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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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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枰重重磕头,如此一个历经荣辱、心狠手辣的枭雄,在这一刻发自肺腑地泣不成声道:『皇甫枰今日起,愿为世子殿下赴死!』 王大石本想着这辈子能在刘小姐眼前死得爷们儿,也算没白投胎一次,只不过对不住老爹,在自己这里断了王家的香火。对他这种小人物来说,刘妮蓉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姑娘,漂亮,温柔,心地好,武学造诣还高。 别说入了她的青眼,在鱼龙帮那会儿,王大石便是远远看上一眼,就能浑身发烫,劳作一整天都不觉得累;若是侥幸见到小姐嫣然一笑,保准晚上就要失眠了。 这些年与几位师兄睡在一条大炕上,哪天晚上不是听他们讲小姐的各种事儿。记得前些年一位师兄,不知死活编派出自己撞见过一眼小姐晒在院子里的兜肚的英勇事迹,当晚就给其余师兄联手打成猪头,不过据说事后好多师兄都偷偷询问那兜肚儿是何种颜色啊啥子样式啊,明知是假的,都愿意胡思乱想一通。 王大石没资格凑这个热闹,也就只会远远看着小姐刘妮蓉,知道总有一天心中的仙子也会去相夫教子。前段时间听师兄说老帮主给小姐寻了一位豪门里的世家子,王大石就有些黯然,倒是有些羡慕老爹当年能为鱼龙帮死战而亡了。 徐凤年松开没了脊柱支撑的尸体,弯腰蹲下,在赵颍川衣衫上擦了擦手,瞥见那柄北凉刀。方才手掌做刀刺入这厮后背,中指本可以轻松炸碎整条脊柱,只不过小心起见,瞬间变手刀成爪,如果尸体落在有心人眼中,展露出来的境界便不至于太过吓人。 他这趟出行之所以藏身于鱼龙帮,没有阴谋诡计可言,只不过顺路要去北莽留下城,就让褚禄山略作安排,调包顶替了那名武散官府邸里的管事,将其羁押在陵州官府大牢,等鱼龙帮从北莽返回才会被放出,估计遭受无妄之灾去吃牢饭的管事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徐凤年也没料到到了倒马关,鱼龙帮会陷入绝境死地,这件事既然不是因他而起,他原本不打算插手,一个北凉三流帮派的荣辱起伏,生性确实挺凉薄的世子殿下实在没兴趣去理睬。 英雄救美,讨刘妮蓉的欢心?徐凤年还真没这份闲情逸致。 刚才房中,王大石在发呆,世子殿下则缓慢翻阅一部无名刀谱,这部刀谱用一字千金来形容也不为过,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的武学感悟,你说啥子价格?一本刀谱六十四页,一页看完,唯有确认咀嚼透了,才小心翼翼撕去一页毁掉,从北凉王府到倒马关,才撕去三页而已。第四页正看到酣畅,赵颍川就倒撞了进来,你进来也就进来,还在那里磨磨叽叽,将刀谱放回怀中的世子殿下本来还算可以忍受,直到这家伙拿王大石的命去胁迫刘妮蓉,看着桌上鱼龙帮王大石故意不去碰的大半包细棋子软糕,加上世子殿下最烦办正经大事却跟娘们儿唠嗑一样唠叨碎嘴,终于起了杀机,于是那哥们儿就只能去黄泉路上找别人闲谈了。 刘妮蓉震惊之余,没有太过纠缠于赵颍川的死相,而是来到窗口,看到客栈外也多出一具尸体,胸口插着一支羽箭,显然是公孙杨出手威慑,找了一名肖锵的死敌率先开刀,但这些凌厉手段,在倒马关甲士面前,与姓徐的悍然出手,都是杯水车薪啊。 徐凤年坐下以后,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细嚼慢咽,缓缓说道:“那一车货物怎么办?” 刘妮蓉好不容易对他的印象有些改观,这句话一说出口,又马上被打回原形。刘妮蓉火急火燎,心思百转也想不出一个将鱼龙帮带出泥潭的万全之策,根本顾不上这市侩男子。 眼见公孙杨亮了一手连珠箭根根钉入甲士马前的地面,总算暂时阻下了倒马关甲士的前行,刘妮蓉暗暗松了半口气。半口而已,时间也不长,就喘一口气一半的工夫。 逃是万万逃不走的,周自如亲率十余名精悍骑兵,以这人的缜密算计,后院肯定也安排了连环陷阱。鱼龙帮三十几人的战力,只需要十几弓箭手选好位置,就能拖死拖垮鱼龙帮众人,到时候即使剩几尾漏网之鱼,对上周自如的骑兵和其余两股势力,她和肖锵、公孙杨还不是一样难逃任人宰割的凄凉下场? 刘妮蓉面对这种几双手共同造就的死结,她纵有纤纤妙手,又如何能解? 肖锵走入房中,见到王大石脚下的死尸,皱了皱眉头,当看到尸体手中的北凉刀,喟然长叹,误以为是刘妮蓉的手笔,心想既然妮蓉这丫头决意如此,那今晚死便死了。不过王大石见到高高在上的二帮主莅临,一方面感激于徐公子的救命之恩,一方面出于畏惧本能赶忙解释说道:“是徐公子出手相助,才杀了此人。” 肖锵当然不信,眸子飘向窗口转身的刘妮蓉,后者点了点头,肖锵略一思量,就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可知这人是北凉甲士,如何敢杀?!我鱼龙帮绝不会与你为伍!你滚出去自己向官府请罪!” 客栈内外都听到了肖锵大义凛然的言语。周自如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阴沉得恐怖。赵颍川是他的结拜兄弟,在北凉军中前程似锦,这些年周家花在他的异姓兄弟身上的银子少说也有四五千两,更别提周自如当折冲副都尉的老爹暗中许多为赵颍川铺路子的人情买卖,就是指望着以后周自如、赵颍川兄弟二人能够在北凉边军中相互帮衬,一起平步青云。谁想倒折在了自家地盘上,这让周自如怒不可遏。他抬头对鱼龙帮里的神箭手愤然道:“老匹夫再敢阻我,定要你祸及全族!” 肖锵本意是想要将客栈外的怒火转嫁到姓徐的身上,病急乱投医,他不知刀客赵颍川的内幕,结果火上浇油,让周自如铁了心要让鱼龙帮一起给他兄弟陪葬。在成名已久的陵州剑士看来,只要倒马关士卒不掺和到这摊烂泥,以鱼龙帮的实力,足以应对另外两拨江湖人士。他显然小觑了周自如的野心和胃口。 刘妮蓉似乎没有预料到师父如此言语,一时间满目惊讶,再看以前总觉得有剑仙风范的师父,竟是陌生起来。她转头望向姓徐的,那人吃完了糕点,轻轻拍拍手,没有起身的意思。刘妮蓉欲言又止,有些愧疚。肖锵恨不得立即把这个装模作样的草包男子丢到窗外,好让那些马蹄踏成肉泥,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倒马关甲士没了火气,他与鱼龙帮就还有死里逃生的可能。 徐凤年见这位鱼龙帮头号剑客有点气急败坏,平静说道:“别急着祸水东引,今天这个局,最重要的设局人不是你以为的那帮仇家,而是倒马关的周自如,这家伙既想拿你们鱼龙帮三十几颗脑袋,换取剿匪的军功,也想霸占了你徒弟刘妮蓉的人,控制住你鱼龙帮,好在北凉腹地陵州占据一席之地,以后做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就顺便许多。周自如做事目前看来挺滴水不漏,肯定要对鱼龙帮斩草除根,刘妮蓉有姿色,有未来鱼龙帮帮主的身份,可以在乱局中自保谋求富贵,试问肖锵副帮主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卖屁股给周自如不成?还是想着给周公子做一名剑舞求恩宠的丫鬟?” 王大石看了看语调平静的徐公子,再瞧了瞧气炸到握剑手臂都在颤抖的肖帮主,王大石脸色古怪。 肖锵对这姓徐的已然恨之入骨,但听到骇人内幕后,望向刘妮蓉,见到她点头后,他先是心死如灰,继而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转身见屋外无人,转头轻声道:“妮蓉,为师为鱼龙帮做事已有二十年,兢兢业业,可曾有半点对不住鱼龙帮三个字的事?而且你我师徒一场,为师倾囊相授你剑术,可曾有半点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私心?师父知道你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可这件事涉及鱼龙帮百年大计,你便是受了委屈,还是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啊,只要与那周自如牵上了线,以后鱼龙帮不用担心财源,何愁无法崛起?退一步来说,只要离开倒马关,你我师徒再与周自如翻脸也不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父可以答应你,到时候为师哪怕豁出性命,也一定替你从周自如身上找回场子!你若不信,肖锵可以对天发誓!” 王大石听得目瞪口呆,这副帮主以往是何等英雄气概,种种豪气干云的英勇事迹,能让他这些鱼龙帮的小卒子佩服得五体投地,今天怎么到了生死关头,就这副嘴脸了?以往观赏闹市杂技,西蜀旧人有那变脸的绝活,似乎都比不上肖副帮主一半功力! 徐凤年不咸不淡地说道:“肖帮主说得在理,既顾全了鱼龙帮大局,又保证让师徒二人脱离险境,用心良苦,我想事后刘老帮主肯定感恩得无以复加,干脆把孙女都嫁给肖大侠算了,老夫少妻,天作之合,徐某在这里先恭喜二位了。” 这言语何其歹毒,联系前头要让肖锵卖屁股给周自如以及搔首弄姿耍剑舞,世子殿下的嘴皮功夫,显然已经到了相当高的境界。连王大石这种平时最是温顺忍耐的无名小卒,再看所谓大侠肖锵道貌岸然的丑陋嘴脸,都恨不得扇几个大嘴巴子过去。 徐凤年没忘记转头,轻描淡写地瞥了一下刘妮蓉,问道:“这段姻缘,刘小姐意下如何?到时候可莫要忘记给徐某人寄喜帖。” 肖锵怒极道:“竖子放肆!” 刘妮蓉则是对着徐凤年和师父肖锵一起喊道:“闭嘴!” 肖锵原本已经有出剑杀人的浓郁企图,只是听到刘妮蓉哭腔出声后,才惊醒若是当着她的面杀人,恐怕就真要连累自己把命交待在客栈了。 刘妮蓉沉声道:“肖锵,你我师徒情谊到此为止。刘妮蓉今日绝不会向那周自如委曲求全,你现在要走,兴许还有一线机会。” 肖锵脸色阴晴不定,冷哼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这时候刘妮蓉终于抽泣起来。 从孩子到少女,再到女子,二十几年以来那些有关江湖的憧憬与遐想,在这一瞬间都如同摔了的铜镜,支离破碎。 徐凤年站起身,不去看梨花带雨的刘妮蓉,走到窗口,轻声道:“再熬一会儿,大概就有转机了,倒马关不是周自如一个人的倒马关,二把手的垂拱校尉韩涛一直与周自如老子不对付,如果我没有记错,近期有一名顶头上司巡视倒马关,韩涛如果还算有些脑子,就不会错过这个打压周自如父子气焰的大好时机,只不过到时候是否前门拒虎后门进狼,你们鱼龙帮就自求多福好了。到时候若是有人再觊觎你美色,我估计你也没几斤硬气可以支撑了吧?你那侠义心肠的师父有一点说得没错,长远来看,只要你肯委屈自己,对鱼龙帮而言,不过是今晚少了三十来号打手,以后有北凉边军一方势力撑腰,手里握有大把银子,还怕招揽不到肯替你卖命的狗腿子?你无非是给军爷做小,做小就做小呗,指不定还能成为陵州江湖的女皇帝呢。” 刘妮蓉站在徐凤年身后,泪眼模糊地看着这个佩刀男子的背影,摇头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江湖。” 徐凤年讥笑道:“那你就求着垂拱校尉韩涛能与周自如两虎相斗。实不相瞒,那名北莽口音的女子来历很大,不是任何权贵女子都能腰间挂一条鲜卑龙头玉扣带的。韩涛如果与那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关系平平,未必能占得便宜,到时候你就会在周自如手上死得更惨。连活都活不下来,还跟我提什么你的破烂江湖。” 刘妮蓉苦笑道:“以前一路上你总是几天都难得说一句话,本以为你是怕了鱼龙帮,到今天才知道你的言辞如此尖酸刻薄。” 徐凤年双手撑在窗栏上,眯眼道:“说话难听的真小人,总好过那些做事难看的伪君子。” 刘妮蓉黯然神伤,茫然问道:“如果你说的垂拱校尉没有出现,你会帮我们吗?” 徐凤年冷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刘妮蓉毅然转身。 看来是抱着必死决心去了。 王大石看了眼徐凤年,也跟着离去。 能跟小姐并肩作战,然后死在一起,哪怕尸体离得很远,这也是王大石最好的江湖。 徐凤年从桌上拿起那半包细棋子软糕,走出屋子来到那间关押流寇的屋子。坐下后,看到这个先被当作棋子再被当作弃子的可怜虫,约莫是中了软筋酥骨的药物,挺精壮的大老爷们儿,到现在还是面目潮红浑身乏力。幸好现在注定没人来这边,否则撞见世子殿下跟这么个一副任人鱼肉模样的汉子待在一屋,孤男寡女也就罢了,偏偏是俩汉子,恐怕对于接下来场景的想象,应该十分不堪入目。 徐凤年搬了条椅子坐在窗边,窗口不高,徐凤年本就身材挺拔,伸着脖子就可以看到客栈院中的动向。 他尝了尝软糯可口的糕点。 方才从赵颍川手里救下王大石,恐怕被救的人与刘妮蓉都猜想不到为何,当然也不是说世子殿下简简单单为了一包糕点就出手,都说吃饱了撑的才做无聊的事,当时世子殿下可是连吃都没有吃,只不过王大石是鱼龙帮一行人中唯一一个发自肺腑亲近世子殿下的人,没有功利色彩。何况赵颍川的行径也太过不地道。至于刘妮蓉下场如何,徐凤年就不会去身先士卒,这件事本就是鱼龙帮的气数,是刘妮蓉身为未来鱼龙帮帮主的命。说句难听的,以世子殿下的身世,为了一个刘妮蓉急着去出头,那岂不是裴南苇丢个媚眼,徐凤年就得拉上几万铁骑,去跟靖安王杀得中原硝烟四起了? 斗米恩升米仇,古人古话最是说透世情人心。 徐凤年慢慢吃着糕点,没在意那名寇匪的狐疑眼神,他在想过了河的小卒子王大石,此时是身无余物,了无牵挂,愿意与刘妮蓉一起慷慨赴死,若是今日幸存下来,一朝富贵权势以后,当他有机会占有心中仙子刘妮蓉的身体,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他又会如何抉择?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回头再看,此时的王大石便不是好人了吗?徐凤年看到鱼龙帮几个性子急躁的帮众试图阻挡官军马蹄,一人被弓箭射透胸口,死得不能再死;一人被马背上劈下的北凉刀划裂了整张脸,在地上打滚嚎叫,然后被耍了一个御马技巧的骑士,用马蹄踩踏致死。鱼龙帮这才知道敌人根本就没有讲道理的打算,顿时被激起了江湖儿郎的血性,要与陆续闯入客栈大院的三股势力来个鱼死网破。有箭术大家公孙杨在楼上策应,刘妮蓉两次都死里逃生,这还归功于马战颇为狠辣的周自如没有将矛头指向她。 徐凤年咽着糕点,发现没有看到王大石的身影,这才转头含混不清地问道:“犯了什么事?” 这人大腿上血肉模糊,几乎可见骨头,显然在赵颍川手上没讨到好,已经对佩刀的年轻人有了心理阴影,听到世子殿下问话,赶紧答复道:“劫杀了一队北莽来境内做毛皮生意的商旅,然后就被咱们北凉通缉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说道:“看来那队商旅与咱们北凉边军关系不浅,是不是以抢劫北凉边境商贾的名义,让你上榜?” 汉子哭丧着脸点头,忍着彻骨疼痛咬牙道:“这位公子是明白人!听说这边新来了一位果毅都尉,这不下边那些领兵的当官的,都想着跟新主子表功吗?咱就给撞上了,也算点子背,身手不行,怨不得江湖太深。” 徐凤年轻笑道:“你倒是有觉悟。” 汉子生怕眼前这位带刀小爷一言不合就拿刀子往自己身上抹,赶忙找了个话题,也好转移身体上的疼痛,这他娘的迷药,你奶奶的倒是分量再足一些好让老子干脆昏过去啊,汉子因为疼痛而脸色狰狞,眼神略微拘谨小心地问道:“公子可听说过这位新上任的果毅都尉?” 徐凤年瞥了一眼院中场景,还是没有看到王大石,皱了皱眉头说道:“皇甫枰,以前是中原青山山庄的二庄主,山庄被北凉铁骑踏平以后,一大窝丧家之犬就成天琢磨着怎么跟北凉王府拼命,后来陆续死得差不多了,几乎要绝了门户,不得不学聪明,不再去跟徐骁和大人物们过不去,逮着任何一个王府里头的人就会红着眼睛砍下去。三年前就有个穷人家出身的丫鬟回家送银两给爹娘,路上给他们绑了去,等王府人马赶到,小姑娘整个下半身已经见不得人。要是我当时在场……” 说到这里,徐凤年顿了一顿,自嘲一笑,“似乎也不能怎么样了。那位果毅都尉,出卖了最后一拨青山山庄的余孽,给王府通风报信,使得躲了好些年都没死的老庄主与一位亲兄弟,以及二十来位沾亲带故的,都通通被北凉骑兵给砍瓜切菜了。我还听说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入府见着了北凉王,不但被赏赐了几本听潮亭里的武学秘籍,还捞到手一个正五品的果毅都尉,时来运转,应了那句江湖老话,卖什么都不如卖兄弟来得一本万利。” 汉子越听越心惊,忐忑不安问道:“公子消息可真灵通,莫不是与先前那位小将军,一样是官府中人?” 徐凤年笑道:“我现在跟鱼龙帮走得比较近。” 汉子腿部鲜血流得更厉害了,双手死死抓住椅臂,满头冷汗,脸上还是挤出比哭还难看的勉强笑容,恭维道:“公子气宇轩昂,一看就是福气厚重的人,这趟大难不死,必有大成就。” 徐凤年终于看到王大石在楼下院中露面了,鱼龙帮已经死了六七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其中就有那个黄昏时入住客栈在世子殿下脚下吐了一口唾沫的,是地上躺着的最后一具尸体,被一根矛斜刺入胸膛,再被配合娴熟的另外一名骑士拿刀削去脑袋。若说前面几位是凭着一腔热血去拼命,那这个家伙就算是相当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毕竟明摆着上前就是死,有了好几具尸体摆在地上做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再跑上去逞匹夫之勇,死得实在不值当。 这不,他被一矛一刀解决掉的时候,身边除了刘妮蓉其实已经再没有人,好在在客栈门内两腿颤抖了半天的王大石不断拿拳头砸腿,后来甚至给了自己两耳光,这才终于让两条抖成筛子的腿肯听使唤,大喊着给自己壮胆,半路上捡起一位师兄的佩剑,就冲入阵中,闭着眼睛一顿乱砍。估计是那些杀入客栈的人物觉得好笑,一时间没有急着做掉这个构成不了半点威胁的小子。 刘妮蓉环视一周,除了敌人再无其他人,身后鱼龙帮帮众与她对视后,都低头畏缩着往后退去。 楼上公孙杨射了三十一箭,起先六箭射死了四人,后来察觉到没有回旋余地,就开始擒贼先擒王,但接下来所有羽箭都被貂覆额女子豢养的老人以五爪轻松抓住。 公孙杨知道即便这名老者不是金刚境的绝顶高手,也差不远了。 他抚摸了一下牛角大弓,然后折断弓弦,这才缓慢下楼,微瘸的他默不作声地来到刘妮蓉身后。 始终没有下马的周自如掉转马头,闲散倨傲地连人带马转悠了一圈,居高临下望着一身血迹的刘妮蓉,嘴角扯起一个阴沉弧度,带着莫大的满足和得意。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来了。” 椅子上的汉子没听清楚言语,自顾自小声道:“这位公子,小的前些年抢到手一本泛黄的刀谱,不识字,便去青楼包养了一个识字的清伶整整两月,一个字一个字拆开才将那部刀谱记下,公子若是想学,可以带我离开客栈,我慢慢口述给公子。” 徐凤年背对房门,仿佛心不在焉,没有听到汉子提出的诱人条件。 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轰鸣声由远及近,在周自如耳中异常刺耳,一直胸有成竹的周大公子脸色微变,扭头望去,黑夜中,一串串火把绵延如山。 不下百骑,突袭而至。 为首一名披甲中年将军,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孔,但看那身甲胄,起码是北凉军中正五品官职的实权将军,这绝对不是倒马关折冲副都尉或者垂拱校尉可以冲撞撼动的存在。 更让周自如感到不安的是这名将军身边有一骑,正是倒马关地位仅次于他爹的垂拱校尉韩涛! 纵马长驱直入客栈的韩涛睨视周自如,冷笑道:“啧啧,周自如,好大的本事,到底在这倒马关,你爹是折冲副都尉,还是你是折冲副都尉啊?!” 最后一个“啊”字,用了很明显的升调。 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时,很多人喜欢如此说话。 周自如低头拱手,眼睛里闪过一抹狠毒,平淡道:“回禀韩校尉,有匪寇与陵州鱼龙帮勾结,小的听到消息,得到折冲副都尉的允许,便带兵前来客栈,生怕这伙歹人逃脱。其间若有不妥之处,恳请韩校尉明示,小的甘受责罚。” 一骑缓缓踏入客栈,韩涛主动让开道路,让这名将军有足够的开阔视野。 没法子,身边这位果毅都尉,可是那能够亲自面见大将军并且还得到赏赐的盖世猛人,别跟老子提那些果毅都尉忘恩负义的龌龊往事,屁大的事,放个屁就全过去了!如今皇甫果毅无疑是北凉这一段边境上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韩涛若非在“朝中”有人,根本就搭不上这条线。今天也算周自如父子运气差,撞到刀口上了,搁在以前,韩涛也就捏着鼻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这对父子势大权重。可今天是果毅都尉巡视边城的日子,韩涛要是让这个机会从指缝里溜走,干脆把自己爪子剁了算了,还摸个屁的小妾美婢们的白花花胸脯。 万般精心算计,官大一级,位高一阶,就全成了笑话。 周自如敢做敢当,更敢服软认输。 那名果毅都尉看了一眼弯腰低头的周自如,和煦笑道:“周自如是吧,本将虽上任不久,但早已听说你的英名,今日亲眼见到,名不虚传,不错不错。” 韩涛愣了一下。 周自如敏锐捕捉到韩涛眼中的一丝迷惑,心中大定。知道老爹在这位北凉边军的大红人那边,有很大留白可以用黄金白银美人古董去慢慢填补。 这让原本想要抖搂出客栈有人擅杀北凉甲士赵颍川的周自如,心甘情愿哑巴吃黄连,斜瞥了一眼刘妮蓉,以后将她弄到了床上,有的是手法让她生不如死。 果毅都尉在来的路上,已经从韩涛隐晦的三言两语中略知一二,猜出这名垂拱校尉与鱼龙帮后边的靠山有些交情,他丢给韩涛一个眼神,微微一笑后率先离去。 周自如紧随其后。 貂覆额女子一脸不悦,但经身旁五爪金黄色的老者在她耳畔低声劝说,这才愤恨离场。 那些向肖锵寻仇来的江湖人,顿时作鸟兽散。 雷声大,雨点也不小,但好歹没有让所有人都淋成落汤鸡,但这也越发衬托出那些死在刘妮蓉面前的鱼龙帮帮众的无辜可怜。 肖锵约莫是没能从后院门逃走,脸色平静地来到前院,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让帮众还魂,指挥他们收拾残局,面对刘妮蓉的冷淡眼神,这位二帮主脸不红心不跳。 你一个尚未掌权的小女子,还是老子的徒弟,还能翻了天不成? 刘妮蓉沉默着走回客栈。王大石仍是一脸茫然,跌坐在地上,手脚发软。 二楼。 一直在忍痛拼死积蓄气机的汉子终于退去迷药药劲,以左腿做支撑,起身骤然发力,一个前扑,朝这名年轻公子后背砸去一拳。寻常体魄的武夫,被他得逞,定要七窍流血! 他哪里有什么刀谱,只不过拖延时间罢了,既然这个初入江湖的雏儿不知世道叵测与人心深浅,将偌大一个后背让给自己,爷爷我可就不客气了! 徐凤年衣衫悄不可见地微微一荡。 那名以拳法刚猛著称的武夫肝胆欲裂,发现自己一拳在离这人后背三寸处,丝毫不得进入!简直就像撞上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 天底下肯定有这等境界神通的高手,可他如何能相信就在这座小小客栈内,被自己给遇上了? 汉子心知不妙,对敌经验丰富的他就要收拳后撤,但更恐怖的情绪立即笼罩了他的全身——汉子发现自己已经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后掠去,可身体却是纹丝不动。 他眼睁睁看着那名背对自己的公子哥,伸出一手握住腰间悬刀的刀柄,刀鞘朝他胸口“轻轻”一撞。 如山寺敲击晨钟! 他体内气海蓦然炸开。 七窍流血而亡。 徐凤年杀人以后毫无感触,只是想起其中一个江湖。 记得年幼时在武库听一名饱经沧桑的守阁奴讲述江湖风云,上了岁数的老人言语风趣,说武林上有一名使刀的英雄某次闯荡江湖,遇到一人,咦,你绰号叫抄刀鬼?我也是耶。 那人笑着说好巧好巧。 再然后呢?还不是找机会朝对方后背出黑刀子,好教天底下才一个抄刀鬼? 年少的世子殿下起先觉得好笑,看不懂老人嘴上的自嘲与眼中的落寞,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老人当年真正绰号便是抄刀鬼,另外一人,曾是他年轻时候相遇的好兄弟。为了兄弟情,老人甚至拒绝了爱慕他的女子,默默离开江湖,走遍大江南北,行侠仗义,以后再重逢,才知嫁给兄弟的女子已经抑郁病逝,而那名兄弟则在痛饮以后,一刀差点绞碎他的胸膛,那时他才知女子那些年吃了多少苦,兄弟心中又积了多少嫉妒与恨意。后来,一名江湖儿郎寻到了武库报那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被擒之后,老人竟然跪在世子殿下脚下,乞求网开一面,真相这才浮出水面。徐凤年何等阔绰出手,见老人家情真意切,不仅放了那自取其辱的哥们儿,还随手丢了两本武库秘籍,再以后?大概是三年以后,老人一次出门散心,就给那小子用秘籍上的剑术削去了脑袋,这中间兴许是老人与那人的默契,一个一心求死,一个矢志报仇,但这桩刺杀让感觉到被戏弄的世子殿下暴跳如雷,一气之下带人抓住那名刺客,临头想起听潮亭里老人的豁达,最终还是咬牙放过。 这种混账事,如果只是听人当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段子说起,只会觉得荒诞不经,一旦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是如何感受?徐凤年见识过太多所谓江湖人士的豪迈与腌臜以及君子与小人,见过许多北凉王府外豪气万丈的,在北凉王府内跪地求饶的,见过许多与自己素未谋面就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的。而很多时候,遇刺的世子殿下才十岁不到,但太多进了王府有机会走到北凉世子跟前的武夫,毫不犹豫便挥下刀剑,最后当然一个个毫无悬念尸体都被丢去喂狗。别人知道江湖的冷酷残忍,大概就像刘妮蓉这般,会很晚,晚到可能是这一生的最后关头,但徐凤年庆幸于他是人屠徐骁的儿子,知道得早,活得也不算短,就这样看似光鲜令人羡慕地活到了今天。 江湖里,很多老实人用将心比心的嘴上道理与人讲道理,别人就用拳头跟你讲道理。你用拳头讲道理,别人又用满嘴仁义道德聒噪你了。 这道理如何讲? 徐凤年只是低头瞧了眼没有出鞘便杀人的春雷刀。 那个叫右松的摸刀稚童,他的江湖只是孩子的江湖,天真地以为只要是江湖就会很好,肯定比一串冰糖葫芦要好吃。而少年的江湖,大多如鱼龙帮被人欺负惯了的王大石,心中有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暗自思慕,身陷险境时,不去多想,只觉得能与她死在一起也就足够。但成年人的江湖,如羊皮裘老头那般兴致所至,在山巅放言“剑来”二字,便能教两拨千余剑飞来,毕竟凤毛麟角。混得惨的,是剑州边境上的青镖韩响马,才入江湖便死得憋屈,绝大多数混得稍好,或者就如东越剑客吕钱塘这般,功成名就,却江湖儿郎江湖死。 韩涛留下几名倒马关武卒与鱼龙帮一起清理残局,毕竟连死带伤有十来号人,并不是一桩小事,如何收尾收得漂亮,很考验韩涛带兵为官的本事,如今不管朝野如何暗流涌动,明面上还是天下安定的盛世光景,靠着战场军功获得鲤鱼跃龙门式的晋升,可遇不可求,更多的还是那些小算盘里的蝇营狗苟。 鱼龙帮这趟吃了大亏,只不过死里逃生,庆幸远多于悲恸。二帮主肖锵掏了三十两银子给那些兵爷,倒不是说鱼龙帮掏不出更多,只不过这些明摆着是垂拱校尉嫡系心腹的武卒,终究只是没办法一锤定音的小吏,万一胃口被撑大了,以后到了韩涛那边可就不好出手打点了,这里头的权衡计较,鱼龙帮中估计也就老江湖的肖锵拿捏得妥帖准确。刘妮蓉并未拆穿肖锵在楼上的嘴脸,可见在一场几乎成为灭顶之灾的风波后,她瞬间成熟了许多。 徐凤年把那名暴毙的江湖流寇摆回椅子上,做完这勾当,见到刘妮蓉面如寒霜地站在门口,徐凤年平静地说道:“赵颍川给这人除了下迷药,还有毒药,死了。” 刘妮蓉瞥了一眼椅子上尸体七窍淌出的血迹,是常态的猩红,她便讥讽道:“姓徐的,你觉得我会相信?当我是三岁小孩?” 徐凤年知道她在记恨自己的见死不救,笑道:“赵颍川是我杀的,你要如实禀告官府?我若是被抓了砍头,鱼龙帮怎么回陵州跟堂堂从四品的武散官交代?” 刘妮蓉死死盯着这个怎可以如此厚颜无耻的男子,似乎再多看一眼就要污了自己眼睛,转身冷笑道:“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杀了赵颍川,都算是帮了鱼龙帮,我还不至于忘恩负义到这个地步,哪怕需要上千两银子来摆平这件事,我刘妮蓉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徐凤年站在椅子边上,“多谢刘小姐。” 刘妮蓉跨过门槛时略作停顿,缓缓道:“在我看来,你比肖锵还不如。” 徐凤年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他回到房门被赵颍川撞碎的屋子,见到坐在床沿瑟瑟发抖的王大石,他显然还没有从客栈院落的厮杀中缓过神,对一个才踏入江湖的少年来说,今晚血肉横飞的场景实在有些超出承受能力,尤其是那种在官家甲士面前被一边倒地屠戮,估计会深刻烙印在少年的心底,一辈子都抹不去。 王大石抬头看了看徐凤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喊了一声“徐公子”。 徐凤年点了点头,继续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从怀中掏出不起眼的刀谱继续钻研。覆甲叠雷在内那博采众长的二十余招刀法,都可在谱上得到印证,刀谱并不拘泥于招式的开创与阐述,字里行间,透着股天下第二王仙芝独有的狮子搏兔,君临天下。徐凤年低头阅读时,轻轻说道:“那包糕点都被我吃了,回头还你。” 受宠若惊的王大石连忙摆手道:“不用还不用还,徐公子见外了。”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这少年的拘谨,想到院中提剑对敌时的乱砍一通,会心一笑,问道:“你们鱼龙帮刘老帮主内外兼修,炮捶长拳炉火纯青,讲究以理当头以气为主,刚柔并济,怎么到了你这里脚步如此虚浮,是没人传授你入门要领吗?” 王大石生怕给徐公子误会轻视了鱼龙帮的风气,慌张道:“教了教了,只不过我悟性太差,不得要领,师兄他们就很有能耐。” 徐凤年也不揭穿。宗门帮派里大多山头林立,真正上得了台面的武艺本事都要师父口述亲传,否则就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要不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说法就没根脚了。王大石这种谁都可以拿捏的软柿子,谁乐意去花心思栽培。穷学文富学武的老皇历传了好几百年了,真想要在武学上出人头地,靠机缘更靠财力。投帖拜师需要好大一笔礼金,而且数额与师父身手挂钩,拜师以后也并非一劳永逸,还得养师父,逢年过节送礼以外,得有眼力见儿主动给师父添置各类行头。再者,比武切磋,有个伤筋动骨,吃药养护,又是一笔没个尽头的可怕开销。名门大派为何让人削尖了脑袋进入,除去有名师以外,很大原因是大帮派里提供许多廉价甚至免费的医药调理。 再者不缺武伴相互砥砺进步,只要自身苗子好,等于没有后顾之忧。可惜如王大石这般没了爹娘的孤儿,所有积蓄便是帮派里每月发放的那点铜钱,还被师兄们变着花样掏空,如何能让也要养家糊口的师父师叔伯们去正眼看一下? 徐凤年笑道:“不能白吃了你的糕点,我这里有一套武当最简陋的拳法口诀,值不了几个钱,也不存在外传嫌疑,你要是想学,八百来字的口诀,你今晚能记下多少是多少。” 王大石如遭雷击,扑通一声跪下,双肩颤抖哽咽道:“求公子教我!” 徐凤年没有出言安慰,任由王大石跪在地上。开始缓缓口述那套拳法秘诀,略作修改,深入浅出,已经将许多生僻晦涩的道教术语都去掉,只撷取可以拿到手就用的口诀。这种做法若是被道门高人看到,一定都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败家子或者捡了芝麻丢西瓜。要知道这套拳术心法可是出自武当掌教洪洗象之口,骑牛的是谁?在世人猜测这位陆地神仙到底是兵解还是飞升以后,得知武当山有这么一套口诀,开始疯了一般拥入武当山。 原先武当山按照掌教遗愿,没有将这套拳法束之高阁或者故意删减精华,谁想学便来武当学好了,只不过江湖险恶,人心难料,给清净无争的武当山惹出了诸多祸事。例如一些心狠手辣的武夫在大莲花峰上看了道士们练拳,还不知足,就抓了懂口诀的道士一番拷问,事后抛尸荒野,生怕有所遗漏或者怀疑武当山的气量,杀了一个懂口诀的道士还不放心,连杀数人才下山,这使得痛心疾首的武当山最后不得不自行封山,除了香客烧香,七十二峰一律谢绝江湖访客。如此一来,使得这套拳法口诀成了时下武林最烫手诱人的香饽饽。故而王大石这一跪,跪了一晚,还真不算委屈。 不过徐凤年说得口干舌燥,心法口诀来来回回说了七八遍,王大石才记下了十之五六,看来鱼龙帮对这少年评价的资质鲁钝,没有言过其实。到后来王大石的头越垂越低,生怕徐公子嫌弃他愚蠢,可那公子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烦,语气中正平和,娓娓道来,这越发让少年感到愧疚。到后来,在一句口诀上答复出了纰漏,少年竟然泣不成声,抬头红着眼睛说不学了。 徐凤年哪里是那种没有火气的泥菩萨,他自己本就是过目不忘的天赋,练刀再慢,可是连老剑神李淳罡都不得不说有他当年练剑一半的悟性,要知道李淳罡在及冠之年便已入一品,这之后,除去陆地神仙境界,其余三境,都是在短短五六年中势如破竹,可见徐凤年的根骨能差到哪里去?而世子殿下身边的人物,能够走到他身边,显然都已是层层筛选,少有笨蛋蠢人,要说对这资质平平的王大石没有半点郁闷,肯定是自欺欺人,但真正让世子殿下生出怒气的还是少年那句“不学了”。 徐凤年一个吐纳,缓了缓脸色,不再重复口诀,而是轻声笑道:“这就不学了?那你就等着这辈子都看着刘妮蓉的背影发呆好了。” 少年脸皮单薄,被戳穿心事,一下子红得像武当山那些猴子的屁股,不管如何,气氛一下子倒是轻松起来。 徐凤年让双腿已经失去知觉的王大石站起来做回床沿,其间还搀扶了一把,见他小心翼翼只将半边屁股搁在床上,徐凤年柔声笑道:“我以前认识一个人,穷人家出身,没读过书,认不得字,小时候不过就是做些砍柴喂猪的农活,后来接了老爹的家当,做了铁匠,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也就力气比一般人大一些,打铁打了二十多年,连攒银子娶媳妇都顾不上。王大石你觉得这么个家伙,能有多大的出息?” 王大石一头雾水,不知道徐公子想说什么,在他看来,徐公子不光相貌好,气质更好,肯定是那种江湖人最羡慕的世家身份,这种人,约莫是说任何话都有禅理玄机的,质朴少年也就不敢接下话头。 徐凤年笑道:“就是这么一个人,成了很厉害的剑客。” 世子殿下记起一些往事糗事,自顾自忍俊不禁笑道:“很高的高手。” 王大石看到有一双丹凤眸子的徐公子,第一次露出真诚笑脸,竟然看得痴傻了,满心只觉得这般公子才配得上小姐刘妮蓉。 徐凤年看了眼窗外鱼肚白天色,估计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听到公鸡鸣晨了,便起身说道:“这套口诀说是武当拳法,其实更侧重于养气养神,体内气机如何流转并未具体给出,得靠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行琢磨。” 王大石听到这个就又忍不住要下跪感恩。 徐凤年起身打趣道:“莫欺少年穷,少年膝下有黄金。你就别跪了,跪得太多,别说膝下黄金,连铜钱都要给跪跑了。” 王大石站起身,一脸赧颜地挠了挠头。 徐凤年独自走出房间,想去客栈外找些填肚子的早点。前院已经收拾干净,只是一些隐蔽角落还残存昨晚恶战的血迹。出了院门,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花了八文钱买下四个大肉包子,边走边啃,满嘴流油,这等分量的一个肉包,要在江南道那边六文钱都买不下。不知不觉到了旧城遗址的台基那边,世子殿下嘴角翘起,竟然看到那叫右松的稚童与几个同龄玩伴在台上一起打拳,当然是孩子心性的瞎打一气,嘴上咿咿呀呀哼哼嘿嘿嚷着,脚边上放了各自爹娘缝制的书囊。徐凤年走上台基,蹲在边缘对付第三个肉包子。 摸过春雷刀的右松见到徐凤年,赶忙停下折腾,小跑过来,小脸蛋天真烂漫地笑着,故意提了提嗓门说道:“大哥哥,昨天回到村里,我跟他们说摸过你的刀,他们都不信呢,说我吹牛!” 徐凤年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好心替他“洗刷冤屈”,说道:“右松没有吹牛。” 四五个孩子都围在徐凤年身边,对右松打心眼里羡慕。徐凤年眼尖,见到小娃儿右松一直拿眼光去瞥远处站着的一个小女孩,清瘦娇小,衣衫缝补得比右松还要厉害,双手绞扭在背后,她想过来凑热闹却又没胆量,只敢低头望着已经露出脚指头的破麻鞋。正要对肉包下嘴的徐凤年笑了笑,停下动作,揉了揉肚子无奈道:“一连吃了五六个,吃撑了。这两个丢了可惜,右松,帮大哥哥吃一个?” 右松犹豫了一下,附近一个馋嘴小胖墩可就不客气了,嚷着要吃,徐凤年便递给小胖子一个,右松这才接过另一个,见大哥哥使了个眼色,这孩子会心一笑,双手捧着包子就跑去找青梅竹马的女孩,不知说了什么,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那女孩,最后一人一半吃了起来。徐凤年悄悄朝那边伸了个拇指,右松咧嘴笑了笑。小胖墩几个尝过了两文钱的鲜美肉包,知道再不去私塾,就要被先生打手板了,呼啦一下拎起书囊跑散了。徐凤年走到右松和小女孩身边,才看到后者双手十指生满冻疮,爆裂得鲜血淋漓,这样一双小手,若是还要去溪水里洗衣,去山上地里劳作,该是如何的刺痛? 徐凤年默不作声,只是蹲着听右松说些村里村外鸡毛蒜皮的事情。这才知道前两年乡里出了一名秀才,约莫是乡野村民眼窝子浅,觉得是顶天大的光耀门楣,右松所在的村子便联手其余两个庄子一起出钱,请了一位绝意仕途的举人老夫子来开馆教书。教书先生清廉严厉,口碑很好,也就蝉联了好几年,一直在这边教书,对于右松这些孩子的爹娘村民来说,望榜及第什么的,遥不可及,想都不敢想,只想着孩子们能识字就很好。右松很骄傲地跟世子殿下笑着说,老夫子说啦,他写的字不错,以后可以让他代老夫子给村里人写春联呢。 这时候,那小女孩儿也跟着笑,柔柔怯怯的,眼眸儿里的神采,如同甘洌山泉。 这时,从倒马关中驰骋出十余骑,甲胄鲜明,看得右松好生崇敬。 马队后头跟着几名在倒马关附近名声很臭的青皮无赖,卖力跟着奔跑。 骑队每跑出一段距离,就不得不缓速等待这靠脚力拼命追赶的几人,骑兵们个个面露鄙夷。 小女孩心思细腻,扯了扯右松衣角,指了指村子方向,有些畏惧和担忧。 右松顿时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将书囊交给小女孩,顾不得事后会被老夫子拿板子敲打手心,与世子殿下告辞后,追了上去。 徐凤年低头发现小女孩抓住自己的袖子,笑着点头道:“我马上去。” 村子有溪水绕行,便如女子秋波有了灵气。村头鸡鸣才依次响起,便有一名小娘子蹲在溪畔浣衣,因为姿势的缘故,凸显得她身段婀娜,木槌一次次轻柔敲打搁在青石上的衣物,不敢如何用力,累了便稍作歇息,伸出一根青葱手指去捋起垂下遮掩眉目的青丝,沾了湿水,便紧贴在额头与脸颊,偶尔出神发呆,望着水中自己面目的倒影,涟漪起,便模糊了。 她嘴角微微勾起,穷苦人家买不起铜镜,这物件对她而言实在华而不实,虽说方圆十里都说她长得好看,可她也从不觉得自己哪里便真好看了,倒不如称赞右松长得男孩女相有福气,更来得让她开心。她轻呼出一口气,回过神,继续捶打那些泛白稀疏的衣裳。她不敢人多时候来浣洗衣物,尤其是那些贴身的,总觉得羞人,而且村里一些个游手好闲的惫懒汉子,不管是青壮年纪还是上了年岁的,都会没脸没皮地蹲在溪边上,指指点点。一些村里妇人自然也都不乐意,背后骂她是狐狸精,若是有自家汉子觍着脸在溪边,少不得阴阳怪气地刺她几句。她微微叹息,看到一只红绣兜肚儿,约莫是自己那里委实累赘了些,始终撑着,故而比较穿在外头的衣衫,针线都显出让她脸红的稀稀疏疏。小娘子赶忙拿木槌敲了几下,想着赶忙洗干净了就去晾在屋里。她自嘲地笑了笑,不就是两块肉吗,真不知道男子们为何眼光总盯着看,她倒是恨不得生得越小越好。 秀气小娘子出嫁前是米脂的闺女,北凉有“米脂的婆娘铜陵的汉”这么个说法,说的是米脂一方水土养育出来的女子格外灵气,模样周正不说,肌肤还柔滑。她还是少女时,便是米脂那边小有名气的美人坯子了,后来缓缓长开了,嫁到这边,可怜命不好,才过门没多久就克死了男人。村里都知道她公婆两老临死都憋着股恨,只不过有了孙子右松继承香火,死前那几年,虽说没有个好脸色给她,但总算没有说出过太恶毒的言语。她一直觉得对不住夫家,从没有任何怨言,其实再苛刻的村里人,也都知道这个苦命女子的确没有任何对不起老赵家的事。一个本该嫁入有钱人家享福的瘦弱女子,愣是做了许多男子都嫌累的农活。曾经有几个村外流子蹿入她家院子,偷了挂在竹竿上晾晒的兜肚回去,从没有与人生过气的小娘子竟然疯了一般,追到隔壁村子,一副拼命的架势,村里头几个辈分大的老人终于看不下去,喊上各自家里长得结实的晚辈子孙,小半个村子扛着锄头,才算把那事给了结了,只记得这女子,死死攥着抹胸兜肚儿坐在地上默默流泪,也不骂人,只是不出声地哭。 这以后,她晒衣物宁肯晚些晒干,也只在家里通风的屋子搭起竿子慢慢晾晒。接下来的岁月,右松就成了她的天,好在那打小没了爹的孩子也争气,连学问很大的老夫子都乐意将一些书籍让孩子带回家,寻常孩子若是敢碰一下老夫子的私藏书籍,一双小手还不得被老夫子打成出笼馒头,村里老人都说以后她可以母凭子贵,会苦尽甘来的。 小娘子正将一件一件衣物放入竹篮,蓦地转头,看到站着一位如何都猜想意料不到的男子,站得挺远,而她此时手中正握着绣花素朴的蓝色折扇形抹胸。她唰地一下便涨红了俏脸,下意识狠狠瞪了一眼。这人行事怎的如此放浪,昨日还觉得他保不齐是那世族高门里走出来的游学公子,莫不是半点不知非礼勿视吗?!亏得自己还以为他很有雅士风度! 接下来恼羞成怒的小娘子看到那佩刀男子一脸尴尬,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最终还是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侧过头,让她好将贴身物件藏入竹篮。小娘子微微愣了愣,这公子似乎脸红了?这才让她稍稍神情缓和,到底是知羞耻的男子,比起那些总喜欢色眯眯说下作闲言闲语的泼皮无赖,要好一些,只不过他来这村子做什么?小娘子慌忙提起竹篮起身放在身后,可能是眼前佩刀公子的撇头让她有了与他正视的胆量。她虽是村野妇人,却也知道富贵人家的种种富贵病,那些出手阔绰的商贾子弟,品性未必就比村里无赖更好,这位曾蹲在土坯墙头吃冰糖葫芦而且与右松玩到一块的公子,应该不是坏人,可若他以为自己是那种可以任意勾搭调戏的女子,她就敢扇他一个耳光。 徐凤年缓缓转头,平静道:“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看到右松,就带着他回村子里。” 马蹄声毫无征兆地响起,踏破了小村庄的宁静安详,炊烟依旧袅袅,黄狗吠声跟着四起。 倒马关骑卒骤至,眼神冷漠,在溪畔岸上俯视着身份悬殊的一男一女,没资格骑马的几个青皮流子,对着身披鲜亮伍长甲胄的高大骑士,谄媚邀功道:“军爷,瞧瞧这位小娘子姿色如何,附近十几个村里,就数她最俏了,咱们都喊她许织娘,是个寡妇,她公公婆婆俩老家伙也躺棺材里去了,没啥依靠,这些年应该没被野汉子得手过,身子干净得很,保准能让大将军看上眼!” 为首的在倒马关也算一名小官的骑士见到这名素衣小娘子后,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心想以前怎么没听到柳溪村有这么一枝野花,若是早点得知,哪里轮得到别人出手! 只不过既然错过,再想偷偷下手掳走就难如登天了。昨晚韩校尉连夜喊了连他在内几名心腹挑灯密议,垂拱校尉说果毅都尉皇甫将军大驾光临倒马关,没几个暖被窝的娘们儿太不像话,招待不周,怪罪下来,谁都扛不住。韩涛嘴上说是不敢拿青楼里的庸脂俗粉去糊弄皇甫将军,可他们几个心知肚明:其实这边最大窑子里的两位当红头牌,正被韩校尉瞒着家里母老虎偷偷包养在一处小宅子里呢。韩校尉舍不得,又不敢拿次等妓女来孝敬果毅都尉,生怕成了死对头折冲副都尉的把柄,便计上心来,要他们找两个身世干净的良家小娘子,说是花重金请到倒马关,可他们哪里不懂得里头的猫腻儿,不过是抢人罢了,事后打赏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封口,就算不错了。 当大官的动动嘴,做小吏的可不就是要跑断腿,夜里找的两个姑娘,一个韩校尉没瞧上眼,说是这张脸蛋儿丢到青楼里一年都挣不到几两碎银;另外一个姿色倒是还不错,还是个未曾破瓜的雏儿,韩校尉又说这个哭得死去活来的黄花闺女不会伺候人,二话不说让人给带到私宅里去,让他们几个焦头烂额办正事的差点憋出内伤。天亮时分,这帮东西觉着再拖下去韩校尉就得拿他们婆娘下手了,其中一名袍泽就说干脆让镇上的混子带路,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周边村子里能不能撞大运找到一个能让果毅都尉吃下嘴的小娘子。嘿,还真他娘的给误打误撞上了,眼下这个提篮子亭亭玉立在溪畔的小妇人,粗看并不惊艳,可多瞧几眼,就咂摸出滋味了,用那些酸秀才穷书生的话说就是肌肤胜雪吹弹可破啊,那小腰,那胸脯,都是一绝啊。伍长骑士吞了吞口水,知道这趟不会白走了! 骑士丢给卑贱无赖们事先说好的一袋子铜钱,弯下腰,眼睛盯在小娘子身上,轻声询问身边几个不入流的货色:“得有个由头才好,倒马关将士向来爱民如子,可不会与百姓为难。” 一个青皮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小声笑道:“军爷放心,这个简单,这许织娘经常去镇上买些碎绸小缎,回家绣成香包,再拿去集市上贩卖,军爷就说倒马关有将军夫人小姐,想要她入府刺绣。这个说法如何?” 伍长眼睛一亮,不得不正眼看了下这个青皮,破天荒拍了拍他的肩膀,啧啧道:“不错不错,你小子有点小聪明,叫什么?这趟差事若是妥了,以后跟着我混,在倒马关这里任你吃香喝辣,只管报上本官的名号,看谁敢收你的钱!” 那得了一大笔横财还得富贵的无赖激动万分,颤声道:“军爷,小的叫张顺,军爷喊我顺子就行!” 看到军爷朝小溪那边扭了扭脖子,张顺润了润嗓子,狠狠瞧了一眼那个自己每晚上都奢望着搂在怀里亵玩的小妇人,让你端架子,老子得不到你的身子,也绝不让你有清白日子过,你不是为了贞节牌坊,连许多桩家境殷实人家主动找上门的婚事都拒绝了吗,老子知道你这个小娘们儿傲气,偏不让你身子和名声清清白白,等到被那个天大的军爷果毅都尉玩过了你,你还有什么脸皮和心气继续装贞洁烈妇?嘿,到时候老子再好生折腾你,岂不是与大将军都成了一起做过那种事儿的兄弟?只是不知道等轮到老子,得是第几手了,看情形,身边几位个个眼神跟豺狼一般的军爷,肯定是不会放过她的。 一肚子坏水的张顺悄悄努了努嘴,伸手抹去口水,大声嚷道:“许清,倒马关有位将军夫人请你去刺绣,赏银……” 伍长骑士自作主张轻声说道:“二十两。” 张顺立马顺竿子往上爬,以施舍语气拉长嗓子说道:“二十两!你一年到头也挣不了这么多,还不赶紧跟军爷一起回倒马关?!耽误了将军夫人的事,你吃罪得起吗?!” 张顺贼心暗起,尽量语调平静道:“那篮子衣物,我替你拿回家就行。” 马背上的军爷伍长皱了皱眉头,如何不知道这张顺的龌龊心思,但他还是没有出声。他知道想让底下人心甘情愿地办事,当一条不光会摇尾巴还能替主子咬人的走狗,光靠官威压着是不行的,若是不给点额外甜头,个个油滑吝啬,你能如何? 徐凤年这时才知道她叫许清。 只是这个简简单单姓名里的“清”字,在这个世道,是不是过于沉重了点? 小娘子许清咬着嘴唇,她背后小溪才及膝高度,哪怕投水,又淹得死谁?她摇头道:“我不去!” 伍长与身边骑士都面无表情,显然预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没有急于施压。一个孤苦伶仃的孀妇,如何在与十余铁骑以及与整个倒马关的抗争中胜出? 张顺怒不可遏道:“许清,你别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把你打晕了扛去倒马关!” 许清抬起手臂,手里有一根敲衣的实心木槌。 十余骑卒见到这个小妇人倔强得如此可爱,哈哈大笑。 张顺愤恨这个不识抬举的娘们儿让自己丢人,捋起袖子就要去溪边让她知道拳头轻重,当然不会真用死力去打她,揩揩油也好的嘛。 “娘,不要去!” 一路跑得灰尘扑面的稚童不知摔了多少跤,终于出现在众人视野,这个顽皮却孝顺的稚童带着哭腔,拼命对他娘摇头。穷苦孩子,多少会早些知道世事的辛酸。 张顺狞笑道:“许清,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你若是忤逆了军爷们,他们宰相肚里好撑船,不与你一个寡妇计较,可张顺我就要跟你儿子好好交情交情了!” 张顺说完小跑向孩子,六七岁的孩子如何斗得过正值壮年的泼皮无赖,被箍在张顺怀里,孩子张嘴咬了一口张顺手臂,带出血来,被气急败坏的张顺拿手臂掐住脖子,竟是要有勒死稚童的迹象。 小娘子依然没有哭出声,转过身放下竹篮,擦去眼泪,这才转头平淡道:“我去。” 徐凤年走到有一手好刺绣的小娘子身边,提起竹篮,交到她手上,拦在她身前,看着那些打着北凉铁骑旗号的倒马关武卒,笑了笑,缓缓说道:“各位军爷,我是嫂子许清的远房亲戚,来往边关和陵州,也算挣了些银子,身上有一百多两,若是军爷不嫌弃,都可以拿去喝酒。只求高抬贵手则个,别让我嫂子去将军府,毕竟嫂子是驿卒遗孀,这事儿再清清白白,将军夫人再体恤百姓,可若是传出去,对嫂子、对北凉边关的名声都不好。” 一百两白银?张顺都忘了禁锢怀里的小兔崽子,全是碎银的话,都能在桌上堆成一小座银山了,全部折换成铜钱的话,那还不得把眼睛都给刺瞎喽?!没见过世面的苦人家,对富贵,都不知道何谓富可敌国或者富埒王侯,远不如腰缠万贯来得朗朗上口和直观形象。千文为一贯,一百两银子,那就是足足一百贯,其实银贵铜贱,起码能换到手一百零几贯。张顺心想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奢望不就是出门行走,能挂个十几二十贯在身上晃荡吗?吃饭喝酒就摘下铜钱丢到桌上,那叫一个豪爽,回了家,再搂着两个体娇腰细臀肥的娘们儿暖炕头,这人生也就没多余念想了。 张顺目瞪口呆地望向那横空出世的年轻男子,长得人模狗样,的确像是不缺钱的公子哥,都他娘的让他眼红地佩上刀了,贱民别说腰间悬刀闹市行走,许多衣衫着色都有条条框框拘束着。 可是奇了怪了,许清这小娘们儿何时有了个出手动辄一百两银子的富裕亲戚?该不会是那种偷偷摸摸在庄稼地里翻滚的姘头吧?张顺脑袋瓜转动,琢磨着煮熟的鸭子可不能从锅里飞走,这一百两银子从那小白脸兜里掏出来,板上钉钉跟他没有屁的关系,许清一旦不去倒马关,没有被那果毅都尉压在身下,那他唾手可得的飞黄腾达就成了一泡屎,还惹了一身腥。附近几个村子大多沾亲带故,虽说没谁能把他怎么样,可免不了背地里戳他脊梁骨,关键是就没可能尝一尝许织娘的味道。 决不允许自己功亏一篑的张顺阴笑道:“亲戚?我怎么听说你小子是垂涎许清身子的外乡人,别仗着有点小钱就敢跟咱们倒马关的军爷们较劲,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名魁梧伍长对于张顺编派的脏水不感兴趣,也不信,只不过这名年轻刀客打开天窗说亮话后,其中一个消息让人颇为头疼,这小娘子死鬼丈夫生前竟有驿卒的身份?千万可别是幽州那边的阵亡士卒,这幽州三天两头跟北莽蛮子厮杀,上头对这两州殉国士卒的身后抚恤把关极严。也不是说伍长没办法抢人,一个发狠也就抢了,只不过万一惹来上吊投井的闹剧,少不得花银子去跟方方面面擦屁股,村子这边得压下,县府官衙那边也得通气。 这还是其次,如果让韩校尉觉得自己办事不力,以后如何争得过其余那些酒桌上称兄道弟、一个转身便不遗余力挖坑陷害的袍泽同僚,如何顺顺当当升官发财揽银子? 见在倒马关可以横着走的军爷都犹豫不决起来,张顺狗急跳墙了,指着溪畔那对狗男女骂道:“许清,你男人不过是咱们锦州闹出天大笑话的驿卒,被驿马甩下马背给踩踏致死,说出去都丢倒马关爷们儿的脸!你还有脸面去领那份抚恤银子,我呸!老子要是县府里当差的,别说七八两,七八文钱都不给你!现在公公婆婆进土里躺着了,就以为没人拦着你找野汉子了? 我猜是不是你亲手害死俩老家伙的啊?你这种娘们儿,比窑子里那些好歹卖身挣力气汗水钱的婊子还不如,就该游街示众,骑木驴浸猪笼!” 稚童魔怔了一般去撕咬张顺,哭喊道:“我爹是英雄!不许你骂我娘!” 张顺烦躁,一把将这兔崽子推摔在地上,骂道:“都不知道你是谁的种!还英雄,你爹是戴了绿帽的狗熊!连匹马都管不住,能管得住你那娘?” 小娘子咬破了嘴唇,满嘴鲜血,泪眼蒙眬,却狠下心对右松大声说道:“不许哭!” 满腹委屈的孩子愣了愣,竟然果真安静下来。 伍长如释重负,既然是本州境内的驿卒,而且似乎连战场阵亡都称不上,就是周自如这些有心人想要捅破天都没那本钱。当兵当到他这个位置,谁没几个心眼,锦州倒马关因为地理位置内陷向北凉的缘故,北莽蛮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杀入这个大口袋,没有战事已经十几年,既然不需要提着脑袋去跟北莽蛮子搏命,那锦绣前程如何而来?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可不就是做这些不太光彩的事情去讨韩涛这些大人物的欢心吗?这名伍长记得前些年上司遇到韩校尉东窗事发,被出身士族的母老虎给听说了金屋藏娇,上司二话不说就上去顶缸,将那名小娇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了家,自己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娘们儿洗干净香喷喷地等着韩校尉宠幸,还得他亲自去把门望风。伍长除了佩服还是佩服,这不韩校尉玩腻了那名女子,就给上司去邻近县城谋求了一份美差,上司偶尔衣锦还乡,还能跟韩校尉把酒言欢。 这就是为官的学问啊,伍长如何能不服气? 徐凤年眼神冰冷,说道:“我是陵州士子,负笈游学至锦州倒马关,你们若想抢人,我不还手,大可以从我尸体上跨过,只不过事后我所在家族诘难起来,两个小小从六品折冲副都尉、垂拱校尉坐镇的倒马关,我自信还摆平得了!” 伍长与在百姓眼中精悍无匹的骑兵们,都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头,伍长轻轻疑惑语气地哦了一声,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三番五次让一桩美事变得不美的王八蛋。负笈游学?你他娘的明明佩着刀!但伍长眼力不差,依稀看得出这名佩刀男子那份气度,跟倒马关头号公子哥周自如太像了,一般人就算打肿脸充胖子故意一掷千金,也装不出这份镇静从容,这让他有种投鼠忌器的束手束脚感。骑兵伍长揉了揉手臂,视线终于不再在许织娘身上逗留,望着这个自称士族子弟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战马打着响鼻,间歇响起不耐烦的铁蹄踩地声,声音不大,在这宁静的村头溪畔,夹杂着几声犬吠鸡鸣,却是异常的惊心动魄。 张顺整颗心都悬着,不上不下,难受。才说人家那长相俊逸到让他抓狂的佩刀青年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风水轮流转,年轻人抖搂出士子身份后,就该他提心吊胆了。倒马关军爷如果和气生财,拿了银子便退去,他一个只会偷鸡摸狗只敢为恶乡里的泼皮,怎么去跟一个士子争风吃醋,到时候就是身上掉几层皮的事情了。张顺再也不敢去挑衅那公子哥,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眼伍长,大气都不敢喘。 徐凤年转头,看到小娘子伸出两根手指拉着他的袖口,使劲摇了摇头,眼神坚毅。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将她重新拉回身后,然后松开手,只是谁都不曾察觉的不知不觉中,他的左手缓缓地按在左腰侧的春雷刀上。 唯有小娘子,约莫是女子的直觉敏锐,仿佛觉得有了种玄妙的气息变幻。 就像是在村子石板铺就的空地上晒麦子,每逢要下雨,她便要与村民们一同急急忙忙去收起麦子,老天爷那会儿,便给人一种窒息的沉闷感,若是再打几个雷,就更吓人了。 当张顺看到马背上的伍长眼睛里闪过一抹阴毒,他就知道今天这事情是他赌对了,可怜那狗屁的陵州士子则是彻彻底底赌输了,输得血本无归,说不定连小命都得搭进去! 身后骑兵与带头的伍长朝夕相处,放个屁闻一闻就知道伍长今天晚饭吃了啥,看到伍长开始缓慢抽刀,身后今日出行一样只佩一柄北凉刀的骑兵则浮现狰狞脸色。 十余柄北凉刀惊人地动作一致,缓缓出鞘。 张顺等几个青皮吓得连裤裆里那第三条腿都一起发软。 要杀人了? 他们不过是既没被放过血也没给人放过血的市井无赖村野流氓,真要近距离亲眼看到杀人的场景,估计都得吓晕过去。 这一刻,徐凤年眼神凉透。 溪畔传来一声古怪的清澈声响,可是竟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物品摩擦发出来的声音。 但小娘子那一刻,却感受到了一股刺骨寒意,她瞪大那双好看的眸子,发现士族公子后背的衣衫,好似浪花一般起了一阵细微涟漪,层层叠叠,推进,继而铺散,再消失。 春雷已出鞘一寸。 但迅速被压回刀鞘! 徐凤年死死按住刀柄,深呼吸一口。 不到己身必死,不得出鞘。佛门有闭口禅,五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才李淳罡在入天象以后,曾关闭剑鞘整整六年,一剑不出,才练出了那剑意浑厚的一剑开天门! 徐凤年看到那名伍长抽刀后,去拉缰绳,准备冲锋。 徐凤年伸出手臂,拦下不要命前冲的小娘子。他看着这队骑兵,语调刻板生硬地说道:“你回去倒马关,跟果毅都尉皇甫枰说一声,有个佩春雷刀的人在这里。我给他两炷香时间来这里。” 才开始奔跑的十余匹战马在伍长勒紧缰绳后,瞬间停下。 伍长不是傻子,一个自称陵州游学士子并且还敢直呼果毅都尉名讳的年轻人,真是只在那里垂死挣扎地装腔作势? 前程固然重要,可性命还是更重要一些吧。 这世道不怕一万,还真就怕那万一。 万一这年轻人果真与皇甫枰将军相识,不说相熟,只是有那么个点头之交,就足够让他们这些只能在倒马关耀武扬威的小兵卒们喝上一大壶!万一这佩刀公子哥真是陵州有些地位人望的士族出身,到时候韩校尉推卸责任,谁来背黑锅?陵州离幽州是有些距离,可一个士族不计后果倾力而为,扳不倒从六品的韩校尉?他这个亲手沾血的伍长,如何是好?不过,最关键的是眼前强出头的年轻人,真的配得上这些个“万一”吗? 伍长咬牙切齿地在心中权衡利弊。 徐凤年眯起丹凤眸子道:“两炷香。已经过了一些时候了,到时候皇甫枰暴怒,可就没谁能替你消灾。” 伍长吐出一口浊气,停马收刀,招手吩咐一名骑兵回倒马关韩校尉那边禀告这里的状况。 他当然要带人盯着这里,两炷香后,如果确定这小子是故弄玄虚,他就要亲手剁死这个折了自己颜面的家伙。 是剁,不是砍。 倒马关。 没有换上一身舒适绸缎衣衫的果毅都尉早早起来站在城头,事实上他自出凉州以后,除了睡觉,就没有一次在外人面前卸甲。 世人都知道他皇甫枰用家族几十条命来换取现在的荣华富贵。 只知道当年傲立江湖的偌大一个青山山庄,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和那个哑巴儿子两人,他兄长连子女四人一起以谋逆大罪被割去脑袋。 却不知道皇甫枰腹有韬略,曾经有着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的野心和志向。 只知道他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在北凉王面前匍匐在地,才求来了一个正四品将军和三本秘籍,却不知道三本秘籍是他背叛家族应得的,但那个果毅都尉,则是一名公子哥言笑晏晏插了一句,就像是随手丢了一根骨头,算是施舍给他这条老狗的。 豪门走狗一摇尾,胜过寒门士子读遍万卷书。 皇甫枰不觉得这有何不妥,他只想着在幽州去为北凉王府里那对高深莫测的父子誓死效忠,然后打出属于自己的一座百世基业! 所以他这趟出行,几乎走遍了整座幽州,每个郡,每个县,每条可以做战略制高点的山脉,每座城池每座关隘,只差没有走过每个村庄。 皇甫枰下意识地摸了摸霜白鬓角,已是不惑之年,是可以不惑了!再不从梦中惊醒,而是跟兄弟们那样浑浑噩噩,青山山庄不仅无法重新屹立,还要子孙断绝! 倒马关两位官衔最大的,折冲副都尉周显,即周自如的老爹,还有垂拱校尉韩涛都如履薄冰地站在果毅都尉身后。昨夜从客栈回去后,皇甫将军并未入住韩涛安排的豪宅,而是住在了驿站,据密报周显这老乌龟连夜拜访,这才使得韩校尉心生警觉,以为是将军觉得他没有尽到地主之宜。官场也好,军旅也罢,最怕后知后觉,韩涛顾不得床榻上女子的凝脂圆润,独坐灯前琢磨来琢磨去,无意间回头看到原本打算双飞燕的两个骚娘们儿在那里抛媚眼,他豁然开朗般一拍大腿,火烧屁股地去让心腹们去找俩水灵娘们儿,总得把皇甫将军给伺候舒坦了才行。韩校尉一晚上就忙碌这个,先前两个,一个被还回去,一个被私吞了,不知道那帮手下能否赶在皇甫将军离开倒马关之前,把这事给弄熨帖喽。 幺蛾子?在倒马关,只要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周家父子不出手,就没有幺蛾子! 看到一名眼熟的骑兵在城门口下马,连滚带爬上了城头,韩涛笑逐颜开。他一笑,身旁针锋相对好些年的周显也跟着淡笑,只不过皮笑肉不笑,让韩涛很想抽他俩大嘴巴。 没有官阶的普通骑兵被远远拦下,韩涛不敢在果毅都尉面前造次摆谱,踱步过去,看到骑兵那张脸跟憋了屎尿一般难看,才意识到事情有不好的苗头。韩涛让他来到城楼转角,不等垂拱校尉发话,那骑卒便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出来,本来就不是太复杂的门道,韩涛浸淫官场多年,一下子就梳理通透。他脸色变了几变,抬脚就要踹死这个通风报信来坏消息的小崽子,可才抬腿,就猛然放下,赶紧转身走向皇甫将军,这二十几步距离,走得度日如年。 心事重重的果毅都尉皇甫枰虽说心思不在这倒马关的钩心斗角上,但眼角余光看到韩涛欲言又止的憋屈脸色,微笑着问道:“韩涛,有话直说便是。” 听到直呼姓名,而非客气却生疏的官职,韩校尉松了口气,弯腰小跑近了几步,小声道:“我关隘骑兵巡游辖境内一个村庄,遇见一位自称负笈游学的陵州士子,说是认识将军。” “嗯?” 皇甫枰脸色平静,只是盯着韩涛。 感到莫大压力的韩校尉赶忙说道:“那士子好像佩了一柄春雷刀。” 皇甫枰不温不火哦了一声,没有谁看到他瞬间攥紧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这位北凉军中时下最受瞩目的果毅都尉平淡道:“给本将备马,你让那名骑卒带路,你们就别跟着了。” 韩校尉汗如雨下,嘴皮发青颤抖,冒死轻声道:“那名士子还说只给将军两炷香时间。” 果毅都尉转头笑了笑。 也算在战场上斩首十余首级的韩校尉大概是安稳太平日子过惯了,被皇甫将军这一眼,吓得踉跄后退,靠在城墙上,哭丧着脸说道:“将军无需担心,从倒马关到那村子,不需要一炷香。” 两骑策马狂奔。 那名骑卒已经吓散魂魄,只恨屁股下的战马不是八只蹄子。 溪畔。 徐凤年转身对小娘子柔声道:“你带右松回家,我回头找你们,放心,已经没事了,我与倒马关一位将军有些交情,顶多花些银子,保管你不用去将军府。你若信不过我,就收拾一下,先带右松离开倒马关,不过在外乡记得留心这边的消息,到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的。” 将信将疑的小娘子才准备挪动步子,就看到两骑赶来,一名威严可怕的大将军停马在高坡上,其余骑兵军爷们不知为何,只听到一句“速回韩校尉那边领命”,就掉转马头,病恹恹地撤退。 徐凤年和小娘子一起往回走,她抱着孩子回望了一眼,见到徐凤年笑着摆摆手,这才牵着儿子的手小跑向村子。 溪畔只剩下两人。 果毅都尉皇甫枰翻滚下马,如初入北凉王府那般五体投地,一言不发,五指刺入地面,恨不得整个人深陷入大地才显得足够卑微。 徐凤年慢慢走近这名已是幽州第一线实权将领的果毅都尉身前,平静道:“本来呢,你若是一见到本世子就屁滚尿流当着那些家伙的面,给我磕头下跪什么的,本世子二话不说就把你脑袋割下来。反正谁穿了这身果毅都尉甲胄,都无所谓。” 皇甫枰一言不发,健壮伟岸的身躯只是死死贴地。 “当小官的要孝敬当大官的,连夜抢娘们儿暖被窝,这不算什么,离阳王朝、北莽王朝哪个地方不干这种破烂事情。 “当小官的再让手下去办事,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这也不算什么,当官不就图个手里有权嘛,可以体谅。 “见到姿色好的女子,虽说是个驿卒遗孀,但抢了去,事后给些银两补偿,女子是死是活,官老爷们自然无关痛痒,只怪她的身世不好,她的男人本事不行。这还是不算什么,天底下比这还乌烟瘴气的事情,本世子见多了。”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徐凤年笑了笑。 果毅都尉头脑空白。 他只是模糊记起,那一晚北凉王接见他这个江湖丧家犬,世子殿下坐在正椅上,天底下武夫极致的北凉王竟然笑眯眯地陪坐侧席。 徐凤年望向溪水,冷笑道:“可在北凉,明明有一条铁律,入北凉军第一天就要喊个八遍十遍的,但还敢抽出北凉刀,要砍老百姓的脑袋,这就要好好算一算,到底算什么了!” 徐凤年猛然怒道:“北凉刀,起先是老百姓砸锅卖铁才锻造出来的,刀锋自然锋利,可最锋利在什么地方,徐骁曾经亲口跟我这个不成气候的儿子说了很多遍,很多遍,多到我他妈的耳朵都要生茧子了!” 皇甫枰嘴唇已是贴着地面,浓重的泥草气息扑面而来,道:“皇甫枰死罪。” 徐凤年死死压抑下心中的情绪,春雷刀刀鞘颤抖不止。 许久,世子殿下自嘲一笑,轻声道:“我已经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殿下,老子敢抢靖安王赵衡的女人,敢去武帝城城头坐一坐,敢割广陵王世子殿下的肉,尚且不敢忘记这句话,这些人的胆子是怎么来的?徐骁给的?陈芝豹给的?还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给的?” 徐凤年斜眼看了一下果毅都尉,等心绪平稳下来后,笑道:“起来吧,今天这事情不能都怪你,你这些日子骑马披甲巡视幽州,毁誉参半,本世子不管你是只做样子还是真心想要做事,只要别再让本世子碰到这种事情就行。反正果毅都尉已经给你了,幽州你爱怎么翻腾就怎么翻腾,本世子一直是纨绔脾气,只看结果,给了你时间,到时候还不能让本世子满意,果毅都尉府邸里,那个其实是你兄长嫡子的小家伙,可就真是你们皇甫世家的一株独苗了。” 原本已经半站着直腰的皇甫枰立马重新跪下去。 世子殿下眯眼笑道:“你们皇甫一家子,都是狠人,不过你最狠,连自己儿子都能任由被杀,怕那个你一心想要栽培成大器的侄子泄露天机,便烧伤了他的喉咙。” 皇甫枰泪流满面。 “你回倒马关,今天这事情不是砍几颗脑袋就算完事的,到底该怎么做,你这位果毅都尉,做。本世子,看。当然,你要是连几顶官帽子都不敢摘,几条人命都不敢收,就算本世子走眼。” 皇甫枰沉声道:“皇甫枰知道了,请世子殿下放心!” 世子殿下向村子走去,似乎自言自语说道:“果毅都尉府邸那孩子如今叫皇甫清平,还有个本名皇甫清平的小孩,前段日子做了梧桐苑的书童,不像他那个虎毒食子的老爹,性子淳朴,而且手脚挺勤快,本世子很喜欢。” 皇甫枰重重磕头,如此一个历经荣辱、心狠手辣的枭雄,在这一刻发自肺腑地泣不成声道:“皇甫枰今日起,愿为世子殿下赴死!” 村头有几棵爬满枯藤的风水树,几条皮毛肮脏的黄狗见着了这位陌生旅人,犬吠不止。村子本就不大,四五十户人家,一下子就让人知道村子来了客人,只不过刚才十余名倒马关精壮骑士来去匆匆,让许多胆小村民都没敢出门,后来看到许织娘与右松娘儿俩回来得仓皇,一些手脚勤快早早起床下炊的婆娘都赶忙去喊起赖床的汉子,炕上男人虽说没大出息,可比起她们好歹见识要更多。睡眼惺忪的男子踮起脚尖在黄土泥墙后头瞧了半天,到头来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当年许织娘被外村青皮欺负,村里长辈看不下去,还敢壮起胆气带着村里青壮们去解围,可对上一队成制的北凉武卒,哪里还敢充好汉。这时听闻家里豢养的土狗叫得起劲,生怕惹来祸事,性子急躁一些的汉子,来不及放下碗就跑出门踹了好几脚,土狗们呜咽地躲到角落趴着,十分无辜。门缝里看到一个佩刀的年轻公子哥,缓缓走到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相貌俊俏得不行,几名小有姿色的村妇若非知道一些轻重,早就出去调戏两句,如此好看的男人,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瞧见哪。村人没太多顾忌讲究,小媳妇若是生了崽,夏日乘凉,喂奶都敢大大咧咧敞开了胸口,图个凉快呗,被看几眼又不会少了块肉去,见到公子哥的村里娘们儿,觉着若是被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眸子看了去,指不定还是自个儿占了便宜哩。 徐凤年一家一户经过,门口都挂着出自举人老夫子手笔的春联,他一幅一幅欣赏过去,在村尾一户门口停下,敲了敲门,不等主人应诺,便推门而入,情理之外却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位小娘子。徐凤年避嫌地停下脚步,柔声笑道:“怎么没走?” 心神不定的小娘子微微撇过头,不与这位陵州士子对视,轻声道:“无亲无故的,能走到哪里去。” 徐凤年靠着带有晨露湿气的冰凉院门,微笑道:“我来是撞撞运气,想着你不要走得太急,好与嫂子说一声。今天这事儿真的已经解决了,我与后面赶来的那名将军是陵州同乡,虽称不上世交,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与我父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好意思做得太过火,我花了些银子让他去发给那帮军爷们喝坛老酒吃顿狗肉,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一来大家的面子都过得去。怎么说呢,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嫂子如果还是信不过,这两天官府那边会把克扣的抚恤银子都吐出来,补给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小娘子瞬间红了眼睛,越发低了头,几根纤细好看却不如富家女子那般凝脂柔滑的手指,死死捻着衣角。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跟右松说一声,好好跟老夫子读书,书里头有黄金屋,等他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纪,咱们北凉跟如今这世道也会不太一样,别的不说,读书人出头的机会总会大一些。” 徐凤年说完便转身,听到稚童跑出门喊了一声“大哥哥”,世子殿下仍是没有停步。小娘子许清轻声叹息道:“公子,连门都不乐意走进吗,嫌脏?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我懂。” 徐凤年愕然,转身苦笑道:“嫂子,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小娘子瞪了一眼,道:“谁是你嫂子!” 她转身后小声却坚决道:“听右松说你早上送出去两个包子,我给你做些饭食,吃完了再走。小户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总不能连道理也都没有。” 徐凤年微微一笑,走入屋子,摆放一张八仙桌就占去一半位置,可见这房子有多小,屋里左手边是睡觉的侧屋,小娘子去的右边应该就是厨房,房子虽小,但也坐北朝南,并不显得阴沉。右松给徐凤年搬来唯一一张椅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这个心目中的大英雄,大眼瞪小眼。小娘子下厨娴熟,很快给徐凤年煮了一盆可以盛五六碗的白米粥,一双碗筷,还有下粥的一碟醋白菜。徐凤年也不客套寒暄,坐在桌前,夹了一筷子可口甘脆的醋白菜,既有筋骨又很柔嫩,很能下粥,细嚼慢咽,竟是这些天最爽口的一顿饭了。 小娘子和右松并肩坐在一条朱漆早已斑驳脱落大半的长凳上,孩子依偎着娘亲,满脸天真无邪的笑意。小娘子似乎被孩子的情绪感染,嘴角含笑,约莫是觉得这位公子哥有趣,连这白粥醋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徐凤年喝粥不快,慢悠悠吃掉三碗,放下碗筷心满意足道:“好吃。” 小娘子温婉笑道:“天天吃顿顿吃,也就不好吃了。”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总好过餐餐山珍海味,起码能养胃,再说了人间至味是寡淡,一般人吃不出这个境界,我也是游学以后才知道的。” 小娘子敛了敛秀气眉目,拍了拍右松的脑子,小孩儿懂事,马上去收拾碗筷搬回灶房。她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送出去多少银子,就当许清欠你的,以后一有闲钱就一点一点还,行不行?” 徐凤年笑而不语。 小娘子脸皮委实单薄,一下子被他看得红了脸。 徐凤年平静道:“北凉像你这样的小户人家,门道营生多一些的,一年拼死拼活也不过积攒十几二十两银子,就算你会刺绣,能绣一些漂亮香囊卖给家境殷实的小姐姑娘们,可倒马关就这般大小,你一年能卖出去几个? 若是花了大价钱从绸缎庄买来细碎缎子,却没能把香囊卖出去,压在手上,就算只有一个,你也得亏不少钱吧。就算生意好,你白天得忙庄稼活,这细致的刺绣活就只能搁在晚上,点了油灯慢慢勾挑捻,困乏了,一个不小心睡去,醒来时才发现油灯给浪费了,你不心疼?还不得狠狠拿绣花针刺自己两下?退一万步说,你加上那笔抚恤费,一年能还我三十来两银子,你得还几年?照理说,比倒马关折冲副都尉还要大的官,一二百两银子塞牙缝都嫌砢碜人,能入这种官老爷的法眼?所以啊,这个话头,你根本就不该提起,反正我也不缺这点钱,就当我行善积德了一回,不挺好。” 小娘子抬起头,咬着嘴唇眼神清澈说道:“要还!” 徐凤年笑道:“要还?好啊,五百两银子打底。再说了,这官场上也不是你送银子别人就愿意收的,与那位将军那里要来的人情,你又怎么折算? 值不值一千两?算你一千五百两,你慢慢还个五十年?” 小娘子平静道:“以后让右松接着还。” 徐凤年哭笑不得,这许织娘的执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 小娘子突然轻声道:“我其实知道公子也不富裕,万万不能让公子做这个冤大头,心里过意不去。” 徐凤年讶异道:“此话怎讲?” 小娘子脸颊红润,弱弱说道:“公子方才接过碗筷的时候,许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茧。” 徐凤年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子误以为伤了这位陵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听说大城里的士子书生们,重脸面重过钱财,仁义道德比黄金白银要更值钱,对此她不太理解,却也觉得是极好的事,若是因此让这位负笈游学的士子觉得拉不下脸? 小娘子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两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里一瞬就又湿润。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会如此软弱的。 徐凤年欲言又止,没有解释这里头的误会,转身朝躲在灶房门后的右松招了招手,将春雷刀摘下交到稚童手里,正了正脸色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说完一些话就要走了。这笔银子,你真想着还,也行,等哪天一口气攒够了,再来陵州找我,否则你就当作我丢不起那个每次收你几十两碎银的脸。我哪怕再双手老茧,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这点脸皮还是要硬撑起来的,士族门第里出来的人,跟你一样,在钱的事情上比较认死理。” 小娘子叹息一声,不敢再一味钻牛角尖,生怕这位好说话的公子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他本就是她与右松的大恩人。 右松抱着这柄名声不显于北凉的春雷刀,连北凉王府也没有几个人晓得它与绣冬刀的名号,恐怕也就梧桐苑那些个丫鬟才晓得,但梧桐苑看似和睦,世子殿下与她们从不讲规矩,可她们如何敢不与北凉王府讲规矩?任何有关世子殿下的消息,再小再琐碎,一旦传入外人耳朵,就是死罪一桩。北凉王徐骁对世子殿下和蔼得不像话,对下人们,尤其是不懂规矩的仆役,可从没好心情去听冤屈,打死喂狗,都算心慈手软了。果毅都尉皇甫枰之所以知道这柄春雷刀,还是那晚在王府上与徐家父子“闲聊”,才抓住一些当圣旨去听的蛛丝马迹。右松一脸崇拜地问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过那些倒马关甲士,对不对?” 徐凤年笑了笑,轻声道:“打是打得过,就算杀几个人也不难,只不过有些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杀了无益于大局,还不如耐下性子讲讲道理,如果真的讲不通,再打架也不迟。右松你要知道,光读书考功名是不错,但很多时候还得靠自己的拳头去跟人说话。像那张顺,教书的老夫子学问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张顺和老夫子顶起角来,你觉得最后是谁趴下?当然,老夫子有举人身份,见到县太爷也都不用下跪,张顺一个斗大字不认识的泼皮无赖,一般情况也不敢在老夫子面前蹦跳。” 小娘子细细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语。 右松使劲点头道:“右松读书是想给娘亲争光,但也想跟大哥哥这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徐凤年伸手点了点稚童的额头,柔声教训道:“你这小肚子能吃几碗粥?多大胃口吃几碗米饭才是对的,先把老夫子传授你们的四书五经读好了,再说其他。” 右松突然闷声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徐凤年语调古井无波,眼神却温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汉,我没见过,不知道。但是右松和你娘,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灿莲花的世子殿下竟也不知如何评说。 徐凤年望向门外,院里墙根晾着一排等人高的白菜墙,他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家,很大,比你们这个家应该大了许多。有我爹,有管事,有丫鬟,有护卫,有门房,有女婢,有马夫,有很多很多人,这个家大到许多人我一面都没见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他们身后的一个个小家去做事。我要是想打理好这个家,不是说谁犯错了被我撞上,凭着身份去敲打一下就完事了,好比哪怕是一个家里角落马厩附近的一些恩怨,我也不是轻松拿下谁换上谁都能让家务事变得更好,也许换上一张新鲜面孔后会更糟糕。总有很多在我家外头虎视眈眈的人,想着把钉子塞进来,明面上帮我家做事,其实是想着掏空我的家底。我像右松你这般大小的时候,也不懂事,躲在自己小小的院子里,就觉得天塌不下来,可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爹这样积攒下挺大家业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力不从心。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顾及,家里太多人都是跟他一起进屋子的,而且家外那些靠着我们家的邻居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情啊。这些人曾经都出过死力给我爹做事,才有今天的大家大业,我爹再心狠,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鸡儆猴一次有用,次数多了,许多人也就学聪明了,捞钱挖墙脚的手段更加隐蔽含蓄,我爹也就更头疼了。一开始我爹让我离开家门,出去走走,我还觉得受了天大委屈,后来才逐渐知道,多看一看别人如何过日子,是很有用的。这次我说是负笈游学,之所以从凉州走到倒马关这里,都只是单枪匹马,只不过是想再看一看咱们北凉老百姓们是怎么过活的,过得好不好。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修补匠,家里窗户破了,得缝补一下,否则以后风雨来袭,就要吃痛;墙被人挖了洞,得填一下。但仅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缝缝补补,还是不顶事,得知道病根在哪里,才好对症下药。一个家跟一个人一样,病入膏肓再求爷爷告奶奶,会来不及。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急着自己露面,先找几个用起来干净利索的下人,推到前面去,让他们既当钓鱼的渔夫,又替我当一下裱糊匠,远比我自己去捋起袖管敲打谁,来得长远裨益。 以前我见过一个姓轩辕的人,他清理家务事,就太过彻底了,几乎掀了一个底朝天。我家一个姓陈的亲戚,可能想着这么做,也有这个本事,但我不想重蹈覆辙。” 捧刀稚童反正没听懂,只听出了大哥哥的家,似乎很大。 心思单纯的小娘子听得怔怔出神,一脸恍惚。 徐凤年站起身,小娘子拍了拍右松的肩膀,小孩子赶忙将春雷刀递还给他。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小娘子如何咂摸咀嚼都想不通的话:“今天帮你们,其实根子上的原因是今天这件事,怪我爹。以后若是还有这种事发生在北凉,你和右松可以怪我。” 小娘子与孩子送到院门口,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当时在溪边上,我伸手拦住你,是无心之举,你别怪罪。” 小娘子许清一张俏脸红得能滴出水来。 当时她只顾着往前冲,世子殿下伸出手臂时,她便将那丰腴的胸脯给撞了上去。 见她都快哭了,自知多此一举的世子殿下略微汗颜地笑了笑,潇洒走出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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