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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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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当先,荒漠滚烫大风扑面,披风绳结渐松,然后飘落黄沙中。 露出了那一袭触目惊心的鲜艳蟒衣。 这名阉人身后两千剑阁精骑已经被他拉开足足一里路程。离阳王朝有一条明文铁律,清晰无比地刻在那块龙碑上:任何宦官不得出宫!离阳王朝平定春秋后,这十多年的例外,屈指可数,一次是隋珠公主潜入北莽,那名御马监掌印大宦官回宫后,没多久便死在他的红丝缠绕下。再上一次,是他去接回了皇帝陛下的私生子赵楷,哪怕是天子授意,仍是用去了一半情分。调动身后那支只效忠于皇室的隐蔽两千骑军,依然是天子在天下这张大棋盘上一角的悄然落子,则仍是用去了仅剩的一半主仆情谊,但他这个真实名字在朝野上下都极为生疏的第一权宦韩生宣,并不后悔,更不去思量什么君王薄情。人猫韩貂寺贪权,否则也不会独掌权柄这么多年,但却知道为谁而贪。当年天子还只是实力最弱的皇子之时,他为那位皇子而效死;当皇子坐上了龙椅,开枝散叶,韩生宣一开始就选择了喊自己大师父的赵楷——那名温婉女子的儿子,韩生宣吃过她亲自下厨的几顿饭菜,没有半点被她看成人人唾弃的阉人。世人欺我韩生宣一时,我欺你一世。但听她敬我韩生宣一尺,我便敬她百丈。她死得早,韩生宣就还恩于赵楷。韩生宣没读过书,不识得几个字。人猫也从来不讲什么国法人情,皇帝陛下和皇子赵楷就是仅有的规矩,韩貂寺这辈子也只讲究这两份家规。 策马狂奔,当韩貂寺看到前方那一片黑压压的骑军阵形,没有携带任何兵器的老宦官抬起双手,捻住两缕从鬓角垂下的白发银丝。 双手被密密麻麻的三千红丝裹住。 等他杀透这支北凉培植出来的乱臣贼子的阵形之后,就可以交给后边的何晏了。 韩貂寺原本可以轻松杀掉那名去剑阁阻拦自己调兵的直殿监大太监,只是人猫对皇后娘娘并无恶感,也不想让小主子以后难堪,过早与她彻底撕破脸皮,就任由他后到剑阁,去寻找那个不成材的阮大城。 他这一骑毫不减速地冲向那三千雄壮骑兵,仍有心情笑眯眯道:“黑和尚,可别让咱俩的徒弟死在这儿,否则老奴这个当大师父的,就算拼去性命也要生撕了你这个二师父。” 对面那一方的骑将汪植,即便是对着韩貂寺这寥寥一骑,也没有任何轻松惬意,不仅仅是猜到了老宦官的身份,也因为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谋逆! 汪植低头摸了摸珍藏多年终于可以拿出的一柄刀。 身后三千亲骑,都不认什么剑阁统领阮大城,甚至多年厮杀打磨,在敌我尸体里打滚,连赵家天子都给忘了。他的爹当年被徐大将军安插在剑阁担任一员守将,死的时候拉拢起来一千心腹,到了他手中,用了十年时间添加了两千骑,其中有三百人是从北凉以很缓慢的进度陆续渗入剑阁,大多是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去年一口气来了八十人。在远离剑门关八百里的西域流沙,汪植第一次见到那名功高震主太多年了的人屠,汪植知道兴许没多久便用得上父亲珍藏的那柄刀——北凉刀。 汪植歪头狠狠吐了口唾沫,默默抽出北凉刀。 一千骑反常地后撤,两千骑开始冲锋。 这是一场拿无数条性命去堵截一位指玄境顶尖高手的截杀。 汪植还想着成为名垂青史的封疆大吏,成为威慑大漠的大将军。真死在这里肯定他妈的后悔,但既然投了胎跟那曾是北凉老卒的老爹一起姓汪,就没的后悔! 梅子酒在手。 不喝酒的男子从腰间摘下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有人说是自从大规模骑战出现以后最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将军,是十万规模以上骑战便无敌的存在,连当今天子都将他誉为“满朝文武不可比白衣战仙”,文武双绝。 离阳王朝军中,谁的武力排第一?原先大多数说是顾剑棠大将军更厉害一些,自从他跟北莽洪敬岩和铜人祖师连战两场后,他成为当之无愧的新枪仙,隐约超过了刀法超凡入圣的顾剑棠。 陈芝豹停下马,转身望去。 一小队稀稀疏疏的骑兵尾随而至,胯下战马长途追击,俱是早已疲惫不堪。为首的负剑女子,一身干涸血迹。陈芝豹嘴角的苦涩一笑,一闪而逝。 他调转马头,将水囊轻巧抛掷过去,可惜她没有去接。 两人相距五十步。 陈芝豹笑道:“就你们这种不考虑体力的截杀,来两千骑都未必能挡下我。” 已经两昼夜没有合眼的女子冷漠说道:“典雄畜抽调的六百铁浮屠和韦甫诚派遣的八百弩手,都死了。真是出息得很,都穿上了北莽甲胄。” 陈芝豹云淡风轻地说道:“杀他们做什么,他们可都没有反。只是不凑巧出现在西域而已。” 徐渭熊平缓了一下呼吸。 陈芝豹没有急于有所动作,仍是勒马而停,长枪一端指向马蹄下的黄沙,“我没有想到会是你来,否则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徐渭熊讥讽道:“还有你陈芝豹没有预料到的战事?” 陈芝豹淡然道:“算倒是算到了,只是不想承认。不知为何,每当我想到那些最不想出现的情景,往往都会出现,一次都没有例外。” 徐渭熊直接问道:“你真要反出北凉?!” 陈芝豹微微侧了侧脑袋,反问道:“谁说的?” 徐渭熊不再准备说话,轻轻吐纳,背后古剑颤抖不止。 陈芝豹仍是没有提起长枪哪怕一寸一尺的迹象,“小时候,我不想我爹替义父去死,结果他二话不说带着六十二位陈家子弟去断后,还是去了。第二次,我不想世子殿下拒绝入京做安享富贵的驸马,他没去。上一次,我不想他活着从北莽回到北凉,他活下来了。这一次,我不想看到你,你来了。” 陈芝豹终于提起那杆梅子酒些许,“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想义父慢慢老死在北凉王的位置上。现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义的逆臣逆子,所以先前哪怕明知道世子殿下三次出行,我仍是袖手旁观。最后一次不想做什么,好像偏偏又出现了。” 陈芝豹弯腰从挂囊中取出一枚枪头,嵌入那一杆本就不完整的梅子酒。 低头时,这位白衣战仙缓缓说道:“梧桐院子那个叫青鸟的丫鬟,是枪仙王绣的女儿,我知道。那杆刹那枪留在了武库,我也知道。她被培养成死士,以后专门用作杀我,我还是一清二楚。徐渭熊,既然你是那个躲躲藏藏了二十多年的死士甲,我陈芝豹今天就让你死。毕竟,你生前最后见到的男人,还是我。” “我会带你着你的尸体去西蜀,做十年的蜀王妃。” 这支马队持有那枚将要颠覆西域现有势力格局的银瓶,竟然停下了西行的马蹄。 歇脚之地,正位于剑阁和流沙之间,马队身后是《春秋方舆纪要》记载的铁门关。大秦帝国始设关隘,崖如斧劈,石色如铁,此地扼河上游长达二十里的陡峭峡谷,是从西疆越过山脉进入东疆的重要孔道。每当中原王朝局势初定,就要经略天山南北,而中原甲士必然要经过此地。每一次马蹄声往西踏响,都象征着中原王朝的国力鼎盛;每一次朝东撤退,都意味着中原春秋的割据溃散。 皇子赵楷坐上了马车,坐在马夫的位置上,而那尊符将金甲就守在他身边。 当他看到一身尘土的黑衣老僧从北方长掠而来时,笑容灿烂。 是他的二师父,病虎杨太岁。 面容枯槁的老僧看到赵楷安然无恙,如释重负,也不跟这个将来有望尊佛贬道打断灭佛进程的徒弟说一个字,仅是跟那名六珠菩萨相互合十行礼,然后默然转身向东而去。 不到半里之外。 腰悬一刀一剑的徐凤年策马直奔铁门关。 任何一位皇子都可以赶赴西域积攒功勋,为以后登基铺垫声望,也可以任由一位皇子去做断开北凉、南诏伏线的蜀王。 唯独不可以有皇子既得大功又做蜀王,继而再靠着铲平北凉去坐上龙椅。 何况这名皇子还是李义山锦囊中定为必杀的赵楷! 前方一老僧急掠相撞而来。 以佛门大神通不断密语马上那位世袭罔替北凉王的徐凤年,“谁都可以死,老僧可以死,红教法王可以死,两百一十六名扈从都可以死,唯独赵楷死不得! 老僧可以护送赵楷返回京城后,去北凉王府请罪。 你今日若是执意要杀身负皇命更身具气运的赵楷,可知下场如何?” 老僧飘然而来。 “滚你妈的下场!” 一向对敌仍可平心静气的徐凤年竟是蓦然眼眸赤红,怒极道:“杨太岁,老子今天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当年京城白衣案,可还曾记得?!老子宁愿死在练刀途中也不肯以后当个废物北凉王,就是为了亲手宰了你们这帮王八蛋!” 陈芝豹离开那座杨柳依依的小庄子在前,白狐儿脸出听潮阁在后。 徐骁来到了这座不树外墙的幽静庄子。庄子里的下人们经过丫鬟绿漆的大肆渲染,大多都已经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能让不爱说笑的陈将军变得反常。上回送离老人后,明显心情很好。前段时间大家都还在猜测老人会不会是经略使大人李功德,不过觉着不像,李大人似乎口碑不行,以陈将军的脾气和地位,不至于这般刻意逢迎,猜来猜去,都只能想多半是位从北凉军退位的老将军,说不定还是陈将军的旧属。唯有庄子老管事猜中了真相,但没敢胡乱宣扬。这次北凉王亲临,老管事一样没有大费周章,仍是接到了后院树荫下,又让有过照面的绿漆端来了庄子自制的瓜果点心。徐骁吃过了些许,就笑着起身让丫鬟领他去陈芝豹的书房,少女绿漆不敢自作主张,不过也不好直接说陈将军的书房都不让她们丫鬟打扫,都是将军来清净庄子休养时自己动手,耳濡目染,下人们不去将军的书房,就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怕书房大门常年敞开,哪怕灰尘铺积,也不会有谁去。丫鬟正在左右为难之间,在远处安静候着的管事连忙小跑过来,亲自领着大将军去书房,到了门口,老管事就带着一肚子狐疑的绿漆丫头快步走开。 徐骁负手跨过门槛,走到书案旁边,看到上面搁了一张白纸,不写一字。 女子出嫁离家,会带上嫁妆。男子出行,又非入赘了谁家,自然也就孑然一身。 荔枝终究还是离枝了。 徐骁收起白纸卷入袖,轻声道:“这样也好。” 徐骁环视一周,书架上都是搜集而得的珍贵孤本兵书史籍,并不以紫檀黄花梨这类皇木做书匣珍藏,显然是图一个随手可翻随时可阅。徐骁发了一会儿呆,想了一些往事,记得芝豹小时候是个很顽劣的孩子,皮得不行,最喜欢骑在陈老哥脖子上揪胡子。小时候徐骁本人也经常抱着在军营里头逛荡,这小兔崽子一肚子坏水,抱之前憋着,等抱到一半就给你一泡尿。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大概是在那座潦草的衣冠冢上香敬酒那天,芝豹跪在坟头,把脑袋埋进黄土,连徐骁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哭了没有。后来,北凉军开始壮大,铁蹄踏破了六国苦胆,事后奉旨入京,父子二人在面圣之前,徐骁曾经开诚布公与他谈过一次,问他想不想去列土封疆做异姓王,他徐骁可以在京城养老,弄个兵部尚书当当就糊弄过去,由陈芝豹去北凉当王朝仅有的异姓王,为王朝控扼西北咽喉。当时天子也有这份心思。可是那一次,陈芝豹终归还是没有答应,说是京城这地方不安生,不放心义父为他做人质。 后来到了朝廷上,皇帝又有意无意试探了一次,询问陈芝豹是否愿意与燕剌王一起合力为朝廷荡平南方蛮夷,这可是作势要连立两位异姓王了,吓得满朝文武都面无人色,连顾剑棠这种养气功夫极深的大将军都当场勃然大怒,猛然挥袖背转过身。燕剌王则抬头望着大殿房梁,一言不发。老首辅,即当今张首辅恩师的文官领袖,跪地不起,不断砰砰磕头,血流不止,死谏天子不可如此违例封赏。那一年,白衣陈芝豹才十七岁,徐凤年才约莫八岁。这些年,徐骁开始看不透这个义子到底想要什么,不清楚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陈芝豹越是无欲无求,越是厚积薄发,徐骁就越不敢轻易老死。因为人屠知道,自己一死,看似什么都不争的陈芝豹,就可以什么都拿到手。真到了那一天,一个夹缝中的北凉,恐怕就要填不饱陈芝豹的胃口了。当初新登基的赵家天子为何再封陈芝豹为藩王?明面上大度恢宏,有功则必赏,不介意两位异姓王南北互为呼应,但又何尝不是要让父子二人互为牵制掣肘? 徐骁完全不怀疑自立门户的陈芝豹,不想或是不能逐鹿天下。 徐骁走出庄子,喃喃自语:“希望两边都还来得及。” 回到北凉王府。 大堂中,并无甲士护卫彰显肃杀气,六位义子中来了一半。扛旗的齐当国,师从阳才赵长陵的叶熙真,精于青囊堪舆觅龙的姚简。 陈芝豹、袁左宗和褚禄山都已不在北凉。 只剩下父子四人。 见到轻轻坐上椅子的义父,叶熙真和姚简相视一眼,缓缓跪下。齐当国岿然不动,虎视眈眈,看着这两名早已功成的自家兄弟,满脸怒容。 徐骁双手插袖,往后一靠,说道:“咱们北凉的谍探机构,这些年都是一分为二,禄球儿管一半,熙真统辖另一半。前不久有两人各花了一千两黄金买命,雇了一名叫薛宋官的盲女子去杀凤年。熙真你的买命是先手,禄球儿是后手,因为这位目盲女琴师收了银钱就没有食言的说法,所以禄球儿那一千两花得有些吃亏,只是让她点到即止。凤年在北莽能不能活下来,还得拼上一拼。我知道,长陵死前一直很看好芝豹,觉得他只要能掌握北凉铁骑,别说一统春秋,就是以后吃掉北莽也不在话下。长陵是不会玩花花肠子的无双国士,这番认为,也从不在我面前掩饰,死前还握着我的手,最后遗言便明说了芝豹可以成为大秦皇帝那般雄才伟略的君王。所以熙真你继承长陵的遗志,这些年那些没有亲自动手的泼脏水,我查不出来,也不想让禄球儿去查,但想想也知道是谁在推波助澜;加上这本就是义山要我韬晦养拙的初衷,这一点我不怪你。熙真你啊,就想着为师父争一口气,证明李义山错了,证明李义山不如赵长陵。这些年,北凉旧部人心涣散,尤其是那些当初劝我称帝的老家伙们,更是憋着一口气怨气,始终都没散去。” “至于你,姚简,一直对黄龙士那句‘白衣一并斩蟒龙’的说法深信不疑。你打小就一根筋,又想成为北莽麒麟真人这样的国师,还有为天下道统续香火的宏愿,我若挑明了劝你,父子情谊恐怕就早早没了,你那些年哪里还能带着凤年跑遍北凉?我也就一直忍着不说。” 徐骁真的是老了,双手搭在椅背上,不高的身子从椅子上缓缓站起,当年那个次次身先士卒都不怕累不怕死的年轻将军,竟是如此艰难,最后说了一句:“现在我也不好说就一定是我对,你们错了。” 徐骁走出大堂,齐当国守在门口,背对姚简和叶熙真二人。 叶熙真先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去提起义父留下的一壶酒,一手手指间夹了两只酒杯,另一手举起酒壶放在鼻尖一闻,泪流满面的文士笑着轻声说道:“看吧,跟你说肯定是绿蚁,你非跟我打赌是黄酒,黄酒还要温上一温,你不嫌麻烦我还嫌。” 姚简没有站起,只是盘膝而坐。 叶熙真坐在他面前,倒了两杯酒。 叶熙真举起一杯绿蚁,拿袖子擦了擦泪水,笑道:“咋的,老姚,不舍得你那几屋子的破书?” 面无表情的姚简握住酒杯,摇头道:“有什么不舍得的,留给凤年,其实也挺好。以前他小时候总喜欢偷书,这回不用担心挨我的骂了。我是生是死,都才一人,倒是你,放心那一家子人?” 叶熙真哈哈笑道:“放心得很,这种事情,我还信不过义父?” 姚简点了点头。 叶熙真举杯递向姚简,“碰一个?” 姚简白眼道:“不碰,你一辈子酒品都不好,哪次庆功你脚底下没个几斤酒水,都给你糟蹋了。跟你碰杯,跌份儿。” 文士叶熙真拿袖子遮面,一饮而尽。 姚简不约而同喝尽了杯中酒,闭上眼睛轻声呢喃道:“可惜没有下酒菜。” 两人喝尽两杯酒,然后同时跪向大门方向。 站在门口的齐当国揉了揉眼睛。 望向斜靠着门外一根红漆大柱的义父,齐当国关上门,走到老人身边蹲下,沙哑道:“我就不明白他们想这么多做什么,好好活着不好吗?” 徐骁兴许是站得乏了,坐在台阶上,轻声说道:“义父也不知道啊。可以告诉我答案的人,像长陵,像义山,都走了。” 剑阁流沙一线之间的铁门关,聚集了江湖百年以来堪称最为扎堆的顶尖高手,人数之多,足以震动离阳、北莽两个江湖,而且几乎无一不是存有死战不退的心态。这与当年曹长卿和邓太阿登顶武帝城有着很大区别,那时候观战者众多,藏龙卧虎,但真正出手的到底还是只有两人,一旁看热闹却不会凑入热闹,比起中原江湖极为陌生的铁门关,差了太远。铁门关一役,谁都没办法置身事外,只要你出现在视野之中! 仅就已经浮出水面亲身赴战的高手,就有一杆梅子酒姗姗来迟的陈芝豹,号称擅长指玄杀天象的人猫韩貂寺,曾经踩塌一半龙虎斩魔台的病虎杨太岁,离阳军中第三人白熊袁左宗,圆满指玄的阴物丹婴,伪境指玄徐凤年,身负赤螭剑的徐渭熊,密宗六珠菩萨,昔年曾是四大宗师之一符将甲人本尊的金甲人,生而金刚的徐龙象,以及手持刹那枪的青鸟。 做的是谋逆和平叛的惊天勾当,互相杀得是有可能坐上龙椅的皇子和下一任首藩北凉王! 这一场将要很快决定北凉、西域、西蜀三地未来格局的大乱战,谁都不敢说自己可以笑到最后,活到最后。 徐凤年一骑当先,十二柄剑胎圆满的飞剑结青丝,构成一座从桃花剑神邓太阿那边偷师而来的雷池剑阵。 撞向当年京城白衣案主要帮凶的黑衣老僧杨太岁。 袁左宗纵马紧随其后,策应世子殿下,却拉开五十步距离游弋在一个弧外。 一路奔袭途中,双面四臂皆是被笼罩遮掩严实的朱袍阴物,终于露出狰狞真容,绕开徐凤年和黑衣僧,直直掠向铁门关谷口。它的目标很明确,谁适合当作进食的补品饵料,它就将其连血肉带气机一并汲取殆尽,第五貉便是前车之鉴,此时阴物丹婴双相金色四眸熠熠生辉,呈现出不同于寻常秽物的气象。 青鸟斜提刹那,策马前冲,依旧不是不理会那位声名在外的黑衣国师,直截了当地率领八百白马义从杀向那边的两百御林军。在柔然山脉,大战之前公子便笑着说过把第五貉交给他,青鸟从一开始就不怀疑公子可以摘去第五貉的头颅,今天,公子缠住杨太岁,她一样不会画蛇添足。 黑衣少年已经弃马步行,但身形如平地滚雷,远远超过那匹脚力出群的奔马,再一次展现出何为战阵万人敌的身先士卒姿态! 凤字营的王冲在跟战马与世子殿下并列一线时,下意识瞥了一眼,握紧手中长枪,轻声道:“林衡,看好了。殿下这回又是单枪匹马跟杨太岁这头老秃驴扛上了,没让咱们失望。” 迅速将停滞不前的世子殿下、袁左宗和黑衣老僧三人抛在身后,展开冲锋的白马义从俱是热血翻涌,几乎浑身战栗。其中七百人先前跟着这么个一次都未曾踏足军营的无良世子,都说他除了欺负水灵小娘也就只剩下在青楼一掷千金的本事了,这些年谁心里头不是堵得慌?这一路向西急行,那佩刀又佩剑的北凉大公子哥依旧是一言不发,也从没想过说几句平易近人的体己言语,好在面子上热络热络,都没有。只是在先前相距铁门关两里路时,沉声说了一句:“今日随我杀离阳皇子赵楷。” 距敌两百步。 袁猛发出一声滔天怒吼:“白马义从!死战!” 两百御林骑军同时展开冲击,十六名金刀侍卫不留一人,尽数上马迎敌。 赵楷始终坐在马夫位置,眯眼远望。符将金甲双手静静站在车前,双手握住那把大剑古朴的剑柄,插入大地。这柄凶剑是用一位当世著名铸剑师全家性命换来,金甲之内的傀儡更是当年被韩貂寺双手剥皮以后的大宗师,单独战力足以碾压其余四具遗弃的符甲。 一袭雪白袈裟的密宗女子菩萨一手在胸前结印,一手作平托持瓶状,黄沙在手掌之上几尺高处疯狂旋转凝聚,聚沙成塔,竟然缓缓成就一番星斗漩涡之象。 赵楷攥紧马鞭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我会死在这里?” 手中那根结实马鞭突然寸寸崩断,这位皇子低声狞笑道:“我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史书,尤其是野史,喜好以“万人敌”这个称呼来形容那类陷阵猛将,却也没有谁会当真,但是“千人敌”一说,在春秋乱战中的确存在,虽说凤毛麟角,但毕竟有过先例。当年徐家为天子开西蜀,除去西蜀君王和大量官员誓守国门,宁死不臣离阳,宁死不逃皇城外,更有身为西蜀宗室的剑皇一剑守城门,只可惜力战之后先衰后竭,被北凉铁骑碾压致死而已。那一战,西蜀剑皇在三炷香时间内斩杀精骑八百人,死后践踏于马蹄之下,再被褚禄山将一杆旗帜插在尸身之上。硝烟漫长的春秋乱战,使得军旅甲士都对搏杀江湖顶尖高手有了许多实战经验,必须要在己方士气溃散之前,活活耗死对手,不给其喘气机会。这些用尸骨性命堆出来的宝贵经验,由老卒不断传承新卒,代代相传。汪植身为剑阁骑将,南边就是那位剑皇剑折人亡的西蜀,北凉更不用说,有陈芝豹,还有妃子坟存活下来的袁左宗,都可谓名副其实的千人敌,自然而然经常拿这些彪炳人物作为假想敌去训练骑军。 但是对面那红蟒衣大太监战力之猛,杀人手腕之诡谲,仍是让汪植有点措手不及。 韩貂寺一线直奔,大红蟒袍随风飘摇,双手更是浮现千百根红丝,弹指间摘人头颅,动辄分尸。 除了汪植一把北凉刀砍断些许红线,加上几名得力战将侥幸活下,不下三十骑兵都给这只人猫绞杀。好在骑军战阵一开始就不追求多回合拼杀,力求厚实,哪怕舍掉一部分骑兵冲击力的优势,哪怕平白送给韩貂寺身后两千精骑一份先天优势,也要竭力迂回阻截下这名老宦官!前几天汪植得到的一封密令很简单,就两个字:拖住!拿什么拖?汪植除了一千骑养精蓄锐,防止被对面相互知根知底的两千人一举击溃外,参战的两千骑也不是马蜂狂拥般一哄而上,而是分割成二十支百人骑队,务求进退有度,将数目占优的车轮战发挥到淋漓尽致。 汪植已经跟韩貂寺有过三次急促交锋,一次挥刀力敌,其余两次都是弯腰捡起战死袍泽的长枪。一次回马枪追向那头红猫,丢掷向背后,一杆长枪竟是被长了眼睛一般的繁密红丝绕到后背,直接给缠绕搅烂。汪植第三次丢掷直接舍人杀马,一身红得瘆人的人猫竟然勒马拔空而起,躲过了飞枪,还将周围五名骑兵的脑袋一起拔向高空。 汪植杀得双眼通红,咒骂道:“你娘的,真不是人!” 汪植身后有八千只马蹄轰然踩地,渐成巨响。 汪植做了个手势,纹丝不动的那一千骑立马劈开,开始如洪水绕过大河中央的礁石,冲向何晏率领的两千骑。更辅以没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围杀人猫的六支外围游骑队,去展开凶悍的对撞搏杀。 汪植胡乱揉了揉脸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狠声道:“这次要是不死,怎么都要跟北凉王要个万人游骑将军当当!” 陈芝豹说要杀徐渭熊,带着她的尸体去西蜀称王,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梅子酒每一次跟赤螭古剑相触,这把名剑便炸出一串如龙鸣的清越之音,颤鸣悠扬。 每一次撞击,右手持剑的徐渭熊的右臂袖管便是一阵剧烈抖颤。 梅子酒的玄妙远不止于此,陈芝豹次次出枪看似温雅,没有半点火气,但一声剑鸣一次抖袖,陆续赶来的大雪龙骑精锐骑兵就无缘无故暴毙,分明还不曾接近两人二十步以内,便死得干脆利落,好似被一枪捅穿胸膛,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就身形向后倒飞去,跌落黄沙。 陈芝豹骤然一抡梅子酒,横扫而出,将徐渭熊手中赤螭剑荡出一个寻常名剑必定断折的骇人圆弧。 徐渭熊一人一马后边前仆后继的两名铁骑再次莫名其妙阵亡,坠马之前,身体在空中跟赤螭剑如出一辙,弯出一个弧度。 轻轻收回梅子酒,陈芝豹指地枪尖旋出一个枪花,望向口吐鲜血的女子,淡然笑道:“这才梅子尚青时。你真的不打算伸出左手了?道教第二符剑赤螭,说到底其实还是一个‘敕’字啊。” 徐渭熊默不作声。 陈芝豹转头望向铁门关,“我本想到了那里,将蟒、龙一并斩去,然后独身入蜀,如此对谁都说得过去。” 手中梅子酒,梅子逐渐透深紫。 徐渭熊高高抛起赤螭。 高入云霄引天雷。 徐渭熊正要脱口而出那个“敕”字。 一枪通透腹部。 陈芝豹拔出梅子酒,从女子身上带出一股鲜血,面无表情。 徐渭熊仍是竭力去说出那个“敕”字,又给这位风流白衣旋转至枪尾,一枪撞落下马。 看似留情,实则这一记梅子青转紫,才算真正的杀招。 就在此时。 有女子御剑南下。 女子身后有青衫儒士悠然相随。 年轻女子绝美,御剑之姿更是逍遥若仙。她狠狠剜了一眼生平第二大死敌的徐渭熊,冷声道:“我就看看,别想我出手。” 倒是那名占尽天下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轻笑开口道:“梅子紫时好入酒。” 大官子曹长卿飘然而至,扶住魂魄飘摇不定的女子,按住心脉,然后轻轻放入一粒丹药,将她轻轻放下。 是死是活,天晓得。 尽人事而已。 其实以人力强行引来天劫仍是难逃一死。 死士当死。 若非探知此地异象,黄沙千万里,便是陆地神仙曹长卿也根本赶不及。 曹长卿起身后探出一手,问道:“儒圣陈芝豹,可否一战?” 这位天下无人得知其悄然入圣的白衣战仙,提起那一杆紫气浩然缭绕的梅子酒,平静道:“请。” 尚书省夜值场所位于宫内隆盛门以内东侧,宫墙下有一排低矮瓦房,比起中书、门下二省直厅建筑的气派恢宏,实在是显得寒碜至极。今夜便是由当朝首辅张巨鹿亲自入宫值夜。三省长官中因为西楚老太师孙希济被调出京城,成为西楚旧地那块辖区的经略使,三省中书省本就空缺,三个位置顿时空悬了两个,越发不像话,不合王朝礼制。当下朝野权贵都在揣测谁有这个资历和运气顶替孙希济,一跃而上。江南道士林领袖卢道林才刚刚拔擢担任礼部尚书不到一年,左祭酒桓温一时间就成了众望所归的大佬。尚书省直厅中除了中央一间有“张庐”称呼的矮房,里头坐着张巨鹿外,最东边矮房还有卢道林的弟弟卢白颉。这位棠溪剑仙新任兵部侍郎,凑巧也在当值。虽说兵部为顾剑棠把持,向来油盐不进,跟其余尚书五部都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六部印玺衙门印信,唯独兵部独放直厅偏屋,对此以执政严苛著称的张巨鹿,竟也是睁眼闭眼就对付过去,足见顾大尚书不光是品秩高过五部尚书足足一品,实权更是毋庸置疑地远非一品之差。 但新跻身京城核心官场的卢白颉倒是不忌讳这些,跟张首辅偶有相逢,都不仅是点头行礼的蜻蜓点水之交,还会停下脚步说上几句,每次都是相谈甚欢,互无半点敷衍。张巨鹿正在翻阅一本旧楚地抄禁的禁书,为一名狂儒所写,赶赴广陵道任职安抚喧沸民意的孙希济竟然专门为此写信一封,为那儒生求情,恳请网开一面。张巨鹿白天收到那封信,没有马上回信,只是跟宫廷档案所要了一本禁书,细细翻阅,正读至皱眉处,碧眼紫髯的当朝首辅便听闻直厅外传来一阵豪迈笑声。敢如此在内廷喧闹的老家伙,屈指可数。 张巨鹿放下禁书,看了眼窗外挂在墙头的圆月,房间内几位六部权贵都下意识停笔的停笔,放书的放书,齐齐望向首辅大人。张巨鹿笑着朝众人按了按手,示意众人不要理会自己。与上任老首辅执掌尚书台那会儿不同,此时张庐内官员虽然品秩都在四品以上,但比起以往年龄竟是小了将近一轮,少有头发花白视线昏聩的古稀老人,大多在五十岁左右,甚至有一位才四十岁出头便进入中枢的吏部侍郎。张巨鹿轻轻跨过两道门槛,走出私下被朝廷唤作张庐的直厅,看到左祭酒桓温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面孔,除此之外,还有本该在皇宫西路乾西二所重华宫御前当值的礼部尚书卢道林。皇子出京封藩,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头等大事,宗人府、礼部和中书省等,方方面面都得劳神出力,出不得一丝差错。但桓温和卢道林之间,还有一位男子,最显眼的莫过于身上那一袭正黄龙袍,张巨鹿快步上前正要弯腰行礼,那位九五之尊轻轻扶住张巨鹿手臂,张巨鹿也就不再故作谦卑,眼角余光看到了一名年轻太监。说他年轻,那只是对比以往那位司礼监大宦官韩生宣,原本应该是韩貂寺伴随天子身边,这里面的门道玄机,跟内廷宦官素来没有交集的张巨鹿也不去探究,心中有数即可。 卢道林见君臣三人没有马上进屋的意图,率先告退,走入张庐。 天子等到礼部尚书入了屋子,这才温声打趣道:“两位爱卿随朕去兵部直厅坐会儿?朕可知道那里的茶好,地道的春神湖雨前茶,张庐那边不行,茶水也马虎,入不了嘴。” 私下君臣相处并无太多规矩讲究的张巨鹿笑道:“行啊,没脸没皮蹭酒我不喜欢,蹭茶这种事情,趁着顾大将军不在,做上几次倒是无妨,不过估计桓祭酒没什么兴致。” 桓温瞪眼道:“张碧眼,才见着陛下就急着给我下套?” 张巨鹿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一手负后的桓温,“那么大酒香,当我没闻到?得了便宜还卖乖,陛下赏赐了好酒就乖乖闭嘴,等会儿喝你的酒,少发酒疯。” 被损友揭短的桓温哈哈大笑,赵家天子也是心情舒朗,跟两位国之柱石一同走向兵部东厢直厅。这里隐约跟张庐对峙争锋,有个“顾庐”的说法,对于这些无伤大雅的争执,天子听在耳里也就一笑置之,就算当着张巨鹿和顾剑棠的面也能毫无芥蒂地随口调侃几句。过了门槛,见到是皇帝陛下亲临直厅,外屋内屋的兵部臣子都哗啦啦起身跑出来,跪了一地。兵部侍郎卢白颉跪在最前,声音也最为激扬醇厚。天子让众人起身,也没有训话的意思,只是让众人返回书案处理军机事务,倒是留下了卢白颉。对于此人,赵家天子十分器重,多次下旨入宫谈论军国大事,甚至让棠溪剑仙去传授几位皇孙剑术,可谓隆恩浩荡,使得卢白颉迅速在京城朝廷扎下脚跟,无人胆敢小觑怠慢。 外屋正壁上挂有一巨幅江山万里图,皇帝让三位当朝显贵坐着喝茶喝酒便是,自己站在画下,拿起一根修长紫檀木杆,暂时没有在巨画上指点。 张巨鹿喝了口因一首诗而成贡茶的春神碧螺,对隔壁椅子上的国子监左祭酒低声道:“喝酒离远点,茶香都给冲没了。” 桓温还以颜色道:“屋子就这么大,酒这么香,你让我去哪儿?!” 说完以后,他让直厅随侍多要了一只泉窑杯子,递给兵部侍郎卢白颉,笑眯眯道:“棠溪剑仙,咱们一起痛痛快快喝酒,二对一,要滚蛋也是那张碧眼滚蛋,是不是这个理?” 有儒将气度的卢白颉笑着接过酒杯,轻声道:“酒,我喝。但是不是这个理,左祭酒大人,我可真不敢说。” 张巨鹿气笑道:“一个比一个油滑。肩挑清风明月的左祭酒?为人慷慨无城府的棠溪剑仙?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味了?” 深夜出行并且将几位起居郎和太监一起撇在外头的皇帝闻言,转身一笑,问道:“巨鹿,再给朕说说科举南北榜和分路取士。朕看过奏章了,虽说六万字字字都认得,可还是有很多不解处啊。尤其是当下一剂猛药药到病除,可百年以后见朋党弊端的说法,那份奏章虎头蛇尾,实在是语焉不详,意犹未尽,今晚重点说说看。桓祭酒和卢侍郎也都别闲着,有想法就直说。茶也好,酒也好,朕都不少你们的。若是天亮之前说不出个所以然,可别怪朕小气,喝了多少茶酒,就按市面上的价格算银钱,一文钱别想少掏!” 张巨鹿面朝桓温、卢白颉,笑道:“怎样,是我不讲理,还是陛下不讲理?” 两位都点头笑道:“陛下更甚。” 皇帝爽朗笑道:“换了别人,此时还不得要往死里称赞朕勤俭治国?” 赵家天子挥手示意侍从退入里屋关上门,自己挑了张做工精细入微的名贵椅子坐下,不过手中仍是提了那根檀杆,放在膝上,接过卢白颉递过来的一杯醒神茶。 这一说就是说到天蒙蒙亮,君臣四人依旧是毫无倦意,谈兴浓厚。 仅论勤政一事,这位赵家天子的确是可以排在历史上所有皇帝君王的前三甲。 虽说还有些细枝末节没有说透,但皇帝仍然是站起身,揉了揉手脚,走到巨画下,背对三人,在北凉、西蜀、西域交汇处,画出一条弧线,问道:“都到了?” 张巨鹿沉声道:“六万骑。还有两万骑在驿路上。” 用木杆指点江山的皇帝微笑道:“是六万还是八万,意义相差不大,除非是六万换成六十万。” 张巨鹿点了点头。 赵家天子丢掉杆子,去桌上握住一个早已茶水凉透的瓷杯,但没有提起,不知是没有喝茶解渴的兴致,还是生怕被臣子看穿他举杯后会颤抖的细节。 他低头望向茶杯,轻声问道:“会吗?” 张巨鹿平静摇头道:“陛下放心,打不起来。” 赵家天子听到这个明确答案后,笑了笑,放下都不曾提起的茶杯,抬头道:“你们几个也早些歇息。” 卢白颉和两位老臣一同恭送皇帝陛下离开直厅后,单独返身入屋,无意间望向桌子。 杯中仍有些许涟漪。 恐怕谁都不敢相信北凉边境上撒下了一张大网,顾党旧部可以说是倾巢尽出,六万人马都以调防为由,赶赴一地驻扎,更有两万骑从蓟州紧急入境,声势之大,完全无法掩饰! 已经到位的六万兵马以大将军顾剑棠嫡系旧部蔡楠领军,在边境线上拉出一条有违兵法常例的稀松防线,这种好似小孩子过家家的防御体系,别说北边那支威震两朝的铁骑,恐怕就算广陵王、燕剌王的普通骑军,都可以一鼓作气搅烂。但是将军蔡楠带着数百亲兵巡视前线时,没有任何要做出改变的迹象。军中将领校尉不是没有疑惑,但当一人当面询问被蔡楠厉声训斥后,就再没有谁敢触这个霉头。蔡楠骑马北望,百感交集,自言自语道:“我只恨不得再给我四万人手,把整个边境线都象征性安插人手。如此一来,也就摆出了不让北凉铁骑堂而皇之入境的阵仗,否则真要打起来,六万人缩成一团就挡得住了?但是只要你北凉军敢冲进来,我六万人就算被你屠尽又如何?明着造反?老子就等你这一天!” 蔡楠想是这般想,可真往深处去想,想到要跟那个声名犹在顾尚书之上一大截的大将军敌对,还是有些如履薄冰。 过河卒子,身不由己啊。 蔡楠有苦自知。 至于为何有这种动静,蔡楠只知道有皇子赵楷远赴西域,总不会是北凉有人要杀这位声名鹊起的皇子?蔡楠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顺的粗浅道理,来历含糊不清的皇子赵楷如果真有那份心思,肯定是该这般建功立业才行,何况此时京城那般又处于皇子封王的关键时期,赵楷如果真能在西域那边得势,蔡楠用膝盖想都知道肯定能当上一个实权郡王。嘿,要是到了西蜀当蜀王,那就有意思了。 有一骑斥候快马加鞭赶回,脸色苍白,下马后跪地颤声道:“北凉骑军来了,不知准确数目,起码在万人左右!可这一万骑是那大雪龙骑军!” 蔡楠脸色如常,只是握佩刀的手指关节泛白。 北凉王的一万骑亲军,很少吗? 蔡楠觉得是太多了! 一咬牙,蔡楠朝身后一名心腹将领下令道:“传令下去,百里以内,聚兵至此。” 蔡楠举目眺望,视野中黄沙翻滚。 蔡楠嘴角苦涩,深呼吸一口,“会是哪位义子领兵?” 他不顾阻拦,执意留下亲兵,孤骑前冲。 蔡楠相距半里路时,始终是不敢再度向前半步。 漫无边际的无数铁骑在广阔平原上肃然停马。 蔡楠可以看到一杆徐字王旗在劲风黄沙中猎猎作响。 一骑出阵,缓缓前行。 蔡楠瞪大眼睛,本来还算勉强平稳的呼吸猛然间急促起来。 老人披甲提矛。 蔡楠脑子一片雪白,不知怎么就手脚不由自主地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喊道:“末将蔡楠参见北凉王!” 一人一马一矛的大将军临近蔡楠后,轻轻嗯了一声,战马继续缓缓向前踏出马蹄。 一声一声都踏在蔡楠的心口上。 勒马停步,终于再度披甲提矛的大将军徐骁望向远方,轻声问道:“才六万人,顾剑棠是不是太小气了?” 始终跪在地上的蔡楠哪里顾得上什么风骨傲气,一张脸庞沾满了粗粝黄沙,不敢出声。 这位人屠笑道:“放心,我就是等人,不杀人。只要你们不掺和,本王也没有跟谁撕破脸皮的兴趣。” 徐骁笑道:“走,蔡将军,让本王看一看顾家铁骑的风采。” 这一日,当北凉王徐骁一骑临阵时,不知是谁先下马喊出一声“参见大将军”,紧急赶来的两万骑军,密密麻麻,全部跪下。 铁门关以东利于骑军冲击,自然是个容易死人的好地方。 两百轻骑对阵八百轻骑,两百御林军毫不怯战。 与前些年京城权贵子弟混入这支皇家亲军捧金饭碗不同,在张巨鹿掌权以后,亲自翻阅御林军籍,只要是跟大臣将领沾亲带故的子孙,一日之间全部驱逐出御林军。那一天军营就空了一半,许多凭借实打实本事入军的将门子弟也不得例外,这让张巨鹿在京官武将那边很不得人心,好几位春秋功勋老将碰头时都破口大骂,其中一位住在同一条街上的老将军干脆就堵在门口质问那紫髯碧眼儿,质问首辅大人以他的孙子的战力,如何就当不得这个御林军寻常甲士!张首辅出了门口,不咸不淡说了一句你孙子的确有本事当,但你的曾孙子以后肯定没这份本事,本官只是提前二十年关上这扇门。当时仍然担任要职的老将军没想通那文绉绉的弯曲道理,好在也没敢对当朝首辅卷袖管动粗,只是打定主意老死不相往来,关系原本融洽的两家连一桩大喜亲事都给耽搁。老将军是多年以后从兵部第二把交椅的位置上退下来,才主动登门谢罪的。 黑衣少年越过了凤字营校尉袁猛和青鸟,对上一位掠出骑阵的中年武夫。这名御前侍卫佩刀却不用刀,给徐龙象双手拧扯住双臂后,原本粗壮的手臂顿时血肉枯涸,变成触目惊心的皮包骨头,脱离禁锢后,反手便抢得先机,想要撕断眼前面黄肌瘦少年的双手。徐龙象仍由他迅猛发力,只是一脚踹出,一路护送皇子赵楷一直都深藏不露的中年侍卫本来存心要一命换一命,扯去徐龙象双臂再硬抗透胸一脚,只是当他双臂瞬间膨胀壮如大碗口惊人发力后,少年仍是纹丝不动。侍卫立即松手,双手下按少年脚尖,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躲过致命一击。出身江湖隐门的汉子双脚交叉一撞,如登梯而上。他快,徐龙象伸手更快。他握住汉子一只脚腕,将其整个人往下一拉,抬起一记膝撞。入宫以后浸淫秘笈多年的汉子倾力肘击,仍是被少年膝盖撞在腹部,健硕身躯往后飘荡而去。所幸身后骑兵马术精湛,都给紧急绕避而过。汉子一手五指如钩抓地,在地上划出长达数丈的沟壑,才停下败退身形,腹部翻江倒海,嘴角渗血。汉子站起身,眼中有了几分惊惧。 既然读书人可以卖才给帝王家,许多顶尖莽夫自然也乐意凭借一身武艺售卖给朝廷。不同于北凉徐家的无官无权,只要有本事,到了京城皇宫任职,就真是野民变官家。这名被天子赐黄的金刀侍卫因为武功出众,更是功成名就的佼佼者。一次返乡探亲,当年所在门派曾被郡守和将军联袂弹压得喘不过气,等他衣锦系黄还乡,便是天翻地覆,势利眼的郡守请郡内一位年迈硕儒提笔写匾额,亲自派人送往宗门悬挂,而他原本被宫中规矩所限,都不曾打算跟郡守计较什么。这之后,他便将帮派内一位师叔祖的嫡传弟子带往京城,侥幸成为第二名金刀侍卫。 中年金刀侍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与其余多名同僚一起围杀那名黑衣少年。汉子心中默想,就算今天自己死在这里,也算对得起宗门了。 徐龙象大踏步直线而走,眼睛始终盯着那名披了件白袈裟的女子。 青鸟一骑率先陷阵,手中刹那枪拨去对面敌骑的刺面一枪,手腕轻抖,拖字诀加上弧字枪法,将那名本以为擦身便是一回合结束的精悍骑将,给一枪捅穿后心。弧字枪回,青鸟一杆刹那横扫那御林骑将的身躯,将其扫成两截。她没有一味恋战,回马枪仅是击杀了一员骑将,就不再使出,即便有御林骑军挡下刹那,她也仅是朝那辆马车疾驰而冲。 当头第一拨人马枪矛擦身,地上就滚落了三十几具尸体。 如两柄刀锋互割血肉。 两条伤口继续迅速撕扯扩大。 袁猛一枪挑翻一名敌骑,那名甲胄被捅出血窟窿的御林军身体被挑入当空。 还有一战之力的骑兵在空中扭转身体,想要落地站稳后抽刀再战。 只可惜尚未落地,便被一名白马义从随手凌厉一刀劈去整颗脑袋。 袁猛哈哈大笑:“洪狠子,这颗头颅赏你了。回去别他娘再抠门了,请你袁校尉好好搓一顿!” 面无表情的洪书文轻轻嘀咕一句:“让老子当个副校尉就请你喝花酒。” 袁猛耳朵好,哪怕在战马踩踏双方厮杀中仍是听清楚了,笑骂道:“放你娘的屁!等杀够了十人再跟老子提这一茬!” 洪书文手中北凉刀一拧变作倒插葱式,弯腰躲过一枪,借助胯下战马前冲之势,凉刀顺着枪杆急速滑过,一刀划断那名敌骑的手臂,再被这个凤字营出名的狠子削去半片脑袋。 马还在前奔,人已死。 腰间还剩余一柄北凉刀的洪书文淡然道:“两颗了。” 纵马前冲中的王冲瞥了一眼死在自己前头的一名白马义从,咬了咬牙。 众人头顶忽然有一团红云飘过,坠向铁门关外。 一名御林军骑兵落地死前,依稀可见远方驭飞剑结阵战国师的场景,合眼时有气无力咒骂道:“干你祖宗十八代的京城士子,你们不都说北凉世子只会花前月下欺负娘们儿吗?” 徐凤年见过两次雷池。 武帝城外邓太阿的雷池剑阵,杀得天人赵宣素。 大秦皇帝陵中的那座雷池,则是被魔头洛阳弹剑破解。 一成一破。 徐凤年就有了自己的飞剑造雷池。 他曾经跟徐北枳说过几丈以外几丈以内的雷池之内,飞剑杀人轻而易举,绝无水分。 病怏怏的黑衣老僧起先并没有对北凉年轻世子那番有关报仇的言语上心,一个体内气机运转滞缓的武夫,别说他杨太岁,恐怕就连一个二品高手就能让你徐凤年吃不了兜着走。只是当其策马冲来,剑气一瞬倾泻如决堤江河,他就有些讶异了。杨太岁这些年远离宫廷纷争,行走江湖,以他丰富至极的城府和阅历,武林中一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就能挤掉水分和挥去烟雾,推演出离真相不会太远的内幕。只是他原本预料有王重楼馈赠大黄庭在身的徐凤年,内力不该如此凋零,剑气则不该如此凶猛。 杨太岁一次次轻轻挥袖。 十二柄飞剑次次反弹跳跃。 徐凤年停马在十丈以外,双手各自按住春雷和春秋。安安静静,不发一声,不言一语。 这便是剑胎圆满的吴家飞剑厉害所在,心意所至,便是剑锋所至。何况这十二柄飞剑,本就凝聚了桃花剑神邓太阿毕生心血,哪怕被他赠剑前抹去如意剑胎,一十二飞剑本身却早已圆润通透。 “归宗。” 黑衣老僧笑了笑,吐出两字。一手在胸口成掌竖立,一袖拂卷,将六柄飞剑一气呵成卷入袖口。 大袖滚滚撑起如鼓囊。 其余六柄飞剑中的太阿刺向杨太岁眉心。 老僧抬手一拍,贴住太阿,身形看似缓慢走动,这只手掌却在空中硬是粘下了太阿在内的四柄飞剑。 其余两柄竹马、桃花相继击中老僧后背,只是袈裟如投石湖水后阵阵波澜晃动,竹马、桃花都无功而返,又给杨太岁那只手掌四指夹双剑。 十二剑尽在老僧袖中与手上。 杨太岁望向坐在马上岿然不动的年轻人,轻声说道:“殿下可否就此退去?”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还早。你都没死。” 然后伸出手,在身前空中屈指虚弹。 六柄剑仍然被黑衣老僧一只手掌手指禁锢,袖中六剑却已是破袖而出。 杨太岁咦了一声,喃喃自语:“叩指断长生?” 道,不是道门独占,三教一直都在苦苦觅求各自的道。 而儒家也不等同于那位张圣人之后定下重重规矩画下条条框框的儒教。 若非是欠了一份不得不偿还的人情,曹长卿很想跟这位白衣兵圣聊一聊他们之间的道之所差。 曹长卿入儒圣,归功于那座西垒壁遗址,归功于公主殿下的那句“兴亡皆是百姓苦”,归功于西楚灭国以后仍旧浩气长存的书生意气。 他很好奇陈芝豹为何能跳过天象直入陆地神仙。 其实以陈芝豹的卓绝天赋,遵循武夫境界一步一个脚印踏入天象境界后,再以儒圣身份成就陆地神仙,这样兼具三教圣人和武夫路途的儒圣,恐怕自己就真的只有认输一条路了。 现在的陈芝豹,处于一种十分前无古人的玄奇境地,既非伪境地仙,也非王仙芝的以力证道超然世间。 可惜了。 多等十年该有多好。 不过有一点大官子可以肯定,陈芝豹的悄然入圣,跟两禅寺龙树圣僧的圆寂有莫大关系。 曹长卿喟然长叹之后,伸手一抓。 代替徐渭熊道出那个来不及说出口的“敕”字。 一道紫色天雷被他从九天之上硬生生抓下。 曹长卿之所以被誉为独占天象鳌头,自然有其大风流之处。 先前陈芝豹对上曹长卿后,便轻轻下马,拍了拍战马,让其脱缰而去。 然后抬头望向天雷降落。 猛然将那杆深紫梅子酒插入大地。 曹长卿微微一笑,再说一个“敕”字,这一次则是手心朝下。 法天象地! 玄甲、娥眉、蚍蜉、黄桐、金缕、朝露,在新任剑主徐凤年“断长生”的弹指之下,六柄吴家剑冢顶尖飞剑破去黑衣老僧那一手须弥芥子大千袖,刺穿牢笼,冲天而去。 粘住其余六剑的杨太岁手掌一记轻轻翻覆,如同颠倒乾坤,青梅、竹马、春水、桃花、朱雀、太阿只得在他手掌两尺之内急速旋转,任由六柄飞剑剑气如虹,仍是暂时逃脱不得,但这位病态老僧的袈裟也被飞剑划破,丝丝缕缕地飘荡在空中。 杨太岁手掌再翻,飞剑肆虐的距离由两尺缩小为一尺半,几次翻覆,便已经将六柄飞剑紧缚得近乎纹丝不动。 黑衣老僧淡然道:“世子殿下原本身具佛胎道根,是与寻常武道惊才绝艳之辈大不同的罕见天赋,为何不肯循序渐进,以证大道,次次剑走偏锋?如此一来,又经得起几次挥霍?武当老掌教王重楼辛苦造就的一方大黄庭池塘,只需细心浇灌拓宽,那便是小池变浩淼巨湖的造化,到时候一百零八朵金莲循环往复,长生不息,一座气海扶摇一千零八十朵,是何等的天人气象?正因为殿下不知珍惜,逆天而行,如今池水枯涸金莲凋零,仅剩一株茕茕孑立,殿下还不知悔悟,不愿回头?!” 最后“回头”两字,杨太岁以佛门狮子吼大声喝出,徐凤年胯下战马如遭飓风拂面,频频向后退去,最终屈膝触地。徐凤年飘然走下战马,手心一拍春秋剑鞘,剑鞘弧形一荡,春秋剑顺势出鞘,画出一个大圆之后,悬停于徐凤年身前。徐凤年走在战马前头,这么一遮挡,战马迅速抬膝站定,这一次长途奔袭的骑乘,这匹通体金黄璀璨的汗血骏马早已有几分通玄灵犀,轻踏马蹄,恋恋不舍地掉转方向,小跑离去,一步三回头。 远处策马缓速游弋在大圆之外的袁左宗将本已出鞘几寸的北凉刀又压回鞘中。 徐凤年冷声道:“先后两位剑神李淳罡、邓太阿,做的都是开山之事。你们三教圣人却是闭门封山,怕因果,惧业障。一旦沾染,就如一颗种子草籽掷入石壁,迟早会有撑破山崖的那一天。龙树僧人不入佛陀,是他不愿,两禅寺住持自身早已圆满,只是更在意佛土广布,慈悲遍及四方。你杨太岁虽然剃了头发披了袈裟,骨子里仍是法家,行得是那纵横捭阖术,你做成了佛头,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杨太岁洒然笑道:“贫僧确实做不成佛头,证不得菩萨果。可若说要阻你一阻,却也不难。等韩生宣赶到铁门关,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若是你执迷不悟,不惜修为和性命再拖下去,便是悄然入圣的北凉陈芝豹到来,成为弹弓在下之势,到时候可就真应了黄龙士的那句谶语。为他人作嫁衣裳,辛苦为谁忙?殿下有大慧,是少有的聪明人,应该知道皇子赵楷当蜀王,总好过陈芝豹当第二位异姓王。北凉之所以能够跟离阳、北莽三足鼎立,在于内耗较小,一旦分了家,可就难说了。在贫僧眼中,北凉真正的大敌,是十年后的蜀王赵楷,更是当下的陈芝豹,两者权衡利弊,殿下应该清楚如何选择!” 徐凤年摇头道:“算盘不是这么打的。” 黑衣老僧以佛门大神通禁锢住竹马、朱雀等六柄飞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也绝非表面上那般闲适惬意,飞剑嗤嗤作响,如云霄之上雷电交加。此时他手掌方寸之间,寸寸杀机。 杨太岁正要说话,徐凤年摆摆手道:“你们佛门讲究随缘说法,你虽是我的前辈,但缘分早就在当年那一顿酒中用尽,既然如此,就不要在这里逢场作戏了。今天总得做个干干净净的了断。” 枯瘦身躯撑不起黑色袈裟的杨太岁厉声道:“徐凤年,你当真以为贫僧斩不了妖魔孽障?!” 徐凤年笑道:“当初钦天监是不是也用“妖魔孽障”四字去赵家天子跟前,形容尚未出世的我?” 说完这句话,徐凤年踏出两步,将春秋剑作为雷池剑阵的中枢,并拢双指,在剑锋上一抹! 春秋透入大地黄沙。 徐凤年默念道:“我以春秋断春秋!” 杨太岁怒声道:“大胆!” 此子竟然荒唐到想要凭借自身气运通过这柄名剑来窃取天机! 这才是真正的截杀所在! 徐凤年一身唯有陶满武这类独具慧眼者可见的黄中透紫金之气,轰然上升浮游九天。 黑衣老僧手掌翻覆,仍是控制不住竹马六柄飞剑,后者齐齐脱手而出,贴地长掠,继而停顿于黄沙之上一丈高度。 早已在天空跃跃欲试的六柄飞剑露出峥嵘面目,与地面上的春秋剑构成一个北斗剑阵。 十二柄飞剑又与春秋剑组成一个阴阳两仪剑阵。 十二柄剑本身自成一座雷池剑阵。 又以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传授的玄妙心得,剑剑反复成浑圆。 袁左宗拍马返身撤退。 这场仗,没他什么事情了。 犹豫了一下,有意无意之中,袁左宗愣了一下,望了一眼徐凤年,然后开始纵马狂奔,经过尸体横陈的厮杀沙场,探手一抓,握住一根长枪,径直杀向那尊白衣女子菩萨。 袁左宗一进,红袍阴物则是一退。 杨太岁望向天空,摇头笑道:“倒真是好大的手笔。不过徐家小儿,你真当贫僧是吃素的?” 黑衣老僧一脚跺地,脚底甚至不曾触及地面,更不见黄沙扬起,只听他喝声道:“百丈慈悲!” 捏碎胸前玉扣,杨太岁揭下那一袭浓黑如墨的袈裟,手指一旋,如一朵黑云的宽大袈裟,在老和尚头顶往九天飞去。 如一株华盖平地起。 古书曾云终南山有仙人手植宝树,高耸入云百丈,无枝无叶。 这本该是杨太岁算出百岁以后自己去力抗天劫的隐秘手腕之一。天底下的拔尖风流子,谁不是各有莫大机缘,各有压箱本领。 长宽俱是不过一丈多的袈裟在升空之后,裹挟出数百丈滚滚黑云,笼罩在铁门关上空。 杨太岁看了一眼远处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饶是这位曾经位极人臣又急流勇退的病虎老僧,当下也是免不了有一瞬的百感交集,先前真是小觑了。生在富家人家,很能消磨年轻一辈的锐气,一朝气运递减,大多便是因此而生。当年徐骁踏平六国,功高盖世,是第一个死结。那名女子怀上徐凤年,白衣入皇宫,跻身陆地神仙伪境,一夜成剑仙,再是一个死结。徐凤年不做那纨绔子弟,又是一个死结。徐凤年二十年隐忍不发,如今习武大成,心怀戾气和怨恨,又将本就一直不曾解开的死结系得更紧。 杨太岁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死结唯有以死解。不过今日还得是你徐凤年先死才行啊。阿弥陀佛!” 徐凤年任由天地之间汲取他的满身气运。 七窍缓缓淌血。 练刀习武以来,之后更有养剑,徐凤年经历过多少次搏杀和涉险?恐怕连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楚。他曾剑气滚龙壁。他曾独力撼昆仑。他曾一剑守城门。他曾一刀杀指玄。 天地之间被数座剑阵和袈裟黑云层层割裂,不断挤压。 不论是离阳还是北莽,就属这一场铁门关外早来的冬雷阵阵最惊人。 杨太岁不顾头顶惊心动魄的气象,在剑气冲斗牛的雷池剑阵中硬生生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便是两丈远。一脚踏地,天地震动,牵连得铁门关坚硬如铁的山崖黑石不断剥落滚走。 第二步距离减小,仍有一丈半。 他接连踏出六步,每一步都在大地上烙印出一朵佛祖莲花痕迹。 黑衣老僧悲悯地望向近在一臂距离之外的年轻人,这六步加上先前那一跺踏,便是真正的佛门“七步生莲”无上神通。 剑阵之内除去显而易见的六朵硕大莲花,更有无数朵小莲花在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如同天女漫天散花,又如同有五百罗汉加持。 那座巨大剑阵摇晃,这一方天地犹如一尊天神在摇晃一只巨大水桶,涟漪不止。 第七步第七朵莲,在剑阵边缘的徐凤年脚下炸开绽放。 杨太岁面黄泛金,也有些萎靡神色,但老僧仍旧坚持递出一掌,越过了雷池剑阵,不顾被守护此方的一柄飞剑割裂手臂肌肤,一掌推在徐凤年心口。 谁都不曾察觉一抹红袍绕出一个巨大弧线路径,飘然而至,来到倒飞出去的徐凤年身后。 两具身躯毫无凝滞地相互穿梭而过! 好似那两位天人出窍神游天地间! 徐凤年咧嘴一笑,体内那棵紫金花苞骤然怒放,然后片片枯萎飘落在无水池塘。 左手春雷刀。 苦心孤诣构建了雷池剑阵。 只是在等这一刻被自己一刀破去! 自从他成为朱袍阴物的丰盛饵料之后,便一直在等这一刻的“反哺”! 失去了一身大黄庭,就像那扫屋迎客的勾当,屋内干干净净,小庙才能坐得下丹婴这位大菩萨。 一臂之间。 徐凤年刀开天门! 他与屹立不动的黑衣老僧缓缓擦肩而过。 雷池毁去。 袈裟飘坠。 漂浮在杨太岁身前的丹婴张嘴一吸,原先色彩不纯的两双金眸越发透澈。 腋下再生双臂! 徐凤年伸手捂住嘴巴,五指间血流如注,慢慢向前走去,先是伪境指玄,再是雪上加霜的借力成就伪境天象,这辈子除非踩天大狗屎后直接跻身陆地神仙,否则就别奢望成为巅峰高手了。 徐凤年望向那边踉跄后退入车厢的赵楷,杀了你小子,再拼掉想要渔翁得利的陈芝豹,一切就值了。 步履蹒跚的徐凤年恨不得陈芝豹此刻就出现在眼前。 拿自己全部气运和阴物丹婴窃取而得的伪境天象,支持不住多久。身如洪水决堤,流逝而去的除了丹婴反哺而来的修为,还有暂时跻身天象境带来的明悟福泽。 这种事情不是借钱,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徐凤年把算盘打到老天爷头上,下一次再想用阴物蒙混过关,难如登天。除非是真铁了心玉石俱焚,前提还得是踏踏实实进入天象真境的阴物肯借,那时候阴物已是与天地共鸣,徐凤年十成十就是一个死字。 本来自己挣来的家底就屈指可数,当下随便扳扳手指算上一算,徐凤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去北莽,两颗头颅,一颗埋在了弱水河畔,一颗送给了二姐徐渭熊。一身实力,功亏一篑。就算活着离开铁门关,那个从小希冀着成为大侠的江湖梦也就成了痴人呓语。但既然来到这里,铁门关一役,杨太岁必须死,赵楷必须死,陈芝豹只要出现想要做那并斩龙蟒的勾当,也必须得死。杨太岁早就道破天机,死结以死解,他们不死,死的就只能是徐凤年,毁掉的就是北凉基业。任何优柔寡断和慈悲心肠,都无异于自插心口一刀剑。 北凉世子的身份是天注定,徐凤年想逃也逃不掉,但北凉王,则不是徐凤年唾手可得的东西。这个看上去很没道理的道理,徐凤年和徐骁这对父子心中了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还有很多虎视眈眈的人不断添油加醋,让这本经更加难念。 徐凤年走得不快,抓紧时间去死死握住那丝丝感悟心得,走到白马义从和御林骑军的绞杀战场。脚下就有一具战死的凤字营轻骑尸体,死不瞑目,显然曾经下马步战死战过,又给敌骑斩去了握有北凉刀的胳膊,胸口被战马践踏,血肉模糊。徐凤年蹲下抚过他的眼帘,抬头望去,两百御林军已经所剩无几,战场上越是武艺高强的将领,一旦深陷泥潭,往往死得越快。那些金刀侍卫都已死绝,一个都没能剩下。将近五百白马义从一半仍是骑马作战,一半已经步战许久;六珠菩萨被黄蛮儿和青鸟缠住;符将金甲给一杆长枪的袁左宗拖住;颓然坐在马夫位置上的皇子赵楷,也不知是在等韩貂寺赶至力挽狂澜,还是认命枯等受死。 十几名负伤不轻的御林军甲士誓死护在马车之前。 先前滚滚黑云未能遮住雷池剑阵,许多人都亲眼看到了黑衣老僧杨太岁被击杀的那一幕。历史自古以成败论英雄。没了袈裟的国师大人成为一截枯木,而徐凤年活着走来,皇子赵楷这次持瓶赴西域的下场,显而易见。徐凤年没有掉以轻心,剑阁那边的动静,汪植三千骑对上有何晏两千骑掠阵的韩貂寺,未必能阻挡下将所有赌注都押在赵楷身上的韩生宣,照理说该露面了。只是腰间佩春雷一刀的徐凤年看向北方一望无垠的黄沙:陈芝豹是在等下一场鹬蚌相争?也对,他的耐心一向好到令人发指。 赵楷站起身,看着渐行渐近的北凉世子,平静问道:“徐凤年,你真的敢杀我?北凉真要造反?” 徐凤年没有理会这位曾经参与襄樊城芦苇荡那场截杀的皇子,只是望向在谷口那边跟黄蛮儿打得地动山摇的女菩萨,“赵楷能送给你一只象征离阳王朝的银瓶,我不是赵家天子,办不到。但我能借你北凉十万铁骑,你替我平定西域,我可以留下两万兵马屯守天山南北。这笔买卖,做不做?当然,你得付给我一笔定金,杀了赵楷。造反的帽子我戴不起,西域兵荒马乱到了出现一大股流窜僧兵截杀皇子的地步,我才有理由借兵给你。你要西域得自在,我给你这份自在便是。” 赵楷脸色阴晴不定。 袁猛撕下内衫布条,包扎在刀伤露骨的手臂上,咧嘴阴笑。这才是咱们那个可以让靖安王赵衡都哑巴吃黄连的世子殿下。 一身血污的狠子洪书文依旧停留在马背上,两柄北凉刀,双刀在手,轻轻拍打着马腹。 六珠菩萨不动声色,一次次将黄蛮儿打飞出去,铁门关谷口已是坍塌了大半。 每次黄蛮儿退下,青鸟的刹那弧字枪便会跟上,不留丝毫间隙。 徐凤年走向谷口,身后有红云飘来,他转头看去,只见阴物丹婴拖着一具瘦小枯萎的尸骸,落脚在徐凤年身后,欢喜相不见欢喜,越发宝相庄严。徐凤年拍了拍它的脑袋,指向山崖。阴物歪了歪脑袋,随即高高掠向铁门关崖壁,一脚踏出一座大坑,将杨太岁的尸骨放入其中。一代纵横术宗师,最终坟茔在野崖。 徐凤年摆了摆手,让黄蛮儿和青鸟停下手,阴物则如凫雁绕山巅,在谷口后方的狭路上飘落,截住了密宗法王的退路。 徐凤年看着女子手上那幅斗转星移好似小千世界的佛门镜像,笑道:“我也不知陈芝豹何时到来,难道说你也在等他?如果真被我乌鸦嘴言中的话,咱俩也就不用废话了。” 女菩萨皱了皱极为妩媚的眉头。东北各自眺望一眼,眉头逐渐舒展。 徐凤年如释重负,有得寸进尺嫌疑地说道:“那尊符甲别摧毁,我留着有用。” 她手心上方聚沙成星斗,九颗沙球一直如苍穹星象玄妙运转,此刻星斗溃散,无数黄沙在她手指间流逝飘散。 女菩萨不置一词,只是走向身负气运远胜徐凤年的赵楷,她行走时菩萨低眉沉思,以她与生俱来的术算天演,竟然也想不通为何落败的会是赵楷。攀龙附凤一说,在百姓眼中是寻常趋利的看法,到了她这个层次,则恢宏无数,就像洪洗象剑斩气运,一般武夫就算到了指玄境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三教中人,尤其是精于望气的练气士,却可看到那一根根通天气柱的轰然倒塌。同理,三教中人依附朝廷,也各有所图。以龙虎山大天师赵丹坪为例,这些年久居天子身侧,担当了青词宰相的骂名,其实拥有莫大裨益。一衍万物,道门中既有高人返璞归真,只存其一;也有人查漏补缺,由无数个一自成方圆。这里头的玄机,连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她既然能够在龙虎山斩魔台上跟白衣僧人李当心论禅机说长生,自然有其独到见解。 徐凤年借助外力窃取天机,以终生武学止境作为代价去杀杨太岁。 在她看来合情却不合理。 这场截杀,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掺和其中。一张棋盘,说到底也就那些位置,不可能真的让双方对弈者慢悠悠摆满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北凉和离阳博弈西域,人屠徐骁不会亲身进入铁门关一带,赵家天子更是如此。原先就棋面而言,徐凤年和赵楷的胜负都在五五分,但是一些人没有打算观棋不语,而这几位,在红教法王看来,恰好都是将来有望成为陆地神仙的存在,彻底打乱了棋局。其中一位,挡下了韩貂寺。其中两位,停滞在铁门关北方百里以外。 她没有死在这局棋中的打算,既然徐凤年给了台阶下,让她可以把自己择出这局死棋,她哪怕心底很想一举击杀那个年轻人,也得压下念头顺势而为。 白衣菩萨走到赵楷和符将金甲人跟前。 赵楷并没有太过气急败坏,只是低头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二师父死了,我还有大师父。我不该死在这里的,我应该当上皇帝的!” 这位野心勃勃的皇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抬头哽咽问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对不对?” 白衣菩萨默然无声。 赵楷凄然一笑,擦了擦泪水,轻轻招手让符将金甲走到马车边上,从这本尊符将手中拿过那柄巨剑,往脖子上一抹。 临死之前痴痴望向京城。 遗言只有一字。 “爹。” 赵楷一死,与主人气机牵连的符将金甲便失去了所有生气。 徐凤年让白马义从带上战死袍泽的尸体与兵器,上马离开铁门关,金甲被黄蛮儿单手拖拽。 接下来便是往北而行。韩貂寺已经决定不了局势走向。哪怕他杀穿汪植三千骑兵的包围圈,来到徐凤年眼前也是徒劳。就如徐凤年跟女菩萨所说,这场截杀将会栽赃给西域盘根交错的势力,事后消息传至京城和朝野上下,除了百姓,恐怕没有谁会相信,但这又能如何?徐凤年不怕九五之尊的雷霆大怒,怕的是这场截杀,仍然是在那个男人的预料之中。如果万一赵楷也仅是一枚可以忍痛舍弃的棋子,接下来他徐凤年要面对的敌人,会是谁?是哪一位深藏不露的皇子吗? 铁门关东面,韩貂寺孤身一人狂奔在大漠之上。 被一位佩有绣冬的白狐儿脸挡下。 北面。 儒圣曹长卿和手持梅子酒的陈芝豹仍在对峙。 徐凤年突然回首望去铁门关,马车附近,不得自在的女菩萨生出满头青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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