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救姐弟凤栖梧桐 羞怜恼最是慕容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徐骁你把自己当作屠夫就行,别做其他事情,只要剁人,剁人再剁人,一路剁过去,就能剁出一个太平盛世了。

长安镖局在号称无镖不成州的剑州看来,规模不大不小,但胜在老镖与青镖搭配得当,人数才五六十号,但由于老镖中多数是绿林好汉和退役悍卒,战力不弱。前者过腻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做了镖客,不但武功底子在,老当益壮能打能杀,而且人脉底子也在,出门靠朋友,既然走镖,难免要经过许多当地寨子,扛上镖旗报上曾经厮混江湖的自家名号,说不定当年就一起抢过黄花闺女,因此对方大多能买几分薄面。至于那帮曾经在战场上待过的老镖,单人厮杀兴许不如江湖莽夫的手段干净爽利,但若结阵而战,刀弓马步,更能震慑对手。长安镖局的青镖们,这些年在老镖们手把手调教下比较那前几号的大镖局子弟丝毫不差,欠缺的只是镖号里没上乘秘籍撑场子而已,这是最无奈的事情。镖局大小,说到底还得看局里养了多少个武功拔尖的活镖旗,长安镖局能拿得出手也就总镖头石青峰,以及这趟行镖负责人的武术教头俞汉良,而客卿一名都没有。剑州几家老字号镖局,客卿多则数十人少则十几位,都在江湖上闯荡下亮堂名声。

韩响马是名孤儿,那时候春秋大战接近尾声,襁褓中的韩响马被狠心爹娘丢在雪地里,被途经的俞教头捡到,自小便在长安镖局长大。韩响马打小心眼活络,习武也肯吃苦,被金盆洗手的江洋大盗俞汉良视作亲生儿子。年轻的青镖里以他和总镖头儿子石襄阳各自为首,分别拉拢了两批青镖。镖局有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孩,石襄阳爱慕得要死要活,偏偏那女孩只对油嘴滑舌的韩响马眉目传情,韩响马却对她没啥感觉,越发让石襄阳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其实小时候两人常一起用尿活泥巴,长大后落得这般水火难容的田地,实在让韩响马头疼。长安镖局,取自“长命久安”的意思,立镖三十多年,尚未丢过镖,故而在镖局多如牛毛的剑州总算是站住了脚跟。

按照往常规矩,镖局走镖,都是老镖带青镖,比例以镖货贵重程度而定,但韩响马琢磨着这趟走镖有些古怪,青镖里竟然就他一人,其余都是镖局里经验最丰富的老镖,由俞老爹亲自压阵。出剑州境前,长安镖局的名头还有些管用,但出剑州这一旬多时日,明显就有些棘手了。俞老爹是个老酒鬼,但寻常走镖偶尔歇脚在熟店,关门后会小喝上几盅,权作解馋,但这趟干脆连酒壶都没带。韩响马就骑马佩刀护在镖箱边上,箱子不大,据俞老爹私下透露,当日总镖头接镖时说是一块家传美玉,镖局里有行家专门鉴定,手脚颤抖着说那玉起码能值大半座长安镖行!韩响马瞥了眼镖箱,再转头看了眼帘帷重重的马车,是两个女扮男装的剑州当地小娘,别看她们戴着严实遮面的厚重帷帽,但八九岁就陪着俞老爹去窑子探望姨婶姐姐们的韩响马眼光何等毒辣,光是偶尔她们夜深人静时下车散心的惊鸿几瞥,真相便水落石出。打小在妓院里察言观色混饭吃的韩响马深信这两个小娘绝对是大美人,一次擦肩而过,那叫一个香喷喷。韩响马不用值夜时偶尔躺在床铺翻来覆去,想着这趟走镖能看清楚她们一面就赚了。教头俞汉良背负一张牛角大弓,腰悬一柄环首大刀,策马绕行镖队,见到怔怔傻笑的韩响马,抬脚踹去,骂了一声。韩响马拍拍屁股,觍着脸笑道:“老爹,啥时候把你这弓传给我,我手痒啊。”

俞老爹是个目不识丁的莽夫,义子韩响马这名字还是跟镖局里一位先生讨要来的,破费了好几斤酒。虽说当成亲生儿子养大,自然望子成龙,可怎么个成龙法子,俞汉良一点不懂,反正犯事了就拿鞭子打,觉得这小子出息了就拿出银子让他跟狐朋狗友耍去,喝酒也好,逛窑子也罢,都是大老爷们,装什么读书人。那石家小子就瞧着不顺眼,明明是个习武之人,却成天吟诗作对舞文弄墨,你他娘念诗给聋子听啊,活该柳丫头不喜欢。老一辈家伙,不管年轻时如何心狠手辣,年纪大了,最大的乐趣可不就是比对子孙谁更出息一些?俞老爹就觉得韩响马很不错,再打磨几年就是条汉子,不愁没饭吃讨不到媳妇。俞汉良心情不错,指了指韩响马腰间佩刀,笑骂道:“别不知足,镖里加上总镖头那两把,总共也就六把麒甲刀!”

俞老爹摸摸背后牛角大弓,深情款款,跟抚摸姘头柔滑肌肤似的,见韩响马一副肉麻恶心的抖擞神态,瞪眼说道:“最早也得等老子进了棺材才传给你,这趟镖你要没走好,这弓,老子就带进棺材,传给你个屁!”

韩响马拢了拢缰绳,让两马并行,勾住俞老爹肩膀一脸谄媚道:“老爹,这话见外了吧,咱做牛做马攒钱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没点家当怎么闯荡江湖。你又不是不清楚我膂力在镖局里数一数二,如今连总镖头都不敢跟我比试箭术了,好马配好鞍,老爹,辱没这把宝弓,是要遭天谴的。”

俞老爹白眼道:“去去去,好好盯着前头,咱们这趟走小路,不安生,千万别折了镖局几十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口碑。”

韩响马笑着说了声“得令”,驱马前奔。俞老爹眼神慈祥,实在无法想象当年这家伙是杀人如麻的大盗。他望着儿子的背影,心中俱是欣慰,这小子能获准佩麒甲刀,可不是因为韩响马是自己义子,在镖局里捧饭碗,靠的是实打实的真本事。镖局任何一件武器,都要跟官府详细报备,增添一件折损一件都要记录在案。长安镖局才六把麒甲刀,这种刀仿制式北凉刀,百炼成钢,刀身狭窄,样式轻巧而劈砍锋锐,马战步战都是一等一的趁手好宝贝。镖行里有几名广陵军退下的悍卒,韩响马性子好动,但跟广陵老卒学刀绝对没二话,只要让他握刀,就能屁股生根,能苦练一宿都不喊累。其实这捡来的儿子箭术更好,连军旅悍卒出身的老镖们都说韩响马猿臂善射,是顶好的苗子,奈何相比练刀,韩响马练箭始终不肯用心,这让吐了几大缸口水都没辙的俞老爹来了脾气,偏不肯把牛角弓交给这小王八蛋。

俞汉良押镖出剑州,十分谨慎,一来镖物异常贵重,一旦丢镖,长安镖局亏损巨大不说,十有八九再无法在门户竞争激烈的剑州树旗接活,所以除了他这个武术教头,还有韩响马这个心思缜密武力不差的青镖,其余清一色是老江湖的镖师,足足三十多号人,可谓精英倾巢而出,加上伙计杂役也有将近五十,浩浩荡荡,哪怕不走官道走小路,一般山寨都不敢露头来拦路剪径。走镖求稳和字当头,这没错,但没的商量的话,还得靠硬刀硬枪。

俞老爹想到车里头坐着的两位,皱了皱眉头,心想这趟镖不简单哪,明面上护送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去松州,是走镖里最稀松平常的货镖,可暗地里更像是人镖。车厢两人深居简出,俞老爹大半辈子都在亡命生涯,入了镖局才安稳下来,但这辈子没见过啥大家闺秀,连小家碧玉都没接触几位,可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车里两位,实在不像是一般门户里出来的女子,打着货镖名号出走剑州,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逃祸。长安镖局几位当家的起先聚在一起也做过计较,俞汉良就不太想接镖,可长安镖局近两年生意清淡,被几个大镖局压榨得不轻,加上对方两人出手豪气,押金就有六百两银子,许诺到了松州,再拿出六十两黄金!总镖头一咬牙,接了!

镖队前头的韩响马抬手做了个手势,老镖们立即抽出兵器,如临大敌。

但刀只出鞘一半,这是走镖不成文的规矩,对面既然没有偷袭出手,而是明着来拦路,只要没有真正撕破脸皮,镖局若是刀锋率先全部出鞘,就等于是砸山寨的场子,是一种大不敬行径。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情义礼三字,都不得有丝毫马虎。

小道两旁密林中哗啦啦跳出七八十号人,刀矛鲜亮,岔路上更杀出二十余骑,皆是人强马壮。俞汉良走镖二十年,当然看得出这一伙劫道贼匪不比寻常,多半是那种放小虾逮大鱼的大寨。俞汉良一肚子纳闷,以往没听说这座山上有如此扎手的山大王啊。他去年还来过这里,记得占山的是秦鹞子那伙熟人,姓秦的擅长三皇炮捶和十六路鞭腿,单对单,俞汉良没有半点胜算,但大寇秦鹞子手下喽啰很不济事,属于老弱残兵,因此以往走镖至此,也就是掏点碎银当作“敬太岁钱”,双方面子都过得去,一来二去,俞汉良跟秦鹞子还算混了个半生不熟。按照总镖头石青峰的意思,这趟看能否趁机拉拢秦鹞子做长安镖局的客卿,哪里料到换了山头王旗,来势凶猛。骑匪二十,这可不是普通山贼能有的家底,一匹马昂贵不说,而且有价无市,养马就更不轻松了,这下子棘手了!

俞老爹长呼出一口浊气,握紧腰间环首刀,驱马前行,先让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韩响马干净滚回来,面对那帮精装山寇,抱拳大声道:“剑州长安镖局俞汉良,向诸位好汉借道!”

对方人马毫无动静,俞老爹硬着头皮掏出两袋子碎银,扬声道:“太岁孝敬钱二十两!”

二十骑照旧在小道上纹丝不动。

原本被俞老爹勒令去殿后的韩响马大怒,寻常过路的太岁钱,十两已是一般镖局相当阔绰的出手,这帮兔崽子仗着人多势众给脸不要脸。他掉转马头,就要彻底抽刀,熟谙这小子暴躁脾性的俞老爹生怕误了大事,转头骂道:“响马,不得胡来!”

韩响马只得闷闷收刀,蓦地瞪大眼睛,红着眼喊道:“老爹小心!”

路旁一棵树上跃下一人,黑衣带刀,疾奔前冲,俞汉良才生出寒意,甚至来不及抽刀格挡,就被来者抽刀一抹,连人带马给当头劈成两半。

众人皆是肝胆欲裂。

这一刀只瞧见了刀锋暴起的半圆形流华,这种冷冽无言的杀人手法,实在恐怖。

小道上,鲜血淋漓,人与马的尸体都断作两截。

与俞老爹相依为命二十多年的韩响马已是怒极,丧失理智,夹了夹马腹,抽出麒甲刀策马疾驰。

站在小道上的青年刀客手腕轻轻一转,刀锋上鲜血在地面上溅出一条猩红血线,侧锋直指借马势壮刀势而来的韩响马,不退反进,迎面狂奔。

敌对双方瞬间擦身而过,韩响马落刀后惊觉根本没有砍中那挨千刀的仇家,下一刻他便坠下马背,滚落在道路上,原来马匹四蹄已经被那名刀客齐齐削去,再低头看自己,双腿膝盖以下早已离身,只是刀锋太锐,直到现在,韩响马才察觉到那刺骨的疼痛,坚韧如他也哀号起来,十指下意识地在道路上弯曲成钩,刺入泥地,指甲翻起都不自知。自打记事起便有着一个江湖梦的韩响马,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俞老爹,缓缓爬去,这时这名年轻镖师脑海中再无什么逍遥江湖扬名武林的念想了,只想着见到老爹一面。

行凶的刀客连看都不看一眼无名小卒韩响马,面对仓促结阵的镖局众人,闲庭信步般前行。他轻松挑落几枚激射而来的羽箭,锋芒清亮如雪,刀势大气磅礴,在阵式最前面的广陵老卒根本抵挡不住,面容生硬的青年刀客每次都只是干脆利落的一刀,就如砍瓜切菜般将这些长安镖局的老镖斩死在血泊中,除去韩响马没有当场毙命,接下来与他照面的,无一例外都是瞬间被杀,才小半炷香工夫,车队便被杀得七零八落。老镖拼死护着马车,伙计杂役没这胆识四散逃去,刀客也不追撵,自然有那二十彪悍骑匪驱马追杀,手起刀落,轻而易举就在后背上拉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致命伤口。体魄魁梧的青年抽出那捅在最后一名老镖心口的刀尖,刀身在缓缓倒地的尸体上擦了擦,拭去血痕,再用刀尖挑起车帘子,冷淡道:“被轩辕老祖宗看中,逃得到哪里去。”

帘子掀起,一柄匕首刺出。

青年刀客两根手指夹住匕首,随意扭断,丢在路上,再伸手捏住她的纤细雪白脖子,先将她拖出车厢,再悬在空中,她的帷帽已经掉落,露出一张清冷绝世的容颜。但冷血刀客对她相貌并不留恋,只是略微低了低视线,看到她离地颇高的双脚脚尖剧烈颤抖,双手徒劳地拍打他那只粗壮手臂,脸色由红转紫。待在车厢里的另外一人钻出来,看到这一幕,摘下帷帽,脸庞与命悬一线的女子一模一样,她嗓音冷清道:“放了我姐姐!”

他眼角余光瞥去,觉得有趣,竟然有不怕死的?

她突然抽出一柄藏在袖中的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刺入吹弹可破的肌肤,割出一道血槽,冷冷道:“我死了,看你如何去跟轩辕老变态交差!”

杀人如麻的青年皱了皱眉头,今天这档子秘事在他看来谈不上什么,既然上了徽山牯牛大岗拜师学艺,受人恩惠当然要给人卖命。轩辕老家主无女不欢的癖好,尤其喜好豢养娈童和虐杀幼女,在剑州早已路人皆知。老家伙精通房中术的密宗欢喜法门,采阴补阳已经几十年,内力堪称通玄,更是刀法宗师。青年刀客半个多月前领命拦截一对被轩辕老祖相中的仙品鼎炉,剑州镖局被他掀了个底朝天,这才连路赶来,耽误了六叠瀑练刀,这让嗜武成痴的他心情很糟糕。面对车上女子威胁,一手提着脖子一手握刀的他拿刀尖抵在猎物心口,冰冷道:“自尽?不拦着,只不过我敢保证你姐姐肯定会死在你前头,一刀刺入,只要找准心窍,搅烂心脏后,我就能让你姐姐半死不活,生不如死,比你一抹脖子要不幸百倍。”

她雪白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渗出血丝,眼眸中的怨毒显而易见,缓缓道:“你是谁?”

青年刀客无所谓道:“记住了,袁庭山。想要报仇,就老老实实跟我回徽山,把轩辕老祖宗伺候舒服了,多吹几年枕头风,才有希望给我找点麻烦。”

她果真丢掉匕首,嫣然一笑道:“你等着便是。”

自称袁庭山的刀客随手将做姐姐的女子丢在地上,二十骑已经将镖局里的杂鱼砍杀殆尽,一个不剩,刀客朝后边那些货真价实的劫匪扭了扭脖子,刀锋上尚在滴血的骑士个个嘴角狞笑,拍马前冲。

她眼神冷漠地望着抱住刀客大腿求饶的姐姐,无动于衷。

青年刀客安静地等着骑兵收工,见人头收割得差不多,低头望去,“听说你们雌雄难辨,我很好奇你们中谁是男的。”

说话间,道路尽头出现一位佩双刀的白马锦袍。

在剑州地势上,江东牯牛大岗与江西龙虎斩魔台雄峰对峙,格局形势上,也差不多,双方秉着远亲不如近邻的原则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如同两位相敬如宾的老妪。轩辕家族的老祖宗虽说道德堪忧,为剑州士林所不齿,但武德不低,广结天下英雄好汉,一些被官府上榜绞杀的汉子只要上得了徽山,都可托庇于这个当今武林屈指可数的豪族,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持家族半百年的轩辕老家主对登山求学的武道后辈也乐意大力栽培,曾替许多如今名动江湖的高手指点迷津过。袁庭山报仇雪恨后,作为被官府重金悬赏缉拿的亡命之徒,甚至上了赵勾名单,若非轩辕老家主愿意让其上山,他在山脚就要被赵勾拿去传首江湖了。

对生性凉薄的袁庭山来说,这份救命恩惠且不去说,他若想在刀法上有所建树,打破瓶颈,就得心甘情愿给轩辕家族做一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勾当。

当牯牛大岗一名管事在六叠瀑布下找到袁庭山,这名刀客正在以后背硬抗那条百丈高崖跌落的水柱,以此锤炼筋骨。徽山瀑布六叠,以这一叠下坠最急,号称龙吐水,轩辕家族近三十年已经没有年轻后辈能够如此极端地锻炼体魄。袁庭山听说大概后,就领着二十轻骑下山办事,拦截两个从小门小户里出逃的妙龄玩物,实在提不起大精神,但既然寄人篱下,拿人好处了总得替人消灾。

袁庭山只要答应去做,就务必做到最好。他查清镖局路线后,先将那擅长炮捶鞭腿的秦鹞子砍断双腿,拢起一伙不成气候的草寇,倒不是说要借力,只不过总要给官府摆出劫匪与镖局同归于尽的障眼法。听说那对尤物在剑州极负盛名,早前才十二三岁时就早已艳名远播,轩辕老祖青眼相中,视作床帷玩乐的禁脔,早已在江东半公开,就等着何时出手“请”上山享福去了,不承想那对被誉作“一人已倾城一人更倾国”的小璧人竟然跑了。

在很多事情上都后知后觉的袁庭山瞥了眼脸蛋身材几乎完全相同的两人,拿刀尖指着站在车上的那位,哈哈笑道:“你这皮囊可比娘们儿还好,难怪轩辕老祖对你更上心些,就是不知道你这细皮嫩肉的,跟姐姐一起能被玩弄几天。记住了,我叫袁庭山,在我刀法大成之前,怎么都别死,要不然就不好玩了。”

袁庭山已经看到那名气质不俗的不速之客,高坐于骏马上,遥遥相望。

袁庭山嘴角勾起,杀意涌现。他出身贫贱,习武后从不掩饰对豪门公孙的憎恶,初入剑州,就在江上杀鸡般宰了一整船的膏粱子弟。袁庭山朝轩辕倾注心血培养出来的悍勇轻骑做了个斩头手势,刀背轻轻敲打肩膀,走向那名仍在地上爬行的青镖,不忘转头笑道:“好心提个醒,我在徽山上听说轩辕老祖癖好古怪,到时候老家伙让你与你姐姐欢好,你该如何做?”

脖子上乌紫痕迹触目惊心的姐姐瘫软在地,听到这句话,娇躯颤抖,脸色苍白。

站在车上的那位嘴角血丝更浓。

袁庭山做了个充满暗示性的挺腰动作,大笑着走向那名苟延残喘的年轻镖师,留下一对雌雄难辨神情迥异的姐弟。坐在地上的姐姐恐惧地抬头,望向那个从小就极有主见的弟弟,后者恰好居高临下冷冷望来,她打了个冷自骨髓的寒战。袁庭山根本不在乎被那对姐弟记恨,以他们的姿色,如果真的能够对轩辕老祖曲意逢迎婉转承欢,在牯牛大岗得宠几年想必不难,只不过到那时候,轩辕青锋都已是他的女人,一对连命运都掌控不住的软弱宠物能掀起什么风波?

失去双足的韩响马还在血泊中艰难爬行,只是凭着一股执念苟活。

袁庭山站在韩响马与老镖尸体之间,将刀插入地面,弯下腰笑眯眯道:“再努力一点,就快看到你老爹的脑袋了。”

当扭动残躯木然前行的韩响马头颅到达刀锋下,袁庭山冷笑着在道路上缓慢划出一道沟壑,顺便将这颗头颅轻轻割下,拔起刀后拿脚尖一踢,脑袋溅着血液滚到老镖尸体附近。

“江湖儿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袁庭山喃喃道:“我是好人哪。”

这一幕让姐弟两人看得作呕,尤其是姐姐已经胆寒,当场昏厥过去。

身体笔直站在车上的那位,喊了一声“慕容梧竹”后,见没有回应,他面无表情地提起袖口抹去血迹。这些年在剑州江东无数诗篇赞誉姿容风采的“她”,眼神木然。慕容家族在剑州是末等士族,远比不上那些龙盘虎踞的豪阀世族,相传慕容姐弟出生时有术士路过,留下歌谣“一雌复一雄,雌倾城,雄倾国,双双飞入梧桐宫”。世人皆知梧桐宫是太安城宫殿,随着慕容姐弟逐渐长成,剑州士子交口称赞,姐姐已是奇质美人,弟弟慕容桐皇更是美若莲花,都说自他诞生后,府中莲花池便不曾绽放过,每年满池青莲只长至花苞,故而慕容桐皇又被誉作莲花郎,加上那传唱多年的歌谣,慕容家族无形中对此双姐弟抱有极大期望。曾有族人色欲熏心,对年仅十岁的姐弟试图猥亵,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得逞,还瞎了一眼,被逐出家门。可惜姐弟十三岁时,一次前往龙虎山烧香,在徽山山脚被轩辕老祖宗一见之下惊为天人,钦定为禁脔。慕容家族面对在剑州只手遮天的庞然大物,毫无抗拒之力,不知是不是狗急跳墙,熬到了三年期限的尾巴上,闹出姐弟俩离家出走的闹剧。轩辕老祖宗倒也没对做出小动作的慕容家如何为难,只不过蒙在鼓里的长安镖局就遭殃了。

道路尽头,得到空中青白鸾消息,只是闻讯赶来凑个热闹的世子殿下瞪大眼睛,看到二十骑朝着自己冲杀过来,一时间没弄明白。难道是贺州这边军旅甲士?可不像啊,真要动手的话,二十余骑是不是太寒碜了点?不知道本世子屁股后头跟着一百凤字营吗?因为有青白鸾示警在先,这次急行,就没让一百轻骑拉开距离,锦衣华服的世子殿下本来临近龙虎山,心情就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看到那刀客割头颅踢脑袋的残酷动作后就越发火冒三丈,他一抬手,以大戟宁峨眉为首,一百轻骑分作两纵,铁蹄踏地,轰鸣刺耳。

那二十骑也不傻,呆若木鸡后立马转身狂奔!他娘的,又不是瞎子,谁看不到那帮横空出世的骑兵不仅人手一把制式刀,更背负有一副劲弩。弓箭还好,朝廷不禁民间私藏,但弩这玩意,可绝对是若非军队不可配置,一经发现私藏,轻则充军发配三千里,重则以叛逆罪论处,是要掉脑袋的!更要命的是贺州、剑州、湖州三地境内有资格持有军方强弩的,只有广陵王麾下苍鹰营和游隼营,轩辕家族可以不把那些个郡府放在眼里,却也不敢与藩王精锐叫嚣抗衡。

骄横跋扈如袁庭山,也不禁下意识皱了皱两道剑眉。

广陵王的人马?那高高在上惹人讨厌的公子哥是将门子弟?

若还是以前单枪匹马的日子,他早就拔刀冲去,事后逃命归逃命,当下怎么都要把那锦衣公子哥劈落马下。

袁庭山摆摆手,示意二十骑去姐弟俩所在的马车,他独自站在原地,死死盯住那个被两批骁骑夹在中间的纨绔。

狭路相逢!

只见纨绔双手按刀,以刀鞘拍马,潇洒前行,离袁庭山还有五十步时,冷淡问道:“你们是广陵王赵毅那边的人?”

广陵王赵毅,六大宗室藩王中权柄仅次于燕刺王,为人十分有趣,杀人如麻,挥金如土,尤其是好色如命。春秋大战落幕后,就数这位藩王占有亡国皇后公主嫔妃最多,母女同床,姐妹同被,甚至三代同眠都有,花样百出。正所谓一龙生九子,靖安王赵衡等皇兄皇弟相貌都算当世美男子,赵毅却相貌丑陋,体态臃肿黝黑,与北凉褚禄山号称南北两肥,都是凶名震天下的豺狼。但广陵王虽说人品低劣,领兵却极有心得成就,与王朝“首藩”燕刺王相比,只是差了数量而已,单个武卒甲士的技击并不逊色,赵毅所辖是春秋昔日第一强国西楚的故土,能够在二十年间弹压得楚人抬不起头,绞杀士子无数,可见这位藩王的铁血手腕。

这下轮到袁庭山纳闷了,但随即这名无法无天惯了的刀客开始冷笑起来,显得十分狰狞。

徐凤年问道:“这是在剿匪?”

袁庭山笑着反问道:“那你是不是寇匪?”

徐凤年被这名出手残酷的刀客逗乐,阴恻恻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马上就知!”

袁庭山无视那当先轻骑二十柄劲弩所指,身形暴起,拖刀奔走。

二十根箭矢激射而出,袁庭山辗转腾挪如灵猿,五十步距离,一瞬就清晰可见那倨傲公子哥的脸孔,小白脸一个,这种富贵人家的脑袋割下来才解气!但为了前程,先忍一时,头颅且让你再留一会儿,等老子刀法超越轩辕老祖宗,到时候徽山在手,轩辕青锋沦为胯下玩物,到时候再慢慢收拾也不迟。但暂时留你一条小命不假,并不意味着就让你继续高坐马背颐指气使,能在老子这柄刀面前装大爷的家伙,还没从娘胎里滚出来!

可袁庭山躲过了一拨羽箭,才腾空跃起,想将那名将门子弟重伤,一匹黑马就从旁刺出,武将手持一杆卜字大戟,直插袁庭山胸口,若被刺中,十成十就要被透心凉。

袁庭山千斤坠下身形,落地后再重新跃起,手中名刀刚好斩向马头。

沉重大戟当空一抡,恰恰针锋相对,横扫向刀锋。

袁庭山眯眼,手中刀不再退缩,砍中卜字戟身,大戟向后一荡,袁庭山看似倾注全力后被迫后退,但双脚在地面上倒滑而去,单手撑地,脚下才扬起些许尘土,身形再冲,速度几乎是方才一倍,分明是示敌以弱在先,一旦探知深浅便突兀杀人在后。身披重甲的宁峨眉怒喝一声,一杆坚硬大戟在他手中隐约震出层层叠叠的微妙弧度,嗡嗡作响。袁庭山快,他的大戟一样不慢,卜字戟尖向这名青年刀客的腰部钩去,一旦钩中,定要这个刺客腰斩!

袁庭山笑着咦了一声,空闲的左手猛地按在刀背上,与大戟再度接触,这次不再硬拼气力,而是手掌发力,带动右手刀,整个人以卜字铁戟为中心,在空中灵巧画出一个半圆,再度与那马背上岿然不动的无知公子哥欺身接近!

袁庭山是市井巷弄里杀出血路来的狠辣匹夫,敢拼命,同时却也惜命,既擅长死缠烂打,又熟知如何占得最大便宜。大概是知道那名使戟将军的武力,他绕过铁戟后,不是趁势直接出刀,如此一来就要将整个后背留给那重甲将领,老子的命比天王老子还金贵,以命换命太不划算,所以他非但没有立即出刀,反而弓腰侧到马腹下,这才提刀。这一刀向上撩起,他算准了位置,要让那纨绔断了子孙根!大戟出人意料没有尾随袭来,但大戟没到,一杆猩红铁枪却角度刁钻地阴毒刺来,袁庭山要是不收手,太阳穴就要被枪头扎出个窟窿。他身体一扭,左手这次是贴上刀身,刀身侧面抵住那枪尖,刀片弯出一个弧度,继而借这一枪之力骤然如羽箭般后射,从纨绔的白马腹下退出,再滑出宁峨眉黑马马腹,脚尖一点,拔起身形,撞在路旁一名轻骑的马身上,将其撞倒后,成功没入密林,袁庭山大笑道:“后会有期!”

先前在白马马腹下,他清晰看到那一杆红枪,以及那一双青色绣鞋。

挥出这霸气一枪的,还是个娘们儿不成?

从头到尾,徐凤年都没有任何动静,看到袁庭山逃入密林,他眯眼道:“杨青风,你与舒羞跟上这家伙。宁将军,带上十骑下马追踪,天黑之前如果没追上就算了。”

道路那头的二十骑看得有些呆滞。袁庭山在山上练刀谁都知道,这小子的刀术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不是一般的狠辣刚猛,虽说在那边轻骑人堆一进一出很了不起,但那将门子弟能够毫发无损,便更能说明状况了,能如此轻松化解袁庭山杀机的家伙,家底可不薄啊。何况除了真正出手的大戟将军和青衣女子,其余几位都在旁观,接下来跃入密林追杀袁庭山的几个扈从,似乎也不简单。咋办?废话,为首骑士顾不得袁庭山安危生死,拨转马头,直接就撤了。路过马车时,他弯腰将傻傻坐在地上的慕容梧竹抱到马背上,另外一名骑士有样学样要去掳走站在马车上的慕容桐皇,孰料这位愧煞莲花的俊美“女子”伸手就刺,没防备的骑士一阵吃痛,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继续前冲。慕容桐皇不等下一位骑士出手,迅速退入车厢缩在角落。

徐凤年转头对跃跃欲试的袁猛笑着吩咐道:“袁校尉,带人追上去。留不留活口你看着办。”

两队轻骑衔尾一追一逃,小道上十分喧嚣热闹。

徐凤年来到马车附近,拿刀鞘挑起帘子,看到一张虽稍显稚嫩但冷艳动人的容颜,以及一双阴冷仇视的秋水眸子。

徐凤年才刚刚张嘴微笑道:“这位姑娘……”那位虎口脱险的“姑娘”便怒目相向,忘恩负义地骂道:“你才是姑娘!”

徐凤年只是略微失神,所幸有白狐儿脸珠玉在前,很快就醒悟过来,但还是有些匪夷所思,七十文上下姿色的女子不好找但也不难找,可眼前这位怎么都有九十文,还他娘是个爷们?这不暴殄天物了,世子殿下可不是李翰林那个有龙阳断袖癖好的,可以男女通吃。

徐凤年对雏妓都没兴趣,更别提那毛骨悚然的娈童了。江南道名士倒是不乏其人,广陵一带更有专门调教两者的行家高人,幼时几两十几两银子廉价买入,到了十二三岁以十金乃至百金天价卖出,供士大夫和达官显贵狎玩,这在江南士子集团里蔚然成风,视作高妙雅事,文人之间比诗词歌赋比金石玉器已经比腻歪了,好不容易迎来海晏清平的盛世,于是开始比拼家中歌姬美婢。徐凤年仔细瞅了瞅这名“姑娘”,果然胸脯一马平川,不似女子。

慕容桐皇显然对徐凤年这种眼神习以为常,嘴角泛冷,阴差阳错以虎驱狼吗?世间乌鸦一般黑,眼前这位,也不是个好东西!

徐凤年久经花丛,拿捏人心恰到好处,笑道:“对,我的确不是好东西。”

被看破心事的慕容桐皇脸色冷得越发生硬刻板,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徐凤年不以为意,好奇问道:“看情形你和那帮骑兵不是一伙的,怎么回事?这是地方豪绅强抢民女?”

慕容桐皇咬着嘴唇,对这位外乡口音的家伙不加理睬。

徐凤年转头望向小道上追杀而去的轻骑。以凤字营的马术和马匹的脚力,九十对二十,双方人数悬殊,根本不用担心战果。袁猛要是吃不掉,就可以提头来见了。至于那名杀伐果决的青年刀客,杨青风精通追踪术,舒羞武学驳杂,再加上大戟宁峨眉和十名白马义从,连魏爷爷都说要舒展一下筋骨,参与围捕,那位刀客再生猛,都是九死一生的境地。徐凤年不担心这是有人调虎离山。芦苇荡一役后,头顶那头青白鸾方圆十里内有风吹草动就会鸣叫警戒,这还不止,徐凤年从凤字营精心挑选出五名腿脚伶俐的矫健士卒司职游哨斥候,确保能够第一时间把握战机主动。

徐凤年不急不躁问道:“被抓走的那个是谁?我当时没看清楚,你要是再跟我练闭口禅,等会儿我手下把人带回来,就不管生死了。”

慕容桐皇好似被抓到致命软肋,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姐姐。”

徐凤年追问道:“那抓你们的是什么人?”

慕容桐皇咬牙,神经质般微笑着,一脸阴冷道:“江西龙虎江东轩辕听过吗?”

徐凤年装疯卖傻道:“龙虎山那帮牛鼻子老道要抓你们上山?做道侣修习房中术?”

慕容桐皇狠狠撇过头,懒得跟这个脑袋被门板夹到的家伙废话。

徐凤年微笑道:“江东轩辕,正好正好,你可知道这家族里有个叫轩辕青锋的娘们儿?”

慕容桐皇脑中念头百转,语气平淡道:“轩辕青锋,在剑州可比郡主还要威风八面,怎么,你慕名而来?”

始终拿刀鞘挑起车帘的徐凤年一手捧腹哈哈大笑道:“慕名而来?没错没错,我得爱慕这娘们儿爱慕地得相思病了,这说法挺好,温华那家伙听到后一定会满地打滚。要知道当时被这娘们儿追着打,温华还调戏她腋毛没刮干净来着。”

慕容桐皇怔怔看着这个家伙,敢情是脑袋真有毛病?

徐凤年收回绣冬,缓缓放下帘子,一肚子坏水开始荡漾起来。

竟然是轩辕家族的私兵,简直是要睡觉就递个枕头过来嘛!擅杀镖局几十人,这个罪名捅出去,不怕两州刺史睁眼瞎?这会儿正值州郡制变更路道制,原先朝廷里那三十多个刺史个个都削尖了脑袋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段时间估计张首辅的府邸门槛都被踏烂了,递过去的名刺没有十箩筐也得有八九个,因为无论是经略使还是节度使,都可谓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仅就辖区疆域而言,几乎无异于春秋时期的一国君王。虽说贺州、剑州这边刺史头顶有藩王赵毅压着,无望节度使,但经略使的宝座还是可以搏一搏的。这个节骨眼上,徐凤年把马蜂窝一捅,不信两个刺史不服软,徐骁的厉害在于是没办法让这两位重臣当上经略使,但绝对有能力让他们当不上!徐凤年看到手持刹那枪的青鸟,总觉得不协调,无奈道:“累不累?”

青鸟很认真地摇摇头。

九十凤字营轻骑迅捷追击,马蹄震地,强弩激射,一旦有人落马,就弯腰补上一刀,或者后边弩手再精准补射一箭,将其钉死在地面上。

幸好这里并非官道,否则老百姓见到这种血腥场面能吓得魂飞魄散。

对阵弓马娴熟的骑兵,一旦溃败,就会沦为一场毫无生机的游猎,白马义从本就选自北凉铁骑中的善战锐士,骑术都能与北莽草原上的那些游牧骑兵一较高下。北凉军虽说这些年称不得横扫大漠,但两国边境上的边城巨镇犬牙交错,每年都有中小规模的激烈交锋,尤其是在大柱国徐骁的刻意安排下,以及北莽那边的默契配合下,两边斥候习惯性以百人到一百二十人之间编为一尉,捉对厮杀,一旦触及,就必定是猎杀与反猎杀的残忍战役。北凉骑兵的卓绝马术就是这么硬生生磨砺出来的,燕刺、广陵两大藩王的甲士当年也算豺狼悍卒,为何这十多年间越发无法与北凉抗衡,争夺天下第一雄的头衔?正是因为北凉有北莽这块磨刀石,磨刀石上可都是流淌着双方鲜血,不等干涸,就会有新鲜血液溅上。

二十骑不经杀,很快就只剩下那名马背上驮着个女子的骑兵了。

袁猛与那厮齐头并进,手中北凉刀不急于出刀,咧嘴一笑,“兄弟,你要是转头,乖乖去见我们家公子,把这美人双手奉上,咱就饶你一命,再跑下去,可就要把你射成刺猬了。”

那名出自轩辕家族的骑士哪敢相信,恨不得坐骑多出四条腿狂奔,往死里甩着马鞭。

袁猛冷笑道:“急着投胎是吧?”

刀光一闪,骑士头颅飞起,无头尸体摇摇晃晃,最终坠落在道路上。袁猛从马背上跃起,跳到无人驱策的马匹上,一勒马缰,骏马抬起马蹄,终于停下,袁猛大笑道:“回了!”

途经那些敌对骑兵散落在路上的尸体,袁猛阴狠道:“再给老子补上一箭,记得射脑袋,哪个兔崽子他娘的敢射偏了,就滚下马去捡箭!”

骁勇到可怕的轻骑们传来哄堂大笑,原来是一名炫技的白马义从试图去射一名尸体的眼珠子,结果擦脸而过,落在了地上,袁猛转头笑骂道:“王东林,给老子滚下去,一根一根捡回来,少一根就让你屁股开花!”

叫王东林的精悍轻骑骂骂咧咧翻身下马,拿北凉刀把那个害他丢脸的尸体砍成一摊烂泥,接着还是乖乖地去一具一具尸体上拔出羽箭,不忘扯嗓子喊道:“谁敢跟世子殿下说这个,老子就跟他没完!”

袁猛笑声遥遥传来,“毛都没长齐的雏儿,还老子老子的。世子殿下说了,到了剑州,就给兄弟们每个都找两个花魁开荤去!”

正从尸体上拔箭的王东林腾出手抹了抹嘴角口水,结果一脸血腥。

徐凤年闲来无事,亲自驾驶慕容桐皇所乘坐的马车,三架马车缓缓前行。当下三名马夫,分别是世子殿下,枪仙王绣之女,老剑神李淳罡,这支马队,实在是令人发指!

与袁猛碰面后,这名武将动作尽量柔缓地将慕容梧竹交给世子殿下,挠挠头咧嘴笑道:“都杀光了,没留活口。”

慕容梧竹见到袁庭山割人头颅的手法后原本已经昏厥,称得上不幸中的万幸,可惜被轩辕家族骑士捡到马背后一阵剧烈颠簸,惊醒过来,那一个杨柳小蛮腰差点活生生折断,疼得满脸冷汗,被陌生公子哥温暖双手捧着接回马车后,只知道前途未卜,迷迷糊糊,不敢抬头。

慕容桐皇不去看姐姐,主动掀起帘子,望着那个宽阔背影,冷冷问道:“去剑州?”

徐凤年没有转身,点头道:“去龙虎山,顺道见识见识江东轩辕。”

慕容桐皇问道:“你到底是谁,明知道这些骑士是轩辕家族的傀儡,你还敢杀?”

徐凤年微笑道:“我啊,姓夫,夫子的夫,名君,君子的君。”

慕容桐皇冷笑着松开帘子,眼不见为净。

慕容梧竹躲在车厢内,强忍着疼痛,怯生生道:“谢公子救命之恩。”

幸亏徐凤年耳朵尖才听得到,他笑道:“按照江湖规矩,小姐你得以身相许才行。”

慕容梧竹错愕后,两颊通红。

慕容桐皇看在眼中,眉头紧皱,姐姐看到他这个表情,马上噤若寒蝉,脸色雪白。

徐凤年哪壶不开提哪壶,唠叨问道:“轩辕家族抓你们作甚?你们姐弟手无寸铁的,总不至于跟这么个武林中能排前三甲的世家结仇吧?还是说哪位轩辕公子贪图你们美色?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慕容桐皇默不作声,嘴唇紧紧抿起,阴冷而坚毅,与娇柔软弱的姐姐形成鲜明对比。

以世子殿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仍然想不到会是轩辕家的老祖宗看上了这对玉璧。慕容梧竹都能做老家伙的曾孙女了,老牛啃嫩草啃到了极点。徐凤年招招手,对袁猛说道:“领五十骑去贺州刺史府,把这里的情况说上一声,如果老家伙跟你打马虎眼,你就直接把褚禄山搬出来,再不行的话,他妈的,就只好我亲自出马了。”

袁猛领命而去。

慕容桐皇脸色终于变作跟姐姐一般无二的毫无血色,颤声道:“你是北凉褚禄山的手下?”

徐凤年都有些嫉妒这死胖子声名远播大江南北了,没好气道:“放心,褚禄山不会动你们。”

确实,按照禄球儿的脾性,哪怕是世子殿下的一条狗,这个胖子都能当亲生爹娘供奉起来。

只不过不知内幕的慕容桐皇能放得下心?落在褚禄山手中与那轩辕老变态手中,不都是一样悲凉凄惨吗?他将匕首交给姐姐,冷声道:“没了匕首,知道你没勇气咬舌自尽,这是最后一把,藏好了!”

慕容梧竹颤抖着接过匕首,低下头不敢正视慕容桐皇。

车队驶入贺州边境的知章城,其实世子殿下这边路引官牒一应俱全,只不过出示与否就看心情了。徐凤年仰头看着城头,这座城池在春秋硝烟中不幸被徐骁屠城过,十户不余一户,只比襄樊略好。徐凤年漠然驶入城门,虽说身后只有三十多轻骑护卫,但城门校卫已经没那个胆量去当难缠小鬼,跟谁过不去都行,就是不能跟军旅悍卒过不去,碰上有背景后台的兵痞,不被狠狠剥下一层皮才叫怪事。徐凤年之所以对这座知章城记忆深刻,惨绝人寰的屠城还是其次,最主要是这里出了一位徐骁年轻时最佩服的读书人。

此人姓荀名平,很简单的名字,甚至不见于任何正史。没有任何诗赋传世,没有任何风流韵事供人茶余饭后资谈。但徐凤年却知道当年这名把老首辅论辩得嘴唇发青的年轻士子,是太安城里最有远见的读书人。在那里,头回入京的徐骁,还不是国师的杨太岁,与学贯儒法、辩才非凡的国子监学士荀平相逢,荀平尚未及冠,却接连给先帝上书《兵事疏》《取士疏》《术数疏》等足足二十一疏,可惜全部石沉大海,当时只是最不出彩皇子的当今天子,三顾国子监,引为智囊,最终被清流攻讦,退居老家知章城。春秋乱世中,荀平替现在的皇帝陛下背了个天大黑锅,被腰斩于城内闹市口,当时还是西楚治下的城内百姓,分取荀平血肉归家烹食。

那一年,他年仅二十四岁。

当年的二十一疏,现在已经悉数成为治国纲领。

徐骁常念叨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对他说过的一句话:“读书人只会锦上添花,武夫才能给老百姓雪中送炭。春秋九国,就是一块大砧板。

徐骁你把自己当作屠夫就行,别做其他事情,只要剁人剁人再剁人,一路剁过去,就能剁出一个太平盛世了。”

徐骁就是这么干的,于是成了王朝内唯一的异姓王。

而荀平却没有机会去锦上添花。

徐凤年进城后挑了家大客栈。按王朝军规,身后轻骑要去官府递交军牒,然后由知章城安排军营驻扎,世子殿下岂会当真。下车时慕容梧竹、慕容桐皇姐弟俩已经戴上厚实的帷帽,遮住脸孔。慕容梧竹看到抱着武媚娘的鱼幼薇后愣了一愣,显然没料想到马队中还有如此美艳的女子。经过那场惊心动魄的劫杀与反劫杀后,她的精气神低落到谷底,低头紧紧跟在徐凤年身后,踏上台阶,冷不丁撞到世子殿下的后背,她心中骇然,生怕惹恼了这位言笑温柔却手段血腥的外地将种。

但徐凤年只是抬头打量悬挂在客栈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灯笼上悬有一副联子:未晚先投二十八,鸡鸣早看三十三。剑、贺两州的客栈旅舍大概十有五六都挂这么个对联,以前游历中也琢磨不出味道,问老黄、温华那更是问道于盲。他招手把鱼幼薇喊来一问,才知道是缺字联,上联缺“宿”字,下联少“天”字。道教有二十八星宿三十三天的说法,搁在住宿上,很是谐趣应景,足见龙虎山这座道教祖庭对山下世俗的渗透。

客栈老板见到公子哥带着美眷不说,还有一大帮虎狼甲士,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顾不上腰杆有毛病不容易下弯,见到这名锦衣玉带的俊逸世家子后,腰弯下去就没直起过,殷勤推荐店里的招牌酒肉。

拿到房牌后,饥肠辘辘的徐凤年让客栈老板在独栋小院里摆下桌子,一名半老徐娘的女子亲自端来一壶酒,徐凤年狼吞虎咽时只瞥见勒紧到纤细至极的腰肢,因此她的丰硕臀部显得格外弧度惊人,视线再往上移动,胸部也算壮观,客栈老板长相贼眉鼠眼,不讨喜,这位身份约莫是老板娘的妇人倒是出落得丰腴诱人,看来客栈是铁了心要把这帮外乡豪客军爷给伺候舒坦了。

妇人看到这一桌子客人自备碗筷,银筷镶玉,翡翠酒杯,有青衣婢女试毒,当下更加心惊。

徐凤年啃了一块糕点,抬头笑问道:“这糕点不错,叫什么?”

妇人将酒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弓腰敛袖,侧身施礼,丰满胸脯便是一颤一荡,带着独有嗓音妩媚道:“回禀公子,是奴家店里的特产灯芯糕。”

徐凤年听到那悦耳的腔调,咦了一声,讶异道:“夫人是吴州人氏?这口音可是地道的吴杭湖小片,好听好听。相比毗陵溪小片要软一些,也要更糯一点。”

妇人一手捂嘴,一手捧胸娇笑道:“公子好耳力,便是一些吴州人,都分不清吴杭湖与毗陵溪口音哩。”

徐凤年招手,眯眼笑道:“夫人不介意的话就坐下聊,站着怕夫人累着了。”

眼观四面的伶俐妇人瞅见英俊公子哥说这话时,眼光就在她胸口上悄悄抹过,她心中窃喜,也不故作腼腆羞赧,大大方方坐下。她深知自己已不是那妙龄青葱,若是故作少女娇憨,只会惹人厌烦,还不如直截了当些,仗着身子丰腴成熟,更能撩拨男子。不过她入院子后没敢仔细打量,只一门心思注意眼前皮囊好到生平仅见的男子身上。她坐下后略微环视,才猛地自惭形秽起来,那抱白猫的大袖女子,可真是水灵,三名帷帽遮面的女子虽见不得容颜,但脱俗气质摆在那里,让她如坐针毡,欲哭无泪,这趟丢人丢大了。

好在公子哥不嫌弃她残花败柳,与她聊些吴州风土人情,这让原本心如死灰的她死灰复燃,暗想莫不是这位俊哥儿吃腻了燕窝鱼翅,想尝尝这难登大雅之堂却别有滋味的灯芯糕?

徐凤年冷不丁问道:“牯牛大岗上的那个轩辕,最近看上了谁?”

妇人下意识道:“公子是说慕容家的那对姐弟吧,听说最近就要被带上徽山,剑州那些爱慕相思他们的年轻士子都在跳脚骂人呢。”

徐凤年轻轻笑道:“是哪位轩辕公子如此好福气?”

妇人犹豫了下,见到对面好看到不行的俊哥儿竟然亲自倒了杯竹叶青,递过来,她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触碰到他的手指,心神摇曳,再不管什么忌讳,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道:“哪里是什么轩辕家的公子少爷,是老祖宗看上了慕容姐弟,姐姐叫慕容梧竹,弟弟叫慕容桐皇,是隔壁剑州最出名的一对美人儿,还有一首歌谣来捧他们来着哩,把他们说成是以后可以去京城皇宫的天大富贵人儿。京城不是有座梧桐宫吗,姐弟两人出生时,一位仙长道破天机,留下歌谣作谶语,大概意思就是雌雄双双入梧桐。”

妇人见公子哥笑脸温柔,再喝了口酒,胆气更盛,小声说道:“奴家还听说轩辕那边生怕姐弟两个名声太盛,会传到皇宫里去。江湖上不是有个胭脂评吗,为了不让慕容雌雄登评上榜,轩辕家的老祖宗可是出了大力气的。”

徐凤年眯起丹凤眸,眉心一抹紫红印记如竖眉,越发显得清逸出尘,柔声玩味道:“那轩辕家老祖宗的口味,是不是太驳杂了点?连慕容桐皇都不放过?”

妇人已然看呆了,等到一旁青衣女婢咳嗽一声,才回神,借着低头喝酒遮掩尴尬,然后抬头使劲瞧了几眼年轻公子哥,媚笑道:“奴家可听说那慕容桐皇生得比女子还美呢。”

靖安王妃坐在桌上,慕容姐弟则站在徐凤年身后,帷帽下的神情各有不同。慕容梧竹哀怨忧思,彷徨无助,只是痴痴望着那个背影,只觉得侥幸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轩辕掀起多大风浪,也不管这根稻草是否会被根深蒂固的轩辕世家随意捏断。她本就不是坚韧的女子,若非弟弟坚持,便是她被掳去徽山做那轩辕老祖宗的玩物,也只会偷偷哭几回就认命。慕容桐皇则怒气横生,抿起嘴唇,一言不发。

徐凤年呵呵笑道:“夫人给说说那慕容桐皇是怎么个好看法,我不太相信一个男人能漂亮到哪里去。”

背后传来慕容桐皇一声冷哼,如果不是最后一柄匕首交给了慕容梧竹,他都想朝这个后背捅下去。

老板娘眼神古怪,起了一些鸡皮疙瘩,误以为眼前公子有那名士癖好。

徐凤年一脸委屈,看得老板娘心疼得恨不得搂入怀中好好怜爱一番,她马上神情恢复自然,秀眉一挑,一下子就挂出千百斤的少妇风情,女子风韵,果真是小的有小的好,成熟的有成熟的妙,她妩媚道:“奴家也没真正瞧见,只听说长得能让莲花不开,剑州都称这位慕容为莲花郎。”

徐凤年点头,感慨道:“轩辕老祖宗,不愧花丛老饕的名头。”

妇人再不谙世事,也知晓江东轩辕的家世煊赫,紧张万分地提醒道:“公子小心些说话才好。这里虽还不是剑州,可小心驶得万年船哪。”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夫人的好意,心领了,无以回报,只能多跟夫人讨要些美酒点心。”

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极为识趣,妖娆起身,再次敛袖施礼,胸脯当即颤颤巍巍,转身走出院子。

徐凤年等到她离开院子,这才让三位戴帷帽的绝色佳人摘下束缚,坐下进食。慕容姐弟看到靖安王妃的容貌后都是一愣,显然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冷艳美人,慕容梧竹眼神黯然,倒是慕容桐皇悄悄松了口气,对那个行事叵测的将种子弟敌意消散几分。

徐凤年看着三人细嚼慢咽,让青鸟去跟凤字营拿来一柄北凉制式短弩。

天下军旅,“成制”是很敏感的关键,北凉大到军伍马政,小到弓弩佩刀,皆是条例清晰章法鲜明,北凉刀不去说,世子殿下手中这弩也有大讲究,横姿着臂施机设枢便是弩,与弓的张满即发不同,弩的优势在于张弦与发射分离,北凉弩更有连射功能,此弩便可四矢连发。徐凤年低头,手指抚摸短弩的悬刀与钩心,神情专注。

慕容桐皇看似无意问道:“弩?”

徐凤年没有理睬,只是想起了北凉军中赫赫有名的流弩风采。弩手策马在战阵上游动,穿梭来往,狙杀敌将,取人性命在百步以外,是北凉一支久负盛名的精锐劲旅。要想成为流弩手,殊为不易,骑术与箭术都要出类拔萃,位列北凉六等甲士中的第一等,共有一千二百余人,其中六百整编成大庐营,其余多为斥候游哨。北凉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膏粱子弟想要去边境捞取实打实的军功,首先要被老卒调教得掉几层皮少几斤肉,合格并且优异,就会被丢入哨子营担当一名斥候,跟北莽探子真刀真枪厮杀过,割下三颗首级,才算在北凉军中立足。前不久李翰林寄来书信,说他成功当上了游哨,做梦都想跟北莽那帮蛮子碰上头。信上说他老爹听闻他不安分地待在后边而是跑去做斥候后,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繁忙政务就跑去边境军镇,要把这个要给李家传宗接代的独苗五花大绑回家,差点跟北凉军起了冲突,幸亏大柱国从京城马不停蹄返回边境,才将马上就要担任北凉道经略使的李大人劝回去。

那个在离阳王朝卧榻之侧常年大兴兵戈的北莽啊。

徐凤年怔怔出神。

王朝边塞诗人都喜欢将那帮蛮子视作茹毛饮血的牲口。百蛮之国,民风彪悍,蛮兵尽为甲骑,控弦之士数十万。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有父死妻后母、兄死妻寡妇的习俗,这在王朝这边看来简直就是惊世骇俗,毫无伦理道德可言。但北莽这些年最大的丑闻却是一个祸乱宫闱的女子做成了皇帝,三十年间先后服侍三位皇帝,其中父子皇帝二人,最后一位才登基十三天的短命皇帝在血缘上甚至算是她的侄子,这在离阳王朝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这位女帝据称有面首三千,年过半百,却性欲旺盛,前些年甚至让密使传话给徐骁,只要徐骁肯降北莽,她愿意“妻徐”,与徐骁共享天下。对这个半离间半笼络的天大馅饼,徐骁也干脆,先斩使者,再捎信去北莽,就五个字:奴徐仍嫌老。

徐凤年笑了笑,徐骁也忒阴毒了,那老妪好歹也是北莽女帝,做奴婢还嫌弃她年纪太老。可那老妪的心机委实恐怖,对此滔天羞辱竟然丝毫不怒,只是一笑置之。

徐凤年放下短弩,抬头看到一脸不悦的慕容桐皇,皱眉说道:“别跟我摆谱,路边救了野猫野狗还知道摇一摇尾巴。”

慕容桐皇眼神阴冷,死死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伸手一弹绣冬刀鞘,绣冬翘起,啪一声,把这名剑州最出名的惨绿美少年打得踉跄后仰,跌倒在地,徐凤年冷笑道:“老子又不是轩辕大磐那个变态,对你没兴趣。长得像娘们儿了不起啊,你他妈的能给老子生出崽来?公驴和母马交配出来的骡子,知道不,你就是。”

慕容梧竹被徐凤年这番恶毒至极的言辞给吓得目瞪口呆。

慕容桐皇低着头,笑声从牙缝里一丝一丝挤出。

慕容梧竹不知哪里生出的胆量,双手握住一把匕首,面朝徐凤年。

徐凤年重新拿起短弩,抵在慕容桐皇脑袋上。

满脸泪水的慕容梧竹惊呼道:“不要!”

慕容桐皇抬起头,那张弓弩顶在他眉心处,仰视徐凤年,竟然笑了,笑得祸国殃民,尤为天然妩媚,柔柔道:“奴知错了。”

慕容梧竹匕首掉落在地上,怔怔望着慕容桐皇,像在凝视一个陌生人。

靖安王妃笑意古怪,鱼幼薇则不去看这一幕,抚摸着武媚娘的柔顺毛发。

徐凤年蹲下去,看着那张脸庞,平静道:“真可怜。”

参与绞杀袁庭山的有杨青风,其人所学庞杂,精通旁门左道,擅长驱役禽兽。南疆巫女出身的舒羞也不差,怀有颇多锦囊秘术,与杨青风拉开百步距离,齐头并进。宁峨眉丢开卜字铁戟,身背戟囊,手中持有两枚飞戟,率领十余轻骑弃马入林,呈现扇面阵形持有短弩碾压过去。九斗米老道魏叔阳则身形如山魈,在枝丫间纵跃,与宁峨眉高下呼应。三股追踪势力,撒下天罗地网,追杀那名青年刀客。

杨青风入林后,时不时弯腰查看地面蛛丝马迹,起先还能在林间泥地上看到间隔与深浅都有迹可寻的足印,追蹑轻松。但很快脚印就开始渐行渐浅,步伐骤然拉开,逃亡路径不再简单踩在地上,而是将落脚点放在树干或者石头上。杨青风停下脚步,身体半蹲,伸出两根病态雪白的手指捏起一些泥土,嗅了嗅,另一只手从系于腰间的小兜囊中抓出三头红爪黑鼠,把土壤在它们鼻尖洒下,小家伙们嗖一下蹿入密林深处。舒羞不知何时来到杨青风身边,云淡风轻道:“没料到这小子还有些道行,我觉得要不咱们干脆分兵行事,把距离彻底拉开,否则不小心一棵树上吊死,就没脸去见世子殿下了。”

性情阴沉的杨青风点了点头,他本就不愿与这个娘们儿共事,能单枪匹马最好,一些隐蔽手腕也施展得开。舒羞不敢怠慢了世子殿下吩咐的大事,两袖一挥,折了个方向,如苍鹰腾空掠去,踩在枝丫上,蜻蜓点水,几次弹跳,站到树冠顶点,却不是张目远眺,而是闭目皱了皱小巧鼻子,下一刻猛然睁眼,嘴角一勾,娇躯俯冲而下,体迅飞凫,在林中折了个方位,寻着一股气息紧追不舍。那耍刀的小子狡猾得很,已经谨慎刻意地隐蔽脚印,可舒羞却依旧能够凭借着逆风迎面的气息盯梢不断,嘴上喃喃狐媚道:“小家伙真顽皮,累得姐姐出了身香汗,被姐姐逮住了,非要把你剥皮抽筋哦。”

小半个时辰中,舒羞两次成功看到那小子背影,其中一次这小子竟然不跑反而给舒羞来个伏击,整个健壮身躯如壁虎贴在一根树干后面,若非舒羞察觉到气息重了几分,断定这小王八蛋就在附近,否则从树旁掠过的时候就要被一刀劈成两半。舒羞灵活躲闪掉这一记凶狠必杀刀势后,身体倒退,双手双脚黏在附近一根大树主干上,俯视那名狞笑的青年刀客,一手轻轻拍打沉甸甸的胸脯,媚眼娇笑道:“哟,小弟弟,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呀,姐姐这一路可白心疼你了。”

被这娘们儿如影随形追杀的袁庭山丝毫不见气急败坏,收刀后嘿嘿笑道:“我小弟弟可不小,姐姐要不信的话,回头只剩下咱们俩了,袁庭山定要让姐姐销魂登仙。”

如同蜘蛛贴在树上的舒羞媚眼如丝道:“这小嘴儿真甜。”

袁庭山耳朵始终保持小幅度的颤抖,拿刀敲击双腿,两圈缠绕小腿的沉重铅块碎裂坠地,笑道:“姐姐的姘头马上要到了,弟弟我可没两龙战一凤的喜好,先走一步。姐姐要是娘亲尚在,倒是可以喊来跟弟弟一起滚大床,姐姐这般好看,想必娘亲也风韵犹存,双峰对峙,前后夹击,弟弟我可就要束手就擒了,可惜今天才姐姐一人,恕不奉陪!”

言语调戏间,双脚失去足足十几斤重量的袁庭山没了累赘,身形后退敏捷异常,瞬间没了踪迹。不急于追剿的舒羞缓缓落地,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嘴角,啧啧笑道:“调戏到老娘头上了!”

这次短兵相接后,脑子灵光的袁庭山便开始顺风而逃,不再逆风给舒羞留下线索。这让舒羞心中的怒意暴涨,重新与杨青风在溪畔会合后,她见到杨青风蹲在地上捡起一件沉重的铁制内袄,附近一只黑鼠被枝丫钉死在地面上,舒羞心情转好,望向小溪对面,嗅了嗅,皱眉道:“这小子武功还好说,可狡猾如狐,这么追下去不是个事。修习轻功分明是走负碑的愚笨路子,估摸着他身上负重起码有二十斤,单单比拼脚力,你我都不怕,可他接下来出刀肯定越来越快,姓杨的,别阴沟里翻船。吕钱塘死了,你可别再折在这里,姐姐我孤单得很。”

杨青风冷哼一声,踩石准备跃溪而过,舒羞虽看似闲聊,但一直在嗅着袁庭山的气味,那气味从远处飘散而来,加上那边溪畔地上沾水的足迹所指,照理来说,他已是过溪入林,但舒羞闻着闻着就脸色剧变道:“小心,这小子反身窝在水中!”

话音刚落,小溪中心水花暴溅而起,一刀刺出,他算准了杨青风的气机流转,在一气歇二气生、溪上身形斜下的节骨眼上,这狠辣一刀便恰到好处地刺了出来。所幸杨青风双脚一撞,梯云而升,硬生生将身体拔高了一丈,可止步于此的话,袁庭山志在必得的一刀仍能重创杨青风双腿,舒羞瞬间心思百转,一咬牙,脚尖踹出石子,激射向宛如青龙出水的袁庭山的太阳穴。

这个瞬息万变的局势,局外的舒羞占据主动,不出脚干扰,杨青风十有八九要吃亏。舒羞出脚又分成两种微妙情形,石子击中刀锋,是最利于杨青风的解围,可这枚石子却是直指袁庭山死穴,舒羞的坐山观虎斗,时机拿捏可谓巧妙。

袁庭山毫不犹豫地收刀,挡下石子,身体下沉溪中,继而炸开溪水,掠入对岸,大笑而去,“姐姐有了我这新欢还不忘旧爱,如此贪心,小心撑坏肚子!”

面无表情的杨青风脚尖在水面一点,燕子抄水般掠到对岸,平淡道:“欠你一次。”

舒羞眯眼并未言语。

袁庭山在林间亡命疾走,两次占尽天时地利的精心设伏,都没能斩落那对狗男女,虽未气馁,但胸中却还是有些愤懑怒意。正如舒羞所说,他修习轻功,是走后天的负碑路数,那些生在武林世家的子弟,谁他娘的不是四五岁时甚至在襁褓中便被族内高人推筋揉骨?练武要练早,一则年幼时心无杂念,心境最符合武道的“澄清意净”四字,幼年练武不仅可以塑形锻体,熟稔各个架势,可以打下厚重根基,而且儿童时筋骨柔软,专而易成,事半功倍。袁庭山出身市井底层,哪有这等先天占据优势的大好机会?袁庭山无依无靠,这十多年为了习武,装孙子给人做狗算什么,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又算什么?他一次次拼了命去富贵险中求,攒钱买刀,入了一个二流宗门拜师学艺,连睡觉时都手脚挂铁,与人对敌,哪次不是当作生死战。师门被灭,若非那半部刀谱不曾到手,而且仇家也有秘籍,他才懒得去报仇雪恨。他忍了两年时间才一击必杀,得手后一刀一刀去剐那名二品高手的仇家,桌上足足剐下了两盘肉片,才逼出了秘籍所在。若是世家子孙,不说轩辕这般高高在上的,便是寻常二流宗派,稍稍嫡系,何须他这般为了一本破烂的半部秘籍就要豁出命去?因此轩辕青锋必须要成为他的女人,入赘轩辕也无妨,只要成了被轩辕世家器重的人物,在牯牛大岗上潜心修行,辅以龙虎丹药,内外兼修,才能登顶武道巅峰!至于轩辕大磐是不是个好东西,轩辕家族是不是把他看作一条丧家犬,等到他掌控徽山的那天,不说整座牯牛大岗所有轩辕女子都是他的胯下玩物,便是道教仙府龙虎山,他都敢一刀斩去。

老子大好前程,怎能死在这里!

袁庭山面容狰狞,在山间癫狂奔走。但愈是疯魔,袁庭山心思愈是缜密,以草木枯叶和泥土涂抹在身上掩盖气味,顺风而行。只要不死,便是爬都要爬到那万人之上的地方,那儿有天下第二王仙芝,有桃花剑神邓太阿,有官子无敌曹长卿。更有无数秘籍,神兵利器,和那一位位眼高于顶等着他去践踏的绝代佳人,这样的美妙江湖,袁庭山如何舍得去死!

知章城,慕容桐皇坐在被褥寒酸的床板上。客栈墙壁多是以竹篾夹抹石灰,隔音极差,泥壁更有许多寒酸羁旅士子写在上面的打油诗,或者粗鄙旅客的粗言秽语。慕容家虽说族品不高,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便是在剑州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慕容梧竹显然住不惯这简陋居室,忧心忡忡。慕容桐皇反而瞧上去似乎是打定主意身在龙潭虎穴,既来之则安之。桌案上有文房四宝,他浏览着墙壁上的字迹,让心不在焉的姐姐磨墨,接过一支劣质软毫,对墙壁上的歪诗杂言一一点评。

慕容梧竹望着他的后背,颤声道:“你真的打算对那位恩人……”性子软弱的她不敢捅破那一层窗纸。

慕容桐皇笔势不停,讥讽冷笑道:“恩人?信不信晚上他就让你我去暖床?你以为这种将门官宦子弟能有几个是好人?即便那人按捺得住一天两天不动手,你就心软了?温水煮豆腐,到时候再下嘴,你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慕容梧竹,事先说好,那柄匕首是给你自尽的,你若是敢做那人的侍妾贱婢,我就找机会一刀捅死你!”

慕容梧竹凄然道:“到今天你还想着去那座梧桐宫吗?”

慕容桐皇猛然转头,面沉如水,慕容梧竹被吓得后退几步,靠在另一侧墙壁上,瑟瑟发抖。

慕容桐皇咬牙道:“我只想活得比狗好一点!”

慕容梧竹眼眶湿润,跑到慕容桐皇身边紧紧抱住他,泣不成声。当年若不是弟弟拿匕首刺瞎族内那名长辈的眼睛,她十岁就要惨遭祸害,所以不管她如何胆小如何懦弱,只要是他说的,慕容梧竹都会去做。

慕容桐皇犹豫了一下,轻柔拍着姐姐的纤弱肩膀。

这对姐弟,生来便是连那势利阴沉的父母都依靠不得,谁家父母,在儿女年幼时便整天惦念着待价而沽?会坦言“我家雌雄,奇货可居”?若非家中爷爷死后留下的忠心老仆以死相助,他们相依为命的姐弟连慕容府邸都走不出半步!若非他谋划出逃多年,让三位自诩清流、骨子里却是贪恋美色的士子在外策应,一样走不出剑州!其中一名道貌岸然的士子便曾秘密拦截,结果被虚与委蛇的慕容桐皇干脆利落地一刀刺死。一路行来,慕容梧竹可以哭哭哭,慕容桐皇却不行!他轻轻推开姐姐,温柔笑着拿软毫在脸上鬼画符,画了两撇胡须,终于逗得梨花带雨的她破涕为笑,慕容桐皇这才擦去她眼角泪水,眼神坚毅道:“天底下不会有人对我们好的。所以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慕容梧竹点了点头。

敲门而入,徐凤年看着这对苦命的姐弟,温言道:“你们真想去京城那座梧桐宫?”

被听闻心事的慕容桐皇恼羞成怒,从慕容梧竹袖中抽出匕首,就要与这无耻之徒拼命。

徐凤年看着这个美少年那两撇胡须,平淡道:“如果我说可以送你们去皇宫,你们真的愿意吗?或者说我可以施舍给你们一份过得比狗稍好的安稳日子,你们答应吗?”

慕容梧竹眼眸绽放出光彩。

慕容桐皇讥讽道:“你当自己是谁?!”

徐凤年平静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能有持弩甲士护驾?不好奇那连珠弩出自哪里?不好奇那些精悍护卫佩刀叫什么?慕容桐皇,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的口音像是哪里人?为何我与褚禄山熟悉?”

慕容桐皇记仇道:“你与我这个骡子说什么废话?”

徐凤年笑道:“弩叫黄枢弩,王朝内手弩、踏弩都不罕见,可这黄枢弩,却不常见。你们是轩辕老头的禁脔,可这弩却是我北凉军的禁脔。”

徐凤年继续语气平静道:“至于制式佩刀,有个挺响亮的名称,北凉刀。这总听说过吧?”

北凉刀。

慕容梧竹还是有些懵懵懂懂,慕容桐皇却一脸震撼,手中软毫掉在床上。

徐凤年走过去捡起软毫,笑了笑,在慕容梧竹脸上也画了两抹,点头赞许道:“比你弟弟好看。他啊,臭脾气,死脑筋,一点都不可爱。以后你这当姐姐的都儿孙满堂了,估计他还是孤苦伶仃,活该。”

慕容梧竹俏脸绯红,吹弹可破的肌肤能滴出水来。

徐凤年把毛笔递还给身体紧绷的慕容桐皇,轻声道:“信不信你们陪我去一趟那啥牯牛大岗就行了?说实话,真要对你们有不轨企图,我至于兴师动众先杀绝了轩辕二十骑?还得在这里看你们脸色?”

独臂羊皮裘老头儿站在门口,斜靠着房门,一根手指抠着鼻屎,语气懒散道:“你们别信这小王八蛋的鬼话,那个裤裆里带把儿的还好,长得再女人,好歹是个爷们。那个姐姐倒是要真小心点,指不定哪天就被滚被窝了。

这小子勾引良家女的本事跟老夫当年有的一拼。”

被拆台的徐凤年恼火道:“放你的屁!老子这一路吃了谁,鱼幼薇、裴南苇,还是舒羞?老子比和尚还他妈的和尚!”

老头儿撇撇嘴,拍拍屁股走了,还真放了个响屁。

这下连慕容桐皇都转不过弯来。

徐凤年没心情继续待在这里出丑,骂骂咧咧地走出房间,准备去一趟城外的荀平坟地。

慕容桐皇突然说道:“你图什么?”

心情大恶的徐凤年破罐子破摔道:“垂涎你姐美若天仙行了吧,警告你,再敢唆使你姐藏刀子,老子一巴掌把你拍成太监,让你彻底做个娘们儿!”

徐凤年沉着脸与那老剑神一同出城上坟,随行的青鸟带了知章城最负盛名的当归酒,李淳罡嘲讽道:“这般心软成得了狗屁大事。天底下可怜人何其多,你有三头六臂还是怎的,顾得过来?”

徐凤年白眼道:“本就对三足鼎立于武道的轩辕世家不顺眼,好不容易抓住把柄,不去牯牛大岗闹腾一下,就真对不起当年被轩辕青凤追撵了。轩辕大磐不是将这姐弟视作盘中餐吗,嘿,本世子就偏要让到嘴的肉划到自个儿盘里。他要不服气,尽管出手好了,到时候大不了老前辈再来一次剑开天门嘛。”

老剑神斜眼道:“你小子能不能别成天算计老夫?现在没有姜泥丫头给你撑腰,真惹恼了老夫,就把你给剑开天门了。”

徐凤年转移话题问道:“那轩辕老货是怎样个人物?听说这变态一日不御女,就要两睛暴赤,颧红如火,肤欲裂筋欲抽,听着像走火入魔嘛。”

羊皮裘老头儿想了想,歪嘴道:“就那个死样,还能怎么样。”

徐凤年无奈道:“给仔细说道说道,马上要去徽山砸场子,总得知己知彼。

万一大张旗鼓上山,结果灰溜溜滚下山,要被轩辕青凤那娘们儿笑掉大牙。”

李淳罡一脸的不耐烦神情,轻描淡写道:“这老匹夫大概能算半个武道天才,比不上王仙芝。”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废话,要跟王仙芝差不多,我还去个屁牯牛大岗。”

老剑神一脚踹在世子殿下屁股上,回头想跟青鸟讨要当归酒解馋,结果被冷眼相向,他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随口说道:“你小子光顾着在姐弟面前逞威风,不知天高地厚!轩辕大磐虽然没入武评,但比起王明寅只高不低,若非这家伙太聪明,什么都想学,还都想拔尖,如果肯一门心思,学刀就学刀,就没顾剑棠什么事情了。听上去这些年他是好色不衰,为老不尊,其实没这么简单,这家伙很早便精通佛道义理,加上壮年时便已是内力深厚,借阴鼎补阳炉,调伏心障,一旦真被他捣鼓成了,就是黄道赤篆小证长生,修为差不多媲美道门里的大真人。上不上徽山,你自己掂量着办。”

徐凤年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地思量这件事。

老剑神轻声问道:“那对姐弟璧人,你到底喜欢哪个?”

徐凤年嘴角抽搐道:“老前辈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啊。”

老剑神哦了一声,自顾自道:“确实,有那个借你春雷、绣冬双刀的家伙珠玉在前,恐怕那慕容桐皇未必能被你瞧上眼。那你啥时候对那白狐儿脸下手,越以后,你越打不过,到时候连霸王硬上弓的机会都没有。其实老夫可以传授你一个简单法子,你只要把自己当作女人即可,那白狐儿脸男人就男人,反正也是天下第一美人,你也不算吃亏。”

徐凤年顿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满腹悲愤。

李淳罡不屑道:“咋的,想跟老夫打架?”

徐凤年马上谄媚道:“哪能啊,小子还等着老前辈一剑逆流六叠瀑,水淹那牯牛大岗。”

李淳罡不屑道:“德行!”

出知章城后走了一个时辰,才好不容易寻觅到一座孤坟荒冢。三尺孤坟,荒草疯长,徐凤年蹲下身,拔去缠绕墓碑的野草,望着这块竖起不过三尺的墓志石刻,默不作声。二十几年寒风苦雨,字迹早已斑驳不清,只依稀断断续续见到残篇断句,“日出东海,地气涌茫茫;日落昆仑,天穹复归休”,“春秋春秋复春秋,马蹄踏破读书声”,“吾将囊括宇宙,浩然与青冥同科”。老剑神闲着没事,便蹲下眯眼看着文章断裂的墓志铭,啧啧称奇。

徐凤年从青鸟那儿拿过酒,慢慢洒在坟前。坟在山头,一壶酒祭奠后,徐凤年坐在地上,望向远方田野,自言自语道:“我一向文章做的是狗屁不通,也就只能花钱跟北凉士子买些诗词。二姐说得对,买来的这些,也大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读出来就像怨妇叫春,不堪入耳。但坟里那位,怎么就不能多活几年,多写几句‘五十年鸿业,说与山鬼听’?”

老剑神盘膝而坐,脱掉靴子,手指抠了抠脚趾,拿在鼻前闻了闻,轻笑道:“死了就死了,一干二净。坟里头这位,算不错的了,还能有人来上个坟。像老夫,死后有谁来带着酒上坟,顺手扫扫墓拔拔草?”

徐凤年点头道:“理是这个理。”

老头搓着脚底板,转头问道:“徐小子,你觉得自己可怜?”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我?我他娘的是堂堂北凉世子啊,前朝那个谁不是说过生当鼎食死当鼎烹吗,我生下来就金山银山衣食无忧,天底下就没几个人比我更钟鸣鼎食,现在连世袭罔替都有了,还他妈的觉得自己可怜,就只好用头发把自己吊死了,要不拿娘们儿的胸脯闷死也行。所以那些年去北凉王府寻死的亡国子孙和江湖刺客,只觉得可怜,没觉得如何可恨。既然是徐骁的儿子,就得有这个觉悟,世上哪有只享福不挨冻不挨饿的道理。跟老黄出门游历之前,还有些怨气,这会儿没了。”

老剑神大笑道:“你倒想得开。”

徐凤年自嘲道:“其实也愁啊。”

李淳罡笑问道:“愁什么?”

徐凤年拔起一根杂草,手指弹去草根泥土,放在嘴里细细咀嚼,道:“这不正愁学不来两袖青蛇嘛。”

老剑神豪气道:“老夫绝学,岂是那般容易学到手的。”

徐凤年轻声道:“其实我知道老前辈那两百一十六手青蛇,都是像在打铁,让我体内的大黄庭更稳固。至于我能学去两袖青蛇几分精髓,全看造化,对不对?”

李淳罡眯眼缓缓道:“你小子的确不笨。说句敞亮话,两袖青蛇本就剑招繁复到了极点,几乎无迹可寻,你想学也无从下手,至于那一剑开天门,纯是剑意,你也学不来。”

徐凤年苦着脸唉声叹气,身后青鸟莞尔一笑。

老剑神也捡起一棵野草,嚼了嚼,呸一口吐出,说道:“接下来老夫麻烦一些,替你喂喂招。你小子也别好高骛远,老老实实先把那东拼西凑的二十来招刀法给弄结实了。其实老夫的拳脚功夫,对付王明寅也足够了。”

不等徐凤年说话,老剑神抹了抹脸,道:“要是姜丫头在这里,肯定得说老夫吹牛皮不打草稿。”

徐凤年呵呵一笑。

想着那呵呵姑娘,又躲在哪个角落等着出手吧?

三人走下山,行走在田间小径上。

“徐小子,你真对那叫慕容桐皇的美人没想法?”

“……”

“这种雄雌难辨的并蒂莲,堪称仙品,以老夫这等卓绝眼光来看,也是百年一遇。真不动心?”

“……”

“可以动心!老夫这次可以对你的禽兽行径,视而不见。”

“……”

“你就当那慕容桐皇是女子嘛,晚上灯一黑,你认得出谁是慕容梧竹谁是慕容桐皇,分得出谁雄谁雌?”

“……”

“小子,你倒是放个屁啊。”

“老前辈,我也就是现在打架打不过你!”

“啥?小兔崽子,别想老夫帮你喂招,以后照样拿两袖青蛇狠狠拾掇你。”

“别啊!”

“那你吃不吃这一双并蒂莲。”

“滚。”

“你小子憋了快一年多了吧,还没憋出内伤?”

“滚!”

“怎么一个惨字了得!这么多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在跟前晃荡,结果一个都吃不到,惨啊惨。”

“老前辈,我滚行不行?”

……

青鸟走在后头,听着世子殿下与老剑神的斗嘴,她笑得花枝乱颤。

山林中,杀机四伏。舒羞、杨青风和宁峨眉、魏叔阳两拨人聚集在一起,都有些有力无处使的挫败感,几次都要完成围捕态势,结果都被那小子找准机会逃走,跟泥鳅一般滑溜难逮。一次大戟宁峨眉的一枚短戟甚至刺入了那人的手臂,那小子硬生生扛下九斗米老道的一袖后,借势几个翻滚,戾气十足地留下一句“孙子今日一戟之恩,爷爷来日一定双倍奉还”,肩膀撞开身后一名凤字营轻骑,再度蹿入树林阴影,轻骑被那一记凶猛贴靠给撞出重伤。杨青风的三只红爪鼠已经全部死亡,后面两只都是被那厮给活活捏死。舒羞脸色难看得厉害,最好的一次机会,在那满嘴荤话的小子被劲弩泼射,逼入死地,但以舒羞双手可摧动符将红甲的雄浑内力,竟然只是把那姓袁的拍砸在一棵树上,环臂粗壮的大树都已折断,人还没死,这绝非舒羞心存猫抓耗子慢慢玩的念头,一手拍去,本该把这家伙拍得裂肚挂肠才对。舒羞想不透这里头的古怪。

若说是简单的武力叠加,这边肯定比那小子超出太多,可袁庭山刀法刚烈,性子却是相当谨小慎微,而且仿佛有一种对危机的敏锐嗅觉,两次渔网只差一线便成功合拢时都被他脚底抹油。

宁 峨 眉 在 溪 涧 旁 捧 起 水 , 拍 打 着 脸 庞 , 平 静 道 : “ 此 人 是 天 生 的 斥候。”

舒羞微微愠怒道:“宁将军,这人拿不下,我们就别出山了!”

面容瘫痪的杨青风毫无表情地道:“有世子殿下的海东青帮忙盯梢,就抓得住。”

舒羞怒意更盛,讥讽道:“真有出息!”

魏叔阳当和事佬打圆场道:“不急不急,凤字营熟悉夜行,我们再追一夜。明早如果还是找不到人,就立即出山赶往知章城。届时殿下若是生气,由贫道一人扛下便是。”

舒羞如释重负。

宁峨眉皱眉,不动声色,侧头问道:“还剩几根箭?”

因为忙于追捕,许多射出去的弩箭根本来不及收回,除了重伤的那个,其余九名凤字营轻骑各自回禀数目。

宁峨眉说道:“重新分配一下,每人四根。朱志、叶真符,你们两人护送受伤的邵东禄,故意与我们拉开一段距离,做诱饵。”

两名白马义从毫不犹豫地沉声道:“得令!”

魏叔阳心有不忍,轻声道:“宁将军,如此是否有些……”

嗓音软糯与知章城那位吴州妇人不相上下的宁峨眉笑了笑,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但舒羞都看得出这名将军眼中的坚定。

舒羞忍不住问道:“宁将军,你确定那小子会掉进圈套?”

宁峨眉平淡道:“袁庭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而且善于投机,便是有风险,他也愿意赌上一赌。此次围剿,看得出来,这人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赌运。”

舒羞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只要完成任务,阵亡几个凤字营轻骑,对她而言不痛不痒。但心底对这名好脾气的北凉将军,评价高了几分。

半个时辰后。

袁庭山蹲在枝丫上,盯着三名脱离阵形的轻骑,手臂血洞早已包扎起来,那根短戟被他叼在嘴里。

杀还是不杀?

袁庭山在犹豫。

他能快刀杀人,也能钝刀割肉。

心志坚韧如他也有些心中骂娘,一趟原本轻松至极的差事弄到这般凄凉田地,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袁庭山自认论天赋根骨,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号称一流高手的世家子弟。牯牛大岗上的轩辕公子哥儿,其中有两个下山行走江湖赚取豪侠名头的,一名差点被他挑断了手筋脚筋,另外一个有几分真本事,斗了个不分胜负,但袁庭山只是输在招数上,真要拼命,他自信可以在百招内把那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弄成残废。袁庭山嘴角泛起冷笑,投胎很重要啊,投个好娘胎,一本本上乘秘籍信手拈来,家族内有高人指点,四平八稳,世家里出来的同龄人,稍有成就便一个个装得气度超然,万一打不过,大不了找爹娘哭喊去,想吃亏都难。那宋恪礼无疑是这些人里的佼佼者,好事都给占了。袁庭山低头看了眼如他一样不起眼的朴刀。自己靠什么,就他妈只能靠这柄刀杀出个前程!

可恨。

可恨就当杀。

杀了!

老子就不信这条命会撂在这里,人死卵朝天个屁,只要老子一天没活够,我的命连阎王爷都别想拿去。

袁庭山咬着短戟,正要提刀跃下树枝,身体却蓦地瞬间僵硬,绷如满月弓弦。

头顶有人呵呵一笑。

千钧一发,袁庭山马上便要拼死一搏。

那人轻轻说道:“别后悔哦。”

袁庭山果真纹丝不动,不惜气机逆行,本就受了内伤的他嘴角渗出血丝,但脑海清明至极,从未有如此透彻。

“没人买你的命,我懒得杀你。我不过是看见你跑来跑去挺好玩,不想你这么早死了。”

袁庭山咬牙问道:“你是谁?”

没有回应。

袁庭山冒险仰头,结果看到一个小姑娘蹲在微微摇晃的枝丫上,扛着一棵金灿灿的向日葵?

树上树下,大眼瞪小眼。

“除了一个教我杀人的老头,我一般只跟死人或者快要死的人说话。超过二十个字的话,不死也要死。你自己数数看多少字了?”

少女说话十分生硬,说罢两边嘴角勾起,算是笑了一下?

袁庭山体内气机暴涨,便不只是嘴角流血,而是狰狞恐怖的七窍流血。

但这一瞬,他的刀,绽出寸余长短的青紫刀芒。

那一日与轩辕青锋深入龙虎山,见到了一个垂钓的中年道士,只有他没心没肺吃光了朱红野果,起先袁庭山不以为意,但下山登船后,不知怎的传来一个声音,是那道人嗓音,只说了“龙吐水”三字,但转头四望,哪里看得到那道人身影。然后他体内就开始气海翻滚,煎熬到徽山时,上山是一路吐血登山,到六叠瀑后几乎是爬到六叠姐妹瀑布中的龙吐水下。以后背扛起倾泻直下的水流,以他的体魄,照理说能支撑半炷香便是极限,再坚持就要伤及内腑经脉,可他一坐就是十二个时辰,玄妙不可言。

境界一日千里。

这是袁庭山敢对那白马锦衣公子哥出刀的最大依仗。

如今只欠一本刀法秘籍而已!

袁庭山一刀撩起,参天大树一半枝丫都给斩断。

小姑娘不知何时蹲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树上,依然背着那棵碍眼的向日葵,平淡道:“呵,涨境界了。”

袁庭山这次是真的开始逃命了。

雁 泣 关 原 名 早 已 被 人 忘 记 , 只 因 前 朝 边 塞 诗 人 一 句 “ 南 雁 至 此 泣 北声”,就成了雁泣关。此关由北凉重兵把守,以一夫当关之势,硬生生扼住了北方蛮子南下的通道。黑云压城,风雨满楼,大漠飞沙滚石,但远处模糊可见北凉士卒继续在风沙中操练。北凉此地寒苦与北凉铁骑一样甲天下,再往北去,虽是大漠居多,其中却也有成片的肥美水草,雁泣关一带尽是满目荒凉贫瘠。一袭白衣站在城头,左边站着毛发旺盛像头西域雄狮的典雄畜,右边则是穷酸老学究般的韦甫诚。

手握六千铁浮屠重骑的典雄畜张开血盆大口,站在城头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咆哮道:“将军,如今设立北凉道,大将军做那节度使自然是天经地义,谁敢抢这个老典非一板斧将他劈开,可这经略使的位子凭啥让那丰州牧李功德来坐?这老家伙捞钱的本事自称第二,没谁敢说第一,可由着他来治理北凉?我呸,老子口水吐他一脸,老典把丑话说这儿,李功德有胆量做这经略使,咱就带着六千铁骑把他给宰了!”

韦甫诚身子骨弱,风沙一吹,咳嗽连连,抬起袖口遮挡,含糊不清道:“别说混账话。经略使又不是稀罕东西,谁来坐这个位置都无关大局。倒是那个监察使,不知道朝廷那边会派遣哪个不怕死的家伙上任。”

典雄畜大大咧咧道:“韦夫子你他娘的就是穷讲究,这经略使咋就不是个东西了,北凉道第二大的官,不该是咱们将军去当吗?”

韦甫诚挥了挥袖子,无奈笑道:“你这个光长力气不长脑子的家伙,经略使要是由将军去做,这才会出大事。假使朝廷有意如此,而大将军不拒绝的话……”

韦夫子话说到一半,就不再继续说下去,眯起眼望向天空滚滚黑云,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典雄畜愕然道:“到底啥个意思,韦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典这脑袋小时候给马踢过,不管用,一动脑子就脑壳疼。”

这倒是千真万确,正三品武将典雄畜年幼便力大无比,一次在街上拽马倒行,结果被发疯的大马转身踩踏,不说身上,脑袋就被狠狠踩了一蹄,不死简直就是个奇迹。不过北凉谁都心知肚明,典将军的脑子跟是否被马踏过有个卵的关系。

韦甫诚被这厮的泼皮无赖折腾得无语,字斟句酌打了腹稿后,才缓缓道:“你希望将军去凉州城做经略使,常年只跟文牍打交道,北凉军务一概不管了?”

典雄畜愕然,“这……”

白衣陈芝豹始终置若罔闻,只是转头望向一名北凉最新冒尖的小将。

此人姓车名野,出身北莽,却是最低贱的奴籍。他弓马娴熟,擅长技击,本是贵族豢养的一名死士,在北莽那边犯了滔天大罪,一路南奔,一人一马一弓便杀了二十多名北莽狼鹰士。这狼牙兵已是北莽仅次于大虎贲的第二等勇士,与北凉铁士大致相当。须知铁士筛选是如何的残酷:分发一把黄庐短弩或者铁胎硬弓,二十支箭,一柄北凉刀,携带三日粮食,五人一伍,就被丢入北莽国境,每人能割下北莽军士首级六颗,才可返程,此后还有步战骑战考核。北凉铁士不过九百人。车野投奔北凉军后,加入斥候,立即成为斩首最多的流弩手,去年跟随陈芝豹亲率六百骑突袭北莽白日城,一箭将巡视边防的北莽某位皇室成员射了个通透,这小子与陈芝豹返回时,尾巴上吊着足足三万北莽铁骑!

满打满算,车野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车野身披银甲,手捧头盔,风沙扑面,岿然不动。

陈芝豹轻轻招手,示意车野上前两步,并排站在城头,他微笑道:“你说这天气会下雨吗?”

典雄畜拍了拍额头。将军也真是,有时间问这鸡毛蒜皮的事情,还不如跟老典说说那经略使到底是咋回事呢。

韦甫诚拇指擦了擦眉头,笑而不语。

年轻的车野摇头道:“回禀将军,不会。”

陈芝豹嗯了一声,继而再度沉默。

典雄畜是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就要下城头去城外操练那帮龟儿子。

骤然,厚重黑云中展开一丝缝隙,一缕日光投射到城头,映照在白衣陈芝豹和斥候车野身上,因为后者身穿银甲,顿时银光闪闪,犹如一尊神兵天将。

此时,城外五六里外的那条饮马河两端,嚎叫震天。

饮马河上常年悬挂有一百多条铁索,这一刻悉数被分别站在两岸的士卒拉得笔直,五十人对阵五十人,在拔河!

不管士卒校尉,不管寒冬烈日,都得全部上身裸露。细皮嫩肉的,六、七月的时候在这拔上一两次,就得皮肤炸裂,如今马上入秋,算是运气好的。但再过几个月,才叫最惨,按照北凉军规,拔河输者何谓输?那就是连人带铁链都给对方拖进河里,夏天可以当作洗个澡,大冬天的,掉进河里能舒服?北凉军小山头不少,大柱国对此也从不计较,但禁止私自械斗,这是铁律。起了摩擦,行,要么去校场狠狠打一架,要么各带五十人来这里拔河。

当一个驼背老人在白熊袁左宗陪同下来到饮马河畔时,所有光膀子的大老爷们瞬间热血沸腾起来。

娘咧,大将军到了!

拔河争胜本就谈不上和气,从京城返回北凉的大将军一来,谁他妈的愿意丢这个脸!

并未身穿甲胄的徐骁负手来到一队五十人北凉兵士附近,笑眯眯的,也不出声,只是看着铁链横河。

一百条铁链,逐渐有人被拉入河。

整整一炷香时间后,只剩下徐骁身边这条铁链始终横贯饮马河!

徐骁眯眼看着,看到两岸一百人已经有大半都是满手鲜血。

嘶吼已经透着沙哑。

左 岸 有 人 喊 道 : “ 赵 铁 柱 , 你 他 妈 小 时 候 没 吃 奶 是 吧 , 给 老 子 站 起来!”

右岸便喊:“只要手没断,都一个一个给老子撑着!谁第一个偷懒,回头到了军营老子非让你撅起屁股!”

“王八!你真当自己是缩头王八了?加把劲,你小子不是号称能开三石弓吗,这次赢了对面那帮龟儿子……”

“黄琼,你他妈的才是龟儿子!”

谁都没有料到,铁链竟然被两拨人给硬生生拔断!

那一百人全部躺在地上,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皆是满手鲜血。

徐骁笑道:“好。”

不知谁第一个喊出声,所有还能动弹的士卒都扯破嗓子吼道:“大将军万岁!”

万岁!

那个驼背老人没有阻止。

他不说,谁又敢去京城那边碎嘴?

徐骁转身望向城头,自言自语道:“站那么高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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