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酒馆父子相见 铁门关风声鹤唳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有丑亲自捎话给皇甫枰,这位权势炙热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着。

他没敢惊动地方官府和驻军,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北凉王府专门拨给他的悍勇扈从,皇甫枰则独坐在车厢内,想好了种种应对。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转直下。身为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顶尖门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凉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竖大拇指称赞一声真好汉,到他投效北凉王府成为一条走狗后,北凉这片儿的江湖都骂他不是个东西,为了自己一人升官发财,全族性命几乎全没了不说,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那块金字招牌都给砸得稀烂。不过江湖荣辱是一回事,北凉军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档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这头豺狼。皇甫枰本身官阶不低——正儿八经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实权的将军,加上皇甫枰跟老农查看庄稼地一样,将偌大一个幽州勤勤恳恳走了一个遍,幽州军镇中会做墙头草的,可能品行确实拿不上台面,但也不一定全是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废物,倒向皇甫枰的众多校尉中不乏军功不小的青壮派,这些货色在皇甫枰身边拧成一股绳,已经有了气候,幽州几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将军总算意识到这个姓皇甫的,不是纯粹来幽州过个场捞油水,是铁了心跟他们争夺兵权来了。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一份财,你过了界,想搂过去多霸占几个坑,这比夺妻之恨还来得揪心疼,这半年以来几位同气连枝的将军合着伙给皇甫枰下绊子,果毅都尉也果断次次还以颜色,双方打得热乎,如果不是凉莽战事开启,说不定就要真刀真枪火拼上了。

传言有将军放出话来:“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将军身边新冒尖的红人,就能不讲规矩瞎抢地盘了?老子当年还跟大将军一起出生入死,大将军又何尝是喜新厌旧的人?真撕破了脸皮,大不了大伙儿一起被绑去王府,就不信大将军真会偏袒你这个家底跟茅厕差不多脏的家伙!”

皇甫枰身边摆有一只锦盒,内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称,城中官绅互赠书扇之风盛行。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两纹银,出自金石家黄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间,浅刻有万字余,字体微小,更是尽得所法名帖神韵。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阀,年轻时候也是琴棋书画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选择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黄文厚被行内玩扇赏扇者誉为目光精炯过人,皇甫枰却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练家子。皇甫枰买扇子的钱一文都不少了黄文厚,但若是你姓黄的不肯替我皇甫枰卖命,那三千两银子就是买命钱了。皇甫枰直觉认为北凉的江湖迟早会被某人收入囊中,他只不过是摸石子过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宝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银子也无妨。皇甫枰连脸面和家族都不要了,还在乎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身外物?

皇甫枰轻轻一笑,他已经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没有一次掀起帘子。

我皇甫枰敢倾家荡产走上赌桌,你们这帮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将军敢吗?

车马缓缓掉头驶向城中,皇甫枰这才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眼走在前头的简陋马车,轻轻将帘幕放下。

车子在竹刀城一座寻常客栈门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马车,留下那帮这辈子都不会真心效忠于自己的精锐扈从,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视,跟进了后院一栋独户的幽静宅子。徐凤年坐下后,让青鸟去购置一些染料,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也太不像话。他招手让站在门口的皇甫枰进屋,这位魁梧将军毫不扭捏地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锦盒被放在手边。徐凤年也没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让他起来,徐北枳帮忙拿过锦盒,徐凤年打开一看,啪一声打开折扇,眯眼望去,笑道:“是浅刻里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娴熟刀工,黄文厚的?那皇甫将军岂不是把一年的俸禄都给砸进去了?”

皇甫枰轻声道:“只要殿下不嫌污了手眼就好。”

徐凤年摇了摇竹扇,觉得大秋天的摇扇子太名士风流,于是抛给在一旁安静喝茶的徐北枳,这才说道:“黄文厚在竹刀城很有声望,别看他是南唐那边迁徙到北凉的文士,这些年其实黑白两道都混得开,王府有张榜,上头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没有自报家门,没有拿官帽子压他,这老头儿恐怕未必肯卖给你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号称一把就能换来竹刀城一个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几千两哪能买得下来。”

皇甫枰平静道:“末将确实报过了名讳,才让黄文厚交出扇子。”

徐凤年笑问道:“有讲究?”

皇甫枰答复道:“竹刀城许多大地痞青皮都认了精通风水道术的黄文厚做师父,末将就想着这条地头蛇是否识趣,毕竟北凉是殿下的北凉,他们既然在这里混饭吃,肥得流油,总得该出力时能出几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过殿下请放心,末将去黄家,没有扯大旗,只是与黄文厚心平气和做了两笔买卖:一笔是买卖竹扇,一笔是我给他那些义子方方面面的照应,他给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当然,必要时沾沾血,也在所难免。末将当时与黄文厚都直接说敞亮了的,谈不上仗势欺人。”

前不久还在说那桩江湖事的徐凤年跟徐北枳相视一笑。

徐凤年点头道:“起来说话。”

皇甫枰不敢矫揉造作,站起身来,低下眼皮,始终望向脚尖。

徐凤年笑道:“你按时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会看。满意的话……哈哈,应该会满意的。”

徐凤年笑着让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着说话,传出去太不像话。”

皇甫枰摇头沉声道:“末将站着说话,不敢放肆。”

徐凤年打趣道:“你这是跟咱们北凉道的经略使大人学来的吧,三见三不见,其中有一条不见凉王不下跪。”

皇甫枰无言以对。

跟这位性情叵测的世子殿下用言语表忠心,实在是徒劳,不如站着本分做事。

徐凤年挥挥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满是汗水地步步后退,轻轻掩上房门。

徐北枳差点一对眼珠子都黏在了扇骨刻字上,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凤年嗯了一声,说道:“要不扇子送你了?”

徐北枳一点不客气地说道:“行啊,从我俸禄里扣。”

徐凤年白眼道:“说得轻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细盯着黄中透着股清香的竹筠,理所当然道:“到死为止。”

得知当上游弩手标长的李翰林从边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崭新的经略使府邸中。徐凤年便稍稍绕道进入了比凉州还要风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家地盘上做主人,招待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就没一次让徐凤年失望过,逛最好的青楼喝最贵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纨绔,调戏最水俏的美妇小娘。徐凤年还记得除了严池集这个古板书呆子,孔武痴就是在这儿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后给了个十分结实的大红包,把孔武痴给羞了个大红脸,感动得稀里哗啦,差点就要把那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欢场女子八抬大轿娶回家,李翰林好说歹说才让这头蠢牛没做傻事。

徐凤年被青鸟染黑了头发,骑马而行。

徐凤年当初进入北莽对驿路烽燧和农耕游牧是怎么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辙,他只是感慨:“相比北莽,北凉还是太小了,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掉西蜀南诏两地……”

徐北枳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凤年跟弟弟黄蛮儿相逢以后,说话始终不多,兄弟二人,这些年终归还是聚多离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得八九,真正亲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热气腾腾的言语,要是遇上了李翰林,徐凤年敢保证这哥们儿肯定第一句话便是“凤哥儿,虎丘楼,走起!”黄蛮儿明显长大了许多,笑容渐少,沉默愈多,眉宇间更是偶尔有了几丝坚毅。说来奇怪,黄蛮儿打小就跟他们二姐徐渭熊不亲近,约莫是一个慧极,多了心窍一般,一个憨傻,少了心窍,就凑不到一块,不过黄蛮儿跟大姐徐脂虎也只算是相对熟络些许,从小也就只跟哥哥徐凤年心有灵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只怕这个哥哥不带他一起玩。

这次黄蛮儿从龙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阴学宫探望二姐,还把心爱虎夔送给了徐渭熊,这让徐凤年感到十分惊喜。

还没到陵州州城,就从茶肆酒馆的百姓闲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祸害给战马踩踏过脑子后转性了,真在边境上挣得泼天大的军功,这次衣锦还乡,更是一次青楼都没去,也没在家待几天就跟几位军伍袍泽一起去了别地。这让陵州吓破胆了的市井百姓们都感叹看不懂世道了。当初北凉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旧玩世不恭,本来就有些才学的严池集成了皇帝亲戚,更是沾了晋兰亭辞官的光,成为地位清贵的黄门郎——当然仅是小黄门,大黄门自有资历足够的小黄门顶替晋兰亭。孔武痴则是入了御林军,如今连被经略使宠溺得没边际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了。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余,颇为无奈,难不成以后真要让那个扶不起的世子当咱们的北凉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家,徐凤年就不去经略使府邸叨扰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里可是还有个对他连横眉冷对都不屑的李负真,不见面还好,见了面更无趣。

鱼龙帮倒是在陵州境内,离得不远,只是徐凤年也没那份闲情逸致去抖搂身份摆阔。

北凉明显多了许多风尘仆仆的外地僧人,大多只能寄宿在各处大小寺庙,更有不少托钵行乞。

徐凤年一行人沿着通往北凉首府的宽敞驿路,走得缓急不定。徐凤年忽然岔出两州边境上的驿路十几里路,去一座远近闻名的停马寺停了马。

之所以是这么个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间还有一个说道,当初徐家进入北凉,徐骁和王妃曾在此停马入寺烧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讨喜的正午时分,日头正毒,反而显得僧人多过香客。

停马寺建筑攒尖高耸入云,檐牙错落,风起可闻铁马叮咚声。

入寺之前,徐凤年笑问道:“你信佛?”

徐北枳摇头道:“寺庙里头的和尚,其实大多都是自诩看破红尘的痴男怨女,离看破差了很远。尤其是这类香火还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记得《中阿含经》说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见女人面。我也曾去过敦煌城外的佛窟,见到画壁上有割肉饲虎舍命喂鹰等诸多佛本生图像,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过道德宗天门外的道观翻阅经书,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我爷爷说过,老僧满嘴酒味说佛法,雏妓挣钱买黄庭,小孩儿偷胭脂涂脸,这份不拘俗才可贵。三教之中,儒家条条框框相对少一些,我想更适合我。”

徐凤年笑道:“那你进不进去烧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碍我烧香拜佛。”

进去以后,徐北枳远离徐凤年他们,独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头时,这位读书人面容微悲。

菩萨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庙,徐凤年看到聚集了几十号香客指点着窃窃私语,本来不想理会,只是被青鸟扯了扯衣袖,才发现路边卖茶的摊子边上有个熟悉的苗条背影,她身边站着一个称得上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影——青衫书生,只是看不清容貌。相传停马寺祈愿姻缘极为灵验,来这里的多为未曾婚嫁的年轻男女,每逢踏春时节,这里更是人声鼎沸,香火缭绕。徐凤年只是稍作停顿,从看热闹的香客嘴里得知那书生买水喝时,给一名年迈老人递了本书,说是观公子根骨清奇,要贱价卖与他三两银子。本来这种当地游手好闲无赖擅用的讹人把戏,雇用个年岁大的,半诈半骗求钱财,只要稍微给些铜钱就当破财消灾也就对付过去,那些泼皮们也不敢闹得太大,胃口都较小,估计是这位书生清高,既有傲气更有傲骨,不光说了什么让泼皮下不了台面的话——无非是报官之类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笈,这下就惹恼了附近一帮等着收钱的十几条地头蛇,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时落在徐凤年眼中,已经到了看戏人觉着最精彩的段落。无赖们瞅见年轻书生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荤得不干净了。那书生不愧是傲骨铮铮,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相貌俊逸的读书人竟然主动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壮硕汉子的鼻梁上,接下来难逃一场劫难,给十几号人一顿拳打脚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护着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来官府衙门追究,泼皮们打爽快以后,骂骂咧咧鸟兽散。

徐凤年看够了热闹,一笑置之,轻声道:“走了。”

徐北枳皱眉道:“这帮闲汉如此横行无忌?”

徐凤年忍住笑意,说道:“哪儿的闲汉能是善人了?不欺软怕硬不欺男霸女还是泼皮吗?不过你真没有看出来?”

徐北枳一点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财的泼皮们动手后竟然没有搜刮钱囊,更没有一人揩油,趁机摸上几把那姑娘,都有违常理。这是那书生跟无赖们合伙下的套?”

徐凤年上马后说道:“这把戏啊,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用腻歪了。记得起先是跟一位凉州当红花魁姐姐耍的,不过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只是不说破而已。自然不像这位大家闺秀,都哭得肝肠俱断,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徐北枳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凤年平淡道:“不过你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凉经略使李功德的闺女。那书生嘛,这次赚大了,花不了十两银子,就比作了名诗三百篇还来得有用。”

徐北枳回头看了一眼搀扶书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带雨嘛,不由轻声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识吗?跟她也算认识多年了。”

徐凤年自嘲道:“那多损阴德,在菩萨面前硬生生拆散了一对登对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马来到青鸟身边,张口要了几张银票,青鸟见自家公子只是有些好奇眼神,不打算拒绝,就递给徐北枳一沓银票。徐北枳纵马而去,在远处截下那帮泼皮,给了银票,说了几句话。

然后那书生就真真正正挨了一顿结实饱揍。

徐凤年跟徐北枳并驾齐驱,问道:“你说了什么?”

徐北枳笑道:“我说自己是李翰林的帮闲,李大公子早就看不顺眼那小子了,故而要我出面请各位好汉出回力。”

徐凤年点头道:“这个说法,真是滴水不漏。无赖们打得没有后顾之忧,那书生就算有些靠着李家鸡犬升天的官家身份,事后知道了你这个说法,一样不敢喊冤。掏了银子请人真打了自个儿,也太憋屈了。你损不损?”

青鸟会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道:“自古以来读书人杀读书人,就是最拿手。”

纵马出去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问道:“给了他们三百多两银子,是不是给得太多了?”

徐凤年放声大笑,拿马鞭指了指这个一肚子坏水远胜那位仁兄的读书人,有点真的开始欣赏徐北枳了。

秋风肃杀,绿蚁酒也就越发紧俏起来。城外两条驿路岔口上杨柳格外粗壮,树荫下就有一家店面洁净的酒肆,卖酒的是个五旬老汉,生意渐好,就让农忙得闲的一对儿孙来这儿帮衬生意。本来这种活计由儿媳妇来打杂才适宜,毕竟女子才好跟客人们拉下脸讨价还价,老汉性子淳朴,做了十几年生意,始终脸皮薄,开不了这个口,只是前些年儿媳妇惹了桩祸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闹事的军爷,老汉就不敢让她来遭这个罪,如今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那次风波若非亏得有人途径酒肆,实在看不惯那帮披了一身鲜亮甲胄的纨绔子弟,便出手侠义相助,否则别说破财消灾,恐怕儿媳妇的清白都要给糟蹋。至今想起,老汉还是愧疚不安,觉得自己没出息,后来听说那些靠着关系投军混日子的年轻军爷,可能是北凉世子的亲卫营,老汉也就认命,只是可惜了大将军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他也会骂几句狗娘养的世道,想着哪天等大将军过世了,万万不要给那世子当上北凉王;都说陈芝豹陈将军沙场无敌,对待士卒百姓却都仁厚,老汉跟一些邻里差不多岁数的老农也都认为陈将军打仗没的说,以后当个北凉王真是不差。

今儿老汉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酿绿蚁酒。绿蚁酒本就不贵,达官显贵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这点酒钱,除非猪油蒙了心的黑商,才会钻钱眼里掺水。不过地道的绿蚁酒也有好坏之分,一般散装兜售按斤两按碗卖,老汉虽然厚道,却也不舍得赔本赚吆喝地拿出醇香陈酿,主要是坐在那儿端碗喝酒的老富贾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这位老哥儿拦下了那帮无法无天的军爷,儿媳妇恐怕就要给那帮挨千刀的拖去军营了。今天这坛子绿蚁,不收钱!

在老汉看来,喝酒的徐老哥也不会是多有钱的豪绅富贾,黑黑瘦瘦的,估计也是挣些辛苦钱,不过算是穿戴得不错,好歹是绫罗绸缎模样的衣衫,看着就舒服。

老汉应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儿,将一条湿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么不喊袁侄子来喝一碗?可有两年没瞧见你们了,咋的,还怕喝穷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树荫边缘——老汉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便是他出手教训了那帮小王八蛋,后来得知是徐老哥的义子,姓袁。贩酒老汉在这卖酒有些年数,来来往往见过不少有钱人家的子弟,还真没一个比得上这个袁公子的,徐老哥有这么个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义子,好人有好报。不过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几次重逢,徐老哥身边还带了一对人物——一个年纪不大的读书人,一个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难道那书生是徐老哥的亲儿子亲孙女?可长得不像啊。不过老汉也不是多舌妇人,就没提这一嘴。

富家翁摆手笑道:“他不爱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亲自劝酒,他也说贪杯误事,道理总是比我说得溜,说不过他。黄老弟,咱们由他去。”

黄老汉笑着点了点头,“不打紧不打紧,不喝酒比喝酒终归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总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着喝几口,我也就是懒得说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纪了,想开很多喽。”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绿蚁酒,吸了口气,嗞了一声,一脸陶然,说道:“老弟这话说得敞亮。”

老汉乐了,哈哈笑道:“什么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说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过日子。我孙儿去了私塾识字读书,我就等着啥时候让他去换写招子上那个‘酒’字了,写得好看不好看不说,能认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说道:“我儿子的字倒是写得真不错,要不先用着,等老弟的孙子会写春联了,再换上?”

黄老汉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脸难为情道:“这敢情好啊,可会不会不太麻烦老哥了?”

老人摆了摆手,舒心笑道:“没事,我今儿就是来等我儿子回家的,到时候让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笔的事情?就是没有笔墨。”

黄老汉一拍大腿道:“没有就去拿嘛,村里不远,两里路,我让孙子跑去拿,这小崽子腿脚利索得很。”

有个才上私塾没两年的稚童本就一直乐呵呵蹲在附近,托着腮帮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觉得真是好看。听到爷爷当着众人夸奖他腿脚,觉得极有面子,更是笑开了花,不用爷爷朝他吩咐,立马站起身来,嗖一下就没了踪影。

黄老汉大大方方接过徐老哥递过来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问道:“老哥儿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老人摇头道:“读书倒是不多,不过这几年都被我逼着往外跑,跑了很远的路,一年到头在家没几天,有些时候我也很后悔。”

老汉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轻人就该出门闯荡,多历练历练,要不然撑不起一个家。像老哥你这般家业肯定不小,不像咱们一辈子对着那一亩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读书人笑了笑,抬头看了眼驿路尽头。

黄老汉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他几桌酒客。酒肆来来往往挣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难得有回头客,故而都是生面孔。一桌读书人,嗓音不大,不过听上去说的都是指点江山的豪言壮语,黄老汉反正听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朴装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对锦衣贵气的,说话嗓门不小,外乡口音,不过出手也相对阔绰,除了两坛子绿蚁酒,还叫了好几斤的熟牛肉。

几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读书人高谈阔论,目中无人。倒是那帮江湖人士多瞧了几眼如一杆枪屹立在驿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惮。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不过是来北凉讨碗饭吃的过江龙,想要在凉州附近开家镖局,要不投个稍大的帮派也成。他们这一路走得可就远了,辽东那边离乡背井而来,委实是那边被一个同样姓袁的疯狗给咬得遍体鳞伤,原先所在帮派都给那小子带兵绞杀。他们把式肯定是有的,绝非那种村头打到村尾村东打到村西的所谓无敌手,也不是自创个糊涂套路就敢去自称宗师的骗钱拳师,之所以选择北凉作为落脚地,是因为知道北凉王“龙兴”于辽东。虽说北凉对江湖弹压得不轻,但好歹有这么一份香火情,再说他们这几尾小鱼几条小虾,又不做犯国法的事,想着混一份饱暖总该是不难,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几分心眼,只怕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地头蛇。那个听酒肆老汉跟富家翁言谈中得知的袁公子,让他们很上心,之所以大声说话,故意说些闯荡江湖的英雄事迹,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捞个旱涝保收的护院教头是最好,要不然他们囊中羞涩,盘缠早已不多,才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多要几斤牛肉。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他们又哪里敢在那位人屠的辖境内仗力劫财?

一名士子书生放下酒碗,啧啧道:“龙象军孤军深入,打出了北凉军的气势,大雪龙骑更是一路杀到了北蛮子的南朝京府,这都不假,可这里头有咱们的世子殿下什么事吗?我可听说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来是在凉州青楼里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呢,厉害厉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士子摇头晃脑笑道:“一回事,都是马上杀伐,世子殿下在青楼女子的身上,不一样是骑马征战吗?元良,你这话,可就是小觑咱们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间悬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着这位世子去骑了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时候我第一个服他。”

开这个头的士子阴阳怪气道:“是不是岁数差得有些多了?”

悬玉书生反问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无禁忌吗?”

一桌忧国忧民的读书人,哄然大笑。

远处安静站着的袁姓公子眯了眯眼。

顿时炸出一身浓郁的杀伐气。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脸愤愤不平,眼眶中隐约有泪水。年迈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陈名亮锡来自江南的书生也是轻轻一笑。

另外一桌穿着最为上得了台面的华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没明指着谁,啧啧笑道:“我倒是听说北凉的世子去了武帝城,还上了那座城头。后来更是在广陵江边上,跟着老剑神一路杀到了广陵王跟前。我自认给我一百个胆子都做不到,换成某些人,恐怕别说做了,还不得吓得一裤裆屎尿。也别跟老子扯什么有高手护驾,到了这个层面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还是孙子儿子,我就不信一个只会欺负娘们儿的公子哥,能让李淳罡这般剑仙样的人物心甘情愿护送几千里?能让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头,走出城?”

身边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摇头,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气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静,缓缓说道:“莽夫也配说天下大事?癞蛤蟆朝天张嘴,吞日吃月吗?口气真是大啊。”

与人拌嘴,江湖人如何争得过读书人。那位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确是性子急躁的莽夫,听到这种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面上的一柄刀,但马上给同桌几人按住。

陈亮锡终于开口微笑道:“癞蛤蟆吞天吃月,那叫志气,即便说难听了,也不过是眼高于顶。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气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讥笑道:“你又算什么东西?”

陈亮锡平淡道:“先不说我,你哪怕读了几本圣贤书,却连东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当初就不该骑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儿捂嘴笑,偷偷朝陈哥哥竖起大拇指。

陈亮锡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不再理睬那帮气得差点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帮外地江湖人,跟黄老汉招呼一声,笑道:“来给这几位壮士加两坛子绿蚁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账上。对了,黄老弟,这份钱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矫情,抱拳谢过。

驿路上尘土飞扬。

老人站起身,双手插入袖管。

轻轻望向那个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脑袋,再割下第五貉头颅的儿子。

徐凤年翻身下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闪而逝,走上前主动牵过马匹缰绳。

徐凤年笑着道了一声谢,说道:“等会儿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点了点头。

老人揉了揉次子黄蛮儿的脑袋,然后跟长子一起走向酒桌,轻声道:“是又黑了些。”

徐凤年嗯了一声。

父子二人坐下后,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陈亮锡那条长凳,跟这位曾经给他捡过许愿钱还送了个大西瓜的哥哥打了声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声徐公子。后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后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儿排队爱慕你。”

一桌人,老人独坐一条凳,陈亮锡和小妮子坐一条凳,徐凤年和徐龙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后一根板凳,袁左宗站着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骁笑问道:“对了,爹跟酒肆掌柜黄老弟夸下海口,说你字写得不错,这不想着让你写个‘酒’字,好挂在杆子上招徕客人,行不行?”

徐凤年喝过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小男孩赶紧拿来笔墨和一小块家中小心珍藏着的缎子,徐凤年抬臂一笔写就,不过写得极缓,极为工整。

黄老汉自然满意得一塌糊涂,连声道谢。徐凤年还笔墨时站起身笑着说不用不用,还玩笑道老爹肯定没少来这儿骗酒喝,举手之劳,应该的。

安静以后,徐骁欲言又止。

徐凤年低头喝酒,嘴唇碰着酒碗边沿,微微抬头道:“我已经知道了。”

徐骁点了点头。

徐凤年轻声问道:“人马准备妥当了?”

徐骁笑了笑。

徐凤年紧紧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时候再去。”

徐骁心中叹息一声。

徐凤年又喝过一碗,轻轻起身。

徐骁朝袁左宗抬了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间隙,他与陈亮锡几乎同时望向对方,对视一眼,但很快就撇过。

徐凤年上马以后,往西北疾驰而去。

前方有凤字营八百白马义从。

截杀皇子赵楷!

徐骁坐着喝酒,黄老汉这才凑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长得可是真俊逸啊,一点不像徐老哥。”

徐骁招呼着黄老汉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话找媳妇可就难喽。他啊,长得像他娘亲,福气!”

贩酒老汉一脸深以为然。

徐骁起身付账,好说歹说才交到老汉手中,临行前说道:“当年在这儿祸害的那些人,不是那凤字营,这事儿我得跟老弟你说一声。”

黄老汉笑道:“无所谓了,咱老百姓谁都惹不起,只求个平平安安。”

徐骁轻声说道:“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你这儿喝酒。”

老汉急眼道:“这话见外了,老弟几坛子绿蚁酒总是拿得出手的。”

徐骁拍了拍黄老汉的肩膀,离开酒肆。

黄老汉站在酒肆边上,猛然醒悟,转头对儿子喊道:“那个‘酒’字,旧的换下来,新的挂起来!”

整个北凉都知道本道首府城外驻扎着一群后娘养的精锐轻骑,多是富家子弟,偶有将种子孙,父辈们官职也都不高,人数始终保持在八百人左右。因为群龙无首,加上有规矩牵制,这支骑军极少有露面的机会,只有去年才从将近二十标中各自抽调五人,凑足了一百骑,算是走了趟江湖。然后抬回十几条战死袍泽的尸体,再就是从一个叫徽山牯牛大岗的地方搬回许多箱子的武林秘笈,外界也没怎么留心。这么多年世子殿下做过的荒唐事还少吗?

才八百骑能做什么?骑卒王冲曾经私下问过袁猛校尉这个问题,袁猛告诉他褚禄山褚将军带兵开蜀时,也就两三千人,一样揍得空有连绵天险可据的西蜀魂飞魄散。

骑卒王冲的好兄弟林衡就死在了襄樊城芦苇荡之战,给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一戟插透了身体。在乘船过鬼门关的时候,一起值夜,看到那人坐在船头屈指弹刀,林衡还说了那人不是花架子,练刀很有火候了。王冲武艺虽说不如总嚷着以后刀法要比顾剑棠还要生猛的林衡,但当时还是没信,后来在襄樊城外,被武林中屈指可数的高手王明寅拦道阻杀,亲眼见过了那人的拔刀,王冲终于深信不疑,可林衡却死了。但王冲不记恨那人,因为那一天,他们寥寥九十骑对阵靖安王的千骑,两军对峙,那人一马当先,轻轻一枪就捅死了青州军的一员猛将,那人下令收刀以后,也没有如何言语去安定军心,只是亲自帮王冲包扎了伤口。王冲不是愣头青,之所以进入凤字营,那是因为当过冲渡校尉的爹说过总有问心无愧挣战功的那一天。王冲自然也不觉得自己是去送命的,咱的命就不是命了?凭啥给你卖命?老子的爹也不差啊,从北凉军边境下来以后,好歹也算是一郡的兵头子。

只是那一趟江湖走下来,不说他王冲,连王东林这种兵痞油子回到北凉标内以后都变了个样,凤字营有谁若是说那人的不是,王东林也不废话,去校武场来一场骑战,连赢了三场,第四场技击给人拿木矛戳下马,让人高坐马背上拿矛尖抵住胸口,问他服不服,不等王东林开口,一起行走江湖的另外一标骑卒洪书文就翻身提矛上马,又将那人捅翻落马,反过来问他服不服。洪书文在凤字营是数一数二的狠子,马战步战都是出类拔萃的一流,连袁校尉都说这小子是只不叫的狗,真咬起人来最不知道轻重。很快凤字营就没人再去说从未踏足军营一步的那个年轻人坏话,倒不是不想说,实在是不敢说了。他妈的洪书文跟几个人私底下挑翻了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凤字营兄弟,只因他们对那人出言不逊,这以后还有谁敢明里说那人的不是。袁校尉从来都是嘴上说责罚,事后屁都没一个,似乎还有人看见袁校尉开了小灶,传授洪书文几个技击枪术,大伙儿算是整明白了,原来袁校尉也倒戈倒向那家伙了!何况那之后,北凉军赫赫有名的大戟宁峨眉时不时就逛荡凤字营驻地,专找王冲、王东林这批骑兵,期间还收了两个不记名的徒弟,虽说没有正儿八经认师徒关系,但也差不多了,倾囊相授短戟掷法,闲时还掏钱请这帮尚无军功的无名小卒去喝酒,很是让别人眼馋羡慕——谁让那宁峨眉不是寻常角色,堂堂北凉四牙之一,跟典雄畜这等统率六千铁浮屠精骑的一流实权将军,都是能够平起平坐的。

凤字营八百人虽说目前人心涣散,但谁都对得起腰间那柄北凉刀,论单人单骑的战力,绝对不输给北凉任何一支劲旅,尤其是像洪狠子这类斗殴跟吃饭一样的王八蛋,本来早就该去当精锐游弩手了。

八百轻骑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人的到来。

他们只知道要进行一场长途奔袭。杀谁,不知。敌人兵马多少,不知。战后生死,不知。

徐骁坐入马车,马夫是那枪仙王绣的师弟韩崂山。

陈亮锡和小女娃很不见外地跟着进入车厢,徐北枳被留下进入凉州府城,跟随前往那座王府。他骑马而行,身边有几位气息绵长如江河的年迈扈从。马车突然停下,徐北枳突然见到北凉王掀起帘子朝他招了招手。

徐北枳坐入马车,谈不上战战兢兢,却仍是百感交集。

眼前这位驼背老人,跟黄三甲一起毁去了春秋大义,更被说成是硬生生折断了百万儒生的脊梁。

徐北枳实在无法想象人屠是一个与贩夫走卒谈笑风生的老人。

徐骁双手插袖靠着车壁,对这个故人之孙说道:“徐淮南的死,你不要记仇,当然,真要记的话,也是记我的仇。”

徐北枳屈膝跪地,低头道:“徐北枳不敢。”

徐骁笑了笑,“不敢?”

徐北枳背后青衫顿时湿透,一阵汗流浃背,语气却没有任何变化,始终低敛视线,缓缓沉声道:“徐北枳既然到了北凉,便一心为北凉行事。但若要说让我全无芥蒂,徐北枳并非是圣人,因此绝无可能。”

徐骁点头道:“这话实在,很好。”

徐北枳默不作声。

徐骁轻声道:“坐着说话,真说起来,咱们还是远房亲戚,以后喊我徐伯伯就可以了。”

徐北枳盘膝正襟危坐。

徐骁问道:“这次皇子赵楷远赴西域,不出意料,八百凤字营会在剑阁与流沙河之间,在南北疆之间的咽喉之地跟他打照面。赵楷身边除了一名实力不俗的密教法王,还有两百精锐羽林骑兵、十六名御前金刀护卫。至于暗中势力如何,以北凉的眼线密探也没有挖出多少。你说这场截杀值不值当?就算成功了,利弊如何?”

徐北枳平静反问道:“敢问大将军在剑阁有多少策反将士?”

徐骁皱了皱眉头,轻声道:“策反?”

老人然后笑道:“就按你的说法好了。剑阁自古是边关一等一的重镇,其重要性在整个离阳王朝可以排在前十,守军总计有一万六千,步骑各半,八千步卒大多是顾剑棠旧部,也掺杂有燕剌王的部属。至于骑兵,此时三千骑,正好在剑阁以西地带,剿杀一股游匪。”

徐北枳继续问道:“其余五千骑能有多少可以紧急出关?”

徐骁说道:“一半多些,一样是三千兵马。但前提是有顾剑棠的兵部尚书虎符,用八百里加急传递至剑阁。不凑巧,通往剑阁的那一线驿路上,我有一些老下属,年纪大了,可能会让军情传递得不快。”

徐北枳摇头道:“我敢断言,有所动作的不会是这三千兵马,而是其余两千骑。因为就算顾剑棠肯下达这份调兵令,京城那边皇宫里也会有某位女子阻拦。尤其是,宫里的某只大老虎恐怕要亲自出动了。”

徐骁皱眉道:“哦?谁?”

徐北枳淡然道:“是一心想要扶衬赵楷当上皇帝的韩貂寺。这位看似在大内逐渐失势的权宦极有可能会亲自出京。而且韩貂寺这么做,就意味着他要真正从皇宫里走下坡路。毕竟一个宦官明面上参与夺嫡之争,是皇家大忌,何况当今天子可不是昏庸之君,在尚未坐上龙椅前跟一个贴身宦官结交下的再大交情,也经不起如此挥霍,哪怕赵家天子心底确有想法让赵楷继位,韩貂寺也必然要让出位置。”

徐骁点了点头:“这个说法,说得通。”

一直抱着小丫头的陈亮锡低头望向相依为命的她,会心一笑。

她不知道陈哥哥在笑什么,只是习惯性对他展颜一笑。

徐北枳由衷感叹道:“就算世子铁了心要杀尽赵楷和两百御林军,恐怕也是一场后手不断的互相螳螂捕蝉。”

徐骁突然朗声大笑,指了指陈亮锡,然后对徐北枳说道:“你们两个,大致上英雄所见略同,不过还是有些小区别。”

徐北枳没有看向陈亮锡。

陈亮锡也没有抬头瞧徐北枳。

一位是北院大王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孙子。

一位是原本连报国寺曲水流觞都没资格入席的寒士。

“一如豪阀女子,即便中人之姿,自有大家气度。需从细处小心雕琢,祛除负傲,方能慢慢见天香国色,渐入佳境。

一如贫家美人,虽极妍丽动人,终究缺乏了天然的富贵态。需从大处给予气韵,开阔格局,才可圆转如意,媚而不妖。”

听潮阁中晦暗顶楼的一张书案案头,摆有一张宣纸,一位国士临死之前写有徐北枳、陈亮锡二人的寥寥评语。

徐骁轻声说道:“你们遇见凤年,比遇见我的那几位读书人,都要幸运得多。”

徐骁轻轻笑道:“以后北凉就要辛苦你们了。创业守成都难,万一真要由守成之人去打拼新的江山,就更难了。”

陈徐二人同时愕然而悚然。

徐骁眼神中流露出一抹罕见的落寞,“入城以后,你们先替凤年去坟上给一人敬酒。他生前对你们二人都十分看重,别让他失望。

这个人叫李义山。”

一队骑士在不属于驿路上的偏僻小径上轰然而至。

袁猛蓦然瞪大眼睛,视线瞬间炙热起来,这名常年被同僚嘲笑的武将,此时甚至连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为首一骑是位极为风流的公子哥,只是那张本该玩世不恭才对的英俊脸庞上,有着八百白马义从都感到陌生的肃穆英气。

左手腰间佩有一柄短刀,右边有一柄长剑。

第二骑是那黑衣赤足的人屠次子。

如今北莽、离阳谁人不知龙象军?谁人不知万人敌徐龙象?

第三骑是那被称为离阳王朝军中战力可排前三甲的白熊袁左宗!

这名西楚妃子坟一战天下知的无双猛将,仅仅带有一柄北凉刀,便已足够。

第四骑是一名手提长枪的青衣女子。

第五骑是一位手臂藏入朱袍大袖、头罩红巾的女子,看不清容颜,但鬼气森森,气势竟是半点都不输给袁左宗!

五骑依次与凤字营擦身而过。

袁猛率先调转马头,其余轻骑默然,紧随其后。

在冷冷清清的皇宫中,秋雨过后秋风拂秋叶,这个王朝最新的一位皇妃严东吴坐在梧桐树下,给那位母仪天下的婆婆说些市井巷弄的趣闻轶事,百无禁忌,婆媳关系之融洽,远远超乎宫外想象。这位在北凉只是被徐渭熊压了一头的大才女笑着说到红叶题诗一事,那位温良恭俭的儒雅皇子立即捡起一片才飘落不及扫去的梧桐叶,一本正经地站起身作揖道:“还请娘子作诗代笔一首,我这就给娘子研墨。”

一旁坐着的皇后赵稚凤冠霞帔,虽说相貌平平,却极其端庄素雅,深得皇帝敬重,这么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勤政之余,赵家天子偶尔兴之所致,还会亲手画眉。至于赵稚治理后宫刚柔并济的手腕,可就真是让所有得宠娘娘都觉得毛骨悚然了。前不久不就有一位娘娘给打入了冷宫,在长春宫天天以泪洗面,偷偷花了三百两黄金购得一篇辞藻极尽缠绵的感伤诗赋,到头来竟然还是皇后亲自送去给的陛下,结果不言而喻,老老实实在长春宫待到人老珠黄吧。

赵稚看着皇子皇妃之间的小打小闹,嘴角微微翘起,瞪了一眼这个被视作诸位皇子中最无先祖锐气的儿子,不怒自威,只是言语语气轻轻泄露了天机,“没个正行,比自己媳妇差了才学一大截,也不知道进取。”

在京城素有雅名的皇子一脸无奈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母后,你该教训东吴才对啊,她这满腹才学,当个国子监祭酒或是大黄门都绰绰有余。”

严东吴也学赵稚瞪了一眼这口无遮拦的夫君,在桌下掐了他一把。

赵稚伸手拍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是指桑骂槐?还是说将我和东吴一起骂了?”

皇子笑起来的时候,英俊的脸庞便会洋溢着让人会心的暖意,十分温醇醉人,这样的儒雅男子,出身帝王之家,实在是能让京城大家闺秀疯了一般趋之若鹜。当初他迎娶北凉女子严东吴,偏偏这女子还是北凉文官的女儿,实在是让整座京城都感到匪夷所思。不过事实证明两人珠联璧合,严东吴几次露面在宫廷宴席,都挑不出一丝毛病,让许多久居京城的权柄老狐都倍感欣慰。皇子握住严东吴的沁凉小手,面朝皇后赵稚,笑道:“都骂了。两位啊,都是极有才学的。我这个尽给母后丢脸的窝囊废,在世上最心爱的两位女子之间,不偏不倚。在母后这儿呢,更爱母后一些,回到家里呢,更爱娘子一些。”

赵稚打趣道:“这话要是被风雅听去,看你怎么收场!”

皇子心酸叹息道:“这死丫头,真是白心疼二十年了,这几年找皇弟的次数比我多多了。”

赵稚脸色平静道:“以后等嫁了人,吃了些委屈苦头,她就会知道谁是真心疼她。”

皇子摇头道:“我可舍不得她吃苦,多揪心。”

赵稚又笑了,“你媳妇还在呢,说话也不过过脑子。哪有疼妹妹疼一辈子的,再说靠你心疼也没用。”

严东吴轻声道:“隋珠公主性子真的很好。”

赵稚点了点头。

皇子伸手握住一片枯黄落叶,感慨道:“天凉好个秋呦。”

阴沉沉的天空,竟然毫无征兆地雷声滚滚。

皇子皱眉道:“听着倒像是冬雷。”

喜好视野中一片洁净的赵稚轻轻拂去桌面上一片刚刚离枝的梧桐叶,抬头眯眼望向西边。

皇子听着雷声,笑着悄悄丢掉手中秋叶。

灭去春秋二国的顾剑棠在徐骁封异姓王之后,以正一品大将军衔执掌兵部,便比其余五部尚书都高出一个品秩,成为离阳王朝名义上的武将之首。除去六位藩王,朝廷上也就首辅张巨鹿和遗党魁首孙希济与他并列,去年赶赴帝国北部边陲亲领全部边关事宜,便很少参与朝会,但是没有一人胆敢上书因“体谅”顾大将军辛苦而摘掉兵部尚书的官帽子,兵部仍是滴水不漏的顾党“将军大营”。滴水不进。作为一等一的边陲重臣,又是顾党领袖,除了先前在宫中夜宿当值,顾剑棠几乎没有跟张巨鹿私下有过任何交往,这次返京,破天荒拜访了首辅府邸,正大光明,毫不介意皇帝陛下是否猜忌文武同气同声,或是那边将、京官沆瀣一气,这种历朝历代权臣都畏惧如虎的官场忌讳,在顾剑棠这边都成了不痛不痒的小事。大将军便服出行,还带上了说不好是义子还是女婿的新任游击校尉袁庭山。在同在一条街上的离阳重臣大多数府邸门缝后,都有好几双眼睛死死盯着,等到顾尚书大踏步走出碧眼儿张首辅的府门后,都迅速禀报给自家等着消息的老爷。

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时辰。都不够喝两壶茶的短暂光阴!能谈什么了不得的军国大事?

入了府邸一直瞎转悠的袁庭山跟着大将军坐进马车,没能从这位天下第一的刀客脸上发现什么端倪,神情淡得跟白馒头似的,让恨不得有一场天雷地火大打出手的袁庭山十分遗憾。

袁庭山是屁股半刻都坐不住的急躁性子,寂静无声的车厢让他度日如年,才驶出两边任何一扇大门以内都坐着一尊王朝大菩萨的街道,他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将军,这算怎么回事?”

顾剑棠没有理睬。

袁庭山平时在谁跟前都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泼皮习性,在顾大将军跟前稍微好些,不敢造次,毕竟他心底还是由衷佩服眼前这个要军功有军功要武力有武力的准岳父大人。本来他最崇拜的是那位异姓称王的人屠徐骁,后来在江南道袭杀寡妇徐脂虎,给那位可以剑斩气运的年轻仙人随手便重创,觉得这辈子跟徐骁是八竿子打不着善缘了,也就转而去纠缠顾剑棠。当下袁庭山只得嘀咕道:“不说就不说,我还懒得猜。”

顾剑棠平淡道:“北边的江湖你不用管了,我会让你去蓟州。”

袁庭山紧紧皱眉道:“蓟州?满门忠烈韩家的老窝?听说是为了给张首辅立威而抄斩的啊,大将军你当时也没少出力吧?”

顾剑棠睨视了一下袁庭山,后者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反正当官的就没一个不心狠手辣,我才杀了多少人,跟你们比起来,算个卵!”

顾剑棠语气不见起伏,“到了蓟州,杀人不用跟我禀告。到了朝廷这边的弹劾我会帮你截下。”

袁庭山惊喜道:“当真?”

顾剑棠闭上眼睛。

袁庭山嘿嘿笑道:“哪天有了大仗可以打,可千万别让老子升了大官,否则到时候就让北凉吃不了兜着走!老子跟那姓徐的世子殿下可是结了死仇的。”

顾剑棠闭眼讥笑道:“就凭你?”

袁庭山双手抱着后脑勺往车壁上一靠,眼神阴沉道:“总有那么一天的。看看到底是谁的刀更能要人命!”

顾剑棠缓缓说道:“不一定有机会了。”

袁庭山震惊道:“大将军,你这话是啥子意思?”

顾剑棠皮笑肉不笑,笑得让天不怕地不怕的袁疯狗都一阵头皮发凉。

“坐山观虎斗,不过这次坐山的都要下山了。”

剑阁作为王朝控扼西方的咽喉之要,驻扎了数目可观的百战精兵,步骑兼备,八千步卒多是春秋大战中一脉相承下来的山头势力,以大将军顾剑棠旧部居多,燕剌王偏少。

而八千骑卒中又大致是三方逐鹿的复杂形势,其中三千骑属于没爹没娘养的孤苦伶仃,领头羊汪植是一名春秋以后靠军功实打实走上来的将军,经常没事就带两三百精锐骑兵深入西域腹地展开游猎,双手血腥浓郁得发黑,在同僚中很不得人缘,此时正带着三千骑绞杀一股高原游匪。另外统领三千骑的将军虽非明确属于兵部尚书一系的顾党,但一直算是较为正统的兵部京官外派,靠着京城人脉往上爬升,属于来历鲜明的剑阁外来派系。剩余两千骑则是土生土长的剑门关势力,骑将何晏一直做墙头草,一直混得相对憋屈,麾下人马少,加上摊上这么个没骨气的主事人,两千骑兵虽然战力不俗,却一直捞不到什么油水。奇怪的是剑阁各方势力盘根交错,互挖墙脚,这两千人倒是摇摇晃晃,骑墙偏偏不跨墙。

剑阁以掌控八千步卒的顾党嫡系将军阮大城作为名义上的统帅,今天他眼睁睁看着两千骑擅自拔营出关西去,他在军营里已经把何晏那王八蛋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正准备让幕僚心腹文士提笔去写一篇弹劾奏章,向兵部状告何晏无故出关。但是阮大城一边口述一边让幕僚润色写到几乎结尾时,就停了下来:何晏这家伙最是奸诈油滑,怎的就突然吃错了药?刚才他亲自去拦截时,那两千骑甚至根本就是直冲出城,都有了拦路就开杀的蛮横架势,让阮大城差点以为是闹兵变了,只得避其锋芒,当时只是庆幸抓住了把柄。这会儿想起来,阮大城静下心来,算盘就打得更沉一些,从书案上拿起奏章,拿火折子慢慢烧掉,对那名错愕的文士说道:“换一封密信,你找信得过的驿卒,五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亲手交给尚书。”

这时候一名风尘仆仆的白净无须男子闯入大帐,阮大城先是恼怒亲卫的无能,待看清了容貌后,迅速变作惊讶和忐忑,正要讨好几句,那分明是一位宦官的宫中大太监狠狠跺脚,指着阮大城的鼻子就是一顿痛骂:“没用的东西,为何不拦下何晏的两千骑?!”

阮大城呆若木鸡,正想着补救补救。

在宫中殷勤服侍皇后多年的大太监便狠狠挥袖离去,留下一句让阮大城双腿发软的言语:“阮大城,你就等着从剑阁滚蛋吧!废物!”

莫名其妙的阮大城呆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大帐内并无第三人,这位实权将军仍是只敢在肚子里腹诽:“狗日的,你这阉人有蛋吗?!”

剑门关外,两千骑奔如洪流。

在遥遥前方,有一位外罩披风,因为策马狂奔才被劲风吹拂露出鲜红蟒衣的男子,满头银丝。

气势凌人至极。

他曾三次在离阳皇宫拦下曹长卿。

有一次大官子离皇帝陛下只差百步。

仍是被这位天下宦官之首给硬生生阻截。

之前,北凉王府白狐儿脸下楼出阁,甚至惊动了北凉王。

徐骁笑问道:“这就出阁了?”

白狐儿脸平静道:“透透气。去去就回。”

徐骁双手自然而然插袖,问道:“不算在内吧?”

白狐儿脸点点头:“自然。”

这一天,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南宫仆射离开凉州,不知所踪。

几乎同时,茫茫西域,一骑悠悠缓行。

白衣男子手提一杆深紫长枪。

枪头暂时并未镶嵌而入,使得这杆枪更像一根棍子。

枪名梅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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