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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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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铁骑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来的,而是马踏六国加上半座江湖一个一个铁蹄踩踏出来的! 徐凤年望向强忍杀意、厌恶故作、娇羞慌张的舒大娘,三十来岁的老姑娘,喊一声大娘也不冤枉吧?徐凤年没顺着她的意愿开杀,依然搂着鱼幼薇的小蛮腰。她的腰入手柔滑,若说腰肢纤细,姜泥不比怀中鱼幼薇逊色,可徐凤年是在床榻上亲眼见识过鱼幼薇胸口跌宕风情的幸运儿,一对比,便凸显得她小腰格外不堪一握了。徐凤年只是指了指舒羞,语带调侃道:“各位好汉,我若交出这位美人,任由你们怜爱,能否放过我们?” 双手提着两柄宣花斧的大当家身披一件虎皮大裘,瞥了一眼舒羞。若是平时,此等罕见姿色的小娘摆在眼前,一切都好说,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院中其余两位明摆着要比最近的这位更美味,便是青羊宫里最美的几位骄纵道姑都比不得她们一半。大当家在山上憋了两个月了,一股邪火都要憋出内伤,只差没找母猴子来痛快一下。郡守入山剿杀次次扑空,可县城那边张贴了许多青城大大小小山大王的通缉画像,他便在其中,以至于他都只能冒着杀头风险偶尔乔装打扮成村夫,去城内窑子里泄火,哪次不是喊上五六个大被同眠才能尽兴?所以恨不得立即撕碎几位小娘衣裳露出羊脂白玉肌肤的大当家吐了口浓痰,恶狠狠瞪了那个捧白猫的女子一眼,他最钟情这位,烤肉的女婢脸蛋虽说更水灵几分,可娘儿们嘛,还是得多些肉才经得起爷爷胯下大斧的鞭挞。这位有福共享的大当家拎一柄斧头指了指鱼幼薇,转头笑道:“这位归我,谁都碰不得,其余的你们自己看着办,记得别折腾死了,洗干净了再送到我房中。” 三当家是个落魄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当初是骗了个姑娘想借青城山烧香的幌子在人烟稀少处霸王硬上弓,结果百密一疏,给这帮草寇撞上,他立马双手送上那即将到嘴的姑娘,一发狠便跟着当了打家劫舍的蟊贼,给两位当家出谋划策。后来姑娘不堪轮番受辱,上吊死了,还没玩够的他一气之下连尸体都没放过,趁着温热趴身上折腾了一炷香时间,连大当家、二当家都佩服不已,一高兴就让他做了三当家。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们不怕他篡位。三当家死死盯着姜泥,阴沉笑道:“这位小妹妹归我了,哥哥我抱回去好生调教一番。别怕,哥哥是读过书的斯文人,很会疼人。” 只剩下舒羞给他的瘦猴二当家酸溜溜拆台道:“当年那被你骗上山的娘儿们死了都被你丢下山崖喂野狗。”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问道:“我记得以前这里是老孟头的地盘,怎么换你们了?” 大当家鄙夷道:“那个连人都不敢杀的废物早就被撵跑了,甭废话,滚出来受死,也就是爷爷一斧头的事情!” 徐凤年松开鱼幼薇,提刀起身,大当家看这架势,呆了一呆,随即猖狂大笑道:“小子还敢在爷爷面前耍刀?” 徐凤年轻轻跳下台阶,动作轻盈,不沾烟火气,显然是内力不俗的玄妙气象,看到那宣花斧当家的有些傻眼,好心提醒道:“看看后面。” 大当家没敢转身,生怕被这小子偷袭,只是转头迅速瞥了一眼。啥?除了二当家、三当家,咋只有一个陌生脸孔的青衫姑娘站着了,兄弟们怎么都躺地上了?!那比俊逸士子还要风度翩翩的青衫小娘手中提着一名壮硕兄弟的脖子,给提悬空了?这些兄弟,都是这般被捏死的?只见面无表情的青衫小娘松了手,丧命死绝的兄弟便一声不吭瘫软在地。等这一刻几乎等到天荒地老的舒羞一记弓腿弹出,不见她击中瘦猴二当家身体,便看到瘦猴儿身体仿佛被一股巨大气流轰击在身上,弯曲成弓,然后砰一下倒飞出去,整个人嵌入墙上,墙壁上一圈血迹均匀散开,如同一只蚊子被人一巴掌拍死了。 舒羞一腿毙其命后伸手顺了顺耳畔青丝,冷笑道:“打你都嫌脏。” 大当家手中宣花斧颤抖得厉害,退不敢退,那青衫小娘看着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阎罗,还有做掉二当家的那位,这份杀人不沾碰的内力,可怕至极,他更不敢进了。那始终气定神闲的老道士,刚才觉得装模作样,这会儿看着就像是青城山的老神仙了,至于让他嫉妒生恨的风流倜傥公子哥儿,飘然带刀的姿态,难道也是扎手的硬点子?今日莫不是要交待在这里?!扑通一声,最精通审时度势之理的三当家跪在了地上,哭爹喊娘,求姑奶奶们饶命。 徐凤年只是问了个让人一头雾水的问题:“老孟头那伙人死了?” 命悬一线的大当家赶紧弯着腰说道:“没,没有呢,小的跟老孟头那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只是让他跟小的换了块地盘。” 徐凤年哦了一声,如释重负,吩咐道:“吕钱塘,把这两个拎出去,动作爽利点,大半夜的鬼哭狼嚎跟闹鬼似的。还有杨青风,你懂的旁门左道多,这些尸体由你处理,记得弄远一点,睡在死人堆边上,我怕某人提心吊胆一晚上,第二天就没精神气儿去读书挣钱了。” 看到死人便早已经躲到老剑神身后蹲着的姜泥脸色苍白,顾不得反驳。鱼幼薇还是鱼玄机时便对生生死死看得很淡,自然而然比姜泥要镇定许多。徐凤年看也不看吕钱塘一手一个离开院子,只是对青鸟说道:“拿笔墨来,然后跟我出去一趟,我有些东西要画。魏爷爷,还得劳烦你陪同前往那座视野开阔的阴阳亭。” 老道士魏叔阳抚须笑道:“世子殿下客气了。正巧老道也有些怀念那亭子,年轻时候跟随师父进入青城山修道,便是在那里歇的脚。” 青鸟和九斗米老道士各自持了火把在前带路,徐凤年腋下夹着一整刀从晋三郎那里榨取来的上等宣纸,青鸟手中毛笔不与平时相同,是关东辽尾中还要最硬毫尖细的小白辽尾。望着三人远去的背影,姜泥再看着杨青风正在将那个墙壁里的死人抠挖出来,拖到了院外,想必被剑客吕钱塘拎鸡鸭一样带出去的两个草寇也都是难逃一死。躲藏在李淳罡背后的姜泥怔怔出神,剑神老头儿阅尽沧桑,年轻时也曾轻狂,对女人心思并不陌生,出声笑道:“姜丫头,老夫倒是要给徐小子说几句好话,你嫌他在北凉行事放浪,并不冤枉这个世子殿下,可出了北凉,一些手法,就不能说是徐小子的心狠手辣喽。今天这三十余人,可杀不可杀,都在徐小子一念之间,他最终痛下杀手,可不是觉得那些鼠辈看你们这些小姑娘的眼光下作,老夫猜想是那个还未曾露面的小蟊贼老孟头。” 姜泥不冷不热哦了一声。 老剑神觍着脸笑道:“姜丫头,想不想知道那小子拿着笔墨出去做什么?你若再给老夫烤一只白果鸡,老夫就跟你说。” 姜泥没好气道:“不想知道。” 李老头儿是藏不住话的人,好不容易才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下肚子,说道:“不说了,省得你被这小子的城府吓得更不敢练剑。” 阴阳亭。 以此做界线,山下是阳间,山上是阴间。挺有道理的,那帮闯入院中的草寇不就成了阴间的孤魂野鬼? 徐凤年接过一块青鸟做成的木板,盘膝坐下,将宣纸铺在上面,青鸟要磨墨,魏叔阳便拿着两根火把照明,借着月辉远眺青城山脉。青城山在道教历史上十分出彩,是第五洞天所在,这可比两大道统祖庭龙虎山和武当山都要靠前。山中道观掩映于青山绿水中,建筑与天道最是契合,曾有乘鸾仙人写下“唯爱峰峰丈人山,丹梯阶阶近幽意”的诗句,那主峰青羊峰与次峰天尊峰双峰对峙,横挂有一座铁索桥,黄鹤翱翔长鸣,云海翻涌,的确是人间罕见的美景。魏叔阳当年壮着胆子走过一次铁索桥,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到了天尊峰后,两条腿都软了,衣襟湿透。 魏叔阳低头一看,由衷赞道:“世子殿下好记性。” 徐凤年聚精会神,细致描绘出北凉后的一切山河地势,竟比那些地理署资深官员还要准确无误,更胜在细腻入微,连魏叔阳这样见多识广的老人都看得傻眼。徐凤年作画一个时辰,换了十数张宣纸,终于画到青城山。徐凤年仅是策马而行,并不见如何观景,笔下山峦走势,比他这个青城山中修道将近十年的老道士都来得清晰,以细毫关东辽尾下笔,尤为合适。魏叔阳是看着徐凤年长大的,所以远比外人要熟知徐凤年的性格。他调皮顽劣不假,否则也不会骑在他脖子上撒尿,小时候在听潮亭中拉屎,都是随手拿秘籍去擦屁股的,可一旦这小娃儿认真起来,却自有一股倔强劲头。一次被顶楼李义山罚抄经文,徐凤年并不认错,却还是去抄书,结果赌气一抄就抄了将近三十万字,最后连大柱国都出面求情,终于是斗赢了哭笑不得的李义山。 徐凤年停笔,静等墨汁变干,抬头对青鸟笑道:“等下你先拿着这些宣纸回去车厢睡觉,否则那丫头肯定不敢合眼。” 等到宣纸吃尽墨水,青鸟拿上纸笔轻轻离去。 火把已经换了好几次。 徐凤年抖了抖手腕,轻声笑道:“魏爷爷,我画这东西,别让人知道。” 老道士点头道:“当然,世子殿下胸有锦绣,老道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绝不多嘴。” 徐凤年远望青城山最高峰,自嘲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子殿下,有屁的锦绣胸怀。” 魏叔阳哈哈笑道:“世子殿下过于自谦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面朝清秀群山,膝上叠刀,双指掐黄庭诀,默默入定。 魏叔阳一宿不睡,只是静坐旁观徐凤年似睡非睡的玄妙气象。 入定良久,徐凤年额间眉心隐隐有紫气东来。临近清晨,旭日东升,徐凤年眉心红枣印记便由深红入淡紫。 当第一抹晨曦上身,徐凤年缓缓睁开眼睛,转头看了一眼魏叔阳,有些歉意。 魏叔阳轻抚白须,摇头笑道:“老道愈发期待世子殿下上龙虎了。” 徐凤年深吸进一口山林秀气,心旷神怡,玩笑道:“魏爷爷,真有餐霞饮露的仙人吗?你说那青羊宫里头有没有以日月精华为食的大真人?” 老道士轻笑道:“老道没听说过有这等真人,老道师父当年也只是会些辟谷守精的法门,离登仙境界差了太多。” 徐凤年离开亭子,抬头看了眼如一对牛角对峙的青羊、天尊双峰,喃喃自语道:“青城王,听上去很厉害的样子嘛!龙虎山天师也只是被封执掌天下道教的国师,武当山就更可怜了,武当掌教什么都不是,这里倒有个占山为王的,要不去瞧瞧?” 魏叔阳笑而不语。因为地位超然,与世子殿下有十几年的交情搁放在那边,所以在与徐凤年乘马同行的言谈中得以知道两鹅换黄门的闹剧,如今又看到徐凤年以山河地理作图,十有八九是走到哪里便画到哪里,岂不是要画尽三千里成一线的锦绣江山?这条路会不会暗藏玄机?九斗米老道士不敢继续往下深究,放在心上就好,言多必失。北凉的文人狂士几乎都被大柱国杀鸡一般拔去舌头了,没谁胆敢议论边地军政,只会吟诗作对,倒是几个有胆识投身军旅的边塞诗人,这些年陆续传出不少豪放雄浑的名篇佳句,更引得志在功名的游侠儿络绎不绝往边境那边参军从戎。说来有趣,许多纨绔子弟在当地被徐凤年折腾得半死不活,觉得出不了头,一气之下便也去边境博取军功,好歹边境上没有那世子殿下压得他们抬不起头不是? 在道观中看到神情憔悴两眼红肿的姜泥,徐凤年忍不住微微一笑,这妮子的胆子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这辈子唯一一件壮举也就是要杀自己了吧?鱼幼薇就睡得踏实许多,眉眼清爽,似乎悟透了些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看向徐凤年的眸光多了几丝明澈,少了一味自怨自艾牵连出来的浑浊晦暗。徐凤年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伤神,只是马虎吃过了早饭,便找到负手而立的老剑神。老头儿正盯着一副字迹模糊的老旧门联,徐凤年放低声音说道:“车上书箱新放了点东西,以后万一要逃命,麻烦老前辈除了带上姜泥,也把箱子一起捎上。” 老剑神懒散道:“看老夫心情。” 徐凤年偷偷龇牙了一下,念在这位老一辈剑神要旁观自己与吕钱塘过招的分儿上,就不去腹诽老头儿英雄迟暮了。冷不丁看到好歹当年曾是江湖前几号人物的老头儿伸出独臂,去挠了挠裤裆,徐凤年就忍不住由龇牙变咧嘴了。李老剑神啊,魏爷爷说你当年单身潇洒走江湖,无人能媲美你的青衫仗剑,更有无数出众女子单相思于你,可就你老人家现在这等做派,当真不是被胡乱吹捧出来的?!果然,没跟魏爷爷说破这位老头儿就是李淳罡,是无比明智的选择。羊皮裘老头儿才挠了裤裆,就伸手刷了刷黄牙,沾到许多昨晚吃肉塞入牙缝的肉丝,轻轻弹去,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徐凤年默默走远,心中大骂“去他娘的陆地剑仙”…… 沿道绕山而行,过了青城前山门两座峰,就到了华盖峰山腰。密林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叫骂声,身材健壮的吕钱塘停下马,眯眼望去。这位佩巨剑赤霞的大丈夫端坐于高头壮马上,外行看待徐凤年出行队伍,剑客吕钱塘或许只比大戟宁峨眉气势稍弱,这位东越魁梧剑士无疑很能震慑宵小鼠辈。吕钱塘眼中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弱少年被推出树林,踉跄扑倒在道路上,摔了个狗吃屎。这少年却不是面朝吕钱塘这一行人说些剪径蟊贼的特有术语,而是回头骂道:“刘芦苇秆子,我今晚跟你婆娘过不去了!你推我作甚?爬墙看你趴你婆娘身上也没这劲儿,推谁不好,推我出来,看我不抖搂你上个月进城在集市上摸一个大姑娘奶子的破烂事!” 吕钱塘冷冷看着,缓缓抽出巨剑。 密林中一个沙哑声音响起,“小崽子,作死啊,还不跑!风紧扯呼!” 看来这帮打劫剪径的好汉比起昨晚那些实力要弱了太多,可眼力要好许多。 最惹人发笑的是那少年傻眼瞪着看了眼鱼幼薇、舒羞、青鸟三位,跑路前扯开嗓子嚷了一声,“姐姐们比青羊宫的神仙姑姑们还要好看!” 鱼幼薇嘴角勾起,这个小蟊贼比起昨天那些倒霉恶汉却是可爱多了。 不知何时,徐凤年策马而出,拿绣冬刀将吕钱塘抽出赤霞的手拍下,脸上露出鱼幼薇极为陌生的惊喜,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欢喜。只见徐凤年双手将绣冬刀扛在肩上,哈哈笑道:“小山楂?!” 那少年马上要窜入密林,闻声猛然停下身形,回头望着骑在马背上的陌生公子哥儿,只觉得有些脸熟,可他哪里认得这般气派的富贵子弟?咋的,娘咧,该不会是我上了城内寇匪榜单?不会吧,咱们这一伙在青城山十来股山寇里最没地位了,连大当家老孟头都没资格被衙门画像贴在城墙上,为此那大当家可是气愤得不行,总瞎嚷嚷喷口水说老子是青城山最早的山大王,凭啥不给上榜?咱老孟头也是劫持过县城里好几位官太太千金小姐的,不就是拿了银两便给放了吗?就瞧不起咱啦? 被徐凤年昵称“小山楂”的枯黄稚嫩少年愣了一下,猛盯着看了几眼,才不敢确定地道:“徐凤年?” 徐凤年眯起丹凤眸,抿起嘴唇,看得眼光一向挑剔的舒羞都要一阵失神,这样的世子殿下委实太迷人了,别说她这种三十来岁的成熟女子,可以说十岁到八十岁间的女人看见了都会心动。徐凤年跳下马微笑道:“可不是,才三年时间,便认不得了?” 少年当真是不谙世事的初生牛犊,当下顾不得什么,就雀跃尖叫一声跑向徐凤年,绕了两圈,一脸兴奋,伸手摸摸徐凤年的佩刀,再扯扯徐凤年锦衣华服的袖子,啧啧称奇,抬头问道:“徐凤年,你比上次还要牛气啊,这会儿又要给老孟头送银子啦?” 徐凤年丝毫不介意一身衣衫被摸得尘土污垢,只是拿绣冬轻轻敲了一下少年脑袋,笑骂道:“去去去,上次是被你们抢劫,这次换我打劫你们还差不多。” 密林中跳出十来号衣衫褴褛的蟊贼,就没一个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都穷酸得一塌糊涂,老老小小,大多是踩着自己编织的草鞋,少数几个手上有兵器的,也只是提着不堪一击的木矛木棍,跟夜袭道观的那一伙相比,有天壤之别。 大当家老孟头是个百来斤重的干瘦老家伙,他揉了揉眼睛,好不容易辨认出这位公子是那当年被他撵了半座山的徐凤年,再心惊胆战看了看那几名骑骏马的威风扈从,小心翼翼上前两步,遥遥道:“徐凤年,先说好,前些年在你身上刮来的银子都花光了,老孟头只有命一条,要拿就拿去,皱一下眉头,老孟头就跟你姓!” 徐凤年放眼看去,小山楂,胆小怕事的老孟头,最心疼媳妇的刘芦苇秆子,孔跛子,等等,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还在,都活着。 徐凤年笑脸醉人,搂过小山楂小身板,大声道:“老孟头,瞧你出息的,连寨子都被人夺了去,还跟我装英雄好汉?我日你仙人板板,甭跟我装蒜,去,拣个靠水的地儿,带你们吃顿饱的。” 老孟头怯生生道:“徐凤年,你该不会是做成了官衙里的捕快,要来把我们一锅端?” 徐凤年瞪眼骂道:“放你的屁,爷这趟是赏景来了,顺便看能否碰上你们,上山前还想着你们是不是饿死了,现在一看,差不远了。你这大当家当的,替你害臊!” 老孟头手下芦苇秆子这帮蟊贼哄然大笑,让本来就没啥威严的大当家十分脸皮没地方放。老孟头讪讪笑道:“嘿,这世道真英雄难出头嘛,你这小子,一张破嘴还是不饶人,得,走起。” 鱼幼薇瞪大秋水眸子,舒羞更是一张媚惑俏脸给僵硬到了。 姜泥的小脑袋从帘子后头探出,只觉得看不懂想不明白。 老孟头领路到了一个山清水秀的临水地方,有几栋可怜兮兮的潦草茅屋,竹竿子上架着一些破烂衣衫,这若就算占山为王了,天底下还有谁乐意落草为寇? 神出鬼没的杨青风不知怎么就扛了无数野味出来,让这群辛苦下十个套子都未必能逮到一只野兔山鸡的山寇看得口水直流。 徐凤年坐在溪畔石子上,小山楂就趴在他身后搂着徐凤年脖子,一点不理睬老孟头的可劲儿撇眼角,徐凤年调侃道:“好了,老孟头,你这等青城山首屈一指的英雄人物怕个球?小山楂胆子都比你大。” 小山楂乐呵呵笑道:“我就说让老孟头把大当家的位置让我得了,他哪里舍得哟,非说再等个几年。” 徐凤年嗯了一声,笑道:“他就是骗你的,你还真信了?要不跟我下山得了,带你每天大鱼大肉。” 小山楂偷偷转头看了眼不远处几位神仙姐姐,嘿嘿道:“这就算啦,我就是在这山上长大的,我一走,老孟头可不得心酸死哦。不过徐凤年,那几个姐姐都是你什么人,可真水灵!比刘芦苇秆子家的小雀儿要漂亮多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闺女叉腰怒道:“死山楂,你说什么?!” 徐凤年转头一看,讶异道:“小雀儿,都是大姑娘啦,来,站近了,给徐哥哥仔细瞅瞅。” 小山楂偷偷告密道:“徐凤年,雀儿可喜欢你了,她好几次说梦话都被我听到了。” 肤色被晒得黝黑的小丫头涨红了脸,估摸着是不小心看到鱼幼薇几女的国色天香,有些自卑胆怯,只是远远站着不敢靠近徐凤年。当年她还小,徐哥哥便教她拿树叶吹了支小曲子,她学了好久,如今已经学会了,没人的时候就偷偷吹上几遍。 他以前拉钩说过等她长大了,就来看她的。 徐凤年好不容易才把羞涩的小雀儿拐骗到身边坐下,一起吃着老孟头最拿手的熏烤野味。小妮子是真长大了,都知道细嚼慢咽不露齿喽。徐凤年看见老孟头有些眼神茫然,透着惊恐,皱眉问道:“有心事,老孟头?说来听听?” 老孟头挤出一个笑脸,摇了摇头。 啃着野麂腿的小山楂藏不住话,一下子便红了眼睛,凄凉道:“徐凤年,我们欠了钱,还不上,他们就要把雀儿抢走!上回来把我们屋子都给拆了,说这两天要是再还不上钱,就让雀儿给他们当丫鬟去!” 徐凤年微笑道:“没事,我帮你们还上。以前被你们打劫,说我是天底下数一数二有钱的公子哥儿,可不是骗人的啊。” 老孟头轻声道:“没用,欠了他们二十几两银子,而且他们不是冲着这钱来的,就是想把雀儿掳抢走,你也知道,在山上闺女比啥都稀罕。我和刘芦苇秆子商量好了,大不了就拼命了,到时候让小山楂带着雀儿逃下山,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走不动了,也不想走,毕竟待了二十多年,舍不得呢,就等着哪天死在山上,连坟都找好地儿了。徐凤年,老孟头知道你有些银子,好意心领了,可那帮人不是善茬,杀人放火从不眨眼,都不知道被他们祸害多少姑娘了,等下吃完东西,你们就赶紧走,最好连青城山都别待了,不安生。” 徐凤年问道:“你们欠钱的,是不是大当家耍一对大斧的?” 老孟头心有余悸道:“这倒不是,若是那帮人,我们早死了,老孟头饿死都不敢跟他们借钱,唉。好汉做事一人担当,老孟头潦倒了一辈子,可好在还有这帮老兄弟。徐凤年,老孟头斗胆请你照顾一下小山楂和雀儿,穷人孩子好养活,但只求你别让她们做奴,我们当年上山,就是还有点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骨气,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再别让她们饿死就是。若是你肯,老孟头给你磕头,这份大恩大德,不介意跪一回!” 徐凤年面无表情。 老孟头泛起苦色。 吕钱塘躬身道:“新来了十几人。” 徐凤年做了个抹脖子的阴冷手势。 老孟头看得呆若木鸡。 徐凤年皱眉问道:“青城山这么乱,那青城王就不知道管一管?” 老孟头苦涩道:“哪里肯管,青羊宫那些个神仙人物,不会管小百姓死活的。”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一下小山楂的脑袋,再牵起雀儿一点都不秀气白皙的小手,笑眯眯道:“以前能背你,现在是姑娘家了,总不能再背着,你爹还不得扛锄头跟我掰命。走,带雀儿去青羊宫看神仙去。” 徐凤年一手牵着小山楂一手牵着雀儿走远,当了二十来年落魄山贼的老孟头百感交集。 当年带着老兄弟们见到主仆两人游览青城,瞎子都知道是肥到流油的大肥羊,这就呼啦十来号人冲上去前后截住。老孟头才说只要钱不伤人,这胆子忒小的公子哥儿便骑马跑路了,若非不幸被枝丫给打落下马,还真就被他乱窜逃掉了。 连人带马一起绑着到了那座当寨子的道观,本意是搜身拿了银子便放人,老孟头做不来那劫财还杀人的损德勾当。岂料一不小心从这肥羊身上搜了几大摞银票和一些古怪书籍,一帮老伙计全部看傻眼了,敢情这头肥羊来头了不得哇。 不用徐凤年求饶,老孟头就主动拿了一张百两银票,其余悉数归还。 不是老孟头视金银如粪土,只不过青城山上好几股同行都因为劫了大富大贵人家,惹来了郡县兵房里的百来号披甲悍卒。运气不好的给捣烂了老巢,运气好点的也都提心吊胆睡不安稳,老孟头可不想拉着一帮兄弟去闹市砍头示众。 一来二去,聚在道观里吃了点烤野味,肥羊和草寇两伙人竟然熟络起来。 这小子胆子不大,可脸皮真是厚如城墙。死皮赖脸跟着他们一起住了约莫半旬时日,蹭吃蹭喝上瘾了,每天都说些他是北凉那边大公子哥儿的骗人话,谁信啊?揣了几千两银票就当自己是王侯子弟啦?咱老孟头可是见过世面的。 后来老孟头就把他一脚踹下山,咱们做的是脑袋悬裤腰带的活计,万一把主仆两个良民给连累了咋办? 小子良心不坏,下山前额外递了一百两,说留着等雀儿长大以后买衣裳胭脂。可这三年多生意清淡,又被青羊宫几位小神仙讹诈去大半,再被关系不错的几批揭不开锅的同行有借无还了几次,还能剩下个屁。半年前不得已跟英玄峰那边借了三十两银子,结果就祸事临门了。 刘芦苇秆子满头汗水跑过来,嘴皮发白打战道:“老孟头,英玄峰那帮混账玩意儿都没气了。全给那拿大剑的家伙斩杀干净了!” 老孟头惊吓得跳起来,愕然道:“啥?” 老刘瘦得跟芦苇秆子似的,却讨了个是他两人重的媳妇,又生了个越长越俊俏的小闺女,这命真是不好说。老刘抹了抹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轻声道:“这名剑客也太霸道了,一剑下去便是好几条人命,经得住他几下?都死了!就没一个是全尸的。老孟头,咱们里头就你脑子最灵光好用,你给想想,咱们是走运了还是完蛋了?碰上英玄峰那帮人,咱们大不了就是拼命。可徐凤年这小子真人不露相,若是记当年的仇,折腾我们还不跟玩一样?” 老孟头想了想,自己给自己壮胆道:“好事吧?徐凤年瞅着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官宦子弟。他对小山楂和雀儿都是真喜欢,这个我们都看得出来,坏不到哪里去,否则哪里还有我们活命的道理?” 刘芦苇秆子小声问道:“这徐凤年到底啥来头?” 老孟头伸手摸了摸后背,湿漉漉的,摇头道:“我哪里知道?” 刘芦苇秆子惊奇道:“咦,那仆人老黄呢?” 老孟头恍惚道:“你见过跑起来不比奔马慢的仆人?当年我不敢多要些银两,是因为这个啊。” 刘芦苇秆子恍然大悟,一拍本就没几两肉的大腿。不小心拍重了,倒抽一口冷气。 打劫总找借口说腿脚不利落,喜欢缩在最后的孔跛子,今天跑得那是气势如虹——或者说是屁滚尿流。这跛子以前最喜欢跟徐凤年插科打诨,吹嘘年轻时候如何比徐凤年英俊潇洒。这会儿面无人色喊道:“有衙门的人!粗略瞥了眼,起码有百来号人,一个个骑马佩刀持弩,比起郡里那帮上山围剿的官兵,一个天一个地。老孔投过行伍,认得那是大名鼎鼎的北凉刀,北凉刀呢!这一百人别说我们,就是整座青城山都能给踏平了!” 老孟头和刘芦苇秆子面面相觑。 贼老天,只能等死了。所幸小山楂和雀儿都不在,倒也死得不算憋屈。 不料这一百牵马而行的精雄轻骑到了溪畔,为首重甲持戟将军摘下面胄,笑着望向聚在一起的老孟头这一伙难得心善的蟊贼,尽量轻声说道:“末将宁峨眉。殿……徐公子说了,不得打扰老孟先生。只是我军骑兵素来视战马如袍泽,一路上山,找不到水源,只好逾规前来叨扰,老孟先生莫要责怪。” 老孟头操着一口地道浓重的雍州腔,一头雾水问道:“将军说啥?” 大戟宁峨眉拍了拍身边通体如墨的心爱战马,微笑道:“马要喝水,顺道休息片刻。” 老孟头心中大石滚落,爽快道:“将军甭客气,尽管喝,溪水喝光都没事!” 宁峨眉轻轻抱拳,回头本能厉声道:“一炷香,抓紧!” 一百凤字营轻骑没有发出任何嘈杂声响,只剩下马匹喝水喷鼻声。 离阳王朝一直被公认战马春秋最雄,马政兴盛无匹,朝廷尤其关注。武书上说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其余春秋几国要么心不在焉,要么如西楚这等大国实在没有大的牧场,先天输了一阵。 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更是对每一匹战马从出生起便要详细记载在册,有近乎烦琐苛刻的军法条律:凡减截马料者,与减截士卒口粮同罪,斩立决;非战时不得轻易乘马游猎,若借人骑乘,鞭笞一百;丢弃马镫马鞍者,鞭笞一百。 宁峨眉率领一百轻骑出行,一样要严格遵循最基本的行军条例:十里一歇,刷马口鼻;三十里一饮饲。 在北凉,任何人都是:临阵失马者,斩;力战死战而伤马,赏。 北凉铁骑甲天下,不是靠文人士子用嘴喊出来的,而是马踏六国加上半座江湖一个一个铁蹄踩踏出来的!曾在雍州一处校场打杂,便自称投军上阵过的孔跛子,畏畏缩缩提了提嗓门,小心问道:“这位大将军,你们是北凉人?” 宁峨眉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我们确是北凉军。” 孔跛子竖起大拇指道:“北凉铁骑,没得说!当年我在雍州军伍里,听多了北凉三十万铁骑的丰功伟绩,今儿总算是亲眼瞧见了。” 宁峨眉笑了笑,没有说话。 孔跛子蹲在一旁细细观看,这一百北凉骑兵比起雍州军卒,何止雄壮了一点半点?他估摸着三个雍州兵对付一个北凉的,都悬乎!宁峨眉等战马饮水完毕,重新戴上面胄,喝道:“上马!” 百余轻骑上马动作如出一辙,行云流水。 老孟头这帮人看得傻眼。只觉得这帮北凉骑兵便只是上马动作,便透着股浓重杀气了,若是冲锋起来,谁敢阻挡? 刘芦苇秆子望着北凉轻骑整齐有序渐次离去,啧啧道:“老孟头,服气了。 真被你说中,那徐凤年是父辈为官的小哥儿,指不定还是将门子弟哩。” 老孟头叹气一声,眼神复杂道:“将门子弟?说小了!老刘,我们这儿是雍州,普通的北凉骑兵能大摇大摆进入青城山?沿途州郡不早就大打出手了?” 孔跛子点头道:“这话在理。” 刘芦苇秆子笑道:“还要再大?老孟头,那你干脆说徐凤年是那大柱国的儿子好了,总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吧?咦?徐凤年?不就跟大柱国北凉王同姓吗?” 三人互相你瞪我我瞪你。 不敢喘气,差点被憋死的老孟头终于记得吐出一口气,小声道:“不像啊。” 孔跛子点头,“不像!” 刘芦苇秆子附和道:“一点都不像!” 青羊峰陡峭险峻,宛如一柄朝天剑横空出世。所谓望山跑死马,真要走到山顶青羊宫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说不定得晚上才能勉强登顶。好在一路风光如画,古木参天,涧深谷幽,摩崖石刻,猿猴纵越,并不乏味。 要知道许多原先笃信九斗米道的老人,为了能到青羊峰顶烧香,看那千灯万灯朝天庭的圣灯奇景,不辞辛苦,进山后能自带干粮整整步行十日!徐凤年与小山楂同乘一马,雀儿则被鱼幼薇抱着。小妮子很喜欢白猫武媚娘,刚好抱在怀中。 徐凤年抬头透过葱郁古木看着晚霞云涛,绚烂如汪洋。 小山楂双手捧着眼馋便觍着脸跟徐凤年借来的绣冬刀,笑道:“咱们再往上点就是驻鹤亭了,离山顶走路听说还要好几个时辰,骑马最多一个时辰。我以前和雀儿也就只敢走到亭子边上,神仙姑姑们脾气都不好,会骂人。” 徐凤年问道:“山上很多坤道女冠?” 小山楂懵了,“啥?”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就是女道士。” 小山楂点点头,朝边上的雀儿做了个鬼脸,嬉皮笑脸道:“很多,都比雀儿好看。不过就是没你带来的姐姐们好看。” 徐凤年敲了一下少年脑袋,笑着教训道:“教你一个我花了无数银两买来的道理:见到漂亮姑娘要使劲称赞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不那么漂亮的也要夸好看极了;真难看的,那好歹也要说秀气婉约什么的。” 小山楂一脸为难,实诚道:“这我可学不来,你看雀儿黑,我就天天说她白得像一块黑炭。” 徐凤年哈哈笑道:“你这不是找打吗?” 鱼幼薇嘴角翘起,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小辫子。 雀儿跟着偷笑起来,她才不管徐凤年是谁,她只记那个教她吹树叶哨子的徐凤年。 他说会来看她,还会带她去青羊宫看神仙。 驻鹤亭,说是仙鹤常驻,徐凤年一行人下马歇脚却连一只山鸡都没看到。 倒是有六七位坤道女冠拥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哥儿,身穿道袍,手上拎了一柄清香的神霄式桃木剑,头顶饱受诟病的逍遥巾,饰以华云纹图案,尤其帽后缀有两根绵长剑头飘带,行动间便飘带摇曳。只是被上了年纪的大真人老道士一致认为有失庄重,不是任何年轻道士都有胆量顶戴。 女冠道姑们貌美体娇,莺莺燕燕,愈发衬托得年轻道士放浪不羁。 这位俊逸道士斜卧在亭中长椅上,身边几位女冠不断剥出青羊栗放入他嘴中。此等仙府气派,被老孟头这帮蟊贼看见可不就是神仙风姿? 青羊宫年轻道士见到舒羞先是一喜;再看到白猫白裙的鱼幼薇,便是一愣;再瞧见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姜泥,眼中惊艳之色更是遮掩不住。他轻轻推开女冠,站起身,将桃木剑挎在腰上,率先走出驻鹤亭,优雅作揖,竟是客气地一揖到底。抬头后站定,微笑望向徐凤年,缓缓道:“青羊宫小道吴士桢……” 徐凤年哪里会给这道士在那里自卖自夸的机会?他让吕钱塘开道,径直走向驻鹤亭,无礼打断道:“吴士桢?青城王吴灵素是你什么人?” 那些个女道士本来对徐凤年好感颇多,光说皮囊,与徐骁不像,却与王妃足有八分形似神似的世子殿下,是难得的男子女相。若非这四年游历加练刀的磨砺,抹去了许多脂粉气,他还要更能讨女子的欢心,当然比起吴士桢更要拿得出手。如今徐凤年虽说体格健壮了些,不如从前棱角阴柔,阴气却更盛几分,至今也就被白狐儿脸给比了下去,除此之外,还真就没了。 青羊宫女冠们虽惊讶眼前富贵锦衣男子的英俊,可与吴士桢处久了,习惯了言谈儒雅,吃不消徐凤年的直来直往。她们一下子就沉下脸,“哪来的纨绔子弟,竟敢直呼青城王姓名?” 吴士桢瞥了眼互成掎角之势站立的吕钱塘和舒羞,他只看出舒羞是头体柔更内媚的母狐,但吕钱塘那柄赤霞大剑,似乎十柄桃木剑加起来都不如人家一把重。 不见吴士桢有任何慌张,依旧笑面相迎,镇静道:“宫主正是小道的父亲。” 徐凤年讥笑道:“那你倒是有个厉害的爹了,青城王,听上去就威风。咱们王朝里也就两位异姓王,你投胎投得不错。” 一帮女冠们皆是震怒,窃窃私语,骂声一片,显然被徐凤年的言语给惹恼了。 正主吴士桢不愧是青城王的儿子,只是轻笑道:“听公子口音,是凉州人氏?” 徐凤年傲气地点点头,他本就是北凉自称第二别说第一连第三都没人敢称的纨绔,根本不需要怎么费劲假装,自有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跋扈气焰。徐凤年拿着绣冬刀指了指一直赔笑的吴士桢,颐指气使道:“我爹不比青城王差多少,是位手握兵符的将军,这些年攒下一大份家底,本公子嫌家中金银太多,堆积成山,碍眼。听说青城山有神仙,就想来看看能否买点长生道法,多活个百来年。 若能成,别说白银百万两,便是黄金十万斤,本公子都能给你们搬到青羊宫里去。最不济也要去青羊宫弄几本上乘房中术典籍回去。你,叫吴士桢的道士,既然是那封王的吴灵素的儿子,便领本公子去山顶青羊宫,你老子如果没些真本事称王,便拆了你们青羊宫!” 吴士桢眯眼看了一眼九斗米道装束的魏叔阳,道:“请公子随小道上山,不是小道自矜,青羊宫内很是有些吐纳求长生的道门孤本,公子既然带了九斗米道的老真人,更可以一看便知。” 徐凤年倨傲道:“那还不赶紧领路?本公子满意了,金山银山都是你的。” 吴士桢带着一群气疯了的青羊宫女冠徒步而行,驻鹤亭角落的青竹躺椅弃而不用。 骑在马上的徐凤年拿绣冬刀刀鞘敲了敲吴士桢脑袋,问道:“吴士桢,你给本公子说说你老子怎么个神仙道行。” 脚步轻浮的吴士桢已经走出一身汗水,喘着气回答道:“我父本是龙虎山炼丹岩的隐士,后来丹道大成,下山祈禳瘟疫救济百姓,在扬子江畔遇到火师汪天君,天君见我父道心精纯,便授以神雷谒帝大道,可役鬼神三十六。再游白水泽道门第二十二洞天,遇一病重老妪,施以援手,才知她是天上电母,授予我父《神霄五雷天书》,嘘呵可成风雨,挥手招致雷电。我父得了天命,豁然神悟,察见鬼神诵咒书符,策役雷电追摄邪魔!有幸被皇帝陛下召见,龙颜大悦,才封了这青城王。” 徐凤年有些震惊,别看吴士桢气喘如牛,这一番说辞却是无比娴熟,说得正气浩然,显然是背诵过无数遍的。 魏叔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神仙传说,他身为九斗米老道,岂会不知其中猫腻?像那龙虎山和武当山,除了开山立派的几位祖师爷还需要借鬼神来壮声势,何曾听说现在哪位天师掌教出门撞见了仙人?说出去都要被人笑掉大牙的!脑袋探出帘子听到这些的姜泥却是深信不疑,啧啧称奇。至于那吴士桢,却是瞧都没仔细瞧一眼,长相如何,风度如何,一概不知。 老剑神李淳罡没好气地低头闻着脚丫子的味道,貌似被自己的臭气给熏到,抬头摆了摆手,继续没好气道:“别听这纵欲过度的小道士瞎扯,都是骗人的。” 姜泥对神仙佛灵是极其崇敬的,紧张道:“别胡说,这里离青羊宫不远了,小心一道雷劈下来!” 老头儿哈哈笑道:“劈下来又如何,老夫一剑便给劈碎了。” 提心吊胆的姜泥愤愤道:“你不吹牛会死啊?会死啊?” 老头儿呵呵道:“别急,你听下去就是,徐凤年这兔崽子哪里会由着这小道士在那边没个边际地吹嘘。” 果不其然。徐凤年就像极了那种出身豪阀却莽撞无知的愣头青,捅破天窗,用力打脸道:“你老子吴灵素碰没碰到那啥火师电母,鬼才知道,吴灵素怎么吹都行。但本公子可是听说了,吴灵素扯东扯西扯出了一本《神霄灵宝经》,想要跟龙虎山和正一教撇清关系,在青城山这块风水宝地自立门户,奈何香火少到可怜。后来不知谁引荐了吴灵素,说你老子道法稀拉,房中术却是一绝。于是就被皇帝陛下喊到了宫里去,你老子也识趣,给了丹药给了秘籍,还拍马屁说大话:说啥天有九霄,神霄最高,神霄内的头头是那啥玉皇大帝的长子,便是当今转生的陛下。这马屁有点水平了,不过据说龙虎、武当几个道教祖庭,都骂你老子吴灵素是吴大牛皮呢。这一人一宫霸占第六洞天的青城王也不敢放个话回骂几句? 好歹是个王,咋当的?” 鱼幼薇扑哧一笑。 魏叔阳很配合徐凤年,故作小心忐忑模样,轻声纠正道:“公子,青城山是第五洞天。” 徐凤年哼哼道:“第五第六不也差不多嘛。” 吴士桢脸部表情僵硬,但始终僵硬着保持微笑,没有怒气,没有暴躁。他伸手挡去一位坤道女冠替他抹汗,自己擦拭汗水,望向前方,已经依稀可见宫顶檐角。出生以后便没受过恶气的吴士桢嘴角翘起,抬头笑道:“公子,青羊宫就要到了。”然后他吩咐其中一位稍微年长的道姑,“青水,你走快些,先上青羊宫去说一声有贵客。” 道姑扭着诱人腰肢匆匆跑去。 吴士桢眼角余光瞥了眼抱着个丑陋丫头的鱼幼薇。 徐凤年表面上无动于衷,心想这年轻道士定力还真是不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关门再打狗? 青羊宫终究不是北凉军伍,在青城山做神仙做久了,就真把自己当刀枪不入的神仙了,就没那哨卒探知山下有一百轻骑。 徐凤年遥遥看到青羊宫前殿,眯眼道:“吴士桢,有没有人称呼你吴小牛皮?” 吴士桢兴许是艰辛忍了一世,就不再介意忍一时。他心里其实早已将这北凉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膏粱子弟给骂了一百遍,就等着进了青羊宫好好拾掇这家伙。既然已经可以见到有父亲坐镇的青羊宫,这时候吴士桢的笑脸便更加灿烂,抬头道:“吴小牛皮?第一次听说呀。” 徐凤年拿绣冬指了指前方的舒羞,跟着吴士桢笑道:“要是真有能入本公子法眼的上等房中术,瞧见没,这娘儿们精通媚术,年纪是大了些,可那活儿熟稔,保管你这道士只羡鸳鸯不羡仙,做什么神仙!本公子不介意将那位舒大娘送给你,咱俩投缘,本公子从不是吝啬的人。” 舒羞娇躯明显颤抖了一下。 吴士桢看了眼舒羞背影,确是比宫内女冠要丰韵许多的尤物,看她那与马鞍接触的弧线,真是滚、翘、圆。只是入了我的青羊宫,你骂了我爹堂堂青城王吴灵素是吴大牛皮,还将小道爷唤作吴小牛皮,一个尤物就够了?剩下几位呢? 徐凤年好不容易终于看到吴士桢得意忘形的一幕,倒有几分佩服了。就吴士桢这份耐心和伪装,比起北凉大多数纨绔子弟都要高明太多了。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得,先马踏了青羊宫再说。” 吴士桢竖起耳朵,仍没有听清徐凤年的嘀咕。望见青羊宫内潮水般涌出大批道士,他顿时豪气横生,加快步子,离远了挎双刀的徐凤年。这才指着殿外一块石碑,轻笑道:“上面写了‘公侯下马’四字,是皇帝陛下御赐。”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字迹认得,果然是皇帝写的,与听潮亭九龙正匾一样,中规中矩,却没半点筋骨神韵。 徐凤年不予理睬,扬鞭策马上殿,马踏白玉石阶,蹄声异常清脆。 魏叔阳紧随其后,吕、舒、杨三人按葫芦画瓢。尤其是吕钱塘觉得快意至极,公侯下马?我吕钱塘一介亡国草民,都可以视而不见。 差点被徐凤年双手奉送给青羊宫的舒羞脸色难看,顺带着俏臀下骏马踩踏出来的马蹄声也格外沉重。 那吴士桢毫不阻拦,这位最重风度的青城王爱子,整理了一下头巾道袍,缓缓潇洒拾阶而上,青羊宫内高手尽数涌出,不下五十人。 父亲吴灵素自立神霄派,是开宗立派的辉煌大手笔。加上被封为王,虽说九斗米道士被驱撵得一干二净,但渐次吸纳了许多慕名而来的能人异士,终于三十六人合成了神霄剑阵。剑阵一旦启动,三十六柄剑,呼啸有如雷鸣。 吴士桢年幼时见到无数青城山九斗米老道士上青羊宫理论,都被当时才十八人的玉霄剑阵给打得满地找牙;现在青羊宫在青城山势大无匹,玉霄剑阵号称对敌二品以下无敌手,神霄剑阵更是能与一品高手抗衡。 两个剑阵,吴士桢不是坐井观天之辈,自知与当今各自成名数百年的天下三大剑阵自然有些差距。只是,眼前这帮人抵挡得住?那大剑壮汉有些棘手,双手如雪的护卫兴许也有点古怪门道,至于离公子哥儿最近的那位九斗米老道,吴士桢素来不放在眼中。 胜券在握的吴士桢这时候却为难起来。 青羊宫擅长房中双修术,这些年他做了些不太光明正大的勾当。可兔子不吃窝边草,上山香客中即便有容貌根骨俱佳的女香客,在父亲的严令下他也不敢太荒唐,除非是遇见了上佳的鼎炉,才会出手。宫内两位最得宠的道姑,便是去年掳获的,仆役都给杀光,抛尸荒郊,再嫁祸给山上一伙草寇,十分简单,否则留着一股股山匪做什么?吴士桢会在意每年几百两银子的那点儿可怜供奉? 这两位女冠是一对姑侄,初时百般抗拒,只是尝过青羊双修的滋味,已是百般顺从。在青羊宫内做快活神仙,总比在山下做柴米油盐的凡夫俗子来得愉悦轻松,哪个世俗女子不奢望可以驻颜有术永葆青春?父亲说过这可是皇宫娘娘们都不能免俗的!有相马术,更有相人术。相人分许多,吴士桢只拣选了最感兴趣的一种——如何辨识双修鼎炉。他在驻鹤亭一眼就看出这伙香客那几位娘子鼎炉资质之好,是生平仅见。那被调侃舒大娘的,上品;驾车的青衫丫鬟与只探出头一次的绝美女婢都是上上品。 而那骑在马上抱了个黑丫头的内媚女子,则是让人垂涎的仙品,几近父亲所谓的仙人第二品“坐莲菩萨相”!吴士桢心动了,为难的却不是这位北凉公子哥儿扈从雄健。管你是哪一位北凉将军的子孙,就算有本事带几千铁骑上青城,可被顾剑棠大将军打造成一个铁桶的雍州,会允许你北凉武卒横贯半州?同样是春秋功勋彪炳的武夫,你徐骁凭什么得了大柱国,被封北凉王,虎符重如泰山;我顾剑棠大将军却只是八位上柱国之一,在朝廷为官,手中军权轻如鸿毛。 吴士桢不认为顾剑棠会大度到一笑置之,十年间雍州武将频频更换,顾大将军三分之一的旧部都有意无意安插进来。父亲年初喝酒时私下便说:“顾剑棠跟徐瘸子铆上了,姓顾的论心机实力都稍逊人屠一筹,可顾剑棠才四十三岁,这就够了。” 徐骁尴尬如此,何况是北凉的将领?吴士桢哪里会畏惧。再者北凉三十万铁骑实权都在他那六位年轻义子手中,不曾听说有眼前公子哥儿这么大年纪的子孙。 因此吴士桢为难的是那几个女子如何分配,给父亲几位?是将那菩萨相的白猫小娘子交出去,自己留下其余几位,还是弱水三千只要那女子一瓢?可一心要双修证道给世人看的父亲会答应吗? 在青城山,青城王吴灵素就是天,那吴士桢无疑就是“天子”了。 吴士桢一旦头疼,就会习惯性地双手食指去卷起逍遥巾的两条飘摇剑带,看得十数位跑出大殿凑热闹的道姑们目眩神摇,女冠们最痴迷吴士桢的这些个小动作。比起与吴士桢父王神仙双修时的规矩森严——每一个动作都得按着书上走,一步不得差,她们无一例外更乐意与吴公子巫山云雨。 这位会疼人的小神仙,摇桃花美人扇,吹羊脂白玉箫,能弹古琴引来百鸟齐鸣,连被抢入青羊宫的那对璧人都心甘情愿不思归乡,何况是一些年幼就被带上山的女道士? 吴士桢抬头看着高坐于枣红大马上的徐凤年,笑道:“这马归我了。” 徐凤年瞥了一眼十八人瞬间成就的剑阵,转头询问魏叔阳,“魏爷爷,这阵有名堂?” 神情自若的魏叔阳轻轻抚须道:“如果老道没看错,这是吴灵素偷学龙虎山老君阁里一个秘阵而来的玉霄剑阵,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吴灵素天资超群,事事举一反三,这是连龙虎老天师都承认的,可惜他心术不正,吃不住苦,一心取巧,不肯走皇皇大道。当时老天师故意斥责吴灵素,将其冷落在炼丹岩上,其实是存了让这位青城王好好炼心一番的良苦心思。不承想吴灵素负气离开龙虎山,日子过得看似风光,实则聪明反被聪明误,否则未必成为不了龙虎山的外姓天师。” 徐凤年笑问道:“不提这青城王,这十八人围成了剑阵,那四十几个持剑道士就是闲着旁观?” 魏叔阳神情肃穆,摇头道:“那是青羊宫镇宫剑阵。吴灵素以神霄天君自称,自有他的一些底气,不知怎么被他琢磨出一套三十六天罡神霄剑阵,威力不可小觑。起码老道我就不敢轻易掠这剑阵,十有八九要败下阵来,说不定还会死于剑阵之中。这是当下最负盛名的几个大阵之一,与青羊宫亲近的好事之徒在朝野上下大力鼓吹,说这可引天雷的剑阵比较三大剑阵,不弱丝毫。吴灵素三年前再入皇宫,便带着三十六剑阵道士一同前往,传言英华殿外剑光凌凌,晴朗日子,顿时变得天雷轰响,与日月争辉。更有人说连当时在京中的赵天师一旁观阵,脸上都失了颜色。” 徐凤年讥笑道:“神霄剑阵不弱,我信。可要说龙虎山二天师惊恐失色,我打死都不信。老黄当年给我说过三大剑阵,说他没去过吴家剑冢,不去说,龙虎山的剑阵当之无愧是天下第一。二天师是吃过了山珍海味的老饕,哪里会对鱼虾小鲜感到震惊,最多就是说一声味道不错。这是最会造势的吴灵素在往自己那张老脸上死命贴金呢。” 龙虎山“一百零八剑军屠酆都”的剑阵,以百剑成军,镇守斩魔台。 武当山太极剑阵,九九八十一名桃木剑士,据说可以生生不息,剑势如云涛滚滚,只要中枢剑士不死,便可一人不死,至今未尝败绩。 吴家剑冢扬言寥寥九把枯剑破万骑,更只是一个无据可查的荒唐传说罢了。 两百年前,九位吴家剑士为救一人,剑道造诣最高的九人一起出冢,九马九剑赴北莽,九人便拼死了北莽最精锐的背嵬重甲万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只不过九人死伤大半,最终回到吴家的才三人,剑冢元气大伤,近两百年一蹶不振不复盛况是实情。 马车停在台阶下,姜泥和老剑神下了马车。敬畏鬼神的姜泥小心翼翼,生怕天上说不好就雷劈下来。那徐凤年罪大恶极,难保不会引来青城山上神仙的怒气。 书上说越是名山大川,越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就是这个道理? 到时候被徐凤年殃及池鱼,姜泥觉得那就死得太冤枉了。他造孽无数,可自己却是连在北凉那座漏风茅屋里都会给饿鼠留饭的好人,夏日被蚊虫叮咬得睡不着觉,都不敢扑杀,只好忍着热裹紧被单。 独臂老剑神看到姜泥时不时抬头张望,看到偶有云朵在头顶飘过都要惶恐变脸,忍俊不禁打趣道:“姜丫头,怕什么,老夫说过便是雷电落地,也能一剑破去,伤不了你分毫。所以你大可以求着变天,乌云滚滚,最好劈死徐凤年那大恶人。” 姜泥站在石阶上,挑了个离徐凤年最远的地方,再不敢上前,心情郁闷道:“可你连一把剑都没有。” 老一辈剑道魁首自负轻笑道:“当日在泥泞小道上,老夫拿了一把小伞,便随手使出了‘一剑仙人跪’。对老夫来说,天下何物当不得一把剑?只是一天不曾真正握剑,老夫便一天没有那拿回半把木马牛的心思,自然也就没了当年的巅峰剑意。这是老夫走出听潮亭前与人屠立下的约定,不可轻易违背。小丫头,你可知那一招‘一剑仙人跪’的由来?” 姜泥时刻提防着天空,一边抽空望向广场上那边剑拔弩张的光景,不出意料道:“不想知道。” 老剑神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刚才与魏叔阳说话十分大声。吴士桢听闻清楚,他穿过青石广场,退到大殿门口,微笑喊道:“青羊宫两大剑阵是否名副其实,你们一试便知。” 徐凤年哈哈笑道:“哪里,我这趟上山带的人少了,青羊宫是仙人居所,就不要打杀了,伤了和气。本公子就是求长生来的,还是那句话,有长生仙术授我,我便给青羊宫黄金千斤万两;没有的话,有上乘房中术即可,舒大娘给你又何妨?这等货色,本公子府上饲养了无数。只要青羊宫有幸与我结下香火情,每年都给你们送来。” 耐心有极限的吴士桢这才撕破脸皮,阴沉道:“瞧见那‘公侯下马’四字了没?我可是提醒过你们的,你纵马而上,是死罪!” 徐凤年语带疑惑道:“哦?” 吴士桢拿手指陆续点了点舒羞、鱼幼薇、青鸟以及最远处的姜泥,“你如果肯交出这四人,我不仅免去你骑马的死罪,还赠送你几本双修秘籍,甚至再让我父亲亲自传授你长生术,如何?” 徐凤年笑眯眯道:“吕钱塘,去破阵。” 吕钱塘下马抽出赤霞剑,走向十八人组成的玉霄剑阵。 重剑多半属于剑道中的霸道剑,力求如吴家剑冢那样横扫千军灭破万甲。不管吴家九剑两百年前是否真屠灭了北莽一万背嵬重骑,这个传说都能让每一位练重剑的剑士倍感热血翻涌。 吕钱塘观广陵江大潮十年悟剑道,曾每年八月十八浮舟逆行于汹涌江面,对着潮头劈剑,直到力竭坠入江水,好几次都几乎溺死,所幸有人在江畔盯着,将他救回茅屋。每次面大潮练巨剑,吕钱塘的剑法术道和体格筋骨都更上一层楼。 故而今日面对玉霄十八剑,怡然不惧。 吴士桢皱了皱眉头,真要破阵?那言语孟浪轻浮的纨绔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 “公侯下马”四字,可是皇帝陛下亲笔写就,等于给了青羊宫一道无声圣旨。父亲吴灵素更是被封为王,便是雍州州牧也不敢在山上自恃身份。两大剑阵声名在外,这伙人是见识短浅还是有恃无恐?难不成今天真要将父亲青城王都惊动出来? 吴士桢站到了大殿门槛上,如此一来观战更加洞若观火。他自小便在山上长大,可心眼儿却不小,与雍州一干大膏粱子弟有不错交情。下山进城,都是被当作仙人后代兼王侯子弟一般敬重看待。听说北凉纨绔都蛮横粗野无法无天,今天一见果真不假。吴士桢两根手指捻着一根头巾剑带,自言自语道:“看来有机会以后一定要见识见识那位北凉王的长子。” 小山楂早已将绣冬刀交还给徐凤年,抬头忧心忡忡道:“徐凤年,你真要跟神仙们打架啊?” 徐凤年笑道:“打着玩,打得过最好,打不过再跑。老孟头这个道理都没教你?” 小山楂苦着脸无奈道:“教了啊。可刘芦苇秆子说咱们做剪径小贼跟同伙不太一样,是宁可错放,也不要错劫。要不然打不过还被抓多丢脸?还得被拖去闹市口给咔嚓砍头了。老孟头他们可以说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我这辈子都还没活到十八岁呢,下辈子的事情哪里知道。我就想带着雀儿去瞅瞅外边,你以前不总说山下风光无限好,差点都把我和雀儿给拐骗去了。我可不乐意当一辈子的小蟊贼。想着还是带着雀儿找份不用杀头的活计,虽然我总笑话她长得黑,可她就跟我亲妹妹一样,以后怎么都得帮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总不能再绑个读书人给雀儿当相公吧?再说雀儿也不喜欢。唉,她就喜欢你,徐凤年,她咋会喜欢你呢?当年还好,现在你身边这么多神仙姐姐,哪里轮得到她哦。” 徐凤年拿绣冬轻轻敲了一下小山楂脑袋,笑道:“你小子真是长大了。要不去北凉不是边境的地方捞个安稳的小卒当当?好歹能给雀儿挣点嫁妆。当兵比当贼好,不用担惊受怕。” 小山楂低头弯腰摸着骏马鬃毛。老孟头别说养马了,还手无寸铁,当蟊贼都没出息。 小山楂对徐凤年的坐骑喜欢得要死,唉声叹气道:“我倒是想啊,可老孟头、孔跛子、刘芦苇秆子这些老头子咋办?我拍拍屁股走了,再过几年,他们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孟头这个大当家死脑筋,说山下做人不痛快,做人比狗都不如,死活不肯下山做那些正当正经的行业,我都要愁死了。” 徐凤年喃喃道:“是愁。” 鱼幼薇怀中捧着武媚娘的雀儿怔怔望着神仙们摆出的可怕阵势,徐凤年却让那扛好大一把剑的壮汉叔叔去打架了。她跟小山楂一样愁死了,转头可怜兮兮望向比山上道门仙姑还要漂亮的姐姐,担忧问道:“神仙鱼姐姐,能不能让徐凤年不要打架啊?” 鱼幼薇望了一眼徐凤年的傲慢背影,指尖点了一下雀儿的鼻子,柔声道:“他哪里会听我的话?你的徐哥哥对你和小山楂才格外好说话,否则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小雀儿,能让他背的小姑娘,这世上可不多了。姐姐远不如你哦。” 小姑娘惊讶,啊了一声,小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神仙姐姐这般好看,徐凤年都不知道可劲儿喜欢吗? 徐凤年见剑阵与破阵即将牵一发而动全身,夹了夹马腹,马蹄轻轻。将小山楂交给魏叔阳,再对鱼幼薇轻轻喊道:“你把雀儿也带到台阶下面去,广场上会比较血腥,也不是你喜欢的场面。你们离远一点,就在马车边上待着,等我喊你们再上来。” 鱼幼薇和魏叔阳分别带着两个孩子骑马出了广场。 武夫独身破阵要一鼓作气先杀人,忌讳拖泥带水,往往会被阵法拖死。这与行军作战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异曲同工。 吕钱塘掠入广场,身陷发动的剑阵之中,赤霞第一剑便没有任何保留。 剑势如长虹贯日。 剑势在外行看来只是吓人,除非吓破胆,否则剑势就只是好看的剑势了。可剑势之下的剑招却是能杀人的。 吕钱塘赤霞剑与青羊宫精心炼制的一柄青罡剑碰撞在一起,那名剑阵道士便倒飞出去。只是身形尚未落地,便被三柄剑剑身贴住了后背。只见三剑弯曲出一个美妙弧度,硬生生将道士给扶稳了。三剑抽回,道士身体飘然落地,脸色如常。 吕钱塘心境如止水,一剑破敌是重剑霸道之精髓,可天下剑士无数人,有几人能有陆地剑仙的境界?既然尚未达到这种剑道,就该有不惧险峰的坚韧剑心。 吕钱塘人随剑走长龙,直掠一名道士头颅。无须那道士出剑,只是一退再退,自有就近的数位剑阵道友救场。剑阵最妙处便在于将每一位列阵剑士融为一体,阵中剑鸣如鸾鹤长啸,瞬间便有三剑迸发,一剑挡赤霞,一剑击向吕钱塘握剑手臂,第三剑却是阴沉直刺吕钱塘后背。更有数位道士腾空跃起,如仙鹤盘旋于空,扑向阵中吕钱塘,煞是好看。 徐凤年眯眼欣赏十八位道士灵活腾挪,见十八道剑光挥舞得眼花缭乱,便由衷艳羡道:“剑阵这玩意儿不错,以后有机会也得弄一套。把王府里的用剑高手都喊到一块,就是不知李淳罡肯不肯出手调教,或者学吴灵素偷师三大剑阵? 龙虎山一百零八剑的百剑成军,听着的确不可一世,可未免太夸张了点。吴家剑冢人数倒是少,可哪里能一口气找到九名剑道宗师?唯有武当山太极剑阵八十一人,怎么看都离得最近,问问看那骑牛的能否精减缩小到二三十人的规模。” 吕钱塘剑招暴烈。可惜玉霄剑阵以柔克刚,以轻灵取胜。吕钱塘不想消耗气力,却没办法先杀掉一两人,就是想重伤一人都悬。 徐凤年嘀咕道:“这剑阵无敌于一品之下,那吴大牛皮似乎难得没有说大话嘛。” 吕钱塘一人敌不过剑阵,没事。反正徐凤年不是钻牛角尖死要面子的笨蛋,立即喊道:“舒羞,杨青风,去助阵。” 吴士桢眼看着吕钱塘单独破阵力所不逮,松了口气。这才合理,否则被一人就轻易破去玉霄剑阵,也太在自家门口砸青羊宫的御赐金字招牌了。一人破不得,再加两人?吴士桢一点不怕,玉霄剑阵十八剑,本来就做不到十八剑同时铺天盖地的“万剑齐出”境界。那是龙虎山和武当山两大剑阵的通天本事。有坏便有好,再加两人,刚好剑阵一分为三,交相辉映,六剑对一人,正巧最大发挥玉霄剑阵的威力。 青羊宫本就做不来那烧符念咒兴云布雨的行径,但以剑阵困敌毙杀,却是拿手好戏。 吴士桢一手拈耳畔剑带,一手环住一名年轻女冠的纤细小腰,轻轻揉捏。眼睛死死盯住了阵中那位舒大娘,长了那般震撼人心的丰硕胸脯,却有那般纤细的小蛮腰,真是诱人至极!身边女冠的小腰摸着就挺舒服,若是摸上那舒大娘的腰肢,岂不是更销魂?尤其当吴士桢看到舒羞入阵后,凭借充沛真气便将一柄刺向胸部的青罡剑压弯,更是啧啧称奇,忍不住喉结微动,咽了口口水。 吴士桢的耐性被膝下只有一子的青城王悉心栽培得极为不俗。徐凤年此时却没这个好耐心,沉声道:“舒羞,再不破阵,信不信我让别人破阵后,真把你送出去任人玩弄?!” 听声后舒羞娇躯一颤,胸脯跟着一抖,这一上一下颤巍巍的风情,连剑阵道士都看得微微呆滞。 不等舒羞出死力。最先入阵,也最早摸熟剑阵大概的吕钱塘便开始剑气暴涨,剑招骤然加重力道,将两剑震飞出剑阵既定轨迹。抓住这一瞬间,吕钱塘却不是趁机伤敌,而是破开六人小剑阵,突入舒羞那边,撕开一个口子。 几乎同时,在符将红甲人一战中养出些许默契的舒羞和杨青风便心领神会,俱是杀意绽开。 吕钱塘不理会身后十二剑齐齐飞掠而来,对着一名道士便是赤霞重重劈下。 这名大剑剑士稍微打乱了两个小型剑阵,立即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 杨青风出手凌厉,扯动最后一个阵形稳固的剑阵,看似要救援将后背弃置不顾的吕钱塘。 这一切都给舒羞带来了莫大的出手空隙。只见她双膝一曲,猛弹向空中,徒手握住一柄青罡剑,将道士连人带剑一同甩向地面。借势再冲向悬空一个道士,一手拍飞道士匆忙一剑;另一只手按在他脑门上,只听沉闷的砰一声,她无比歹毒地按碎了道士那颗头颅,鲜血洒了她一身。 一人坠地,一人身死,缜密圆满本就不如神霄剑阵的玉霄剑阵当即溃散。 吕钱塘的赤霞剑终于不用受到八方掣肘,一剑便将一名道士给削去了持剑手臂。 杨青风借机鬼魅般欺身而近,霜雪双手摊开,一手一人胸膛,不听任何声响,两名剑阵道士便瘫软如泥。 兵败如山倒,北凉三位被大柱国精心挑选给徐凤年当走狗的扈从,都不是纸上谈兵的人物,哪里不知痛打落水狗的道理?三人刺入阵中,再背靠背自成一个小阵,毫无顾忌地分头厮杀出去。一缩一放,短短缩放间就又拿走四条人命。 徐凤年双手按住绣冬、春雷双刀,大声笑道:“是个技术活儿,该赏!” 徐凤年追加了一句,“都给我杀干净了!” 杀不杀皇帝钦赐的青城王,得慢慢思量。可杀十几名道士,算什么? 吴士桢生性凉薄,对剑阵几人的死亡并不心疼,只是遗憾玉霄剑阵的突然溃败,咬牙轻声道:“布神霄剑阵。” 所谓神霄,便是那高上神霄,去地百万里的道教最高真土。积云成霄,刚气所持,万钧可支。仙人以九天天雷作剑,剑雨直下百万里,凡间无人可挡!这便是青羊宫依仗的神霄剑阵!曾在皇宫内舞出滔天气象的镇宫剑阵。 神霄剑阵完成时,十八人剑阵已经全部毙命当场。殿外青石广场上,满地血迹。 女冠道姑们个个脸色发白,哪里还有半点当初出殿看热闹的闲适心情!青羊峰山顶上马蹄猛然轰鸣,由远及近,愈发清晰骇人。 只见无数持弩抽刀的骑兵从石阶那边策马而上,落入所有人眼帘,在广场上排列呈一线,如同广陵江的潮头。 竟是以铁骑悍卒破剑阵? 这一百精锐轻骑,一百白马,佩一百北凉刀。 为首重甲将军手持大戟,戟尖直指青羊宫正殿大门。 大戟身后轻骑所在营,在北凉有旗号的六十四营中,骁勇善战可入前三甲——凤字营!共有八百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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