬在台基外边空中。

白狐儿脸灌了一口酒,“北凉王是我见过最具枭雄气概的男子,但我这一年来仍是不懂即便徐骁推行法家和霸道,怎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刚才看到六百多块灵位,似乎有些明白了。有六百人死心塌地替你卖命,你就是个草包,也可以威福一州。若这六百人都是英雄,愿意为你肝脑涂地,那当如何?世人皆知北凉王徐骁以六百骁骑起家,如今剩下没几个了吧?大概都在那里了。”

徐凤年望向夜空。

白狐儿脸柔声道:“有这样一个爹,是不是很累?”

徐凤年摇了摇头。

白狐儿脸摇晃着酒壶,嘲讽道:“你爹手段心机隐忍都是当世一流,你却是个无赖。”

徐凤年苦笑道:“就别挖苦我这个草包了,不就是用绣冬骗你春雷吗,你要不甘心,我们换回来就是。”

白狐儿脸嘴角弧度迷人,再狠狠灌了口酒,喝酒都如此豪迈,道:“说吧,什么条件。”

徐凤年轻声道:“不提了,你要下去便下去,到时候告知我一声便是,我让徐骁多给你安排一些人手。”

白狐儿脸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菩萨心肠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因为那一心要做板荡忠臣的陵州牧,去年又少了一个。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把你当朋友。”

白狐儿脸面无表情,只是仰头喝酒。

一壶酒很快就被他喝得滴酒不剩。

他伸过手,朝徐凤年要酒喝。

徐凤年晃了晃手中酒壶,笑道:“我喝过了你还要?”

脸色微醺的白狐儿脸大声道:“拿来!”

徐凤年递了过去。

一半惊喜一半懊恼,惊喜的是白狐儿脸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都开始跟自己不拘小节了,懊恼的是白狐儿脸看来千真万确不是个娘儿们了。

白狐儿脸说了句几乎让徐凤年吐血的话:“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从来都只有世子殿下调戏别人的份儿,哪里有被人调戏的道理?何况,身边这白狐儿脸还是个男人! 徐凤年只觉得悲从中来,奈何换了春雷刀也不是白狐儿脸的对手,他立即就有股马上去闭关练刀的冲动,练他个几百年,还怕练不出个天下无敌?世子殿下落魄到只剩下这种自我催眠。白狐儿脸自顾自喝着酒,丹凤眼斜瞥见徐无赖吃瘪,心中只有一个舒畅,两壶酒喝下肚是暖胃,话一说出口,却是暖心,难怪徐乞丐当年游历途中那般穷困潦倒还是牙尖嘴硬,有些时候言语最能气人,似乎比绣冬、春雷还要锋利些。

白狐儿脸喝完了酒,两只空酒壶放在脚边,望向平镜湖面,微笑道:“那天晚上的《煌煌北凉镇灵歌》我听了,词填得不错,就是曲谱得有点儿力所不逮,浪费了一千零八字。”

徐凤年指了指自己,干笑道:“见谅,正是本世子谱的曲。”

白狐儿脸打了一拳,也给了颗枣子,“我说不好,那是因为有词珠玉在前,你的曲子若是单独搁在一边,还是超乎我意料很多。以后好像不能再骂你草包。”

徐凤年直挺挺后仰,躺在地上,无所谓道:“骂吧骂吧,好不容易撞见个骂我我都不生气的家伙,不能浪费了。”

白狐儿脸问道:“如果换作别人骂你?”

徐凤年天经地义道:“先回骂,再往死里打啊。”

白狐儿脸恍然道:“难怪北凉都在说你跋扈骄横。”

徐凤年故作深沉道:“想必你看出来了,都是我装的,其实我是在卧薪尝胆哪,总有一日我要一鸣惊人,要天下人都知道本世子的文治武功!”

白狐儿脸慵懒道:“你不是装,你是顺水推舟,你本来就是惫懒泼皮的性子。”

徐凤年捧腹大笑,开怀道:“白狐儿脸,还是你懂我。刚才你怎么说来着?

哦,记起来了,你要是女人就好了,我便娶了你!”

白狐儿脸没搭理这一茬儿,轻轻问道:“你这种懒人,竟然会学刀,真是为了老黄?”

徐凤年摇头道:“不全是。我这辈子十有八九是打不过老怪物王仙芝的,自然也就无法取回老黄的剑匣,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我偷偷想,打不过王仙芝,总还可以等到他老死那一天,这天下第二若能再活个六七十年,也算他狠,本世子心服口服。要是活不到那一天,我就去把武帝城给拆了!”

白狐儿脸笑问道:“那你在王仙芝病死老死前,就不去东海?”

徐凤年认真道:“去。可能正月一过就要出北凉,一些债要还,一些人要骂,一些人要杀。当然,也会去一趟武帝城。”

白狐儿脸转头望向躺着的世子殿下,疑惑道:“既然打不过,拿不回剑匣,去作甚?”

徐凤年平静道:“就是去看一看,不去看,就怕一年、两年、三年这么慢慢过下去,把老黄和剑匣给淡了,给忘了。”

白狐儿脸想了想,也笔直躺下去,双腿伸直,轻声道:“似乎跟我一样,就怕自己一口气撑不住,就把什么都给忘了。当初给你绣冬,是对的。现在换给你春雷,约莫是不会差了。”

徐凤年贼笑道:“白狐儿脸,可惜呀,你是男人。”

白狐儿脸还以颜色,眯起眸子笑道:“可惜你不是女人。”

徐凤年闭上眼睛。

白狐儿脸柔声道:“你要出北凉,我不会跟着,武库有五楼秘籍,我登上最后一楼前,绝不出楼。所以你那个条件,能否换一个?”

不等徐凤年出声回答,白狐儿脸继续道:“你若不答应,要我跟着走一趟江湖,我仍会实现诺言。”

依然闭目养神的徐凤年扯了扯嘴角,道:“一把绣冬换春雷就足够。老黄说了,人要知足,才能饱肚饱心。你听听,这道理说的,难怪他能耍出那九剑。我觉得吧,这才是高手。去他娘的王仙芝、邓太阿、曹官子!”

白狐儿脸跟着闭上眼睛,竟然昏昏睡去。

清晨醒来,白狐儿脸猛地坐起,脸色雪白,身边绣冬刀乱颤惊鸣。等到白狐儿脸发现身上披盖着一件眼熟貂裘,这才迅速镇静下去,自嘲一笑。

徐凤年找到姜泥的时候,她正提水洗衣,几件单薄泛白衣衫,都不舍得用力搓洗的那种,看见徐凤年,这些年好不容易从太平公主长成微平公主的女婢面容古板,对世子殿下视而不见。徐凤年听说了,二姐回到王府,虽然对自己不理不睬,可私底下却把眼前这个傻乎乎写出《月下大庚角誓杀帖》的丫头片子给拾掇惨了,徐凤年才不心疼,只有幸灾乐祸:让你闹,让你不老老实实收拾那块小菜圃。

姜泥似乎眼角余光瞧到徐凤年不怀好意的笑脸,脸色更寒,一不小心便将清洗衣物的力道用大了,眼中充满懊恼,动作立即轻缓起来,再顾不上跟徐凤年斗气。

这世子殿下,是闲来无聊便能随手弄出一套满城可闻的《煌煌北凉镇灵歌》的侯门浪荡子,而她,只是连几件衣物都不敢用力清洗的女婢,与他怄气算怎么回事?

徐凤年看了眼姜泥冻红的脸颊,唉,不笑的时候酒窝便浅了,再看她的眼眸,死气沉沉,是被二姐教训一通便心灰意冷了吗?绝了要杀自己的心思?这不像是这疯丫头的一贯作风啊,难不成二姐这趟回来下了分量过重的猛药?

徐凤年略作思量便笑道:“接下来的日子去梧桐苑读书给我听,一个字换一文钱,这笔买卖如何?”

姜泥想也不想,斩钉截铁道:“不读!”

徐凤年不紧不慢道:“要知道我让你读的是武库里的秘籍典籍,你不读?不赚这个钱?”

姜泥眉头紧锁,洗衣服的动作更加细致缓慢。

徐凤年转身便走。

姜泥冷哼一声,继续低头洗衣。

她才不上钩!徐凤年远远传来啧啧声:“一字一文,千字便是一贯钱,一日十万言,便是一百贯,一年算去休息,怎么都有三万六千贯,年终就腰缠他三个万贯,想想都豪气,可惜喽。”

姜泥撇了撇嘴。

徐凤年看似愈行愈远,声音却依旧清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还有一句古话咋说来着?‘读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得,我还是让红薯、绿蚁这几个体己丫鬟帮我读书,听着更悦耳。”

姜泥扭头朝着徐凤年狠狠呸了一下。

徐凤年对待姜泥从来如此,只是逗弄几下、撩拨几下,把她惹恼得像一只奓毛的小野猫,但从来不弄伤她。兴许夹杂了许多个微不足道的善意,只是都被姜泥忽略或者视作挑衅了。

等世子殿下消失于眼角余光的视野,姜泥怔怔出神,她虽出身荣贵顶点,可几岁大的孩子哪能对金钱有何感触?后来被掳掠进了北凉王府,过的是清苦至极的贫寒日子,现在的月钱不过是二两不到点,腰缠万贯,便是一万两白银,当真是想都不敢想。姜泥对这赚钱的营生兴趣其实不大,真正吸引她的是那可望而不可即很多年的武库秘籍,她当然知道徐凤年这刻薄恶人在武当是在拼命练刀,一刻不曾停歇松懈,如此一来,姜泥不禁自问,她缠绕捆绑在手臂上的一柄神符能做什么?

几年前便刺不死世子殿下了,再过几年,就算有一百柄、一千柄神符,就刺得死了?

可要答应了为他读书,徐凤年何等腹黑奸诈,这里面就没有圈套等着自己去跳了?

姜泥眼神空洞,茫然走到小雪人前蹲下。

哀莫大于心死。

徐凤年站在阴影处,眯眼望着小泥人和小雪人。

大柱国徐骁神出鬼没,站在身后轻笑道:“看了十几年还没看够?”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

徐骁瞥见春雷换掉了绣冬,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骗来的?”

徐凤年冷哼道:“别跟我装糊涂,王府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徐骁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和白狐儿脸寻见了底下门道,那就陪爹再去一趟灵堂?”

徐凤年嗯了一声。

沉默跟着驼背的徐骁走进听潮亭,徐凤年掷出春雷,打开门。

看见徐骁空手而入,徐凤年小声道:“不敬酒吗?”

徐骁头也不回,平淡道:“不需要,就我一个活着了,敬什么酒?谁都喝不到的玩意。”

到了被徐凤年视作阴间地府的灵堂大厅,徐骁坐在垫子上,朝徐凤年招招手,示意一同坐下。

徐骁等儿子坐下后,指了指正前一方一块牌位,“陈邛,陈芝豹的父亲,锦辽一战,他把命换给了我,否则今天这个位置,就是他的。”

“益阙大败,这位号称万人敌的王翦,双手硬托起城门,让我逃命。他的尸首,被剁成了肉泥。”

“征战西楚,我与敌军于西垒壁苦苦对峙两年,全天下人坚信我要与西楚皇帝联手,然后将天下南北划江而治。好不容易在京城当上官养老的马岭,为了替我说话,带着北凉旧将一共十四人,不惜全部以死替我表忠。”

“东越邢丘,一喝酒就喜欢用那副破嗓子高歌的范黎也走了。”

“西蜀境内,离皇宫只差十里路,军师赵长陵病死。只差十里啊,他就能手刃灭他满门的西蜀昏君。”

“韩隶,本无死罪,为树军纪,是我亲手斩下头颅。”

……

徐骁一块一块灵位指点过去,嗓音沙哑,声声平淡,处处惊雷。

徐凤年浑身颤抖。

徐骁瘸着站起身,挺直了腰板,望着一层一层堆积上去的灵位,冷笑道:“凤年,等你出了西凉,爹便要去一趟京城,我倒要看看,谁敢要我的命!他们那点气力,可提不起人屠徐骁的项上人头!”

姜泥不愿读书,梧桐苑里却有一大把俏婢争抢着给世子殿下朗读典籍。红薯的嗓音最媚,徐凤年便让她读一些南海观音庵的武学经文;绿蚁的声音较为稚嫩空灵,就负责一些类似走剑的口诀秘籍;黄瓜这妮子最跳脱活泼,不失大气,就让她读武库里最为旁门左道的东西;青鸟最为清正,则适合《太平内景经》这类天机浩然的道教宝典。

“欲求人仙者,当立九十善;欲求地仙者,当立三百善;欲求天仙者,当立一千三百善。”

今天便是由青鸟读着《太玄感应篇》,徐凤年不像以往枕着红薯大腿或者把玩绿蚁的手指,而是正襟危坐在窗口,春雷离鞘,一根手指在刀身上滑过。得了一身道门大黄庭,徐凤年种种本能,妙不可言。

例如此时仅是听着青鸟读《太玄感应篇》,徐凤年便觉得口中津液如瀑布冲玄膺,明堂流丹田,真气流淌。头部如蒸一般,四肢百骸融融,尤其眉心如题一颗倒竖红枣的印记,隐隐由红入紫,竟有龙虎山天师“紫气东来”的宏大气象。

大黄庭之所以称“大”,是这无上胎息法不同一般道教内功心法,而是一气呵成三黄庭,脱胎于道书祖宗《老子》“一气化三清”。

大黄庭是玄而又玄的修行,大概是武当掌教王重楼不愿世子殿下将他一身修为坐吃山空,托骑牛的叮嘱了两件事。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道:“王掌教说大黄庭是一股活水,若我无法在十年内精益求精,化为己用,迟早会荡然无存,应该不是吓唬我。再就是老真人怕我被他领进了宝山却不知如何拣宝,特意解释了大黄庭的‘六重天阁’,即六种境界。这倒是很像听潮亭地上六楼,如今白狐儿脸已经马上要去三楼,我才一脚刚进楼。”

青鸟放下《太玄感应篇》竹简,问道:“殿下开窍多少了?”

徐凤年将逐渐熟悉了手感的春雷刀归鞘,指了指眉心,笑道:“对大黄庭来说开窍不难,难的是将这三清气留住,开窍越多,流失越多,我若一日懈怠,便要入不敷出,这位武当掌教对自己狠,对我更狠。”

青鸟愣了一下,笑而不语。

徐凤年拿过青鸟的一缕青丝,默念了一句,“玉池清水上生莲,体和无病身不枯。形神相守不死仙,便可一脚登天门。”

青鸟疑惑道:“殿下,这是哪本书里的谶语?”

徐凤年抚摸着她的柔顺青丝,自嘲道:“就不许我胡诌几句?”

青鸟神采奕奕。

二等丫鬟黄瓜躲在门口,鬼鬼祟祟,似乎不太情愿进来,这可是反常。

徐凤年笑骂道:“打算在那里站一辈子?”

黄瓜一脸不情愿进了屋子,小声道:“殿下,那姓姜的丫头在院子里。要不小婢把她赶走了吧?”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让她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中秋那会儿自作主张不让鱼幼薇采摘桂花,这事儿不地道,我怎么听说梧桐苑里就数你最爱吃她做的桂花糕?一次能吃一大食盒,我说这冬天你怎么胖了好几斤,都是吃桂花糕吃出来的?再胖下去小心以前的衣裳都得换了。”

黄瓜满脸涨红。

徐凤年挥挥手,伶俐丫鬟委屈地出屋把姜泥带进来。

青鸟主动离开。

徐凤年看着姜泥,姜泥看着徐凤年。

谁都不认输,看谁耐心好。

等徐凤年不急不躁拿起那卷竹简《太玄感应篇》,姜泥这才狠狠说道:“你说的那笔买卖还作数?”

徐凤年倒也不装傻,直来直往道:“作数。”

姜泥一点没有求于人的觉悟,开价道:“一字两文钱,我才给你读书。”

徐凤年坚决道:“没得商量,一个字一个铜板。”

姜泥沉声平静道:“两文钱!”

徐凤年望向她摇头道:“一文。”

姜泥转身便走。

徐凤年微笑道:“一字一文,你可以每日多读些书,一样能把我读穷。”

走到门槛的姜泥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笑道:“我手上这《太玄感应篇》六千来字,读完便算你七贯钱,如何?”

姜泥转身,回到了屋内,这笔生意总算是没谈崩。只不过她冷着脸站在离世子殿下最远的角落,伸出手。

徐凤年哪里会不知道她的臭脾气,把《太玄感应篇》丢过去。

姜泥接过竹片与竹片间绳索磨损厉害的竹简,一看就是随便搁在哪座道观都是宝贝的好东西,心中愈发气愤,这最不济都有几百岁年龄的老古董,竟然舍得随便丢掷,散架了怎么办!既然已经这般阔气,竟然还跟她计较一文钱两文钱!徐凤年大概是猜出姜泥心思,笑眯眯道:“心疼了?始终归我的东西,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但若需要离手,我可就精打细算了。”

一文钱。

徐凤年望向窗外,笑了起来。

这里头的乐趣玄机大概只有老黄和小姑娘明白了。

姜泥开始诵读经文,嗓音和断句都难免有些生涩。

徐凤年对此不以为意,他自认没什么天赋,唯独这记性,还没输给任何人过。为什么要花钱让姜泥读这《太玄感应篇》,以及以后的各种武学秘籍?

姜泥根本不会明白。

她也不想去明白。她只是希望能够读到一些上乘武学,偷偷记住,暗中摸索,等到自学成才的一天,好将神符插入那世子殿下的胸膛。

徐凤年终于回神,换了个随意姿势,听着姜泥的嗓音,看着这个站于角落捧竹简用心读书的小女子。

眼神不再如古井死水,有了些生气。

她用心读书所为何,一肚子坏水的徐凤年会不知道?

那要她用心读书所为何,恐怕只有大柱国徐骁知道了。

那一日走出灵堂,徐骁打趣了一句:“姜泥以后侥幸杀了你,十有八九是会自尽的。没了你这个仇家,她活着似乎就没意思了。可要是知道自己怎么都杀不了你,她强撑活着也跟死了一个德行。”

徐凤年轻声道:“‘幡’这个字你读错了。”

姜泥停顿了一下,重新读过那句。

徐凤年笑道:“这一句不算钱。”

姜泥并未抗争,只是加重了语气读书。

徐凤年收敛心神,闭上眼睛,跟着语句呼吸,绵长而规律。

见她停顿,徐凤年睁开眼睛,略作思索,忍住笑声,提醒道:“恚怒。”

不认得“恚”字的姜泥微微脸红。

徐凤年板着脸道:“扣十文钱。”

姜泥冷哼一声,估计是理亏,并未辩驳。

不承想接下来一连六七个字不认识,一眨眼工夫就扣掉了六七十个铜板,口干舌燥的姜泥先是红了眼睛,最后听到徐凤年那句不带感情的“扣十文”,她突然哇一下就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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