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芦苇荡悍然收刀 马车内命悬一线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老人转头望向少女,喃喃道:『为了一根钗子,值得吗?』芦苇少女还是嗯了一声。

徐凤年怔怔站在水畔,依然保持正提绣冬反握春雷的古怪姿势。

老剑神并未出声,确认那名少女杀手远退后才从芦苇丛尖上飘落下来,武道修行,大多数人都是循序渐进,厚积薄发,甚至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如李淳罡自身,便是例子,剑道登峰以后遭遇一系列波折,心思不定,非但未跨过那道门槛,反而跌入凡尘,与陆地神仙境界愈行愈远。但有些天才,却能在莫大机缘下跃境而涨,百年来前有齐玄帧,后有一步天象的武当新掌教和烂陀山女法王,这几朵奇葩大多都是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无上天道,抓住便成龙,抓不住一辈子都寂寂无名,不可以常理揣度。稍次的天才则如吴六鼎之流,以战养战,孕育境界。眼前这位世子殿下,大体与吴家剑冠相似,属于破而后立。只是瞬间晋升的境界如暗室点烛,刹那光亮,稍纵即逝,不能长明,至于事后能领悟几分玄意,还得看造化与天赋,连惊才绝艳如李淳罡都逃不脱这个窠臼,偶尔迸出神仙一剑又如何,便是陆地神仙了?早呢,在老剑神看来,除去那个被倒霉刺杀的王明寅,剩余当世九大在榜的顶尖高手,恐怕只有王仙芝入了陆地神仙境界,邓太阿大概与他当年初上龙虎山时的巅峰相差无几,仍然离那人间仙人差了一毫,看似一毫,说不定就是千里距离,武道一途,实在是没有尽头可言。

徐凤年悠悠吐出一口气,命悬一线的血战过后竟没有丝毫疲惫,大黄庭委实是妙不可言。他转身去搀扶起魏叔阳,九斗米老道人满面愧疚,各有负伤的舒羞与杨青风各有分工,舒羞紧跟其后,杨青风留下来处理吕钱塘的后事。老剑神脚踏芦苇率先离去,自在逍遥,看得裴南苇又是一阵目眩神摇,今日波折,几乎颠覆了这位靖安王妃三十年安稳生活。羊皮裘老头儿的卓绝剑术,百丈青蛇恢宏无比,凤字营轻骑面对庄稼汉子不退死战,两名将军更是身先士卒,再是那青衣女婢一杆红枪出神入化,拼死救主。看似金刚不败的庄稼汉子被一名古怪少女以手作刀一击毙命,官道与芦苇荡中,行径荒唐的北凉王世子殿下则两番悍然出刀,哪里是外界传言的草包纨绔?分明杀人退敌熟稔得很。

裴南苇走在徐凤年身后,轻声道:“终于知道赵衡为何不择手段来杀你。”

见魏叔阳实在无法行走,干脆轻柔背起老道的徐凤年语调冷漠道:“裴王妃,本世子正在思量如何处置你,所以劝你少说话。既然赵衡无所谓你的生死,我不介意地上多一颗脑袋,反正今天死的人够多了。赵衡说送侄千里,结果让王明寅来送行,侄子若是送一颗靖安王妃的头颅回去,相信靖安王叔会很感动。”

裴南苇当下噤若寒蝉。

徐凤年突然语气柔和了几分,却不是靖安王妃有这份待遇,而是轻声询问一名地位与裴南苇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扈从:“舒羞,你如果想要离去,我不会拦你,而且徐骁那边我替你解释。”

舒羞似乎完全没料到凉薄深沉的世子殿下会有这么一席开诚布公的言语,愣了片刻,望着那衣袍上沾了许多尘埃与鲜血的背影,柔声道:“殿下,以后还会有此等九死一生的战况吗?”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色,点头道:“不一定,如果有的话,多半比今日更加凶险。你若今日不走,我还会毫不犹豫将你当作可以任意舍弃的棋子。”

舒羞嗯了一声。微风拂面,传来一阵淡淡的芦苇清香,爱美的舒羞伸出手指去抚平额头纷飞而乱的青丝,与世子殿下一起望着天空,笑道:“不走的话,能有好处吗?殿下也清楚,舒羞就是这般市侩的人。”

出乎意料的徐凤年停下脚步,转头笑道:“早知道你觊觎本世子身体已久,可这事儿,真不能一口答应呀。”

身负重伤却神志清醒的魏叔阳伸手抚须,笑而不语。被揭穿心底旖旎秘密的舒羞听到这话,俏脸一红,然后瞬间就笑出了眼泪。徐凤年看着眼前妩媚风情的女子,微笑道:“舒羞,你其实很好看,真的。”

舒羞难得有胆量打趣道:“整个北凉都知道世子殿下床下说话,从来都是真的。”

徐凤年走在绿意盎然的小径上,时不时伸手拨开凌乱倾斜的芦苇,“真不走?”

舒羞笑道:“在想。”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走的话,要银子给银子,要秘籍给秘籍。

不走的话,舒羞,我问你,想不想做一回王妃?”

舒羞心头一震,小心问道:“王妃?”

徐凤年点头道:“靖安王妃。”

舒羞试探性说道:“王妃这般倾国倾城的姿容,易容假扮仍是很难的。”

徐凤年嗯了一声,这才刚勾起舒羞一肚子如芦苇荡旺盛生长的好奇,便无下文,同时简直是视靖安王妃裴南苇如无物。

魏叔阳觉得被世子殿下背着不成体统,说道:“殿下,老道可以自己走的。”

徐凤年哈哈笑道:“无妨无妨,小时候总让魏爷爷在听潮亭里背上背下,这回该轮到我了。”

魏叔阳叹气一声,笑意沧桑。

裴南苇与舒羞各怀心思,安静地走在一老一小身后。

风起风落,芦苇飘摇,终于走到了小径尾端。

坑洼不成样子的官道上,充沛着一股无言的肃杀气,徐凤年先将魏叔阳安置在一辆马车上,前一辆躺着生死未卜的青鸟,不过看到李淳罡神情悠哉的样子,徐凤年松了口气,吩咐舒羞带人将几具符将红甲的甲胄小心收集起来,最后走到王明寅尸体身边蹲下。对于这名天下有数的拔尖武夫,以前只是听徐骁提及襄樊攻守战的一笔几句言语带过,王明寅虽是襄樊儒将王明阳的亲弟弟,对于春秋国战却有着不俗的深刻见解,当年曾力劝王明阳弃城一同隐居,只是那位上阴兵家一心杀身求仁舍生取义,王明寅只得旁观至落幕,故而他对徐骁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留下一句不许徐家人入襄樊的誓言。今日按约而至,不承想没有取走北凉王世子的头颅,反而被本该是盟友的杀手偷袭一刺,天下第十一,便成空缺,江湖中不知多少武夫开始为此蠢蠢欲动。徐凤年捡起那柄金黄色软剑,细细打量,大戟宁峨眉安静地站在身后,徐凤年将软剑放在王明寅身上问道:“宁将军,右臂如何了?”

宁峨眉单膝跪地,低头沉声说道:“不碍事。只是属下无能,差点耽误了殿下大事,求殿下责罚!”

徐凤年起身望向远处马蹄溅起的尘烟,摇头笑道:“责罚不责罚,以后再说,你让人在芦苇荡厚葬了王明寅,好歹是天下第十一的高手,如果担心凤字营心里有疙瘩,你稍后让舒羞与杨青风来做。”

宁峨眉摇头道:“凤字营对殿下唯命是从!”

徐凤年吹了一声口哨,坐骑狂奔而来,徐凤年一跃而上,经过李淳罡与姜泥所在马车时,拿过了那杆刹那枪。随后提枪策马来到几十轻骑身前,冷声道:“抽刀!”

那几十骁骑瞬间齐齐抽刀,与世子殿下一同面对官道上的雷鸣马蹄,听声音,是不下六百数目的青州重甲骑兵。

八十北凉轻骑对上了六百青州重骑。对面依稀可见森寒剑戟乌黑重甲拥簇下,为首是一位身穿大黄蟒袍的男子,身边一位雄壮猛将身披厚重大甲,手中一根银白梨花枪,配以红缨,模样威武。武将似乎与蟒袍男人说了几句,单骑纵马前来,徐凤年二话不说,提枪前冲,相距百步时,那名青州武将好似感受到来人的杀气腾腾,压下轻敌心思,皱眉应对,自恃一枪便可将眼前华服公子哥挑翻马下,若非靖安王叮嘱不可伤人,他都要忍不住替青州军卒儿郎们好生教训一顿这名北凉王世子。

五十步时,武将见这家伙来势更加迅猛,丝毫没有对话的意图,一时间生出怒气,不知好歹的东西!

手腕一抖,持枪对峙而冲,红缨旋转,随即舞出一个漂亮的枪花,让身后青州骑兵一阵喝彩叫好。

两骑刹那间碰面。

银白梨花枪被这皮囊一等俊逸的公子哥单手轻描淡写拨开,手中猩红诡异的长枪闪电一刺,瞬间破甲,长枪弯出一个惊艳的弧度,硬生生抵住那壮硕武将的胸口!两骑侧身而过时,那名胸口铁甲碎裂的武将竟被一枪击飞,坠落在官道上。白马红枪的公子哥提枪再刺,直接将这名武将刺死当场,头颅尽裂。缓速的白马悠闲转了一圈,再次面朝六百青州精锐骑兵,手提长枪的公子哥轻轻一抖,在地上甩出一串醒目血珠,望向一身蟒袍的阴沉男子,笑道:“靖安王叔,看这排场,是真的要给小侄送行千里吗?”

那公子哥锦衣华服白马红枪,阵前杀人后仍是谈笑自若,看得六百青州重骑心颤不已。

要知那名被刺于马下的将军可是襄樊战力前三甲的猛士,却不料一照面便被一枪毙命,况且他身前马匹上坐着的是堂堂靖安王,六大藩王中仅排在燕剌、广陵两王之后,这位北凉王世子不管家世如何煊赫,终究是小辈,更不在北凉地盘上,怎么就敢如此放肆,当面拂逆被襄樊百姓视作神明的靖安王?

一时间这嫡系六百甲群情激愤,只需身穿蟒袍的主子一声令下就要冲杀碾压过去,莫说你是北凉王世子,便是北凉王在此又如何?真当天下骑兵都是绣花枕头不成?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甲天下,青州第一个不服!

靖安王身穿一件江牙海水五爪坐龙黄蟒袍,颜色尊贵,比较蓝白双色都要高出一筹,更是位列一等,仅就蟒袍而言,确是比广陵王都要高出半级品秩,可见皇帝陛下对这个当年一同参与夺嫡的兄弟十分优待,甚至有些破格了。靖安王此番出场,终于没有手挂念珠,与那越年老越肥胖以至于穿上蟒袍略显臃肿的广陵王不同,赵衡身穿这一袭蟒袍,十分熨帖合身。

他缓缓抬手向后一挥,六百重骑瞬间整齐后撤,阵形毫无凝滞,分明战阵熟谙,等重骑撤出五十步,赵衡轻夹胯下一匹产自西域的汗血宝马的马腹,慢慢前行,无视那具尸体与一杆才染血的红枪,平静道:“八十轻骑不管如何骁勇善战,都挡不下六百青州铁骑。”

“确实挡不下,但八十骑换两百条命还是做得到。”徐凤年不以为意道,眯眼盯着这位处心积虑要自己下黄泉的靖安王叔。

襄樊城内,相互试探,可以谈笑风生,到了这里已是撕破脸皮。徐凤年身陷绝境,戾气十足,尤其是骤然消化不少大黄庭后,原本可以压抑住的戾气被扩大无数倍,这才有了提刹那枪杀死青州将军的狠辣。

但徐凤年对兵事并非一窍不通,更不会狂妄无知到以八十骑死战就可胜了青州六百甲,只不过输人不输阵,再者今日芦苇荡外一战,军旅甲胄只是锦上添花,注定无法影响大局,所以靖安王率兵而来,等于上了一份让他收买轻骑人心的大礼,徐凤年乐得接受。他早就与鱼幼薇说过要得人心,施与小恩小惠根本不济事,因此便是在江上被吴六鼎一竿翻船后救人,徐凤年都没有真的以为就成功掳获了大戟宁峨眉等一百骑的忠心。

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自然不是三十万兵马皆是马上控弦之士,真正的骑兵才占三分之一,精锐铁骑又只占三分之一,凤字营八百白马义从无疑是佼佼者,甲士越是武力出众,则越是难以被平庸将领驯服,徐骁“大逆不道”拨出一百骑给儿子随行,除了台面上的排场与护驾,其中未必没有考较的意味,若是这一百骑都驾驭不住,日后如何去面对三十万新老悍卒?不止是徐骁,只要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对于家中那些个继承人都有持续不断的审视权衡,更不要说生于皇宫的天潢贵胄们,便是有朝一日终于当上了储君也不是就一劳永逸了。

赵衡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脸上没了故作亲近的和颜悦色,这位藩王的上位者气势终于一览无余。

皇室宗亲,本就更多担负天下气运。世人智者所谓的一遇风云便成龙,并非空玄妄言。儒家重养气,道门真人有寻龙望气的本领,只是得先天龙脉龙气者未必都能乘风云而起,大多被后天种种际遇所禁锢,导致昏聩晦暗。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这便是说天道与人道两途的妙义,至于先贤的人定胜天一说,往往被人曲解,其实本意该是人众胜天才对。

阵前,赵衡平淡问道:“王明寅死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笑道:“这位天下第十一名不虚传,幸好小侄身边有会两袖青蛇的李淳罡。”

暗中提醒这位藩王八十北凉轻骑是挡不下六百青州铁骑,可还有一位不可以常理揣度的老剑神。

赵衡对此似乎并不意外,王明寅本就是死士,哪怕成功刺杀徐凤年,赵衡也不允许他脱局而出,王明寅答应赶来襄樊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了的命运。这也是江湖高人寻常不愿涉足庙堂争斗的根源所在,终归是敌不过军队的剑戟大网,百人敌千人敌又如何?西蜀那名皇叔被誉作当世剑圣,也在北凉铁蹄下剑断人亡,被不计其数的兵马硬生生耗死,尸体被马匹践踏而过,一摊肉泥,连死法都如此不堪。与其被当作一条走狗提着脑袋博富贵,还不如在江湖逍遥做一尾游鱼来得逍遥自在。

徐凤年笑道:“王明寅来襄樊不奇怪,倒是一名骑大猫的小姑娘让小侄很惊喜啊,他乡遇故知,倒要感谢王叔的千两黄金大手笔了。若非王叔一掷千金,小侄哪能见识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呵呵。”

徐凤年情不自禁学那少女杀手呵呵一笑。

赵衡听闻此语,终于悄悄叹息,只是不见脸色阴霾,反而豁然开朗,他赵衡若是输不起的人,如何能活到今日?再说这回输了芦苇荡一战,庙堂那边暗战却是不输反胜了,世上就准许眼前这后辈一人韬光养晦了?赵衡哂然笑道:“凤年,是否从此便记恨下了王叔?”

徐凤年不承想赵衡会这般袒露问话,一时间沉默不语,眼前马背上的人物是徐骁那一辈的翘楚,虽说与当今陛下争夺天下输在前,又在春秋国战中被徐骁压了一头输在后,可论心机,徐凤年还没有自负到可以与其并肩,若非这样,徐凤年也不至于当日在瘦羊湖湖畔客栈一席谈话便湿透衣襟后背。今日赵衡一环接一环毒辣计谋迭出,尤其是连爱妻王妃都可抛弃的魄力,简直就是可怕!徐凤年不说话,赵衡也不计较,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

徐凤年半真半假,哈哈轻声笑道:“如果王叔再无临别赠礼,小侄自不敢记恨长辈,就当是得了千金难买的教训,以后再不敢小觑北凉以外的英雄好汉了。”

抓住缰绳的赵衡下意识拇指食指摩挲捏转,淡然道:“不凑巧,本王还真有两件小赠礼。”

心头一跳的徐凤年狭长丹凤眸子中戾气暴起,冷笑道:“既然王叔要送,小侄没有不接的道理!”

好大的口气!

赵衡忍不住一叹,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家的嫡长子赵珣,论韬略才智与心思缜密,两名年龄相差不多的世子并无明显的高下,只是就气魄胆识而言,赵珣却要差了太多。不过这怨不得珣儿,他自小长在靖安王府,受困于条框烦琐的藩王法例,没有多少真正历练的机会,而自己这二十几年蜗在襄樊一城,许多道理言传不如身教,因此珣儿只继承了阴柔一面,战场杀伐带来的阳刚猛烈却差了火候,这等枭雄胸襟,却不是杀几个仆役就能养育出来的。

这徐凤年,长得半点不似徐瘸子,但手腕心性却十得八九了,换作别人的孩子,谁敢堂而皇之阵前杀人?赵衡清楚察觉到徐凤年不惜玉石俱焚的浓烈杀机,一笑置之,弯腰从马背上解下一只长条锦绣包裹,入手微凉,寒意刺破肌肤,赵衡微笑道:“这只剑匣里头有半截古剑与一本刀谱,都是本王从武帝城求来的,凤年你练刀,刀谱用得上,至于古剑,不妨直说,本意是为你送行后,赠予李老剑神的。”

徐凤年震惊地问道:“半柄木马牛?”

靖安王仰天笑道:“不错。”

赵衡继而直直望向徐凤年,第一次不掩饰他的杀意,冷声道:“你信不信本王是当今世上唯一请得动那位陆地神仙离开武帝城的人?”

徐凤年手中那一杆刹那本来朝下的枪尖微微上提了几分,笑道:“信!”

赵衡的杀气转瞬即逝,神情归于平静祥和,竟有几分英雄末路的落寞,将剑匣一挥抛出,丢给徐凤年,掉转马头,语气平静道:“刀谱是那人存世的唯一一部秘籍,秘籍无名,但那人一生摧败顶尖剑士无数,这部刀谱的轻重可想而知。徐凤年,以后赵珣若是有机会离开青州,不管是去北凉,还是回去那座城,希望你别忘了今日小小赠礼。我也好,徐骁也罢,到底是老人了。以后肯定要由你们上台来翻云覆雨,我与你父亲的恩怨,到今日为止算是了结干净。需知做人逆势如饮酒,顺势却如倒茶,对不对?”

徐凤年伸手接过装有半截木马牛的剑匣,抱在怀中,没有言语。

大黄蟒袍的靖安王一骑绝尘而去。

徐凤年则默然掉转马头,提枪抱匣而返。

八十骑个个眼神炙热,马阵立即让开正中一条小径。

一骑穿过的徐凤年轻声道:“收刀。”

自始至终,靖安王赵衡都没有提及王妃裴南苇。

果真是王侯寡情比纸薄。

徐凤年下马后,临近北凉轻骑尸体与伤员附近,将刹那枪插在道路上,走到一名被将领袁猛亲手包扎伤口的年轻骑兵身边,蹲下去,接过袁猛的活。所有轻骑都分明看出世子殿下动作娴熟,尤其当他低下头咬住布结,将其咬结实了,便是大戟宁峨眉都动容。世子殿下的秉性,他们一路行来也算有些了解,鬼门关水势湍急中涉险救人,但此后在船上始终不曾与谁客套近乎,后来与青州水师一战,身先士卒,可有半点退缩,折了北凉军锐气?连那靖安王世子都给丢下水去做一条落水狗,谁敢再说当初他若在场定要将那顾剑棠旧部的东禁副都尉挂在颖椽城头是一句空话?

今日且不说霸气出刀自救,凤字营惊鸿一瞥,已觉刀法惊艳,就说刚才亲率八十骑面对六百重骑,更一枪挑翻并刺死了那名膂力不俗的青州猛将!

战前只说“抽刀”二字,战后只说“收刀”二字,这份气度,何等相似北凉王!

还有此时,沉默着给身份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小小骑卒包扎伤口,又何曾矫情废话半句了!

徐凤年起身前,对那名眼睛通红的骑卒轻轻道:“我知道你名字,叫王冲,我在春神湖上船头练刀时,是你守的夜。”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道:“当时与你一同值夜的叫林衡,战死了,是被王明寅用大戟刺死的,记得当时在船头他与你悄悄争执,林衡难得替我说了好话,说我练刀不是花架子,可惜死了。”

徐凤年起身后,抽出刹那枪,走向马车,平淡道:“希望别再死了。”

九十余白马义从,不管受伤与否,齐齐下跪,沉声道:“凤字营愿为世子殿下死战!不退!”

远处,靖安王妃裴南苇脸色泛白,眼神复杂。

芦苇荡中的零星村舍边上,老者起身离去,手里抓了一把到处可取的小草用作揲筮,这是失传的上古占卜,筮草随手可得,到处可摘,可却不是谁都可以揲筮窥天机,故而包括龟甲在内的上古八揲,以揲筮入门最易得道最难。老儒生模样的老人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撕再撕,筮草丢了一地,走出芦苇荡,凑巧不凑巧便撞上了从另一处穿出茂密芦苇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具宛如天兵的符将红甲,手持巨剑,气势凌人。

那年轻人不恼不喜,只是喃喃自语些什么,见到老人后起始并非戒备,而是生怕身后傀儡惊吓到无关人等。他细细打量老者一番,松口气,灿烂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显得格外人畜无害,停下脚步,显然是要让老人先行,是否爱幼不好说,尊老却是十足。老人好似也没有放在心上,擦肩而过的时候,轻声说道:“赵楷,你娘亲是否告诉你她生下你前,曾做梦天开数丈,四位天人捧日而至?你别不信,你诞生时,老夫亲眼所见夜出红日赤光绕室。至于你六岁时所斩白蛇,被传是白帝幼子,倒是假的,不过是为了应验钦天监赤帝斩白龙的说法,是老夫故意逗弄南怀瑜那老笨蛋的。”

赵楷张大嘴巴呆若木鸡,然后小跑起来跟在老儒生身后,笑嘻嘻问道:“老先生,你与我娘亲认识?”

老人轻笑打趣道:“放心,我不是你外公。”

赵楷哭笑不得,挥手让符将红甲中可一甲完败四甲的金甲隐匿起来,半点不怕身份神秘至极的老人心怀叵测,觍着脸说道:“是外公才好。老先生,要不你给我说说我娘亲的往事呗?”

老人脚步不停,摇头道:“尽是些悲事惨事负心人,有啥可说有啥可听的。故事故事,便是故去的事情了,多说无益。”

赵楷溜须拍马道:“嘿,老先生果真有大学问,难怪南监正都要被骗。

故事这个解释,当真是妙趣横生!”

老人笑骂道:“你这小子,到今天还不知道南怀瑜是姓南怀而非南吗,亏得那老家伙还恨不得把孙女都送给你。”

赵楷啊了一声,汗颜道:“小子真不知道老监正姓南怀啊,还有这样古怪的复姓?”

老人摆摆手不客气道:“离老夫远点,你小子身上那股子气太盛,别害得老夫以后无法下棋。这二十年来,论天下气运,也就只有一个姓姜的小丫头能力压你一头了。”

赵楷仍是没半点心眼的作态,死皮赖脸跟在老人身后,就跟在路上捡到了宝一样。

老人回头望了一眼,说道:“赵家出了你这么个小子,也算运道不衰,方才老夫在芦苇荡里头与一个小女娃娃说了些话,你这就去十里外的鲤鱼观音庙,晚些时候她会单身而往,若是被她看见芦苇荡中火光,你务必要拉住。此女有女子三十六品中第二等殊贵的幼凤命格,你可以当个小媳妇养在身边。再有便是庙中会有西域小观音一尊与你相逢,你接连失了四尊符将红甲,若是得了她相助,无异于四十尊红甲。她与几人都是十年后江湖上最拔尖的人物,先前百年才得以出两三位陆地神仙,这一百年倒是奇怪,容老夫掐指算算,四五六,七位,最少七,再加上你的那个宿敌,说不定是八,啧啧,千年罕见的热闹景象啊。这一切,皆是拜两人所赐,其中一人远在北莽天边,另一人近在眼前,就是你了。赵楷,你没白投这个胎。那北凉王世子,如何才能胜出?老夫很是好奇。”

一直仿佛没心没肺的年轻人笑着问道:“老先生,难道天下还要再乱,比春秋国战还要更乱?”

是胡言乱语,还是一语中的?

老人却只是轻淡斜瞥了一眼,“老夫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了,你就不会自己去等?”

赵楷苦着脸道:“就怕活不到那一天嘛。”

老人嗤笑道:“你这家伙倒是俗气得有趣。”

一路小跑着的赵楷挠头道:“不有趣不有趣,小时候穷惯了,胆小而已。但小子看老先生龙行虎步,实在高人!”

老人正想说什么,赵楷就看到惊人的一幕,刚被他称赞龙行虎步走路极有风采的老先生就被一个扛着向日葵的少女,以一记势大力沉的鞭腿击飞出去。所幸老先生只是拍了拍身上尘土便安然无恙站起身,估摸着是没脸皮再在赵楷面前谈天论地,便加快步子前行。而更荒诞的画面出现了,一只大猫跳出芦苇荡,跟在少女身后,与老先生一起消失在视野中。驻足不前的赵楷由衷感慨道:“老先生这一摔都能摔出神仙风范来,佩服!”

赵楷思索片刻,真去寻那一座鲤鱼观音庙。

那边,赵楷心目中的老神仙语重心长说道:“闺女啊,以后在外人面前给老夫一点颜面好不好,老夫将生平所学中最保命的武学尽数传授给你,不求你以后给老夫养老送终,好歹见面了给个笑脸不是?”

肩上扛着一株向日葵身后跟着一头魁梧大猫的少女犹豫了一下,很认真地板着脸挤出一个生硬笑脸。

老人无奈道:“罢了罢了。”

接下来都是老人的自说自话,有问没答,“早跟你说那北凉王世子不好杀,偏偏不信,这下失手了吧,接下来你再找机会就难了。”

“靖安王那边,你就别找他的晦气了,赵衡还是有点本事与气运的。王老怪此生无子嗣,当年与先皇约定,只认了赵衡这么半个义子。”

“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的江湖便如前百年的士林一般群贤蔚起竞长争雄,再难如老夫和王老怪那样各自鹤立鸡群一切俯视之了。今天是王明寅被你所杀,接下来你还有的是机会。不过老夫先跟你说好,一品四境,那几个有望踏入陆地神仙境界的家伙,你别急着出手,一来怕你杀不掉,二来更怕你杀了让江湖了无生趣。别跟老夫呵呵,不许假装笑声,老夫听着瘆得慌。闺女你想啊,等他们成了天下人眼中的神仙人物,你再杀之,岂不是最好?”

“方才这姓赵的小子,尤其杀不得,否则就浪费了老夫当年辛苦抓条白蛇放在他面前的心思啦。至于那幼凤命格一说,老夫唬人呢,天底下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满大街都是的话,也太不值钱了。”

“唉,老夫此生也就拿你这闺女没辙,谁让你长得像老夫当年早夭的女儿呢。”

老人一叹再叹,问道:“对了,现在还喜欢收藏钗子吗?”

不杀人时总给人娇憨感觉的少女扛着向日葵,总算大发慈悲嗯了一声。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脸无奈。

他是谁?

吾以三寸之舌杀三百万人!与人屠徐骁和人猫韩貂寺并称当世三大魔头!

甲。

兵、儒、释、道、剑、棋、书、画、茶、诗等春秋十四圣,我独霸三老头儿看了眼晴朗天空,眯眼没来由地说道:“要打雷了。”

少女踮起脚尖,拿那向日葵遮在老人头顶,呵呵一笑。

老人开怀笑道:“滚滚天雷,劈得死齐玄帧,都劈不死老夫。闺女啊,与你说个秘密,老夫真是神仙。”

翻脸不认人的少女一脚将老人踹翻在地。

老人这回约莫是没有外人在场,不急于起身,坐在泥土上,自言自语道:“当年我父曾言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话那人屠怎就不明白,以他当今成就,若是生个中规中矩的嫡长子,可保数代富贵安稳,这般便宜好事都不要,非要教出一个斗魁来做乱世的魔头,连累徐瘸子自己到老都要奔波劳碌,没有半天享福时光,何苦来哉!不过念在因为你儿子才让老夫碰见了闺女,这些年也就没给你下什么大绊子,不过你既然已经到手了世袭罔替,以后就让你儿子自求多福吧,老夫倒是要看看他如何能斗得过江湖庙堂和整个天下。”

老人转头望向少女,喃喃道:“为了一根钗子,值得吗?”

少女还是嗯了一声。

老人摇头又点头道:“这世道人命比钗轻,对也不对。”

老人起身缓缓道:“走吧,过会儿青州骑兵就要借剿匪的名头大开杀戒,这片芦苇荡明年依旧茂盛,可那百来人命却是都没了。”

徐骁只带着几名北凉扈从便出了下马嵬驿馆,轻车简从。伏天时分,京城燥热无比,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房顶空气里颤动着似雾非雾的白气,路上更是烫人脚板。富家翁装扮的徐骁走走停停,歇脚时在一个小摊子要了一碗豆腐,小瓷碗沁凉沁凉,端在手心有些舒畅,京城的小吃都如这碗杏仁豆腐差不多,讲究口味纯正,泾渭分明,凉的就要冰凉,恨不得带冰凌子,热的得是滚烫,绝不能温暾。

背微驼的徐骁坐在摊子前,与那些个靠几文钱一大碗冰镇杏仁豆腐解暑的京城百姓坐在一起,相当不起眼。徐骁拿着勺子,从瓷碗中刮出一小块半透明的漂亮豆腐,放入嘴中,尝着地道味道,微微一笑。这杏仁豆腐不看贵贱,并非富人家里往豆腐里头多浇放了桂花糖水便更好吃,还得能尝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苦意,这才合了古训“夏多苦”。徐骁要了两碗,一点不剩都吃完了,起身结账付了五文钱。

三文一碗,两碗五文。

徐骁继续前行,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能望见钦天监所辖的司天台才停脚,这二十年他这位王朝中唯一的异姓王进京次数屈指可数,但没有一次来过这为皇帝观天象、颁历法的钦天监。

门口有禁卫重兵把守,闲杂人等别说进入,便是靠近都要被拘禁拷问。

徐骁身后有枪仙王绣师弟在内的三名扈从,加上他本人临近钦天监后气势陡然一涨,那些禁卫竟是一时间都不敢上前放肆,直到徐骁离门不过十步,才有禁卫默默横矛。无须徐骁说话,当世最顶尖的枪法大家刘偃兵便怒喝道:“大胆!”

在刘偃兵面前持枪矛,实在是个笑话,而挡下可以佩剑上殿的北凉王,当然更是个笑话。

只不过禁卫职责所在,加上天子脚下,钦天监禁卫习惯了来访人士的毕恭毕敬,被呵斥后仍是持矛屹然不动,更有禁卫缓缓抽刀,钦天监是王朝重地,便是卿相豪门里的大人物,也不敢擅闯!

一队与徐骁一样轻车简从的访客中走出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妇模样女子,温言道:“不可对北凉王无礼。”

禁卫瞧清楚了这少妇面容后,再不敢多看一眼,瞬间悉数跪地,刚要张嘴喊话,那女子便轻声道:“免了。”

徐骁转头看了看,微微惊讶,大概是本就驼背,也看不出弯腰鞠躬与否,淡淡说道:“徐骁恭迎皇后。”

不但如此,徐骁再不去看这母仪天下整个王朝可谓是最身份尊贵的女子,只是斜了视线去瞧一名年轻女子,鼻尖上有些可爱雀斑,露出笑脸道:“隋珠公主咋一下子变成大姑娘家家了,记得上回见到还是个扎辫子的小妮子呢。”

这位公主貌似对徐骁并不陌生,做了个俏皮鬼脸,上前几步,拉住徐骁的手,轻声道:“徐伯伯,还记得上回你带小雅去吃杏仁豆腐吗,我回宫后让御膳房做啦,可都没那个味儿,想出宫再找,可惜没徐伯伯领路就找不着,那会儿都哭惨了!”

徐骁哈哈大笑,故意呼出一口气,“闻闻,刚尝了两碗,是不是都是杏仁豆腐味?”

隋珠公主捏住鼻子,哼哼道:“不好闻,徐伯伯骗人!”

徐骁对一旁那位王朝里最负盛名的女子的态度不可谓不平淡唐突,可好像对眼前出了名顽劣的小公主却十分亲昵,以徐骁的地位,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骂你都算轻的,还得有点资历才可以被这人屠骂上几句,何须故作姿态?徐骁此生,当面骂过当朝首辅张巨鹿的恩师老首辅,骂过顾剑棠大将军,骂过淮南王,更打过靖安王。至于这趟入京,被他在殿外拿刀鞘打得半死的那位官员,虽说至今还躺在病榻上半死不活,可这清誉声名却在王朝扶摇直上,都夸赞说是国之股肱忠臣,要知道先前那家伙还被京师清流以及太学三万学子指摘作风不正,这会儿倒是异口同声大夸特夸了,可见能被北凉王兼大柱国的徐骁打骂上一顿,只要不死,都保本不说,甚至还能大赚一笔。

徐骁让皇后先行进入钦天监,拉着隋珠公主后行,抬头瞥了眼“通幽佳境”的御赐牌匾,嘲笑道:“通个屁幽!”

走在前头的皇后隐约皱眉,但脸上也只是微微一笑。

挽着徐骁手臂的隋珠公主却是使劲点头附和道:“佳个屁境!”

徐骁笑眯眯道:“还是小雅对伯伯的胃口,这段日子天天对着一帮碍眼的家伙,为了不去看他们,害得伯伯眼睛都不知道搁在哪里。”

唯恐天下不乱的隋珠公主嘿嘿一笑,做了个抹脖子的乖张手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轻声道:“徐伯伯把他们都咔嚓了才大快人心。”

徐骁叹气道:“可惜了,要有你这么个儿媳妇就好,回去伯伯一定要把凤年吊起来鞭打替小雅出气。这小子没福气不说,还在武当山上惹恼了小雅,该打!”

公主嗯嗯道:“既然伯伯都这么说了,不管真打假打,小雅就不跟那家伙一般见识啦。”

徐骁语重心长道:“小雅,别跟凤年这家伙一般见识就对了,下次再去北凉那边玩耍,可千万别再不去王府了,不差那几脚力气嘛,顺便让凤年带你看万鲤翻滚的景象,好看得很。小雅啊,凤年名中有凤,你名字中有风,这缘分不小。”

隋珠公主赵风雅嘻嘻一笑。

皇后并未领着徐骁去钦天监里官员扎堆的通天台,而是去了社稷坛,铺有东青、南红、西白、北黑、中黄五色土,如今这类珍惜贡土都出自广陵王辖内,广陵王被王朝上下贬斥贪得无厌是一只活饕餮,唯独这土,却是小半捧都不敢私占。

皇后轻声唤了一声,“雅儿。”

隋珠公主这般岁数了都敢嚷着让皇帝陛下做牛做马跪在地上背她,而据说那位九五之尊则只能苦着脸向女儿求饶,只是到了亲生母后这边,才显得乖巧,立即松开徐大柱国的手臂,不敢造次地轻轻离去,嘴上说是去通天台内跟南怀监正请教学问了。

皇后望向并不高的社稷坛,语气平缓道:“这些年雅儿始终都牢记大将军的叮嘱,在房间里喜欢光脚行走,也常吃粗粮,身体比年幼时确实好多了。”

徐骁双手负于背后,平静说道:“什么天气下降地气升腾、什么收尽大地浩气这些鬼话,都是钦天监这帮无用酸儒说的,徐骁只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家子女从小便都是这般养大,才能至今活蹦乱跳。”

皇后不以为意,不知是不是真听不懂这话中话,只是转移话题,轻声说道:“江南道的事情,我听说了。写《女诫》的那一位,已经被陛下送到长春宫。”

徐骁没有出声。

长春宫,说是长春,其实却是本朝的冷宫。对于宫内嫔妃而言,已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监牢。

这位执掌半座皇宫的女子仍是丝毫喜怒不露于形的冷清模样,王朝百姓只知她的温良贤淑,豪门世族才能知晓她的厉害。

徐骁转头望向通天台,冷哼一声,“让小雅去那里,是怕我对当年还只是个小小从八品挈壶正的南怀瑜动手吗?徐骁今日可没带刀,皇后多虑了。”

皇后悄然不作声,似乎默认。

徐骁转身,径直走向通天台。

她没有转身也没有转头,仍是望向社稷坛高处,但言语终于多了一丝烟火气,沉声道:“大将军!”

徐骁没有停步,冷笑道:“赵稚,难不成忘了她当年如何待你,你当年又是如何待她?”

被直呼名字的皇后冷声道:“够了!徐骁,摘去一个空衔大柱国又如何,丢了两辽又如何,你得了与我朝祖制不符的世袭罔替!”

背驼腿瘸的徐骁淡然道:“朝廷要两辽,张巨鹿要改革,他要做那中流砥柱,直说,徐骁给,绝无废话,便是将这大柱国交到他手上又何妨?可顾剑棠算个什么东西,就想着能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至于赵衡这疯子,没有谁撑腰,敢没脸没臊对一个后辈出手?”

皇后平声静气说道:“这番话,只有我一人听到。”

徐骁继续前行。

她却是没有阻拦,而是走上了社稷坛,冷清嗓音缓缓传来,“徐凤年初次出门游历,燕剌王曾派出九名玉钩刺客,是我私自动用十八条人命拦下的,因为那时候我还觉得徐凤年与雅儿还有希望有一段姻缘。”

徐骁停下脚步,恰好看到活泼的隋珠公主站在阁楼外廊,趴在栏杆上挥手。

徐骁笑了笑。

就此离开钦天监。

皇后赵稚幽幽一叹,站在社稷坛中段位置,转头望向那终是老迈的背影,怔怔出神。她依稀记得当年亲眼见到那个年轻气盛的将军,一脸憨笑,在房中半跪在地上,为那风姿无双的吴姐姐穿上一双他亲手缝制的千层底布鞋,而那剑术已是超圣的白衣女子,仅为了一双粗糙布鞋,便笑得无比幸福。

官道上重归肃静,徐凤年提着刹那枪坐入就近一辆车厢,这让车内的鱼幼薇和姜泥都有些不解,以世子殿下对女婢青鸟的亲昵疼爱,怎会来到这辆车?无须两女如何费劲思量,答案便水落石出。今日芦苇荡一役末尾出尽风头的世子殿下才放下帘子,就呕出一口鲜血,不小心吐在了抱猫的鱼幼薇胸口,白裙白猫沾染了猩红色,触目惊心。不仅如此,徐凤年刚靠着车壁盘膝坐下,七窍就开始渗出血丝。鱼幼薇这时才发现他胸前衣衫破碎,甚至连里面一件呈现出绿幽颜色的古怪软丝甲都有一道裂痕,脸上没有一丝人气的徐凤年捂住伤口,喘气道:“你们下车,先去把李老剑神喊来,再与宁峨眉说一声一切事情都交由他全权处理,本世子暂不露面。”

鱼幼薇顾不得武媚娘,慌忙下车,姜泥掀起帘子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世子殿下似乎要强颜欢笑,但鲜血涌出七窍,如此一来真成了面目可憎。徐凤年有苦自知,闭上眼睛,以大黄庭口诀配合《参同契》艰难吐纳,只是吐多纳少,气息浑浊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刺骨疼痛,这等艰辛,早已不是纯粹肉体上的折磨那般简单。

道教丹鼎学将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窍分别喻作洞天福地,诸多窍穴,名不徒设,皆有深意。徐凤年被武当老掌教王重楼强行灌输了大黄庭修为,才挖穴六,开窍十四,其余磅礴气机都如潜龙蛰伏在剩余窍穴,才使得不至于侵扰经脉,凭借着道门口诀徐徐吸纳,有益无害,后来襄樊城那尊观音带万鬼夜行,一看之下又有奥妙裨益,登上二重,当时李淳罡拦下了两者对视,事后训斥徐凤年不知死活,根源就在这里。

不承想今日一战,如惊蛰至春雷响万物初醒,全身大半窍穴齐齐洞开,六重大黄庭扶摇直上巍巍四重楼,这本该是徐凤年练就金刚境体魄以后才可承受的浩大真气。

没多久,李淳罡神情凝重入了车厢,看到徐凤年这副半死不活的光景,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吐一纳九,你真铁了心要大黄庭而不要命了?没有命,便是给你十份大黄庭又如何?”

徐凤年艰难跷起一根手指,似乎在笑。

这个小动作的意思无非是世间哪来的十份大黄庭,道门百年才有这武当独一份的大黄庭,不拼不搏一下,岂不是要遭天谴?

“不破楼兰终不还”本来出自一首脍炙人口的边塞诗,在道统中更是被广泛转述,用作说明道门真人修大黄庭关的决心。不知多少苦心孤诣的道教真人被挡在大黄庭楼外,龙虎山上苦修此关不得出的真人没有二十也有十个。开窍穴孕气海,自成天地,才是道统典籍上所载“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的真人,接下来若能随心所欲闭窍关穴,方是逍遥仙人。在此之下,你便是龙虎山天师又如何,仍是半真半俗而已。

此时,徐凤年就是在拼死锁住气海真气外泄,故而老剑神一眼看穿他吐少纳多自寻磨难的意图,一个有望世袭罔替北凉王的世子殿下,这般学武为哪般?

连李淳罡都想不明白,可不明白归不明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子经脉炸裂而亡。老剑神伸手弹指一点,弹在徐凤年眉心,以剑入道,这一指唤作撞天钟。天下大道殊途同归,李淳罡替徐凤年导引气机,虽说要耗费大量心神,倒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吴家剑冢上乘御剑,大纲便是以静气攀昆仑,李淳罡自然也有不可言说的神通,整整半个时辰里与徐凤年相对而坐,弹指不下三千,强如李淳罡也是一身淋漓汗水。看到徐凤年眉心印记趋于稳定,由黑转红,再由红转紫,老剑神长呼出一口气,轻轻离开车厢,亲自驾车,马车缓行。

一个时辰后,李淳罡转身掀开帘子瞅了一眼,这小子衣襟湿透,全是血水,身体仍是剧烈颤抖,不断响起如黄豆爆裂的声音。正午时分,老头儿再看了看,徐凤年总算有侥幸活命的迹象。黄昏时李淳罡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停下马车,今天估摸着得夜宿荒郊野岭了,车队除了魏叔阳与舒羞、杨青风三名扈从,凤字营跟上的有六十余名白马义从,袁猛领队,其余轻骑在大戟宁峨眉率领下一边处理后事,一边算是殿后,应对有可能展开追杀的青州重骑。不过褚禄山很快就能奔袭而至,相信到时候即便六百重骑也掀不起风浪。以苛酷著称于世的褚禄山做事,阴狠自然不需多说,为人更是谨慎,否则以他的口碑,早死了千百回,这一坨惹得天怒人怨的肥球,没点保命功夫和震慑手腕,断然不敢轻易离开北凉。

前途未卜的靖安王妃一路上与姜泥、鱼幼薇坐在车内,一身青衣皆是乌黑瘀血的女婢占据了车厢大部分空间,爱干净的裴王妃忍耐得辛苦万分,好不容易停车歇脚,立即跳下车。附近有十几轻骑游弋戒备,她不敢走远,生怕被这些能够坦然赴死的北凉悍卒一刀削去脑袋,死在这些人手下还不如成为那北凉王世子的刀下亡魂,起码他的双刀极为漂亮不是?裴王妃看了一眼那名被世子殿下称作舒羞的妖娆女子,恰巧舒羞也投注视线过来,舒羞笑意玩味,瞧裴王妃如瞧一只待宰羔羊,在芦苇荡中听到秘事的王妃心中惊惧,不敢再对视,撇过头去看羊皮裘老神仙的马车,他此时在做什么?

谁都猜想不到徐凤年正在鬼门关转悠,若冥界真有拘魂的牛头马面,想必一定记仇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可恶世子。

唯一知晓真相的李淳罡闭目养神,就如同卑微出身观潮练剑的吕钱塘一直不喜且不懂徐凤年一般,李淳罡此生前四十年仗剑横行无敌于天下,也不太懂王侯子孙的心思,很大程度上心存不屑,总觉得这些个靠家族祖荫庇护的贵胄纨绔不值一提,难成气候,吃不得苦,惜命怕死,故而在武道上往往输于寻常出身的草莽龙蛇,更别提与吴六鼎这些家学渊源的天才并肩抗衡。

在北凉出听潮亭时得知这小子竟然练刀,差点笑掉大牙。老剑神轻轻自说自话:“若是这小子万一真的走火入魔,老夫舍得丢掉两三成修为去为他引出汹涌倒泻的大黄庭吗?”

灵丹产太虚,九转入重炉。

无人可见徐凤年眉心一颗深紫印记熠熠生辉,一朝悟了长生理,一百八青莲朵朵开。

徐凤年窍穴浮出丝丝紫气萦绕充斥车厢,当夕阳落山,他终于睁目,终于悟透了紫气东来不再去的大黄庭精髓,微笑道:“过去神仙饵,今来到我尝。”

当世子殿下弯腰走出车厢,裴王妃下意识后撤了几步。这人好似血人魔头一般,实在骇人。不光是裴王妃,生平最敬畏鬼神的姜泥也立即爬回车厢。李淳罡冷哼一声道:“又踩到狗屎了!”

徐凤年嗅了嗅身上气味,刺鼻难闻,身上虽脏,但体内污垢却是褪尽,举目四望,随口问道:“附近有没有溪水或是山泉?”

不卸甲不摘刀的袁猛纵马而至,瞧见这诡谲画面,压下震惊,下马恭敬道:“启禀殿下,半里外有一深潭。”

徐凤年点头道:“带路。”

到了碧绿水潭,几十骑白马义从早已在远处布下阵形,连面对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都敢死战,面对靖安王赵衡都可抽刀,还有谁能让他们临阵退却?徐凤年解下春雷、绣冬双刀,脱掉衣物,其中便有那件号称刀枪不入却被少女杀手一脚踹裂的麒麟丝甲。他缓缓走入水潭,水面当即浮起大片血水,如同一朵绽放的硕大红莲。徐凤年摊开手靠在一块冰凉石头上,神情肃穆,这趟不为人知的九死一生,富贵险中求,求来了的四重大黄庭,总共开启窍穴六十八,体内气机连绵不绝如江海,融会贯通,妙不可言。徐凤年自信再以双刀对敌,不仅可以一气上黄庭,还能两气生青莲,生生不息,只要不是对上王明寅这等可被一击致命的世间最拔尖强敌,哪怕是符将红甲,凭借驳杂秘籍中撷选出来的精妙招数,胜负也可在五五之间。

徐凤年身形下潜几分,水面与下巴持平,轻吹一口气,荡起阵阵涟漪,自言自语道:“现在得了四具符将红甲,半截木马牛,一部刀谱,算是收获颇丰吧?”

过了片刻,徐凤年眼神阴沉,“千万别忘了还有一位靖安王妃!”

赤身裸体起身走出水潭,鱼幼薇捧着一套崭新象牙色玉袍,她转头不敢正视世子殿下。徐凤年自己穿好衣物,一路默然走回马车,钻入车厢,怔怔看着昏迷不醒的青鸟,伸手轻轻抚摸那张因为太亲近总忘了去仔细端详的清秀脸颊。有些人,总是安静站在身旁,可当不能再见时,才知道甚至连模样都没有记清楚。徐凤年咬牙,狠狠按捺住将那王明寅尸体制成符将红甲人的冲动,自嘲道:“还是怪自己太没用了。”

“最宠溺自己的大姐也好,好像从来不需要人照顾的二姐也好,生而金刚境的黄蛮儿也好,哪怕你们从不觉得需要,我都想着有一天能护着你们。

徐骁当年没能护着咱们的娘亲,我总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双手缓慢松开刀柄的徐凤年拿起一片从树林中摘下的叶子,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一支曲子。

《春神谣》一曲终。

徐凤年红着眼睛喃喃道:“娘。”

这时猛然听到一阵极有韵律的马蹄声轰鸣过后,一个杀猪般的震天响嗓门传来,大煞风景。

“殿下,禄球儿死罪啊!禄球儿该死啊!殿下要是有个好歹,禄球儿就算拼死也要去把靖安王赵衡那老乌龟给开了后庭花啊!”

靖安王妃只见一头怕是有三百多斤重的肥猪从一架豪奢马车上滚下来,死了祖宗十八代般哀嚎,再滚到世子殿下并未乘坐的马车前,可怜姜泥无奈掀开帘子怯生生说那家伙不在这辆车上。

肥猪中气十足的嚎叫只是略微一停,马上就再度刺人耳膜,连滚带爬到后边的马车附近,丝毫不介意一身价格不菲的锦衣沾泥,扑通一声骤然跪在路上,立马在膝下压出两个坑来,他泪眼婆娑,顾不得鼻涕眼泪,只是撕心裂肺地哀嚎。

若是个女子这般古怪作态,裴王妃还能勉强接受,可这一大坨肥肉颤颤在那里鬼叫,实在是毛骨悚然。

她猛然一惊,脸色剧变,她记起这胖子是谁了,正是那北凉事迹最劣迹斑斑令人发指的禄球儿,无论男女,只要落到他手里,哪一个不是生不如死。裴王妃下意识后撤再后撤,再不觉得有半点滑稽可笑,只是遍体生寒。

李剑神掏了掏耳屎,置若罔闻。

正主徐凤年走出车厢,跳下车,习以为常,平淡道:“褚胖子,别瞎嚷了,有点从三品千牛武将军的风度好不好。”

论恶名昭彰,远胜世子殿下的褚禄山跪地不起,抽泣道:“禄球儿这趟办事糊涂,实在没脸回北凉去见大将军了啊!”

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褚禄山的臃肿脸颊,没好气道:“别在这里跟我装可怜,留点力气回头去襄樊造孽去。”

因肥胖而几乎寻不见眼睛的褚禄山炸开一条缝隙,摇晃着起身,仍是弯着腰尚未挺直腰杆时,阴森森笑道:“殿下放一百个心,容禄球儿在青州多待几天,得好好造福一方才对得起这位靖安王!”

说完这话,他面朝世子殿下,瞬间就又是一张灿烂俗气如牛粪花的无害脸庞,围着转了一圈,再小心翼翼揉捏着徐凤年的手臂,如释重负道:“还好还好,殿下没事就是万幸,否则禄球儿万死难辞其咎。”

徐凤年轻声道:“玩闹归玩闹,别耽误了正经事。”

这胖子双手长过膝,耳垂硕大如佛陀,嘿嘿说道:“禄球儿做不出啥丰功伟业的大事,可上不得台面的小事,却是天生熟稔。”

裴王妃看着这相貌迥异的两个男人在那边对话,看似温情,可她早已手心都是汗水。本来有关北凉的事迹,都是道听途说,便是惨绝人寰的事儿,事不关己终究不够真切,可到了芦苇荡后,才明白北凉那边出来的货色,几乎就没有一个正常的,耍刀的北凉王世子,使枪的青衣女婢,用剑的羊皮裘老神仙,一百亲卫轻骑,再加上眼前这头肥猪!

裴南苇前段时间身在王府,便听闻此人一到青州就让数位世族美妇人遭了毒手,其中一位活着遣返回家族时,据说竟然只剩下一只乳房!更传言一名肌肤白腴的妙龄闺秀在街上被掳入马车,不到半炷香时间,衣衫凌乱的尸体便在道路尽头被抛出马车,一向护短抱团的青州大小官员无一人敢出声阻拦。

徐凤年面无表情说道:“你回吧,这里暂时没你的事。”

褚禄山一脸为难,竟是一副小娘子扭捏的作态,看得偷望向这边的裴南苇既作呕又胆寒。

徐凤年笑着拍打这位正儿八经从三品武将的脸颊,打趣道:“真不知道你这几百斤肉怎么长出来的。”

褚禄山嘿嘿一笑,眼角余光瞥见了靖安王妃,大概是认清了身份,自然而然将她视作世子殿下天经地义的禁脔玩物,好色如命的胖子眼神中并无淫秽,唯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裴王妃差点心肝俱碎,手脚发软地溜进了车厢,再不敢旁观。

褚禄山一脸不舍地说道:“殿下,禄球儿这就回了?”

徐凤年不冷不热嗯了一声,褚禄山犹豫了一下,说了句“殿下清瘦了,禄球儿恨不得割肉下来给殿下哪”,这才一步三回头坐回马车,领着一帮虎豹豺狼的骁勇亲卫离去。

其间与大戟宁峨眉擦肩而过,嘀咕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还他娘的是北凉四牙?是个!”

宁峨眉虽然对这名大将军义子的作风十分鄙夷,但公私分明,对褚禄山在春秋国战中一点一滴积攒出来的显赫战功并未有丝毫轻视,听到这句阴冷恻恻的唠叨,只是苦笑,没有任何反驳。徐凤年懒得去计较这些小事,进了车厢,见略显拥挤,便将两头凑到脚边的可怜幼夔踢了出去。可怜裴王妃往里缩了缩,与本就坐在角落的姜泥贴靠在一起,不忘歉意一笑。姜泥对于好看的女子一直没什么敌意,如果她们跟世子殿下不是一路人,那就更是开心,所以当下便客气地也报以一笑。

徐凤年冷声道:“你们去另外一辆马车,裴王妃,那里由你清理污迹,别忘了自己去打水。”

裴南苇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斤斤计较,而是问道:“与褚禄山这种人为伍,你不怕遭报应吗?”

徐凤年坐近青鸟,头也不抬地说道:“鱼幼薇,你去让宁峨眉跟褚禄山说一声,裴王妃想跟他彻夜长谈道德大义。”

裴王妃咬着嘴唇,眼中恨意惧意各半,死死盯住徐凤年的侧脸。鱼幼薇率先离开车厢,裴王妃生怕鱼幼薇真去让人拦下那禄球儿,赶紧追上鱼幼薇,见她没有真要将自己推入火坑的意思,这才偷偷松了口气,只是当她掀开帘子看到满车厢的血迹,以及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时,呆滞当场,难道真要听他驱使去做下人仆役的活?怀中武媚娘还沾染着徐凤年鲜血的鱼幼薇柔声道:“凡事总有第一次的,能活着就好,靖安王妃,走吧,我带你去水潭。”

徐凤年一直静坐着,始终轻柔握住青鸟的一只手。

夜幕中,褚禄山那边,如同一座小山坐在车厢内的千牛武将军两眼细眯成缝,手上拿着一份早就到手的密报,密密麻麻,全是靖安王府的消息,不论大小巨细,连世子赵珣隐蔽饲养了一名貌似靖安王妃的金丝雀都记录在册,只是少了具体地址而已。

褚禄山放下密报,双手十指交叉叠在腹部。

说来无人会信这头军旅生涯以残酷扬名的肥猪曾被听潮亭李义山笑称褚八叉,这可并非贬义,而是相当高看了褚禄山的才学,李义山亲口说褚禄山才思绮丽,工于小赋,擅押官韵,可八叉手而韵成。一般来说,文坛士林中才思敏捷者,数步成诗便已是莫大的本事,可这头嗜好人奶的肥猪却可在短短的八次叉手间作诗赋词,并且能够不俗,这话由李义山亲口评点,当然没有任何水分。

徐凤年起先也不信,后来不得不信,一次当面问这禄球儿当年为何不靠这个博取功名,不承想这头肥猪笑眯眯说男子做闺音,便太对不起胯下老鸟了。

谁能想到北凉军中文武兼备第一人,是这唯有凶名流传的禄球儿?

褚禄山十指轻轻叉了几叉,每次一叉就报上一个人名。

有靖安王的嫡长子赵珣,也有其余几名儿子,八叉过后,一个不漏,甚至连几名与靖安王府走得很近的青州封疆大吏都没放过。

禄球儿睁眼笑如弥勒,道:“你们这些家伙洗干净屁股了没!”

褚禄山并未直接进入襄樊城,而是登船去了春神湖。深夜时分,原本睡在房中鼾声如雷的褚禄山缓缓醒来,房外一名随行出北凉的嫡系心腹轻声说道:“将军,到了,他们请求上船。”

性子桀骜的褚禄山破天荒没有拿捏架子,沉声道:“你去回话,就说我去他们那边。”

褚禄山起身时一张坚实大床吱吱作响,来到窗口看到小心靠近的一艘青州大船,并无任何旗帜,若不是得到世子殿下遇刺的消息,不得不快马加鞭赶去,他本该白天就要跟外边这艘船接头密晤。

这船上的家伙是一条在青州首屈一指的地头蛇,青党能够在朝野上下势大欺人,靠的就是墙头草望风而动与门阀联姻盘根交错两大法宝,马上要见的那位,是青党里头的一尊官场不倒翁,寥寥数位老供奉之一。褚禄山既然能八叉手作美韵,自然是心细如发,只不过春秋国战只见他如何做事丧尽天良,把其他都给掩盖过去了。

理了理衣裳,褚禄山走出房间,因为他体型过于罕见,连接两船的船板叠层加宽,比寻常多放了三块,想来是生怕船板不堪重负,致使这位凶名赫赫的北凉千牛武将军坠水。褚禄山大踏步前行,船板即便叠了两层,仍被他的恐怖体重给压弯,看得对面一名风度翩翩的中年儒士手心冒汗。等这位北凉王义子登船,他立即躬身,作揖到底,毕恭毕敬道:“陆东疆恭迎褚将军。”

“陆擘窠与本将品秩相同,不合礼数啊。”褚禄山笑眯眯说道,嘴上客套,却没有去扶起仍未直腰的陆东疆。

这等景象若是被青州官员看见,肯定惊起不小的波澜。陆东疆是青州太溪郡郡守,父亲是上一任青州刺史,最主要陆家仍健在的老祖宗是王朝内十四位柱国与上柱国之一,与其余两位老供奉并称青党的分执牛耳者。这陆东疆家学深厚,尤其写得一手绝好大楷,以疏瘦劲练见长,却不失媚趣,故而有“陆擘窠”的名号。早年殿试,连先皇看到陆东疆的字后都赞不绝口。

而陆东疆的爷爷陆费墀身为两朝重臣,辗转兵、户、吏三部,曾与老首辅一同组阁,资历人望都是离阳王朝中第一流的,即便前些年因身体缘故告老还家,仍是圣眷恩重,保留了上柱国的头衔,去年这位上柱国偶染风寒,当今天子更是亲自派遣钦差前来青州问候。可以说在青州,陆东疆自身才学也好,所凭家世也罢,兴许只有靖安王赵衡才配得上他如此谨慎对待。

船上并无半个闲人,除了陆东疆便只有一些祖孙数代侍奉陆家的精锐死士。

对此安排,褚禄山轻轻点了点头,陆东疆在前面领路,直上三楼,开门后并不与褚禄山一同进入,褚禄山的体型过于臃肿,踏过门槛时略微伸展,宽博袖口便被扯住,陆东疆赶紧帮忙才解去束缚。房内传来一声轻微娇笑,陆东疆听在耳中如遭雷击,小心翼翼抬头瞥了一眼褚禄山,见这胖子并无异样,才忍下出声斥责的冲动,懊恼这个调皮女儿,怎的如此误事!平日里仗着老祖宗宠溺,作风顽皮也就罢了,今天这等攸关家族生死兴衰的紧要时候,还敢这般不懂收敛,看回家以后如何收拾她!

褚禄山进了四角摆有香炉的屋子,嗅了嗅,心旷神怡,这胖子轻轻看去,笑了笑,不愧是一等一的青州大族,东西两炉分别是东越梅子青香炉和西楚粉红露胎五足炉,南北则是西蜀褐釉莲花茎香熏与龙泉斗彩瓷炉,光是这四尊原本该是皇宫内廷贡品的小炉子,就得好些银子了。

旁若无人瞄了几眼香炉,褚禄山这才看向正前坐在一张榻上的老人,须眉雪白,两道长眉垂下,带着和煦笑意,更显面善慈祥,气态出尘,大概这算是食养颜居养气的极致了。老人身边只有一名年轻曼妙的灵秀女子轻柔捶背,正是她刚才被褚禄山跨门时的窘态给逗笑出声,老人看到站在房中不行后辈礼更不做下官姿态的褚禄山,不以为意,只是笑着拍了拍身边女子的手背,说道:“燕儿,去给褚将军搬张椅子。”

房中有一张专门为褚禄山量身打造的宽大黄梨木椅,从这张不得不临时让工匠赶紧制造出来的华贵椅子,就可看出陆家对褚禄山的重视了,而事实上怕有心人因一张椅子抓到蛛丝马迹,那名木匠至今仍被陆家软禁起来,没被直接杀掉灭口,已算是幸运。

趁曾孙女搬椅子的时候,仍是朝廷四大上柱国之一的老人微笑道:“褚将军,不要跟燕儿一般见识,在家里被宠惯了,不懂礼数。”

“老祖宗!”那女子娇嗔以示不满,不过搬了椅子总算没忘对褚禄山纳了小小一个万福,并未如寻常女子那般露出见到一头肥猪的厌恶或者是听闻禄球儿名声的畏惧。

青党硕果仅存的几大老供奉之一看在眼中,微微一笑。

这女子便是前些日子在黄龙大船上给世子殿下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徐凤年让青州水师丢尽颜面后,之后几天时间就数她最不怕同船闺蜜的闲言碎语,甚至被北凉王世子不知摸过几次柔嫩小手了。这几天青州看似风平浪静,水面下却是青州门阀不知收到了几封从京城寄回的密信,青党其余几位声望与陆费墀相近的老供奉都还在京师朝廷,寄回的家信内容如出一辙,概括起来就是一个字:等。

褚禄山两颊肥肉微微抖动地笑眯眯道:“没事没事,陆小姐可是给殿下煮过茶的,便是上来打褚禄山几耳光都无妨。”

才坐在老祖宗身边的年轻女子一脸天真问道:“真的啊?”

陆费墀无形中加重了语气,道:“燕儿,不得放肆。”

年轻女子立即低眉顺眼起来,小心给老祖宗揉捏肩膀。陆费墀似乎仍不满意,平淡道:“不是一个时辰前就嚷着饿了吗,去跟你爹讨要些宵夜。”

陆丞燕哦了一声,悄悄吐了吐舌头,有些不甘心地下榻离开房间。关上门后,她便看到父亲板着一张臭脸,她走近后挽着陆东疆的手臂撒娇道:“好爹爹,生谁的气呢,燕儿替你骂他几句。”

陆东疆无奈地说道“你啊你啊”,终究是舍不得把话说重了教训这名爱女,一来子女中数她最伶俐聪慧,二来家里老祖宗精通相面,对这个曾孙女极其溺爱,家族中这三代子孙近百人,连陆东疆自己都不曾有资格被老祖宗亲自传授学问,燕儿却自小便跟在老祖宗身边识字读书。

陆东疆走到船头,迎风而立,当真是玉树临风,当初不知有多少青州女子爱慕,最终陆东疆却只是在老祖宗安排下娶了青州普通大户人家的女子,故而陆丞燕的生母只算是贤良淑德持家有道,称不上有大见识。因着这件事,陆东疆这些年一直被同辈好友取笑,而他陆东疆也颇喜携妓游赏,与襄樊城中那位声色双甲的李白狮也算有些情谊,少不得一些士林常有的诗词相和。

陆东疆的次女更是被老祖宗钦点嫁去了北凉,偏偏这名世家子女婿与异姓王并无较深牵连,家族在北凉也只是二流垫底,远远配不上陆家,实在是怪不得次女每次回娘家都说些怨言。这次韦玮擅自调用黄龙战船挑衅,陆东疆第一时间便得知消息,立即就要拉住想去凑热闹的女儿,可多年都不问世事的老祖宗竟一反常态,驳了他的做法。至于今日在春神湖上私下会晤褚禄山,更不像是临时起意,而这一切,陆东疆无疑都被蒙在鼓中,甚至不如身边女儿知晓得更多,这让仕途顺风顺水的陆擘窠陆太守有些泄气,难道自己在老祖宗眼中如此不堪大用?

陆丞燕蹦蹦跳跳去逗弄船头一位幼时被老祖宗领回来的年轻人,这名十岁便可击杀数位陆家豢养武者的死士,跟着陆家姓,名斗,最出奇处在于这人是个浩瀚青史上都罕有的重瞳子,即一目蕴藏两眸。陆东疆对这年轻人没有任何好感,甚至有些不敢与其对视,若非陆斗是老祖宗格外器重的家奴,加上燕儿小时候被他从野熊爪下救过,陆东疆实在不愿接近。不知为何,燕儿倒是从小与这天生异相的同龄人十分亲近,而他也只对燕儿露出笑脸。

陆丞燕拍了拍一身重甲的陆家心腹死士,嬉笑问道:“陆斗,你打得过那禄球儿吗?就是那胖子。”

年轻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陆东疆慌张低声道:“燕儿,不要胡说八道。”

年轻人眼中露出一抹与身份不符的鄙弃,只不过隐藏极深,一闪而逝,但是转头面朝陆丞燕的脸庞仍是真诚和善。

半个时辰后,禄球儿走出房间,陆东疆、陆丞燕父女自然要亲自送行,禄球儿有意无意瞥了一眼立于船头的死士陆斗,嘴角笑意古怪。陆东疆等大船远去,这才拉着陆丞燕返回老祖宗所在的房中,看到老祖宗流露出几丝难以掩饰的疲态,陆丞燕赶忙上前揉肩敲背。一头白发如雪的上柱国陆费墀斜眼看了一下族内算是最成才的孙子,伸手示意忐忑不安的陆东疆挑张椅子坐下,等后者一丝不苟正襟危坐,他悄不可闻地喃喃感慨道:“青州儿郎素来才智不缺,就是去不掉这股子匠气。顾剑棠本事何曾小了去,无非是与徐骁一比,就多了这分要命的古板匠气。”

再望向曾孙女陆丞燕,陆费墀才会心一笑,脸上疲态消散几分,再度面朝孙子陆东疆,语重心长道:“温太乙、洪灵枢几个老家伙想必这次都在观望,与子孙们的密信无非是等等等,等朝廷那边徐骁再受挫折,等靖安王教训了那行事跋扈的北凉王世子,这才肯表态。殊不知天底下哪有这等安稳好事,他们啊,到底是不肯放下当年被徐骁吃足苦头的那点小疙瘩,都忘了活到我们这岁数,说到底不过是只剩下为子孙谋福运一事可做。”

见陆东疆只是附和点头,陆费墀叹息一声,摆摆手道:“先下去吧,让燕儿陪我说说话。”

陆东疆仍是礼数滴水不漏地离开房间。

这位上柱国收回视线,缓缓闭上眼睛,摇头道:“你说实话,喜欢那重瞳儿吗?”

陆丞燕笑道:“挺喜欢。不喜欢他,小斗儿怎么肯卖命呢。”

老人眯眼笑道:“这就对了,可惜你爹却不知这‘情分’二字的重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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