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关后再生波澜 徐凤年金刚初显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情,心上青梅。年老仍记年少涩。

徐凤年走出村子,回望一眼,想起师父李义山曾有《剑胆篇》提及市井百态,大概意思是说羁旅寒舍瞧见了几点星火,细细思量,才知是那织娘挑灯刺绣。想到这里,世子殿下笑了笑,少年时代动辄几百两银子买诗篇,买来的尽是一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如今回头再看,还是李义山这些类似小娘子许清家里白粥醋白菜的诗文,来得暖胃贴心。

见四下无人,世子殿下猛然气机涌起,身形如飞鸿踏雪泥,掠向倒马关。皇甫枰这人当然怀有真才学,关键是够狠,反正家族破败,可以六亲不认,才有做一颗明面上破局棋子的资格,但真正让世子殿下动容的,还是皇甫枰那一手调包计,约莫是料定自己儿子性子质朴醇厚,撑不起以后皇甫家族的大梁,或者对兄长心怀愧疚,才决然选择让自己的独子去代替侄子皇甫清丰赴死,这样狠辣到让人齿冷心寒的江湖大枭,就算到了官场大染缸,一样可以如鱼得水。

一个正四品将军头衔的果毅都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了,例如手握虎符统率半个幽州兵权的怀化将军,恐怕就要引起幽州军方不遗余力的剧烈反弹;小了,给个五品的郎将,则会被排斥得孤家寡人,说话说得满嘴起泡都没人乐意听。因而北凉王府世子殿下权衡之下丢出一个果毅都尉,之后皇甫枰是千里良驹还是劣马驴骡,拉出去遛遛就知道了,徐骁听到以后的脸色明显十分欣慰。对于幽州而言,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位置都要争得头破血流,但对北凉王府那对一直冷眼旁观的父子来说,谁爬上去谁跌下去,不简单是清官坐位置贪官滚蛋这么非黑即白。

清官若是庸吏,贪官若是能吏,用哪一个对北凉基业更有利?都需要仔细算计。就像这次倒马关风波,徐凤年站在世子殿下的位置上,更欣赏周自如父子的手段,而非拯救了鱼龙帮的韩涛,可如此一来,就该留下前者?若是这个折冲副都尉与姓陈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倒马关有利,对北凉徐家却是烂疮隐患,又该如何处置?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都有靠山背景人情来往,整个北凉纠缠成一团乱麻,岂是徐凤年一刀两三刀可以劈干净的?

圣人老子有名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对当政者来说,其实是光说得漂亮轻巧,属于站着吆喝不腰疼啊。

徐凤年临近倒马关,缓了缓身形,到了客栈才知道鱼龙帮已经往关隘去了,赶忙小跑而去,见到等候多时一脸烦躁的帮众,徐凤年歉意地笑了笑,从王大石手中接过骏马缰绳。一行人今天波澜不惊顺利过了关隘,让鱼龙帮不是滋味的是不光昨晚才带兵杀人的周自如,还有折冲副都尉周显,一起来亲自送行,反倒是本该是鱼龙帮最大护身符的韩校尉不见踪影。肖锵继续与刘妮蓉并肩而行,观察了一下这名得意弟子的脸色,瞥了眼身后的徐凤年,轻声道:“昨夜姓徐的私杀倒马关武卒,为师看似是让他出去顶缸,其实是想让倒马关试探一下这个陵州将门附庸的深浅,做这样亏不起的大买卖,若是连对方家底都不知道,总归不太稳当,妮蓉你须知为师的良苦用心啊。”

刘妮蓉面无表情说道:“二帮主言重了,这份心思,刘妮蓉自然晓得。”

听到“二帮主”这个生冷疏离的称呼,肖锵眼中浮现一抹不悦,但见她没有揪着自己临阵脱逃的小辫子不松手,也就强行忍耐下来,若是这点定力都没有,这二十来年如何坐得稳二帮主之位。他肖锵算是与鱼龙帮绑在一根线上的蚂蚱,以后想要拖家带口过上手头宽裕的好日子,少不得要跟刘妮蓉打交道,这会儿受些气,也值得。不管她承认师徒关系与否,都没大碍,肖锵看人很准,知道刘妮蓉与老帮主一样是刀子嘴豆腐心,大事临头,硬不起心肠,昨夜那场风波,刘妮蓉不管不顾地拦在前头,就看得出端倪。再说了这趟事关鱼龙帮未来十年兴衰的生意,没有他肖锵照应,能做得起来?就凭公孙杨这块几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榆木疙瘩?

王大石自觉有幸与徐公子患难与共一场,今天就再不顾忌师兄们的脸色,大大方方在徐凤年马下小跑跟着,有些难为情地低声说道:“徐公子,好不容易记了四五百字,可背着背着,就又忘了一些。”

看到少年眼中的愧疚懊恼,徐凤年笑着安慰道:“不打紧,顺其自然就好,背书这种事情,你太在意了也不好,反而容易忘记,慢慢来,反正到北莽留下城还有一段时日。不过丑话说前头,这段口诀再不值钱,也是一套相对齐全完整的武学口诀,记得别被人听了去,到时候你跳进河里也洗不清。

你要是有说梦话的习惯,我奉劝你睡觉前把嘴巴封上。”

王大石暗自庆幸道:“幸好我睡相死,打雷都吵不醒。只是打呼声很响,好在不会说梦话。”

离开倒马关半个时辰后,身后传来马蹄轰鸣,这让风声鹤唳的鱼龙帮面面相觑,匆忙列阵,当看到倒马关天字号公子哥周自如的身影,连肖锵这种老江湖都一阵头皮发麻。

不过认清周小阎王只带了两名亲卫骑卒后,众人总算是略微宽心,看光景周自如这不像是秋后算账的架势。周自如停马后,抬了抬手臂,一股子让鱼龙帮年轻帮众无比艳羡的世家子风范尽显无遗,一名健壮骑卒将身后挎在马背上的两只箱子解下,放到刘妮蓉与肖锵身前,周自如直视刘妮蓉,从容微笑道:“这是周某对昨夜误会的一点补偿,还望刘小姐接纳。以后鱼龙帮若是再路经倒马关,周某保证无需任何路引官牒,大开城门,畅通无阻。”

刘妮蓉两眼发红,双手攥紧缰绳,但最终还是生硬挤出一张笑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迸出来,缓缓道:“刘妮蓉代鱼龙帮谢过周公子不计前嫌。”

周自如抽了抽鼻子,嘴角翘起笑了笑,然后慢悠悠拍马转身而走。

刘妮蓉看着那些眼中只有惧意而少有恨意的帮众,眼神黯然,沉声道:“拿上箱子,继续赶路。”

都说江湖恩怨江湖了,可世事难料,一旦沾碰上了官府,有几个江湖门派能不低头,不低下脑袋,也就只能掉脑袋了,尤其是北凉王当年马踏江湖后,创立了江湖传首的血腥规矩,更是如此。如今江湖除了龙虎山、吴家剑冢、东越剑池这些个地位超然的宗门,其余大大小小的派别,人人户籍记录在册,活得实在都不算滋润。几十年前那种“你是当官的,老子懒得鸟你,废话就剁了你,再远走高飞”的草莽豪气,早已烟消云散,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英雄气概也尽数被铁骑马蹄踏平了。

连十大豪阀都被北凉铁骑折腾得七零八落,一个成天窝里斗的江湖算什么。

王大石轻声问道:“徐公子,北莽蛮子长得啥样啊?会不会眼如铜铃手如蒲扇,个个身高八九尺,健壮如牛?”

徐凤年摇头笑道:“也就那么回事,不会多一条胳膊一条腿的。再过半旬,你就可以看到满大街的北莽蛮子了,会知道那里的小娘们儿也一样身娇体柔,可惜你小子身上没有闲银,否则还可以去留下城里的青楼找个姑娘尝尝鲜,也算为咱们离阳王朝在另外一个战场上骑马杀敌了。”

王大石涨红了一张还不经风霜的嫩脸,嚅嚅嗫嗫。

不凑巧刘妮蓉赶过来要与徐凤年说些公事,听到这句话,愤而拍马转身离去。

再走下去,便没有官道可言了,只有两朝商贾来往踩踏出来的道路,不过还算平整宽阔,容得下双马并驰。

鱼龙帮在中午时分找了个黄土高坡停下歇息。稍大的队伍出门行走,停高不停低是常识,否则在马匪纵横肆虐的北凉北莽边境上,被十几骑悍匪居高临下一个冲荡就会死伤无数,至于小股人马,没有大本事,遇上了你就是站在山顶都没意义,一样被劫财劫命。徐凤年还是离群索居的脾气,鱼龙帮在倒马关吃了血亏以后,对这个北莽之行的罪魁祸首就更憎恶嫌弃,稍微接触到内幕的刘妮蓉和肖锵当然对他更是没有好感。徐凤年也乐得没人打扰,啃着一块皱巴巴的干饼,蹲在坡边上眺望远方,满目荒凉,呢喃了一句:“少不去江南,老不走凉莽。”

王大石来到徐凤年身边蹲下,好奇地问道:“徐公子,我没读过书,这话啥意思?”

徐凤年笑着解释道:“这是一本情爱小说《头场雪》里讲的,是说江南风景好,温柔乡是英雄冢,少年郎心性不坚定,早早见识到旖旎风情,很难有雄心壮志去建功立业。凉莽边境破败萧索,上了年纪的老人,很容易感怀世事,满胸沟壑皆是悲怆,英雄迟暮,就会伤心伤肺。”

王大石哦了一声,挠头道:“徐公子这么一说,勉强有些懂了。”

徐凤年打趣道:“刘小姐肯定钟情那本《头场雪》,你有机会就去酒楼听一听说书先生们的说书,对女子心性也就能略知一二了。”

王大石差点被一口正下咽的肉饼给噎到,咳嗽了下,一脸窘态道:“我可喝不来酒。”

徐凤年笑了笑,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没有再戏弄这个这辈子都未必有机会去江南的少年。

王大石在这位徐公子面前总是自惭形秽,也不多待,沉默了一会儿就识趣地离开。徐凤年收好干饼和水囊,转头见鱼龙帮还在休憩闲聊,不见他如何动作,袖中飞出一柄袖珍短剑。

用短剑刺破手指,滴出血珠浸润在剑身上。

若是寻常短剑,血珠就要滑落,可这柄通体碧绿的两寸长小剑,竟好似通玄活物,将血液吸入剑身。

邓太阿有飞剑十二,这一柄是青梅。

徐凤年滴了三滴,才收回短剑青梅。

养剑。

想要有朝一日御剑杀人,那就要起码千日不得懈怠。

徐凤年抓起一把黄土沙砾,抬头望向北莽。

吴家剑冢不管谁赞誉还是诋毁,始终高高在上,对江湖不理不睬,这是一个很诡谲的地方,百年来只有寥寥不到十名外人可以进出,以先后两任剑神李淳罡、邓太阿最出名,其余前往剑冢砥砺剑道的剑士,都按照吴家规矩留在剑冢内“拜剑”一生一世。吴家这般睥睨武林,自然有它的底气,不止是九剑破万骑带来的巨大威望,吴家子孙不可能在这份功德簿上躺上两百年,就算是自负如李淳罡,也一样不否认吴家在剑势一途,经过几百年来无数名惊才绝艳的剑士不断累积,确实已登峰造极,步步登天。徐凤年记得回北凉的路上,羊皮裘老头说过吴家沉寂多年,迟早会出一个集大成的剑道风流子,至于吴六鼎能否扛起家族重鼎,李老头并不看好,相反觉得那名背有素王古剑的女子剑侍希望更大。除此之外,吴家的养剑术也极负盛名,一气上昆仑,离手御剑,不管是杀人的效率,还是顶尖剑士该有的气质,都很出彩。

当时贪心的世子殿下腹诽邓太阿没有要好人做到底的觉悟,竟然只是赠剑而没有留下饲养飞剑的口诀,回到北凉请教无双国士李义山,后者从听潮亭四楼拣选了一本蒙尘多年还是拼凑起来的秘籍,徐凤年才知道吴家饲养秘剑上手入门不难,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饮血成胎。难的是一日不可松懈的韧劲。铸剑如炼丹,极为讲究出炉的时辰,不过丹药出炉也就可以享用,每一柄仪轨烦琐的秘剑铸成以后,富有灵气,宛若活物。主人以血喂养,因剑身纹理微妙差异,何时喂,喂在何处,每柄剑都会有不同。十二个地支十二个时辰,邓太阿十二柄飞剑依次锻就而成,世子殿下若是带了一柄飞剑,不过是每天一次喂剑,并不麻烦,可若是三四柄飞剑在手,就有些苦头要吃了。

邓太阿临走前曾略带“幸灾乐祸”的语气,让青鸟转告世子殿下,飞剑一日不养,以往百日功夫尽废,三日不养,飞剑彻底失去灵气,与废铜烂铁无异,再无希望飞剑取头颅。

至于世子殿下到底带了几把飞剑?天晓得。

刘妮蓉大概是真的有要事相商,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来到世子殿下身边,俯视着这个佩刀男子的背影,语调生冷地说道:“以后若是碰上鱼龙帮无法解决的难题,会导致你的货物遭受严重损失,你会不会出手?”

徐凤年任由粗糙沙砾从指缝间滑落,没有转头,想了想以后缓缓道:“会的。”

刘妮蓉冷笑道:“这么说来,昨夜在客栈,你是有本事保证鱼龙帮被当作流寇剿灭后,独力保住将军府那一车货物?”

徐凤年摇头道:“我没这么说啊。”

刘妮蓉仿佛小女子记仇地赌气道:“等货银两清以后,我们鱼龙帮绝不想再跟将军府扯上关系。”

徐凤年转头,仰视着这位长有一双诱人长腿的内秀女子,微笑道:“不管你心里头是否有疙瘩,我都想跟你说那晚你其实做得很好,鱼龙帮将来有你这样的帮主,顶得上有三四个肖锵这样的副帮主。不过我最欣赏你的不是身先士卒,与倒马关武卒拼死争斗,而是认清了肖锵的面孔以后,还能继续虚与委蛇。嗯,就像认清我以后,还乐意走近了与我这心性凉薄的无赖说几句话。虽然话不怎么好听,但估计你出陵州以前,肯定不会这么做,早就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对不对?这恐怕就是刘老帮主要接手这趟生意的苦衷了。不过我呢,也算在江湖上比你早走了几年,看过许多高不可攀的神仙打架,也有很长时间里每天为了几文钱抓心挠肝,自作多情想与你说上一句,你如果真想让鱼龙帮壮大,做人得跟这铜钱一般,内方外圆。”

徐凤年果真做了个很自作多情的动作,从钱囊掏出一颗铜钱,丢给刘妮蓉,可惜丢人的是后者纹丝不动,任由铜钱坠地。徐凤年嘀咕了一声“败家娘们儿”,伸了伸腰,从泥地上捡起铜钱,擦干净以后重新放回钱囊。刘妮蓉似乎没有预料到这姓徐的会重新收回铜钱,见他一副市侩吝啬的市井模样,偏偏还不掩饰,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讥讽还是讨厌,只不过心底,对这个一直对鱼龙帮冷眼旁观的高门走狗,不如先前那般厌恶了,她好歹知道这家伙还是会说上几句人话,会有一些人情味。

王大石在远处望着站着的刘妮蓉、蹲着的徐公子,眼中没有对爱慕女子好似渐行渐远的嫉妒与愤恨,少年只是抹了抹脸,偷偷咧嘴憨笑。

刘妮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使刀?”

刘妮蓉不等徐凤年回复,很快自顾自说道:“当我没问。”

看来她也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挺让人嘲笑的幼稚问题。

徐凤年笑了笑,拍了拍手站起身,他不担心皇甫枰那边出现纰漏,“春雷”这个词汇,绝对出不了倒马关。再者,世子殿下既然敢单身奔赴危机四伏的北莽,而且不出意外要主动往那些龙潭虎穴闯,自然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伎俩傍身。说到行走江湖,世子殿下实在没脸皮说自己是个雏儿了。他与刘妮蓉对视,眯眼道:“就不许我佩刀装装样子?你想啊,别人都如你这般以为我是一名刀客,过招拼命时,见我不肯拔刀,江湖阅历浅一些的,难免会心生轻视,结果就被我乱拳打死老师傅了,这就叫障眼法,也是江湖险恶的一种。”

刘妮蓉一脸匪夷所思。

接下来行往北莽留下城还算顺当,只不过其间当鱼龙帮遥遥看到几位马匪,还是吓得一身冷汗,估计是这些边境上专门逮住商贾敲骨吸髓的蝗虫掂量了一下,觉得吃不下烫手山芋的鱼龙帮,才没有下文,这让刘妮蓉如释重负。

对鱼龙帮来说,已经承担不起丁点儿折损,客栈里的死伤,已经让刘妮蓉焦头烂额。既然是正儿八经投帖拜师的帮里自家人,可就不是抚恤赔偿银子那般简单的事,死了谁,对于海晏清平的盛世里人家来说,都是顶天的大灾,少不得那些家人去鱼龙帮撕心裂肺。再者,出师不利,对鱼龙帮的声望树立也极为不利,尸体运回陵州以后,刘妮蓉不用想都知道那些与鱼龙帮实力伯仲之间的帮派宗门,肯定都偷着乐。

所以若是在北凉以外的北莽王朝遇到波折,就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这趟到将军府托关系求来的差事,就算白求了。不过好在周自如带来两个箱子,装了整整三千两银子,刘妮蓉虽然瞧着恶心,但也知道这笔银子对架在火堆上的鱼龙帮来说,是一笔不可或缺的江湖救急。而对于那些按兵不动只是远观的马匪,肖锵想得很干脆,也不乏道理,说别看马匪悍勇,单枪匹马不输给任何一个王朝的精锐铁骑,但几个边境上最大股的马匪也就不到五六十号骑士,一般的游寇撑死了二十来匹马,每次倾巢出动劫掠,若不能咬死了获得巨利,就有可能得不偿失。一帮因利而聚的边境流寇也就说散就散,怎么敢跟还算兵强马壮的鱼龙帮往死里较劲。再者鱼龙帮也就一车货物,比起许多动辄十几车子货物的走镖,规模小了太多,荤腥不够,鸡肋一块,大寨子的马匪瞧不起,小股游寇吞不下,反而安全。

但是闷葫芦公孙杨却提出了不同看法,说要小心这些亡命之徒勾搭起来,合伙抢劫。起先刘妮蓉不以为然,可在半旬后看到第二小股和第三股马匪遥遥盯梢,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夜宿停顿,鱼龙帮燃起十几丛篝火,除了保暖,还可以恐吓荒漠里的畜生。

好一个星垂平野阔。

王大石帮徐凤年起了一堆火,坐在一起。笨鸟先飞,贵在一个勤字,少年现在总算靠着死记硬背把六百字拳法口诀给囫囵咽下。前些天徐凤年还抽空去僻静地方,给王大石演示了几遍拳法架势。如今武当山掌教已不在,这套拳很快便衍生出老架新架两种。前者有一百零八式,滋味醇正,可相对烦琐晦涩,便是那些最先跟着年轻掌教在太虚宫广场上练拳的老道士,也未必能够尽得精髓,于是一个叫李玉釜的武当山新人道士,当真是天资卓绝,竟然摸索着简练出六十四式,是谓新架,让几位辈分最高的师祖们赞不绝口。

可惜徐凤年演练的是最早的老架子,王大石口诀背得尚且吃力,何况是拉开架子,好在徐凤年也不嫌弃这个半吊子的笨徒弟,教得无比耐心。他见王大石总是愧疚懊恼,便笑着跟这少年说了一句“功夫是滴水穿石的活,十年练不出来,就老老实实练一辈子”,少年这才宽心。

徐凤年在与王大石搭手,你来我往。

骑牛的胆小鬼曾经一手揽雀,雀爪不着力,故而在手心扑腾不得飞。

徐凤年教完了一段,喝了口水,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

瞥见少年痴痴望向远处的刘妮蓉。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袖中飞剑,青梅。

情,心上青梅。

年老仍记年少涩。

徐凤年嘴里嚼着一根随意用手指抹去泥土的甘草,约莫是离火堆近了,脸上有些暖洋洋的笑意。

十二柄飞剑。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这些名字可都挺文绉绉的,比起梧桐苑那些红薯、黄瓜之类的丫鬟名可要秀气无数。

第二次出门游历,见到的高人也算不少了。世子殿下就如广陵江畔被藩王赵毅说成顽童闹市持金,吸引了大批江湖顶尖人物,这些风流人物,在世子殿下看来不论身手,只说人情味,还是比不得老黄,也就那抠脚挖鼻的羊皮裘老头算是接近。要是评价高手风范,武帝城王仙芝如一道惊虹飞入东海,让整个近海水面抬高二十丈,所谓的力拔山河,不过如此了;大官子曹长卿也挺符合儒士形象;唯独这位赠剑的桃花剑神,让世子殿下有些遗憾,传言中骑驴拎桃花枝的邓太阿,兼具仙佛气,可见面以后,相貌平平不说,还喜欢笑,不过是个让人感觉人畜无害的中年大叔,与想象中的桃花剑神相差甚远。

世子殿下正遐想联翩,公孙杨闷不吭声坐下,拎了两牛皮囊子的烧酒,少年王大石见徐公子没动静,生怕惹恼了这位帮里地位仅次于老帮主和肖锵的大客卿,赶忙咳嗽两声。

公孙杨瞧了瞧这位根骨平庸的鱼龙帮子弟,那张苦相脸庞太阳打西边出来地笑了笑,也不急着与徐凤年说话,主动问起王大石一些家常琐碎,王大石这才知道父亲曾经算是公孙客卿的半个记名弟子。事实上当年鱼龙帮接收王大石,正是公孙杨强力举荐,不管什么段位上的宗门派别,吸纳帮众,都是大事,没有鸡毛蒜皮一说。

如今官府对江湖管辖得严厉,所有帮众户籍都要记载在册,于是有了一条不成文但双方心知肚明的“株连”。曾经有江洋大盗被捕,被官府顺藤摸瓜,大盗本事不高,但二十年习武间流窜过的帮派竟然多达十个,结果这事情闹到青州刺史那里,可怜七八个不巧在青州境内的门派都受到惨痛牵连,这让整个江湖都引以为鉴。再者帮众既然为了帮派出力打拼,许多赋税也就要搁置到帮派头上,那些人数多达七八百甚至数千的庞然大物,自然有厚实家底和各种生财门路,不会太劳神;可鱼龙帮这种夹缝里讨口饭吃的小门小派,这笔开销就跟勒在脖子上的绳子一样,说不定哪天就给勒得喘不过气,一个死翘翘完事了。

只不过王大石能入鱼龙帮,过上起码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公孙杨却从未提及是他的功劳。早年孩子才入帮派,每月断然没资格拿一吊半钱,其实那折合白银有八九分的一吊铜钱都是出自公孙客卿自己的钱囊,直到王大石长大以后,可以拿到这份一吊半,公孙杨的补贴才悄悄作罢。肖锵说公孙杨是闷葫芦,不冤枉。

徐凤年见公孙杨带了两只酒囊,笑着讨要了一只,接过后闻了闻,嘿,果然是咱北凉老少皆宜穷富都喜的绿蚁,他心情大好,仰头灌了一口,眯眼笑问道:“公孙先生,二帮主又去拣僻静地方练剑了?”

公孙杨嗓子沙哑,不知是青年时闯荡北莽被风沙吹的,还是喝酒喝伤的,摆手道:“只是靠卖力气混饭吃的粗鄙武夫,当不起‘先生’称呼。我虽不习剑,也知道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勤能补拙,肖帮主剑术这些年临老还能渐入佳境,想必与他这份毅力有关。”

徐凤年提了提牛皮酒囊,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公孙前辈有话直说。”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幸好公子没有说无事献殷勤,算是给足面子了。”

徐凤年有些讶异,没料到这位客卿还有些幽默,对于敢拿自己开涮自嘲的人,世子殿下一直比较容易有好感,倒是对那些个半桶水就端足架子的,一直不待见。徐凤年再灌了口酒,默声静待下文。王大石见状寻思着是不是该滚蛋了,屁股才离地半尺,就被公孙杨拦住,“大石,听听也无妨。”

公孙杨盘膝而坐,把酒囊放在腿上,开门见山说道:“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公孙杨一直暗中窥探徐公子的身手高低,走路步伐间距,上下马的动作,骑马时的呼吸,都曾仔细留心,若是被我瞧出门道,倒也不奇怪。

可是公子气机内敛,公孙杨到头来什么都察觉不到,起先以为公子只是普通的习武人士,在将军府上学了一些锻炼体魄的军伍技击,可倒马关客栈那一晚,小姐与公孙杨说公子一击就要了那北凉悍卒的命,这委实让公孙杨吓了一跳。小姐的剑术虽说未经生死厮杀的打熬,却也在剑道上登堂入室,使出离手剑融入刘家独门炮捶的压箱绝技夫子三拱手后,仍是自称胜不过那名叫赵颍川的刺客。不管公子是否占了偷袭刺杀的大便宜,能够一击毙命,实在不容易。赵颍川尸体在被抬走前,我曾私下翻过赵颍川的后背,见到他脊柱被捏断后的形状,便是公孙杨自认青壮年纪的巅峰时期,倾力而为,也不过如此。并非公孙杨自卖自夸,如今虽说对上一位三品武夫,不用牛角弓的话,都要灰头土脸,但我走的是最吃岁数饭的外家拳路数,人怕少年拳怕壮,以前也曾勉强摸到王朝评定的二品实力的门槛。”

王大石一脸骇然,二品!这对底层江湖人来说,便已是登了天一般的高手,便是靠一双手打下鱼龙帮基业的刘老帮主,内外兼修,年老力不衰,如今也不过是堪堪临近三品本事,但在陵州已经能够震慑群雄,陵州拔尖几个门派的定海神针,也无非是三品实力,而且无一例外都是此生无望二品。但眼前这位脚染湿毒连走路都微瘸的四十几岁客卿,居然自称曾是二品高手?

王大石不敢怀疑,只是心中翻江倒海,再看公孙杨,可就不只是敬畏他的客卿身份了。对武林中人来说,四品是第一道门槛,二品是第二道,要想逾越,更加艰难,一名武夫,一生有多大的运气才能两次鲤鱼跳龙门?过了四品接近三品,才算是一名高手,这是江湖常识,可怜王大石根本没奢望这辈子能达到四品。

有些人吃着碗里的就想着锅里的,还他妈想着种在地里的,可还有少数一些人,吃着碗里的就很开心了。谁都知道知足常乐的好,可很少有人真愿意享受这个好。

少年后知后觉,喉咙咕哝一声,僵硬缓慢地转头,怔怔望着徐凤年。客卿公孙杨说得直白,少年再性格憨厚也知道言语里的浅显意思,敢情身边这位好风度好相貌好脾气好说话的徐公子,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还是很厉害的那种?高手不都是如肖锵副帮主那般不近人情高不可攀吗?少年本就不聪明,还没喝一口酒,只闻着香气,便觉得晕乎乎的。

徐凤年望着公孙杨,轻声说道:“公孙前辈你直说就是,如果是分内事,而且能帮得上忙,我肯定帮。”

公孙杨明显松了口气,揉了揉胡须凌乱的粗糙脸颊。这位客卿是天生络腮胡,懒得打理,穿着如家徒四壁的老农,也就显得不修边幅了。公孙杨叹气一声,说道:“不知为何,这趟到北莽留下城,半旬以来太过安静了,这让我很担心接下来几天会有意外,万一到时候有状况,公孙杨不敢奢求徐公子如何为鱼龙帮出力,只求事情到了鱼龙帮拼死都解决不了的境地,或者说是公孙杨死了以后,请公子带小姐和王大石回到北凉。当然,公孙杨只要有一口气在,公子就不需要出手相助。”

徐凤年点头道:“好。”

公孙杨心中压了半旬的巨石终于落地,笑容真诚,与徐凤年酒囊相碰,各自灌了一口酒。

公孙杨似乎心情极佳,也就打开话匣子,好似要把这些年闷在心里头的话都给说干净了才痛快,他望向满天繁星,感慨道:“天外有天哪,倒马关客栈内,不足五十步,公孙杨自诩箭术还算马虎,可二十几箭,竟然都被那约莫是一位北莽郡主身边的高人以手轻松拨去,货真价实的二品身手,公孙杨自愧不如。呵,也许徐公子没留心到那名貂覆额女子腰间玉扣子,那是北莽勋贵独有的‘鲜卑头’,不是皇室宗亲,哪怕你是北莽的二品重臣,都无法佩戴。这也是我担忧的地方,那女子刁蛮至极,最可怕的地方是兴之所至便有本事去做。在北凉境内的倒马关,她兴许还有顾忌,可到了北莽,鱼龙帮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江龙,若是被她惦念上,小姐出了事情,公孙杨便要对不住老帮主的托付了。”

早已猜到貂覆额女子身份的世子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做出一脸恍然的神态,轻轻点头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而且这个还不是贼,是有官家身份的劫匪,难怪公孙前辈要忧心忡忡。”

三人沉默过后,徐凤年笑问道:“以公孙前辈的连珠箭术,在北凉军里捞个类似倒马关折冲副都尉的官位并不难,怎的不要这份富贵?”

公孙杨一脸苦涩,摇了摇头。

徐凤年将公孙杨的言语串联起来,再加上他心甘情愿在鱼龙帮里蛰伏,以及那一手漂亮并且犀利的连珠箭,和一口经过许多年还是不曾淡去的浓重西蜀口音,徐凤年有些理解他的苦衷了。曾有诗云“西蜀公孙擅连珠”,世子殿下自言自语道:“北凉铁骑兵临城下,旧西蜀皇帝自缢,皇叔战死城前,誓死不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西琅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王岩,礼部尚书陈粮秣,六部官员,将军副将,太守知县,大儒文人,游侠义士,须眉女子,人人赴死。死在皇帝与剑皇之前的西蜀官员,仅是可以在史册上找到名字的,有足足两千多人。春秋九国,偏居一隅的西蜀最小,可自尽殉国之人,却是八国中最多,好一个亡国不亡骨气。”

公孙杨低头去喝酒,老泪纵横,喃喃道:“君王尚且敢死于社稷,我等西蜀百姓,为何不敢纷纷赴死?只是公孙杨那时年少,被族人带去北莽,想死却死不得。”

公孙杨骤然抬头,眼神中有些凌厉。

徐凤年苦笑道:“公孙前辈怕我这个将军府上的小人物,会拿前辈脑袋换钱买酒喝?”

公孙杨自知失态,摇了摇头,有些歉意。

徐凤年喝了口酒,道:“这一囊子的绿蚁酒,才好喝。出卖朋友拿人头颅换来的酒,再贵,能算什么好酒?”

公孙杨哈哈大笑,指了指徐凤年,豪迈道:“徐公子若只是江湖人,公孙杨便要与你称兄道弟了。”

喝完了酒,因事而聚,却尽欢而散。

徐凤年借着篝火搓手取暖,抬头看了眼天色,站起身,不曾惊扰谁,往僻静处缓缓走去,下了高坡,好似散步散心。

只是出了鱼龙帮眼力范围后,被公孙杨误以为接近二品实力的世子殿下身形急掠,一步数丈,行云流水。

一气行出十里路。

贴地而听,这是北凉游哨的谛听术。徐凤年嘴角冷笑,开始弓腰如野猫夜行,逐渐放慢了脚步,距离一座高耸小土坡百步距离,借着星光,见到坡顶坐着一名打哈欠的汉子。徐凤年猛然提速,瞬间便至,眼皮下垂的望风汉子打完几个哈欠,才看见眼前的不速之客,正要说话,就被手刀击在脖子上,敲晕却不倒下,仍然保持着坐在坡顶的慵懒姿态。

徐凤年优哉游哉躺在他身边,拔起一根甘草,叼在嘴上,耳朵里听到了肖锵的声音。

真是同一个江湖,同一样米却是养百样江湖人啊。

一个不大的鱼龙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圣人道德文章万千,都在苦口婆心劝说世人向善,可磨破了嘴皮子,加上笔下千言万语,写得手臂酸疼,竹简更是用去无数,竟也抵不住那些诛心土话俚语来得有用。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听,多朗朗上口,而且还不废话,难怪人人都信奉。

这一处三面环坡的凹地里,坐着相貌装束各有特色的五六个大老爷们儿,一丛篝火都不曾点燃,深更半夜荒郊野岭的,又没有娘们儿,所图谋的可想而知,总不会是觉着两朝边境不安宁,这些家伙要做那锄奸安民的善事。

这里头大多是快马为恶的马匪首领,说起成为边境大患的马匪,比较那些在王朝版图上犄角旮旯落草为寇的土匪,自然要悍勇许多,而且来去如风,巢穴隐蔽,官府追捕起来难如登天,马上战力与狡猾程度,都不是江湖上那些寻常寇匪可以比拟的。眼下四位马匪领头,并不都是老百姓心目中那种虎背猿腰的粗糙汉子,其中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白皙俊秀,文质彬彬,一身玉面书生的雅致青衫,拇指食指摩挲一枚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子冈玉佩,笑而不语,比一般士子还要世家子。

他身边坐着个富态胖子,不过皮肤黝黑,显得滑稽,屁股边上一左一右放着一柄宣化板斧和金雀开山斧,也不搭话,脸上笑容只是让人觉得憨态可掬。

其余两位的尊容才算对得起马匪这个行当,不说壮硕身材,仅是粗如女子大腿的手臂,稍稍一弯臂就炸出鼓囊囊的肌肉。其中一名面有划破半张脸疤痕的中年马匪,拿拳头敲了下横在腿上的金鞘环首刀,大大咧咧说道:“肖帮主,今天这事儿虽说是宋貂儿给介绍的,可大家兄弟归兄弟,如何瓜分货物,得先讲清楚,否则事情成了以后,一个分赃不均,兄弟们还没焐热银子就大打出手,不值当。”

坐在这名匪首对面的正是鱼龙帮二帮主肖锵,听到这人的露骨言语,而且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清晰可闻这家伙满嘴的荤腥味,但肖锵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跟玉面书生的马匪眼神秘密交会以后,笑着点头道:“魏大当家的说得坦荡,确实理该如此。一车货物出自陵州前任兵器监军府上,他们在留下城有关系,可以抬高价格卖个三万五千两银子,可咱们去销赃,估计撑死了也就两万两银子出头,加上倒马关折冲副都尉的儿子送来三千两,咱们就算作两万五千两。在座五人,每人分得五千两,如何?但事先说好,肖某等不到货物卖出的那一天,要先取银子回北凉,但各位大当家的英雄都带了兄弟出来办事,肖某就没那脸皮与各位平起平坐,所以只拿四千两现银,怎样?”

四名马匪通气了一番,都笑着应承下来,对肖锵的笑脸也实诚了几分,毕竟肯少拿银子的家伙,不多见。再说了,没有肖锵做内应,再由肖锵的朋友宋貂儿牵线搭桥,他们几个都搭凑不起这个人数多达一百的大台子。

谁不做梦都想着自己能独有一百骑闯荡边境?

可惜一百骑的队伍,先不说马匹难寻,荒漠野马是多,运气好还能偶然撞上成百上千的马群,可就算给马匪们套到一些,也养不出可以娴熟作战的战马。马匪马匪,先得有好马才能做匪,驯马不成,听到嘶吼就四腿发软或者容易焦躁失控的劣马,谁他娘的敢去跟人拼杀,找死不是?故而对马匪来说,谁要是懂些养马驯马的门道,都恨不得当祖宗供起来。若说去马市买马,不管是北凉还是北莽,都得去跟官府报备,对马匪而言,这岂不是活腻歪了,嫌官府当差的军爷们还不够阔绰?而马匹私贩,风险也极大,一样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否则谁归拢不起破百人数的马队?再者别忘了一百马匪难免拖家带口,意味着起码得有小两百张的嘴巴要天天吃肉喝酒,隔三岔五还他妈的得分批去窑子找细皮嫩肉的娘们儿泻火才不会心生怨气。当这个家的,没点过硬本事真心养不起。

所以马匪圈里都笑称能当上头的,甭管是浩浩荡荡几百号马匪的凤头还是可怜巴巴几十号人物的鸡头,都可以凭本事去北凉、北莽捞个武将。

形似白面书生的宋貂儿言语不多,他这次带了三十四骑过来,是四人中最多的,在边境上百股大小马匪队伍里实力只是中下水准。但宋貂儿的名号却十分响亮,他是北莽一个小士族私生子出身,寒窗苦读十几载,好不容易考取了功名,才刚有出人头地的迹象,就被家族里肥头大耳的哥哥给冒名顶替了去,他一怒之下,宰了那对父子,拐了两名他本该敬称姨娘的女子和一些金银细软出来做马匪,不承想还真被他在这块靠武力生存的贫瘠土壤上给扎下根来。其为人心思缜密,用计尤为歹毒,几股惹到他的马匪,都给他连人马带老巢一锅端了。本来以宋貂儿的手腕财力,不说七八十号兄弟,折腾个五十来号的队伍,轻而易举,其余马匪头目恨不得寨子里婆娘刚生个带把的崽子就能上马劫掠。宋貂儿却背道而驰,始终将手下人数控制在三十六这个数目上,身边三位都是穷凶极恶的马匪,但即便三人合力想要过河拆桥,也注定要伤筋动骨,这恐怕也是鱼龙帮肖锵愿意铤而走险的关键所在。

两人相识相交在陵州城,宋貂儿虽然做了个匪寇,但身上或多或少还有一股子书生意气,南下游览北凉风光,凑巧认识了剑术不俗的肖锵,颇有忘年交的意味。绰号宋貂儿的这位文士马匪,与肖锵的儿子肖凌也十分亲近,肖凌不好拳脚功夫,偏偏喜欢饱读诗书,在鱼龙帮一直不太合群,反倒是跟宋貂儿相谈甚欢。肖锵出陵州时的本意是要宋貂儿能沿途照应,哪里知道倒马关风波改变了一切,宋貂儿何等心思玲珑,一下子就戳中肖锵软肋,旁敲侧击,说是以肖凌的才华,更适合做鱼龙帮的领头。起先肖锵还在天人交战,不肯立即答应这桩与义字相悖的血腥买卖,出关以后每天看着刘妮蓉那张不再熟悉的冰冷脸庞,肖锵就心里窝火,当前几天终于看到假扮寻常马匪盯梢的宋貂儿,做了个密约的隐蔽暗号,鱼龙帮副帮主这才下定决心,刘妮蓉也好,一车货物也好,哪里比得上他儿子肖凌的锦绣前程?

何况鱼龙帮交到心眼活络门路宽广的肖凌手上,势必会强势崛起,也算对得起打下江山却守不住江山的迂腐老帮主了。

江湖,终归是要交给年轻人去打拼的,老家伙们都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刘妮蓉心肠太软,还是个女子,能成什么气候!以后嫁人,难道整个鱼龙帮都要沦为嫁妆?!别说他肖锵,其余金盆洗手的老家伙都会寒了心啊。

肖锵脑海里走马观花,百感交集,心肠越发冷硬起来,笑道:“鱼龙帮三十几人,除去刘妮蓉和客卿公孙杨,武力并不出众,公孙杨擅长连珠箭术,对付几位头领的骑队杀伤极大,到时候我肯定会趁乱先杀了公孙杨。”

宋貂儿按住玉佩,柔声细气,娓娓道来:“我们不急着杀过去,这两天兄弟们先分批骚扰,让鱼龙帮的人马疲于应付。回头我再请肖帮主带去几两迷药,看能否放在饭食里,不过这桩事是锦上添花之举,成了是最好,不成也无妨。咱们一百骑对付三十几人,就像一场围猎,本来如果是大镖局走镖的话,货车数量众多,还能略懂一些停车结阵的旁门兵法,可惜鱼龙帮才一辆马车,就算有当世兵法大家,都变不出花样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算他们命不好。”

其余三名头领面面相觑,都有些寒气。

宋貂儿突然笑道:“对了,鱼龙帮有现成的十几匹熟马,我不要,让三位大当家的拿去随意分配,但那个刘妮蓉,归我,这没的商量。”

耍双斧的黑胖墩伸出大拇指,朝宋貂儿嘿嘿笑道:“宋兄弟不愧是读过书的,爱美人不爱江山,佩服佩服!”

其余两名五大三粗的汉子都笑容玩味,对于这种美事,傻子才不答应,在边境上,有好马比有爹娘都重要一百倍!

见到肖锵望来,宋貂儿笑了笑,两人心有灵犀。肖锵松了口气,知道以宋貂儿的手段和心计,刘妮蓉哪怕不死,得了宠幸,这辈子都别想回到陵州给他们父子添乱。宋貂儿自诩驾驭人心王霸兼用,事实上也是如此。当年其中一名跟着宋貂儿来到边境的姨娘争风吃醋,让心腹打死了一名后来被宋貂儿抢到手的小娘子,他便端着一只夜光杯,亲手扳开她的樱桃小嘴,当着身边所有女子的面,给姨娘喂下了一杯混有砒霜的葡萄酒,至于姨娘身边两名原本在边境乱世还算活得惬意的年轻丫鬟,都送给了手下肆意玩弄,才一天时间就给那帮不懂怜香惜玉的粗野汉子弄坏了,生不如死,一个彻底疯了,一个咬舌自尽。

其余三只也都不是什么好鸟,话说回来,心地好的,如何能在这兵荒马乱的两朝缝隙里生根发芽?做不得斩草除根的手法,没有壮士断腕的魄力,早就成了别人的垫脚石。像那黑塔一般的胖墩,绰号李黑塔,耍起双斧来也就三板斧的能耐,耍完了三招,对方若不败,天生神力的李黑塔便翻来覆去地耍那三板斧,倒是少有人能扛得住这种以力压人的蹂躏。别看李黑塔六亲不认,坑害起兄弟比谁都勤快。可当年也曾对一个人真心好过,那就是他的媳妇,可怜那女子被死对头掳了去,以此要挟李黑塔,李黑塔没答应,女子就给祸害死了,连尸体都没放过,派手下就跟猪肉挂在马背上一般,到了李黑塔老窝外丢弃在地上。后来李黑塔报了仇,传说将对头全家上下十几人以烤全羊的手法架在火堆上活活烧死,仇家是最后一个死的,眼睁睁看着妻儿惨死,他被活活气死的。

故而在这里混江湖,是真正的刀口舔血,其中的艰辛心酸,绝非外人能够想象,每个人都是从头到脚坏到骨子里的坏人,但每个人又都是某些人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鱼龙帮三十多人,摊上肖锵这么个忘恩负义又狼子野心的副帮主,也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可在肖凌以及整个肖家眼中,肖锵无疑是个称职的好父亲。如果更换门庭的鱼龙帮有机会称雄陵州江湖,恐怕剩下的帮众们即使知晓了这段内幕,若非有密切牵连的人物,大多也会故作不知,只会继续对肖锵肖凌父子感恩戴德,敬畏有加。

一位使长柄长锋朴刀的魁梧马匪头目瞧着气氛融洽,顺带着对气味不怎么相投的肖锵也看着顺眼起来,笑着打趣道:“肖帮主,你有所不知,咱们这边可是很难找到能值几匹熟马的女子,再怎么水灵,除非是北莽的官家女子,否则撑死了价值半匹熟马。宋貂儿这回宁肯不要马也要霸占那姓刘的闺女,咋的,肖帮主,这小娘们儿生得沉鱼落雁不成?”

另外一名赤手空拳的马贼头目怪笑道:“呦,老铜钱你还知道‘沉鱼落雁’这个说法,学问大了去啊。”

使朴刀的汉子姓钱,因为嗜财如命,所以有了个“铜钱”的绰号。他咧嘴吐了一口浓痰,笑骂道:“老子还知道你婆娘奶子有多大,嘿,昨晚刚往上边抹了好些口水。”

被挖苦的马贼也不恼,撇嘴笑道:“老铜钱,你那闺女丑归丑,不过屁股贼大,保准能生男娃,老子就好屁股翘这一口!老铜钱,啥时候让咱认你做老丈人啊?”

老铜钱拿脚踩了下朴刀,这个曾经用碎银把一个大活人撑死的悍匪痛骂道:“去你娘的,敢祸害我闺女,我拿银子喂饱你!”

肖锵打心眼里憎恶这些马贼的言行无忌,只不过碍于宋貂儿的颜面,才不好发作,但脸上也没了客气笑容,平淡道:“宋兄弟的眼光当然很好。”

读过许多箩筐诗书甚至差点成为北莽官员的宋貂儿有一颗玲珑心,远比这些糙汉来得八面玲珑,打圆场道:“好了,闲话屁话休提,容宋貂儿多嘴一句,这趟大买卖做成以后,也算是交情了一场,咱们几家的恩怨,大伙儿肚子里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本,宋貂儿希望看在这次每人到手几千两白花花银子的面子上,都各自退让一步,划去几笔牵扯不清的糊涂账。还有,以后再有烫嘴的生意,别他妈只想着吃独食,多联络联络,有钱大家一起赚,在家数银子,总比你阴我我黑你来得痛快,是不是?”

李黑塔率先点头,老铜钱和脸上有刀疤的,也跟着点头。

肖锵没来由一阵伤感,刘妮蓉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有过要撮合她与肖凌在一起的念头。只可惜不是每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长大以后,都会珍惜当年青梅竹马的不易。肖锵不怪刘妮蓉看不上肖凌,事实上肖凌一样瞧不起这个出身优越的儿时玩伴,说她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姐身子丫鬟命。肖锵微微摇头,将这股伤感情绪挥去,只是感叹自己毕竟老了,一个刘妮蓉的生死祸福,比起自家的兴盛,实在不值一提。想到这里,肖锵眼神如一头夜枭子。几位原本对这名老剑客心存轻视的马匪都心中一凛,这几位看似大大咧咧,但谁不在暗中打量肖锵与宋貂儿,就怕被宋貂儿给黑吃黑了,要让马贼同心同德,就跟要北凉铁骑不沾血一样难以置信。

肖锵似乎记起什么,阴沉笑道:“这次还有个将军府里出来的年轻人,姓徐,佩刀,长得俊逸非凡,很有世家子风度,各位大当家的想要没有后患,此子必须死得彻底!”

宋貂儿拿手指点了点凶神恶煞的刀疤脸,笑眯眯道:“没事,只要长得好看,汪老哥向来男女不忌。我可知道汪老哥这次带来的人马里,就有个清秀后生,拳脚本领稀烂,据说伺候男人倒是乖巧,每晚都要被汪老哥使唤得嗷嗷叫。”

刀疤脸来了兴致与性趣,并不否认他的男女通吃,只是看着肖锵笑问道:“哦?这小子长得真能凑合?肖帮主可别拿老汪我开涮啦,否则吊起了火却没地方泻火,总不能跟老铜钱那样拿块猪肉条子抠个洞吧?”

一伙人哄然大笑,连肖锵都笑得不行。

一个温醇嗓音响起,“汪老哥,你瞧我长得咋样?”

几乎瞬间同时,肖锵提剑起身,李黑塔手握双斧瞠目怒视,老铜钱脚尖一挑朴刀,横刀而立。

姓汪的刀疤脸无意间被指名道姓,原本惊惧异常,只不过认清来人的面孔后,眼神变得炙热。

唯独宋貂儿没有动静,一手拿捏着精雕细琢的玉佩,另外一手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这才抬头看着肖锵背影,说道:“肖老哥,该不会是你跟鱼龙帮给我们下套子吧?没道理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鱼龙帮才三十几人,就算今晚只有我们四人,你们也不敢保证能让我们都交待在这里,只要逃出去任何一个……”

说到这里,李黑塔放下一柄宣化板斧,手贴着胸口,阴森瘆人地笑着打断宋貂儿的言语,说道:“逃出去一个,还想着报仇不成,肯定要趁火打劫,拢起其他三个死鬼的人马了。宋貂儿,你他妈的别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就是你跟这姓肖的老乌龟还有鱼龙帮陷害我们!不过宋貂儿啊宋貂儿,你真以为就你带了人马来这里?”

宋貂儿只是摆摆手,温和笑道:“虽然这次说好了只是五人谈事,约好让各自人马离开五里路,但肯定会私下让手下慢慢靠拢过来,这是人之常情,宋某也不是三岁稚童,对此理解得很。李黑塔,先别忙着拿出火筒子发信号,小心坏了大事。先让肖老哥给我们说道说道。”

一时间,一个外人说了一句话,竟有了让五人展开窝里斗的滑稽形势。

肖锵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个按理说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佩刀青年,转头苦笑道:“宋老弟,肖某怎会陷害你,这小子便是那姓徐的,不知道他怎么跟到了这里,如果带了鱼龙帮过来,恐怕先前谋划都要作废了。真是如此,肖某连那四千两银子都不要了!就当作赔偿给四位大当家的。”

来者自然是世子殿下。

徐凤年鼓掌笑道:“肖帮主行事果决,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让姓徐的大开眼界,光是见识了这等枭雄手腕,一车子货物白送给各位,也值了。只不过怕你们几位没命花。”

刀疤脸猖狂大笑,“你这小子说话口气比宋貂儿还大,老子喜欢得很哪!”

肖锵皱眉道:“你没有告知刘妮蓉和公孙杨?”

徐凤年眯眼道:“他们知不知道重要吗?要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三位马贼头子面面相觑,这小子是失心疯了?胡言乱语个啥?

宋貂儿仿佛被逗乐,终于舍得站起身,挂好玉佩悬在腰间,系紧了红绳,打好一个活结,这才抬头望向徐凤年,“这位徐公子,既然敢单身赴会,想来肖帮主还是低估了你的实力。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可能不信,不过我信,但信归信,怕还是不怕的,现在宋某最好奇的是你有没有低估我们几位的能耐,要是错了,你的下场,可能会比较糟糕。”

宋貂儿说完,手指向刀疤脸,一切不言而喻。

徐凤年也不与这帮早已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与人赌命的家伙废话,伸出两指,只留一条缝隙,笑着问道:“要是我离一品金刚境界,只差一线,你们逃不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们逃得掉吗?”

这应该是一个惊喜不断的夜晚。

肖锵和四名出生入死的马贼都被这话给弄得想笑,连宋貂儿都觉得这哥们儿十成十是脑子有毛病。

天底下的任何一位一品高手,除了情理之中的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或隐居山林,神出鬼没,或高坐门派幕后,深居简出,极少数则被朝廷各种顶尖势力捧为座上宾,也是当菩萨敬奉。而天下何其大,江湖何其广?要找到一位一品高手,无异于大海捞针。饶是宋貂儿这几位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也就只有肖锵年轻时有幸远远见过一位金刚境高手的风采。宋貂儿略好,曾在北莽京城见过一位久负盛名的二品顶点高人,的的确确是离金刚境才差一层窗户纸,可那位老前辈,当时已经花甲之年,归功于老当益壮才有这份玄妙神通。眼前这名佩刀年轻人,多大,才及冠几年?

徐凤年说话间,已经被五人包围。

有了相当境界以后的武夫,即便前一刻还是陌路人,一旦配合起来也颇为天衣无缝。

刀疤脸率先出马,脸庞狰狞,双拳直探徐凤年胸口。

朴刀匪首一刀横扫千军裂空而至。

肖锵为了表明清白,也抽出长剑,随时拿出看家本领的离手剑回旋燕,只要被他瞅准间隙,就要把这个姓徐的削去四肢。

刀疤脸出拳迅猛,却留有余劲,分明是想要先让那朴刀逼迫这家伙躲避,才跟上双拳给予重创,只不过见这小子愣是对那截腰扫来的大刀无动于衷,他便再不客气,双拳气机炸开,使出了九成气力。

剩下一成当然是他留了个心眼,生怕老铜钱一个“不小心”没掌控好朴刀力道,把这小子和自己一起给拦腰斩断了。

双拳力道变化也带了拳势变动,只不过刀疤脸悍匪见那小子始终纹丝不动,心中便有些无奈,自个儿白搭了一手好拳,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这小子肯定死到临头还是没瞧出其中的高妙!

刀疤脸双拳即将触及这小子胸口,心中一喜,可马上就察觉到气机不对,照理来说,老铜钱朴刀散发出来的冷感即使没有更浓,也不该淡去,这是收了刀去的意思?刀疤脸转瞬间便打定主意不管老铜钱如何算计,这小子的命都要被他双拳砸烂大半条去。

修为最高的肖锵、宋貂儿两人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这是一种嗅到危机的敏锐直觉。

徐凤年看似轻描淡写一个侧身,双手黏住刀疤脸双臂,往右侧顺势一拉,刀疤脸整个人就双脚离地,好似踉跄一般往前飞了出去。徐凤年跟着身形侧移,脚步以小寸步频繁变更,令人眼花缭乱,然后刀疤脸就毫无还手之力地整个人离地越来越高,当心头骇然的刀疤脸拳势收回五六,堪堪能够在骤然间作出应对,徐凤年左腿屈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上一敲,只听砰一声,刀疤脸的整个胸膛都碎裂了。徐凤年一松手,刀疤脸就被那一记霸道至极的膝撞给撞得往上飘浮。徐凤年仍不罢休,右手绕着这家伙的脑袋囫囵一转,让好歹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刀疤脸在空中旋转了三四圈,徐凤年身形微微后撤,高抬腿,将才出了一次双手拳的可怜家伙轰然砸入地面。兴许是速度太快,冲劲太大,根本没有给他凝神聚气的机会,又或者是膝撞让刀疤脸的精气神都连同胸腔一同散了架子,反正众人只见到以步战悍勇著称的刀疤脸身体触地后,四肢反常地向上扬起,当手脚软绵绵坠地后,整个人已经完全没了声息。

刚才临阵脱逃的老铜钱手心已经全是汗水,咬牙解释道:“不是老子胆小收刀,而是这小子太邪门了,一刀扫去,刀口子离了他身体还有好几寸远,就再砍不进去了!”

“邪门?”

徐凤年笑了笑,一脚踩在刀疤脸后脑勺上,加重力道,大概是脑壳比泥地还是要结实的缘故,整颗头颅一点一点陷入地面。

看得肖锵都一阵心惊肉跳,所幸握剑之手,并无一丝颤抖,成名多年的武夫,都知道何谓未战先败。

宋貂儿眉头紧蹙,沉声道:“一起上!”

旋了旋双斧的李黑塔狞笑道:“好!”

才说完好字,就见这位离世子殿下最远的汉子身形倒掠,别看他体态臃肿,看这逃窜的手法,轻如鹅毛,似乎轻功不俗。

宋貂儿却不惊奇愤怒,眼中反而闪过一抹阴险狠辣。

李黑塔退得快,徐凤年追得更快。当世子殿下从老铜钱身侧不到五步距离一闪而过时,这杀惯了人的马贼愣是不敢动弹,任由他擦肩而过。

李黑塔这时才知道小聪明要害死自己,见逃避不得,他狠下心猛然停顿,双脚落地后,仍是滑行了一段,在地面上划出两条痕迹,然后借机蓄力,等到那杀人不眨眼的年轻魔头赶到身前,双斧交叉挥出,势大力沉,劲道远胜过刀疤脸双拳。他靠着简单到枯燥的三板斧走天下,自然会有可取之处,那佩刀却偏生不用刀的年轻男子委实是托大,双斧在空中瞬间转折了七八道轨迹,气势汹涌地劈下,他竟是不退不躲,以双臂向上霸王扛鼎一般的恐怖姿势迎接斧刃!

被轻视到了极点的李黑塔怒喝道:“去死!”

既没有手臂连肉带骨被砍断的熟悉声音,也没有那传说中金刚不破的金石碰撞声。

李黑塔有苦自知。

宣化板斧和金雀开山斧就像砍入一大团棉花,这团棉花瞧不见,却真实存在。他总算明白为何老铜钱要说古怪邪门了,这小子的气机当真已经充沛富裕到流溢到身外的惊人境界了?所谓气机,可比世人眼里最值钱的真金白银还要来得珍贵,多少习武之人一辈子在那里哼哼哈嘿,都没琢磨出气机到底是何物,一些运气好家底厚的家伙有师父领进门的,手头有一两本秘籍,也就是隐约察觉到体内有一股热气流走骨骸窍穴,可是如何聚拢,化为己用,就又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险峻关隘,而侥幸懂得拢起,又如何去聚散自如,更是要了人的命。读书读深意,练武养气机,自古以来就是天下文武两途的拦路虎。眼前这位自己要拼上老命去厮杀的,竟然让人发指得能够让气机有规律地外泄,可不就是传说中的金刚境吗?

李黑塔如何能不自惭形秽、嫉妒发狂,就像一个穷人每天勤俭持家,冷不丁冒出个富人可以在金山银山上吃喝拉撒,人比人,气死人啊!

李黑塔顾不得什么三板斧路数,铁了心要将手上一双巨斧死死往下按,一张黑脸都涨出病态的暗红色,估计连小时候吃奶积攒下来的力气都用到这个紧要关头了。

短短三寸距离,李黑塔双斧硬是往下劈了好似极为漫长的一段时间,已经称不上是劈,而是向下往死里推移。

李黑塔后脚跟已然翘起,发出一声丧心病狂的震天嘶吼,双斧终于碰到这个年轻王八蛋的衣袖!

衣袖被割破,巨斧冷锋触及肌肤,李黑塔走火入魔一般,龇牙瞪眼,全身气机如沸水翻腾,全部涌向手臂。

徐凤年略微皱眉,双臂一震,弹开双斧。

一脚踹在这门户大开的李黑塔胸口,双手虎口已经裂开出血的壮汉向后倒去。

徐凤年轻轻松松握住李黑塔手腕,一扭便折断,接过宣化板斧与金雀开山斧,离手一转,变成他手提双斧,面朝李黑塔。

头脑空白的李黑塔倒地以后,以肘部撑地,转身就跑。

徐凤年二话不说挥出一柄斧头,插在这黝黑大汉的背心,李黑塔带着一股斧头挟来的巨大侵彻力向前扑去,再一斧,直接砍在他脑袋上。

尸体扑在地面上。

死得不能再死了。

徐凤年低头看了眼手臂,自嘲道:“到底还不是真正的金刚境。”

老铜钱脸色苍白,见这名连杀两人如闲庭信步的魔头朝自己走来,他原本正要从怀中抽出传信的火药筒子,被抓了个现形后他烫手一般赶忙缩回,干脆连朴刀都丢了,跪地磕头求饶道:“大侠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在边境上养家糊口不容易啊!小的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算计到鱼龙帮头上,徐公子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今天这事都是宋貂儿那死白脸和肖锵那孙子谋划的。

冤有头债有主,公子要杀要剐,先找他们两个啊!小的我给你磕头了……”

老铜钱语无伦次,磕头不止。

“行啊,那我就先找那两人的麻烦。”

徐凤年嘴上说着这话,查探着这名马贼的气机流转异常,低着头可以掩饰眼中阴鸷,可是双拳肌肉纹理却隐蔽不了杀机,世子殿下嘴角冷笑,不给这名马匪头目出手暴起伤人的机会,一脚踢出,将一颗脑袋从肩膀上给踹了出去,带着鲜血骨碌了老远,最终在肖锵脚下停止。

肖锵瞪大眼睛,眼眶布满血丝,不去看脚下的头颅,只是瞪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将军府子弟。

五人死了三个,宋貂儿还算镇静,但也没了先前万事胸有成竹的潇洒气度,苦涩道:“徐公子,既然已是步入金刚境界的神仙人物,何必与我等蝼蚁计较,只要徐公子愿意放宋貂儿一马,我愿意亲自杀死肖锵,还有地上三人的家当,宋貂儿带人去清点完毕以后,统统交给公子。以后,宋貂儿子子孙孙,都会为徐公子立一座生祠牌位,香火不断!”

肖锵手中长剑颤鸣,怒骂道:“宋貂儿,你猪狗不如!”

宋貂儿根本不理睬肖锵的谩骂,只是小心翼翼地弯着腰,面朝那名来历不明的青年魔头,见这位佩刀却根本连刀都不曾出鞘半寸的公子哥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宋貂儿杀了肖锵以后,公子若还不满意,宋貂儿可以自断一臂,以示请罪诚意。”

徐凤年笑了笑,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就看到了一场兄弟相残的好戏。

一炷香工夫以后,离手剑炉火纯青的肖锵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一直给人印象侧重计谋而出手次数极少的宋貂儿竟是个接近二品的高手,腰系软剑。看来能读书读出名堂的文弱书生,真要用心习武,也还是能让纯粹的武夫刮目相看的。不过宋貂儿也不好过,遍体鳞伤,文士青衫破碎得厉害,盘膝而坐,狼狈不堪。

徐凤年走近了呼气远多过吸气的肖副帮主,蹲下后轻笑道:“跟相识多年的兄弟拼命,还死在兄弟手上,感觉如何?我知道你有个很出息的儿子,也知道你这次对鱼龙帮背信弃义,是为了帮衬肖凌。你放心,我给这小子一个机会,会以你的口气和笔迹给他寄密信一封,他若是没有心动,不想去坐那鱼龙帮的头把交椅,你这次也就当作跟王大石的爹那样,为鱼龙帮效死了,肖凌下半辈子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如果他蠢蠢欲动……”

答案显而易见。

肖锵如何不知道儿子的心性,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口中鲜血泉涌,显然已经气极,可惜没了怒发冲冠的气概。

徐凤年伸手指了指头顶,然后平淡道:“我知道你想说我不讲道理,可是我为什么要与你这种人讲道理?”

肖锵死不瞑目。

至于这名本该可以享用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的老剑客除了愤怒,是否还有一步错步步错的悔恨,无人知晓。

见到徐凤年起身转头,宋貂儿抹去嘴角血迹,一脸豁达坦然,笑道:“恳请公子让我多唠叨几句,宋某知道自己必死,不过与其被你轻易杀死,还不如好好展露一下毕生所学,就当在徐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一番也算尽兴。

宋某之所以连传信给三十六骑的心思都没有,是怕这些跟着我做掉脑袋买卖的兄弟们白白送死。嘿,其中一个二当家的,喜欢我那位又是姨娘又是媳妇的女子有些年月了,不过碍于兄弟情分,也只是发乎情止于礼,宋某人自信哪怕我今天死在这里,他也会替我收尸,与那女子不会有任何牵扯暧昧。在咱们边境上,这种厚道人,可不比金刚境界的徐公子更多,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十六岁,才教了他四十来个字,有些可惜……”

宋貂儿唠唠叨叨了一炷香时间,虽说意犹未尽,但见到徐凤年气机一变,还是乖乖闭上眼睛,果真是等死。

等了好像一辈子,宋貂儿睁开眼,下意识远望,看到那名佩刀公子站在原地。

下一刻,鬼门关转悠了一趟的宋貂儿整个人都僵硬,遍体生寒,心中恐惧程度,哪怕是见到那家伙杀死三名同行,以平淡语气让肖锵死得不痛快到了极点,以及自己闭眼等死,都要来得浓重!

一柄碧绿通透的短剑悬在自己眉心位置前方!

两寸剑微微颤动。

正因为离得太近了,使得宋貂儿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

飞剑!

宋貂儿喜极而泣,走火入魔一般哈哈大笑。

飞剑,真是飞剑!

他是一名剑道一途上孜孜不倦修行的剑客啊。

有生之年,能见到仙人飞剑术,虽死而无大憾!虽死无憾?当马贼的,谁他妈的是个圣人?

那名分明是佩刀的年轻公子一抬手臂,两寸飞剑一闪而逝。

徐凤年缓了缓吐纳的速度,平静道:“宋貂儿,你若有银子有熟马有靠山,能不能驾驭一个拥有三百骑数目的小山头?”

宋貂儿愕然,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徐凤年压下喉咙的一股温热,皱眉道:“你回头疗伤完毕,就去幽州找一个叫皇甫枰的果毅都尉,就说是姓徐的要你去找他,你跟他要人要钱要马,他自然会全部答应。如果我回来以后得知你办事含糊,别说给我建一座生祠,就是一百座,你连同三十六个兄弟,一样都得死。”

徐凤年转过身,没有抹去缓缓从鼻子里流出的鲜血,心里骂娘不止,充一次绝世高手真不容易,为了摆出御剑飞行的排场,体内气机已经跌宕起伏得如同广陵大潮,再支撑下去,就要露馅。

不过好在在宋貂儿眼中,这位姓徐的公子,哪怕走得很慢,也是极为仙人出尘,潇洒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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