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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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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对敌,唯有死战。 第十一终于来了。 不管是精心布局还是无心插柳,这个高手中最悲情的角色都踩在了最正确的时间、最恰当的地点上,几乎一下子掐住了徐凤年的死穴。李淳罡要与携带素王剑的吴六鼎一战,各自代表着江湖上新老剑道魁首,断然不会三招两式便能脱身。魏叔阳、吕钱塘四人已经悉数前往芦苇荡中,更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血战,便是拼死殆尽都有可能。此时徐凤年身边便只剩下死士青鸟,以及宁峨眉和其身后的一百轻骑。徐凤年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大戟宁峨眉,不需问话,手持卜字铁戟的北凉猛将便点了点头,一手抬起,三十轻骑呈扇形铺开,三十把劲弩直指那位在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高手,无疑又是一场铁血军人与武林人士的宿怨较量。有大戟宁峨眉抵挡,徐凤年暂时不去看第十一,只是目不转睛盯着一掠而去的老剑神。不是他托大小觑了王明寅,而是高手间的巅峰生死战,注定招式穷极机巧,李淳罡也好,吴六鼎也罢,都是剑道雄魁,说不定任何一次出手,都比他从秘籍中采撷出来的招式要来得精妙,多看一眼记住个轮廓都是好。徐凤年低声呢喃道:“真是剑拔弩张了。” 李淳罡提剑而去,吴六鼎直面这位成名一甲子的剑道前辈,非但不惧,反而爽朗洒脱一笑,单手一拧,竹竿旋转离肩向前飞去,一袭青衫踏步而冲,握住竹竿一端,竟是和江上如出一辙,再以竹作剑,竹竿另一端猛然插入道路,轻喝一声,“起!” 那次他曾一竿翻江掀船,这回则是硬生生从泥路上撬起一大片厚重泥土,砸向李淳罡。弯竹掀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后,竹竿再旋回肩上,一脚轰然踏地,踩出一个大坑,脚下顿时溅起尘烟无数。本该当场脆裂的竹竿更被他双手曲压出一个动人心魄的弧度,双手再按一拧子诀,大竿如满月弓,弹向空中,弹中那片尘土,为其注入一道凌厉剑气。 身形掠空的李淳罡嗤笑一声,照旧一剑斩去,劈碎了障眼的尘土,同时将里头蕴含的剑气给砸得粉碎! 漫天尘土,激射在四周,夹杂着充沛剑气的泥土落地后刺出无数坑洼,两人相距两百步的空旷官道上,剑气缭乱纷飞,出现了数十道横竖交错的沟壑,看得靖安王妃目瞪口呆。她如果留在那里,可不就是如徐凤年所言真要被大卸八块,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轻轻一剑之威,破空裂土,竟是如此恐怖?裴王妃原先对江湖武道并无印象,今日亲眼所见,才知可怕。她侧头偷偷看向徐凤年,并未从他眼中瞧出端倪,分不清他是胸有成竹还是失魂落魄。 李淳罡一剑如长虹贯日,白光刺眼,于尘土中疾坠向吴六鼎身前,这一剑被竹竿剑气与尘土阻挡,好似并未势弱半分,竹竿重回手中的吴六鼎脚尖一点,急急后撤,差之毫厘间,老剑神一剑凌厉而下,裹挟着无与伦比的剑意,将吴家剑冠的落脚点给刺出深达足足一丈的大坑,青衫吴六鼎轻声笑道:“好一个一剑仙人跪。”神态悠闲,说话间,竹竿却是丝毫不曾凝滞,带出一个浑然大圆,扫向老剑神头颅,呼啸成风,猎猎作响。老剑神一脸冷笑,竖子后生岂敢在老夫面前以竹竿论剑道?手上长剑气焰暴涨,便是俗子肉眼都可见剑尖青芒缭绕。所谓剑气的高明境界,便是让剑生出一股与天地相通的浩然气概,世人只道是大丈夫当提三尺青锋杀人破敌,当真以为只是三尺铜铁剑身吗? 独臂李淳罡仍是轻描淡写的一剑。 吴六鼎这次不再避其锋芒,竹竿不改轨迹,横扫千军。 两人剑招,无非一横一竖。 李淳罡手上青锋与吴六鼎竹竿硬碰硬相击,发出不符常理的铿锵金石声,刺破耳膜。可怜裴王妃捂住耳朵,尖叫出声,却是徒劳,几乎要吐血。 徐凤年微微皱眉,走在她身前,无形中替她挡下这一记碰撞带来的气息波纹。 李淳罡手中剑与竹竿接触后,并非被弹开,而是如船头传授徐凤年剑招剑罡一般,瞬间再弹竹竿十六下,次次骇人。利剑剑尖本来才长达一寸的青芒爆绽到三寸,旁人只看到老剑神手上碧青剑气狂舞,再就是吴六鼎竹竿一弯再弯,终于承受不住老剑神仿若没有尽头的剑气侵虐,砰然作响,竹竿终归只是寻常竹竿,当中断折。取得先机的李淳罡面无异样,趁势劈向吴六鼎胸口,竹竿一断为二,后者双手各持半截,一退再退,飘出二十步。李淳罡便欺身二十步,剑锋始终不离吴六鼎这厮的胸膛,剑尖离了半丈,剑气如一条吐芯子青蛇,却只差一尺! 吴六鼎终于不再托大,单手竹竿变双手剑,吴家剑冢以剑招举世无双著称,他能以剑冠身份出冢行走,无疑在剑术上有着登峰造极的惊艳造诣。 竹竿不生一丝剑气,只以招数神鬼莫测见长,便是对上李淳罡这等一脚踏在剑仙门槛上的剑道宗师,仍是剑势走霸道路数,一往无前。李淳罡皱眉再松开,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敛去剑上青芒,剑罡不再,只是以剑招对剑招,闲庭信步,见招拆招,两人贴身而斗,眼花缭乱,眨眼间不知挥了百剑还是千剑。 这边乱斗酣畅,天下第十一那边同样让人大开眼界。离阳王朝共计有弩八种,除去以脚力踏张发射的四弩,其余四种,以北凉铁骑手中的枢机弩最为杀伤力巨大,能够不输黄镫踏弩,故而这种北凉制式弓弩被美其名曰“开山”,与北凉刀齐名。既然敢称“开山”,力道可谓惊人,三十弩齐射,嗡嗡破空,可那第十一王明寅只是怡然不惧向前而行,伸出一只手,对着身前空中指点,将第一拨箭雨都给点落在地。一拨箭雨过后,连珠而来,第二拨箭雨骤至,神情古板的王明寅不再单手指点江山,双手握拳,衣衫鼓起,竟是摆出要硬抗弓弩的蛮横姿态,数拨箭雨皆是被他游荡于体外的气机剧烈弹开,纷纷斜插入地面,一时间王明寅身后布满箭矢,毫发无伤地径直走向三十位马上轻骑。 弩,其势怒,方能称弩。 可这庄稼汉子却不动声色便挡下了接连不断当头泼墨般的弩势。 他说要借世子殿下项上头颅一用。 便会说到做到。 凤字营校尉袁猛瞳孔收缩,死死盯着这名不知姓名的江湖人士,一勒马缰,策马提刀杀去。北凉轻骑配合熟稔,袁猛两旁身侧扇形二十人再度张弩造势,身后剩余十人尾随校尉抽刀而冲。北凉军重视马政第一,不说重甲铁骑如何雄壮,便是轻骑所配马匹都远不是北凉以外骑兵可以媲美,何况凤字营是北凉军嫡系亲卫,所乘骏马皆属重型品种,高七尺,重两千斤以上,冲势之下,骑兵不论是佩刀还是提枪,都如山洪冲泻,马上战力惊人。裴南苇对于春秋国战并无太多了解,只是道听途说北凉骑兵所向披靡,今日一看十骑冲势,便有些目眩神摇,十人十马便已如此,北凉王麾下三十万铁骑,当年马踏六国,该是何等彪悍气势! 可接下来一幕却让裴王妃瞪大眼眸,农夫模样的壮汉面朝十骑冲刺,双手拨开扇面两侧射来的箭雨,大踏步跑起来,对着一马当先的校尉袁猛的高头大马生硬撞在一起。靖安王妃意料之中村野农夫血溅三尺的残忍画面并未出现,而是那木讷汉子一记撞山撞折了战马脖颈,将袁猛连人带马一起撞飞出去,袁猛甚至来不及劈刀砍下。汉子继而加快步伐,双脚踩踏地面如轰鸣,不输马蹄声,双手摊开,撑在两匹马身上,骤然发力,把跟随袁猛身后的两骑四蹄悬空给横向摔了出去! 生于文豪世族再被靖安王养在金玉笼中的裴南苇微微张大嘴巴,一脸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这般膂力如神的武夫? 被这庄稼汉子一气甩开了三匹战马,身侧两柄北凉刀终于趁机砍来,力拔山河的汉子面沉如水,双手握住天下间锋芒最盛的制式北凉刀,只是一拧,就被他卷曲起来。 “下来。” 只听他平静说出两字,两名悍勇北凉骑卒便被他给扯下马丢出去。 这汉子当头一匹战马急停,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踩下! 他蒲团大的双手闪电缩回,高过头顶,握住力沉千钧的马蹄,冷哼一声,将这匹骏马给生撕了! 把一匹冲势惯性下的战马给活生生撕成两片,这得需要多大的气力? 没了坐骑的凤字营骑卒身形下坠,恰好被庄稼汉子一拳砸在胸口,甲胄与胸口一同炸开,当场毙命,血肉模糊。 接下几骑皆被这勇武汉子轻松摔出。 裴南苇不忍再看,下意识瞥向站在身前的北凉王世子,他背影依然挺立。她挪了挪身子,总算可以看见他的侧脸棱角,却没能看到预期的惊慌失措,这让裴南苇十分失望。那汉子势不可当,并且放话说要借头颅一用,这徐凤年当真是丝毫不怕吗?裴南苇再望向战场,才一个照面,世子殿下的亲卫骑卒便折损数位,可更让裴王妃震惊的是这等残酷局面下,其余凤字营轻骑依然如世子殿下一样腰板挺拔,对血腥场面视而不见。尤其是那手持大戟的魁梧武将,笼罩于一身沉重黑甲中,连人带甲加上铁戟,怎么说都有四百多斤,面对失利局面,只是骑于马上,岿然不动,好可怕的铁石心肠!裴王妃心有戚戚焉,北凉士卒都这般无情吗? 大戟宁峨眉提臂握戟,戟尖指向第十一王明寅,二十骑中十骑依然沉默抬弩,十骑则继续发起冲刺。 这汉子身后最先十骑中没有阵亡的骑卒,轻伤者重新上马列阵,重伤者则坐于地上,捡起弓弩。 隐隐形成夹击之势。 北凉对敌,唯有死战。 靖安王妃望着那十骑不惜性命地策马前奔,以往听靖安王赵衡说起,总不理解他言语中的彻骨阴寒,现在她终于有些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她颤声问道:“你的轻骑挡得住吗?” 徐凤年没有作声,凝神注视着那边李淳罡与吴六鼎的当今剑道顶尖一战,额头已经渗出汗滴,他现在能做的便是去死记硬背,记下所有能被自己看穿的剑术,这可比背诵围棋定式要耗神千万倍。老剑神弃剑罡不用,与吴六鼎纯粹以剑术对剑术,双方剑招炉火纯青,妙至巅峰,老头儿未尝没有让他观战裨益的念头,不能浪费了这份好意!吴家剑冢走了一条羊肠小道,摒弃缥缈剑意,独求一剑挥出无人能解的招数。传言冢内剑士人人枯槁如鬼,其中不乏挑战失败后落得被吴家禁锢的高明剑术大家,终生只能给吴家后辈喂剑养剑,久而久之,剑冢不仅葬剑藏剑十数万,更详细记载了天下剑招十之八九。道路上吴六鼎虽然两截竹剑越战越短,招数却越来越霸道生猛,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吴六鼎即便在局势上越发处于劣势,但他能以竹剑对敌名中有剑罡的老剑神百招而不败,足以自傲。 徐凤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让身后裴王妃一头雾水的话,“技术活儿,当赏!” 当裴王妃看到第二拨轻骑被那一路踏来的汉子摧破,那不动如山岳的大戟武将终于要开始冲锋厮杀,她忍不住忧心忡忡地问道:“如果连这将军都挡不住的话,你该怎么办?” 可惜徐凤年仍是没有理睬。 靖安王妃一气之下抬手就要捶打这北凉王世子殿下的后背,这本是下意识的动作,只是不等她出手,就被绣冬刀鞘狠狠击中腹部,她顿时脸色苍白蹲在地上,身体蜷缩,异常绞痛,眼眶中已是布满泪水,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出手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徐凤年眯眼遥望芦苇荡,对于大戟宁峨眉亲自出阵,仍是不加理睬。 青鸟柔声道:“若是宁峨眉败了,奴婢求一件兵器。” 徐凤年好奇地问道:“何物?” 青鸟神情复杂,低头道:“刹那枪。” 徐凤年愣了一下,转头说道:“我哪来这一根当年枪仙王绣的成名兵器?” 青鸟望向马车,平静道:“它一直藏于车轴。” 徐凤年讶然道:“青鸟,你说实话,你与王绣是什么关系?” 青鸟轻声道:“他是我父亲,杀了我娘亲。” 徐凤年心中叹息,犹豫了一下,说道:“宁峨眉败了便败了,我本就不觉得他与一百轻骑能够完全累死王明寅,到时候等这天下第十一力竭,你再出手。” 蹲在地上双手捧腹的裴王妃抬头咬牙切齿,“徐凤年,你就不怕这一百人死绝?!”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再难以保持雍容气态的靖安王妃,平静说道:“你懂什么?” 只有仰头才能与徐凤年对话的裴南苇神经质笑道:“我懂什么?你这北凉王世子与靖安王世子赵珣有何两样?不是一样临阵退缩,只懂让你们眼中命贱不如蝼蚁的人去白白送死?我今日就要看着你到时候如何向那江湖莽夫跪地求饶!” “那你等着好了。” 徐凤年转头继续望向青衫吴六鼎与羊皮裘老剑神的对战,不出意外,李淳罡的好脾气要用光了,接下来才是一番真正酣畅淋漓的大战。 青鸟盯着裴南苇。 一位是卑微不堪言的奴婢,一位却是荣华富贵至极的王妃。 当下竟是青鸟居高临下看着裴南苇,后者则噤若寒蝉。 裴王妃看着这名眼神凌厉的婢女走向马车,弯腰抽出一根车轴,车轴在她手上碎裂,露出一根通体猩红的长枪。 枪名“刹那”。 芦苇荡首尾两头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那边大战正酣,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这厢则是云淡风轻,老者小酌着从农家那里求来的自酿米酒,不远处一些个稚童扎堆窃窃私语,不时对着老人投来好奇眼神。对生长于芦苇荡的孩子们来说,这老人长得挺像平日里襄樊大城里出来赏景的老儒生,可那些与家眷们来这边游玩的老书生可不太瞧得上酒酿,都是自带佳肴好酒。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对一名茅舍主人家的髫年女童招招手,小女孩儿怯生生走上前,老人自顾自掂量了一下灰白老旧的钱囊,似乎囊中羞涩,只倒出十几枚铜钱,一股脑交给女孩,吩咐她去让爹娘煮一尾由家养水老鸦捕捞而得的鲜鱼,看着女孩蹦跳离去,老人笑着呢喃了一句“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青州自古被称云梦水泽,芦苇荡这一块乡野村民,更是家家养水鸦,顿顿餐黄鱼。老人颇喜这清蒸黄鱼的质朴滋味,那帮襄樊士子豪绅舍近求远,垂涎海鲜,不惜百金求购,便是一路有冰块储藏,早已失去“趣味”,在老人眼中分明是最下等的食客,更称不上老饕。他眼角余光瞥见小女娃在家外乌黑水缸边上怔怔出神,最终还是拣选了缸中一尾最大的黄鱼,去交给娘亲清蒸。老人笑眯眯说道稚子才有菩提心,人老是为贼呢。随后便望向竹桌,桌面上看似漫不经心摆放了数十颗岸边捡来的鹅卵石,石子大小不一,各自距离不等,等农家煮鱼的时分,老人已经从桌面上丢掉一些略小的石子,而几颗个头偏大的鹅卵石则向石子最密集的区域挪近了几分。 等女孩端着盛放有一尾清蒸黄鱼的木盘而来,葱花与老姜的分量很足,还特意加了酒酿与几丝火腿。老人先接过筷子,丝毫不介意农妇是否遵循了虚蒸法去煮鱼,小小一尾黄鱼,人心足了,才有真正滋味。老人将盘子放在石子不多的桌子边角,下筷如飞,小女孩见老人吃得津津有味,格外开心,笑逐颜开,立即不再怕生,轻轻问道:“老爷爷你是襄樊城里人吗?” 老人缓了缓下筷,摇了摇头,笑而不语。需要与爹娘一起劳作而晒得肌肤黝黑的小女娃哦了一声,有些遗憾。村里同龄人总是以去过襄樊城做谈资,总说城里头是如何气派,城内富人是如何阔绰,她从未去过襄樊,自然憧憬羡慕得紧,更听说那里的姐姐们都如仙子一般,她心想自己长大以后如果能有她们一半好看便好了。老人吃完了那一尾清蒸黄鱼,把木盘和筷子递还给小女孩,轻声笑道:“等我走了,你与爹娘说一声,今日就离开芦苇荡去十里外的鲤鱼观音庙烧香,烧过了香,便可与那观音娘娘讨要一些银子,只需敲碎娘娘手中石头鲤鱼,里头就有。小女娃儿,谨记取了银子后莫要急着回家,最早也要等到天黑以后。别忘了这话儿等我走后再说,离家要早,归来要晚。” 小女孩目瞪口呆,估摸着只当是听天书了。老人不以为意微笑道:“你就当我是这一方水土的土地公公好了。” 童心童趣的她雀跃道:“老爷爷真是神仙?” 老人不置可否,摸了摸女娃的脑袋,伸手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声张。小女孩使劲点头,老人重新低头观看桌面上星罗棋布的石子,似乎陷入类似棋枰上的长考,女娃悄悄离开。老人既然不是襄樊人士,怎做得来庇佑一方水土的土地神?何况老人当然不是什么神怪,只不过稚子心诚,哪里能想到这些门道。他虽非神仙,不过真要计较起来,以世人眼光来看,早与仙鬼无异。春秋九国乱战,各地“天象异变”层出不穷,青龙出水,神碑破土,雌鸡化雄,哪一桩哪一件不出自他手? 不说这些庙堂经纬天下纵横,仅以三尺之局的围棋而言,当初西楚王朝士子好清谈,弈风渐盛,那入圣、通幽、斗力、守拙等九段弈品便出自他手。如今天下棋坛三派名手呈现三足鼎立,朝廷设棋待诏,由王集薪、宋书桐在内的六位拔尖大国手品订棋谱、鉴定棋力,登榜者浩浩荡荡四百余人。 这老人竟自称便是这四百棋手聚集一起联合与他手谈,他仍可轻松胜出,这等狂言,整个天下也就唯有他说得出口,偏偏王集薪等人不敢应战,不管是联手还是单挑,都装聋作哑,这位老者棋力之超凡入圣可见一斑。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这位老狂徒放话说此生不再与人手谈。 老人盯着桌面,嘿嘿一笑,“前后五百年已无敌手,岂是妄言?徐家渭熊,想要与老夫比肩,还早得很哪。” 要知道老人早年初入上阴学宫,自号三甲,剑走龙蛇,于湖畔大雨后泥泞中一气呵成《砥柱录》,开篇便言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些年行走四方八荒,闲来无事,便教了陆诩落子生根,如何去接地气,教了李白狮声色双甲,教了那伪王妃如何媚人祸国,替一位女子代笔了《女诫》,让广陵王烹杀了次子,误导了钦天监那帮无知后生,只要他愿意,谁不是他手中棋子?接下来他要去教一个挎木剑的温姓小家伙如何用剑。西楚老太师亡国后除了滔天记恨于人屠徐骁,还捶胸顿足大骂老黄獠以三寸之舌杀三百万人,说的便是这老头了。只不过这些风云跌宕江山倾覆,皆成棋盘上的定式,留给后来人来解读。 分辨不清具体年纪的老人捏起一颗位于桌面正中的浑圆鹅卵石,“姓赵的这位,落子在天元,不知天高地厚,行事倒也可爱。” 坐在一只小板凳上的老头眼神转换,落于石子最为密集的当中一颗硕大石子,“第十一王明寅,当先一冲。置死地,能否后生?” 视线再轻轻一转,“王家有女持刹那,是拼死一断还是妙手一镇?” 老人不停神叨叨地喃喃自语,瞅见了那只盘旋的青白鸾,啧啧道:“乱象横生,乱,真乱,乱中有序。” 最终,老者伸出两根手指习惯性摩挲斑白双鬓,皱眉道:“莫非今日素王便要对上大凉龙雀?容老夫算上一算。” 老人不去看桌上纹枰乱局,复而长考一番,本意是掐指算上一算,不承想这一闭眼,就变作了休憩打盹,再不去管那桌上棋局,咂巴咂巴嘴巴,半睡半醒间细声呢喃道:“黄鱼真香。” 这馋嘴又惫懒的老头儿,真是那被上阴学宫大祭酒毁誉参半笑称“超凡入圣,绝无俗气,果真不是个人”的上下五百年棋坛第一人? 这好似寻常老儒的老头儿才刚要酣睡,那一头彻底平地起惊雷。 连绵不绝! “吴家后生,真心寻死不成?!素王剑做摆设到何时?” 老剑神何谓名中有剑罡? 只见李淳罡手中剑青芒猛然间一涨再涨,哪怕是裴南苇都可清晰看见老剑神三尺冷锋宛如青蛇盘踞,先前只是丝丝缕缕,瞧不真切,当下则是青气粗壮如手臂,完全盖过了利剑本身,一剑撩起,将吴六鼎手中被削得如同短小匕首的竹竿彻底碾作齑粉。这还不止,原本游刃有余的吴六鼎终显狼狈,袖口被凌厉剑气削下一角。李淳罡似乎根本不想给吴六鼎将素王出鞘的机会,大笑一声,得势不饶人。一番剑术较技,洞悉此子分明选了一条霸道剑的冷门路数,你要霸道,就剑士而言,老夫一生对敌无数,谁能比两袖青蛇更霸气? 老夫一剑无非起与落。 东观广陵大潮,踏潮头而过江。北看千万野牛奔腾,踩牛身如履平地。南临汪洋巨浪拍头,一剑炸开江海。西上烂陀山以剑问佛,斩杀罗汉二十三。 李淳罡剑势再涨! 就没有尽头吗? 莫不是要一鼓作气再入陆地剑仙境界? 手中无剑的吴六鼎已经数次在鬼门关徘徊而返。 这条平坦道路满目疮痍,无数道沟壑交错分布。 吴六鼎身后当代剑冢中几乎可算是一骑绝尘的剑侍缓缓睁开眼睛,她背后素王剑轻颤出蝉鸣。 但她深知这柄名剑何时出鞘,何时送交到吴六鼎手中,极有讲究,一个不慎,便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姜泥听见车厢外炸雷阵阵,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掀开帘子,等她看到远处李淳罡单手剑气无可匹敌,只是轻轻说道:“很好看的字。” 鱼幼薇坐在车厢角落,捧着受到惊吓的白猫武媚娘,因为两头幼夔趴在车里沉闷嘶吼,她听到姜泥的言语,再瞥了一眼脚边的紫檀剑匣,嘴角露出苦笑。 青鸟问道:“公子,那吴家剑冠要败亡?” 徐凤年只是心无旁骛地专注观战,没有转身,摇头道:“败肯定要败,这吴六鼎过于托大了,若是一开始便拔出那素王剑,断然不是此刻光景。不过会不会死,不好说,吴六鼎作为剑冢这一辈最出彩的天才,怎么都应该有几手压箱绝技傍身,就看机关算尽之前,能否拿到素王剑,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当初徐骁要我十年不许握刀,那时候我也不懂事,一气之下就什么都放下了,若非如此,我早该想到安排府上高手捉对厮杀,偷尽他们的所藏绝学。这趟出行游历,不管用何种手段,我都得摸到金刚境的门槛才会罢休,要不然实在没脸皮回北凉。” 青鸟柔声笑道:“不难的。” 徐凤年心情略微好转,呵呵笑道:“借你吉言。” 裴南苇实在不理解这北凉王世子殿下与那称作青鸟女婢的关系,靖安王府上上下下哪里会有这等打心眼里相互亲昵的主仆?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着裴王妃,问道:“你都听到了?” 靖安王妃下意识点头,随即摇头。她被绣冬刀鞘击中腹部一次后,委实有些怕了。 这一转头,本是想吓唬裴王妃,无意间瞥见青鸟与她手中无枪缨的猩红长枪,有些失神。 那在天下九大神兵中唯一榜上有名的古枪,枪尖非但不锋锐,反而钝朴异常,呈现出一个古怪的弧形。可正是这根钝枪,在大宗师王绣手中浸染了无数高手的鲜血。王绣单枪匹马纵横江湖,巅峰二十年,以杀伐果决著称于世,枪下亡魂无数,不论武学高低,不论家世贵贱,一言不合便拔枪,一怒瞠目便杀人。四大宗师中最是嗜血好战,以死战搏杀去精进修为,尤其以王绣北去敦煌两千里最为血腥,每次杀人定要用长枪洞穿敌人头颅。一次武评说王绣三十而立,枪术虚实奇正,进锐退速,不动如山,动如雷震,血气之盛举世无双!第二次武评上榜,评点为王绣四十不惑,重下本源功夫,返璞归真,既精且极,终为枪法开山立派。第三次上榜,王绣被评作万般枪术烂熟于心,熟能忘手,继而忘枪,已是枪仙。 当见到青鸟手握古枪,徐凤年生平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青鸟的死士身份。 冷冰如死物。 正当徐凤年看到刹那枪怔怔出神的恍惚时刻,芦苇荡一道身影疾速掠出,喊道:“世子殿下小心脚下土甲!” 几乎那人出声示警的同时,徐凤年脚下泥地炸开,一具庞然大物就要破土而出! 青鸟脸色顿时雪白,手中刹那枪直刺那具偷袭世子殿下的傀儡。 来得及吗? 她眼睛一亮,光彩夺目。 不知为何,本该被一击毙命的徐凤年似有意似无意猛地抽出绣冬刀,做出了羚羊挂角的神来一笔。 一剑仙人跪! 雨中小道上,李淳罡曾以伞作剑,一剑轰破符将红甲中的水甲。 徐凤年偷师苦学不得精髓的那一剑,鬼使神差,于生死关头终于融入绣冬刀。 裴南苇只看到那纨绔世子一身锦绣衣衫鼓荡浑圆,单手刀直刺而下,浑然天成。 那刺客竟被硬生生刺回地下! 那一出京城再出上阴学宫的公子哥始终坐在“天波开镜”牌坊上,嘴里叼着一根纤细芦苇管。姓赵,是天子人家的国姓,名楷,则是他娘取的,是楷体的楷,也是楷书的楷。起先他只是以为娘亲是要他做人如楷书,为人如形体方正,行事如笔画平直,可作楷模。后来入了宫,几次单独与大师父去祭祖,才知道赵家陵墓里有一棵老祖宗亲手植下的楷树,枝干直而不屈曲。 此树枝繁叶茂,一如赵氏皇家,不过赵楷每次听到大师父望着那棵树苦口婆心唠叨赵氏的荣辱,都没什么感触,对他而言,这个家总是不如儿时那个茅屋来得舒服安心,因此极其宠溺他的大师父也难免会无奈于自己散淡的性子,赵楷不以为意,若非这等没有野心,想必明面上刺杀他的次数早就翻番了。 那位手握天下权柄的男人生有六子一女,算上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子共计七人,对他动了杀机并且付诸行动的有两人,其余按兵不动的,大多也不怀好意。赵楷唯独不讨厌那个总喜欢跟自己针锋相对的公主妹妹,她真算是那男人的掌上明珠了,不过性子虽说泼辣蛮横,但都摆在脸面上。每次偶遇,赵楷总要拿她鼻尖上的细碎雀斑说事,总能得逞,被她丢掷摔碎的夜明珠没有十颗也有八颗了,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闺女,谁娶回去谁遭殃。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最后一具符将红甲,犹如道门仙师从天庭请下凡间的神将,身高一丈,双手按在龙阙剑柄上,直插大地,这便是符将红甲中的金甲,五甲中牢固不可摧第一,战力雄浑第一,尤其是手中龙阙巨剑,剑气肆意磅礴,这柄剑从未出世,是大师父被他求着去令一位老铸剑师耗费五年心血铸成,每铸一寸,剑气长三分,铸至半截时,那名铸剑师已经不敢再继续下去,后来赵楷才旁听而来是大师父抓来老铸剑师的家人,一日杀一人,只剩孙子时,铸剑师才继续锻造,龙阙出炉时,恳求大师父放过孙子一命,大师父点头,老铸剑师跃入剑炉自尽,但老人孙子转眼便被大师父扼杀。听到这件事后,赵楷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心怀愧疚。 大师父可不是二师父那般释门菩萨,他是被朝廷隐隐称作一人之下的可怕人物,统领十万宦官二十余年,是被骂作人猫的韩貂寺,更是当年把符将红甲活生生剥皮卸甲的宗师级高手。赵楷曾亲眼见到一拨刺客被大师父缠绕三千红丝的左手悉数击杀,皆是一指削去天灵盖,不动声色暴虐杀人,大师父总不忘朝自己笑,赵楷从不觉得大师父气焰阴森,一如当年娘亲病入膏肓,骨瘦如柴,在赵楷眼中仍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赵楷叼着芦苇秆子,轻声说道:“芦苇荡作战,木甲占据地利,可惜我那小舅子来早了。到了秋天,芦苇易燃,火甲威力可加倍,若不是水甲没被老剑神毁去,估计那几名北凉扈从就有来无回了,哪里需要我偷偷摸摸让土甲去行刺,带上金甲正大光明碾压过去便可。小金,你说是不是?” 符将红甲人披覆甲胄前便已是死人,自然没有回应。赵楷脚下这具红甲中的死尸来历尤为敏感,生前是屈指可数的一品金刚境高手,只可惜对上了指玄第一人的韩貂寺,下场凄凉。赵楷曾询问大师父天象境实力如何,这位大貂寺笑着说等以后老奴双手破敌便是了,但以指玄境杀天象高手才有意思。赵楷心想大师父真是厉害啊,轻轻吹掉芦苇秆,伸了个懒腰,眼神清淡望向不远处战事胶着的木甲火甲。既然今日有吴家剑冢与王明寅挑大梁,赵楷就不去抢风头了,反正他与四甲只要露个面,就是一种最实在的牵制与威胁,堂而皇之坐在最醒目的牌坊上,做诱饵也无妨。 吕钱塘抱着必死之心进入芦苇荡。他们四人对四甲,分明是毫无胜算,世子殿下的意思,不难得知,能拖住多久是多久。芦苇荡外李淳罡对阵剑道后辈吴六鼎,有八分把握,大戟宁峨眉与一百轻骑再加上那名深不可测的女婢青鸟,胜负至少五五对开,只要两处临近世子的战场取胜,就是大局已定,芦苇荡中四人战死拼没了又如何?这种情况,早在听潮亭亲眼看到北凉王时就有心理准备,王侯将相门阀世族里出来的公子,有几个不是性情凉薄的枭子?即便没有他们父辈的雄才大略,可心性脾气却都学得十有八九了。 九斗米老道魏叔阳并未直接参战,只是气定神闲地袖手旁观。 苦力活还得由吕杨舒三人来做,没办法,瞎子都看得出这老道人在世子心中分量比他们三个加起来还要重,所幸牌坊下一具符将红甲在护卫坐于牌坊上的姿态浪荡的年轻人,眼前只有两具汇聚佛道神通的傀儡。至于土甲想必是隐匿于地下寻求关键时刻的致命一击,吕钱塘当仁不让率先仗剑前行,单独对上一具红甲,体态丰腴的舒羞与双手雪白的杨青风联手对付另外一具。大概是吕钱塘心知此战生还机会不大,非但没有败坏气机,反而斗志勃勃。广陵观潮悟出来的剑意,本就隶属于老剑神那一脉,李淳罡江上一剑两百丈,让吕钱塘收获颇丰,一剑出手再无任何挂碍,手中赤霞大剑一往无前,不管身前红甲如何皮糙肉厚,吕钱塘只管以手中剑疏泄四十年种种坎坷不平,红甲每次与大剑碰撞都会擦出一大串火花。 舒羞双掌击在一具符将红甲胸口,骤然发力,只是让其轻轻一晃。身形矫健如鬼魅的杨青风弹腿扫中甲人头颅,对方却纹丝不动,伸臂要去捏断杨青风的小腿,后者却凭借一弹之势早早后撤。舒羞趁机对着红甲一顿连拍,一次比一次势大力沉,这等凌厉攻势与她身段模样实在不太相符,次次声响沉闷,终于让红甲后退,地面上划出一道痕迹。 这位叛逃出南疆巫宗的娇媚女子心中愤懑,娇斥道:“姓杨的,你好意思让一个女人挡在前面,昨天晚上力气都丢在哪个娘儿们的肚皮上了?!” 杨青风落叶般坠地后,只一瞬便又如豹子弓腰再冲,踢中红甲腰部,对舒羞的讥讽谩骂,只是嘴上轻轻说道:“你老母。” 舒羞听见后大怒,却只能发泄在正面红甲身上,美艳脸庞露出一丝狰狞,一掌贴在红甲胸膛,另一掌迅速叠在手背上,喝道:“去死!” 砰一声。 符将红甲终于向后倒去,轰然砸出一个大窟窿。 正是此时此地,舒羞与杨青风一同身形匆忙后掠,舒羞大声喊道:“魏老道!” 术士魏叔阳眯眼一笑,脚下步罡踏斗,行云流水,好似踏在了天上罡星斗宿,一身庄严道袍飘荡开来,最后一手双指朝天,一手搭臂,掐诀道:“不踩天罡兵不动。起!” 当魏叔阳一脚踏下。 倒地刚起的红甲身边一圈有三十六柄桃木剑破土而出,悬空而定。 这自然不是千里飞剑取头颅的剑仙本事,而是一门道家奇术,道门既然以斩妖除魔为己任,自有其玄妙神通。只见那三十六剑随着九斗米老道士手指一翻,跟着剑尖齐齐朝下,斜指地面上的符将红甲,精研术法半辈子的老道人默念咒语,剑阵疾速下坠!说来奇怪,当初小道上那具水甲除了被李淳罡水珠指玄和以伞化龙卷破去,便是马撞与吕钱塘大剑都伤不到丝毫,此时竟然被桃树制成的木剑一剑接一剑洞穿甲胄,足足三十六剑,将这一具符将红甲扎成一只刺猬。魏叔阳手段不止于此,通过世子殿下描绘的水甲上符箓云纹,推测出这些符将红甲的气机如何运转,老道士再屈指,驱使两柄插在腰部的桃木剑深入甲胄几寸,沉声道:“杨青风,持这两剑,卸甲!” 杨青风退而复还,双手抓住两把桃木剑重重一划,直接将这具红甲给拦腰斩断! 不死凶魁一般的符将红甲终于没了动静。 魏叔阳如释重负,看到天波开镜牌坊上的陌生公子哥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略作思量,震惊道:“不好!杨青风,速去通知殿下小心土甲!” 牌坊上的赵楷皱了皱眉头,自言自语道:“察觉到了?” 他低头笑道:“小金啊,没料到小木还没发挥作用就被那术士给折腾没了,去,给小木报仇。” 在北凉为将,不敢陷阵冲锋,根本就是个笑话,从北凉王徐骁到小人屠陈芝豹,再到一杆银枪无敌手的白熊袁左宗,谁不是身先士卒的勇夫?面对勇悍无匹的王明寅,宁峨眉拖戟前冲,骏马重甲,大戟猛将。在他命令下身后弓弩射杀不可停,无须理会是否会误伤到他。宁峨眉就是要耗死这名天下顶尖武夫,朝那大踏步而来的王明寅策马而去。宁峨眉卜字铁戟精准刺向这汉子的胸口,北凉边境,不知有多少北莽敌人被他这一戟给挑刺到空中。 王明寅脚步稍稍停顿,探出一臂,一拳砸在铁戟上,大戟震颤,宁峨眉并未脱手,只是戟尖却只得向下刺去,王明寅腾空而起,一脚将宁峨眉踹下马! 宁峨眉不愧是一名虎将,胸口铁甲被王明寅踢出一个巨大印痕,只是他从马上落地后没有倒地,而是用沉重长戟拖地,卸去那名武夫带来的力道,立定时,宁峨眉嘴角分明已经渗出血丝。王明寅似乎没有料到这名北凉武将能够立而不倒,眼中略有异色,没有急于进攻,不去管那些弓弩劲射,箭矢一旦近身,只是轻松伸手拨去,这开山弩的利箭对他而言,仿佛是那不痛不痒的轻柔飘絮,一拂则散。宁峨眉见王明寅静止不动,将大戟猛然插入地面,双手摘下头盔,丢下摆满短戟的行囊,继而悍然脱下身上甲胄。 王明寅一直面无表情,等到那名勇将重新拔出大戟,这才踏步前行。 一夫当关独自面对这天下第十一的宁峨眉同样默然冲刺起来。 的确,杀人便杀人,哪来那么多听着好似要掏心窝的废话。痛快一战便是,需要相互言语吹捧或者诋毁吗? 宁峨眉马下大戟依然声势惊人,剁刺钩啄,圆转如意,近百斤的大戟在他手中挥得阴阳相济。王明寅始终板着那张贫苦庄稼汉子的生硬脸庞,面对大戟一记凶狠挂掳,抬臂格挡。可以见到坚硬戟身竟然被挤压出一道弧线,压到极限时,大戟以更快速度反弹,宁峨眉借势身体一转,双脚在地上拧出一个圆形坑洼,大戟更是在空中劈出一个大圆,传出一阵刺耳风声,卜字铁戟再度磕向王明寅。始终单手化解的后者左手掌心粘住大戟,右手绕过,双手掌心相向握住,电光石火间猛然发力,卜字戟头被王明寅转了半圈。宁峨眉因为不肯脱手大戟,即便掌心炸出鲜血,哪怕身形魁梧,亦被带出一个大弧圈,脚底鞋子破烂不堪,身畔尘土飞扬。 先前说出要借世子头颅一用的王明寅终于第二次出声:“借戟一用。” 只见宁峨眉大戟顿时离手,握戟的那只粗壮手臂无力下垂,鲜血滴滴落下。 王明寅得了大戟却不用,一掷而出! 将远处一名持弩的北凉骑卒整个人从马背上钉入地面。 戟尖朝上,尸体在下,戟身微微颤抖。 宁峨眉根本就不去看那可以预料的惨况,左手抽出北凉刀。 王明寅问道:“不退?” 宁峨眉嘴唇微动,听不到声音。 他手中雪亮凉刀,没有任何归鞘的迹象。 王明寅轻轻叹息,朝这名不愧北凉铁骑名声的将军走去,起了必杀之心。虽说如此一来会耽误去取北凉王世子项上头颅的时间,可这些北凉军卒,摆明了要不死不休。 马车前,裴南苇被眼前景象震骇得无以复加。 先是身份不明的杀手要钻出地面行刺徐凤年,再是这挎刀作装饰的世子殿下一刺而下,裴南苇再不识货,也感受得到那一刀绝非花哨架子。如果只是这般,裴南苇更愿意转头去看官道尽头两位剑士的对决,或者去看那庄稼汉子如何势如破竹穿过北凉铁骑摆出的阵势,但是地面下的刺客好像精通奇门遁甲,并非一直隐匿于这地下,而是可以在下面游走,被徐凤年一刀刺中后,马上便在附近再度破土而出,徐凤年绣冬刀当下便横扫而去,直接砍在那符将红甲腰部,激起火星无数。 一气上黄庭。 徐凤年眉心淡紫印记越发明显。 徐凤年一击命中,单手绣冬眨眼变成双手握刀,不退反进,与那符将红甲中的土甲不离五步,杀人何必十步行? 双手绣冬掠出一道璀璨光芒,由红甲头颅下划至腰,又是一长串刺眼火花! 这一刀,是武当山上劈瀑布劈出来的。 土甲一拳砸下,徐凤年却已圆滑收刀,轨迹漂亮至极,出力刚猛却蓄力有余。 蓄力是为下一刀,徐凤年为何在山上拣选秘籍的时候挑了练行剑术而非站剑术?便是钟情于与走剑异曲同工的滚刀那种杀伐冷冽的酣畅淋漓。徐凤年握住绣冬,毫不凝滞,以惊虹贯日之势直刺而去,这分明是紫禁山庄《杀鲸剑》中最决绝霸道的刺鲸!杀鲸剑由刀来使出,一样气概雄壮,绣冬刀尖刺在符将红甲胸口上,徐凤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手心的肌肤绽裂,鲜血布满刀柄,一刺而去,绝不回旋!土甲沉重双脚向后倒滑而去,一滑再滑! 刺鲸一刀功成。 双手再变单手。 春雷炸出刀鞘! 徐凤年左手紧握春雷,一出刀便是毫不留情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中最精妙剑式,叠雷! 一瞬叠起六声雷。 全部轰砸于土甲腰间。 叠雷过后,再是刺鲸过后的绣冬使出《千剑草纲》中的剑术绝学,春雷同样没有停顿,递出了上一代吴家剑冢剑侍赵玉台的一招“覆甲”。 土甲踉跄而退。 接下来徐凤年共计一十六刀,一气呵成。 每一刀皆是先辈心血精华所在! 当徐凤年终于后撤时,虽说符将红甲并非完全是落败迹象,却再毫无气焰可言。 裴南苇看到手持长短双刀潇洒而立的北凉王世子,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在狞笑。 当符将红甲即将破土暗杀世子殿下的那一刻,吴六鼎明显感受到李淳罡有所分神,给予的压力虽说并未减弱,盘绕利剑的青蛇剑罡依然长达一丈,但他知道这就是最佳的接剑时机。与吴六鼎心有灵犀的剑侍毫不犹豫便让名剑素王出鞘,吴六鼎双袖一卷,将身后被连根拔起的两拨芦苇化作数十剑,去挡下老剑神的浑厚青蛇剑气,试图后退接住素王剑。岂料李淳罡冷然一笑,一身破烂羊皮裘一缩一鼓,沛然气机蓦地散开,将那些锋利远胜寻常兵器的芦苇剑雨一气弹开,手中三尺剑连同剑气本已长如枪矛,这一瞬更是银河倒泻般铺天盖地朝吴六鼎汹涌漫去,而素王剑离吴六鼎却尚有一段距离。 李淳罡身经百战,且不说剑术与剑罡何等炉火纯青,临敌时每一次停转早就天衣无缝,这一看似理所当然的失神,其实是故意卖一个破绽给这吴家后生而已。吴六鼎所承家学不可谓不响当当天字号独此一家,可剑冢练枯剑,冢外名动天下、冢内只是吴家剑奴的老剑士喂剑招式再多,终归不如真正对阵时那样没有丝毫套路可言。面临剑主身陷危境,送出素王的女剑侍果真如外界传言无动于衷,冷清眸子望向袖有青蛇胆气粗的老剑神,酣战至此,李淳罡剑气已算骇人,可她确信离那两袖青蛇还有一段距离,显然剑主手中无剑,根本没办法迫使这位让剑冢低头整整三十年的老前辈使出成名绝技。 这一代剑冠才出江湖就要凋零?吴六鼎衣袖无风而响,不知是体内气机运转所致,还是那冰冷刺骨的剑罡压制,他神情平静,双指掐剑诀,轻声道:“开匣。” 我以静气驭剑上昆仑。 直飞吴六鼎后背的素王剑仿佛被一物牵引,绕出一个弯月弧线,速度不减反而愈飞愈快,最后甚至已经完全快到肉眼不得见,显然与术士魏叔阳布下的天罡剑阵不同,这才是仙人飞剑取头颅!虽然这只是个雏形,但足以证明吴家剑冢英才辈出,哪怕吴家两百年前九骑九剑入北莽,杀败一万精锐铁骑,只有三人活着归来,但仍是那个“天下剑意有一石,我独占八斗”的吴家!只可惜这一百年中接连出了李淳罡与邓太阿,吴家才不复昔年风采。 当吴六鼎终于握住那柄素王,附近芦苇荡一同往后倒去,层层推进,匪夷所思。 李淳罡眯了眯眼,笑道:“有点意思。小子,凭你今日勉强驭剑几丈的道行,还不配老夫掏出家底,不过既然素王剑都出世了,老夫不介意让你开开眼界,省得你到时候被邓太阿桃花枝抽得找不到北。” 吴六鼎心如止水,握剑抬臂,一夫当关。 做剑冢起剑式。 剑侍翠花闭上眼睛,不去看,能获知更多有益的东西。她十岁时伤了眼睛,那段时间一直是闭目练剑,这之后就习惯了在枯冢练盲剑。十岁以后第一次握剑时睁眼,便是出冢前那一战,故而一剑登顶。 她喃喃道:“终于要来了吗?可闭关这么多年,李淳罡就真的只有两袖青蛇?” 不知为何,这般剑主生死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女子剑侍再度睁眼,不看各自蓄势的吴六鼎与老剑神,而是略显惊讶望向那边双手刀一气挥出十九招的世子殿下,招式极妙,姿势极好,气势极足,若是连绵十九招能再承转“如意”一些,就当得“灵犀”二字的评语。当年自己练剑,十二岁被吴家老祖宗评作“如意”,十八岁才是“灵犀”,出冢前老祖宗没有说什么,因为她取来了素王剑。不知那世子殿下练刀多少时日了,五年?十年?或是自幼练刀? 她突然歪了歪视线,不是看那具名不副实的符将红甲,而是看向一名强行闯入战场的年轻女子,那人青丝青衣青绣鞋,却握有一杆猩红长枪,她猜这个清清秀秀的女子名字里会不会带一个“青”字? 当剑侍看到那女子一枪把符将红甲摔到路边,再一枪穿入甲胄挑到空中,继而抽枪将尚未坠地的红甲刺出无数窟窿,等红甲总算坠地,一枪劈下,硬生生将庞大红甲彻底轰陷入地下,她越发讶异,缓缓说道:“了不得的枪法。听说枪术分七品,角力、伸长、精熟、守正、出奇、微幽、神化,近百年来唯有枪仙王绣到了神化境界,可这女子该有微幽了吧。这枪,会是刹那吗?她出枪真的很快啊,与我二十岁时的出剑差不多。可她这般不顾性命逆行气机,损坏血脉,与自杀何异?” 若有人听见她自言自语,联系世子殿下与青鸟的各自出手,大概都会觉得这娘儿们太自负了。 可作为一名有资格拿到素王的剑侍,是自负是自信还真不好说。 “走!” 原本正要见识见识李淳罡缺了一臂后两袖青蛇是否依旧无敌的吴六鼎冷不丁收剑,脚尖一点,一掠百步,拉起剑侍翠花就往芦苇荡中跑路。 剑侍后退时脚步飘逸,好似蜻蜓点水,她只是皱眉,没有说话。 手持素王的吴六鼎苦涩道:“突然想起,那个第十一知道我斗不过李老前辈的两袖青蛇,既然符将红甲没能得逞,如此一来,他若不加紧杀掉北凉王世子,可能就再无法成功,而他一旦不顾那群北凉铁骑,老前辈为了救人,肯定要对我痛下杀手,到时候指不定就不会只有两袖青蛇了,这剑没法比,我还得再回去与你练练剑,今日一战,咱们不吃亏。” 剑侍翠花对这位剑冠的临阵脱逃懦夫行径似乎并无反感,听了吴六鼎的粗略解释后轻轻哦了一声。 不出吴六鼎所料,当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同时见到符将红甲被女婢青鸟摧破,以及李淳罡准备解决掉那名才华横溢的吴家剑冠,硬扛宁峨眉一刀轻伤,直奔世子殿下,看那架势,还有再扛下刹那枪也要杀死徐凤年的决绝。 李淳罡身形一转,弃吴六鼎不顾,手上一条剑罡如百丈青蛇,当空而去! 天地间黯然失色。 随着青蛇翻滚扑杀向王明寅,整条宽阔官道裂出一道巨缝。 吴六鼎嘿嘿道:“瞧见没,这一剑真是吓人。王明寅若是不急着杀北凉王世子的话,那还好,不难挡下这条青蛇,若不计后果,就难说了。” 剑侍嗯了一声。 “对了,翠花,老前辈的剑罡你学会了没?” “会了。” “唉,今天可惜了。没事,下次再战,你再把两袖青蛇偷学来。” “好。” 她与剑主吴六鼎说话,大概就是这么个腔调。 “翠花,想啥呢,心不在焉的。” “在想那人会不会喜欢吃酸菜。” 吴六鼎纳闷问道:“谁?李淳罡李老前辈?” 剑侍没有说话。 “他娘的不会是那世子殿下吧?” 她还是不作声。 吴六鼎语重心长道:“翠花啊,人家是世子殿下哩,咋会吃你的酸菜,别想了,有我吃就好了。” 重新背上素王剑的翠花平淡道:“可你每次吃完都说酸掉牙。” 吴六鼎愣了愣,很实诚地叹气说道:“真的很酸啊。” 她轻声问道:“我会做酸菜和他会不会吃酸菜,有什么关系?” 吴六鼎讶异道:“你没打算做酸菜给他吃?” 她摇了摇头。 吴六鼎停下脚步,先捧腹大笑,还不过瘾,再仰天大笑。 这对被剑冢誉作三百年来最天资卓绝的剑冠剑侍,为何在一起的时候总说些与高手风范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王明寅确实硬扛了一记滚滚青蛇。 腰间金黄软剑已经被他取下,灌注一股真气,斩去大半青蛇剑气,身形摇晃时,被猩红刹那枪挥中胸膛,王明寅的体魄再金刚不败,也无法安然无恙。不去看刹那枪主人那张已是七窍都渗出鲜血的脸庞,被一枪拍回十几步的王明寅怒喝一声,软剑激射而出,羽箭一般刺向那名世子殿下,同时身形却掠至那名碍事的持刹那枪女子身前,一记肩靠撞山而去。以己命去换主人命的年轻女子连人带枪被撞到路边槐树上,王明寅再度踏步前行,速度之快,快到能够离世子殿下十步的时候才握住那柄软剑。 第二条青蛇再至。 王明寅双脚深陷于地面,软剑抬到肩部高度,以长枪姿态去破这条剑气汇聚而成的狰狞青蛇。 他只要扛下这袖青蛇,不管如何重伤,都有把握摘下那徐家小子的头颅! 事实上,王明寅的确扛下了。 威力举世罕见的青蛇剑气在这名貌不惊人的汉子面前砰然爆绽开来。 百丈青蛇被这个这些年确实在背对老天面朝黄土的庄稼汉子给摧碎,官道百丈路段被青色剑气弥漫笼罩,两排被殃及的槐树更是断折成无数截。 这个武力恐怖的男人,不是像农夫,可他确实就是农夫。世人都笑他“第十一”这个称号,说他是天底下最应该去记恨王仙芝的高手,因为武帝城城主非要自称天下第二,好好的第十号高手硬就被排到了第十一,而王明寅连续上榜又两届武评连续稳居第十一的位置。但其实王明寅根本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那山清水秀的地方的一亩三分地,那里有个温婉女子在等他回去,地里的庄稼总需要个男人去打理。她遇见他以来,便从没有见过什么软剑,更不知道什么天下第十一,只知道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木讷好男人,可以托付终身,家里穷些没关系。 终于挡下了。 接下来便只有那一颗头颅了。 青鸟颓然躺在路边,挣扎着想要起身去拿起远处的刹那枪,吐出一口乌黑血液,仍是站不起来。她恨那个杀了娘的父亲,所以她恨这杆一直库存在听潮亭里的名枪。原本这杆刹那,只是用来去杀那个明明枪术第一却不再用枪的男人。但出北凉前,大柱国说可能会用得上,将刹那送到了她面前,她毫不犹豫接下了,今天,她又毫不犹豫取出来。她精于暗杀,所以正面对敌,一直不是她的强项,可身为死士,天干死士中的丙,她选择毫不犹豫去赴死。 与青鸟一样,道路上所有人都已来不及去救世子殿下。 哪怕李淳罡已经凌空一掠而来。 王明寅正要出手,却不得动弹了。 他缓慢低头。 看到一只由后背而来洞穿整个胸膛的手臂。 那是一只白皙的手臂,并不粗壮。 这是阴险到惊世骇俗的一记手刀。 相信当今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能引发整个江湖轰动的刺杀了。 面无表情却一身汗水的徐凤年持刀而立,看到王明寅身后探出一颗脑这名注定要名动天下的刺客长得一点都不凶神恶煞,脸庞稚嫩秀气,还袋。 是个少女。 她笑了笑。 呵呵。 那少女呵呵一笑后,老剑神已是一掠而来,她抽出穿透王明寅身体的手刀,娇小消瘦的身影后跃,双脚粘在一棵半截老槐上,再一点,如流星一般消逝不见。她轻轻来轻轻走,即使是李淳罡这样饱经沧桑的老家伙都瞪大眼睛,倒不是说那妮子武力胜过了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后者硬扛两袖百丈青蛇,中间还被刹那枪砸中胸口,加上所有注意力都投在徐凤年身上,这才有了被一击得手的可能。而是那名少女将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拿捏得精准无比,最终一记手刀,成功击毙王明寅,让其死不瞑目。等到李淳罡赶到,再毫不留恋地退走,颇有彗星袭月飞鹰击殿的超一流刺客气度。 徐凤年顾不上这些,默默来到脸白如雪的青鸟身边,坐在地上,将她抱入怀中,伸手抹去她嘴角触目惊心的黑血。李淳罡抛掉手中剑,剑在空中画出一个优美的半圆轨迹后,恰巧插入马车前插于地面的剑鞘,老头儿紧了紧羊皮裘,逛荡到世子殿下面前。这位北凉最大的公子哥,面对破土而出的符将红甲能够临危不乱,一气呵成十九招,后来又得面对志在自己那颗头颅的王明寅,依旧不曾退缩半步,可这时,竟然茫然失措,只是痴痴看着怀中气息如薄纸的婢女。老剑神悄悄叹气,蹲下身,双指捏住青衣女婢的手臂,皱眉问道:“那杀了王明寅的女娃娃,是你家死士?” 徐凤年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能救吗?” 李淳罡神情凝重,一指敲在青鸟眉心上,她昏昏睡去,老剑神缓缓说道:“这得看命。老夫先闭住她逆行的气血,只是在黄泉路上拉住了她,至于她能否走回阳间,天晓得。便是那枪仙王绣气血最盛时的四十岁,也不敢如此使用刹那枪里的霸王卸甲,这小妞儿当真是为了你不惜性命。你先将她抱回车厢,老夫看能否灌注剑罡为其续命。这一炷香时间,别让人打扰,否则齐玄帧再世都救不了她。” 徐凤年惨然一笑。 衣裳碎烂几乎遮不住身躯的舒羞仓皇而至,她似乎在芦苇荡中杀红了眼,跪地颤声道:“殿下,魏真人剑阵破去了木甲,可吕钱塘被火甲里的尸体爆炸震碎了五脏六腑,要死了。” 徐凤年只是清淡哦了一声,抱起青鸟走向马车。舒羞面容凄凉,一脸兔死狐悲,三名被大柱国钦点护驾的扈从中,吕钱塘无疑最被世子殿下器重,此时即将人死如灯灭,竟没有任何抚慰言语。舒羞自认已经相当刻薄,可较之这位将来有望世袭罔替新北凉王的年轻男子,正应了南疆那个小巫见大巫的说法,一时间她几乎有趁机逃离的念头,只是想到大柱国的铁血手腕,舒羞凄然一笑。逃?天大地大,能逃出人屠的五指山?生于帝王家算什么不幸,给王侯家做命贱不如狗的奴仆才可怜。舒羞一直与吕钱塘这名东越剑士争名头、争地位,希冀着如何在三人中脱颖而出,而吕钱塘独独被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舒羞这会儿有些心如死灰,默默返回芦苇荡,去看吕钱塘最后一眼。 姜泥与鱼幼薇腾出车厢,老剑神提剑而上,以剑罡救人,李淳罡见徐凤年呆呆坐在一旁,恼火道:“在这里瞎瞪眼作甚,出去。堂堂世子殿下,大战帷幕才落,就躲在这里,成何体统。” 徐凤年下车后,环视一周,官道早已是沟壑纵横,破败不堪。一场死战,大戟宁峨眉与凤字营校尉袁猛都身受重伤,轻骑死八人,伤十六人。老道魏叔阳从芦苇荡中走出,看到徐凤年安然无恙,如释重负。徐凤年临近战场,拔出那根将一名轻骑钉死在地上的卜字铁戟,脱下外衫盖在那死卒身上,将大戟还给宁峨眉,轻声道:“宁将军,你与袁校尉负责清理战场,我先去一趟芦苇荡。” 一臂被王明寅震断的宁峨眉重重点头,瞥了眼被世子殿下用衣衫盖住胸膛的袍泽,眼神柔和了几分。 徐凤年与魏叔阳一同走入芦苇荡,吕钱塘一身是血,坐在临水的岸边,容颜凄丽的舒羞在一旁怔怔出神,杨青风站在不远处,伸手折断一根根随风而摇荡的芦苇。徐凤年拎了一壶酒,坐在将赤霞剑横放在双膝上的吕钱塘对面,默不作声。 这位剑士久在北凉王府做鹰犬,当年行走江湖时的豪迈气度都被磨平了,反而临死生出了一股豪气,不再对世子殿下低眉顺眼,咳嗽出血后大笑道:“殿下,敢问这酒是送行酒吗?” 徐凤年抬起酒壶,问道:“能喝?” 已经是回光返照的吕钱塘气血恢复了几分,粗壮双臂软绵绵搭在剑身上,自嘲笑道:“不能喝也要喝,否则岂不是白死了?可惜我双手已废,怕是握不住酒壶,劳烦殿下一番。” 徐凤年伸手为吕钱塘倒酒入嘴,修道一生可谓无牵无挂的魏叔阳见到此情此景,也是喟叹一声,尤其是那以嬉戏人生为乐的舒羞,不管再如何没心没肺,还是眼眶湿润,坐远了几分,背过身子。徐凤年收手,握住酒壶,轻声问道:“有什么遗愿吗?” 吕钱塘洒脱笑道:“没有了,我一介武夫,早就是国破家亡,只剩下手中一柄剑而已。真要说的话,倒是希望殿下能够将吕钱塘骨灰撒到广陵江中。观潮练剑十年,每年八月十五,那一线潮,风景极好,殿下若是去了广陵,是该去观此景才不枉此生。” 徐凤年笑道:“好。” 吕钱塘吐出一口血水,突然笑骂道:“狗日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一笑置之。 吕钱塘大笑出了大摊血迹,断断续续道:“这话老子早就想说了,凭什么你一个毛头小子要让我卖命,不就仗着有个人屠父亲吗,有甚了不得的! 有本事你自个儿打天下去,那才能让老子心服口服!” 舒羞愕然转身,生怕世子殿下一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勾当,不过看上去徐凤年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再次性子温良地倒酒给口无遮拦的吕钱塘,后者连酒带血一同咽下,眺望远方,约莫是精气神殆尽,轻声道:“这一路行来,于雨中小道观老剑神两剑,马踏青羊宫,江上再观剑仙断江一剑,死得也不算太冤枉。今日芦苇荡一战,吕钱塘以手中剑破火甲,死前还得世子殿下亲自倒酒两口,足矣。” 吕钱塘低头望着巨剑,闭眼喃喃道:“只是这赤霞剑,还没摸够啊。” 面容祥和的吕钱塘此时气机已绝。 徐凤年将酒壶放在赤霞剑上,起身后平静道:“杨青风,吕钱塘火化后骨灰放入坛中。” 杨青风停止折断芦苇秆子的小动作,低头恭敬道:“诺!” 不知为何,靖安王妃裴南苇并未逗留在官道上,而是小跑跟着徐凤年来到了芦苇荡中,她亲眼看到这一幕,紧咬着嘴唇,神情复杂。 徐凤年与魏叔阳折返时,正要开口询问一些细节,体内气机一凝,刚要抽出绣冬刀,就被一击戳中胸口,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遥遥坠入水中,魏叔阳根本来不及出手拦截那一刺。裴南苇只觉得莫名其妙,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并非草包一个的北凉王世子就这样死了?她看到了那名刺客容貌,正是手刃了视一百骁骑于无物的庄稼汉子的女子,相貌清秀如邻家少女的她,一击得手后,并未退去,而是站在原地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满意的样子。舒羞和杨青风阻敌,魏叔阳救人,忙作一团。裴王妃回过神后思量着这不可貌相的少女难道不是北凉死士,而是来刺杀世子殿下的,那她为何要杀死那勇悍无比的庄稼汉子? 涟漪未平,涟漪再起,坠入水中的徐凤年手持双刀而出,让魏叔阳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常理而言,刺客这一刺凶悍恐怖,恐怕连他都挡不下,更别说殿下了。徐凤年紧闭牙关,却挡不住鲜血涌出。他直视这位出手诡谲的刺客,开口沉声问道:“既然要杀我,官道上为何挡下王明寅?” 少女笑着呵了一声,身影鬼魅前冲,竟然接连与舒羞、杨青风、魏叔阳三人堪堪擦肩而过,两根手指分别点中徐凤年手中绣冬、春雷,然后一脚踩在他胸口上,将世子殿下再度轰入水中,魏叔阳等人清晰可见被一脚踏胸的世子殿下喷出一口浓郁血水。魏叔阳刚要有所动作,芦苇荡中蹿出一头黑白相间的古怪大猫,舒羞双掌拍在其脑袋上,非但没有挡住其汹汹来势,反而被它一巴掌甩飞出去,杨青风更被它一掌击中,他们几人与符将红甲拼死一战,差不多都是强弩之末,但这般被一头畜生轻松击退,实在是出人意料,担忧世子殿下生死的魏叔阳怒喝一声:“孽畜!” 少女面无表情呵呵一笑,与宠物一前一后夹击九斗米老道,一记手刀砍中魏叔阳脖子,直接将老道士拍入泥地。然后她不理睬勉强保持站立的舒羞与杨青风,只是望向圈圈涟漪的水面。 徐凤年第三次从水中而出。 带着一头宠物大猫的刺客少女总算开口说话,“第一刺,因为你有麒麟丝甲护体,得以不死。可我一脚踏在被我撕开宝甲处的胸口,你应该死了的。” 面无血色的徐凤年眉心红印淡紫入深紫,眯眼不作声。 少女呀了一声,恍然说道:“看来真被你得了王重楼的大黄庭,没事,就不信你能真不死,你离九重楼境界还差得远。” 徐凤年咬牙问道:“呵呵姑娘,我跟你有仇?” “没仇。不过有人出一千两黄金要买你的命,我做买卖一向很讲规矩,既然收了钱,就得亲手拿命。再说了,若你被那王明寅杀了,我还得还五百两黄金回去。” 她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王明寅这种绝世高手身后,自然能够在说话间就一掌拍在世子殿下太阳穴,可怜徐凤年头颅一震,侧飞出去,滚倒了一大片芦苇。 徐凤年已经七窍流血,却还是以刀拄地,站起了身。 “呵,你这命果然值一千两黄金。我做生意,向来是先拿一半定金,出手不出手得看我心情,心情好,拿到手另外一半定金就开始杀人,心情不好,就杀了付我定金的人,所以我出道这些年,做成的生意没有几笔,襄樊城里那位,胆子不小。我心情好,就答应他杀了你后,再去杀一个叫裴南苇的女人,是不是她?” 她不管说什么,总是板着一张清秀的脸。话一说完,徐凤年已经再次被她击倒,她谈不上使用任何招式,从不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一招便见效。 靖安王妃脸色凄然。 少女缓缓前行,走向单膝跪地的世子殿下,轻声道:“徐凤年,你是在等北凉王府的暗中死士吗?告诉你呀,没了。” 徐凤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冷然笑道:“没在等。靠谁都不如靠己。” 站起身后,徐凤年右手正握绣冬刀。 左手反手春雷。 姿势古怪绝伦。 少女头一回露出凝重表情。 剑一。 一剑走龙蛇。 剑二。 双剑交相呼应。 剑三。 剑上剑气重三斤。 直至剑八。 剑九一剑六千里。 世间还有谁比徐凤年更精研剑九老黄的九剑? 尤其是那剑九! 他身临必死境地,以双刀入剑,芦苇荡中竟是剑意凛然。 尤其是那最后有汹涌大黄庭支撑的剑九,更是让双刀隐隐生出一股明黄剑气。 少女挡下只有七八分形似却唯有四五分神似的剑一至剑八,并不吃力,唯独那剑九,形似才二三,神似却八九,终于身形消弭而退。 老剑神李淳罡急急踏着芦苇而来。 看到最后一剑,立于芦苇丛顶,飘飘欲仙,啧啧赞道:“一剑成就大道,任你万般技巧,皆是土鸡瓦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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