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晋兰亭鱼跃龙门 青城山怒斩马贼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温华,没钱买不起好剑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着把破木剑去名动天下。到时候按照兄弟约定,你请我吃牛肉,我给你叫好。”

那羊皮裘老头儿是老一辈剑神李淳罡?这在徐凤年看来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想起徐骁在听潮亭里的评价,加上一串水剑和一柄伞剑还历历在目,俱是震荡人心到了极点。徐凤年相信姜泥的口无遮拦,是李淳罡最好不过,老鹤再瘦都不是满地鸡鸭可以比拟的,败给王仙芝被折断木马牛又何妨?这断臂老头儿依然一指便破去了符将红甲,若再交给他一柄利剑,该有何种境界的剑意?

徐凤年一条腿被姜泥拿价值千金的火泥古砚砸了不下百下,皱眉道:“再砸下去,我腿没事,你叔叔姜太牙的宝贝就要毁了,你这败家妮子不心疼,我还心疼。”

姜泥发泄了大半胸中闷气,小心藏起古砚,其实她又能藏到哪里去?徐凤年拿起桌上一叠不寄予期望的熟宣纸,有些惊讶,竟然比江南道的贡品大千宣不差丝毫。他抽出其中一张纤薄宣纸抖了抖,薄如卵膜却韧性奇佳,这吃墨较少的熟宣本就比生宣更适合工笔画。徐凤年心情大好,甚至有了离开颖椽前跟宅子主人要几十刀宣纸的心思。如此一来,徐凤年也就不在乎是否有火泥古砚,亲自研磨桌上一方天然蟾蜍形状的黄鲁石砚,接过关东辽尾,把姜泥晾在一边,凭借记忆细腻绘制符将红甲人甲胄上的玄妙图案。

红甲人胸前、后背、双手、双脚四块地方用去了四张宣纸,然后将几个多重覆盖的云篆天书逐渐拆分开来,以单幅画出,云气缭绕,星图晦涩,加上众多佛教梵文,实在是一件没有尽头的体力活儿。

徐凤年用心画这些比练刀还要吃力数倍。不知不觉,窗外早已没了大雨拍打肥蕉叶的情调,只见暮色深重,徐凤年揉了揉眼睛,满手墨汁。青鸟轻柔走进屋子,递过一块热巾,徐凤年擦了擦脸和手,一脸疲倦,这活儿实在是太耗神了,生怕一笔勾画出了偏差便谬以千里。青鸟淡淡道:“殿下,院外那些人被奴婢说走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一只手下意识便去摩挲近在咫尺的绣冬刀,轻轻点头道:“我这正忙着,哪里有心思跟他们废话?万一我想到什么却没来得及记下来,说不定要让他们当天便丢了官帽和差事。青鸟,你打探一下,这宅子主人是谁,仅就粗略一看,这里头的书画铜器碑帖名纸就有不小的讲究,不是寻常富贵人家摆个阔就能摆出来的,顺便再去问一下桌上这种熟宣库存多少,我要五六十刀,在路上用。”

青鸟点头离去,徐凤年眼角余光发现姜泥踮着脚尖在偷瞄自己画出来的东西,懒得去揭穿点破,就当是报答这妮子泄露天机好了。剑神与木马牛,徐凤年一记起这两个名讳,不由自主就联想到那两剑。

徐凤年晃了晃脖子,拿起绣冬、春雷双刀,来到院子。姜泥捧着那本秘籍站在回廊中,不舍得走,一字一文钱,今天比往常少赚了好几两银子呢。徐凤年凝神提气,抽出春雷,学着老剑神那握伞一剑的姿态,朝地上刺了下去,却只是将春雷插入石板,毫无剑意可言。徐凤年接连刺了十几下,都不得法门,蹲在地上,默不作声。

符将红甲身上的图案可以临摹,偷学这剑意却是难如登天啊。

满腔正义感的姜泥不去做除暴安良的女侠实在可惜,她愤愤道:“真不要脸,偷师!”

徐凤年闭上眼睛,放慢动作,极慢极慢,慢到可以感受到体内气机凝聚于持刀右臂,肌肉微微颤抖都可感知,再与刀身融为一体,终于集中于刀尖一点。

在武当山上,骑牛的传授那套不知名画圈拳法,起先分解动作便是轻缓如云流淌如水,徐凤年练的是快刀,因此在山上读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都是走剑术,虽说练刀求快,但也知道慢刀更难,到最后才能浑然忘却快慢疾缓,心中再无招数,只有一念一意,念至意动,不管是一刀还是一剑,出手便再无牵挂。

只是这些都是几乎无迹可寻,是那空中楼阁的念想,天底下多少武夫为求这一境界,练了几十万刀几百万剑?

徐凤年在刀尖离地面只差一寸时,骤然发力。

一刀还是简单一刀。

徐凤年有些遗憾,喃喃道:“急了。”

起身放回春雷刀,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不急不急,听老黄的,饭总得一口一口吃。”

本以为会发生点什么的姜泥发现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撇了撇嘴。徐凤年看到她这表情,笑道:“笑话我?你这位马上要与剑神学剑,并且立志成为新一代剑神的女侠来提一提我的刀,不说绣冬,就是这柄三斤重的春雷,你要是能够横臂提刀一炷香,我就当你读了一万字。”

姜泥扬起手中一本剑谱,重重说道:“你听不听,你不听我也当读了三千字!”

徐凤年摇头道:“今天不听了,我还得趁着记忆多画点,去吧,多算你三千字便是。”

姜泥一脸不敢置信,生怕又有圈套陷阱,这么多年接连不断的吃亏和算计,她早已经杯弓蛇影。

不管姜泥如何琢磨,徐凤年走入了屋内,心无旁骛,继续一边大骂龙虎山炼气士,一边苦兮兮绘制图画。

这活儿真像是练那慢刀,一笔一画都要用心用力。

老剑神李淳罡不知何时走到了院中,正头疼如何处置那一方古砚的姜泥停下脚步,看见老头儿来到徐凤年插刀的地方,驻足低头望去。

闲来无事瞎逛荡的老头儿是被最后一刀勾进来的。

姜泥看了会儿,见老头儿只是发呆,便离开院子。

李淳罡弯了弯腰,眯眼瞧着最后一刀刺出的异样细微裂缝,啧啧道:“学什么刀?显然学剑更出息些。”

老头儿扯了扯羊皮裘,一扯就掉毛,转身离开,捧着武媚娘的鱼幼薇站远了些,老头儿瞄了一眼白猫和体态丰腴的美人儿,嘀咕道:“这小子脑子有问题,猫肉不吃也就罢了,连这小娘儿们都不碰。”

鱼幼薇勃然大怒,却不敢出声。

李老头儿似乎裤裆那儿有虱子还是什么,伸手挠了挠,怎么舒服怎么来。

所幸鱼幼薇没有看到这一幕,她径直走进院子,看到徐凤年在聚精会神描绘些什么,犹豫了一下,准备悄悄打道回府,她本就没什么事情可言,只是冷不丁换了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觉得不太自在,而且她所在小院格外幽深寂静,院中种了青竹数十棵,读多了神仙狐鬼精魅的小说文章,总能想到会有什么东西从竹林中飘出。相比青竹,她还是更喜欢扶疏似树高舒垂荫的柔美芭蕉,这儿不就有很多吗?

在鱼幼薇靠近前便将左手执笔换成右手的徐凤年笑问道:“有事?”

鱼幼薇轻声回答道:“看芭蕉。”

徐凤年愣了一下,打趣道:“换院子不行,我东西都在这儿了,不过你若喜欢看芭蕉,我可以让人把院子里那几大丛都拔到你院子堆满,如何?”

鱼幼薇羞恼道:“好。”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神出鬼没的青鸟立刻出现在鱼幼薇身侧,徐凤年笑眯眯道:“让人搬芭蕉去。”

鱼幼薇说了一句“不用”后愤然转身,连带着武媚娘都慵懒伸了伸爪子。侧面看去,爪子在鱼幼薇胸口的滚圆弧形上滑动,看得不巧捕捉到这幅旖旎画面的徐凤年有点出神。

徐凤年挥了挥手,青鸟退下,然后出声喊住鱼幼薇,笑道:“来,我们都磨墨。”

鱼幼薇疑惑道:“嗯?”

徐凤年伸出手指点了点桌上黄鲁名砚,道:“你磨这个。”

再指了指鱼幼薇胸口,做了个来回研磨手势,徐凤年坏笑道:“我磨这个。”

鱼幼薇涨红脸蛋娇嗔道:“登徒子!”

望着仓皇逃去的鱼幼薇,徐凤年靠着椅子,眼中没有丝毫情欲,他眯起一双好看的丹凤眸子,转头望向窗外雨后的月明星稀,“徐骁这会儿到哪了?”

鱼幼薇抱着武媚娘逃出有世子殿下在便是龙潭虎穴的屋子,她没有急着离开院子,而是站在芭蕉丛下,借着月辉欣赏似树非树似草非草的肥美绿蕉。她如今在徐凤年身边,似妾非妾,似婢非婢,什么名分都没有,就像这随处可见的芭蕉,哪天绿意不再,就可以随手拔去,再换一丛。鱼幼薇捧着胖了好几斤的武媚娘,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你倒是无忧无虑。媚娘,他答应让我去上阴学宫祭拜爹娘,不知道他说话算不算话,他说床下说的话,都会作数。如果到了上阴学宫,我求他让我留在那边,媚娘,你说他会答应吗?”

躺在鱼幼薇怀中舒服惬意的武媚娘蜷缩起来,昏昏欲睡。鱼幼薇拍了一下它的脑袋,气笑道:“就知道吃和睡,一点骨气都没有。哪天把你丢在荒郊野岭,看你怎么胖得起来。”

武媚娘抬头蹭了蹭鱼幼薇那气势汹汹的胸脯,它的头如同一颗滚圆小雪球,可爱至极。鱼幼薇眼神迷离,轻声道:“我只有你了,自然疼你,可他什么没有?哪里会如我这般心疼人,他啊,别看他大手大脚,动不动就一掷千金买醉买诗,其实小气小心眼儿着呢。”

只听啪的一声,鱼幼薇无辜的臀部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由于弹性好,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诱人翘臀被揩油的鱼幼薇吓了一跳,转头看到百无聊赖出门散步的徐凤年,他一脸坏笑道:“鱼幼薇,你这话可就昧良心了,都肯把满院子芭蕉送你,我还小气?至于你说要留在上阴学宫,劝你想都不要想,你若铁了心要找不自在,也行,我既然可以把十几丛芭蕉搬走,也可以把你爹娘坟墓搬回北凉,如何?本世子床上床下说的话,都是假一赔十,与我这等实诚人做买卖,只赚不赔。”

鱼幼薇脸色微白,凄凄惨惨道:“你明知道说几句好听些的话,我就会留在你身边,为什么非要如此伤人?”

徐凤年望着鱼幼薇的妩媚艳丽瓜子脸,有些无辜道:“我哪里知道你的心思。”

鱼幼薇凄苦道:“欺负我好玩吗?”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鱼幼薇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神有些缥缈。当这个女子还是少女鱼玄机的时候,西楚皇城太平繁华,她的娘亲是皇帝三千剑侍之首,她的父亲是风流儒雅的上阴学士,一家人其乐融融。谁承想不到顷刻间山河崩摧,她转眼间成了亡国孤女。徐凤年并不反感这样的悲欢离合,因为这样的遭遇能够让一个女子的气质更厚实一些。可西楚又不是他去败亡的,关他徐凤年什么事情?他自己就真的如表面那般逍遥快活、仙人忘忧了?王朝有几个世子殿下的小院里不塞进两名随时赴死的死士?不说那心机深重的小人屠陈芝豹,不说那家犬野豺双面人的禄球儿,不说那北凉三十万铁骑剑戟森严,都不去说不去想,可当真就能不去面对了?及冠礼后,九华山敲钟便由他来做,理所当然以后自会有去北凉边境的一天,甚至还有去那座京城的一天。

徐凤年微笑道:“你胖了。”

鱼幼薇呆滞。

徐凤年双指夹住在那里近水楼台揩油的白猫武媚娘,轻轻丢到地上,对鱼幼薇说道:“走,回房,让我看看还有哪里胖了。”

鱼幼薇没有理会徐凤年的调戏,抬头问道:“徐凤年,你有真心喜欢的女子?”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有啊,大姐徐脂虎,二姐徐渭熊,红薯、青鸟这些丫鬟,李子姑娘,等等,当然还有你,我都喜欢,只不过喜欢多少不一样。”

鱼幼薇摇头道:“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徐凤年哈哈笑道:“那我喜欢白狐儿脸,这个答案满意吗?”

鱼幼薇迅速弯腰抱起地上的武媚娘,瞬间跑得没了踪影。

徐凤年没有给徐夫人晚上写《烹鹅帖》的机会,因为大戟宁峨眉在黄昏时分便带了一百凤字营轻骑奔赴颖椽县城。

中间宁峨眉一行似乎跟东禁副都尉唐阴山一伙武军起了冲突。起因是遥望轻骑临城,唐阴山让守卫门吏提前关闭城门。传言宁峨眉并不出声,只是抽出背负大囊中的十数支短戟,一支一支刺入城门,轰然作响。东禁副都尉在宁峨眉射完最后一支短戟前,终于示弱打开城门,一百轻骑纵马而入,宁峨眉卜字铁戟只一戟便将自视武力不弱的唐阴山挑翻下马,大戟抵住东禁副都尉胸口,让其无法动弹,辱人至极。

宁峨眉与徐凤年会合后,一同离开颖椽县城。城内文官之首郑翰海抱病不出,唐阴山一众顾剑棠旧部噤若寒蝉,不敢露面。唯有一座宅子被掀得鸡飞狗跳的三郎晋兰亭苦着脸送到城门,望着世子殿下佩双刀骑白马的潇洒身影,再无意间瞥见身边那位强硬要求送行的夫人,看她眼神恍惚,似有不舍,惧内的晋三郎一腔胸闷憋得难受,恨不得扇她两耳光。可惜这位夫人是雍州首屈一指的豪族徐氏的嫡女,他哪敢动手,便是说话语气也不敢稍稍重了。她没能给老晋家带来子嗣,晋兰亭都得捏鼻子忍着,甚至连床笫红帷里的事,也同样是苦不堪言。一些个夫妻情趣姿势儿,都得由着她怎么舒服怎么来,晋兰亭至今连一次老汉推车都没享受过,次次要那最是费劲的老树盘根,可怜晋三郎体弱无力,好好的闺房乐事成了一件苦差,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这种悲愤,能与谁说去?

那边晋家老宅,差不离的风雨凄惨,老太爷在和本该躺在病榻休养的雍州簿曹次从事郑翰海坐在一座宁静小轩,几名年幼美婢伺候着揉肩敲腿。两老相对无言,两族是颖椽关系最结实的世交,若非如此,郑翰海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将世子殿下迎入三郎私宅。可惜现在看来与北凉王府那边屁点大的香火情都没到手,反而惹了三郎两次昏死,桃树被砍,白鹅被烹,连数量不多的兰亭熟宣都被搜刮一空,还有那两位夫人被调戏的隐情,郑翰海通情达理,也不埋怨世侄三郎对自己有怨言。

郑翰海苦笑道:“本以为大柱国那般聪明绝顶的人物,世子殿下再不济也是懂些人情的年轻人,唉,这次是我画蛇添足了。”

这次交给郑翰海数百金去打点雍州官场的晋家老太爷推开了一名婢女的纤手,揉了揉太阳穴,叹息道:“如果只是破费点金银,小事而已;我们大张旗鼓摆出亲近那位世子殿下的阵势,惹来颖椽那帮武夫的心中不快,也是小事;可那些个与大柱国不对付的州牧刺督都冷眼瞧着我们的笑话,这下子,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头昏眼花的半死老头子一意孤行,想赌一次,却连累翰海你了。本来你这簿曹主事的位置,有无还在五五分。”

郑翰海做官数十年,晋家出钱出力从不手软,几次功亏一篑,他对于主事一职早就被逼着不得不去看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郑翰海已跟着老太爷走错了一步,却不能再错一步,临老了还要跟财大气粗的晋家生分起来,于是忙不迭摇头笑道:“晋老,这话说重了,翰海可以保证告老还家前定要保世侄三郎一个锦绣前程,酒泉郡老太守范平的次子,早就盯上我这个小小簿曹次从事的位置,我给他便是。范平是我们河阳郡新任太守朱骏的授业恩师,三郎不缺才华,只要有人赏识,定可平步青云。”

晋老太爷欣慰道:“翰海有心了。”

昨日出城三十里淋了一身雨的郑翰海手指敲击桌面,看了眼身边几位婢女,老太爷心领神会,将这几个年纪只够做他曾孙女的鲜嫩丫鬟挥退出幽雅小轩,郑翰海这才低声道:“晋老,这些年顾大将军将麾下旧部陆续安插在雍、泉两州,隐隐形成合围之势,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话而已,加上张首辅与北凉那位交恶,现在那位在这个点上进京,是否有玄机?晋老眼光独到,看人从不偏差,自然比我看得更远,能否指点迷津一二?”

老太爷沉声道:“这事不能说,说实话也看不透,北凉这位的做人行事,实在是……罢了,这棵大树不是我们想攀附就能攀上的。”

郑翰海沉默下去。

老太爷突然笑道:“我看不管大势如何看着不利于北凉,都莫要小觑了,那唐阴山也算是顾大将军旗下一员猛将,对上了北凉四牙之一的宁峨眉,又如何?

一戟而已。”

郑翰海想起这一茬,心情好转不少,北凉兵戈天下雄,是好是坏与他们都关系不大,倒是这些个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的唐阴山嫡系们,在雍州实在是过于气焰跋扈,对地方士族毫无敬意,着实可恼。

第二日。

晋家老太爷正在书房临摹年初才在士子清流中传遍的《吴太极左仙公青羊碑》,郑翰海顾不得仪态,慌乱闯入,惊喜喊道:“晋老,大喜大喜,大喜事啊!”

老太爷少有见到郑翰海如此失态,也被勾起了兴致,搁笔问道:“何喜?”

郑翰海抹了把汗,卖了个关子,兴奋道:“老太爷可知道那被世子殿下戏称‘禄球儿’的褚禄山?”

老太爷心中一阵抽紧,在凉、雍、泉三州十数郡,褚禄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说起恶名,这体肥如猪的禄球儿只比人屠徐大柱国稍逊一筹,好喝妇人新鲜奶水,在军中动辄剥皮杀人,春秋乱战中这头肥猪虽不是杀人最多的北凉凶神,可几乎所有北凉最隐蔽的破烂损德坏事,徐骁都愿意交由这名义子去操办。东越、西蜀亡国,被这头禄球儿残害的皇宫嫔妃何止十几人?据说西蜀六位公主在一夜之间都被他折磨致死!见惯沉浮的老太爷都已经额头冒出冷汗,怪不得沉不住气,只要跟禄球儿有关,怎会是喜气的事,郑翰海是昏了头吗?!郑翰海看到老太爷异样,一下子惊醒,不敢再拐弯抹角,哈哈笑道:“晋老,这次真是天大的喜事,禄球儿带着新任太守朱骏,到了三郎宅子那边,知道吗?!三郎连升两级,要去京城做黄门侍郎!”

老太爷蒙了,三郎这辈子最大的冀望便是去京城为官,能做犹在小黄门之上的大黄门更是清流士子的莫大荣耀,大小黄门,这可是将来入阁做大学士必经的一块垫脚石。当今首辅张巨鹿,自诩是老太傅门下走狗,可不就是在大黄门这个清贵位置上整整蛰伏了十六年吗?!上阴学宫士子入京,历来首选便是大小黄门,三郎何等幸运,竟然一下子便跳入了被誉为小龙阁的福地?老太爷惊问道:“当真,此事当真?!”

郑翰海呼出一口气,缓缓笑道:“任命虽还未下达,可那禄球儿说了,大柱国已经写了举荐信,是大柱国亲笔!”

老太爷一拍大腿,“此事定了!大黄门已是我家三郎囊中物了!”

天底下谁敢忤逆极少举荐官员的大柱国?

皇帝陛下?

老太爷不愿也不敢去深思。

晋兰亭宅子湖畔,三郎晋兰亭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位雍州自视怀才不遇的士子官员眼前站着两位体形有天壤之别的大人物:眯眼微笑的褚禄山,以及神情紧张的河阳太守朱骏。

禄球儿慢步离开宅子,艰难上车,咦了一声,转头对恭敬站在一旁的朱太守笑道:“听说府上有一名美妾才为朱大人生下一位麒麟儿,想来奶水很足。”

堂堂太守朱骏面如死灰,喉结动了动,低头咬牙道:“恳请褚将军随我一同回府。”

不料禄球儿哈哈大笑,却是径直爬上了车,说道:“算了,这趟出门是为世子殿下办事,顾不上这点美味了。”

北凉铁骑震荡出城,朱骏望着马车扬起的尘土,身体一颤。

鱼幼薇与那言行荒诞的老剑神十分不对路,更乐意抱猫乘马,欣赏河阳郡沿途风景。她瞥了一眼始终与九斗米老道士交头接耳的徐凤年,忍不住靠近了一些,问道:“没能教体态风流的徐夫人写那《烹鹅帖》,世子殿下是不是很遗憾?”

徐凤年正在向魏爷爷请教末牢关在内几个道关的奥妙,希冀着他山之石攻玉,早日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黄庭化为己用,听闻鱼幼薇的讽刺,不以为然道:“你信不信,我如果回头去颖椽县城,晋三郎愿意双手奉上徐夫人给本世子添香暖被?甚至明知在我与徐夫人一被春宵的情况下,都能睡得比平时还眉开眼笑?”

鱼幼薇忽略掉那添香暖被的下作言辞,一脸不信道:“他疯了?”

徐凤年微笑着故作高深道:“没疯,晋三郎提不起刀剑,可胜在读圣人书没读成圣人,而是读出了为人处世之道,所以是个聪明人。”

鱼幼薇只感到可怕,她也曾是西楚官宦子女,对于赠送女婢结交人脉并不陌生,可送夫人给外人,对她来说还是太惊世骇俗了。最出奇的是徐凤年只在颖椽大宅里为非作歹,听说晋兰亭数次气疯昏死,难道是真气得疯癫了?鱼幼薇揉了揉武媚娘毛发柔顺的滚圆身子,默不作声,三年游历,一年练刀,加上徐凤年游历前的一年多交集,细细一想,竟然已经算是相识五年。可鱼幼薇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子殿下,荒唐照旧,只是以前那些勾当,买诗词装斯文,带恶奴抢小娘,重金赠游侠儿,荒唐只是荒唐,如今荒唐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鱼幼薇便不知晓了。

徐凤年没有点破其中玄机。遇到小道符将红甲人,等老头儿李淳罡两剑退敌,便用雪白矛隼给遥遥策后的禄球儿寄了一封密信,再到颖椽晋府折腾晋三郎到欲仙欲死,又寄出了一封,给晋兰亭加官晋爵的事情,是他自作主张,哪里有什么大柱国亲笔举荐。在离阳王朝,名义上仍当头领衔着文官武将的徐骁说话比徐凤年说话好用一千倍、一万倍,可在徐家,徐凤年说话却是比徐骁还要管用一百倍。徐凤年说要让晋兰亭做更在小黄门之上的黄门侍郎,徐骁怎会不允?深知徐家内一物降一物实情的禄球儿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而大戟宁峨眉北凉归途遇上禄球儿,当即被补充了四十余轻骑,则在徐凤年意料之外。

车厢内,姜泥得了额外一百文负责保管徐凤年搜刮来的熟宣,那些临摹红甲符箓梵文绘制而成的宣纸,也都由她整理收藏在书箱中。她此时正拿着一张天书鬼画符猛看,却没能看出门道。羊皮裘老李一边抠脚丫一边望着姜丫头在那里皱眉,实在是不忍心好好一个玲珑剔透的苗子被那徐小子糟蹋了,便好心劝慰道:“姜丫头,别看了,那小子故弄玄虚呢,交给你保管就没安好心。要老夫看来连书都不要读了,他可不怕你把这些秘籍都记在脑子里,便是都记住了又如何?你读书与他有益,那是因为他已经在武学上登堂入室,听书越多,感触越深。于你却是读得越多,心思越杂,越无从下手。老夫还是那句话,只要肯一心练剑,别说练刀的徐小子,便是邓太阿也不敢小瞧了你。”

姜泥头也不抬,说道:“别烦我。我不读书,你给我钱?”

老剑神苦闷道:“那小子所说不假,丫头你呀,真掉钱眼里了。”

看宣纸绘画正郁闷着的姜泥抬头瞪眼道:“要你管?!”

性格古怪的李淳罡最喜欢小妮子生气的模样,伸手指了指头顶,笑道:“小心老夫不还你这柄神符。”

姜泥收好宣纸,捡起那本被老头儿说得不入流的《千剑草纲》,用心默念。

她记性不好,读书三遍都记不住,更别提能像徐凤年那般过目不忘地倒背如流,至于秘籍上阐述的招数道理,更是一知半解、三分迷糊、十分头痛。马车突然停下,姜泥心情雀跃起来,第一次停车,便看到了白衣送行的陈芝豹,第二次更是瞧见了有古怪红甲人挡道刺杀徐凤年,这一次?姜泥掀开帘子,有些失望,只是那贪杯的世子殿下看到路旁有酒摊,就带着老道士魏叔阳去喝酒了。

酒摊子挂了一杆铺满灰尘的杏花酒旗子,徐凤年等魏爷爷和鱼幼薇坐下后,这才开口娓娓说道:“我们凉州那路边卖的杏花酒,要么兑水厉害,要么根本就是假的,不地道。别看这铺子小,酒却是如假包换,尤其是我们坐的地方离仙鹤亭边上的口水井很近,井水极佳,用之酿酒更是绝配,斤两独重,我们那边最近几年才兴起的‘清蒸再清’酿酒法子,便是附近村子传过去的,酒香馥郁,入口那滋味,啧啧,好喝!小二,先上两斤杏花儿,牛肉有多少上多少。”

酒摊老板、伙计本就瞅准了这位俊逸神采公子哥儿不缺银两,听到满口都是称赞杏花酒,更是笑口大开。这酒对卖酒人来说就是子女,哪家爹娘不喜别人称赞自己子女?何况这公子哥儿所说一切都有理有据,仙鹤亭口水井都是当地很有年头的遗迹,常有雍、泉两州士子携同美眷佳人来这边吟诗作对,只不过这些身份贵气的读书人看不上路边摊子,酒味儿地道归地道,终归是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不是?酒摊老板也不懊恼,今天算是祖坟冒青烟了,来了这么一个识货的膏粱子弟,听口音,是凉州那边的?酒摊子老板小心翼翼看了眼三位没资格入座的扈从,女的真是风骚呢,那挺翘屁股可比自家黄脸婆的大了无数,佩巨剑的魁梧汉子就吓人了,至于那个脸色苍白的病痨鬼,店老板给忽略了,只确认有人影子,不是鬼,大白天的,怕什么。

殷勤上酒上肉,老板瞪了一眼失魂落魄盯着怀抱白猫腴美女子的年轻伙计,一阵火大,连他都不敢正眼看一眼那娘子,这兔崽子吃了豹子胆,生意还做不做了!老板一脚踹在伙计腿上,这才让他回魂。老板可是听闻北凉那边的大小纨绔出手豪气是真,可越境闹起来哪一次不是雍、泉这边的公子哥儿吃足苦头?雍州地头蛇可真是敌不过北凉的过江龙。尤其是那北凉第一号大纨绔世子殿下,这个公子哥儿的骄纵跋扈是天下一等一,所幸咱们小户人家,这辈子都不用碰上。

不曾读书却听多了杏花诗文的老板一半自傲一半谄媚笑道:“这位公子一看就是行家,听小的爷爷说《雍州地理志》上有写到咱们这杏花儿。”

徐凤年给鱼幼薇倒了一杯酒液莹澈的杏花酒,笑道:“对,仙鹤亭外新淘井,水重依稀亚蟹黄。就是夸这酒的。”

老板这下子是真给唬住了,由衷称赞道:“公子这一肚子学问天大了。”

徐凤年哈哈笑道:“那给咱们便宜些?”

老板立即蔫了,一脸为难。溜须拍马可不用一个铜板子,若是压价,小本经营,都是一点一点抠出来的血汗钱,得有多心疼。好在那公子哥儿只是玩笑,只听他善解人意说道:“只是说笑,能喝到杏花儿已是相当感激。”

这两日对徐凤年愈发好奇的舒羞看到徐凤年捧着一口脏碗喝着穷乡僻壤出产的劣酒,更是迷惑起来。她虽来自南国蛮荒,可自小成为巫女,被奉为神明,说到衣、食、住、行,虽比不上世子殿下钟鸣鼎食,却也不是一般殷实人家可比,以后叛逃宗门独自行走江湖,爱慕者络绎不绝,所以舒羞也从未寒酸将就过,看到徐凤年如此不拘小节,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姜泥跟着馋酒的老剑神下了马车,坐在徐凤年桌对面长凳上。

鱼幼薇尝了一口温热杏花酒,滋味不俗,与北凉绿蚁酒各有不同爽洌,柔声问道:“口水井是怎么个说法?”

徐凤年正眯眼回味舌尖香绵酒劲,听到问话,笑着说道:“传说武当山上有位仙人,在亭中乘鹤歇息,见民风朴素,不忍百姓饥渴,便吐了一口口水入井,从此井水比起山林名泉都要来得甘甜。”

鱼幼薇神情不自然,“口水?”

徐凤年哈哈笑道:“大概有些人口水就是甜的,我想尝尝,可惜还未能够确定。”

鱼幼薇颊生晕红,不知是因为手中那杯杏花儿还是因为某人酒醉言语。

李老头儿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姜丫头,等会儿我们把马车让出来。看着这两人成天打情骂俏就是不办正事,老夫嫌腻歪。”

不去喝酒的姜泥愤愤道:“交一贯钱!不,十贯钱!”

徐凤年刚想打击一下狮子大开口的小泥人,仰头瞥见宁峨眉单骑而来。这位北凉勇将心思细腻地弃戟不用,下马后正要喊出一声殿下,就见徐凤年挥手道:“来,喝酒。小二,再上两斤酒。”

宁峨眉也不客气,站着连喝了三大碗,脸色如常,十有八九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不奇怪,北凉铁骑治军严厉,可每次摧敌屠城,都可以喝酒尽欢,北凉出来的将军士卒,少有酒量差的孬种。

宁峨眉略去了徐凤年的吓人称呼。自从那一日陈芝豹亲率三百铁骑送行,他被迫无意中跟北凉双牙典雄畜、韦甫诚站在一线,徐凤年便不再有好脸色,导致颖椽重逢后便一直没有机会说话。宁峨眉官阶不高,也不在乎能否借着此次机会与世子殿下交好,只是他在颖椽城门折辱了领上柱国兼武阳大将军顾剑棠旧部的脸面,难保不会被那个东禁副都尉联名上书参他一本妄动干戈的罪名。宁峨眉身为北凉将领,无须理会这等挠痒痒小事,可若再让世子殿下觉得自己行事鲁莽,委实是对不住那四十余伤亡袍泽,所以听闻前方马队停下,便独自策马而来,想说上几句拍胸脯不脸红的良心话,只求世子殿下千万别迁怒于凤字营的这些好男儿。

卖酒的老板、小二伙计都识趣站远了。

这汉子生得虎背熊腰,身披重甲,气势凌人,不像普通行伍士卒,难不成是河阳郡的哪一位将领?

宁峨眉放低声音说道:“颖椽城门,宁峨眉出手教训了那帮关闭城门的家伙……”

徐凤年打断了大戟宁峨眉的话,轻声笑道:“宁将军,一戟挑翻了那东禁副都尉,就算出气了?要我在场,还不得让你把他剥光了甲胄吊在城门上?你若是觉得做过头了,怕给我惹麻烦,得,那三碗酒,我后悔请你了。可若是觉得仍不解气,我再请你喝三碗,如何?”

宁峨眉蓦然生出一股豪壮意气,神采飞扬,更显得这位北凉第二牙雄壮非凡,“那宁峨眉可要再喝三碗!”

吕钱塘和杨青风不管从前做人是豁达还是阴损,在等级森严如同帝王家的北凉王府打熬了这些年,被逼着养出了谨小慎微的性子,世子殿下与大戟宁峨眉的对话,左耳进右耳出,不敢惦记。

三人中唯有仗着是女儿身的舒羞乐意仔细察言观色,她不熟悉北凉军伍内幕,却瞧出了徐凤年轻描淡写一番说辞就隐约赢得了那名武将的诚挚好感,引得他豪兴大发,饮酒如水,说不尽的男人豪迈。换作她是徐凤年,肯定要趁热打铁,例如招呼一声“宁将军坐下喝酒”,最不济也要对凤字营的伤亡惨剧安慰几句,可徐凤年请了喝酒后便掉头去逗弄白猫了,非要让昵称“武媚娘”的宠物也喝酒,说什么“醉鼠就敢扛刀砍猫,那醉猫就敢提剑杀虎了”,惹来那花魁出身的丰姿美人抱猫躲闪。

果然是如那陆地剑仙一般境界的老头儿所说,徐凤年实在是喜欢一些小打小闹的旖旎勾当,没奈何却能耐着性子不吃荤,这让舒羞精通的床上十八般武艺三十六种姿势无处施展,徐凤年怎就不解风情?

徐凤年喝了酒吃了肉,一身饱暖,正愁没点乐子,就看到种柳植桐的宽敞官道上出现两位青年剑客,持剑隔道而立,风采气势都是市井百姓罕见的,更难得的是两位年纪不大的剑客跟约好似的,一人身穿飘飘白衣,另一人紧裹刺目黑衣,一黑一白站在路旁,还未出剑比试便噱头十足了。

酒摊子除了徐凤年这一桌大手大脚,本就还有四五桌停脚歇息的酒客,这帮人囊中钱财不多,可看热闹的兴致却一点不输当年的徐凤年,一个个瞪大眼珠子要看这两位游侠儿耍出些漂亮把式,好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一番。雍州不比民风剽悍游侠遍地的北凉,新旧两位州牧都在境内大力禁武,现任雍州刺史田综是顾大将军昔日得意门生,南汉国便是他率先拿下渡江头功,武夫田刺史对待后辈却丝毫不手软,有一支三百人轻骑专门整治那些耍枪弄棒的无赖痞子,一逮到就狠狠收拾,投入监狱先抽打得皮开肉绽,若是江湖门派的子弟,更要追究责罚,如此一来,雍州便很难看到二十年前的武林盛况了。

两位剑客打得昏天暗地,有来有往,剑招配合得很是让外行惊叹,很快就让大开眼界的无聊酒客们满堂喝彩大声叫好,官道上立即尘土飞扬,几辆途经此地的马车都停下,一同欣赏眼花缭乱的比试。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出精心布置的好戏。他以前在北凉只是看个热闹,乐意打赏大把的银两,如今练刀入门,见识过了白狐儿脸与白发老魁的悍刀,更是亲手挡下武当剑痴王小屏不知多少剑,更别说老剑神李淳罡的指玄两剑。两名剑士气机虚弱,粗劣剑招更是难登大雅之堂,徐凤年看了一会儿便觉着乏味,笑问道:“吕钱塘,这两人联手能挡下你几剑?”

观潮练大剑,一心铸就雄浑剑意的吕钱塘如实答复,“一剑也挡不下。”

徐凤年望向鱼幼薇,打趣道:“这两人在这边守株待兔,铆足了劲儿想从我这里骗些银子出去,心意可嘉。你们瞧瞧,他们那崭新衣衫,说不定都是饿了肚子节省出银子买的,而且雍州禁武严苛,敢在官道上比武,没点胆识真做不出来。幼薇,你说当赏不当赏?”

要知道鱼幼薇娘亲乃是西楚先帝剑侍魁首,她虽只学到了绚烂剑舞的几分皮毛,却得了其中大半神意,自然对那两个装腔作势的绣花枕头提不起兴趣,摇头道:“剑术平平,不该打赏。”

徐凤年没有说话,端起酒碗喝了口酒,怔怔出神,有点不合常理。官道上两位剑客见这边半天没动静,凉州境内听说世子殿下出游便开始辛苦排练许久的打斗也快要招式用尽,便不免有些焦急,其中白衫剑客心思不定,不小心便忘了按照排练走剑,划伤了对手,结果那黑衣剑客也伤出了血性,开始拼命。无意中惹来不明就里的等闲看官们激动万分,只觉得这场激战真心精彩,都见血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高手比试,哪里是市井乡邻间拎菜刀扛锄头可以比拟的?

一些手头拮据只能小心数着铜板买酒的酒客如此一来,都心甘情愿再各自喊了几碗杏花酒。

徐凤年没有去看那场两位贫穷游侠儿胡闹出来的蹩脚打斗,只是想起了当年游历中碰到的一个朋友。三年六千里,说来可怜,除了李子小姑娘这么个出手阔绰的熟人知己,也就只剩下那个叫温华的家伙愿意结伴而行。那小子貌似父母早逝,与兄嫂过了几年,受不了势利嫂子的刻薄挖苦,一气之下便开始单枪匹马行走江湖。说单枪匹马其实并不合适,因为这个穷光蛋穷得叮当响,只能自己削了柄木剑挎在腰间,也买不起马,充其量只能算徒步江湖。温华穷归穷,志向倒是大得没边了,说要寻名师练名剑,非要练出个大名堂才回家光宗耀祖,一定要弄把带剑穗的昂贵好剑挎着才罢休。徐凤年曾问他真牛气了回家见到那嫂子,如何拾掇?这小子却说嫂子终归是嫂子,再目光短浅,也不能真把她怎么的,只是万一他出息了,便能让那个哥哥扬眉吐气,再不用每天受嫂子的气。这个温华每次看着老黄牵着骨瘦如柴的红马,都跟看见了一柄好剑似的,只不过徐凤年提心吊胆生怕这想剑想疯了的家伙真把马匹偷去卖钱,可分别前都没发生这档子祸事,真如温华自己所说,剑要自己挣钱买来才是自己的剑。不过这小子也有些旁门心思,例如那各地比武招亲,他都要不自量力厚着脸皮上台,可每次都被打得吐血,有几次都是被打飞下来的。走上台,飞身而下,实在是凄凉悲惨,看得台下的徐凤年那叫一个冒冷汗,只能吃力背着他离场。所幸每次半死不活病恹恹一段时日,他又能生龙活虎起来,然后换个地方继续登台比武,给自己找羞辱,给对手涨信心。

这个嚷着要请自己这个好兄弟吃好几斤熟牛肉的家伙,现在可还安好?可曾挣到了钱买剑?可有遇到了心仪的好姑娘?

他说,好姑娘就是可以长得不必好看,但一定要善良的姑娘,愿意等他练剑练出锦绣前程的傻姑娘。

徐凤年猛然回神,说道:“当赏!”

鱼幼薇莫名其妙,没有出声反驳。从小便在金山银山里长大,更是从不怕坐吃山空的世子殿下说要赏钱,她拦得住?再说了,为何要去拦?当她还是凉州头名花魁时,便听身边清伶女倌说许多纨绔公子别看在青楼里出手阔绰得厉害,一个个跟家里是顶尖世族豪阀似的,其实那都是打肿脸比拼面子呢,回到家就得挨父辈们的揍,而且对身边下人往往更是凉薄吝啬。如此对比,鱼幼薇还是更喜欢身边这个对谁都乐意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王府恶奴愿意为世子殿下出死力打抢砸,为虎作伥个个争先恐后,可鱼幼薇却私下听说一个秘闻:曾有数名恶奴在徐凤年涉险遇刺时,不惜以身挡剑,接连赴死而不惧,这里头又有什么缘故,鱼幼薇不敢去探究了。

徐凤年拿起酒碗刚要喝酒,抬手悬着大白碗,问姜泥:“你说该赏多少?”

姜泥冷笑道:“又不是我的银子,你爱打赏打赏去,一千金都行。”

徐凤年自嘲道:“我可没带这么多,也不舍得,出门在外还是省着点开销,行,凑个整数,就给一千两好了。”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与他最心有灵犀的青鸟便转身去车内拿银票。若是千两纹银,那两个各有伤疾的剑客光是扛着都得累到吐血,出门露黄白,不是找死是什么?当真以为天下太平路不拾遗了?

脸上满是无所谓的姜泥悄悄撇过头,术算不好的小妮子伸出手指算了算,一手不够再加上一只手心有老茧的小手,好不容易才算出结果,立即塌下脸,一千两呢,一字一文钱,千文一两银子,她岂不是得整整读一百万字的秘籍典籍!那一箱子书加起来读完她都未必能赚到一千两银子啊!练剑似乎看上去挺不错啊,你看那两个游侠儿练剑不就几碗酒工夫就练出一千两了吗?

偷偷将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的姜泥叹息一声,喃喃道:“可练剑真的很辛苦啊。”

抬头望向身边练剑练到曾经天下无敌却只剩下一条胳膊的老剑神,姜泥觉得还是作罢,读书挣钱就挺好了。

两名剑士本来没听到传言中世子殿下那句“是技术活儿,该赏”,十分心灰意冷,而且这番比拼连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打斗声势也就难免弱了下去,有虎头蛇尾的嫌疑。那帮不用动手只需动动嘴皮喝酒的看客看不出门道,但热闹大小好坏还会看不出来?见两位游侠儿越打越马虎,开始喝倒彩,嘘声阵阵,官道上吃了满嘴灰尘的两名剑客连冲过来打一顿这帮王八蛋的心思都有了,可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在场,他们只能哑巴吃黄连。而且的确如徐凤年所料,他们连一身行头都是赊账新买的,值些钱的佩剑倒是原先就有,只是这般拼命表演若是博不得世子殿下一笑,拿不到赏钱,那他们就真是要血本无归了,更是无颜面对眼巴巴等着他们回去买胭脂水粉的红颜知己。

老天爷开眼了!青鸟姗姗而行,将两叠银票分别交给两位年轻剑士。其中一位拿了银票,忍不住多看了眼前佳人一眼,顿时眼前一花,便倒飞出去,重重跌落于地上。另外一名游侠儿惊吓不轻,顾不得露馅儿,赶忙跑过去搀扶同伴,连忙抄小道溜之大吉。

看到这滑稽一幕的鱼幼薇忍俊不禁,微微一笑。

徐凤年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是低头喝了口酒,自言自语道:“温华,没钱买不起好剑又何妨,希望你小子能一直提着把破木剑去名动天下。到时候按照兄弟约定,你请我吃牛肉,我给你叫好。”

老剑神李淳罡神情微动,望向这个今日举止略有古怪的徐凤年。老头儿习惯性扯了扯羊皮裘,轻声道:“小子,找个时间,你与那姓吕的剑道门外汉厮杀一番,老夫瞅个热闹,总比看两个连提剑都不配的笨蛋在那里瞎闹来得有趣。”

忙着惦念当年约定的徐凤年没有听清老头儿言语,抬头讶异道:“什么?”

对徐凤年一直言语尖酸的老头儿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平淡道:“让你与姓吕的过招,老夫看个热闹。”

徐凤年沉声道:“好!”

吕钱塘当然不是聋子,听到那不知准确身份的剑仙老前辈要让自己与世子殿下过招,虽说大体是一些慢慢喂招以供殿下养刀的苦力活儿,可他练的是观潮重剑,出手不如其他剑术来得细腻精准,万一伤着了世子殿下,找谁诉苦喊冤?找护短著称的大柱国,肯定是找死。跟世子殿下说刀剑无眼的大道理?这位殿下如何看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指不定就得被穿一路的小鞋了。吕钱塘心中哀叹,罢了,兵来将挡,到时候该杀该剐都只能豁出去了,大不了站着不动让世子殿下砍几刀。

舒羞听到这里眼眸子笑弯起来,咋样,这回轮到你吕钱塘吃瘪了吧?偏偏要学剑,老娘且看你如何收场。舒羞轻轻呸了一下自己,什么老娘,小女子还年轻着呢,世间几个女子到了三十岁还有自己这般花容月貌?掐一掐脸蛋,肌肤都能滴出水来。

不做巫女许多年的舒羞在这边孤芳自赏,徐凤年已经起身,青鸟付账,多给了几两碎银,已经让酒摊子欢天喜地。

望着马队缓行,卖酒的老板坐在空桌长凳上,掂量着碎银偷着乐,难得给自己倒了一碗让伙计从酒缸底下捞起来的杏花儿酒糟。这玩意卖不了几个铜板,却也能解乏,老郎中更说过可以暑扑风湿冬浸冻疮,一些被蛇蜂叮咬的村夫都习惯来讨点酒糟去解毒,百试不爽。店老板抬头看了眼招牌旗帜上灰扑扑的三个字,心想啥时候拿下来好好清洗一番。

正当他寻思着小事的时候,忽然感到地面剧烈颤动起来,转头一看,只见为首一名手提一件陌生巨大兵器的将军率领百余人的骁骑轰然而过。老板揉了揉眼睛,没看错,正是刚才那个在风流倜傥公子哥儿面前十分恭敬的重甲将领。他也远远看见过几次雍州兵马的行头,已经算是震撼人心,可眼前这支骑兵却是更雄壮威武。除了当头魁梧将军,士卒们全部骏马轻甲,个个佩有一柄制式北凉刀,背负弓弩。那刀,店老板依稀认得,春秋国战中,这种杀人刀的名声早已传遍天下。早先王朝上下无数人以获得一柄北凉战刀为傲,后来朝廷下了旨意,不准北凉军卒以外的人私自佩有此刀,否则以犯禁论处,这股汹涌风潮才逐渐淡去。

娘咧,雍州的貂裘子弟哪一个出行能有让一百精锐骑兵紧随其后的夸张阵仗?

是从北凉那边来雍州游玩的将门子孙?可雍州这些年明摆着与泉州一起跟凉州针锋相对,这一点连他这种小百姓都心知肚明,怎么有北凉的纨绔子弟有气魄调动军伍来雍州境内驰骋?这不是硬生生打咱们田刺史的脸吗?店老板将碎银小心收起,一只手护住才喝了小半的白酒碗,一只手抬起摇了摇,扑散灰尘。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整明白那言谈和气风度雅致的公子哥儿是啥来头,总之是生平仅见的大人物了。老板等尘土少去,这才提碗喝了口酒糟,感慨万分道:“这位公子,家世气量可真了不得,回头要跟家里那没见过世面的婆娘好好说道说道。

唉,可惜不是咱们雍州的,否则与人说起都有面子。”

曾在大雨中与宁峨眉并肩与那可怕红甲人死战一场的凤字营正尉袁猛,是一个出身北凉中等士族的武将。他文官仕途这条路走得不顺,便从军北凉,自小与族内一名从江湖上退下来的隐居教头习武。袁猛枪法尽得真传,与师从北地枪仙王绣的小人屠无法比,可也算是一员冲锋、布阵都可独当一面的双全骁将。说实话,出行北凉才一天时间便折损了兄弟几十人,让视兵卒如同手足的袁猛恼得吐血,更气闷的是这等委屈偏偏不能摆在脸面上,总不敢去跟那位世子殿下说三道四。

说来好笑,袁猛与大戟宁峨眉官阶竟是一样——从六品,不上不下的位置,但袁猛对宁将军却是打心眼儿服气。北凉四牙比起大柱国六位义子显然要差得有些距离,可在北凉军中,那六位各自领军的大将位高权重,难免不可望更不可即,四牙虎将却更容易亲眼见到一些,边境上战场厮杀,平时庆功喝酒,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袁猛看来,四牙中数宁将军最得军心,每次陷阵他都身先士卒,与大柱国如出一辙,回到军帐,平易近人,远比典雄畜这类脾气暴躁动辄鞭笞军卒的将军要好相处,尤其是小小河阳郡县城,宁将军一戟便将那个不长眼的东禁副都尉挑翻下马,卜字铁戟抵住那人心口,那人在戟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酣畅淋漓,大快人心,这才是北凉的猛将!宁峨眉突然提戟停马,转身朝所有轻骑大声笑道:“世子殿下方才喝酒时与我说,若他当日在颖椽城门口,便要那东禁副都尉剥光了吊在城门上!”

袁猛一怔。

凤字营一百亲卫骑兵大概都是与头领袁猛一样的表情,心头有些波动,却不太当真。

宁峨眉只是将话传到,便继续策马前行,那支巨戟几乎曳地。

按照既定行程,黄昏时要进一座城内休息,徐凤年却没有进城,他让吕钱塘挑了一条小道进入青城山脉,这意味着除非找到山上的宫观寺庙,否则一行人今晚都要睡在荒郊野岭。青城山大小六十四峰,诸峰环绕如城池,古木终年青翠,绿意重重,故名青城。

雍州有三大绝妙美景:最东边是号称有剑仙一剑东来得以劈出的“西去剑阁”,险峻第一;南边是相传有圣人骑牛而过的夔门关,雄浑无双;再就是这个出了一位青城王的道教名山福地。本是九斗米道的一处洞天,那被老皇帝御赐青城王的青羊宫宫主,却是个出身龙虎正一教的道士,算是鸠占鹊巢,把香火鼎盛的九斗米道给统统驱逐,只剩一座青羊宫独占鳌头,所以现在青翠绵延的青城山年年香火骤减,比起其他名山要冷清很多,实在是与青城山的响亮名头不符。祸不单行的是访客少了,占山为王的草寇却是多了起来,一股一股散兵游勇行踪不定,与青城王一同称王,官府剿杀起来十分麻烦,便是重金之下有山中老猎户愿冒险带路都会经常扑空。数次波折后,郡守见那青羊宫宫主不领情便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官衙惹是生非,在这块清净地上聒噪不休,他一气之下便更不乐意劳民伤财,除非是吃饱了撑着来青城山探幽赏景的达官显贵不幸遭劫,迫于压力才出兵进山,寻常百姓遇险,一概不理。

官府就等着这青城山变成一座死山死城,看你一个空有名号的青城王如何去维持香火。

徐凤年更改行程,九斗米老道士魏叔阳颇有感触。年轻时候他曾在后山一峰结茅而居,只不过他可不是年少慕道的那种人,而是在经历种种灰心过后才做了道士,对青城山有些感情,却不深厚。只是对那青城王驱逐九斗米道的行径相当气愤,若非有护卫世子殿下的重任在身,他非要到青羊宫与那在龙虎山出不了头便来青城山称王的道士理论理论。

青城山本就以多雾著称,入山半个时辰便显得格外暮色沉重,徐凤年不急着让吕钱塘去找寻夜晚歇脚的地方,而是骑在白马上,意态游哉。鱼幼薇一路听着老道魏叔阳介绍青城山秀甲天下的风景,并不担心风餐露宿,当年西楚皇城十数万百姓逃亡,她与父亲被洪流裹挟其中,什么苦头没吃过?

徐凤年当年便是听着山上有道教排名极为靠前的洞天福地,才离了官道上的山,结果大白天就遇到了一伙剪径蟊贼,你追我逃,实在是狼狈透顶。他想着想着便嘴角翘起,若非知道老黄是剑九黄,可能还要很晚才知道这缺门牙爱喝黄酒的家伙是个高手吧?当时徐凤年是骑在马背上,老黄却是在马下背匣扛行囊撒脚狂奔,一路行来,他却丝毫不慢,那副瘦弱身板若是常人,哪里来的充沛如海的气力,跟着骏马跑了半座山?那会儿怎么就没想到?

徐凤年回过神,凭着记忆看了眼熟悉景色,笑道:“吕钱塘,再往上一里路,就有一座废旧道观,你先去打探一下。”

吕钱塘领命而去。

山上阴湿,鱼幼薇有些泛冷,抱紧了武媚娘,徐凤年瞥见后柔声道:“晚上你就和姜泥睡在马车里。”

鱼幼薇神情复杂,低下眼帘,与抬头的武媚娘相望。

没多久吕钱塘返回,恭声道:“回禀殿下,确有一座空落道观,并无闲杂。”

徐凤年点了点头,转头对杨青风吩咐道:“去抓些野味。”

杨青风身影一跃,没入密林,那匹马依旧温驯前行。

道观还是那座道观,只是比当年还要破败不堪。吕钱塘捡了些柴禾,在院中生起火堆,今晚他们三人自然要轮流值守,若是舒羞不肯,吕钱塘也不计较这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们三位王府扈从,地位谁高谁低,大柱国懒得说,徐凤年也从未给句话,似乎要三人在途中各自去争,至于手段谁强谁弱,还真不好断言。

吕钱塘对手中赤霞剑信心百倍,可也不盲目自负。对上符将红甲人,舒羞的内力不可小觑,杨青风的诡谲手法更是莫测高深。退一步讲,争了又如何?那被徐凤年唤作青鸟的婢女,今日那次出手便让他震惊。

杨青风抓了几只山鸡野兔回来,更扛着一只野麂,但徐凤年却独独看中那几只野鸡,笑眯眯道:“这可是青城山的特产——白果鸡,啄食白果生长,肉香比野麂还要更胜一筹。等会儿你们尝了便知,前提是本世子管得住嘴没独吞。”

道观后头有一口清泉,青鸟和被徐凤年一瞪眼使唤去的姜泥一起剥皮清洗。

为长远做打算,徐凤年让青鸟手把手教授烤鹅都能烤焦的姜泥如何掌握火候。徐凤年坐在台阶上,绣冬、春雷两柄长短刀叠放在膝上。出行所带私物不多的鱼幼薇不愿席地而坐脏了衣裳,抱着武媚娘站在徐凤年身旁。老剑神倒是四脚朝天躺在最高一层阶梯上,枕了一块随手捡到的青石子。杨青风在院外喂马,舒羞和吕钱塘一左一右门神般守在院门口。

徐凤年光等着美食入嘴,转头指了指远处一座巍峨山峰,轻声道:“那边山顶就是青羊宫,若是雨后天晴的夜晚,可以看到千灯万灯朝天庭的奇观,只不过我这也是听老黄讲的,不曾亲眼见到。当年在山下那边被人打劫,跑得差点累死,慌不择路,骑马进了林间小道,被一根低垂枝丫给打下了马,于是就和老黄一起被绑带到这里。好在有惊无险,还因祸得福尝到了半只白果鸡,好像我大发慈悲分了陪我一同遭罪的老黄一只鸡腿,还是半只来着?总之就把他给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笑死我了。”

鱼幼薇却看到说笑死了的徐凤年,一点都没有笑。

吃东西的时候徐凤年和魏叔阳各自说了些青城山的神怪逸事,鱼幼薇听得入神,老剑神只是狼吞虎咽,姜泥心中虽对青城山水颇为喜欢,嘴上却说西蜀多仙山,光是一座高出西极天的峨眉就力压天下名山了,徐凤年却说西域有连绵雪山比峨眉加上青城还要高,只是文人骚客没那个本事去亲眼看一看。姜泥说徐凤年只是信口胡诌,李老头儿却含糊不清说西域雪山确实比那峨眉要高出太多,烂陀山便自称三倍于五岳中已是最高的峨眉,这还是谦虚的说法。姜泥这才没了脾气。

鱼幼薇轻声问道:“要不要给凤字营捎点去?”

正在啃白果鸡的徐凤年拿油腻手指点了点只能在门口进食的吕钱塘三人,平淡道:“对这些人施舍点小恩小惠,吃力还不讨好。不说凤字营,这三位,你不给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一万只烤熟的白果鸡摆在他们面前,也只会招他们恶心。”

鱼幼薇细声细气道:“可平易近人些总是好的呀。”

徐凤年笑道:“那是你没在北凉军中待过,才会说出这话。不说别人,徐骁的威望都是次次身先士卒靠搏命博来的,春秋乱战后期,先皇曾特意下旨让徐骁不得亲身陷阵。北凉先后几位扛纛的大将,替徐骁死了几个,你可知道?王翦,那被称作天庭巨灵官降世的盖世勇夫,还有之前两位,都死了。如今扛北凉大纛的齐当国,身上伤痕,便是百战老卒看了也要心惊。徐骁自己就说过能活到今天,是天命,是老天爷不舍得他死。予人小利,运作得当,当然可以换大利,可如何都换不来别人的以死效忠。吕钱塘这类江湖武夫也好,凤字营这些北凉精锐也罢,若要他们交命给我,嘿,还早呢。”

蹲在火堆前一身暖和的鱼幼薇没来由感到一阵寒意,这位世子殿下与他们都没说上几句话,便想着日后如何骗取性命了!似乎猜出鱼幼薇心思,徐凤年自嘲道:“你当他们是蠢货?我说一声‘喂,你们把命拿出来’,他们就真肯乖乖交出来了?世子殿下这个名头只能吓唬人,引诱一些逐利小人,我自己若是个腹中空空的草包,到头来撑死就是个败家纨绔。鱼幼薇,不妨跟你说些你不知道的。方才我们上山,居高临下望去,可有看到骑兵小道夜行的火把?没有吧?因为凤字营轻骑的夜战与野战俱是北凉军中名列前茅的,武书上说骑兵有十胜九败八害,照理说林木丛茂是骑兵的败地死地,可若谁真以为那一百凤字营上了山便没法子一骑当三步,那真是纯粹找不自在。

凤字营的战马从相马、育种、喂养、调教再到马掌、马镫、马鞍、马甲最后到挑选蹦跳速度一致编队、勤于骑射和人马相亲,每一个环节都不可出差错。战马战死,不许剥食,只可割下耳、蹄回报监马官,违者军法重治,这只是北凉军的一个缩影。徐骁治军,赏罚分明,未战前从不求大功,只求自己无错,最后说到底,便只有临阵死战,死战,还是死战!这才是徐骁带兵最大也是唯一的特点,连他大将军都敢头马掠阵,三十万铁骑怎会做不到必败不怯战,必死不拒战?春秋四大名将,貌似前些年又冒出四个,谁能如徐骁一般能够让最末等小卒都愿死战到底?!鱼幼薇,你再说说看,本世子这会儿带着你这样的美人儿优哉游哉逛荡名山,再抽空拿一点小恩惠送于凤字营,是好是坏?”

鱼幼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双手在鱼幼薇身上衣裳擦了擦,笑道:“别心疼,过几天到了郡县大城,旧衣服都换了。还有,你啥时候把绑住你胸部的丝带给扯了?好好的一番壮丽风景偏要躲躲藏藏,怎的,觉得太大了,舞剑会不好看?错啦,就是大,舞剑才有气魄,一荡一漾,霸气的剑意可不就出来了?天底下再漂亮的女子见到你,都得自惭形秽。本世子床下说的话,都是真话实话。”

约莫是徐凤年说话场景跳跃太大了,鱼幼薇一时半会儿没有娇羞逃离,只是抱着武媚娘发呆。

老剑神夸张笑道:“这话说得有那么点儿学问,老夫听着顺耳。”

姜泥下意识地偷望了一眼鱼幼薇裹紧了还很壮观饱满的胸脯,再低头看看自己的,似乎有些泄气。

吕钱塘进入院中轻声道:“殿下,有敌袭。三十余人,不过都是林间草寇。”

只要徐凤年一声令下,吕钱塘可以让这伙自己找上阎王的小匪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徐凤年却笑着说道:“都放进来。吕钱塘,还有比鬼还像鬼的杨青风都别露面了,小心吓到他们,杨青风正好去通知一声宁峨眉,原地待命。舒羞,你留下。”

十几个彪形壮汉闹哄哄涌入院中,剩下一半只能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他们都是循着火光而来,如今香客寥寥,少有撞到大肥羊了,今天这一拨儿简直让他们笑开了花,个个瞪大眼睛瞧过去,几乎不约而同咽了咽口水。居中坐在台阶上的年轻公子哥儿,看着就是一位官宦子弟,最不济也是雍州的膏粱子弟,至于那躺着吃肉的糟老头儿以及老道士就不去理会了。可剩下几位,就真是个个绝色了:捧白猫的那位丰腴娘子,那身段硬是要得,仙女也不过如此了!烤肉的那个丫鬟装扮小姑娘,脸蛋儿更是美极了,小腿并拢的诱人模样,不留丝毫缝隙,雏儿!眼前最近处还站着位年纪稍大却跟狐狸精似的娘子,读书人有个词咋说来着,对,妩媚!门口体魄稍差所以摇旗呐喊多于冲杀抢夺的汉子简直要疯了,使劲推搡起来,个子矮的开始在那里蹦跶,只求多看几眼。这等美貌娇柔小娘子哪里经得住大当家二当家们几个来回,轮得到自个儿尝鲜吗?院中三位,这辈子都没那福气瞧见过啊,更别提摸一下甚至是压在身下了,万一几位当家的把她们掳作压寨夫人,岂不是大大的没趣?!若不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一个牛鼻子道士和那位骨瘦如柴的羊皮裘老头儿在场,他们都要以为是仙女下凡了。

提一对生锈宣花斧的大当家狞笑道:“不知青城山那座阴阳亭吗?”

徐凤年一脸懵懂无知道:“知道,亭下是阳间,亭上是阴间,气候截然不同,以前在这道观里我便听人说山下雷雨,山上都会天晴。”

二当家是一个比老剑神还要瘦小的毛猴般猥琐男人,天生毛躁,只见他跳蹿上前,伸手就要拿指甲满是污垢的爪子去摸舒羞的胸口。可怜舒羞不知徐凤年明确意思,只好装出惊恐表情,小退了两步,恰恰躲过了那猴子的作呕探手。

舒羞不幸是这个院中最没地位可言的外人,与他们挨得近,刚才不仅闻到了这帮匪寇野人的汗臭,更嗅到了那瘦猴儿的可怕腋臭。望向一直无动于衷的徐凤年,舒羞有些无奈,只求着徐凤年早早没了逗猫耍猴的闲情逸致,她真是一百个不乐意与他们站在同一个院子里。以前身为巫女必须精通的一些巫术都没丢了,收拾得他们生不如死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丢些特殊豢养的五毒进腹,一点一点蚕食内脏,或者将他们的经脉逆行,全身沸腾炸开。他们不是满脑子淫秽吗,她身上便有一种媚药,却不是菩萨心肠用在他们身上,而是丢给山野熊罴猴王这等畜生,到时候他们就真得龇牙咧嘴了,舒羞可以保证他们身上能裂出个大窟窿来。

徐凤年一把搂过鱼幼薇,拿胡茬下巴摩挲着她的光滑脸颊,笑问道:“那你们是打劫的?”

这个天真问题问出口来,连一旁的姜泥都觉得没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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