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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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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转头,望向星空,徐凤年一字一字说道:『我有一刀,可杀天龙天人!』 世人皆知剑州有“江西龙虎,江东轩辕”一说。 剑州被歙江一劈为二,江西有龙虎,江东有轩辕。前者是道教祖庭,与天子同姓的道门赵家已是世袭道统六十余代,奉天承运奕世沿守一千六百年,方圆百里龙虎山是天师教肇基之山,以天师府为核心。峰峦对峙如龙虎相争,山丹水绿,紫气升腾,美不胜收。 若是广义来说,龙虎山道区更是广袤,歙江以西,几乎一半都属于这座道家仙都。与北方那个出了一位至圣先师万世师表的张家并称“北张南赵”,北夫子南真人,交相辉映已千年。 师徒二人走出一座龙虎山脚的破败道观,乘上竹筏漂流直下,持竿的邋遢老道士唾沫四溅,给趴在竹筏边上伸手捞鱼的憨傻徒弟介绍些有关剑州的风土人情,“不说咱们这龙虎山,那江东轩辕既然在剑州能与龙虎山并肩,也着实不简单,虽说不幸与咱这道教祖庭处于一州,数百年来仍只是略逊一筹。更难得的是这个家族不入仕,乱世任你乱,太平任你平,我自独独修身齐家,岿然不动。说来奇怪,轩辕只在江湖上行江湖事,高手辈出,江西龙虎据称山底埋有一枚篆刻‘奉天承运’的神仙玉玺,才得以成为百神千仙受职敕封之所,轩辕便立有一块古碑,上书‘独享陆地清福’六字,是真是假,早已不可考据。不是为师故意偏袒,要诋毁那江东轩辕,反正为师年轻时候问过老祖宗山下到底有无玉玺,老祖宗也说天知地知就是他不知。我看玄,所以嘛,轩辕那块碑十有八九也是子虚乌有的事儿。 “这江东轩辕不是道门,却占据了大半座徽山,故而拥有洞天福地中第六福地的天姥岑。为师以前没事就去那边赏景,风光一点不差啊。尤其是主峰牯牛大岗纯是一块巨大青石,形似青牛顶天而静卧。山下有六叠姐妹瀑,每逢夏季,万千条鲤鱼溯流跳跃而上,啧啧,壮观得很,与你北凉王府的听潮湖万鲤出水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因有潭底禁锢有一位龙王的说法,又称龙门或者天门,剑神李淳罡曾一剑让六条瀑布齐齐逆流,连建在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府邸大门都给大水冲塌,李淳罡为世人称道的一剑开天门,正是由此而来。 “这代轩辕家主武功应该不弱,如今是指玄是天象还真不好说,不过当年先后与人比剑比刀比内力,接连三场都输了,真是可悲可叹。没法子,算他运道差,跟正值峰顶的李淳罡比剑,能不输?后面更惨,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顾剑棠一路杀到牯牛大岗,弃剑入刀才十年的轩辕老头又输了一招半式。最后更可笑,老家伙干脆兵器都不要了,眼见着齐玄帧要羽化登仙,就不知死活来龙虎山跟齐玄帧比内力。起先齐玄帧没理睬,这家伙便纠缠不休,在山顶待了半年,这不是给脸不要脸嘛,活该他输得干净利落。不过老家伙活了一辈子倒霉了一辈子,结果愣是儿子孙子都出息得相当生猛,独苗的子孙两人,就是性子都太差,没半点仙气,性倨少礼,好面折辱人,不能容人之过。阴阳不济,武功再高,碰上道统大真人一流,也得乖乖俯首,呃,话说回来,如今道统青黄不接,真人也没几个。 “轩辕老头不愧是会享清福的,老不知羞,越活越回去,没事就与年轻到能给他当孙女曾孙女的女子双修,虎毒还不食子呢。老家伙倒好,家族里出挑的,大多被早早祸害了一遍,好的留下视作禁脔,稍差的,才送出去嫁人,真是可惜了轩辕家族女子天生貌美。那些迎娶轩辕女子的世族门阀,偏偏不怒反喜,这世道人心,为师看不懂啊,看不懂。” 忘乎所以说到口渴,撑筏的老道士蹲下,捧水而饮,咦了一声,猛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徒弟在筏头那边撒尿,老道士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连忙吐出本该甘甜清冽的溪水,笑骂道:“你这顽劣徒儿!” 沿青龙溪乘筏直下,先汇入徽山龙王江,再入歙江。老道士才抬头,看到一艘两楼大船沿溪而上,不用想都知道是轩辕那边的人士,也就这个家族敢摆阔摆到龙虎山来。两层楼船已是青龙溪的极致,再大再高就要搁浅,寻常探幽揽胜的文人骚客都只能向道区的渔家借条小筏代步。 游赏龙虎山有三条路径,又有大讲究,分身心神三游。身游最累,沿香道翻山越岭,虽可登山俯瞰祖庭全貌,但中途取景才十之二三;心游要更胜一筹,可坐几条大索道,取景可达十之五六;神游最佳,先乘筏环绕青山,后在云锦山拾级而上,再过悬于两大主峰间的索道流笼到达龙虎山,道都仙境大可以一览无余。一般而言,想要神游龙虎,没有雄厚的家世背景根本不用去奢望,这些年能入天师府饮茶论道沾点仙气的,十有八九都是轩辕这个阔气佬带过去的。 龙虎山与轩辕好歹做了几百年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当年徐人屠用铁蹄把好好一座江湖践踏得乌烟瘴气,到头来连龙虎山都不放过,也就轩辕世家敢壮着胆子来助阵,这份天大的香火情,天师府自然得念旧。赵希抟再怎么对那个轩辕老家伙看不顺眼,也不好多说什么。 看上去面黄肌瘦的徐龙象继续趴在竹筏上捞取游鱼,抓了放放了再抓,其乐无穷。老道赵希抟举目望去,船头站着几位年轻男女。女子他认得,是轩辕家的宝贝疙瘩,自幼好弹弓,父亲轩辕朴滑对其极为宠溺,销金为丸,交由女儿,每逢踏春秋狩,必会弹出金丸几十,视金如土,江东稚童听闻轩辕仙子出行,大批尾随,只等金丸落地,疯抢拾取,她从不收回,在剑州江左一带是一桩趣谈。 这女子身材修长,穿窄袖紫杉白犀带,与男子着装无异,与时下贵族女子喜好宽博对襟大袖截然相反,若非她以丝带缠额,缀有一颗大品珍珠,增添了几分女子气息,否则配合她的英气容貌,恐怕会被女子视作熬鹰走狗的英俊豪奢子弟。她在宛若轩辕家“行宫”的徽山上,穿戴更是随意,甚至衣蟒腰玉,远超世俗规格。 她出身王朝一等大族,却有浓重的草莽气,经常携婢带仆行走江湖。 轩辕嫡系成员,大多名字古怪,她也不例外,女子竟然名青锋。轩辕家的女性,几乎个个长得沉鱼落雁,而且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是同一个死板套路。剑州每有孩子诞生,会有抓阄习俗,轩辕青锋没抓那胭脂水粉,却抓了柄小巧青玉剑,无愧家族赐予的名字。 轩辕青锋身边站着两名青年男子。左侧一人襦衫,顶华阳巾,踩云头履,相貌俊逸,唇红不输婉约女子,他负手而立,卓尔不群。 轩辕青锋右手边那位则广额阔面虎体熊腰,有趣的是偏偏长了一张娃儿脸,凑在一起更是让人过目不忘,尤其是一双眼眸,精光流溢。以赵希抟内丹家兼炼气士的眼力,一望便知此子内力不俗,若得机缘,步入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一品境界,绝非痴人做梦。 此子佩一柄百辟刀样式的重刀,散发着一股尖锐的刚烈气机。赵希抟皱了皱眉头,好大的煞气,莫非是杀人堆里练出来的刀法不成?别说外人,便是龙虎山都有大半人认不得大天师赵希抟,尤其近二十年,这位最不像赵家天师的老道士与轩辕家从无走动,轩辕青锋自然认不得。竹筏与楼船一上一下在溪上擦身而过,轩辕青锋与家中男子如出一辙的性子倨傲,对邋遢老道和瘦弱少年视而不见。那年轻俊雅儒士一直仰望云锦峰顶,诗意勃发,大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要赋诗百篇的架势。唯有佩刀青年眯眼朝师徒二人望去,嘴角一勾,持竿撑筏的赵希抟咧嘴笑了笑,算是回应。 轩辕青锋瞥了眼身畔的宋家雏凤,略有恍惚。这人无疑是出彩的,祖父宋观海可谓通禅理、善鉴藏、工诗文、擅书法、精水墨,无所不通,年轻时候散尽千金求学拜师,宋观海的恩师随意拎出一人都是大家名士,与北地大真人杨芾学道,字画师从黄巨望,宋观海治学刻苦,博闻强识,最终融会贯通,老而弥坚,自创心明学。 春秋一统后,宋观海受命编撰《九阁全书》,卷帙浩繁,二百卷,历时十五年。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特赐宋夫子可在皇城内骑马而行,本来王朝内外预测宋夫子可按例迁礼部尚书,却出人意料地被原国子监右祭酒所顶替,而宋观海则转去清贵更胜的国子监,众望所归。 随着老一辈文坛巨擘逐渐凋零,宋观海成为文坛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近年开始做十五评,每逢月十五,评点天下士子,盛极一时,一经宋夫子亲口评题,士子顿时身价百倍。登评士子,无不以宋夫子为师。 祖父已是如此显贵无边,他父亲宋至求竟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尤其是书法被誉为书家神品。仅以国子监作例,一半学子都以“宋体”书写。宋小夫子最大的手笔则是以禅宗南北两派附比书画,崇北贬南,虽说有一味抬高书院画地位的嫌疑,但在北方士子集团获得了巨大的人望。再者宋至求率先以韵法意神划定书法境界,称“蜀字取韵,中品。越字取意,上品。楚字取法,一品。而我朝重神,当是神品”,此言一出,宋家自然再次让原本就私下经常临摹宋体的天子大喜,擢宋至求入礼部,任右侍郎,加学士衔,恩宠浩大。 世人不禁去想,若是宋夫子能再活个二十年,等到桓温让出左祭酒,国子监两祭酒岂不就都是宋家父子的囊中物了? 宋家才两代人便树立起豪阀的底子,有这样的祖父父亲,轩辕青锋旁边这位宋家雏凤,怎会是庸碌人物? 轩辕青锋忍不住瞥向另一侧,若说雏凤宋恪礼是第一流世家子,那悬刀的同龄男子可算是另一个极端。他出身市井贫贱,因缘际会,落草为寇,无意中得到了残缺的半部刀谱,自学成才,命悬一线地搏杀无数,硬是被他杀出一条前程。后被一位刀法宗师相中根骨,收作关门弟子,但旋即师门被灭,他忍辱蛰伏三年,一击毙命,以三品实力杀二品,杀尽仇家族内六十二人。后再获一本秘籍,境界大涨,刀法趋于圆满。去年此人上徽山来到牯牛大岗,站于雪中一日一夜求学上乘刀法,家族不许,但准其在山上逗留,他便在六叠瀑独自练刀,性格极其冷冽,坚韧不拔,初见轩辕青锋,便直言要娶她做妻。 轩辕青锋对这个被老祖宗说作“狼子野心”的家伙谈不上生气或者高兴,但委实厌恶不起来。这趟来龙虎山,一来游览散心,二来要去深涧抓几种龙虎山独有的灵禽珍兽,有他在,可省去许多气力。 正当酷暑时节,龙虎山虽清凉,但娇生惯养的轩辕青锋还是走回船内。 井蛙不可言海,夏虫不可语冰?钟鸣鼎食之家便不是如此,如同那北凉王府有大湖可听潮,这艘楼船内则摆有四只大桶,盛满冬季储藏起来的冰块,到了夏季再从冰窖取出。 满室凉爽如秋,轩辕青锋坐下后望向潇洒不群的宋恪礼,笑道:“宋公子为恩师护柩南下数千里,此举大善。” 宋恪礼摇头道:“礼当如此。” 凝神闭目静坐的佩刀青年嘴角悄不可见地勾起一个弧度,隐约有讥讽意味。 轩辕青锋天生性情冷淡,哪怕与宋恪礼相处,也不会刻意笼络人心,客套寒暄点到即止。她望向窗外的青山秀水,没来由想起几年前一对王八蛋,不觉微微皱眉。本来早就忘却那俩浪荡子,只是遇上世家子宋恪礼,此时发觉两个浑蛋中有一人眉目要更胜宋恪礼一筹。 两年还是三年前在绵州游玩,在元宵灯市碰到俩衣衫褴褛的登徒子,一个长得不错,就是下作得很;另一个相貌不起眼,只模糊记得佩一把滑稽可笑的木剑。他们在绵州灯市上狭路相逢,长得人模狗样的乞丐挡在道路上不肯让行,笑得十分面目可憎,眼神直溜溜在她胸口转悠,便起了言语争执。 不承想那佩木剑的是个疯子,对路旁一条狗喊了几声“爹”,然后丧心病狂地转头便喊她“娘”! 一旁还蹲着个看乐子的老家伙,缺门牙,张嘴笑起来就格外不正经。轩辕青锋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立马让仆役追着打了几条街,本意是打断六条狗腿出气,殊不料莫名其妙两个王八蛋就被缺门牙老头给拎着溜之大吉。 那家伙最该死的是消失前还嚷着:“小妞儿,记得老子姓徐,你等着,下次见面给大爷来次兔吮毫!” 轩辕青锋咬牙切齿,心中默念道:“姓徐的,别让我在剑州碰上!” 轩辕青锋一行人入云锦山,拣了一道通幽小径去寻灵物,除了宋家雏凤和佩刀的青年,轩辕家族这边还有精悍扈从十余人。龙虎山作为道教祖庭,自然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里造次。轩辕青锋出身武道世家,底子不差,但沿着滚石滩行走,仍是吃力艰辛。再看那饱读诗书的儒生宋恪礼,出人意料的轻松闲逸,踩石过涧,十分轻灵,颇似修习上乘内功而返璞归真,这让青年刀客报起了轻视,小心地冷眼旁观。 不知不觉便走了两个时辰。轩辕青锋此行要找三样灵物。第一样是大蛟鲵。大鲵不稀奇,额上有角才罕见。第二样是红背蝾螈,第三样则是乌脚雪狸。后两者相对好找,大蛟鲵属于可遇不可求,古书上说此鲵存活百年生角,再五百年可化身山蛟,轩辕青锋也不奢望能一趟功成,她已经在山中孜孜不倦寻了几十趟。 坐石休憩时,宋恪礼看了眼天色,微笑道:“轩辕小姐,再不返回,恐怕就得在山上过夜了。” 轩辕青锋嗯了一声。此行收获不大,只逮住了几尾蝾螈,至于那乌脚雪狸,一头也没撞见。这也在情理之中,这种小家伙一般只在夜间出没,形如狐狸,却怀有天然麝香,制成闺阁香囊最是上品,只不过采撷麝香的过程十分血腥残忍。轩辕青锋伸出手指逗弄着装在琉璃瓶中的可爱蝾螈,心想差不多可以打道回府了。这时,沉默寡言的青年刀客眯眼望向山林深处,淡然道:“再行五里。” 宋恪礼温雅一笑,不置可否。轩辕青锋望向言之凿凿的刀客,记得父亲说过此人直觉敏锐堪称生平罕见,她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再行五里路。” 轩辕青锋不忘转头看向宋恪礼,问道:“宋公子,如何?” 宋恪礼笑道:“还走得动。” 轩辕青锋起身呼出一口气,带头而行。 仍是寻觅无果。轩辕青锋正要转身出山时,遥遥看到一个小小的绿水碧潭,水色碧绿透青,虽不大,但显然极深,更奇怪的是小潭边上盘膝坐着一位中年道人,背对众人。 宋恪礼皱了皱眉头。青年刀客抱以冷笑。 轩辕青锋不担心有歹人出没于龙虎山,何况身边十余人都武力不俗,让她更是放心。她轻轻跃过几块溪中大石,来到小潭附近站定,这才看到身穿龙虎山道袍的道人容貌平平,道袍有缝补,只算是简朴素洁,并非最能彰显天师府身份的纡黄拖紫。轩辕青锋心思缜密,跃上有清泉淌过的青石落地时,刻意加重了步伐。但那中年道人并未第一时间察觉,呼吸吐纳功夫也仅是一般。道士神情专注,面朝幽潭,手中提着一根青竹鱼竿,似乎在垂钓。 竹竿长线沉潭,不是那些持竿无线故弄玄虚的风流名士。轩辕青锋实在腻歪了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若是这道士甩出鱼竿却没鱼饵,以轩辕小姐的脾性,定要一顿痛打! 道士身侧摆了个竹编小笼,放了几颗香气扑鼻的朱红野果。 轩辕青锋微笑道:“是不是打扰了仙长垂钓?” 中年道士目不转睛,泛起笑容,摇头道:“不打紧,惊扰不到贫道想要钓起的鱼儿。” 宋恪礼环视一周,坐下后温声道:“不知道长以何物做鱼饵?又不知此潭深几丈?” 青年刀客已经手握刀柄。 连轩辕青锋都察觉到这名日后有望与顾剑棠一较刀法高下的莽夫那股子杀气。 他认定一事后,从来是直来直往,上徽山牯牛大岗是如此,见到她后亦是。轩辕青锋对此无可奈何。 中年道士宛若不觉杀机四伏,指了指竹笼野果,给出第一个答案,继而平静道:“贫道至今也不知此潭深几许。” 宋恪礼明面上依旧温良恭俭,追问道:“敢问道长所钓何物?” 道士丝毫不藏着掖着,以淡然语气说了个石破天惊的真相,“是一尾大鲵,它曾吞了件器物,贫道想讨要回来。” 轩辕青锋试探性问道:“仙长可是垂钓那大蛟鲵?” 中年道士当真是不谙世情,点头道:“正是。” 青年刀客冷笑一声,也是直来直往,即将抽刀,他不出刀则已,一出必见血。也丝毫不在意这装神弄鬼的道士是否感知到杀意。 我有一刀,天下哪颗头颅割不得?! 道士轻轻叹气,放下竹竿,瞥了眼竹笼,转头笑道:“今年钓不成了,剩下几颗果子,你们不嫌山野果实脏的话,可以充饥解渴。” 宋恪礼笑而不语,纹丝不动。 莫名松手的青年刀客大大咧咧坐下,抓起野果,先递给轩辕青锋,她摇了摇头,他便直接丢入嘴中,笼中剩下三四颗,也一并吞下。 中年道士笑了笑。 轩辕青锋问道:“仙长在山中哪座道观修行?” 道士摇头道:“孤魂野鬼一般,居无定所,好在偌大一个道教祖庭还容得下贫道。” 宋恪礼冷不丁问道:“小子有一事不解,请道长解惑。” 中年道士点头道:“请说。” 宋恪礼挥袖坐下,像是要与道士好好坐而论道一番,沉声道:“家父论及儒释道三教,曾言佛是黄金道是玉,儒教方是粮食。金玉虽贵,但有它不多,无它亦不少,但世道如人身,一日不可无粮。” 中年道士语调古板地插了一句,“一日无粮其实没关系,饿不死人。” 轩辕青锋目瞪口呆,心中大失所望,哪有这般胡搅蛮缠的辩论,原本因道士于深山碧潭垂钓大蛟鲵而生出的神仙气度,都一扫而空。 刀客哈哈大笑。 宋恪礼养气功夫不弱,半点不怒。 好在道士附加了一句,“可若是无粮断炊久了,确实要出事。” 宋恪礼继续心平气和说道:“家父承认正邪之别,但否认有三教之分,道长以为如何?” 中年道士点头道:“善。” 宋恪礼脸色凝重了几分,“可家父忌惮于朝野上下仍未盖棺论定的王霸义利之争,只敢公然诉说三教宗旨皆要为万民谋一条出路,提出‘修身利人’四字,儒偏此道不成儒,佛离此道不算佛,仙差此道不登仙。无论三教,只要常行阴德,忠孝信诚,全于人道,离大道便不远矣。” 道士微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下,这是两千年前张夫子所言,你父亲能有这等眼光魄力,已算不易。贫道窃以为人能修正身心,聚真精真神,自可孕育大才大德。至于根柢何在,是在儒家那边,是释门那边,还是贫道所在的道教这边,倒也无关痛痒。不过道教既然以道字带头,不管百年千年,后人说起,终归占了先天优势。至于那张夫子门生编撰而成的圣贤书,可算是道理讲尽,但书生气难免重了,订了规矩是好事,也树起了樊笼。夫子圣贤,毋庸置疑,仰之弥高,可再高的门户,也有门户之见,若能早生两千年,贫道倒要去面对面斗胆说上一句: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 不说宋恪礼与轩辕青锋,连这辈子就没碰过书籍的青年刀客都呆若木鸡。 这道士瞧着撑死了才到不惑之年,口气倒是能把天地都塞入嘴中! 夫子两千年前已将道理说尽,这道士今日却把话说得差不多没余地了。 宋恪礼起身恭敬作揖,只是不知这位雏凤清于老凤音的宋家世子心中到底作何想法。 轩辕青锋告辞一声,带头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下意识转头望去,那武功应该一般言谈却吓人的道人仍然没有动静。 等到众人远去,中年道士手腕一抖,鱼线拖曳而起,抛向云霄。 竟然没个尽头,许久不见鱼钩。 这根鱼线得有多长? 百丈? 两百丈? 中年道士静等鱼钩出水,轻声道:“罢了,再等十年。” 竹筏由青龙溪入龙王江,江水湍急,竹筏依然稳当,老道赵希抟此行不过是带徒弟出来看那一线劈剑州的歙江风景,徐龙象蹲坐在筏上,不再跟以前那样畏水。 老天师心中大感欣慰,黄蛮儿生而金刚境是当世罕见的雄奇根骨,比起武当那年轻掌教洪洗象天生心窍多一丝毫不差。洪洗象是多出一个一,以一衍万物;徒弟黄蛮儿恰恰相反,是少一个一,天生无须去担心那道经上所言的“积年不悟长生理,心窍黄尘塞五车”,故而老道士授予徐龙象梦春秋法门,最是因材施教。世人修道求养气,赵希抟反其道而行之,只要徐龙象仅剩一气撑起金刚体魄,臻于佳境后,即可达到老祖宗所说的“春秋大梦三百年,轻呵一气贯昆仑”的境界。徐龙象先前学龙虎山其余上乘道门心法寸步不进,如今一身暴戾气机逐渐内敛,距离道教真人“荣枯尽在手中移”的小长生境界,只差半线。现在赵希抟只需要耐心等着徒弟临渊一跃就行,赵希抟能不开心?这比山下世人的老来生子都开心啊! 与徐龙象在山脚逍遥观朝夕相处了小两年,处出了感情,如今完全不需世子殿下书信威胁,谁他娘敢欺负黄蛮儿,他赵希抟第一个不答应,真当天师府里辈分排第二的赵姓大天师只是个老朽牌位?老道士豪气迸发,撑筏的力道也就加大,如箭矢疾飞。突然看到徒弟站起身,伸脖子遥望峰顶斩魔台方向,发出一声怒吼,震耳欲聋,赵希抟愣了一下,随即斩魔台便传来一声嘶吼,犹如蛮荒巨兽的咆哮,老道士惊愕半晌,抚掌大笑道:“好好好!能与齐玄帧座下黑虎心生感应,不愧是我徒儿,当真是一山不容二虎。” 徐龙象作势便要跃出竹筏,踏江而冲,赵希抟连忙喊道:“徒儿,不急不急。” 如果是徐龙象刚上山那会儿,早就不管不顾跳入江水,与那畜生战个痛快。他年少时便活生生撕裂了几头虎豹熊罴,膂力惊人,那些个在战场上斩将搴旗的猛将都自惭形秽。不过这时老道士出声阻止,天生不开窍的痴儿竟然果真停下脚步,只不过仍有不满,扭头瞪了一眼老道士,憋气蹲在筏边发呆。后者心情酣畅如饮醇酒,爽朗一笑,语重心长道:“徒弟啊,那黑虎可不是一头简单畜生,本是在咱们龙虎山的百兽之王,体架几乎是寻常大虫的两倍,通体漆黑,不知怎的就去斩魔台听齐玄帧讲经,听了好些年月,很有灵性,嘿,论资排辈,这家伙在山上得是静字辈哩。师父早前就寻思着什么时候让你跟它过招,不必急于一时,早晚会让你与它打个痛快。” 徐龙象哼了一声。 约莫是提及齐仙人座下黑虎,赵老道思绪便飘了去,轻轻道:“徒儿,师父与你说些秘事,不吐不快,积郁心胸总不舒服。以为师的眼界而言,当代道门真人寥寥无几,要不是武当出了个洪洗象,王重楼一走,就越发屈指可数了,对龙虎山而言,一家独大太久,小字辈们难免误以为天底下老子第一,也不是什么好事。容为师算一算,我哥当然是,丹霞也能算一个,赵丹坪嘛,太聪明了,事事恨不得机关算尽,反而损了运道。白煜与齐仙侠两个小辈俱是奇葩,一个像为师那个爹,一个像吕洞玄,相信以后成就真人无碍,但还需要时间。至于静字辈其余的,都玄。天师府赵姓的几位,以后难当大任。北地道统,倒是还有两个散仙人物,可都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唉,算来算去,也就这几个了,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怎么一个惨字了得,远比不上释门哪。” 天晓得徐龙象有没有在听,赵希抟也不在意,掉转筏头返回,望向绵延山峦,突然一笑,语带自豪缓缓道:“这也无妨,龙虎山还是有陆地神仙镇山的。” 徐龙象侧了侧脑袋。 赵希抟见破天荒有了听客,抚须眯眼笑道:“世人甲子前只知我爹与齐玄帧,却不知道真人之上有神仙啊。” 老道士本想故意卖个关子吊起胃口,见徒弟立马低头继续抓鱼去,他讪讪一笑,赶紧说道:“不过这位神仙如何个神仙法,为师也不好说,只记得年轻时候进山采药,遇上个中年道士,后来齐玄帧都羽化二十多年了,师父再偶遇那道士,看去竟是半点不曾衰老,好奇万分,与老祖宗一问,你知道你师祖是如何说法?老祖宗说他年轻时候也遇到此人数次!徒儿,你想想,这得多大岁数了?武当宋知命活了一百五十,号称天下最长寿,为师保守估计山中那道人只会更年长。当然了,这事就跟山底有无道宝玉玺‘奉天承运’相仿,不易考证。” 徐龙象翻了个白眼,这个习惯是跟他哥学来的。 赵希抟呵呵一笑,缓慢撑杆,咂摸咂摸嘴,啧啧道:“当年你父王带兵来龙虎山,大势所迫,便是老祖宗都不好明着挡路,天下人皆知数名驿卒足足跑死了六匹驿马,才将那道圣旨送到龙虎山脚,却不知最后一名驿卒早就与马匹累死于六十里以外,是一名寂寂无名的中年道人接过,手持圣旨,身形所至,箭雨不侵,剑戟尽折,其间北凉麾下二十余位顶尖高手都没能拦下,甚至连道士容貌都没看清。半炷香内便到北凉王跟前,道袍不染半点尘埃。” 老道士一脸恍惚道:“这还不是陆地神仙吗?不知今生可否再见一面。” 那北凉世子一走,阳春城总算是重现太平安乐了,不管湖亭郡士子如何否认,有那世子殿下在阳春城一天,就一天浑身不得劲儿。原本期待宫中娘娘给琳琅卢氏大宅里的那位寡妇施压,不曾想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后边诚斋先生竟被打杀致死。据传京城里整座国子监都闹起来,足足有数千名学子联袂上书,可惜仍是没能求来一道圣旨下江南,那名王朝内最大的将种子弟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就离开了阳春城。 马队由卢府出城,不在泱州逗留,直奔道家仙都龙虎山。两架马车,身体痊愈神速的青鸟和百无聊赖的老剑神分别驾车,徐凤年让鱼幼薇和靖安王妃同坐一车。两名命途多舛的女子约莫是同病相怜,相谈言语虽不多,但琢磨着还真有点同仇敌忾的味道,不过鱼幼薇显然要冷淡一些,裴南苇更热切。徐凤年对这位胭脂评上的王妃那点小心机,视而不见,就当看个无关大局的小乐子,相信鱼幼薇不至于被三言两语就糊弄得转换阵营。 徐凤年坐在车厢内,扳手指计算家当,自言自语道:“符将红甲到手大半,可惜破损太多,不知道能否修复如初。大体上可以确定符将战力与傀儡生前实力直接挂钩,龙虎山是这门驱神役鬼的老祖宗,这趟上山绝不能空手而归。采集秘籍招式入刀,从紫禁山庄《杀鲸剑》中取杀意最沉的刺鲸,《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取叠雷,赵姑姑剑谱取一式覆甲,偷学了老剑神的一剑仙人跪,这段时间翻看《手臂录》,跟青鸟学那招逆转脉络的卸甲,拔刀术学自东越皇族,收刀模仿南海尼姑庵的定风波,林林总总,加上老黄的九剑,也算凑齐了二十来式,有大黄庭做底子,不敢说是根脚盘来爪距粗,好歹有点粗糙架势了。只要架子立起来,接下来就容易多了。” 徐凤年伸手抚摸着武媚娘的脑袋,笑道:“顾剑棠是当世用刀第一人,不知真正对上,能挡下几刀?” 鱼幼薇意料之中轻淡道:“不知。” 徐凤年也没奢望能从鱼幼薇嘴中得到答案,她的剑舞再绚烂,终归不是杀人剑道。他拿手指弹了一下白猫脑袋,自顾自说道:“曹长卿无意间说到李老头除了两袖青蛇举世无匹外,还有更霸气的剑开天门,貌似很牛气,怎的以前没听说过,江湖上也没半点传闻,这事情没道理啊,有古怪。老剑神的两袖青蛇剑招剑意并重,次次繁简不同,说是一招,其实穷极变化,每次躲避逃命都来不及,想要分心去偷师实在是难难难,老剑神说得好听,说是要传授绝学,分明是无聊了拿我出气嘛。” 靖安王妃阴阳怪气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徐凤年有样学样,针锋相对,极尽揶揄道:“吞?知道王妃这张小嘴儿灵巧,就别在本世子面前炫技了。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本世子把裴王妃给就地正法了。” 裴王妃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世子殿下拿床笫私事打趣羞辱,好似被抓住软肋,以往次次都要恼羞成怒,今天出奇地没有神情变化,只是冷眼相向,反过来冷言冷语讥讽道:“原以为世子殿下连藩王都不惧,芦苇荡让我刮目相看,不承想才离开青州到了泱州就露馅,是只纸糊的过江龙罢了,碰上一个江湖中人的曹官子就得捏鼻子受气,乖乖将婢女双手奉上,由此可见,去了几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徐凤年沉着脸阴恻恻笑道:“裴王妃小嘴越发刻薄了,可喜可贺。” 世子殿下拿绣冬刀鞘掀起车帘,扬声道:“舒羞,别骑马了,领咱们裴王妃去后边马车坐着,好好熬一熬她的骨气。” 裴王妃正要说话,就被徐凤年一脚踹出车厢,继而被舒羞探臂掳去。 鱼幼薇摇了摇头,但那张清减几许的脸庞没有流露喜怒。徐凤年瞥了她一眼后坐到车门附近,将帘角挂钩,看着青鸟的纤细背影,柔声笑道:“如何了?” 正挥舞马鞭的青鸟敛了敛骏马前奔势头,转头一副犹自懊恼的神情,低眉道:“两颗千金难买的金丹呢。” 徐凤年被靖安王妃一席话折腾得大恶的心情瞬间好转,哈哈笑道:“青鸟,你这样子,很像是夫君在集市上买贵了鱼肉的吝啬小娘,节俭持家,会过日子!” 青鸟温婉一笑,略微赧颜。她的表情总是浅浅淡淡的,芦苇荡那般身陷死地的大风大浪,她不一样是如此,在她脸上,似乎永远见不着啥大悲恸,女子常有的怀春与悲秋,跟她没关系。徐凤年与青鸟一直言谈无忌,直来直往说道:“让舒羞跟裴王妃共处一室,以舒羞的南疆易容秘术,不知道最终能得几分形似几分神似。徒有其表的话,多半还是白费气力。到龙虎山之前先看看咱们舒大娘的成果,是否真的能以假乱真。” 青鸟疑惑道:“舒羞是要造一张人皮面具?” 徐凤年笑着摇头道:“还要高明些。要不咋说画虎画皮难画骨。这门易容术,分阴模阳模两个环节,尤其是后者,几乎到了易骨剔骨的地步。舒羞粗略跟我讲过步骤,十分复杂,跟道教丹鼎一个路数,是最高明的内外兼修,想要大功告成,舒羞少不得吃苦头,不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话搁在舒羞身上,最妥帖不过,侥幸成了,可就是王朝内屈指可数的正王妃,这种气运机遇,以舒羞的性格便是拼死都要抢到。” 青鸟轻声小心问道:“靖安王这老狐狸,最是阴贼险狠人心叵测,会认不出来?” 徐凤年点头道:“色欲熏心的世子赵珣未必能看破,他老子赵衡肯定能几眼就看穿,所以我要先写封信试探一下口风,干脆把底子透露出去,靖安王府乐意收下伪王妃当牌坊摆起来,保证面子不丢,那是皆大欢喜;不愿意,拒之门外,也在情理之中,我就当让舒羞调教裴王妃好了,也不亏,冒险留着中看不中用的靖安王妃也就罢了,这娘们儿还不知好歹隔三岔五来刺我,天底下没这样的憋屈事情。” 青鸟仍是不敢相信靖安王府那边会接受这个荒谬安排,由得一个伪王妃去鸠占鹊巢?靖安王赵衡一直被世子殿下骂作小肚鸡肠如妒妇,忍得住? 徐凤年看出青鸟脸上的匪夷所思,笑道:“就当赌一回好了。” 徐凤年听闻青白鸾鸣声,掀开车帘,这头神骏灵禽瞬间刺入,世子殿下架臂停鸟,右手摘下一节玉筒,取出密信,看完后交给鱼幼薇。后者仔细浏览,抬头说道:“朝廷要改州郡制为路道制,设天下为十六路道,在路道以下,重新划定州府县?” 徐凤年笑问道:“你说说看你的想法。” 鱼幼薇略作思量后柔声道:“平定八国后,王朝的疆域版图扩张数倍,如今府县激增到一千八百多个,当初迁就旧八国而设的大州容易自成藩镇,帝国中枢确实不便控制。从信上来看,全部打乱,重新设十六道七十六州,大州割裂作几个小州,大府一律升州,一千八百个县的底子变更相对稍小,设置节度使、经略使两位军政大员,再设置监察使监督一道,北凉王与六大宗室藩王各领一道。” 徐凤年平静道:“听徐骁说首辅张巨鹿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差不多该有二十年了。” 鱼幼薇皱眉道:“可州郡县三级变作四级,帝国就不怕政令受阻吗?如果说是为了削藩才这般,代价是不是大了点?”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除去徐骁在内的七位藩王,其余节度使、经略使、监察使都要四年或者六年一换,只不过目前还未公诸明令下发,大概等个三四年后,局势大体平稳,就该张巨鹿出手了。” 徐凤年指了指密信,冷笑道:“别忘了除了路道制,朝廷同时对佛道两教出手了。以往对释门管理不严,只在礼部鸿胪寺设崇玄署管理僧籍和任命三纲,这以后就要有僧正一职了,只是不知道哪位和尚有这个资格做第一任天下僧人头领,我猜杨太岁未必肯冒头。至于道教那边,朝廷伸手更长,对所有道观弟子都要进行考核,分十一级,除了天师府是唯一特例,天下道人都要在这个框架里晋升。再联系前不久率先拿黄门郎开刀的取士制度,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儒释道三教,将尽在朝廷掌控之中?” 鱼幼薇喃喃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徐凤年掀开帘子,振臂让青白鸾飞出车厢,拍掌笑道:“你这话说得好,这张天网撒下,谁都做不得逍遥狗了。张巨鹿这个织网人,手段可厉害得无法无天了。” 鱼幼薇眼神迷离道:“王朝鼎盛吗?” 徐凤年躺下,枕在鱼幼薇弹性十足的双腿上,闭眼道:“所以我就劝徐骁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想着造反了。” 鱼幼薇低头柔声问道:“哪怕你被朝廷害死都不造反?” 徐凤年嘴角勾起,伸手去抚摸她的下巴,笑眯眯不作声。 半晌,鱼幼薇恼怒道:“你摸哪里!” 徐凤年愕然睁眼,讪讪缩回爪子。原来是摸到一座挺拔山峰了。 徐凤年鬼鬼祟祟轻声道:“我想看剑舞,允许你最多只披一件薄纱。” 耳根红透的鱼幼薇扭头骂道:“去死!” 徐凤年撇撇嘴靠着车壁,道:“不解风情。” 站起身,徐凤年无奈道:“出去透透气。” 鱼幼薇眼眸含笑。 徐凤年坐在青鸟身边,问道:“还要多久能到剑州?” 青鸟想了想,说道:“快则一旬,慢则二十天。” 徐凤年嗯了一声,抬头望见此州境内最高的匡庐山,笑道:“我们今晚就在山顶歇脚,剑崖背面山腰有一条千丈瀑垂流直下,据说运气好的话,清晨日出时分,在山巅可以看到瀑布变成金色。到龙虎山,差不多立秋。” 上山过程中,徐凤年始终跟青鸟插科打诨。 傍晚登顶,点燃篝火,吃过野味丰盛的晚餐,徐凤年走到剑崖附近,大风扑面,他盘膝坐下。 羊皮裘老头儿走到身后,徐凤年问道:“开始?” 老剑神摇头道:“今天算了,看看风景也好。” 徐凤年有些遗憾,两袖青蛇能多扛一次便是一次福气啊。 李老头儿伛偻着站在崖畔,眺望蜿蜒如长蛇的壮丽山川,轻声说道:“为什么不留下姜泥?” 徐凤年平静道:“这次留不下了。” 李淳罡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为难世子殿下。要徐小子与曹长卿这老儒生斗法,实在是强人所难。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头笑道:“想知道老夫那从未跟你提起的一剑开天门?” 徐凤年嘿嘿一笑。 老剑神淡然道:“有些话本想回到北凉分离时再说,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齐全了,老夫也就不吝啬这点陈年旧事。” 徐凤年下意识正襟危坐,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李淳罡自嘲一笑,缓缓道:“可知老夫当年为何下了斩魔台便境界大退?” 徐凤年摇头道:“不知。” 李淳罡停顿了片刻,许久才回神,叹气一声,道:“老夫用剑,剑意极点,比两袖青蛇犹有远胜,便是那撞响天钟,洞开天门杀天人。曾有剑道前辈嘲讽,既然世上无蛟龙,那你这几剑,便是那屠龙技,只是个笑话。” 徐凤年正有疑惑,老剑神摆摆手,反而道:“何谓天人?” 徐凤年苦笑道:“小子见识短浅,自然不懂。” 老剑神李淳罡嘿笑一声,道:“三教教义不同,根柢却同。古人说易与天地准,故触弥伦天地之道。这便是天人门槛,儒家圣人,道教仙人,释门活佛,莫不是如此。陆地神仙的说法,由此而来。一品四境,不是瞎掰的,金刚出自礼佛,指玄赞道,天象则是溢美儒家,唯有陆地神仙,无分三教,到了此境,便是神仙,便是天人。” 徐凤年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李淳罡沉声道:“老夫练剑,立志一剑出鞘杀天人,那一式,剑术剑招,甚至剑意剑罡,都不算顶尖。可老夫误打误撞,每次使用此式,都力求一剑杀敌,试想老夫二十岁便几乎站在剑道巅峰,此后二十年逍遥天地,每次递出此剑式,一往无前,从未有人能活下。老夫的剑,越发凌厉无匹,一剑递一剑,真正是算得上无敌了。当年输给王仙芝,木马牛被折,这并非老夫斗不过那时候的王仙芝,惜才而已,才未递出这一剑,否则如今世间便再无武帝城天下第二了。” 徐凤年如遭雷击。 老头儿无限感伤道:“直到老夫去龙虎山求仙丹,齐玄帧飞升在即,讲道理,我与齐老头分明是鸡同鸭讲,谁都说不服谁,齐玄帧便说要试那一剑,赢了,他便交出丹药,输了,当然是一切休说。” 徐凤年喃喃道:“老前辈输了?” 李淳罡眯眼喃喃道:“输了,从此老夫再无剑道,境界一泻千里。” 老头儿冷笑道:“既然到头来杀不得天人,这一剑便是空中楼阁了。” 徐凤年心神激荡,好奇问道:“何谓神仙天人?” 李淳罡犹豫了一下,道:“儒释道三家,老夫只见识过一个天人齐玄帧,只知道道门真人到达陆地神仙境,精神气炉中相见结婴儿,可出窍远游千万里,五百年前吕祖飞剑千里斩头颅,便是这个道理。” 徐凤年轻轻道:“如此一来,世间还有敌手?” 李淳罡讥笑道:“到了这等境界,谁还去理会俗世纷争?比如你是北凉世子,会去跟乞丐争抢那几个铜板的施舍钱?再者到此境界者,谁的心性不是坚若磐石,与天地大道契合。心思乖张者,堕于旁门左道,无法证道。那黄龙甲,自诩黄三甲,武功智力皆是当世超一流,可他何尝悟了?不是他不愿,委实是挟泰山以超北海,他不能也。” 徐凤年哦了一声,跟随李淳罡一同望向远方天地。 心旷神怡,胸中气机如雷鸣蟒游。 老剑神摘下插于发髻的匕首,丢给世子殿下,没好气说道:“姜丫头临行前,说将这柄神符转赠给你,老夫不舍得也没法子。” 徐凤年握着神符,怔怔出神。 李淳罡转身离去,嘀咕道:“一个赠神符,一个送大凉龙雀,都他娘的是败家子。” 徐凤年摘下春雷、绣冬双刀,插入地面,闭目养神,右手托着腮帮,左手五指转旋匕首神符。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不知是短暂一刻钟,还是漫长千百年。 徐凤年猛然睁眼,握住神符。 只听见悬挂剑崖的千丈瀑布轰然炸响,刺破耳膜。 崖外天地间云雾弥漫,紫气升腾,伸出一颗巨大头颅,那头颅,分明与徐骁蟒袍上所绣绘的蟒龙景象有七八分相似! 天王怒目张须! 它口吐紫气,双目紧盯徐凤年,狰狞恐怖至极。 一道身影如彗星流萤仿佛千万里以外飞掠而来,落到不知是蛟龙还是大蟒的头顶,人未至前声已到,“得道年来三甲子,不曾飞剑取人头。天庭未有天符至,龙虎山间听泉流。” 徐凤年痴痴望去,只看到来人通体晶莹如玉,双眼光华流转,只有身上穿着的一袭龙虎山道破如凡间物品。 徐凤年猛然惊觉。 有天人出窍乘龙而来! 徐三是个邮子,家里排第三,就被唤作徐三。小伙子长得结实,年轻力壮,可惜迟生了十年,没那福气掺和到春秋大战中去,捞不到啥功勋。他所在的鸡鸣寺驿站官老爷刘老头运气好,在西垒壁一战中斩落首级六颗,年纪大了从北凉军退下后,博取了个驿站头头的小吏官职。他虽是两辽人氏,但在战场上颠簸太多,身子骨不如青壮,畏惧北地寒冷,便举家迁到了南方,平日里没事就跟徐三这些小伙子说那春秋九国大战是如何惊心动魄,尤其喜欢说那北凉王何等英雄气概,每次都要唾沫喷人满脸。刘老头嗜酒如命,说起往事时酒气格外的重,徐三在内的十几个邮子也爱听刘老头说那些兵戈硝烟,次次听这些常弹老调,也不厌烦。徐三最是如此,恨不得爹娘早把自己从胎里赶出来。别的不说,现在天下乾坤大定,乡里百姓再贫苦不济,都不用担心出现掉脑袋的灾祸,守着几亩几分地,家家户户好歹总有个盼头,逢年下了几尺厚的大雪,以往老人家都感慨这天气又得有谁熬不过去了吧,可现在不同了,在火炉上看雪都笑着说瑞雪兆丰年哪。徐三不曾读书识字,但道理还是懂的,刘老头说这驿站是北凉王亲手打造的,三十里一驿,谁敢克扣邮子即驿卒的薪钱,甭管你是多大的官老爷,那就是喀嚓一声,给拿下当场斩了。再者徐三与那北凉王兼大柱国的大将军同姓,成了邮子后,每次跑马递信都格外勤快,只觉得不能辱没了这个姓氏不是? 去年鸡鸣驿站近几年内头回遇上需要六百里加急的货物要送往北方,徐三体魄马术都是驿站里最拔尖的,当仁不让地担当起重任。不料祸福相倚,原本是刘老头要栽培徐三,中途却出了意外,交给下一个驿站时,被告知货物受损,那边一个交接货物的宦官跟死了祖宗十八代一般尖着嗓子喊着要把徐三抄家灭族。徐三没见过大世面,但跟着刘老头耳濡目染,也知道京城里出来给帝王家办事的宦官连正三品的刺史都惹不起,当时便磕头求饶,只求那位白面无须的太监老爷只杀他一人出气。宦官哪里理睬升斗小民的哀求,逼着身边几位郡内大官表态,说这是宫里娘娘要的新鲜荔枝,以玲珑冰窖珍藏,这该死的邮子颠簸碎了盒子,盒子本就千金难买,南疆运来的荔枝更是了不得,宦官阴着脸问当死不当死。官员只得附和“当死”二字,徐三如何不认命?可不知如何马蹄轰鸣,几百鲜明铁甲簇拥着一名将军走到驿站,见到这情形,直接拔出北凉刀将那宦官的脑袋给斩落了。将军让徐三起身,再对身旁个个噤若寒蝉的郡府官员笑问道擅杀驿卒当死不当死。官员们一日连续两次说了当死当死,死里逃生做梦一般的徐三最后才获知那名将军便是北凉王! 徐三面无人色,仍旧不顾一切驱马狂奔,斜挎一只包裹。他早已无汗可出,嘴唇干裂,只剩下血丝。双目已不太看得清道路,驿马也不知能支撑多久。昨晚八百里加急而至鸡鸣驿站,刘老头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将宫府文书送来的健壮驿卒才到驿站,只说了一句“奉旨送往龙虎山交由大柱国”便连人带马力竭而死。刘老头环视一周,只有徐三不言不语,火速从马厩牵出一匹比对待媳妇还爱护的骏马,解下包裹系在脖中,快马加鞭,直奔龙虎山。 北凉王打造王朝驿站将近两千,曾言驿卒上食天禄当拼死一马当先。徐三粗鄙,大道理说不出,但知道一马当先是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徐三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几近人死灯灭,他不断告诉自己再有二十里地就到了,再撑会儿,不能死啊!若是耽误了北凉王的大事,愧疚那一命之恩,徐三有何脸面立于天地间?视野朦胧中,道路上一人飘然而来,徐三所乘的马匹前足一软,当场暴毙在尘土中,将徐三狠狠摔出去。徐三滚落于官道,看不清那人容貌,只依稀见得道袍,他攥紧包裹,竭尽全力嘶哑道:“鸡鸣驿站徐兵,八百里加急,求道长送往龙虎山……” 道人蹲下身点了点头。 邮子徐三艰难转头看了眼当场毙命的爱马,再望龙虎山方向,气机断绝,竟是死不瞑目。中年道士轻轻一叹,替这名年轻驿卒合上双眼,拿下包裹解开,露出一卷明黄色圣旨。 他右手持旨,左手负后,脚尖一点,身形如惊虹贯日,世人不得见真容。 中年道人长驱直入,直到徐字王旗下,丢出圣旨转身飘然远去,空中左右两拨箭雨凝滞,不前不坠,等到那道人身形逝去,才轰然落地。 那一年千钧一发,山上黄紫道士与山下北凉铁骑,终于因为这一道圣旨换来可贵的相安无事。 今夜,姓名道号不见于龙虎山的中年道士元神出窍,驾临匡庐山。 见世子殿下收好匕首神符,随意别在腰间,拔出双刀,站于龙头之上的中年道士古板说道:“贫道曾与徐骁在山脚见过一面。” 徐凤年记起一桩从褚禄山嘴中偶然得知的尘封往事,仰头问道:“你是龙虎山下那名送旨道人?” 中年道人面无表情道:“正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倒握双刀,弯腰行礼道:“徐凤年见过仙长。家父私下曾言龙虎山上通玄第一,而非五十年前登仙的齐真人。” 中年道士无动于衷,只是俯瞰徐凤年,以及那柄神符。 徐凤年依旧低头行礼,问道:“小子很好奇为何仙长可登仙而不登,可入天门而不入?” 中年道士平淡道:“贫道姓赵。” 与天子同姓吗? 寥寥四字,足以解释许多谜团了。为何上代大天师不惜以寿换寿为先帝续命?为何朝廷要对龙虎山敕封再敕封,将这座道统祖庭的地位层层拔高? 为何当代天师赵丹坪能在京城如鱼得水?为何白莲先生能得圣宠? 徐凤年双手微颤,抬首咬牙道:“仙长已是方外人。” 猜不透年纪大小与修为高深的道人浅笑道:“可有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贫道尚未登仙,庇佑后人一二又何妨?” 徐凤年一问再问,再次询问道:“不知仙长这次以出窍元神大驾光临,有何教训?” 中年道人并未回答问题,而是伸手指了指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不敢转头,生怕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道士皱眉道:“贫道虽称不上道德圣人,但也不至于与你这小辈计较,当年与徐骁也是这个道理。子孙自有福祸,只要不是被人故意偏岔,便是国亡族灭,贫道也不会出手扰乱天机。” 徐凤年这才转头,瞪大眼眸。 不知何时自己身后盘踞着一头吐露红芯的巨蟒,与那条张须天龙对峙! 大蟒对天龙。 这条似乎已经盘踞整座山头的巨蟒屹然不惧! 徐凤年对那探出头颅的金黄天龙十分敬畏,不知为何对雪白大蟒竟是半点不怕,反而有一股发自心底的亲近气息,而那巨蟒见到徐凤年转身后,低下硕大如箩筐的脑袋,蹭了蹭徐凤年额头。 天龙似乎对这大蟒生出怒意,口喷紫气越发浓郁,身形再升高,露出半截,张牙舞爪,对着匡庐山巅一声怒吼,紫气犹如实质,凝结成一根紫柱冲撞而来! 老子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天底下没有让他徐凤年认命求死的道理! 徐凤年刚要拔刀,盘虬山顶的大蟒嗖地抬头,直起身躯,一口咬住龙气紫柱,瞬间便将其咬碎。 恍恍惚惚犹如站在众生之上的中年道士只是冷眼旁观。 天龙吼叫,徐凤年看到天空中再见不到半点繁星,云气翻滚,汹涌如怒涛,在天龙头顶汇聚,层层叠加,越发硬密。 “凤年。” 徐凤年正恐惧于那金黄天龙无可匹敌的威势,耳畔听闻熟悉入骨的嗓音,猛然转头,看到那人,在这生死关头,竟然对天地万物都浑然不觉,只是泪流满面。 有白衣女子,袖袂飘摇。 她曾一剑出剑冢,她曾白衣擂响鱼龙鼓,她曾罚他捧书面壁,她曾穿着徐骁亲手缝制的布鞋,孤身入皇宫! 徐凤年嗓音沙哑,小心喊道:“娘。” 只怕喊大声了,她便随风而逝。 她身躯通透,缓缓飘荡而来,犹如敦煌飞天。 她悬浮空中,似乎想要轻抚儿子的脸颊。 中年道士终于说话,冷哼道:“阴魂不散,有违天道!” 他一挥道袍袖口,将巨大白蟒的头颅砸在地面上。 “吴素,还不速去黄泉!” 再一挥袖,罡风大起,距离徐凤年才几尺距离的白衣女子随风后退。 女子抬头冷笑道:“赵黄巢,那你又为何不入天门?” 徐凤年看见娘亲身体逐渐模糊不清,化作流华散去。他彻底陷入癫狂,双眸赤红,伸手就想要去抓住。 那中年道士终究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玄力通天。 本就违逆天机的她艰难前行,任由魂魄消散,伸出一只幽莹的手,“握住”徐凤年的手。 中年道士浩然道气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抬起手掌,怒道:“天道巍巍,邪魔退散!” 瞬间天雷滚滚。 道人一掌拍下! 道士替天行道,天发杀机。白衣女子由脚及腰,与巨蟒一同缓缓消逝如尘埃。 泪流满面的徐凤年撕心裂肺,喊道:“娘!” 她微笑,面容慈祥道:“凤年,娘照顾不到你了,真舍不得啊……” 徐凤年疯魔一般,只是摇头,那一瞬,二十年人生,在脑海中走马观花,一闪而逝。 直到浮现起李淳罡那一句我有一剑开天门。 徐凤年只觉得浑身炸开,窍穴炸雷,经脉炸雷,血肉炸雷,魂魄炸雷,所有的所有,都炸得一干二净,老子今天便是死又何惧?娘亲死了,你这死道士连娘亲的魂都驱散,老子便杀不得你了?! 他转身面朝金黄天龙与中年道士怒吼道:“去你妈的天道!” “我有一刀,可斩天龙!” 徐凤年手中本无刀,此话一出,巨蟒流萤汇聚,一柄雪白神兵握在徐凤年之手。 “我有一刀,可杀神仙!” 一刀破空。 天地变了颜色。 再无天龙,再无仙人。 徐凤年缓缓睁开眼睛,匡庐山巅分明云淡风轻,也无李淳罡与青鸟等人闻讯赶来,徐凤年低头望去,神符仍在手指间,绣冬、春雷插在地上。 徐凤年摸了摸脸颊,尽是泪水。 原来是做了个梦啊。 徐凤年转头,挤出一个笑脸,望向寂静无声的虚空,喃喃道:“娘,走好。” 再转头,望向星空,徐凤年一字一字说道:“我有一刀,可杀天龙天人!” 徐凤年霍然起身,内视体内气机流转,并无异样,四楼大黄庭只是四楼。刚要去抽出绣冬、春雷回归刀鞘,心神一凝,下意识后仰而去,与地面平行,脚尖踢在春雷刀鞘上,刀鞘撞击刀身,破土折回,一柄不知是否淬毒的匕首堪堪在鼻尖划过。徐凤年左手握住春雷,右掌拍地,身形向后飘出两丈距离,立定后望向剑崖峭壁,看到一个纤细身影轻盈跃出,手中仍旧握有一柄匕首。她呵呵一笑,不急于贴身厮杀,歪着脑袋疑惑道:“喂,你怎知我会从悬崖攀到山顶?” 徐凤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神出鬼没的少女刺客,强忍住心中怒火,平静道:“你能从马腹下钻出,能从水中跳出,能从城门空洞里跳下,为了靖安王赵衡付给你的一千两黄金,你有什么不能的?” 少女哦了一声,再无下文,望向徐凤年左手握刀,一副就知道你是左撇子的表情。 徐凤年突然问道:“你爬上来的时候可曾遇到异象?” 少女摇摇头,“爬山很无聊。” 徐凤年神情复杂,望向天空那一抹鱼肚白,无奈道:“呵呵姑娘,你以双手匕首插入石壁,足足爬了一晚上?” 本该是思春怀春大好韶光的小姑娘以手刀刺杀王明寅后,近期已经在江湖上引发轩然大波,刺杀对象,可是成名二十年的天下第十一高手啊,这消息可比胭脂评某位美人与哪位公子踏春来得震撼人心。江湖中,最猛的春药永远是秘籍、女人和一战成名这三样玩意,追逐者络绎不绝。尤其是后者,要不然东海武帝城能有那么多死活要登上城楼的武林人士?上得去二楼,就足以让人出楼后一生不愁荣华富贵。徐凤年不是没说过给她两三千两黄金只求别他娘的玩猫抓老鼠了,可她从不理睬有啥办法,这次本以为身后有老剑神李淳罡等人护卫,身前又是峭壁天险,就可以换来一夜清静,哪知一面剑崖都挡不住呵呵姑娘,徐凤年就想不通了,真是图那千两黄金的酬劳?还是有不为人知的不共戴天之仇? 她换个方向歪脑袋,问道:“喂,你怎么不喊狗腿子来护驾?” 徐凤年苦涩道:“我要是喊了,没退路的你还不得马上拼命?这不寻思着看能否与呵呵姑娘化干戈为玉帛吗?” 她摇头一本正经道:“不用,你喊好了,大不了我刺死你后,跳下悬崖,富贵由命生死在天。” 徐凤年苦笑道:“没余地?” 少女重重点头。 徐凤年眯眼望向天际,日出蒸霞,他吐出一口气,指了指小姑娘身后,微笑道:“因为光线照射角度的关系,剑崖瀑布马上会变成金黄色,要不咱们先赏个景再搏命?” 她没有作声,始终面对徐凤年,往后缓慢退去,在崖畔站住,眼角余光一瞥,果真看到剑崖悬挂着一条下垂的金色绸缎,景色绚烂迷人。徐凤年天人交战,终于还是放弃转身逃命的念头,走到崖畔,一同欣赏这天地造化。 呵呵姑娘习惯性喂了一声,算是打招呼,问道:“你怎么哭了?” 徐凤年平淡道:“做了个梦,梦到我娘了。信不信由你。” 本以为注定得不到回应,打死都没想到小姑娘嗯了一声,腔调中带着些许莫名其妙的颤抖,她蹲下身,嘴叼着匕首,双手托着腮帮自言自语道:“你娘长得好看吗?” 徐凤年笑了笑。 少女杀手嘴角轻微勾了勾,含糊不清道:“你长得这么好看,你娘肯定更好看。” 她缓缓起身,一条手臂下垂,掉出一柄匕首,笑了笑,怎么看都透着股血腥冷酷。徐凤年如临大敌,心中咒骂,这小姑娘说翻脸就翻脸,果然得找个机会斩草除根才行,否则即便有李淳罡随行,难保不会被她一击得逞,自己脑袋只值一千两黄金,想想就恼火!呵呵姑娘不愧是呵呵姑娘,每次把握杀人的时机都出人意料,行事也一样奇怪难测,这会儿她盯着徐凤年说道:“今天算了,我不杀你,我按照原路返回山下,如何?”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可以!不过你若信得过,我可以许诺不让老剑神等人杀你,呵呵姑娘大可以轻轻松松走着下山。” 她用看白痴一般的眼神看着世子殿下,说道:“不杀我不意味着可以不抓我啊。你当我是靖安王妃那个笨蛋,白长屁股不长脑子。” 徐凤年会心大笑,说实话,要不是非要分出死活的难解死结,他还真想好好跟她谈谈心,想知道到底是谁教出这么个妙人。徐凤年伸出一只手掌,示意不送。小姑娘警惕道:“你先不拔绣冬,离崖百步。事先说好,你若敢反悔,我以后便不按规矩来了。杀你和那抠脚老头不容易,可一个一个直到杀光一百凤字营轻骑,不难。” 徐凤年点点头,眼睁睁看着少女刺客壁虎般双匕插崖,缓缓下降。但也只是看似缓慢,若是身临其境,便知每次刺崖都间隔着两三丈距离。换作徐凤年实在没这胆量挂在峭壁上,山风扫壁,异常刚劲,她身形飘摇而下,连旁观的徐凤年都替她捏把汗。很奇怪,徐凤年半点都没有希冀着她因此坠崖身亡,说来哭笑不得,有她如影随形,才使得如芒在背的世子殿下在武道修行上一刻不敢喘气。 日出东方,整个儿跃出云海,徐凤年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李老头儿慢步踱来观看日出,徐凤年才转身微笑道:“我有些明白老前辈的剑开天门了。” 李淳罡一脸不信,讶异道:“哦?” 徐凤年转身望向云海,眯起那双很能让女子心动的丹凤眸子,笑意醉人道:“一剑递一剑,剑剑叠加,不去管什么剑招剑术,将剑意递加到无穷无尽,立志一剑杀不得人,便不出此剑。赌上一生修为,押注在这一剑上!我若学刀,也应如此,要求那孤注一刀有可杀天龙的气魄!” 李老头不动声色,沉声道:“说得还算在理,可以你目前境界,如此耍刀不是找死?” 徐凤年摇头道:“当然不是现在,等我入金刚境后再说。” 李淳罡傲然冷笑道:“不是老夫瞧不起你小子,只要你一天是世子殿下,就一天练不成这一刀。没了老夫做你的护身符,徐骁就不会给你找其他高手做免死金牌?你有恃无恐,如何真正险中求境界?” 徐凤年平静道:“只要成就金刚境界,回到北凉,我会马上孤身入北莽。” 李淳罡冷哼一声:“还算有点志气,没浪费老夫那两百手青蛇。” 徐凤年一笑置之。 老剑神突然问道:“昨晚你小子静坐后差点走火入魔,咋回事?” 徐凤年轻轻摇头,淡然道:“没事。” 老头裹了裹羊皮裘,撇嘴不再追问。 鱼幼薇和裴南苇也都醒来看景,青鸟跟在她们身后。不得不承认,被呵呵姑娘诋毁成不长脑子的靖安王妃当真当得“闭月羞花”四字美誉,女子漂亮到这个境界,似乎长不长脑子都没关系了。再者世上哪来那么多大智近妖的娇艳女子?世子殿下的二姐徐渭熊算是韬略惊艳,可不就长得平常?以徐凤年的百文钱去评判姿色,生平所见诸多尤物美人中,不说那胭脂斋夺魁的白狐儿脸,裴南苇无疑当属第一,该有九十四五文钱的水准了。她落魄以后是一身市井妇人的木钗窄袖布裙,但难掩丰韵,这段时间若是需要露面,她都被世子殿下要求戴上一顶软胎观音兜风帽,垂有及肩轻纱。家风保守的妇人出行,大多顶着这种帷帽;年轻些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则一般戴透额罗,色彩相对明亮,脸庞能被看清楚七八分,戴与不戴意义不大。 鱼幼薇不需如此谨慎含蓄,穿有样式腴美的织锦大袖,刺绣手工精美,踩着一双富有西域风情的透锦靴。仅论容颜,她自然比公认肌肤胜雪的裴南苇输两三文钱,可挡不住鱼幼薇胸口的一览众山小,只要是嗜好把玩胸口那双剥壳荔枝肉的,没谁能不臣服在她裙下。 这次出北凉,有意无意与鱼幼薇谈及一些庙堂政治,兴许是出生官宦家族打小耳濡目染的缘故,她总能表露出相当不俗的见解。 徐凤年将绣冬、春雷一并归鞘,重新悬在腰间,径直走回凤字营驻扎的营地。 鱼幼薇和裴南苇结伴站在一起,望向绚烂天空,眼神迷离。 而她们脚下,如仙人一剑斩出的峭壁上,一名少女单手握住刀柄,身形摇晃,在风中如一株倔强的缝间小草。 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她痴痴望向朝霞,没有呵呵一笑。 只是在那儿发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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